《香菜与猪血糕》 一、别把夕阳吃掉了-1 我第一次从家里搬出去是高中毕业那年的夏天,比别人晚读一年,出去读个大学,没想到睽违十年才搬回老家住。今天的太阳仍不给我面子,用炙热的温度烘烤住在地球的人类。 十年,是让人难以计算的时间。有人用十年累积许多成就,遵循多数人的人生如买车、买房,甚至结婚娶妻,而我就像跑马拉松比赛中途放弃的跑者,衝回原点,无法累积里程数,也得不到奖牌。 顶多有一点工作经验,算是我这趟路程的参加奖。 不管怎么说,我在很多人眼中,只是个鲁蛇、草莓族,没有在求学阶段想好自己要做什么的人…… 虽然我常安慰自己「没关係,你前进的时间跟其他人有时差罢了」,但真的是如此吗?我很羡慕那些很早就知道未来目标的人,可以比我少一些迷航的时间。 我想着准备回家住,心情多少有点烦躁。 我搭着白色的货车,随搬家公司的大哥和物品从台北运送到台中,一起到小时候住的社区。两侧车窗半开着,狂风任意灌进来,我轻靠在门边,低声呢喃道:「好想吃冰。」 大哥咀嚼檳榔配冰咖啡,顏色像黑糖剉冰,连窗外堆叠天空的云朵,看起来如超商卖的霜淇淋。离开那一个生活步调快速的城市,我的心境起了一些变化,变得放松很多。 我的脑袋依照本能行动,我拉了拉下衣摆,让风能透入身体内,帮助困在肚子皱褶的汗得到些微的解脱。但是这个动作,似乎吓到隔壁的大哥,他把歪掉的方向盘转回来,喊着:「妹仔,我以为北部人会比较在意形象,你下次要多注意一些,这社会有很多坏人。」 「拍谢啦!我常被这样说,就算住在台北那么多年,骨子里住得仍是一个粗鲁人。」我尷尬地解释道。 「你怎么不继续在北部发展?那边工作机会应该会比中部多……」 「我想家了,所以搬回去住。」 「难怪,这样也不错啦!有家可以回,是一件好事,像我的爸妈很早老去,剩下除夕围炉时,家里的兄弟姊妹会聚在一起,其他时间各自过活……我看你很年轻,你结婚了吗?」 「还没,我这年纪其他朋友多忙着结婚。」我苦笑地回答,并不觉得大哥问我的话会很冒犯,比较像呈现人情味。我有时搭计程车或偶尔等公车,在路上遇到长辈,他们会自动开啟话匣子聊天,就算我们彼此不熟,还是会问个几句话随便乱聊,藉此说说平常无法向熟人说的故事。 「单身很好啊!我是很早结婚,最大的女儿感觉年纪跟你差不多,你应该大学刚毕业吧?」 「我只是外表年轻,我已经大学毕业很多年。」每次听到陌生人这样问,我会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或许这代表我还没正式从「稚气」毕业。 「变老可没什么好事,年轻才是你的本钱,应该多去尝试,不要太快被结婚绑住,我也是这么跟孩子说的,不然太快定下来,会变得跟我一样,为了生活没机会做其他事。」 「我也是那么打算……」话说是如此,我心中只想着先休息,再考虑应徵下一份工作。 兴许是大哥见我感到有些徬徨,这一路他跟我说了很多他的过去,他本来想当建筑师,可家里没钱供他读书,所以高中一毕业,他到一间搬家公司当学徒,累积多年经验后,自己出来开公司,现在甚至带着小儿子入行,他便忘记最初想做的事情,仅记得他要努力挣钱生活。 他不见得每一次遇到的案主都很好沟通,更多是要求比较多的奥客,不过这份工作是家庭事业,有最亲爱的家人陪在身边,汗水流得再多,他回家看到老婆煮的好料,就能忘却一整天的辛劳。 「说到底是一些粗茶淡饭的小事,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聊?听一个大叔嘮叨那么久。」大哥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我摇了摇头,回覆说:「不会喔!我很喜欢听人说故事。」 「妹仔,我们快到囉!下交流道后,你再帮我注意一下,车子停哪边好,有的社区管理员不让人停门口怕挡到出入。」 「好的。」 下交流道后货车转一般县道,行驶一段时间拐入一条小路,那里便是我曾经生活十八年的社区。我以为看到沿途熟悉的街道、路树和店家,我会觉得很怀念,不过车子越靠近我家住的公寓时,我看见坐在门口那些阿婆们发出不怀好意的眼神,我有些彆扭地低着头不敢跟她们对视。 那些长舌妇成天间间没事做,最爱偷偷说我家的坏话,或是口耳传各家地小道消息,她们并不在意谁是否经过听见所有的对话内容,他们就喜欢说嘴,越是违背社会常理,她们越爱八卦,还把关于我家的事蹟说到其他住户对我们贴了许多标籤,接连不敢跟我们走得太近。 我至今还记得她们说关于「我爸爸」的事,其中一位阿婆笑到假牙差点喷飞出来。我好几次想找她们理论,却被家人制止住。 「这个位置可以停!」公寓的管理员远远看见我们,便挥手指引我们停车,他是这个社区唯一亲切欢迎我回来的,他兴高采烈喊道:「许大美女!你终于回来了,你的两个爸爸一定特别开心。」 「管理员大哥,好久不见!」我拉开窗户,大声回覆:「我两个爸爸会特别开心之外,安爸一定会煮一锅好料等我回家,超期待!等等我请爸爸多煮一份给您。」 我一提到「安爸」这个人,那些阿婆们神色变得更怪异,她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关于我的事,她们在我准备搬出去时,曾认为我是受不了同性恋家庭才离家出走。 事实完全不是如此!我非常爱我的家人。我还想当着她们的面,喊得更大声,最好全宇宙的人们都知道我有两个爸爸。 一、别把夕阳吃掉了-2 搬家公司大哥听到我有两个「爸爸」,他瞧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没多说什么话,停好车后,他开始把我的家当搬回老家。 我用管理室的有线电话打回家,李苑安穿着围裙匆忙迎接我,浑身是烧菜的油腻味,他说道:「小美女,你干嘛出发前不打电话给我?到了才说,我只能衝下来找你。」 「我想说你可能在忙……」 「你回来就好。」李苑安立刻抱住我,温柔地抚着我的后脑勺,「我再一下下就煮好晚餐,你先上去休息吧!这里有我跟……那位是你请的搬家公司大哥吗?」 「对,大哥会协助搬东西到家里。」 「我在这里处理你的东西,小东西你拿得动的先带回家归位,晚一点湘晴说,他会搭高铁回来,换他下礼拜搬回家住。」 「啊,他这次是离职,还是失恋啦?」我无法理解我弟许湘晴的生涯规划,他换工作和情人的次数,比我的五根手指头还多。 「他是离职,跟你一样想回家休息,唉呦!多养你们几口,家里不会差到哪里,而且星晨看到你们在家,他会超高兴,家里不知道有多久没那么热闹了,今天我会大展身手,多煮好料,你记得去邀请叶妈和叶大山来吃饭。」 「这是一定要的,我们都是一家人。」我有些口是心非地回答,毕竟我已经很久没跟叶家人有任何联系。 李苑安招呼着搬家公司大哥,我则搭电梯往家门前进。这是一栋老公寓,我走出电梯时,细数墙面的裂痕,还有天花板一闪一闪有点快坏掉的日光灯——此刻,我才真正有回家的实感。 我转开门锁,踏进家里闻到熟悉的饭香,我大声喊:「爸爸,我回来了。」 无人回应。我着急地脱下鞋子想快点进门,耳边响起爸爸碎念的声音,他每次都会这么说道:「你明明是女生,实在太没气质了!你快把布鞋排好,真是不像话。」 然而,当我回头一望,爸爸本人根本不在我的背后,我却知道要乖乖按照他曾说过的话,把鞋子收进鞋柜排好,才直奔走廊的尽头。 我轻轻敲着房门,悄声叫着一声「爸」,他并没因此醒来跟我说话。他躺在床舖睡得很熟,他从被子露出来的手臂,不像跟小时候记忆中那么强壮的模样大相逕庭,他身上的病毒啃噬大部分的活力,让他瘦得如皮包骨,完全看不出来,他以前是一位风靡补教界的英文科王子。 我将爸爸的手,收到棉被里牢牢盖紧。我想起来,最近一次跟李苑安通电话时,他说过爸爸的病况:「最近星晨吃药后常常昏睡,醒来却说,他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就像灵魂出窍那般,不知道是真的还假的。」 「爸爸状况真的那么糟?」 「他还算能挺得住,你们不用太担心这里的事,知道吗?我和星晨不希望造成你们太多麻烦。」从李苑安略带鼻音的说话声,我已经能猜到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可是当父母的总是要孩子别担心,喜欢把最重要的事隐瞒不说。 记得高中刚毕业那年,我们陪爸爸就医时,李苑安把医生拉到一旁,不想让我们知道过多关于爸爸病情的事,不过他们说话的声音不至于细到听不见。许湘晴跟我说,他偷听到医生的叮嘱是,要我们早点帮爸爸圆满心中的梦,别让他留下太多遗憾。 我想,爸爸这些年继续苦撑,多半是怕我跟许相晴会失去避风港,他仍当我们是小时候会抱住他小腿的跟屁虫,因为害怕跟他分开,于是更密切拉住他,不想让他跑太远。 可惜我到长大才了解到,与家人的时间往往是倒数计时。原来每个人在出生时,身上会有一个专属的沙漏,从出生开始不停地流逝,沙子会越来越少,最后人也会跟着随风而去。 我坐在客厅沙发稍作歇息,环视家里不变的摆饰,还有电视上方那张四人全家福。随后,我提着一袋物品来到房间整理。过没多久,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李苑安引导搬家公司的大哥把书柜、架子和摺叠桌等放到客厅,来回大概两三趟把我的家当搬完。 大哥下楼前,我随手装了一袋零食和凉饮交给他,说道:「大哥,谢谢你的帮忙,还顺便载我回来!」 「没什么,就你付钱,我做事!然后,你别太在意外面怎么说,你爸爸看上去人很不错。」他果然没漏听那件事。 「我知道,你回去路上小心。」我转身回到家里,继续整理在台北生活的回忆。 李苑安走进爸爸的房间,确认他的状况,顺便晃来找我聊天:「喔对了,湘菜小美女,你去隔壁按门铃前,记得去洗洗澡,换漂亮的衣服跟化妆,以前你跟叶大山不是挺好的吗?他到现在还母胎单身,没交过女朋友,也没喜欢的人。」 「真的假的,叶大山最好那么纯情!」 「我跟他那么熟,不会错过他任何八卦的,不过我听叶妈说,店内有很多对他有兴趣的女生。」 「安爸,你是要我去邀请人家吃饭,顺便跟对方相亲吗?我才不要,叶大山只是我跟许湘晴的青梅竹马。」我把折叠好的衣服,大力塞到衣柜,藉此表达我对那傢伙的漠不关心。 「可惜可惜,大山是个不错的伙子,你们认识彼此那么多年,你刚好现在单身,不打算重新深入交往看看吗?」 这世界除了爸爸和许相晴,就属李苑安最关心我的人生大事。他时不时帮我物色婚纱店,或是参加别人的婚礼,他的目的在收集一堆菜色和喜饼dm,甚至一天到晚他想帮我安排跟某某老闆的儿子相亲。 我是很喜欢李苑安那么热心,不过现在我一个人也挺好,应该说,我对男女之间的关係感到厌烦。 「不要,你忘记我高中跟他关係超差,两人一见面就吵架……反正,我只记得他对我态度超差。」 我数了数指头,我跟叶大山大概有十年没说话了,自从我们各自上大学之后,我们顶多在line传贴图祝贺新年,那也是我把祝福群发后,他给我同样的回覆。 叶大山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麻烦精。自从他比我早读大学,我们终于解开青梅竹马的身份与同班同校的命运,也不用当大家眼里的班对。 一、别把夕阳吃掉了-3 「小美女,要不趁这个机会,你多跟大山接触,或许你们的关係能获得改善!」 李苑安继续劝说:「毕竟,你们三个人小时候黏在一起的次数,应该比跟我们相处更多吧?」 「那是小时候限定组合。」我辩解道。 「或许你这次回家,冥冥之中註定要修復跟他们之间的缘份也说不定。」 李苑安帮我整理一些衣物,又回去他的厨房岗位做料理。 我把行李箱的东西处理好,思绪不断搭着时光机回到过去,回到我们这群青梅竹马感情不错的时期,不过我的记忆总是有落差,脑袋的海马回经歷过交通事故而位移板块,导致我和他人的资讯形成严重的断层。 至少我们高中之前的事,我印象很深刻。 那时,应该是我和许湘晴读小一时,搬到这个社区。 没有任何依靠的我们,如同居无定所的蜗牛,每隔一段时间,得带上所有家当,揹着壳寻找合适的场所,然后勇敢地活下去。 搬家,已经是我们的家常便饭。可是,许湘晴却迟迟无法接纳此事,因为他不想跟幼稚园的朋友们分开,想跟他们当一辈子的朋友,他的眼睛为此哭得肿胀,圆凸凸像一对金鱼大眼。 谁叫我们曾经的「妈妈」,选择不告而别。对许湘晴的心理,產生诺大的阴影,只要他一感应到有人要跟他「分离」,他会变得很敏感、很情绪化。所以,在他面前聊天,不能扯到搬家或爸爸出差,不然家里会掀起一番革命。 带着情绪的许湘晴会跟我们冷战好几天,用糖果零食诱惑都没用,他会气到红着眼眶跑向外头的公园或超商,一个人双眸无神地盯着天空,直到觉得累了才返家。 我跟爸爸常常要跟他沟通很久,他敌不过我们的苦口婆心,过了一段时间,他会带着愧疚的神情到我的身旁,怯懦地问:「姐,现在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那时的许湘晴声音稚嫩,还未变音,身材胖嘟嘟。我们走在一块,没人会相信他是我的双胞胎弟弟,他外表年龄看起来比我小,更让我有种当姐姐的优越感。 或许,我与生俱来就是当一个称职的姐姐。家里遭逢大小事,甚至班上有活动,需要有人跳出来带头,我总是第一个出声,喜欢带领大家达成心愿,同样地认为身边的人应该配合我,以我为中心生活。 就像我认为我喜欢的,相信许湘晴也会喜欢。我们有时候不用跟对方说太多,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就会知道彼此想要的是什么。 然而,住在隔壁的邻居「叶大山」,他会做出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我跟他会上演欢喜冤家的戏码,害我常被误会是不是喜欢叶大山。实际上,我们始终对彼此存有陌生的感觉。 邻居,始终只是邻居。 我和许湘晴第一次见到邻居们,是我爸和安爸提着一袋水果和糕饼礼盒,挨家挨户按门铃认识的。两位爸爸对我们千交代、万交代,要展现许家的礼貌,要跟大家当好朋友,如果我们想在这里待久一点,更不得有任何失礼之处。 许爸以前单独带我们搬家时,会特别跟左邻右舍打好关係,因为他的工作在补教界的关係,通常半夜才会回家,需要请邻居帮忙留意我跟弟弟的安全。大多数的邻居人都不错,他们有自己的家庭,所以有时会邀请我们去他们家作客吃饭,让我们能有个地方待着,等爸爸来接我们。 当我们开始变得比较懂事,领悟力提高后,许湘晴会做一些功课讨好周围的人。若他知道邻居的小孩是男生,他会带着心爱的玩具、游戏机,准备分享给新朋友玩。我则是口袋塞满饼乾糖果,抓好时机分送好物。 可惜那天来到这个社区的晚上,我们挑战任务……失败了。 跟我们住在同一层的邻居,我们已经耗费多日走访完,唯独叶家无人回应,无论我们按了多少次门铃,或是用力敲门,那一户特别固执,直接忽略我们的招待,还在门口贴一张手写告示「别再过来!否则我会报警」。 那个字体非常丑,感觉不是大人会写的字,歪七扭八,不过会做这种恫吓行为的人,肯定不太好惹。 爸爸后来跟我们说,叶家跟我们家很像,叶妈妈也是一个人照顾她的儿子,她在车站附近开了一间麵包店,非常忙碌,到家时间跟他差不多。 「这段时间她儿子一个人在家?爸拔,我至少现在有湘晴和安爸,不会一个人待着,可是邻居的情形不一样……」 我光想像每天下课后,回家是一片漆黑,晚餐、洗澡、洗衣服都要自己想办法,那种生活实在不像一个小学生能应付的。 「我猜她儿子跟你上同一间国小,之前问房东太太,记得叶家儿子叫『叶大山』,这几天去学校上课,你们应该有见过?」 爸爸说出这名字,许湘晴立刻看向我,我们都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叶大山,人如其名,个头跟许湘晴差不多高,不过行为却惹很多女生讨厌。 开学第一天他自我介绍到一半时,他的脸色忽然完全变一个样,接着他一个屁声响遍全班,还为他做的好事感到非常骄傲,然后一个礼拜过去,他有事没事会捡毛毛虫回来吓周围的女生,完全是班导师心中头痛人物的第一名。 「湘菜、湘晴,你们那个表情,该不会叶同学很难相处?」爸爸看我们都不说话,似乎猜到叶大山有多特别。 许湘晴往口袋掏一掏,拿出一颗弹珠,「我跟他处得蛮好,男生都很喜欢他,有人称他『猴大王』,有女生说,他根本是猴子群首领。」 「别说他了,他前天在我抽屉放假蟑螂,我吓到每次抽面纸都有阴影。」我对叶大山的印象非常不好,因为他一天到晚做奇葩的行为,吸引大家注意力,实在很无聊。 「你们跟叶大山要成为好朋友喔!我想他做这些事,只是想跟你们有互动,我也会找时间跟叶妈妈聊一聊。」 爸爸都这么说了,我们不可能不遵从。隔天,许湘晴一到学校,便找他玩,说道:「大山!早安,你昨天在家吗?我也是听爸爸说才知道,原来我们是邻居。」 「哦,每天敲我家门的就是你们啊!所以,你们是来跟我自首的吗?嘖嘖,看看你们怎么赔我。」叶大山两脚放在桌面,一脸跩个十八弯,打量眼前开始瑟瑟发抖的纯良小胖。 一、别把夕阳吃掉了-4 「这个我们一起吃。」许湘晴在他桌面放了一盒展示友好的巧克力饼乾,画面好比古早时期,村民向山主进贡一样。 那盒巧克力饼乾来头可不小,是昨天许湘晴忍痛从零食柜搬出他最爱的口味,想着一定要跟邻居搞好关係,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把心爱的饼乾奉献给最好的朋友。 叶大山迅速把饼乾塞到书包,朝空中挥了挥手,命令道:「肥仔,你任务达成,可以滚了。」 「我们不一起吃吗?好朋友会一起吃喜欢的东西。」许湘晴无辜的眼神看向他,那个臭傢伙不为所动。 我在旁边越听越不对劲,生怕许湘晴被欺负,于是气冲冲站到叶大山侧面,按着他的桌子,瞪向他那对单眼皮的小眼睛,斥道:「我弟想跟你当朋友,特别送给你最爱的零食,你凭什么态度那么差?给他道歉!」 「我不要,我哪里做错了?我有拜託你们送饼乾吗?我有拜託你们要跟我当朋友吗?少噁心,这世界又不是围着你们转,再说大家喜欢找你们,不过是因为很少同学是双胞胎。」 叶大山的直白将我的自尊刮成片状,我的耳根瞬间转红,弟弟也羞得嚎淘大哭。 我无法忍受我们的好意被当狗啃,本来转学到这间学校,我想改变以前女汉子的形象,想变成偶像剧女主角那般优雅、有气质,让所有人拱在掌心的聪慧小公主。但,人不是那么容易转换性格。 我拳头一握,想都没想就直接往叶大山的左脸挥去,他错愕地看着旁边,几秒后咧嘴大笑,我听完,我脑中的理智线完全断裂,我直接跳到桌面扯着他的衣领,朝他尖叫道:「我最讨厌你了,叶大山!」 「许湘菜,谁会喜欢你啦!丑女,快点滚开,这世界哪个女生像你一样会打架。」叶大山不管说话,还是打架,从不会因为对象是女生,就手下留情。他抓着我心爱的头发猛扯。 就算我想把他的手挥开,他还是一直往死里猛打。我的发型,可是李苑安帮我绑的,可爱的辫子受到他的拉扯整个松开,漂亮的新发饰还喷飞到几公尺外。 接下来,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依稀记得周围群眾很多,还有隔壁班的同学也跑来看戏,许多老师匆忙跑来制止我们…… 后来的故事,是许湘晴告诉我的。我把叶大山打到流鼻血,他的制服到处是破洞,肩膀还印着我的齿痕。 许湘晴说,我是不能惹到的母老虎,为了保护小老虎,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回击对方。至于我,似乎只受了点轻伤,手背的瘀青是我过度用力握拳而伤到的。我打完人,情绪太高昂,结果昏了过去,所以对后面的事情记得不深。 我们的两个爸爸和叶妈接到学校的电话,他们纷纷放下手头工作来保健室处理这起事件。叶大山躺在病床上休息,我跟许湘晴坐在另一张病床床缘。 校长、导师和什么主任级的人物在门口恭迎他们,叶妈吓到脸色发白,第一句不是关心他儿子,而是强烈责备他儿子,斥道:「叶大山,你又做了什么事情,才会被小女生打吧?」 「等等!」爸爸尷尬地拉着我和许湘晴的手,来到她的面前说道:「叶女士,是我们比较抱歉啦!我听湘晴说,是湘菜先动手,平常她是不会这么做,但我知道她有些小公主的倾向,她是做过头,不过她跟湘晴都想跟大山当朋友。」 「爸拔,叶大山那傢伙欺负许湘晴,你知道底迪要把最爱的饼乾送给别人,有多不容易吗?」我一见到爸爸,心里的委屈全爆发,我用尖锐的声音喊道:「都是他的错!湘菜只是想保护许湘晴。」 「你不能哭,湘菜你明明做错事在先,你用暴力是不对的,爸爸说过,做错事时,你要说什么?」爸爸严肃地低头看着哭得一蹋糊涂的我。 我噘嘴,皱紧眉头哽咽道:「对不起。」 「湘菜,这句话不是对我说,你要转过去对叶妈妈和叶大山说。」爸爸握着李苑安的手,想从他那边得到一些支持的能量。 我迟迟不面向叶家人,我低头对着两个爸爸说:「爸拔,你会因为这样讨厌湘菜了吗?打人不对,我还对叶大山说『我讨厌他』,要是他不愿意跟我和好,怎么办?」 「爸爸永远不会讨厌你。」他肃然的态度缓和许多,摸着我凌乱的乌发,「讨厌和喜欢,像硬币的正反面,你可以选择是否要一直维持相同的态度,也可以翻到正面朝向晴朗的天空,有好心情也很重要。」 我听了爸爸说的,朝他点点头,又转向面容和蔼的叶妈,我捏紧两边裤头,抿了抿下唇,我鼓起勇气说道:「叶马麻,对不起……我不该打叶大山,对不起……」 「没事的,我相信一定是叶大山太欠打,他不太懂如何跟同龄女生相处。」叶妈蹲下来与我平视,她看起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不断轻拍我的背,安抚我的情绪。 「丑女,你别再哭!吵到我不能睡觉。」叶大山拉开床单瞪向我们,他的鼻孔还塞着染血的面纸,他的脸颊到处是瘀青跟挫伤,看起来相当悽惨。 他撑着腰走到他们中间,竖起大拇指比讚,「叶女士,我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女生!今天是我让她的,好吗?不然现在躺在病床的就是那个丑八怪。」 「叶、大、山!你站过来,跟许湘菜道歉,快点!人家那么可爱,你是不是偷偷喜欢她?没事别乱惹事,麵包店已经够忙,还得顾你,唉。」叶妈猛力按着叶大山的头,要他跟我们道歉。 「没事的,他们小朋友只是不打不相识,对吧?校长,他们需要有什么惩罚吗?」爸爸刚好趁空档跟校方商量一些事。 「我想两边已经认错,并且和解,校方这边也不会过度看待此事,但早上有很多学生目睹他们打架,该有的惩罚由班导师来宣达吧!」校长和其他老师慢慢走出保健室,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们的班导师年纪很大,感觉可当我们的奶奶,于是大家私下叫她「阿珠嬤」。她走到我跟叶大山旁边,搭着我们的肩,说道:「才刚开学一个月,我都快被你们几个吓死,既然两边都认错,明天为了不变成大家模仿的对象,老师会宣佈你们三个要当校园植物照顾员两週,包含落叶要一起打扫喔!」 「靠北,真的假的!我怎么那么赛?」叶大山跪在地板,抱头喊道。 叶妈听他说不雅的字,叹了口气往他的后脑杓拍下去,说道:「你自己惹的祸,自己承担。」 「话说,叶女士晚上有行程吗?我想请你们吃晚餐,聊表歉意。」爸爸晚上的课请其他老师代理,刚好他能把握机会跟邻居有进一步认识。 大概是从这次事件起,我、许湘晴跟叶大山產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缘分,国小六年同班,升国中三年同班,更夸张的是,高中继续同班三年,我跟他选的科还是一样,住的也近,班上有些来自国中小同学戏称我们是「命运共同体」。 *** 李苑安那句玩笑话,让我多想了一些陈年往事,可惜该进行的邻居友好行为,还是得做,不能伤害安爸的好意。 不知道为何我站在叶家门前,没有按门铃的动力,我的心脏跳得飞快,心想要面对一个从小到大一起经歷很多事,长大却断联的人,我有些担心他现在看待我的想法。 例如,他应该会想,我在外面打拚好好的,干嘛一下子就辞职?还大费周章派搬家公司把租屋处的东西送回来?他一定会这么猜,肯定我是因为我跟前男友「分手失恋」,在台北过得无地自容,太丢脸只好回老家避避风头。 叶大山在我心中是这么存在着:小时候习惯互懟的玩伴。刚刚想到的那些「例如」,我已经能带入他善于嘲讽的声音,他还会像个大妈似的碎念我的私事。 我趴在叶家门前,试着听听看里头的动静。许湘晴曾传讯息跟我说,叶大山在大学毕业后,回家继承家业,帮忙叶妈经营麵包店,他还做得有声有色,请来不少吃播网红助阵,也看过他出现在杂志、网路文章等等。我一定以前太小看他,现在才有种面对大boss的紧张感。 红橙的夕阳在我的背后烧出灼热感。我做完奇怪的动作,准备离开他家的大门时,一个黑影为我挡住大部分的阳光,还有一股熟悉的香气慢慢鑽入我的鼻腔,刺激我的唾腺,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问道:「这是国小附近那间超级好吃的猪血糕?有洒花生粉跟香菜?」 一、别把夕阳吃掉了-5 黑影的主人以一个从未听过的低沉声说道:「嗯,我特别为你跟许湘晴买的,你没听错,包括许、湘、晴,不是特别为了你,只有特别跟阿婆说,你的那份要多加香菜,因为我不想再被某人小鸟心肠受到冷落,还拿香菜当藉口跟我吵架。」 他竟然还记得那个小事。我假装不认识他,只认他手上那一袋猪血糕,我手脚俐落抢走他手中的袋子,我张嘴塞了一口有香菜的那一份。 他趁我吃到一半,将袋子抢回,还夺走我手上的猪血糕,吃掉剩下的半份。他一边咀嚼,一边控制我能逃脱的方向,俯身说道:「许湘菜,这么久没见,你对我没有其他想说的话吗?」 这不是我想像中的重逢。 我慌张地注视着他,在心里回覆思考要跟他的话。 有啊,有超多超多想对他说的话,关于我们高中那点鸟事,上大学后刻意跟他保持距离,还有……总之,大概不是一天两夜说得完的话。 我更好奇为何随着年纪增长,那张脸是不是有去整形?他竟然变得比以前更耐看,此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着雄性该有的魅力。 那双曾经输给我的手臂,何时增长那么多结实的肌肉? 他身上更没有以前那种小男生的汗臭味,多了好闻的古龙水香气,这个味道很像之前我经过百货公司专柜闻到的麝香。 不、不行,我怎么能在气势上输给他?亏我毕业那天,夸下海口对他说,我会去台北变成一个性感的女人回来。 可是我今天完全没化妆,也没喷香水,我的身上还随便穿一件t桖,不是穿那种成熟ol风的短裙配小可爱。我的脑袋瞬间无法运转,直接系统卡死,头顶冒出阵阵浓烟。 叶大山再次做出我无法预料的动作,他捂住我半啟的嘴,说道:「你嘴巴张那么大,是想把夕阳一起吃掉吗?你这个万年吃货。」 虽然我没办法猜透眼前这个人,但以前一起做蠢事的感觉慢慢回来了。我瞇起眼,想着他小时候顶着一颗平头的跩样,对照长大后的他,我不禁笑出声来。 叶大山的眉宇闻声压起更多皱摺,拉着我的左右脸颊说:「笑屁笑?许湘菜,你是不是往奇怪的地方思考了?」 我准备往他的胯下踹一脚,他防御性地向后退,我仰望比我高出两颗头的他,继续笑着说:「叶大山,你欠我一个完整的香菜猪血糕,记得还我。」 「我才不要,是我心血来潮请的,也可随意收回。」他思索半晌又朝我走来,「慢着,你以为我跟以前一样好对付吗?别傻了,我跟你认识的那些男人不同的。」 「哪里不同?」 我们注视彼此的距离缩短十五公分,我若是再微微垫起脚尖,那会是一个适合接吻的角度。我不想让他觉得,我还是以前的我,那个高中时喜欢隔壁班同学到无法自拔的我。 「你说说看。」 「不同的地方可多,至少有三个。」叶大山视线坚定地看着我,如显微镜般想看穿我不想被他察觉的心思。 儘管我努力隐藏内心的真实想法,感觉在青梅竹马面前,我再怎么偽装,他依然有办法看穿我的面具。 「第一,我目前没有恋爱的想法。」他往前走了一大步,我倒是往后撤退。 「第二,你还是打扮打扮,再来引诱我,说不定我会有其他想法,但今天的你,朴素到我以为你还是高中生。」他的眉毛飞扬,说话无比臭屁又得意,比我技高一筹。 「那你为何有打扮?该不会想穿正装引诱我?」 做得好,许湘菜!我切入一个重点,叶大山今天看起来不一样,无非是香气迷乱我的心神。他身上那套商务休间风,搭配那颗恰到好处的油头,这才是我心跳加速的主因,我不过是被他一时的精心打扮乱了自己的脚步。 他无情的嘴角微微上扬,搂住我的身体,悦耳的嗓音依榜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道:「如果我回答『是』,你打算回覆我什么?你想我们长大了,已经到可以合法上hotel开房间的年纪,饭后我们趁着安爸跟湘晴在忙,偷偷溜走……」 「叶大山,你这个玩笑太低级。」 「不低级,怎让你看清楚现在的我?」叶大山捧住我的双颊,「许湘菜,我是真的很欢迎你回来,可是你对我来说,不是恋爱的对象,是家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谁要跟你谈恋爱?少臭美。」我反拉着他的双颊,来回捏了捏,发洩心中快要爆发的怒火,「你果然没有变,嘴巴跟水沟一样臭,你这个人不会因为你喷香水,就变成万人迷。」 「随你怎么说,你不喜欢,我身边多的是喜欢我的人。」叶大山翻白眼吐舌头,「不跟你聊,我们快回家帮安爸,以他的个性,桌上肯定是满汉全席,这样太虐待老人。」 「在这之前,你说第三个跟其他男人不同的原因,不然我不放你走,你这个猪血糕小偷。」 「第三,我只把你当家人,我明明就说过了,你现在该听的都听了,误会也解开,我们快点回家。」叶大山牵着我的手,比我更知道李苑安把备用钥匙藏在哪个地方,开家门的速度比我还快,这一定是我北漂那些年,他常跟许家人互动的关係。 我扣紧他温暖的手,「你的确是我重要的家人,下次我请你吃饭,如何?你最喜欢又贵又大份的牛排。」 「何时?我怕你的心血来潮会反悔。」 「明天晚上七点,我骑车带你去。」 「我在麵包店等你,你没来的话,我跟安爸告状。」叶大山露齿大笑,那颗小时候被我打断一半的虎牙也还在,我安心许多,因为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大男孩。 我们嘻嘻闹闹走进家门,许湘晴那傢伙不知何时比我们先到家,也不晓得他为何和李苑安两人发出贼笑,他们翘着相同方向的脚,狼狈为奸看着我们。 我下意识放开叶大山的手,想开口解释我跟叶大山的关係时,许湘晴那个大坏蛋居然把刚刚看上去很像打情骂俏的过程,一五一十说出来,最后他还以「姐夫」来称呼叶大山。 「姐夫,我看到的你情不自禁抱住我最亲爱的姐姐,提、提到吃完饭要开房,不让我们知道。」 「姐你个大头,许湘晴,你好好说话!」 我用十分炽热的眼神凝视许湘晴,顺便让他看我手掌握起来的大小,还有捲起袖子的手臂出力后,会露出小小的二头肌。 李苑安听到这段话,神色变得异常,斥道:「你们不能因为星晨身体不舒服,开始随便乱来,知道吗?罚你们三个都跪坐,我要好好教育你们。」 他们跪坐在地板,听着李苑安训斥,我们跪在地板一阵子。许湘晴肚里的怪兽发出奇葩巨响,他尷尬地抬头问:「那个,安爸,我们什么时候要吃晚餐?」 「你这孩子,好啦!菜已经上桌,你们快去洗洗手,来吃饭。」李苑安长叹一气,他走去热汤前,把爸爸的房门开了一个缝,轻声说:「星晨,我们准备吃晚餐,缺一不可,你要是能起来的话,快点一起来吃饭!」 爸爸的房间异常静謐,我稍微站在门口一会儿,记得他以前待在房间多半在看学生考卷或准备教案,现在那些朝气彷彿被沉重的呼吸声、消毒水味、阴冷的空调,一个个抽走了。 我深深吸气,企图稳定胸口的不安,实在无法想像李苑安每天面对爸爸病情的心情。我多待一分鐘已经受不了,更何况是他。 叶大山见我迟迟没走向饭厅,他一走来,便勾着我的手,强行带我脱离悲伤,「你该庆幸许爸留着一口气等你们回来。」 「他要多留一些,留到看我穿漂亮的婚纱、湘晴有老婆,最好是留到帮我们带孙子,他整天跟安爸顾孙子,弄弄花草。」我甩开他的手,明知道我是在气自己不知长进,还是把情绪往他那边推。 「随便你,你比气炸锅还容易炸。」叶大山耸耸肩,快步走至饭桌,我也踏着碎步跟上,环顾每个人的位置跟记忆相同,只是爸爸的位子空着。 一、别把夕阳吃掉了-6 李苑安仍准备爸爸的那一份,他把大加碗里的饭堆得特高,等热汤放到六菜的中间,大家的视线聚集到他身上,他清了清喉咙说:「今天做的都是家常菜,你们这些三餐在外的人,可要多吃点,一个饭粒不能剩,知道吗?」 「要开动了吗?」许湘晴举起筷子,随时伺机而动,他的眼睛直勾勾锁定那条清蒸鱸鱼,还有那盘炒牛肉,他想要的东西浅显易懂,李苑安也被他逗笑。 李苑安一脸拿他没輒,「好啦,开动!我要是再多说一个字,许湘晴养的怪兽又会尖叫。」 许湘晴咯咯笑,在李苑安说完最后一个字,那双筷子立刻出动夹肉块。反观,我是满心期待吃李苑安做的炒菜,能把青椒、茄子炒到入味,非常下饭,这社区非他莫属。 叶大山动手前,李苑安在他的碗里,先淋上一大片麻婆豆腐,把他最爱的菜摆在眼前,不用跟我们抢,该说那是安爸的贴心,还是偏心。那傢伙肯定做了什么让安爸感动的事,不然怎对他那么好。 我刻意夹了放在他身前的糖醋排骨,「排骨超好吃,骨肉分离,外皮还维持酥脆的口感,外面绝对吃不到这个味道。」 叶大山哼了声,觉得我说话太虚偽,不过他顺手多夹了几块肉到我跟许湘晴的碗里,「喜欢就多吃点,桌上那么多菜,你们这群吃货一定很快完食。」 「你的食量明明也不差,就爱说我们。」我应该得了一种病,要是一天不回叶大山说的话,浑身会感到万分不舒服,「叶大山跟许湘晴在转大人时,每次锅里的饭很常不够你们吃,结果你们有阵子吃太多,变成两个小胖子,每学期要重买裤子,真的很夸张。」 「小时候的胖不是胖,我们现在不都拥有韩剧男星一般的好身材?上次我去健身房,教练夸奖我的好身材呢!」许湘晴穿着花衬衫,香水味浓郁,把自己搞得像一隻花蝴蝶,吸引大量男女围绕他身边打转。 「是是,你多吃一点,没事的。」我嘟着嘴,扒了一口饭配炒牛肉,「话说湘晴,前几个礼拜我去台南找你玩,那时跟着我们一个很可爱的女孩,眼睛大大,皮肤白的那位,感觉她喜欢你耶!」 「我们后来分了,她很黏人,我不喜欢被绑住所有的时间,现在就算单身,也很多曖昧对象,说到这个,姐,你不是跟……」许湘晴想顺着聊我的感情故事,我斜看叶大山,他乍看之下认真吃饭,其实应该很认真听我们说五四三。 「反正我之后都待在这里,没必要一次把我的事全摊开说吧?我比较想知道你们的,算起来除了安爸,我们几乎是单身阵线。」我低头吃饭,因为说了一句不好接的话,空气忽然变得安静。 叶大山把一大块充满胶质的猪肉,夹到李苑安的碗里,「安爸要养顏美容,最近你比较忙,气色没那么好。」 「是睡得比较少,我都有好好保养,哪天星晨醒来说要约会,我随时都是最好的状态。」李苑安吃肉时,我跟许湘晴一个帮他夹青菜,另一个添鱼肉,把他的碗叠满菜色。 「安爸,我们找个时间去购物,你的眼光比较好,知道我适合穿哪种洋装,不然我自己买的好像太俗气,想挑适合的款式参加大学朋友的婚礼。」 我得想方设法,帮李苑安转移注意力,毕竟我跟弟弟回来,多一些人手照顾爸爸,他也能去散散心。 李苑安摩娑下巴,「小美女,参加朋友婚礼的洋装,交给我挑选吧!而且既然你都回来,之后我帮你安排相亲如何?前些日子,牛肉麵的老闆跟我推荐他家儿子,个子高,但非常木訥、被动,需要有人帮忙牵线才好找个伴。」 「啊,谢谢安爸,后面我自己会看着办,享受单身生活挺好的。」我立刻逃避这个话题。长辈最关心子女的交友情形,无不盼望我们能各自成家。 许湘晴边吃肉边看好戏,「姐,我知道牛肉麵老闆的儿子,以前也是我高中同学,人家一表人材,不跟他约会看看吗?」 「我也知道他好吗?你同学,难道不是我同学吗?我们读同一所高中毕业的。」我起身想盛汤,叶大山接过我的碗帮忙装汤。 「你别动,你们女生很会掉头发,等下掉到汤里帮大家加料。」 「真的欸!」我的发尾沾到一些饭粒,清理完,我赶紧拿发圈捆成一束马尾。 「你总是那么不小心,要不是我多看着你,可能整锅汤都毁了。」叶大山面不改色说完这句话,他把碗递给我时,我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恣意乱跳。 「要你管。」我一口气把汤喝完了,便衝去开冰箱佯装拿酒,实则吹吹冷风静心。叶大山是家人,是不能恋爱的对象。 许家饭桌不改过往的热闹,与以前不同的是,我们都超过可以喝酒的年纪,桌面剩菜剩饭还没收,我迅速放上酒杯、冰桶和啤酒,李苑安端出他珍贵的红酒,加上爸爸酿了数年的药酒,饭桌瞬间成酒席。 「没想到有天能跟你们一起喝酒,要是星晨知道,肯定很羡慕。」李苑安在汤里渗了点酒,浑身醺然。 我喝着冰啤酒,瞧了瞧李苑安泛红的双颊,留下一个疑问: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跟爸爸在一起?要照顾年纪比自己大上十岁的男人,甚至是他的两个孩子、邻居,变得没有自己生活的空间,这对他来说,真的是幸福吗? 我要是早点回家,一切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当年去读北部大学,只是跟爸爸和叶大山赌气,于是北漂期间逢年过节不但不回家,多半打电话跟他们祝贺,出社会则做到每个月把孝亲费转帐到两个爸爸的户头,希望他们好好生活。 啤酒比平常喝的更苦。我多想在水里加一些蜜,远离那些难过的事。 叶大山拿着啤酒凑近,我们轻敲罐缘,他的薄唇微弯,「欢迎回来,以后你喝酒不再是一个人,有我们陪你,是不是挺好的?」 「少得意。」 酒是一种不会一杯结束的上癮物。我忘记自己拿了第几罐啤酒,后面应该喝一、两杯药酒,便坠入深邃的梦境。梦里,我看见爸爸和李苑安带着我们三人去游乐园,他们带许湘晴去坐旋转木马,我跟叶大山选择坐刺激的云霄飞车。 云霄飞车行驶到最高点,即将倒数下坠,我害怕地牵起叶大山的手,他没多作回应,低声呢喃说:「湘菜别怕,我会保护你。」 听到他喊我的名字,还有从他的手延伸过来的温度,我变得安心许多,好像有一个人默默在我的背后守护着我,好好地接住我的全部,不让我受到一丁点伤害。 二、我们高中为何吵架-1 柔软的床、棉被有晒过太阳的味道,全部是小时候我最熟悉的事物。我一个转身,能摸到另一个毛绒绒的物体,应该是我最喜爱的熊娃娃。爸爸说,即使那个娃娃变得很破旧,他也不敢随意乱丢,因为以前我睡觉要是没有那个娃娃,会哭着无法入睡。 我眨了眨眼睁开,发现那惊人的触感原来不是娃娃,是一个人!我拉着半张被子,缩到床边去,小心翼翼观察及触碰他那张脸。 那张雕琢细緻的面容,怎可能是叶大山的?一定是我还没睡醒。 叶大山是单眼皮,以前小时候我跟许湘晴常笑他每天都没睡饱。可是那对鼻翼十分挺拔,他的朱唇轻啟,发出微微的呼嚕声,睡顏如一隻身材魁梧的黑豹,冷峻地戒备着周围的人。 更夸张的是,他的毛细孔少得可以,体质好到令人忌妒的地步。我猜想他可能平常有在运动,皮肤才会那么好。 眼前这个男人完全不可取。细数我们那些没见面的日子,我脑中的他一直停留在国小的光头、高中西瓜皮的摸样,我不曾将视线留意在他的一切,所以他不应该和「美」沾得上边。 叶大山的外观进化史,堪比自然课本那张猴子逐渐变成人类的歷程图,如今变成对外能观赏,但绝对不能褻玩的绝妙姿态。我似乎没资格这么说,毕竟我的眼睛正在做一件违反道德的事。兄弟姐妹之间,只有亲情,不谈感情。 我收手回来,他恰恰好甦醒,又用手捂住我的嘴。没良心的他,打了一个大哈欠,自以为地说:「嘘,我怕一早张嘴,两人的口臭是双倍的毒药,会谋杀所有人。」 我的嘴巴被他夺走话语权,只好举起中指跟他问早。 「许湘菜,我忘了跟你说,许湘晴睡在你旁边的地板,昨天我为了搬你们这群醉汉,可是费尽苦心,全身疼得要命。」他一个翻身成趴趴熊,命令道:「欸,女汉子,你看在我昨天那么努力的份上,快帮我按摩。」 许湘晴睡地板?我狠狠踹了叶大山一脚,往旁边一看,那个八卦大王果真听到声音后清醒,他抱着两颗枕头,发出奇怪的声音取笑我们,「啾啾啾,呀咩爹!大山好帅,身材好好……」 谁来救救我?左右两边男子加起来已经超过五十知天命,他们说话还那么幼稚,真是越长越颓废。 我乾脆跳起来,衝出房门,没几秒像个弱鸡横躺在沙发上,我望向天花板和电扇,甚至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早上尚未进食的胃,立即狂暴怒吼,快派出大量的胃酸大军衝破喉咙攻击大家。 呕…… 我用力将那些液体吞回喉咙内,不舒服地遮住双眼。 「小美女,你宿醉发作了吗?快来盛一碗。」李苑安在桌上摆一锅温热的解酒汤及提神饮料,我则像条软烂的咸鱼,缓慢移动到桌边,以一格八十秒缓速取餐。 味增汤加上蛤蠣跟肉片,鲜甜的滋味在舌尖蹦开,温热的口感抚慰我那颗疲惫的心灵,宿醉的疲惫感因为这碗汤,得到充份的释放,于是我很快从沙发復活。 我站起来盛第二碗,激动地看向李苑安,「谢谢安爸,不论是昨天的晚餐,还是这锅汤,全部好吃到我想森巴舞来表达。」 「你今天有规划做什么事情吗?」李苑安昨晚喝了不少酒,今天他的脸色是白里透红,双颊增加许多酒窝,一定遇到什么好事。 「我先整理物品吧?晚点会跟叶大山出门,我欠他一顿饭。」 「你会在家的话,帮忙顾个家,我等等想跟星晨去约会,我们很久没到处走走,想说他躺病床一段时间,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和晒太阳,多少会让人觉得日子很美好。」 「爸爸人呢?」我嚥下一口热汤,见爸爸坐在轮椅,逐步到我们身旁,我激动地跑去抱他。 「湘菜,你可终于回家,不知道我们多想你?然后,许湘晴那小子呢?他工作稳定了没?我倒不想看他待在家中间晃。」爸爸中气十足碎唸我们,讲话时眼尾微弯,他的撇嘴、呼吸和声音,还有那双小时候牵着我们的大手,令人倍感时光迁移的速度。 我仰头时,控制不住眼泪,淋湿了爸爸的肩膀。他长叹一息,温柔地摸着我的后脑杓,「傻孩子,你随时想回来都可以,没有早或晚的问题,我们也是会偷偷去看你们,知道你们过得好就安心,毕竟你们长得够大,有各自需要处理的事,不过我跟安爸有些不习惯罢了。」 「那我不想长大,想一直待在你们身边。」 李苑安也跟着我,一起团抱,「星晨,你不是说,很想看许家大公主穿婚纱的样子?你可要坚持到那时,我会陪你的。」 「干嘛啊,你们?」爸爸咬了下唇,手有些颤抖地搂住我们,他试着施加力道拥抱我们,那是他能出的最大力气。他没正面回覆那些关于时间的话语,我们也没追问,那是谁也无法承诺的愿望。 在气氛有些低迷时,许湘晴和叶大山远远大喊「许爸」,两人衝向爸爸那边,他们抱的力道感觉快把老人家骨头掐碎,说起话来比我们还嘮叨。我想,许湘晴一定没想到,他会得到爸爸的拐杖伺候。 爸爸一听到他又把工作辞了,差点没丢他餵河边的鱼虾。他跪在地板上,浑身冒冷汗,战战兢兢说:「爸比,我辞工作是、是因为,嗯……就不喜欢那边的环境,每天加班,薪水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乱扣钱,还有前辈会欺负人。」 「你哪次不是怪环境跟同事,你这次工作多久?」爸爸已经打算把他带到补教界,不想放任他优秀的文科成绩在公司无所用,还惹一堆麻烦。 许湘晴玩着指头,好一会儿才敢开口说:「啊……嗯……算起来,有半年吧?这样很久了,突破我过去那五份工作。」 「你今天去家里附近的补习班报到,国文和英文是你的强项,不要再做行外事。」 「什么叫行外事啦?工作多半进去,才能了解那些眉角。」 「这你就不懂,你该去有人罩的地方。」 下一秒,爸爸打电话给那间补习班的老闆,他们是多年好友,即使爸爸很早就退休,他偶尔会去帮那位老闆助阵,当代课或解题班老师之类。 许湘晴本来不正经的神情,变得越来越难看,嘴角下垂,眼睛充斥怒火。他大力拍地板,喊道:「你每次都这样,要大家照你的意思走,不让我再多花一些时间去尝试,为什么我一定要照你的想法过人生?换工作、失业又如何?我又没多花你的钱。」 「许湘晴,你快道歉!星晨是担心你,绝对不是想阻碍你。」李苑安按着爸爸的肩膀,生怕他血压飆高,本来他今天能坐轮椅走出来就不容易,现在要是气急攻心,他们难得的约会不知道要延到何时。 「姐也失业,你干嘛不说她?」许湘晴看向我,我无视他的求救,他只能找叶大山帮忙。 爸爸拿拐杖敲地板,要他集中精神,「你管好自己,她自有打算。」 「我难道就没有吗?凭什么她可以,我就不行?我……」 「我什么我,你现在说你的打算,让我知道你有安排,不是出一张嘴。」 「我……」许湘晴被盘问到眼睛四处乱飘。了解他的人晓得他这动作,是随便想一个办法回覆,不是真的有规划。 我是站在爸爸这边,很想对许湘晴说些严厉的话,不过搧风点火的事,我做不来。 反观叶大山最怕这种家庭革命的场面,「安爸,许爸交给你了,我们三个外出吃饭,顺便冷静一下。」 他拉着许湘晴的手臂往外跑,我也不想留在现场扫颱风尾,便追了出去。 二、我们高中为何吵架-2 社区附近有咖啡店、速食餐厅,吃的喝的一应俱全。我们学生时期,口袋没什么零钱,最常窝的地方,是一间炸物店,许湘晴跟店家夫妇很熟,他小时候会胖,就是这么来的。 我跟在后头,随他们走到七号桌,那是我们长期待的座位,无论是读书、聊天打屁,或是玩无聊的游戏,我们不太去图书馆,反而习惯赖在那边做事。 「欸,你们是以前那几个小鬼头吗?已经大学了?」老闆边招呼,边忙着做外带客的订单,「抱歉,叔叔不太记得你们多久没来了,我想你们是去上大学,比较常看到的是叶大山吧?我跟叶妈很熟,以前看小小的,这伙子现在已经长那么大。」 「叔叔好,你居然还记得我们!我们应该多多回来光顾才是。」叶大山予以营业笑容,他这时倒是挺懂事,很会跟店家寒暄几句。 我挤出尷尬地笑容跟着说:「我们三个早就出社会,我跟弟弟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平常忙碌,最近才回来的。」 「哎呀,这么大啦!你们看起来还是很像学生啊,这样挺好的,我刚刚那样说,你们应该蛮开心。」 「谢谢大叔记得我们。」许湘晴看到吃的,心情转换飞快,目不转睛盯装在篮子里的肉品和蔬菜,他正想拿夹子猛点一顿时,叶大山赶紧制止他,小声说:「我们没带钱包,我口袋只有两百元。」 「叔叔,我们要一杯无糖绿去冰、一份鸡排不切和一份甜不辣,啊,再一份炸银丝捲,要加炼乳,坐七桌,谢谢啦!」叶大山点完,顺手付清炸物的费用。 「好咧!」老闆继续工作,我们则走至深处的老座位休息。 许湘晴早早备齐三个纸杯和碗筷,「什么都跟以前一样呢!大山还记得我们喜欢吃的口味?」 「谁叫你们很挑,每次说要换其他品项吃吃看,最后点的跟以前没两样,说到底这还是习惯的问题。」叶大山坐在许湘晴旁边,我在他们对面,这是我们万年的相对位置。 「好好笑,我们三个连座位都没换过。」许湘晴把玩免洗筷外面那层塑胶,打出一个蝴蝶结,腻了又松开,反覆做这动作,默默询问:「你们是不是也赞成爸爸说的事?」 「我不会说自己站在谁那边,这个问题主要看你怎么想、怎么规划。」叶大山选择站中间。 「湘晴,你忘记你大学刚毕业那年,你打电话问我不知道工作的目标该怎么办,我当时怎么回覆你的?」 我也没好到哪里去,自然不能太苛责许湘晴。比起我的话,他会比较信哥们说的。 「……没特别目标,有兴趣的工作都试试看也无妨,趁年轻时多尝试,说不定能找到人生目标。」许湘晴趴在桌面,「我很想跟爸说,让我喘一下,思考未来的方向,每次接连工作,我应该都是没考虑清楚,想着有工作就去了,不停重蹈覆辙,因为那样的工作做到一半,会失去目标,没有坚持下去的动力。」 「你这次想休息多久?许爸应该不是一个无法沟通的人,他要是清楚知道你待在家的目的,或许也会认同你说的。」叶大山低头滑手机,他在看相簿找照片。 许湘晴的头慢慢挪动到他的肩膀,大男孩有够爱撒娇,他的手扣住叶大山的腰,「不知道,到时休息够,存款用尽,我会出去找工作的。」 「真令人头疼。」叶大山拍了拍许湘晴的肩膀,「好了,快点起来,这样很热。」 「好吧,不然湘菜那个资深腐女,不知道看着我们盘算什么?她似乎拍了我们的照片,光想像就胃口不好了。」许湘晴回到原本慵懒的姿势,「啊,我刚想到,你们两个不是约好要『单独』一起吃饭?这样我不就变超级电灯泡。」 「说约好的吃饭,就是现在。」叶大山翻到一张以前高中的旧照片。有时候,我看到他手机随时能翻旧照片,大概每次换手机时,他第一个存入的仍是那些陈年往事。 即使记忆体规格再高,有天会不够他装吧?我的手机存的会是最近的照片,换机时连那些回忆一併抹除,我才能一直往前衝,不被过去耽搁。 这两天重新见到叶大山,我们从前存在的那些疙瘩好似荡然无存。 时间真能转变我们三人之间的关係?我发现以前跨不过的心坎,现在已经能用不同的角度去面对,我还是记不清楚当年我们究竟为何而吵架。 高三那年发生的事情,我到底遗忘了什么?眼前的状况是,周围的人都晓得,唯独不让我知道。 上大学搬到台北那会儿,我晚上偶尔会盖着棉被哭泣。我已经习惯跟爸爸、李苑安、许湘晴、叶妈和叶大山,生活在一个热闹的空间,吃饭一起,外出一起,我很少会有独处的时候,大伙们总是同进同出。 于是我不知道打哪来的勇气,竟然敢独自跨进一个陌生环境,切断跟大家的联系,班级不再有青梅竹马当靠山,我得学习主动去认识新朋友、跟陌生人交流,以及适应室友不同的习惯——这些对我来说,是十分大的挑战。 万事起头难,像是刚入职工作的前三个月,面对新事物会很辛苦,不过总归是「习惯」的问题,一旦内心变得有更多馀裕,哪怕是工作或交友,为了不让生活空虚,也会早些融入新的群体生活。 「有人多带钱的吗?我们乾脆买酒来喝,除了我,你们脸上好像写着蛮多心事,喝酒最能聊心事,让情绪有发洩的地方。」许湘晴从鞋垫下掏出五十元,全身口袋到处掏,顶多挤出总额一百元。 叶大山咂舌,「你刚刚干嘛不早点把私房钱缴出来?该不会湘菜你也有带钱?」 「我想说谁出头,谁就要付最多钱,搞得现在我也想喝酒了。」我转头看向老闆,他把炸物放到盘上即将出餐,我挥手跟他示意,喊道:「再加一手啤酒。」 「谢谢湘菜大手赞助。」叶大山跟许湘晴夸张举手膜拜,我眼球翻了几圈,比中指回敬他们,「够了你们,太浮夸。」 算起来长大真的没什么好处,要是有的话,「能喝酒」这件事绝对是冠军。 三人吃着炸物,配上冰啤酒,沁凉带苦的滋味,令人瞬间忘记上午遇到的争执。我们开始一点一滴说起分离的日子,弥补没相聚的时间。 许湘晴大口咬鸡排后,快速喝一大口啤酒,滔滔道:「真要聊的话,我们说说大学到现在交过几个女友或男友?话题够辛辣、刺激,免得有些人觉得无聊。」 「湘晴,从你开始说吧!你以前在高中还自詡是恋爱大师。」 叶大山散发一种「我绝对会想办法略过这题」的意图,我跟许湘晴久违的姐弟默契这时派上用场。 「这样一点也不好玩!顺序改成,我们剪刀石头布,看谁最输,谁开始说,如何?」许湘晴同我在桌面下佈好局,只要我们俩都出一样的,赢过叶大山,他必须把情史抖出来。 对方不是省油灯,直接喝完一罐啤酒,眼神迷离地说:「算了,我想你们没打算放过我,既然如此,我主动出击,但我有个条件,每个人回答时间两分鐘,时间到换下一个人。」 「限时回答」未必是坏事,因此三人一致通过。叶大山开手机计时器,我帮忙按钮,时间倒数时,他耍诈,用一个「嗯」声消耗大半秒数。 「……嗯,大学时期,有些人跟我告白,我大多回绝了,在麵包店……我也不知道,可能有一两个员工或客户喜欢我吧?妈偶尔会乱点鸳鸯,帮我安排跟她朋友介绍的对象相亲,各个失败……」叶大山矇混到计时器作响,露出十分欠揍的表情,「我的故事结束,换下一个,许……湘菜。」 二、我们高中为何吵架-3 本来许湘晴是下一个,他噘嘴不开心,他的故事长度想必会超过两分鐘,叶大山刻意不让他接着说话,令人过意不去;可是,如果我当最后一个压轴,我会更没动力说。 「你点我,我先说囉!」我喝了一口啤酒壮壮胆,视线左右飘忽,「我交了三个男朋友,在台北生活很孤单,不像这里随时有一群朋友能揪出门,我除了你们,也没有更多能谈心的姐妹,要说起来的话,我只有一个好朋友,叫黄闵旼,她最近准备结婚,很令人感慨,没想到她要结婚了。」 「我才不想管你好朋友是谁!你的两分鐘还没到!三个男朋友跟他们进展到哪边?全垒打了吗?酒会固定有的题目啦!别说我已经知道的事。」许湘晴提到男女话题,他的眉毛越高,情绪越嗨,「亲爱的姐姐,快说!你可是弟弟的榜样。」 「我一定要让你们知道吗?」 「说说看,我等下全盘托出,你也会有我的秘密。」 「唉……」我迅速把一罐啤酒喝完,趁着酒意上升至喉头,浑身血液沸腾,意识略略迷乱。 我避开他们的眼睛,说道:「有吧,就是差一点製造太多火花那种,所以我们中途停止,过不了几天,我们同时提分手。」 我说完有种从这个秘密解脱的感觉。许湘晴拍手叫好,「讚啦!这才是我的好姐姐,以后你会遇到真心真意爱你的人,要找爱你更多的,会比较幸福,像我那些男女友。」 叶大山捏紧啤酒罐的声音,吓到我们,他周围的气氛涌现「生人勿进」的情绪,低音说道:「是喔,是不是代表当时的你很爱他,同意他做到那一个地步?」 「可能吧?我会离职也跟他有关,我们是办公室恋情,起初我们每天相亲相爱,假日几乎都在约会,下班也会去他家吃饭或打发时间,渐渐养成那种差一点的阶段,一直没让他得逞,他认为我不够爱他,后来一见面就吵架,我申请调部门,两人把工作当藉口,结局理所当然是分手。」 他们问我问到话匣子打开,我把当时的想法说出来,等于向当时哭得伤心的自己说再见。 我掐住啤酒罐,抒发道:「为什么男女要用身体更多亲密接触,证明彼此是相爱的?我暂时不想谈恋爱,也不想烦工作,想好好休息一下,调整自己的节奏再出发……我本来不想弄坏气氛,谁知道……」 「不会,亲爱的姐姐,你做得很好,有你这样酒后吐真言,我们接下来会更有趣。」许湘晴用手肘撞叶大山数下,「我说完故事,大山这个混蛋要再说一次,不要在那边假鬼假怪装矜持。」 「要你管。」叶大山应该很意外我会说那么多,他现在的地位从青梅竹马,升级为红粉知己,这样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大山,我要你的手手。」或许是我用太多力气说故事,酒精不仅带走我的自制力,我也变得无耻许多。 我任性地拉着叶大山的手,脸颊狠狠贴上去,蹭了蹭说:「仙人自带凉感,好喜欢……」 「啥毁?你放开我。」叶大山用了最轻微的力道抵抗我的束缚,他半推半就,甚至抢走我的第二罐啤酒,「湘菜,你很危险,别喝了,你从昨天开始一直豪饮,身体会坏掉。」 「是呀!姐,你别光顾喝酒,听听我说的故事嘛!我的可精彩呢。」许湘晴提到自己的情史,明显有些骄傲。 「高中那年,我找安爸谈过,我想我应该是双性恋,不然怎会跟女同学曖昧,也不想放弃同学对我的告白?两边从当朋友开始,偶尔会kiss,后来这种开放关係维持不久,他们都跟我说拜拜,大学时我跟刚认识的社团同学……」 「救救我的耳朵。」叶大山听到一脸厌世,「许湘晴能活到搬回家,真是够厉害,每一个不知道发展到什么三十禁的阶段,太惊悚,许湘菜你别听。」 「我想好好跟你们坦白,我在床上……」 许湘晴讲落落长的故事时,叶大山不知道打哪来的钱,又叫了两手啤酒,主要是想快点把隔壁的伙伴灌醉,要他别把那么多的真实面貌掏出来说嘴。 耗费一个鐘头,许湘晴那张嘴终于安静。他躺在桌上打呼,牙齿咬着甜不辣入睡。我大概在他说到毕业典礼完,精神清醒许多,我想赶快睁开眼,不然会错过叶大山发酒疯。 那个闷葫芦喝醉,不是外显的疯,是内心会大爆炸的那种。叶大山的那双巧手仍十分灵活,替我的长发编了好几条辫子,或是自言自语,问着他眼前看起来快打瞌睡的我:「欸!欸!欸,你醒着吗?丑女,你别睡着,我们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呢……」 叶大山按着我的手继续说:「我们国小打架完,后来是怎么和好的?感觉是不知不觉变好,变得常跟你、许湘晴走在一块,嗯,应该是因为跟在你们身边时,不有趣的事情忽然会变得很好玩。」 我强忍不笑,想仔细听听他到底会说啥。记忆里的他,常绷着一张脸,爱笑不笑,硬是笑起来,自带冰块的凉度,这和他的人设没啥出入,外表任谁看了皆觉得他是个黑帮老大。 日常太假掰的人,往往会败在能吐真的酒精,洗净他们平日的敏感神经,卸下那些包袱,变成另外一个面貌。这么说来,我也是喝酒会说出打脸自己的人。 「小时候,我们明明那么好,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我们?」叶大山深情款款望着我,五指慢慢与我的手交扣。 「你说说看啊!许湘菜,你为何失踪十年才想家?说说看,啊……你刚刚好像说过,是为了一个让你心碎的男人,拋下你原本该拥有的事物,这不对啊!他不活该吗?不管好自己的下半身,一点也不尊重女方,哪称得上是『好男人』?」 对,叶大山,你说的全对。我当时最希望的,不是前男友拿相爱程度情绪勒索我,而是他能尊重我的意愿,我也想过我们可一起找到解决的办法。 「你交往过三个男的就算了,我不会承认他们的,毕竟你一直往遥远的地方看,追求那些需要努力才能得到的事物,不会记得放在身边的野花野草。」 野花和野草,是指谁呢?叶大山说的话含糊不清,那句话换个说法,可能是:我羡慕你交往过三个男人,我不会承认「你赢我」这件事,你看男人的眼光总是好高騖远,没看眼前的人。 简单说,就是批评我太挑!我眼前除了红粉知己和家人,能有谁?叶大山的醉话,比许湘晴的老调重弹有趣多。 「许湘菜,我跟你说,你要是这次没回来,我早早打算照着妈的愿望,随便跟附近店家介绍的女人相亲,随便结婚,反正我无法理解女生的心思,只想要有一个家,我一直很想要建立一个快乐的家庭。」 叶大山说的这句话,恐怕会引起所有女性同胞的注意,倒是跟我回不回来有何关联,因为他的相亲最后还是成真。 「你知道吗?我昨天见到你,最想问的仍是高中那时的事,我们为何会吵架吵得那么厉害?」我回握他的手,让他把注意力回到我身上。 我们高中为何会吵架?我也想不透。可能排山倒海的考试压力,喜欢不到暗恋的对象——任何一件小事情,我记得都可能成为我们俩关係变坏的导火线。 叶大山换一个坐姿,空出来的手抚摸我的侧脸,说道:「我们忙不同的社团活动,你还想倒追我的朋友,一天到晚要我帮忙牵线,于是有天我们去买猪血糕时,刻意没帮你加香菜,然后我们出事了……」 二、我们高中为何吵架-4 「出什么事?」我很好奇后续的故事,我记得的事只到我们因为猪血糕没加香菜而大吵一顿。 我并不晓得叶大山当时是赌气,我还以为他是吃醋。我记得以前高中时,我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暗恋对象,是一个在篮球社的隔壁班同学,十年过去,他长什么摸样,早拋在脑海遥远的另一端。 「头好晕……」叶大山脸色不是很好,乾呕一声后倒桌面,睡得很沉。我见他和许湘晴不太可能一时半刻内清醒,便打电话找李苑安求救,请他开车接我们。 这结果当然换来一路的谩骂。李苑安从下车骂到上车,再到回家继续念这件事。 「你们两个回来果然带坏叶大山,他是你们当中最沉稳的,竟然跟着你们,答应喝了三、四手啤酒,半天而已,炸物店的一箱啤酒被你们喝完,你们长大变酒桶吗?」李苑安能边骂,边稳稳地开车,算是他的特技。 我坐在副驾驶座,遮住双耳,否则胃袋的东西快要涌出喉头。 李苑安趁着停红绿灯拉开我的手,说:「唉,你们长大真是不得了,我还帮你们缴清剩下的款项,要不是老闆素养很好,警察早就把你们三个抓走。」 「对不起嘛!安爸……」 「对不起没用,回去罚你们三个帮忙打扫许爸房间,要清理到一尘不染,知道吗?」 「是。话说,爸爸还在生许湘晴的气吗?」 「星晨是担心湘晴,希望他能早日独当一面,不用老是受到公司的欺负,让工作归工作,下班后再尝试其他兴趣。」 这句话说得爸爸时日不多的感觉,我也不敢细问,害怕内心臆测的事情会成真。即使每个人终有一天面临生死难题,我仍希望那天别太快到来。 车窗外的景色朦胧,李苑安的神情藏匿在黑夜里,不让我们察觉到他的心情。 「别太担心,你爸爸懂许湘晴的想法,我们活得比你们久,你们经歷过的事,我们也走过,再说……最亲近的人都会吵架,更何况是家人?大家吃一顿团圆饭就和好了。」 「也是,我们是一家人。」 *** 那天夜里,我莫名其妙梦到穿制服的自己—— 一如往常,早上6点后,手机设置十个闹鐘,每隔三分鐘响一次,我提早在第七个闹鐘响起时,眼睛痛苦地张开,我横躺在床上,一点一点往下滑,像隻毛毛虫移动到衣柜,换好高中制服,早餐没吃便衝去追公车。 我气喘吁吁上车后,努力挤到后门。我看到有一位身高目测一百八的黑发及肩男子,他那对浓黑剑眉透出凛然气息,双眸明亮,倒三角型身材将学校制服穿出一种高挑挺拔的美感。 男子与站在他身旁差不多修长的叶大山、斜前方的许湘晴,形成强烈对比。没有比较,没有伤害,一比真是不得了,他的外型是他们三人之中最卓越的。 那名男同学到底是谁?我久违地回到高中生时期,重新遇见以前会令我心动的对象,十年后再次看到他,有些明白我以前为何会感到悸动。 公车上人挤人的时间并不长,车子行驶一段路,渐渐靠向一旁站牌,许多穿相同制服的学生于嗶卡处排队下车。 「徐驰!我们快点排队,不然会赶不上最后一批进校门的人。」叶大山扯下他单边耳机喊道。 「你好吵,我知道啦!」名为「徐驰」的男子,收起他的电子设备,回应道:「大山,等等第一节课后十分鐘,去打打篮球提振精神?湘晴要跟我们一起玩吗?」 「这么早?你们班早上不用准备模拟考吗?」许湘晴努力背着英文单字,他虽然背得很临时,但他的语文成绩向来不错。 徐驰回答:「还好啦,我随便读一间私立大学,目标进校篮,成为运动选手。」 「我也是这么打算。」叶大山把手搭在徐驰肩膀,「湘晴,在车上别看书,眼睛很容易坏掉。」 「我知道啦!你们有梦想真好,我都不知道我的能不能实现……」 「梦想本来就是说出来不一定会实现,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作梦。」 这句话不太像叶大山会说的,他站在徐驰身旁,倒像是对方的小弟。我拿一本英文科课本遮住脸,避免被发现我站在后侧观察他们。 下车后,我一脚着到地,画面瞬间换成运动类社团暑假集训的日子。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体育社团联合租了一辆游览车,把篮球、桌球、排球和田径队成员带到山中一所学校集训,除了办两校友谊赛,队员到那边培养团队默契。 本来我是不想再跟叶大山待同一处太久,所以我选择田径社,忙碌程度不亚于他的篮球社,没想到这次集训,跟他的行程再次相叠,是我大大失策。 不过我们见面机率很小。田径社早上要晨跑,进行体能训练,热身完各小组会带开练习个别项目,如跳跃、投掷和径赛。每天魔鬼训练,晚餐大伙们练习煮饭,我便是那一个去洗菜时,不小心把脚扭伤的蠢蛋。 我一边喊着救命,一边把脚伸直,深怕随意乱跑,会牵动身体其他受伤的部位。我刚刚急着找东西抓,手臂也有些疼,应该是肌肉拉伤了。 我吓到全身发抖,动弹不得。我隐约看到一位男同学衝向我,将我抱起来,他身上有一个好闻的味道,是煮咖哩的香气。 我分不清楚到底是心跳过快,还是紧张造成过度换气,他把我公主抱,对我的动作每一步都很小心谨慎,怕让我变得更不舒服。精神恍恍惚惚,我来不及问他「我会不会很重」,便因为无法顺利呼吸,我无力地昏了过去。 隐约记得的人影与徐驰重叠,我想是他救了我。从那次起,只要一看到他,我会怦然心动。我一抓到空档,会跑到福利社买两罐冰水,跟叶大山打听篮球社在球场练习的时间,假装探朋友的班,实则故意多瞄徐驰几眼。 徐驰参加社团活动,会扎一个小马尾,他稳重的肩线变得更清晰。他们打球时,搞得全身是汗,不知为何他是非常适合「湿身」的人,运动服贴在他身上的肌肉线条,让人產生很多遐想。 不晓得徐驰是否知道自己的身材很性感,他找不到毛巾时,会直接撩起上衣来擦汗。据说见到他腹肌的人,会增强一整年的运势。 他平常一定很注重身材管理,腹部的肌肉令人赏心悦目,好几个女同学见状会疯狂尖叫。不少人也跟我一样站在场边献殷勤,希望能被他注意到,成为他心中特别的人。 我回过头,场景立刻来到二月情人节那天,我提着亲手製作的跳跳糖巧克力,把叶大山叫到楼梯角落,「你能帮帮我吗?我想找徐驰,我们已经高三快毕业,我不想太打扰他的学习,又怕他被其他人抢走,想赶快告白。」 「你要告白,直接去约他,不要每次拉我下海。」叶大山不耐烦地说。 我从口袋拿出超商买的金莎,「这个巧克力给你,再帮我一次就好,最后一次。」 叶大山搔了搔头,不甘情愿地说:「好吧,你欠我一顿饭,我只帮你这一次,你要好好把握机会。」 下午同学们在打扫,我跟徐驰约在体育馆后门见面,他依约前来,但他一开口即问:「你是许湘晴的姐姐吧?你们长得真像。」 奇怪了,为何会提到「许湘晴」?平常我没看到他们两个有什么互动,社团更不会有任何接触。那傢伙参加烹飪社,徐驰根本没机会跟他碰面。 「你……认识我弟?」我要是没搞清楚他问题的用意,接下来很难在好的气氛下告白。 二、我们高中为何吵架-5 「嗯,我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就像许多女生叫我来这里,哪个不是要跟我告白,她们都知道我有喜欢的人,却不知道是谁,所以重覆约我出来,以为有告白,就有机会,真是想太多。」 「我……我不一定要告白啊,就是看你好像很困扰,我其实是想谢谢你之前在集训时救了我,没别的意思。」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啥,脑袋充满许多噪音,预告着他接下来可能会说的事。 徐驰突然抱住我,说道:「我想这样比较好说话,那天救你的不是我,是叶大山,我是站在旁边看的,还有……我喜欢的人是……你应该猜得出来,试着回想一下,早上搭公车时每次谁也在现场。」 这么一说,体育馆场景消失,重回公车上,徐驰常站的位置,我从他的视线看见许湘晴打瞌睡的模样,他低头滑的手机,相簿放的是许湘晴的照片,站在他旁边的叶大山也知情,但那傢伙选择不说。 公车还没到学校,我直接按铃跑下车。我不断往前奔跑,道路两边残忍播着「徐驰喜欢许湘晴」的跡象,连他特意经过我的座位,不是找叶大山,也不是找我,是窥探许湘晴的日常。 这条路非常迂回,我跑了好一段时间,终于迈向尽头,已经到太阳西下的时间,我站在我们社区的路口,有一间卖猪血糕的摊贩,我站在三个小朋友后面排队。 他们像极了小学时期的我、许湘晴和叶大山。以前国小放学,我们三人会手牵手相约走回家,偶尔绕去买红豆饼、白糖粿或猪血糕,看那天想吃甜的,还咸的,我们轮流出声喊想吃的小点心。 「蒸过的猪血糕好香哪!」 「班上同学有些也爱来阿婆这摊。」 「我的不要加香菜,怕那个草味。」 「我是香菜派,加了才好吃。」 「比起香菜和花生粉,我比较喜欢加番茄酱耶!」 「不行,我无法接受,一定要用最原始的吃法。」 他们等餐时聊天的内容,跟以前的我们很像。我忍不住插话,「姐姐觉得猪血糕维持香菜加花生粉,是宇宙第一的美味!」 「同意!」其中两个小朋友纷纷举手回应我的话。 剩下的那一人说话声音转为低沉,身形逐渐增高,变成二十八岁的叶大山,「你当时为何会因为一个猪血糕的事情,跟我们冷战了好几年?你真正生气的,不该是这件小事吧?」 就像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只是把无力转变的事情,牵怒在他们身上。我往后退了几步,听到阿婆喊道:「小妹妹,你不要你的猪血糕了吗?」 我转身又开始奔跑,往前衝的时候,吶喊着:「我一定在作梦,快点醒来,醒来啊……」 接着,有一辆车突然疾驶迎面而来,煞车的声音刮着马路,发出刺耳恼人的声响。 我的双脚黏在大马路无法逃,我忍不住放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眼睛睁开,发现自己因为这个梦魘而发出求救,我的身体冒出许多冷汗,我坐在床上抱住双膝回想过去——那辆车、猪血糕的摊位和徐驰说过的话,全让我头脑发疼。 「姐,你做恶梦吗?」睡在隔壁房间的许湘晴和叶大山来找我,他们坐在床缘,拍了拍我的背。许湘晴安慰我说:「梦境都是假的,别难过。」 我一抬头,刚好打通直衝脑门的胃液,如一道彩虹洒在他们面前。本来人也有点不舒服的许湘晴,受不了呕吐物的味道和声音,他跟着一起吐了出来。 「我的天。」叶大山面对两位爽快清空胃袋的人,他一脸后悔跟来这里。 三、你是我眼里的满天星辰-1 早上我们三人宿醉严重,低气压坐在饭桌,缓慢吃着安爸特製的番茄蛋花汤麵。李苑安把我们三个挖起来时,两个轮流抢厕所,一个抢不到直接吐在客厅。 李苑安昨夜睡不好,今天又起得早,他忙进忙出,忙擦地板,从做早饭到现在,还没坐下来休息,那三个大孩子快把他的老腰折腾死。 他碎念道:「你们这礼拜不准再喝酒,酒量不好还逞强,重点是两个大男生,跟一个小女生睡在同一间房,成何体统?」 「安爸,我要澄清!」许湘晴举手说道。 李苑安坐在我旁边,一双巧手仔细挑菜茎,「好,给你机会说说为何你们俩出现在湘菜小美女的房间?」 「叶大山跟我睡隔壁间,我那间啊!墙壁特别薄,她每次做恶梦,会发出很惊悚很恐怖的尖叫,我怕她出人命,为了宝贵姐姐的性命着想,所以跑去她那间查看。」 「后来呢?」 「后来她吐在我们身上,我们各自也跟着吐,处理完觉得很累,懒得回去睡回笼觉,便赖在她那边了,反正我们三个人也不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一家人嘛,互相照顾!」许湘晴把来龙去脉合理化,他得到的不是掌声,是李苑安轻拍他的后脑杓。 「你们也不是孩子了,以后不许睡在一起,我这是保护湘菜,她是这群草堆中唯一的花,自然要好好照护。」 「安爸,比起我,叶大山应该更需要关心。」温热的汤麵,的确让我的胃舒服很多,我的精神终于恢復,第一时间望向昨天说醉话最多的人,问道:「大山,你何时开始想相亲,想结婚了?」 「什么?你听谁说的?」叶大山本来安静地吃着他的麵,闻言差点喷出来对李苑安造成二次伤害。 「哦吼!」李苑安倒有些兴奋,用食指戳了戳叶大山的肩膀,「小伙子,你终于要认真谈恋爱了吗?」 「只是年纪刚刚好。」叶大山撇头,不想让任何人见他红透的脸。 「谈恋爱永不嫌迟,遇到对的人比较重要。」李苑安这句话起头完,接着说他那第3001遍的恋爱故事。我几乎是从小听到大,几乎是床边故事集,即使不是当事者,也亲眼看过他们有多恩爱。 许湘晴吐舌头,表示噁心,他说道:「一大早,你们好肉麻。」 「我想想,我跟星晨第一次见面那时,许湘晴跟许湘菜两个小不点到我的膝盖,他们刚上幼稚园,我是他们的老师……」 「你最爱欺负我们三个。」我掐准爸爸从房里出来的时间说这句话,「把拔,评评理,你看安爸今天心情超差,欺负我们当饭后娱乐。」 「谁叫你们打乱他本来的计画。」 爸爸站到我们身后,第一个被拍拍头的是许湘晴,是他们俩和好的信号。许湘晴嘟起嘴,「别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当然要大抱抱。」 「够了啦,你们没注意爸爸精心打扮吗?安爸还穿同款不同色的上衣。」我差点想拿奇异笔涂黑双眼,距离他们穿情侣装,已经是十年前的事。 叶大山适时抓住许湘晴的手,盯着他,「兄弟,别怪我不领情,昨天我们破坏他们的约会,今天一定要让安爸成功,许爸你们别……别太早回家哦!」 「你们这三个萝卜头乖乖看家,别再到处惹事。」李苑安起身放下手中那篮菜,搁置一旁。他扑到爸爸的怀里尽情撒娇及拥抱,娇声说:「星晨,你今天气色超好,不枉费晚上我好好保养你那帅气的脸蛋。」 「安安,少说些挖苦我的话,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自己更老。」爸爸久违地喊着李苑安的小名,还轻啄他的额头,眼里的情河不知道让多少单身汉溺毙,他轻声说道:「我们不快点出门吗?」 「星辰说得都对!」李苑安欢快地绕到爸爸的身后,替他推轮椅,撇下身上那条围裙,步伐比方才轻盈许多,回头说:「我们出发吧!」 「快点出去,明后天再回家,不要让我看太多恩爱画面,我都快孕吐了。」我努力嚥下不断往上翻搅的噁心感。 「我快要闪瞎。」许湘晴双手盖住眼,指间留一条小缝,想把眼前看到的幸福烙印到眼底。 爸爸浑身春风荡漾,不知道「妈妈」看过没? 以前爸爸跟李苑安求婚的隔天,我们办了一个小家宴,出席的人只有我们三人和叶妈,那张结婚书约錶框掛在他们的寝室。最希望爸爸跟李苑安快点结婚的,应该是叶妈,她常被社区邻居误会她跟爸爸的关係。 不过,我和许湘晴很坚持,我们的确有一个妈妈,可是两个爸爸,把我们照顾得更好。 *** 应该自我有记忆起,我知道我们身边的确有一个能称为「妈妈」的人,她的名字叫罗乐莉,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她很少对我们露出笑靨,总是很安静地打理整个家,塑造成令人欣羡的家庭。 「所谓的家庭,是要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你们知道吗?许湘菜、许湘晴,以后要好好孝顺我们,这是你们身为子女的责任。」妈妈耳提面命说道。 家里经济出状况前,我们住在一栋像城堡的白色独栋别墅,小时候妈妈认为我要有「女生」该有的模样,每天认真帮我打扮,编起花辫,帮我戴上缀着花朵和蝴蝶结的发饰,换一套又一套漂亮的公主洋装。 我们看电视,一定会转到卡通频道,欣赏迪士尼公主的系列电影,或者读各式各样公主的童话故事,我还常常以为幼稚园同学其中一位会是我的白马王子。 妈妈告诫我不能早恋,不过我可以提早物色喜欢的人,调查他们的身世背景,了解他们的财务状况。她说,不可以把爸爸当成梦中情人,要不是看上他的脸和稳定的财力,她才不想当笼中鸟。 「湘菜,女人在男人面前,打扮花枝招展,引蜂取蜜,花谢结果,成天待在一个地方关着,终究是一株仅供观赏的植物,有用时是香料,没用时就是路边杂草,可有可无……」 妈妈每每诉说她的角色,听起来很委屈,因为她不觉得他们的结婚曾经有爱情的痕跡。她叨唸爸爸对她不够好,可是他下班回家,那副完美女人的躯壳会遥控她的行动,替他煮顿丰盛的晚餐,听他抱怨公司的事,两人也会互相取暖,扮演各自待在岗位的职责。 「许湘菜,男人全是酒精做的,你爸爸要是没喝酒,他不会想跟我睡在同一间房,你知道吗?就算他会买给我许多名牌包,请吃的食物全是高档货,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渣男,你长大后千万别被这种男人骗上床。」 她仍然清楚晓得那不是爱,绝不是爱。在爸爸和许湘晴看不见的角落,我曾经看过,妈妈下午洗衣服洗到一半,手捏紧一张写了电话的纸条,她衝到厨房摔起餐盘,洗碗槽装了一池的陶瓷碎片。 三、你是我眼里的满天星辰-2 妈妈的心,宛如那些碎片七零八落,四散各处。她疯狂敲着洗碗槽的边缘,敲到双手满是伤,红酒般的赭色延她的手臂往下流。我看得触目心惊,赶紧拿急救箱,稚嫩地问:「妈妈受伤了?要不要湘菜帮你包扎,还有呼呼?」 「我没事的。」她的声音比躺在洗碗槽的白色盘子尸体更冰寒,发颤而乾涩的嘴唇逐渐失去平时的丰润,她自行把手缠上一层一层的绷带,脸上挤出和平时相同的弧形,她摸了摸我的头,「你到客厅看电视,妈妈整理一下,不用太担心。」 「好。」我被她推到客厅,她把电视声开得很大声,年纪尚小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操作遥控器,于是把双耳捂住,不听妈妈的话,悄悄来到上锁的厨房门前,敲着门说:「妈妈,我不会切声音,该如何转小声?耳朵好痛。」 妈妈没有回应,我则贴在门上,听到水龙头淅沥哗啦流,在那些声音之中,我彷彿找到「罗乐莉」本人的样子,隔着门另一端的她,细细地说着她成为妈妈之前的故事。 我蹲下来靠在门边,轻抚无助的她。同时,我意识到以前一家人出游的快乐画面,是多么刻意勾勒出来「家庭」的形状,而我和湘晴戴着笑脸面具,听着妈妈的指示,表现出我们家的教养,邻居、亲戚们哪个不说「我们很乖」。 妈妈打开厨房门后,她依然是我的「妈妈」,她拨了一通电话给爸爸,跟他说:「我能带湘晴和湘菜回老家看看我妈吗?」 爸爸毫不迟疑地说:「嗯,你们去吧!路上要小心,到妈那边跟我说一声,我今天也不会回家,补习班有太多事要忙。」 「嗯,你照顾好自己。」妈妈掛上电话后,不发一语地坐到沙发上,掏出那张揉成一糰的纸张,按着上面写的电话号码拨过去。 一个音色沉着的男子开口问道:「你是谁?该不会是那天在bar独自喝酒的美男子吧?口口声声说,你只能在这里喝酒,不想回家,又不理任何人,你到底想怎样?」 「我先生在哪里喝酒?」不知为何妈妈知道对方是男人,表情明显缓和许多,「我要找我先生。」 「哈哈,原来是夫人,真是好笑,你要是知道你先生在哪边喝酒,你还能这么平静跟我说话吗?像那种有些病态的美人,对我们而言异常可口。」儘管男子说着与她世界相悖的语言,她丝毫也不想退让。 「酒吧在哪?」 「你自己查吧!那张便条纸是跟酒吧拿的。」男子语毕,立即掛断电话,不留给妈妈追问的时间。 她只好摊开便条纸研究酒吧的位置,上面确实附了模糊的地图及店名,她正想出门时,许湘晴刚好从才艺班回来。他书包乱扔一通,紧抱她的大腿,「妈咪,我肚子好饿,想吃肉酱义大利麵。」 「今天我帮你们叫麦噹噹,好不好?因为妈妈要处理事情,你们晚上乖乖待在家,我请保姆照顾你们。」她挥开许湘晴的手,拨了通电话外送两份快乐儿童餐和大份薯条,好让我们会一直吃到她办完要事。 我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孩子,既然知道爸爸和妈妈的嫌隙,我拚命抱着妈妈的腿,连拖带拉强行上她的副驾驶座,留弟弟和保姆在家。 「随便你,是你硬要跟来的,不是我逼你哦!别跟爸爸乱说话,而且你学着早点认清男人,或许是好事,他们像是变色龙,很难服侍,有时闹脾气,会跟今天一样,爱搞失踪。」 我点了点头,回想我陪妈妈看过的八点档,例如爸爸在外面有女人,正宫要去打小三;或是,小三怀孕了,爸爸把她带回家,跪求正宫让她待在家里;不知道妈妈的剧情,会属于哪一种? 因为不能把小孩一个人锁在车里,妈妈不情愿地拉着我上酒吧。我们拐入一条人烟稀罕的巷弄,沿路男人比女人多,各个穿着艷丽,有人穿旗袍,有人穿无袖背心,也有人穿大红舞裙,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和我们看他们的,没两样,我们彼此注视着日常中的异类。 走了一段路,到一间有霓虹灯招牌的酒吧「不罪不归gaybar」。那时我刚识字,面对脑海里没有词语,加上扛棒绚丽,我的好奇心整个大发作,天真地询问:「妈妈,那个是什么意思?」 「……是你爸爸的后花园,我现在明白为何他会答应跟我结婚了,家庭是我们生命里最大的枷锁呢!」妈妈訕笑,握紧我的那隻手渐渐冰凉,她步伐蹣跚走进去,踏着她的高跟鞋,与现场的风格不太一致,于是有些人注视她的一举一动,深怕被她的刺扎伤。 我则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声色场所,昏暗的灯光可见淡淡的灰色粒子漂浮,坐在酒吧里的男人们通常双双成对,躲在角落亲密触碰对方,或是待在舞池紧贴他人身体摆动,而喧闹的异世界里,有一人孤独地待在吧檯前,和他人形成强烈对比。 爸爸独自闷酒,没打算与他人有过多的交流,他好比一座被荆棘缠绕的移动城堡,来到这座花园,任蝴蝶与蜜蜂围绕着他,与他相伴,却不愿好好呼吸花的芳香,渐渐向外扩散他的寂寞,长出更多带刺的藤蔓,让人离他越来越远。 其中有人这么形容他,「他已经来第几天了,每次来都一个人坐着,我去打搭訕他也没有用,这样来酒吧不会很无聊吗?来这里就是要多认识人,不是当一颗硬梆梆的石头。」 另一个人说,「欸,他其实蛮深情,任何去找他聊天的人都知道他的背景,他是个家室男,有漂亮的老婆、两个小孩,明明已经别无所求,他来这边的次数很高,所以很多人还是把他当靶子,拚命想攻略他。」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吧?我认识的男人里,有一些为了满足长辈的需求,选择先结婚,后追求想要的人生,他也是如此吧!真是辛苦他,大半辈子活在大眾的期待,扮演他们想看到的角色。」另一个人回覆道。 这些言语从各个地方流入妈妈的耳袋,她也坐到吧檯,看见两名女子深情拥吻,她不自觉移开视线,而我看得大开眼界,原来女生也能互相喜欢,甚至进行甜蜜的举动。 「妈妈,你也想跟爸爸恩恩爱爱吧?」我托着两边腮帮子,「我以为酒吧是个很可怕的地方,没想到大家对我们很亲切。」 负责製作酒饮的大哥哥,替我调配小孩子专属的饮品,「小妹妹,这杯叫做『赶快长大』,我用蝶豆花、柠檬汁和牛奶混合的,顏色漂亮吧?照理说,小孩是不该来这里,这边对你来说,太早了!我们这里也没人把关,反正……随便啦!开心比较重要。」 三、你是我眼里的满天星辰-3 「我陪妈妈来抓姦。」我的童言童语差点吓坏现场所有人,他们傻愣一阵子,接着哄堂大笑。那时,大哥哥还赏我一条香煎德式香肠,「妈妈是坐在你隔壁的大美人吧?爸爸放着家里的美人不管,实在太可恶了。」 「小孩子哪懂大人的心情,别听她胡扯,话说我要一杯特调,哪种都好,烈一点的酒更好。」妈妈仍从远处观察爸爸的动态,看着多少男人坐到他旁边聊天,又算着那些人跟他聊多久时间,聊太久的、让他露出久违笑容的,她越是看在眼里,酒喝了越多,后劲上来,她便放开身段,跟着到舞池胡乱跳舞。 妈妈高举酒瓶,随节奏摆动身体,「我不是gay,但我欣赏你们做自己,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好自由,我也想变得快活一点,我们要一起不醉不归,知道吗?」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姊姊?真嗨啊!」旁边的男子听见她说的话,情绪忽然跟着高涨,脱掉他的上衣,露出他结实的肌肉,跟着她一起跳舞。舞池播着田馥甄的名曲,dj改成电音版,简直是妈妈最爱的曲风。 因为妈妈疯狂的行为及不协调的舞步,爸爸转身见到那样的妈妈大吃一惊,用力拍着吧檯桌面,立刻衝向她,「罗乐莉,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要回娘家,该不会欺骗我,还派人跟踪我?」 「我哪来的钱找徵信社监视你!抓姦最快的方式,不就是从你的衬衫和口袋掏纸条?我打给你的小情人,他告诉我你在这里,你啊……女儿的坏榜样,要是你毁掉她美好的爱情幻想,我不会放过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罗乐莉,你是不是精神出问题?」爸爸一副教训班上吊车尾又不认真的学生,「我跟你说,我在忙,你别一直用你的标准来管我,你看现在可好,我逃到这边,你追过来,把我搞得喘不过气,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跟你离婚!听到了没?我、跟、你、离、定、了。」妈妈伸手戳着爸爸的胸口,暗示他摸摸自己的良心,看看她为这个家奉献多少心力,「走开,我想继续跳舞,我已经好久没有放松。」 「你跟我回去。」爸爸握紧妈妈的手腕,她使劲挣扎,喊道:「我不要,跟着你的七年,我到底得到什么?我也想有自己的生活,维持美貌,来酒吧还能被搭訕啊!我们已经尽力完成父母的工作了。」 「我们回去再说,你是开车来吗?我们叫代驾开车。」爸爸拉着她的手准备往外走,我放下那杯空有外表,但一点也不好喝的饮料,加快脚步跟上他们。 我追在他们身后说:「爸爸,等等我!别丢下湘菜。」 「你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唸你们了,尤其是你,许湘菜,妈妈在发疯,你也跟着闹吗?」爸爸揹着妈妈往停车点走,嘴巴叨唸道:「你们只想到自己,不想想我辛苦赚钱,到底为了谁?说跟着我七年,没得到什么?你得到最多欸!住那么贵的地方,花钱如流水,没跟你计较了,在那边……」 明明是妈妈的错,爸爸把罪怪在我身上,内心很不是滋味。我拉着爸爸的衣角,听他一路的碎念,妈妈倒是很安稳地睡在他的身后,感觉全部只是恶梦一场。 那天夜里因为那些污点,我们变得比较像一家人。妈妈和爸爸没再吵架,共睡一床也没有大事,我和许湘晴夹在他们中间,肚子盖着爸爸的大手,让我想起一起出游的时候,本来黑色、模糊、扭曲的回忆,如纸片碎成千片,重新拼凑成一幅新的画布。 在那片向日葵海中,我们四个人站在一块,爸爸抱着我,妈妈捧起许湘晴,和乐融融,组成一个温暖的风景。然而就像童话故事永远不会告诉我们,在这之后公主和王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关于「一家人」的这本书,翻完版权页、书底后,我抬头看见的是,爸爸孤独的背影,明明他偶尔与其他男子交流很开心,他却不会主动让这个关係延续下去,毕竟他的全身缠绕着与我们相连的铁鍊。 如果我是他,让身体一辈子锁在这个家,似乎很可惜,毕竟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多想到处环游世界,增长见闻。 说巧不巧,妈妈跟爸爸大吵完的隔天,她放一张离婚协议书在桌上,拉着行李箱,便轻快地步出家门。许湘晴是第一个醒来的,他向来对分离很焦虑,今天睁眼感应到妈妈的不告而别。 他那双小腿,勤追在妈妈的行李箱后面,我则怕他出事,跟在爸爸身旁,趁许湘晴跌倒受伤前,赶紧找他回来。结果,他还是踢到一个碎石,没站稳脚步,翻了一大圈,他趴在地板嚎啕大哭,妈妈也不愿回头安抚他。 其他路人围绕在许湘晴身边关心他的伤势,但他本人只关心妈妈是否后悔不理他,直视她一去不回的方向。那个女人无视他的存在,好像他不是她的亲生骨肉,可以毫不留恋切断两人之间的亲子关係。 我意识到原来我们对她而言,只是绊脚石,直接剥夺了她结婚前拥有的自由。 我们是不是从来就不该出现在妈妈的生命里?我强忍泪水,身为姐姐不能变得懦弱。于是,我牵着弟弟的手,低声安慰他:「别哭了,妈妈不会再回来。」 我暗自咒骂妈妈的行为,心想为何在这个年纪,我被迫着从那些天真的童话故事中提早长大? 我们三人回到家,爸爸没多说话,他只管联系认识的律师处理离婚事宜。那阵子,他并不好过,补习班出现经营不善的问题,我们的房租无法准时缴交,于是爸爸要我们带必需品搬家就好,其馀留在原处任人收购或直接扔大型垃圾。 没多久我们搬离了从小居住的城堡,成为公寓里的其中一个住户。许湘晴不知怎地不再因为「离别」而放声大哭。 许湘晴跟我说,他把那个爱哭的自己关在森林里,太爱哭会变成一头蓝色的毛怪,所以由他最爱的机器人看管着那头怪兽,不让那傢伙轻易冒出来。因为在这座大城市,不容许异端魔法师或奇特生物出现在市中心。 我偶尔会这么想,其实爸爸是能看透人心的魔法师,总是在酒吧寻找能接纳他的朋友。故事常常把酒吧塑造成能够接纳眾人的场所,不管来者是哪个职业或物种,老闆都会一视同仁递一杯鲜甜的饮料给大家,难怪爸爸很喜欢待在那边与他人交流,摆脱大城市的拘泥和规则,展现自己的真实面貌。 儘管那栋城堡失去了防护罩,那边仍乘载着我们过去的欢笑、成长痕跡及一个完美家庭该有的模样。 半夜我有时会忆起过去的事而睡不好,为了不让许湘晴发现,我会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回想那座城堡和妈妈的床边故事,或是心中默唸羊群的数量,直到进入梦乡。 三、你是我眼里的满天星辰-4 记不太清楚爸爸到底带我们住进多少个社区,算起应该是在第三、四个,他才终于遇到终生伴侣李苑安,那也是安爸说了千万遍的邂逅故事。 我们与爸爸三人生活,煮饭、打扫、洗碗和洗衣服分配变得很混乱,于是爸爸觉得在他外出工作时,留我们在邻居家,是最好的办法。 可邻居不一定每次都有空照顾我们,像有一次我们在幼稚园,待到所有人都回家,爸爸或邻居还是没来接我们,当时我们的老师是李苑安,担心我们没吃晚餐会太饿,自掏腰包带我们去附近麵摊吃饭。 「湘菜,你说你爸是做什么行业的?下午五点还不接你们,今天打电话没接,之前有时是隔壁邻居,有时是管理员,还是谁来带你们走,这样你们挺危险的。」李苑安夹了一大把青菜到我们各自碗里,「多吃点,你们平常有好好吃饭吗?」 「有,就算很忙,爸爸早上会帮我们准备早餐,或是带我们去附近早餐店买,假日也会去逛超市,他是平常要处理的工作太多。」我吸了一大口汤汁,全身变得很暖和,「老师,你可以带我们去买零食吗?我想吃巧克力,家里的零食刚好吃完了。」 「老师,那我可以吃炸鸡吗?邻居会带我们一个月会吃一次炸鸡,今天一定是他们没空,才没接我们,不能怪他们或爸爸。」许湘晴老早把他的汤麵吃完,一脸还很饿的样子,李苑安长叹一息,帮他再叫一碗汤麵配炸鸡翅。 「谢谢老师!人真好。」许湘晴吃到满嘴都是汤汁,李苑安拿面纸擦他的脸,正巧被麵摊老闆娘看到,她多送一盘烫青菜给我们,笑着说:「你是他们的老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这对双胞胎的爸爸呢!你们看起来关係很好。」 「对呀!我们最爱老师了,上课很有趣,还会时不是关心我们。」我附和道,李苑安老师会带我们唱儿歌,带一些舞蹈动作,或是做一些卡片、画画或黏土作品。放学时,会打电话跟爸爸确认每一个来接我们的人,是否经过爸爸同意,不会让奇怪的人把我们带走。 「反正我一个人,回到家还是一个人,不如陪这两个小大人,今天反倒过得很有意义。」李苑安也跟爸爸一样,喜欢喝酒,他说那是他的快乐水。我们在麵摊待到快打烊,接着他带我们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间晃,爸爸差不多在晚上十一点才会来接我们。 我们坐在超市的用餐区,许湘晴满嘴的巧克力酱,趴在李苑安身边睡觉。我安静地读从幼稚园借来的绘本故事,描述一位公主困在被女巫下诅咒的古堡长达一百年时间,醒来后外头世界全变了样,为了找到能回到过去的时间倒转装置,她与誓言打倒魔王的勇者一起踏上旅行。 「那本书好看吗?以前我在一个书屋看见这本书,书屋主人好像叫石心来着,她用很便宜的价格卖给我,说那本书会陪我找到重要的人,现在看来就是一本预言书。」李苑安说的话听起来只是在哄我,他喝得很醉,所以我无法确认他的真心。 「我们是老师重要的人吗?」 「是啊!我们在幼稚园相遇,认识一段时间,就是重要的人。」李苑安摸了摸我的头,「你们爸爸来接你们了……糟糕,他看起来有点紧张,我晚上应该有打电话跟他说,我陪你们吧?」 「老师!」爸爸一走到李苑安身前,愤怒地揪着他的衣领,「我有留一个紧急电话吧?那个可以直接打到公司前台,他们会尽快转接电话给我,大半夜带两个孩子在外面晃多危险。」 爸爸下班后似乎到处在找我们,他看见李苑安传给他的简讯,才知道我们待在超市等他。 「不然这样子,请许爸把家里的钥匙留给湘菜或湘晴,要是其他人不方便照顾他们,我可直接带两个宝回家,如何?然后一点都不麻烦,因为我也是一个人。」 「……如果可以这样,当然最好,但真的不会太麻烦老师吗?还是,我每个月先付一些费用给你?」爸爸缓缓松手,帮他抚平衣领,「算了,我们会自己处理好,真的不想造成老师太多困扰。」 「老师可以陪我们回家吗?」许湘晴听到以后由老师带我们回家,一醒来脸上充满笑容,「把拔,我最喜欢老师了。」 「我也最喜欢老师!他会跟我们说好多故事,请我们吃好多东西。」我奸诈地搂住李苑安另一边手臂,「跟我们回家!老师说,我们是他重要的人。」 「好吧!前提是,有其他人可帮忙带湘晴和湘菜回家,我就不会打扰老师。」 「太好了!老师可跟我们一起回家。」许湘晴抱住爸爸,我也跟着,最后连李苑安也趴到爸爸身上,夹在他们之间的我,依稀看见爸爸的眼里有他喝得双颊泛红的样子。 若换到童话故事中,陌生的两人在旅行途中撞见彼此,交换眼神的一瞬间,他们坠入深深的爱河。要是第一眼爱上初相识的人是真实存在的故事,那么李苑安和爸爸是唯一活生生的案例吧? 夹带兴许白发的爸爸,因为有李苑安帮忙分担照顾我和许湘晴的责任,他回家时放松不少,在哄完我们睡觉后,他常常跟李苑安留在客厅喝酒聊天。有时到早上李苑安还在,他会帮我们准备好早餐,带我们一起去幼稚园。 「我们一起出门吧!湘晴、湘菜,今天运动会我会偷偷多帮你们拍几张,回家才可以跟你们爸爸炫耀一番。」 李苑安身为一名幼稚园老师,不该偏袒其中一位家长的孩子,他好几次下午茶偷偷在我们的点心多放巧克力,或是帮大家拍活动纪录,让园长发现我和许湘晴的照片量比其他孩子多,他偶尔会因此受罚,是不太严重的惩罚,例如打扫幼稚园厕所两个礼拜之类,作为他心上的小可爱,我们会躲在柱子悄然观察他,趁他不注意闯进去帮忙拖地。 李苑安不是代替母职,是陪伴我们长大的重要人物。我们开始习惯有他在家的日子,跟着他从幼稚园回家、有他亲手製作的晚餐和精彩的睡前故事,我们的生活多了许多欢笑和色彩。 我们偶尔会从门缝看见他和爸爸亲密的举动,每次许湘晴偷看到他们接吻,就会跟我说这个秘密,要我别对外宣传。我们没觉得他和爸爸在一起,有哪边不好的地方,要说不好,大概是最近他们放闪很严重。 三、你是我眼里的满天星辰-5 李苑安发现我们看待他和爸爸的关係很正常,即使在我们面前亲脸颊,也没看见我们露出一丝反感的神情,于是他们更放胆接触彼此。我想,李苑安是一个情场高手,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方式,靠近我们,接着霸佔我爸,最后真的长期赖在我们家不走。 从那时起,左邻右舍较少跟我们互动,传说有一个狐狸精住到我们家,把爸爸迷得死去活来,所以有一个新妈咪照顾我们。街头巷尾喜于传一些有的没的八卦,直到他们频繁看到李苑安出入我们家,他们终于把「新妈咪」改成「新爸比」。 李苑安辞去工作,正式住到我们家,应该是搬到现在的社区时,他成为兼职家庭主夫,下班后协助照顾我们,让爸爸能安心外出工作赚钱。即使我们换了一个环境,周围的人们仍改不了爱传八卦的习性,人人都知道我有两个爸爸,可是唯一没被这件事情吓到的,只有叶妈和叶大山。 在李苑安和许星晨结婚那天,我看到叶妈静静地为他们鼓掌,眼角缓慢留下喜悦的泪水,说道:「真是太好了,你们好不容易终于能成婚!恭喜你们啊!我们每个人仅有的一次人生,能活出自己,跟真正喜欢的人相爱,是这辈子最快乐的事。」 那句话不知为何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偶尔见到两个爸爸依偎彼此时,总会响起叶妈说的那句话。 *** 一对成婚已久的同性伴侣,久久约会一次。 他们不像以前体力尚足,可以选择跑远一点的地方看看美景,吃一顿高级的晚餐,晚上住在三星级饭店享受回家前的温存——那便是李苑安和许星晨的恩爱日常。 李苑安躺在许星晨的膝上,看着房间天花板闪烁的蓝紫霓光,彷彿回到他们第一次爱上彼此的瞬间,那晚许星晨的背后有一盏路灯,让他看起来好比落入凡间的星星王子。 「我爱你,星晨。」李苑安伸手沿着许星晨侧脸轻抚,眼前的人儿嘴角上扬,俯身一吻明明如蜜糖那般,却慢慢参杂几许的苦咸。 两方唇瓣分离时,李苑安注视那位星星王子的眼里,正下起猝不及防的流星雨,不太表露软弱一面的许星晨用尽所有力气搂着他,胆怯地说:「我好害怕……害怕回应你,因为你知道的,我的病情夺走了所有的欢乐时间。」 「我会陪你。」李苑安牵着许星晨不断颤抖的手,他知道所有的星星在殞落后,会形成大量的碎片坠落地球,回归到大地之母的拥抱,在人们视力所及之处,化为漂浮空气中的粒子,从此与心爱之人永不分离。 李苑安挺起身子,希望能有更多温度传达到许星晨的身上,「我们该早点睡,这样明天起来才会有精神。」 「不行……我还不能睡……我想对你说,我爱你。」敌不住睏意的许星晨道出这句话,疲劳的眼皮便沉沉闔上,深锁的眉头慢慢松开,他没有发出任何鼾声,也没有因身体苦痛而挣扎的声响。 今晚的他异常寧静,李苑安伸手确认他仍在呼吸后,睡到他身旁,两人紧紧相依,不想错过彼此重要的时刻。李苑安握住许星晨的手一整晚。 翌日晨光从窗户透进来时,他睁眼看到手握的是空气,便紧急转身察看对方的状况。许星晨穿好衣服,坐在轮椅的面容十分安详,但唇色不太对劲。 「星晨,你快醒醒,别吓我好吗?亲爱的,已经早上了,我们该回家照顾那三个小屁孩。」李苑安摇了数下许星晨的身体,他脑中敲响无数鐘声,场景换成以前在超市唸给那对双胞胎听的故事,他看着前方有黑色的乌鸦从天花板角落倾巢而出,故事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来一个大转折。 曾经出现在勇者生命里的那位王子,已经睡在被女巫下了诅咒百年的古堡里,因为童话故事的角色被反转,在那个公主不存在的世界,更没有时间倒转的装置存在,他心爱的人再也无法从这场悲剧復甦。 他多希望这个故事跟现实相反,只是其中一场不小心被作者写坏的结局。 李苑安倒吸一口气,趁仅存的理智尚还清楚时,打电话请服务生为他们叫一辆救护车送往医院急诊。他每眨一次眼,泪往下坠得更深,他牵着许星晨的手时,彷彿耳边仍能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 「我爱你,李苑安。」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许星晨对他说的情话。 四、别哭了,我会为你撑伞-1 我们知道两个爸爸难得出去约会,他们不会太早回来,于是三个爸宝决定随便打发一天,勤劳地叫外送,除了吃东西和看八点档外,我们好像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事,在打哈欠时,时间悄然从缝隙溜走,梦魔总能闯入我们的意识禁区,找到我们心里深处最脆弱的秘密。 我们很早回房间补眠,大家似乎因为连日饮酒,身体特别疲累,连翻个身的声音也没有,睡得很深很沉,宛如以前李苑安常说的童话故事场景,主角全身受荆棘藤蔓束缚,困在百年的回忆里…… 那天,夜里没任何徵兆,睡着时我闻到一股蒸煮时才有的独特香气,我从床上站起来,身体变回小时候的模样,我左边牵着爸爸的手,右边拉住许湘晴,李苑安跟在我们后方,我们三人来到巷口那家阿婆的猪血糕小吃摊。 那个摊位对我们来说,需要垫脚才能看到阿婆对食物施展的魔法,她把软嫩的糯米糕沾上花生粉,最后撒了一堆香菜,光想像那枝猪血糕的滋味,我嘴里的唾液又分泌更多,很想快点吃到阿婆製作的猪血糕。 我趴在小吃摊的平台,爸爸怕我烫到,他像是扛瓦斯桶那般把我拎到肩上,「许湘菜,你不能太靠近火炉,会烫到皮肤!这样你可爱的小脸蛋会从此毁容。」 「爸比、爸比,我要一个人吃三支,香菜越多越好,之前上课的时候,老师说过多吃香菜,可以预防感冒,所以我多吃一点,一辈子都不会生病,永远不用看到臭脸医生,我超不想见到那个老傢伙。」我没大没小地说道。 小时候,我跟许湘晴最怕看各种医生,为了不去见那些戴听诊器的北杯们,我们立志吃健康食物,也不要搞坏身体。 爸爸捏了捏我的脸颊,替我说道:「阿婆,三支装一袋的猪血糕,可以多加一些香菜吗?这个小朋友特别爱吃香气重的菜类,真是奇怪!」 「阿捏金吼啊!香菜有益身体健康!这袋先给小妹妹,很烫,要拿好喔!卡修心几哩,别烫伤自己。」阿婆谨慎地将食物递到我手中,我就像饿了好几天的巨食怪,三两下把猪血糕吃完,抹了满嘴的花生粉,牙缝卡着不少香菜,我微笑时,她喜孜孜多送我一支手工香肠。 「妹妹吃多一点,快快长大,你爸才不会那么辛苦。」阿婆做完所有客人的订单,从摊位走出来摸了摸我的头,「这条巷子没人不知道你阿爸的事,他一个人带孩子够辛苦,还有那个男的跟着,我是觉得挺好,别管其他人,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有全宇宙的人都会羡慕的两个爸爸,他们是我跟许湘晴的。」我嘟起嘴看阿婆,她没有因为我的坏脾气而改变脸色。她轻轻搂住我的肩膀,语气悠长地回覆:「是啊,这里的居民本来思想就很传统,毕竟他们失去的东西比拥有的少,等到他们回头发现,没什么事比人还活着更好,自然会看淡很多的。」 「阿婆,你有湘菜跟湘晴,我们最喜欢吃你做的猪血糕。」我和许湘晴各抱一边大腿,贴在她的围裙,仰看她时,阿婆一声惊呼,两个油腻、到处是花生粉的唇印打上去了,李苑安和爸爸见状笑到合不拢嘴,笑称我们是这个社区最爱搞破坏的神兽。 那天月色如柳橙汁那般浓郁,我们回家前,爸爸带我们去超市间晃,他和李苑安不畏惧他人的眼光,连挑青菜也要牵手,趁我们转身还会偷亲对方的脸颊。 许湘晴每看到一次,就故意假装乾呕,说出朋友教的外星语:「安爸,我那个好朋友方方说,他哥哥听到外面有人鬼吼鬼叫,便告诉他,他再跟我说,说那是长大后恋爱的方式,所以他说,他说遇到这样的话,要打开窗户大喊『要开房间,就去汽车旅馆啦!干!』,我也想学学看。」 许湘晴常学到很多奇怪的用语,因为实在太怪了,我也忍不住跟着大喊:「去开房间啦!干!」 「要到汽车旅馆!干!」许湘晴童言童语说出惊人的话,让爸爸跟李苑安赶紧摀住我们的嘴,一个被扛在肩膀,一个被公主抱,我们在眾目睽睽下逃离现场,一个东西都没买到。 爸爸气喘吁吁地把我放在公园长椅,他呼吸时有一个特别的气音,有时像是快吸不到气似的,很用力将周围的空气汲取入肺,虽然常看爸爸在吃药,但他看起来很健康,尤其是跟李苑安待在一块时,滑溜溜的肌肤透出一丝緋红。李苑安望向爸爸的眼神很耐人寻味,时不时想把他当作水果吃下肚。 爸爸抱住坐在他身旁的李苑安,一脸疲惫说:「这两个小鬼头要重新教育,是我太放任他们,许湘晴那傢伙才会学那些句子,居然、居然还喊『干』!天哪,真是要命。」 「对呀,现在小学生可不能小覷,他们有手机有电脑有电视,吸收资讯比当年的我们快很多,我在路上倒是常常听到小屁孩用『靠』问候对方,这两个叹词,快要变成打招呼的用语。」李苑安左拥爸爸,右拥趴在他身上睡着的许湘晴,我则坐在跟他们有些距离的鞦韆上,前后摇摆,把自己盪到快要能抓住月亮的程度。 每每盪到半空,我伸手想握住那轮明月,用力抓也只是一把把冰冷的空气。我的速度慢下来后,起身发现待在这里的时空不太一样,身上的便服换成制服,胸部开始隆起,下腹有点痠痛。 是那个讨人厌的「阿姨」来访了。 小学六年级那会儿,阿姨第一次来找我时,刚好李苑安跟爸爸睡在隔壁房,我尷尬地裹着一条棉被去找安爸,他拉开被子,发现到处沾满血跡,地板被我拖长长一条血渍,他还以为有命案发生,吓得差点报警跟叫救护车。 如果照以前的他,肯定会装晕倒地。可是李苑安震惊完,他没有取笑我,也没有做出任何开玩笑的举动,他只是带我去洗澡,把外面地板打扫到一尘不染。后来,我从浴室出来,叶妈带着一个装满卫生棉的塑胶袋到我房间,她教我从如何辨认防漏型、棉条型,到如何使用卫生棉,全部跟我介绍一遍。 坐在我旁边的李苑安,很认真做笔记,他晚上煮了一堆温补食品,他还到超市买一些据说对女生好的饮品,他平常很爱控管我的饮食,深怕我被别人说是没妈妈照顾的孩子,所以他会去爬网路做功课,研究一些保养女生身体的方法。 许湘晴不太注重发型,出门前李苑安用发胶随便帮他抓一下,就整理好头发,但是我的不太一样,他得联合叶妈一起把我的头发打造各种奇形怪状,让我看起来被照顾得很好。 四、别哭了,我会为你撑伞-2 「小菜,你是不是觉得李苑安比妈妈更嘮叨?」叶妈偶尔不用顾麵包店的休假日,她会趁叶大山跟同学去公园玩耍时,来我家找李苑安做甜点,因为爸爸平常上班忙碌,没办法随时按时吃饭,他想学做一些无糖糕点,方便让爸爸快速吃的营养点心。 「我很喜欢那样的安爸,他是真心照顾爸爸的身体,会替我们考虑很多事情。」我在旁边洗他们会用到的锅碗瓢盆,想要多少帮上他们的忙。 因为有李苑安在,我爸爸比以前快乐很多,他脸上的表情无法骗人。儘管爸爸不再像以前总是表露身为「一家之主」的强大,他和李苑安共筑的这个家,是我用好几辈子也换不来的安定感。 李苑安受到称讚时,他会撇过头搓搓自己的鼻头,「我的小美女,你今天到底吃了什么,嘴巴那么甜?是不是月底到,想跟我凹钱去买珍珠奶茶喝?」 「安爸,你怎么都知道我在想什么!前几天,叶妈才推荐我一家附近新开的饮料店,我想去买他们家的珍奶喝喝看,鑑定一下是否真材实料。」我一如往常霸道地跟李苑安撒娇,盯着他从口袋掏出三百元纸钞,我一把抢过去,用飞毛腿速度狂奔去饮料店。 那时夕阳拉长了我的影子,我看见我们一家四口的幻影。 我从以前对「夕阳」和「夜晚」有着奇怪彆扭的情感,因为那是我们一家人难得相聚的时光。爸爸和李苑安牵着我跟许湘晴的手,走在像是舖了红毯的夕日街道,我们嘴巴周围黏满猪血糕的花生粉;放学后,我们会比赛谁跑得最快,看谁先开家门,李苑安会当裁判,犒赏赢家喝饮料之类…… 这天,我一样带着那样的心情,提着装了六杯饮料的提袋,身子侧一边倾斜地走,嘴里哼出来的音符根本无法成调,但我哼得很开心,背部因为太阳西晒,晒得连心也跟着温暖起来。 「滴滴噠——」我唸着如咒语的状声词,打开家门,外头一阵狂风捲进来,强行把家里的物品吹得东倒西歪。我本来想把饮料放地上,右手忽然啥也没有,提着的重量眨眼就消失。 我随风声环绕四周,就算我没说任何话,「滴滴噠」的声响变得越来越刺耳。我着急地在一片凌乱中,寻找家人的身影,「爸爸、安爸,许湘晴,叶妈和叶大山,你们都去哪里了?」 「前一个小时,大家不是都好好的?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要吓我!愚人节早就过了,你们别乱闹。」 「安爸,我把饮料买回来,可是不知道谁中途偷走我的珍奶,我真的有把钱拿去买饮料。」 「你们到底去哪儿?」 我摸黑走进客厅,隐约有一个人影站在阳台朝我挥手。我往落地窗走去,那人影变得越来越清晰,我拉开窗,又回到那时阿婆在卖猪血糕的摊位前,年幼的一对姊弟为了猪血糕是否加香菜而吵架。 一个面向模糊的看起来是「父亲」的人,摸了摸他们的头,告诉阿婆说:「拍谢啊!一个不加香菜,另一个能加多满就多满,希望他们这两头小怪兽别吵架了。」 「我知影,赢丢口味无同款,没法度,这些还好处理。」阿婆很习惯每个来点餐的会有各种不同的要求,加不加香菜还好,有的还要加辣,辣度也有不同程度,或是花生粉加的多寡,像那个男人的要求还算小事。 眼前的那位男子点餐完,朝我挥了挥手,要我到他身边。视线彷彿戴着有度数的镜片,每前进一步,那位男子的脸变得更加清晰。我到他面前时,激动地抱住他,「爸!你居然在这里,我找你找好久,想说你和安爸到底去哪了?」 当我离开他的怀抱,发现他的身子变小、变得瘦弱,原本乌黑的头发渐渐灰白,脸庞多了许多刻着年纪的纹路。不过,爸爸的笑靨始终和存在记忆中的画面相同,是那般和蔼可亲,就像辽阔的大海,能够容纳吵闹的我和弟弟。 爸爸递给我一袋从阿婆手中接过来的猪血糕,「湘菜,你长期待在外地,一定很想念这个家乡味吧?我听安安说,你会回来,我就衝去买了,那么多年,你的口味一定没啥改变。」 「这是当然的,我怀旧程度不比许湘晴少。」我脑袋有些混乱,不知道眼前的画面究竟是真是假,影像换了多少次,让我不禁怀疑所见的一切是否为梦境。 爸爸轻按我的头,换成我的身体缩小,宛如回到孩童时期,会跟许湘晴一人抱住他一边小腿,我趁着身上的魔法还存在,好好躲进他的怀里,「爸,你能告诉我,我们可以永远待在这里吗?」 「我很想这样说,就像那时你们姊弟俩很爱听的童话故事,每一则可以有完美幸福的结局,可是身为大人的你,可以理解现在的情况吧?我相信你可以,其实你很早就知道了……」爸爸摸着我头的手,不像方才那么暖和。 我抓住他的手,企图把手温传递过去,「我不想知道那么多,爸爸,你跟我约定好,会等我的,会陪我走红毯,我会穿很漂亮的婚纱,到时大家要再拍一次全家福,我们约定好了!」 「许湘菜、许湘晴和李苑安,是我最最最珍贵的宝物,我爱你们,无论我身在何处,会一直惦记你们是否安好。」爸爸勾着我的小指,嘴角微弯,他指着背景不断发出讨人厌的「滴滴噠」声音,不断警告我,时间所剩不多—— 四、别哭了,我会为你撑伞-3 「不要……不要……爸,你要去哪里?」我睁开眼时,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滑。原来我人已经在医院里了。 「小美女,你终于醒了,刚刚说了很多梦话。」李苑安正抱着我,指尖顺着我参杂汗珠的发丝,他断断续续地说:「你别吓到喔……我们的星星王子……星晨……离开时,是很安静地离去,还好他的病癥没让他太痛苦,让他能顺利到天上去做仙。」 爸爸不该那么快拋下我们的,我们不是有很多约好要一起做的事? 我像一具断线的人偶,不吵不闹,默默地哭泣。我脑中原本充满梦境的内容,逐渐被其他记忆替代。我想起来,我跟许湘晴、叶大山待在家里睡觉耍废,接着一通紧急电话把我们惊醒,叶妈用最快速度,开车载我们一群人到这间医院跟李苑安会合。 我从那双臂膀的缝隙,见到眼神失去光彩的许湘晴,他看起来状况很糟糕,我必须快点振作起来,因为那傢伙从小对「分离」这件事情有很大的阴影,他很怕一个人待着,所以总是需要有人陪他。 我擦去眼角的泪光,握紧拳头,缓缓推开李苑安的安慰,「安爸,我没事的,比起我,许湘晴现在非常需要你,我去买些瓶装水或吃的东西,之后的事我们一起处理,你的身体不能累坏。」 「你也是,我们是一家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哪怕天塌下来,哪怕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係,你们就是我的家人,许星晨的事就是我的事。」李苑安眼眶很红,眼袋浮肿,疲惫的神情让他平常的护肤顿时失去作用。 我点头,轻轻牵着他的手,但为了让他早点去照顾许湘晴,赶紧拎起包包离开现场。走出医院时,我才发现外头的天色刚转亮,我的心情却仍在下着雨的深夜里游荡。 我还没走到附近的超商,视线已经模糊到分不清楚哪边才是前进的方向。我走入一条不知名的巷子,蹲在墙边放声大哭,哭到一个无法自拔的地步,连自己都不知道该哭到何时才会停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哭声太吓人,有一件外套直接扔到我头上,罩住我的半身。我从外套领口探出头,叶大山一声不响侧身看着我,他的嘴里呼出许多白烟,「你会介意的话,去其他地方哭吧!这个地方是我先来的。」 「你干嘛乱丢衣服?」 「我在帮你製造隔音空间,这样你比较能尽情哭泣。」 「……我又不是爱哭鬼,话说……你什么时候开始会抽菸了?」 「就那样,因为我不像你们能够哭得出来,至少在抽菸时,我能把烦恼一起呼出去。」叶大山吐出长长一息,比叹气更沉重的呼吸,大概包含着他所有难受的情绪,烟飞上天的速度比往常更缓慢。 「叶大山,要怎样才能跟你一样变得稳重?我哭到好累,可是眼泪完全没想要停下来的感觉。」 「你好好把心中的感觉说出来试试看?我妈说,要听你们每一个人把内心的感受说完,这样你们才能从许爸的事情走出来,这种事没有时间限制,但我愿意一直当你们的听眾,我想这样许爸的灵魂才能放心离开。」他吸了吸有些湿润的鼻子,「真是奇怪,是烟跑到鼻腔内吗?我平常不是会哭的人。」 「我不知道是在来医院路上,还是在家里睡着时,我在梦里跟爸爸相见,还梦到很多小时候的事,他特地买加了很多香菜的猪血糕给我吃,是不是怪搞笑?一个准备离开我们的人,大老远回来,只是为了帮我留下美好回忆?」 「听说,人离世前会回光返照。」叶大山蹲在我身旁,帮我把外套乔正罩住我哭到涨红的脸。 「你怎有办法确信死去的人会回来找我们?」 「我很小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过我爸的模样,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完全记不起来他到底长得如何,不过我知道梦里的那个人是我爸,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去不曾到过的公园玩耍,我妈笑得开怀,他们还买鸡蛋糕给我吃……我怕说出来我妈会难过,这段故事从来没让她知道。」 「你爸以前怎么了?」 「他是一个非常短命,却能给我妈很多幸福的人,据说他在我三岁那年离世的,我妈一直不肯说他的病名,怕给我添心理负担。」叶大山用力抽着菸,再吐出深沉的一息,「真希望长大后能再见到我爸,我很想告诉他,我妈有多想念他……我就算了,要是知道太多我爸的事情,可能我现在无法这么淡然跟你聊天。」 「叶大山,我该怎么办?」我挣脱那件外套,仰天哭得更厉害,「我有很多事情还没回报他,很早之前就跟他说不用继续工作了,他还是很习惯工作到很晚的状态,我想让他早点看到我结婚和抱孙子,结果一个都没实现……」 「他一定不希望你为了满足那些愿望,随便找男人出嫁或生小孩的,相信我,他比谁都清楚婚姻多难经营。」叶大山搂住我的肩膀,「他进入你的梦里时,跟你还说了哪些话?」 「我记不太清楚……要我们好好的,还说了最爱我们。」我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人哭到一个极致时,呼吸会变得不太平稳,好似快要喘不过气,幸好眼泪稍微停歇,我能休息一下,避免负面情绪抽乾我的精神。 我身上没有带任何面纸,但鼻水快要坠下,我赶紧拿他的外套袖子充当手帕,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认识我。他见我做出那么噁心的事,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外,他一边抽菸,一边等待我整理好自己的面容。 「……外套,我会洗好再还你的,别担心。」我把他的外套折整齐,用过的袖子塞再最里面,包裹在其他乾净的布料。 叶大山深深呼出一气,从口袋掏出随身面纸,抽了一张擦我的鼻子,「你下次先问问我有没有带面纸吧!你这原始人。」 「我不知道你哪时变得那么贴心了。」我吐舌头回覆,他捏着我的脸颊,顺势往下牵着我的手。 我们倚靠墙壁,仰看巷子那一条天际线,湛蓝无云,连我心中那片黑暗处也有一些拨云见日。 「你们至少在梦境里製造很美好的回忆,『曾经拥有过』这一点已经赢过大多数人了。」叶大山将菸蒂扔到地上踩踏捻熄,「你还在哭吗?你说了蛮多话的,应该不哭了吧?」 如果眼泪有生命,肯定是比101忠狗更黏人。我紧急放开他的手,摀住突然濡湿的双眼,「吼,你害我又想起来那个梦境了,我好想转移注意力,你不知道哭很消耗体力吗?」 「我本来不想用这招,可是我没其他办法了,谁叫你现在很脆弱。」 我本来想打开指缝,看他想使出什么招数,哪知道一个黑影往前靠近,菸草味道扑鼻而来,不是很好闻,我往后退一步,叶大山抱得更紧,他的声音从耳傍传来,「这个拥抱比不上安爸的,至少还算温暖,你要是想哭,就躲进来哭,我随时能帮你撑伞。」 「被你吓到哭不出来了。」我把手移开眼皮,视线清明后,发现整个人缩在叶大山的怀里,更可怕的是,我最一开始以为对方是要亲吻。冷静下来想一想,要是真的和青梅竹马发生像偶像剧的画面,那肯定是我在作梦。 「你很经不起恶作剧耶!」 「你这不是恶作剧,是趁着我软弱时,吃我豆腐。」我随意挣扎,如往常一样和他斗嘴,「要是有一点歉意的话,陪我去便利商店吧!」 「我不要,我妈一个人在停车场等你们,我先回去陪她比较好,她一定躲在车内大哭,不想让我们知道。」 「不对,你一定要跟我去。」我拉着他的衣服,正经八百地说道:「我发现带出门的这个钱包一张纸钞也没有,只有一些零钱,我怕等下买东西不够用。」 叶大山本来想再抽一根菸,瞧了我那双无辜眼眸,他把手缩回去,「你这才是吃我豆腐!」 「叶大山,你人最好了,我们快去快回。」 我勾住他的手臂,内心不知道有多庆幸他现在单身,还能陪在我们身边,给我们力量,一起度过最艰难的时刻。要是他身边有人,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像这样安慰我? 真希望我们的友谊能延续下去,我在心底如此盼望着。 五、比起工作,我更想待在你身边-1 爸爸离开后的两个礼拜,我的生活似乎静止了。我的味觉、食慾通通留在医院的太平间,我好像变成一个行尸走肉的躯壳。 我常常坐在爸爸的房间独自待着,我的鼻子不自觉寻找他残留的气味,我会嗅一嗅他的棉被,回想他和蔼的面容与温暖的话语,无助地抱着棉被痛哭。有时太过思念他,胸口变得更空荡,我好像一艘不知道该往何处停靠的船,任水流着我前进。 我很想将他的灵魂困在这世上一天,不想太快将他送走,但是他前往旅行的那天早已经到来—— 我反覆记着那天他离开前的景象。 在爸爸的丧礼上,司仪叫我行礼,我便行礼,跟大家做同样的姿势,我跪在地板呼唤爸爸名字,我不知道为何悲伤总是黏在喉咙深处,而我只能借助许湘晴哭天喊地的音量掩饰我的不对劲。 我双眼空洞目送爸爸的身体进入火化炉,火势烧得猛烈,我的灵魂彷彿跟着他步入一团烈焰燃烧。总觉得人一生活得很短暂,显得这具肉身很没价值,眨眼间他已经变成一堆灰烬装到一个瓮里,等待他真正离世的那一刻。 丧礼结束,我们准备按照爸爸的愿望,将骨灰撒在他最爱的场所——那是以前刚搬到这个社区,爸爸和李苑安怕我们没留下假日出游的回忆,他开车戴全家人一起到西部海边游玩。 苗栗通宵的沙滩是灰色的岩粒,外海是一片湛蓝。那天风很大,爸爸开怀大笑,鱼尾纹和笑纹在他的脸部乱窜,酒窝也调皮地跳出来跟大家打招呼。 一幕幕的回忆在我的脑中漫开,他的笑容和说话声音犹在耳傍。 我好想念他。 多希望爸爸仍在我们的身边。 我们和骨灰罈相处的最后一天,夕阳如爸爸常买的冰淇淋,半融化至海面。李苑安、许湘晴、叶大山和叶妈,所有珍惜爸爸的人此刻陪在他身旁,彼此诉说那些怀念和他在一起那些不足为道的日常。 我抿住想哭泣的衝动,咬着唇瓣朝他多次鞠躬,谢谢他辛苦地拉拔我们长大。 「许星晨!」 然而,那位拋下我们的妈妈,一出声,破坏现场的寧静。 她戴着墨镜和夸张的草帽朝我们摇摇晃晃走来,她身上飘出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和酒气。 罗乐莉见到爸爸已经化为骨灰,她呆愣地坐在地上,一边发酒疯,一边哭喊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死了也不放过我吗?我到底要被你折磨多久,至少遗產应该分一些给我……」 「蛤啊,你回来就是想讨遗產?」我本来充满感动的泪水,全缩回眼底。不晓得是哪个亲戚找那个疯女人来,我听到她说的话,一肚子的火衝上来,对她喊道:「罗女士,你脸皮未免太厚!你连爸爸最后一个月都没陪他,更何况我们已经十几年没见,凭什么一回来要我们多热烈欢迎你?」 「姐,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你们别在爸爸的面前吵架,他一定不希望你们多年重逢还吵起来。」许湘晴能淡定看待罗乐莉,因为在我们小时候,几乎是我独自面对她的不告而别。 「许湘晴,干嘛找那个女人回来?你忘记小时候她对我们多恶劣吗?你追在她身后跌倒,她完全没看你任何一眼,直接从我们眼前消失。」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们两个会害怕跟人有进一步关係,对离别很敏感,全是她的错。」 「全部安静!」李苑安紧紧搂住骨灰罈,充满鼻音的声音说道:「你们说够了没?是我邀请罗女士来这里的,我想在这个重要的一天,让所有家人一起陪星晨走完最后一哩路。」 许湘晴搀扶罗乐莉的身体,她因酒精而无法好好站稳,她的双眼充满雾气,她蹣跚来到骨灰罈面前,伸手触碰无温度的瓮身,她声音颤抖地讲道:「我们之间没有夫妻感情就算了,你每一年还是会寄贺卡和他们两宝的照片,告诉我他们过得很好,要我不用担心,好好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不再被世俗框架限制,但你还是很无情,生病也不告诉我,好歹我是你的前妻啊!」 她小心地沿瓮身轻抚,像是对待一件绝世仅有的文物,「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竟然只剩下你的照片和灰烬可以怀念,希望我们无论过了多久都不要再结为夫妻,我乾脆当你的手足,支持你任何决定……」 她掩面放声嚎哭,李苑安把手中的骨灰罈交给我,他们抱着彼此,两人哭到泣不成声,虽然他们平常没有任何交集,但他们作为爸爸重要的家人,忽然之间从不熟到直接站在同一阵线。 「你辛苦了,在许星晨最辛苦的时期有你陪伴,他一定走得很幸福。」罗乐莉的姿态放软许多。 罗乐莉褪去过往公主的姿态,成为一个普通的平民,身穿百元的平价洋装,香水的味道闻起来也很廉价,不过我的确比较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李苑安揽住她的身体,他知道当一个母亲是很不容易的事。 「谢谢你当一个伟大的母亲,将那两个宝贝生下来,我们才有相见的机会,日子也因为他们变得很有趣。」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那么说。」罗乐莉再次搂着他,也对他表达许多感谢。 我低头看手机,送行的最佳时辰快过,我赶紧出声提醒他们:「各位!我们要快点撒骨灰,好让爸爸在最好的时机去环游世界。」 「他一定迫不及待享受自由生活,终于不用理会身体的病痛,可以飞向更遥远的地方。」许湘晴神情温柔地按着我手中的骨灰罈。 我们抓紧时间,人手一把骨灰,在心中默念对爸爸的思念及想要说的话,接着慢慢放开握紧的拳头,任恣意的微风将他的灵魂带到一个更明亮、更宽广的世界。 许湘晴和叶大山站在我的两侧,他们目送爸爸的灵魂徜徉空中,我们三个人的手慢慢牵在一块儿,将所有的不捨转化成同样的力道握住彼此。 五、比起工作,我更想待在你身边-2 「许爸,请一路好走,非常感谢您总是想到我,不但经常邀我去家里吃饭,有运动会或重要考试等等,还会顺便帮我加油和准备便当!您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家人,我会替你看住那两个麻烦人物,不让他们走上歧途。」叶大山对眼前清澈的海面说道,眼角泛着些许泪光。 「爸爸!真的非常对不起,我很爱跟您唱反调,可这次我会照你说的走,希望你能安心,还有……」许湘晴举起我的手,大喊:「我们会跟李苑安好好守护这个家。」 许多爸爸在世时没听到的内心话,我们在心头默唸及反省,没能在他活着时,把那些误会解开,或是实现他当岳父或阿公的愿望。 我也举起叶大山的手,「我们全部人都是一家人,聚集起来力量无限大,没什么能难倒我们的事情。」 「我会陪他们到各自有幸福的家庭和孙子,星晨,你可能要等三十年,在我们重新相见前,你好好地旅行,到时我会去陪你,我们每天要像过去那些日子,非常恩爱,知道吗?我会缠着你的……」李苑安搭着我们的肩,仰头流下他的思念情怀,「请在天上好好守护我们。」 「你们是在演什么青春喜剧,真肉麻。」罗乐莉是最后一个把手放开的人。 真好奇她到底跟爸爸说了什么话? 当初不想继续这段婚姻的是她,拋下我跟弟弟,听亲戚说,她在外面混得不错,男人缘也很好,还开了一家小吃摊,只是迟迟未再婚,一直独自生活。 我们一直望向飘盪于空中的灰烬祷告,祈求他能走得平安顺利。我们注视着他最后的身影,即使天色昏暗,也没有人想移开视线。 「我们现在差不多该回家了。」李苑安抱着空荡的骨灰罈,打算在客厅供奉一个他的牌位,好似他还在我们身边那样,可以对他说一些心里话。 我们步行至车子停放的位置,罗乐莉一声不响跟在我们后头,我困惑地回头望着她,「罗女士办完事情,该回去您自己的家了吧?」 「我没有能去的地方,前天把房子解约,小吃摊也收起来了,存款剩不多,我昨天寄住朋友家,不然差点没地方睡觉和洗澡。」罗乐莉身上的行李不多,根本是无业游民。 李苑安吃惊地说:「上週联系你的时候,不是一切还好?」 「我那天半夜在思考,人到这个年纪,没什么恋爱可谈,成家又太累,所以我想回来担任『母亲』的角色,我不奢望你们当我是家人,我只是想好好跟你们留下一些回忆,不然要是我哪天掛了,明明有子女,却一点也没留下能说的事,那不是很可惜吗?我回来只是想弥补一点身为母亲的职责。」 罗乐莉的说词,我并不认同,因为她根本捡人家养好现成的,完全没参与我们的成长经歷,反倒在每个阶段的最重要时期,李苑安都陪在我们身边,不会让我们感到孤单或寂寞。 许湘晴勾住罗乐莉的手,「安爸和姐,让她住个几天没关係吧?罗女士以前照顾我们到能上幼稚园的年纪,已经很不容易。」 「很欢迎罗女士跟我们回家,只是我希望星晨的房间能维持原状,家里没有其他空的房间,所以小美女你跟她睡一间吧!和生母连络关係很重要的。」李苑安如此提议,让我有些不愉快。 我坚持地说:「我不要,我才不想跟陌生人共用一个房间,很奇怪!我的双亲是两个爸爸,这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小菜,我家有空房。」这时叶妈见我们气氛不太对,她出面当和事佬,「不然让罗女士暂住在我家如何?湘菜也不用为了她,跟大家赌气,现在最不能做的就是伤感情。」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叶姐姐。」罗乐莉一听到有人愿意收留她,口气立刻转变一百八十度。 「不会,我们是一家人,是好邻居,互相帮忙是绝对要的。」 「感谢姐姐。」罗乐莉给叶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彷彿她们是认识多年的好友。 「好累……」我上车前,看了一下叶大山的方向。 那傢伙不想理会女人间的战争,他老早走到车上等叶妈,他一脸看起来比我更疲惫。在丧礼上,他不曾流过一次泪,但是方才他的眼眶略为湿润,恐怕现在也为了浮出的情绪而苦恼,因为他的成长过程也有我爸的身影。我想,他的感受肯定很复杂。 回家的路上,我无奈地戴着耳机,避免罗乐莉的打呼声影响我的思绪。亏她在经歷一连串的丧事,还有办法睡得安稳。许湘晴难得安静无声,个性变了个人似的,凝望窗外的景色。 爸爸努力撑起的这个家,少了他,好比一栋房子失去梁柱会坍塌。我即使戴着耳机,仍听得见某些事物正逐渐坠落的声音。 *** 我不知道自己趴在爸爸的床单旁多久,背后多一条毛毯盖在我身上。有一个人快速敲门,她闯进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罗乐莉,我立刻撇头,不想理会她。 「许湘菜,你以为我想来叫你吃饭吗?你那么爱做仙,乾脆饿死算了,许星晨见到你会很开心的。」罗乐莉转身把门用力甩上,突如其来的声响令在外面的李苑安吓了好大一跳。 这次换他走进门关心我,说道:「你多少吃点东西吧?我煮了鸡蛋粥和一些味道清淡的小菜,你来帮我端到餐桌好不好?」 李苑安的脸缩得更小,头发几日间苍白许多,疲劳的眼神连眼霜也救不了他自豪的面容,「湘晴出去工作,应该快回家了。」 我回应道:「嗯?他……这么快找到工作?我以为他会在家多待一些时间。」 「湘晴在葬礼上遇到那间公司的老闆,你爸推荐的那间,他们现场聊天气氛蛮好,感觉那里会是他喜欢的工作环境,所以上个礼拜面试结束,这週开始工作,也算帮星晨达成一个心愿。」李苑摸了摸我的头,催促我快点离开这个房间。 我跟在李苑安的后头,看他关掉瓦斯后往餐桌走去,桌面仍摆着六副碗筷,明明吃饭的人只有五个,他还是习惯帮爸爸准备一份。 五、比起工作,我更想待在你身边-3 我帮忙端一盘炒高丽菜和蒜泥白肉,这几天的菜色多半是爸爸生前深爱的料理,吃到一半,我的泪珠会摆脱控制落下大豆般的圆点。 我脑中的记忆很混乱,我一下子梦回爸爸仍在的时光,一下子饭桌摆盘再精緻,我对面的位子突然空出来,那个经常关心我状况的嗓音,只剩下不会说话的空气。 「真是的……」我扒了一大口饭塞进嘴巴,强忍涌上心头的悲伤,我不能让李苑安感到心疼,我必须快点坚强起来,这样我们辛苦维持的家庭形状才不会改变,我非常喜欢现在这个家。 我试着仰头把快溢出的泪水流回眼睛内,恰好跟罗乐莉对视,对方一脸不屑,她小声嘟嚷道:「人已经往生四处逍遥,你有什么好哭?整天哭哭啼啼,没见你做事,你该不会以为自己会得到很多遗產,就不工作?那可不行,你爸会把你养成废人。」 那女人只想要钱,根本不想修復我们的家庭关係。我气到抓住筷子,多想下一秒戳到她面前,威胁她离开我们家,更不能放任她骚扰叶家人。 正当我紧绷的情绪快要炸裂,叶大山和许湘晴一进家门,桌上放了一大袋李苑安喜爱喝的饮料,他感动到说不出话。 叶大山帮他插吸管,说道:「安爸,你平常照顾我们,现在换我们照顾你,偶尔喝饮料,不会影响身材啦!」 「你们这两个鬼灵精,还知道要上进。」李苑安欣喜地喝着珍珠奶茶,那是他那么多天来露出的微笑。 叶大山把我的饮料贴到脸颊,「欸,吃货!你不吃多一点,胶原蛋白会流失更快。」 「要你管。」我嘴上那么说,仍满怀感激收下他的饮料,「你最近很准时来吃饭呢。」 「叶妈最近很多约会,拋下我一个吃便当,开玩笑的……她跟朋友出国散心一週,店里的事情交给我管理,我等等吃完要回去上工。」他快速地扒饭,桌面的菜被两隻过境的蝗虫吃得一个也不剩。 旅行跟工作两个都能转移生活重心。我现在既没工作,也没情人,更没间钱旅行,岂不是人生动盪到最谷底的时候?我完全是寄生在这个家庭的鲁蛇。 我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多不妙,我窝囊地想退回去躲在爸爸的房间,等等看他会不会出现在我梦里,提供一些人生啟示,因为我对未来充满迷茫,不知道走哪种方向才是最好的。 「湘菜,你去帮忙叶大山,他那边会需要人手。」李苑安托起腮帮子,不知道他又想从旁出哪种招术。 许湘晴笑得非常奸诈,他咬着筷子头舔舐,「亲爱的姐姐,请加油。」 「你们说得很对,我的确很需要帮手。」叶大山迅速吃完饭,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别担心,桌上的菜没吃完会变成宵夜,你跟我先去麵包店一趟,我们在准备明天营业的东西。」 我饭还没吃完,全身没梳洗,穿两三天的帽t和运动裤,以一个非常邋遢的样子跟着他出门。我把口罩和帽兜戴紧,深怕被其他路过的人指指点点,太久没出门会变得很在意周遭对我的眼光。 叶大山把手搭到我的肩膀,嘻皮笑脸地说:「你又不是大明星,不管穿什么,没人会在意的。」 「我有偶包。」我缩在副驾驶座,侧看那一身黑衬衫和西装裤,穿得很韩系的叶大山,站在他旁边令人压力山大。 他从后座拿一件大衣扔给我,「你那么在意,外面再套这件,应该就不尷尬了?」 我换上他的外套,乖乖跟他来到一家「好吃的麵包店」,这个名称从叶妈开业时延用至今。我们一走进店内,几名女员工看见他,大喊:「大山哥好。」 她们呼唤完他的称号,眼睛转向我,好似有红外线射过来,仔细扫描及打量我这个人的来歷。尤其是一个胸前掛牌叫「悠娜」的人,她的眼神最霸气。 「大山哥,请问后面的女孩是谁?该不会是你家哪个亲戚……小姑姑之类?」悠娜一边手工包着麵包,一边充满敌视看着我。 这间麵包店哪时视线变得那么不友善?我躲在叶大山身后,左瞧右瞧,看到那一颗颗肥美松软的菠萝麵包,差点把口水滴到他的外套。 叶大山搔了搔后脑杓,说道:「她是我的青梅竹马,叫『许湘菜』,你们以后可要好好相处。」 我有没有听错? 我敲打他的后背,「欸!叶大山,你不是带我来帮个小忙罢了?有必要向大家盛重介绍我的名字吗?」 「绝对要的,我这边一直蛮缺人手,而且聘请不认识的员工很累,还要走面试过程、员工训练,你的话,我能手把手教学,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叶大山根本是欺世流氓,骗我当长期劳工。 「那……薪水呢?我要做什么?」 「外场人手够,内场比较需要人,你先跟我到厨房,做有家乡味道的麵包没那么难,你好好跟着我製作看看,如果还是比较喜欢内勤,我也可以把你调过去。」 「是不是有一句老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嘴上那么说,还是穿好围裙、戴口罩和帽子,等他发布工作。做一些事情,会比待在家里胡思乱想好。 叶大山的动作很流畅,穿梭在麵包师傅之间,确认烤箱温度和准备製作的材料、器具,他腾出一个空间,让我体验自己烘培的乐趣。 「我需要得哪种『月』?你是月吗?」他这一句话说出来,其他师傅听了哄堂大笑。其中一个师傅把手按在他的右肩,语重心长地说:「这位大哥,嘴巴可学甜一点,不要拒人千里之外,不然你会变成高齢黄金单身贵族,剩下大海和天空陪你。」 「师傅,你说得太好,他就是超级大直男,完全不懂女人的心思。」我高举拇指,称讚那些师傅是体贴男,完全懂我的心思,我顺势和他们聊天,有说有笑,令站在身后的那位不悦。 「我是事业男,以麵包店的利益为主,你们少说干话,快点去做事!该提早发酵的麵糰,记得优先处理。」 五、比起工作,我更想待在你身边-4 叶大山拉住我的手,回到材料备齐的桌面,他放一台搅拌机,「我来教你最简单的鲜奶吐司,做完还能带回去取悦安爸和罗女士。」 「别提那女人的名字,她真的很可恶。」我手持一包高筋麵粉,「叶老师,你拿搅拌器,我们是要丢麵粉,还是牛奶进去?」 「算了,反正製作麵包期间,能跟你聊天的时间很多。」他取来装在搅拌器里的大碗,「你手上那包是高筋麵粉,桌上有磅秤和空碗,你先秤个三百克,再放进来,磅秤记得归零再使用。」 「我知道啦!这很简单,之前在台北跟大学朋友去一些烘培俱乐部,店内会有很多材料,选好要做蛋糕或饼乾,再照食谱拿取相关食材,自己做出来的糕点味道不会差到哪去,也很有卖相,你应该做一个食谱的。」 「我才不要,店内製作麵包的食谱很多是传承下来的,叶妈传给师傅,再传给我,花一年时间取得乙级烘培食品证照,我花蛮多时间想学一些新颖的做法。」 叶大山说着他製作麵包的歷程,不知道为何看起来超帅,但我不可能很花痴喊出来。见他那么喜欢这份工作,我很羡慕,因为那是我最大的烦恼。 我不是没想过要其他行业,像是转行当宠物美容师、做美甲,或是跟着许湘晴到补习班工作,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可是,我对工作的热情似乎不如以往,甚至產生一些阴影,害怕遇到严厉又机车的老闆、心机会欺负人的同事,以及常说要「离职」的资深前辈。 「好好做事」这个目标忽然变得很困难,明明这是最基本的,我却迟迟做不到,所以总是在挨骂、误会和勉强自己去做非份内的工作,加再多班换来的是主管认为的没价值。 有天,我忽然对「工作」这件事,感到很绝望,我的确需要工作才有钱能生活,只是我的生活好像剩下不停的工作及满足主管的要求,还有面对办公室的间言间语。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制自己脱离那些关于工作的负面思想,努力想着「我已经离职」、「要开始迈向新生活」,而且爸爸希望我在休息后,能找到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像他一样,可以为了喜欢的工作和成就,有向前的衝劲和前往理想生活的动力。 有想做的事情,大概如叶大山经营这间麵包店吧?他的眼里散发带着耀眼光芒的自信,可以滔滔不绝说着製作麵包的知识,表情不是坦露痛苦,是全身投入其中,不断在这个领域拓展他的能力。 「接下来呢?大、山、哥。」 我迅速将叶大山交代的事情完成,他会给予更多指令,「鲜奶205克、酵母粉3克……一个一个慢慢来吧!做麵包有个好处是,你可以学会控制自己的节奏,循序渐进。」 「把眼前这些小事情解决,的确心情会变好。」 「是吧!你会越来越发现这些麵糰的魅力。」 照着叶大山说的,我把所需的材料准备就绪,全部放入搅拌机从慢速两分鐘,再加打十分鐘,麵糰终于成型,并放置容器等一小时发酵膨胀。 趁等待的时间,我挑选几个喜欢的麵包,到他的办公室享用饭后甜点,不然外面那几名女员工的眼神火热过头,快要烧到我的皮肤。 劳务后的东西最好吃!我很喜欢店内有卖小时候吃到现在的口味,有做成甜筒形状的麵包,里面会挤满鲜奶油,外面会裹一层脆皮巧克力。 「好怀念,放学吃到这个麵包,会有当天考卷考一百分的错觉,不然我爸和安爸有一段时间不太让我们吃甜食,对,是蛀牙很严重的时候,来叶妈这边逗留才能解解馋。」 「吃慢一点,没人跟你抢。」叶大山抽几张面纸给我,「你要喝乌龙,还是绿茶?我这个茶具组合会不会很像以前去高中学务处找社团老师,那边组长很热情要我们一直喝的绿茶?」 「完全一样!你该不会对这款上癮了?」我捧腹笑到快出腹肌,能有个人可以聊学生时期的事,缅怀那些过去的时间,也能看见我们的成长。 「我朝着职人方向前进。」叶大山用热水冲烫茶具,茶壶变得温热再放入适量茶叶,热水倒入的量能盖过茶叶即可。第一冲用来温杯,第二冲开始能入口,但刚泡好的茶实在过烫。 等待的时间,多出一些空隙能往下深聊,我们高中那段误会很深的光阴,「你记得吗?高中社团的事。」 「记得啊,我去打篮球,你去跑田径,你大学朋友应该看不出来,你曾经练过田径吧?想到你去那边维持斯文的样子,有点好笑,难怪你现在偶包会那么严重。」 叶大山没有吃麵包,就是静静地坐在我旁边陪聊天。他听我说话时,眼睛会略略看向我的侧脸,不会跟我对视,维持我们之间的安全距离。 「我在大学很默默啦!我那次大赛完,膝盖受伤,就没继续练田径了,我还是有定期慢跑的习惯,一个礼拜没好好全身运动,身体会感到不舒服。」回家更不能不跑,每天正常三餐外加宵夜、零食和甜点,我的小腹愉快长肉中。 「你哪天要去跑步,跟我说一声,我也想去。」 「你要练健身?」 「是一个原因没错,我更想回忆一下你跑步的模样,你以前不是有一个称号……叫什么短跑界的林志伶?你应该不晓得,其实班上有些男生想追你。」 「那个称号!实在太耻了,你别说出来。倒是我不知道原来我在班上的人缘蛮好?那些人应该说说而已。」 「没有,他们最喜欢看你跑步。」 「我跑步有什么特别?把我当动物园里的猴子。」我喝下放凉的茶,手中的茶杯很小,他很快再倒入新冲泡的茶。 他定睛专注于我的脸,「你应该吃得太夸张,面纸完全没擦到嘴角过去一点点的位置,那边沾到不少奶油。」 「在哪里?你帮我看看。」 「受不了,你是许二岁。」叶大山拿面纸擦我的脸,我没留意到两人突破的安全距离,一个转头差点碰到他的嘴唇,我停留在一个尷尬的姿势,可是他似乎不想移开身体,反而打趣地注视我的双眸,「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 「该不会想看我的胸部?我的没什么脂肪,不会有他们想像中的画面,他们应该觉得可惜。」我故作镇定,选择以那个姿势和他说话。那么多年来,我们常像现在这样,互不相让,看谁先觉得超出心底那条防御线。 五、比起工作,我更想待在你身边-5 叶大山恶作剧式往前倾,在我耳边吐气和说话,「跑步又不是只看胸,其他地方的线条也很重要,但我想那些男生应该是喜欢你的笑容,那时的你说话很有自信,人都是趋光的动物,你当时像一座灯塔,让他们想自然靠上岸。」 「你在吟诗,还是这是最新的撩妹情话?你的中文形容词好到超越我能理解的程度。」我紧张到剩这张嘴能虚张声势,他呼出的气好热,身上香水的味道有点甜,闻久会让人感到头晕。 「我嘴砲功力一流,话说我们该去确认一下吐司发酵的情形,亲自製作的麵包吃起来会跟架上的不大相同,会有种在上头印了你专属标籤的feel。」 叶大山的行为如同一部剧停在最好看的地方,跟观眾说「下集待续」,让人忍不住恨得牙痒。 我把最后一口茶喝完,一脸哀怨跟在他身后,打开门又是那些女员工用热情的眼神迎接我,她们大概很好奇两个孤男寡女同处一个办公室,到底能上演什么芭乐戏码。 差不多到晚上九点,师傅们做完准备,打卡离开店面,其他女员工本来想留下来看看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叶大山要他们下班时间别在麵包店逗留太久。 所以,现在店内灯光昏暗,厨房剩我跟他加紧完成鲜奶吐司,这对他来说,应该是很简单的事,算是他为了我而加班。 「我该不会要付你加班费之类吧?」 「就当作互惠,或是职前训练之类,你这礼拜能给我履歷表吗?我们急需人手。」 「你真的不会坑我?我只是觉得来这里上班,很像空降部队,更像你心血来潮的举动。」 我按压麵糰中央,确认不会恢復压痕,再好好分成四等份,桿压麵糰把空气全部挤出去后,重新将麵糰捲成圆条,放入烤模发酵约二十分鐘,烤箱则提前预热,以便加速製作流程。 叶大山贼笑的表情,跟他以前高中放学,和许湘晴瞒着我吃猪血糕很类似,他会说很多好听的话,把我骗回家,结果他们俩饱到晚餐吃不下,也不外带一支给我。 不知道是不是他意识到我联想那件往事,从冰箱拿了一个渐层很美,顶层有花的果冻给我,他说道:「你等也是等,吃点东西,会分泌比较多的快乐多巴胺。」 「这怎么做出来的?顏色没那么鲜艳,所以是果汁製?总觉得除了做事之外,我吃个不停,今天的食量很惊人」我坐在圆凳,感叹今天吃的能抵过去两週的卡路里。 他靠向我的手臂,轻捏肌肉下垂的蝴蝶袖,「你一下子瘦太多,肌肉松弛更多,会加速老化喔!」 「你认真跟我说,今天为何一定要把我带来这里?你的工作其实比我看到的更多吧?在那么忙的情形下,要照顾我……我很感动,但不希望你过劳或生病。」 「我对你也是相同的期望啊!我们……我、李苑安和许湘晴看你好几天不吃东西,你的早餐加热变晚餐,吃一半继续当隔天早餐,再省钱也不是这样的省法,而且时不时红眼眶,我怕你哭到变瞎子……」 叶大山似乎后面有想说的话,我把果冻暂放一旁,打算说些什么话,那个大直男手一张开,像相扑选手要把人勒到窒息那样抱住我。 「叶大山,你很爱一边说话,一边动手动脚欸!」 「不行,那句话我看着你的脸说不出来。」 「那么害羞的话,你别对我说好了,说完会很尷尬。」光是我们仅朋友关係,肢体接触那么亲密,我感到很诧异,哪怕到高中,我们碰到手的次数少之又少,现在长大男女之间的友情,就不会因为碰手或拥抱,诚如传说所言而怀孕。 「你安静啦!我要证明自己是一个充满温暖和真性情的人。」 「你想说的不会只是这句话吧?」 「我想说的是,比起工作,我更想待在你身边,这样总行吗?」叶大山说完这句话,浑身瞬间发热,心脏快到连我都感受到他的紧张。 我稍微出力想弄出一些空间,帮助他冷静一下,他似乎抱得更深,那种炽热的温度渲染力很强,明明没喝酒,也会有一点醉意,「你想假借公事之名,行私事之实,叶大山你哪时走霸道总裁路线了?」 「我喜……」叶大山正想回懟我,晾在一旁的计时器发出铃响,提醒我们该做正事。 我刚好得到一个有力的藉口推开他,按掉闹铃,把吐司放入烤箱内烘烤,「叶大山,我们应该晚上十一点前回得了家吧?」 「不让你回家。」 「那我睡哪?我要舒服的床,而且你不能睡在我旁边。」 「谁要睡在你旁边!我会负责送你回家,别担心。」叶大山依然不肯好好说明,这一连串违反他人设的行动,「你在这边等等,我去收一下办公室的东西,吐司烤好后,我们再带回家放凉。」 那臭直男小跑出去,大概想缓和心情。 「我的情绪好累哦,一下子难过,一下子心动……」我趴在冰凉的铁桌,试图让过热的脑袋降温,被他耍了一顿,还动摇我那颗悬在崖边的心。 人在心灵脆弱时,似乎会发生一些无法预测的事,例如现在我有一个很大的衝动,想把他壁咚在墙上,演绎少女漫画的情节。 无人的厨房,手机快没电,我无聊到盯着计时器在倒数,耳边仅烤箱运作的声响,慢慢变成白噪音,我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意识往天花板神游。 没睡多久,有一个朝气的声音往我的左耳叫道:「许湘菜。」 「谁?」我半睁眼,意识明显仍在跟周公下棋。但是,那个人好像推开周公,硬撑起我的下巴,一股湿热的气息抵住我的唇瓣。 我的眼睛完全紧闭前,辨识出那个人是叶大山,他俯身亲吻,我的手慢慢环住他的脖子,唇瓣压迫感更深,我闔上双眼品嚐比奶油更浓密香甜的味道,彼此的呼吸频率变得紊乱不堪。 良久,我们不捨地松开彼此。我注视他的脸,总觉得那么快放过他很可惜,又拉着他的衣领,狠狠扣住他的下唇,他也按耐不住狂放的性子,把我的上半身放倒在铁桌,整个人重量压了上来,胸脯跟着呼吸律动,从唇间传来的过热烧得双颊滚烫,还有远处传来麵包的焦香…… 五、比起工作,我更想待在你身边-6 铃铃——计时器老是喜欢在情节最高潮迭起时,破坏现场气氛。 我慌张地从桌面起来,梦境的画面过于真实,我的胸脯仍剧烈起伏,想掩饰脑中不断回想的尷尬场景。 好想把那个梦流放到宇宙之外。我趴在桌面反省自己平时看待青梅竹马的有色眼光,不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起来可不得了,直接变成爱情动作片。 「我来了。」叶大山急忙从办公室奔向厨房,「许湘菜,你花生啥事?计时器叫,你干嘛跟着叫?」 「做、做恶梦,我最近很常做恶梦。」 「做恶梦还会脸红?肯定不单纯。」叶大山轻拍我的背,协助我取出吐司,「后面装袋动作,我直接帮你喔!我有点怕安爸会打电话找我们,罗女士没钥匙也进不去我家。」 「好,当然好,是我太心术不正。」我起身,一度感到缺氧而腿软,叶大山嘴角微弯,单手搂住我的腰,温柔地说道:「你睡迷糊了,如果你来这间麵包店打工,千万别打瞌睡,很危险。」 「好啦,我知道。」我抓住桌缘站稳,「你可以放开我,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要保持适当距离。」 「我们已经亲密接触那么多次,有啥好害臊。」叶大山继续处理吐司装袋,麦芽色的外皮散发浓浓奶香,任谁看了绝对食指大动。 「安爸一定很开心。」我一想到他们的用心,反覆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好好过每一天,才不会愧对在天上守护我们的爸爸。 「走吧,我们这时间下班实在太晚,明天你想再来尝试,要早上四点起床哦!你先跟着师傅他们做开店准备,我也会在。」 我们一前一后关掉室内灯,走出麵包店已经晚上十一点。我提着装了鲜奶吐司的纸袋,脑中回想梦境内容,因为他的一句话,梦幻场景又毁灭。 「慢着……我有没有听错?四点,你疯了吗?我百分百起不来。」 「不然你早上七点来,上班时间外场会比较需要人手,你需要好好调整作息。」 「先说好,我是帮忙喔!福利要比照工读生。」 「是是是,保证不会亏待你。」 「那就好。」 我们上车,叶大山精神很好地开车,一路哼出我猜不到的歌曲。我仰看车外的夜空,心想着对爸爸说的话,下定决心要好好找到能坚持到底的目标。 很快回到熟悉的社区,叶大山把车停好,我们谁也没迅速下车。我们沉默地从中央后视镜观察对方,聆听电台播放的抒情歌曲。他发现我还没解开安全带,侧身靠向我按压扣环。 我全身变得很紧绷,怯懦地倒抽一口气。他因为解安全带的动作,我们俩的距离贴近,双方交换眼神,他抚摸我火红的脸颊,嘟着唇就这么覆盖上来。 我双眼轻闭,那个梦变得更加清晰,唇畔的触感和重量无法被他恶劣的谎言遮蔽。我放下刚做好的吐司,整个人跨过扶手箱朝他扑去。 「谁叫你要骗我。」忍无可忍,我只好在他的肩膀烙下一个小小齿印,证明那个梦是真的。 六、当个快乐的吃货比较实在-1 「你们老实交代,为何这时间才回家?两个脸色还那么苍白,嘴唇没血色,你们到底干嘛去了?好好说清楚。」 晚上十二点多,李苑安站在玄关逮住我和叶大山。我们俩正准备偷偷溜进家门,想说这时间那位大家长应该入睡,谁知道这期剧本会临时大转变。 叶大山支支吾吾回覆:「今天麵包店比较忙,我们东西收得比较久,快累坏,脸色才会这么白。」 「大山,你肩膀的咬痕呢?受伤的吗?实在太不小心了。」李苑安说话是比较严厉,表情像在看戏一般,观察我们的反应。 叶大山压着留下瘀青的位置,瞪了我一眼,使劲掰一个让我想揍他的谎,「啊,这个呢……有一个客人带狗进来麵包店,我看他抱狗不方便选麵包,所以自告奋勇帮他顾狗,结果那隻狗不喜欢被陌生人碰,反咬我一口,还好咬得不深。」 「从痕跡来看,蛮像人类的牙齿。」李苑安可不是省油的灯,那种齿痕难逃他的法眼。 「他的狗咬很多下,齿痕才会这么多,真是隻坏狗狗。」 叶大山说完,我不禁往他的腹部肘击。 「等等我帮你处理伤口吧!放着不管会得到破伤风,明天最好去看医生。」李苑安转身去拿医药箱帮他包扎,姑且因为这个理由放过晚归的我们。 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发呆。我左顾右盼确认说话安全,小声地跟他说:「叶大山,别以为你今天就把我收拢了,你没那么容易搞定我的。」 「那我倒是看看谁会先主动,刚刚是谁一个屁股坐上来,我差点被压迫到绝子绝孙。」他微弯的嘴角完全看不到任何好意。他轻轻地把我的手推开,说道:「你啊,要多吃点东西,打人实在太没劲。」 「你才是,全身硬得跟排骨一样,我要是没注意就坐断你的分身,下一个坐上去的女孩可辛苦。」 「拜託,许湘菜!除了你,我不会让其他人有机会上来的,再说附在那些骨头上的是『结实的肌肉』,你要不要再试一下我苦练多久的身体?摸摸看。」叶大山准备撩起他的上衣时,李苑安提着医药箱到我们面前,神情狐疑地望向我们。 「摸什么摸!你把上衣脱掉,我看看你有什么可诱拐纯良妇女的。」李苑安重重放下箱子,「你们一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我知道不敢说吼!你们当我没青春过吗?早就知道你们半夜不回家的原因,别再亲亲我我,快点弄一弄去休息。」 「是。」我们无话可说,毕竟方才在车上我们吻得太投入,好像把过去飞逝的时光一次补齐,拚命地想在彼此身上留下相爱的证明。我们已经花太多时间绕远路,这次我们选择直球进击。 但对象是认识了二十多年的青梅竹马,这种情况比任何时候都令人尷尬。 我撇向一旁,手掌托住灼热的面颊,赶紧转变当前的话题,「安爸,罗女士那傢伙去哪里?她应该等我们等很久。」 「别说她是『那傢伙』,她好歹是你的亲生母亲!我把房间让给她睡,不然她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打哈欠,看着有点可怜。」 「她到底要在我们家待多久?超烦的。」 自从罗乐莉跟着我们在海边撒完骨灰,她便一路跟回我们家,赖在这里两个礼拜以上,就算爸爸的遗嘱说得很清楚,不会留半毛钱给她,那个人仍厚脸皮待在这里,对我们说话高傲又不客气,大概只有像安爸和叶妈那种泥菩萨心肠,才能对她很友善。 「别这样子,罗女士可是怀胎十月把你们生下来,一定也深深爱过许星晨,不然她不会打击那么大。」 「我无法同理她的心情。」 「你试着对她释出一些好意,心情会比较好。」李苑安在叶大山的肩膀贴好ok绷,改口说:「女婿啊,你会介意父女待在同一个房间吗?我好久没跟小美女一起睡了。」 「女、女婿,又是哪招?」叶大山迅速起身,「是安爸的话,当然没关係,我差不多该回家。」 「就算你住隔壁,到家后还是传个讯息给我们,不然我怕小美女会难过。」 「我会的,安爸和许湘菜早点睡!我这礼拜会把她借去麵包店工作,也会盯着她吃三餐,嗯……先跟你知会一声。」叶大山顿了顿首,急急忙忙衝回自己的家。 李苑安瞧他那副落魄的模样,不禁捧腹大笑,「叶大山这孩子真有趣,稍微说个几句,他就觉得事情大条。」 「安爸,你别乱吓他,现在他是你女儿的金主大大,伤不起的。」 「还有另一个身份吧?」 「兼许湘菜的闺蜜?」 「你的男朋友。」 李苑安说出这几几个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不是啦……我们根本还没开始交往,八字连一撇都还没点上,怎么会是男女朋友。」 他听到叶大山还没跟我告白,一脸失望地说:「我错看那小子了,平常看他挺精明,遇到感情就退缩,嘖嘖!亏他对你那么死心蹋地。」 「你没听他说过任何八卦的事?」我挽住他的手臂,想到我好几天未盥洗,「安爸,你等等我,洗澡完继续聊,好久没跟你一起睡了,很像回到小时候。」 「快去,我先去帮你暖暖床,以前去旅游住四人房,你跟湘晴最爱吵谁睡在我旁边,结果变成没人要跟星晨睡,我得跟你们挤在一张双人床,趁你们熟睡时,才能去陪他。」 李苑安很喜欢回忆他和爸爸一路来到这里的过程,即使反覆说了很多遍,我们仍爱听他讲故事。感觉他生动描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时,那个时期的爸爸彷彿能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不曾离开过我们的身边。 「星晨要是知道他很牵掛的孩子们终于在一起,他一定很欣慰,因为叶大山是他唯一认可的男人,嗯,也是得到我肯定和讚赏的人。」 六、当个快乐的吃货比较实在-2 李苑安侧睡在我身旁,轻抚我的头,「湘菜,你真的要好好把握叶大山,他今天把你带到麵包店,是想让你的生活有一些目标,我至今还记得你、湘晴和大山在小学四年级家长观摩会,发表了什么样的梦想。」 「大山说要当篮球选手,湘晴想开甜点店,当麵包师父,我……那时是想当总统?还是当什么,我有点忘了。」 我真的记不太清楚儿时说的梦想,仅记得那时候说完,大家笑得很厉害,我到现在也没搞懂他们爆笑的原因。 「我记得很清楚,你说因为听了我常讲给你们听的故事,所以你想自己写一些故事,可以做成绘本或是小说之类。」 「我有点印象,老师无法确定我是否想当作家,特别再问一次我想做的事情,我那时很大声回答说『写故事』,然后接下来每一天同学疯狂模仿我的反应,我从此变成他们的笑料。」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梦想本身没什么,但说出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答案,会让这个人在班上变得格外突出,这让我很想把小时候的自己埋在没人能找到的位置,等到世界末日那天再挖出来回忆以前的蠢事。 「赚钱很重要,只是现在的大人光是生存已经不容易,很难去记得小时候有过什么样的梦想,很多人的生活仅仅剩下工作。」 「安爸,你以前有什么样的梦想?」 「我想要有一个家,现在已经和星晨完全实现这个梦想。」李苑安曾跟我们说,他告诉家人出柜的那天,和家人大吵一顿后离家出走,从此不再往来,逢年过节都是一个人渡过,交往对象一个换一个,直到遇到我爸爸许星晨,他有了想定下来的念头。 「我有点难想像,怎样叫『遇到对的人』?打个比方说,我跟叶大山认识很多年,但遇到一些事情,我会觉得那样的他很陌生。」 「有那样的感觉很正常,人都是相处久会更认识彼此,那对的人则会在对的时间出现,要找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李苑安打了一个大哈欠,把我拉他怀里,「我们聊太晚了,该好好睡觉,明天你是不是要早起?」 「你早上多睡一点,我们做的吐司放厨房,你不用担心我的早餐哦!」 我蹭了蹭他温热的胸口,安心地闔眼睡去。 那天夜里,我梦到国小三年级时,我们全家人在宜兰的饭店渡过一晚的时光,晚上去夜市买一堆炸物和小点心,我跟弟弟一边吃,一边抢摇控器选频道,接着跟爸爸、李苑安在床铺蹦蹦跳跳,玩到很累直接睡着。隔天醒来,李苑安跟我们说,他跟爸爸同心协力把我们架到浴室洗澡。两个调皮蛋当然继续搞怪,没理会他们难得出一趟远门,过得很辛苦。 「爸爸……」我非常想念他陪我们的每一天,多希望梦境看到的爸爸也能在现实中出现。 李苑安似乎听到我的囈语,把我搂得更紧。像哄婴儿那般的语调,轻柔说道:「星晨会在天上守护我们,有一天我们都会重逢。」 *** 昨天在梦里回忆一家人的美好时光,儘管作梦时间缩短许多,睡眠品质相较前两週好很多。 我提早起床,迷迷糊糊走去厨房看到许湘晴,他穿衬衫的模样,看上去和爸爸相似,有一刻我以为是他从我的梦里走出来,可是父子再像,眼神和散发出来的气质是最难復刻的。 「许湘菜,你别抱着我,这样很难移动。」许湘晴站在不沾锅前煎蛋,我像个树懒黏在他背后,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说道:「我以为你拿爸的衣物穿呢!还好你没大不敬到那个地步。」 「你这么早起床,要去哪?」 他后来多打两颗蛋,应该是要做早餐给我吃。开心之馀,我拿起昨天做的鲜奶吐司跟他炫耀,「你看,这是叶大山教我做的,今天我也要去麵包店帮忙。」 「你做得挺好耶!」许湘晴打开外包装,一股奶香立刻扑鼻而来,「姐,你终于有想做的事情了?还是,因为你去麵包店,能跟姐夫多恩恩爱爱?嘿嘿,我房间隔音不好,听到一些内容。」 「我跟安爸说的事情还好吧?应该是叶大山那傢伙说溜嘴。」 「从安爸描述叶大山肩膀被咬,两人气色不好,不就是……做得太激烈导致?」 「许、湘、晴!」我差点失控发出尖叫声,考量大家仍在睡觉,我努力降低音量,「我们吃早餐吧!聊天会血压飆高。」 「话说……我前天上班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成人英语会话班,我居然变成他的老师,那个人变得比以前成熟,很不可思议。」 「你说的到底是谁?以前你遇到天菜,跟我们描述时,你大部分会用『那个人』来称呼对方。」 「我喜欢成功得手后,再让你们知道是谁。」许湘晴迅速准备好早餐,他开始讲究摆盘和仪式感,「你等我拍完照喔!那个人有追踪我的ig,嗯……放在上面的照片要漂亮才行。」 「快一点,我得赶快吃完早餐,准备去上班呢!」我看时间还有一小时左右,叶大山准时来电提醒此事。 「许湘菜,你该不会在睡觉吧?」他的背景传来师父们说话的声响,以及他走路时,衣服磨擦到墙壁发出的綷縩声。 「我们昨天应该赌一把,看我能不能早起,这样今天才能看到你输的表情。」 「你随时能看到那个表情,对了,你需要专车接送吗?」 「我可以自己去。」我大概暂时不想跟他待在一个容易引人犯罪的狭小空间,坐在那台车的副驾驶座,会让我梦回昨晚发生的事。 叶大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没精神,「好吧,可惜了,等等见囉!」 我掛断电话,许湘晴的眼睛如狐狸那般锐利,咧嘴问道:「电话是姐夫打来的,对不对?哇,我没想到你跟大山有天会那么甜蜜,太讚叹了,害我好想赶快把到我说的『那个人』。」 「吵死了,我要准备出门囉!」 我随意换上衣服,没精心打扮,抓了一个帆布包,便前往麵包店的位置。反正,我是去帮忙的,哪需要打扮花枝招展,省得招来一堆没必要的误会。 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没回来老家这一带,我的视线忽然会留意周遭环境,两旁林道树叶茂密,斑驳的光影从树叶透出来,有一隻土狗趴在地上晒太阳,树丛开了一些色彩繽纷的马缨丹,有鸟儿啁啾轻唱,也有几隻小白蝶漫舞。 要是心境一直维持在紧绷状态,我应该不会有任何心思观察四周,代表我紧绷的情绪慢下来了,比较有馀裕探索眼前的事物。 这是之前工作忙碌时,不曾有过的体会。我感觉到自己的状态逐渐好转,想起李苑安跟我说过的话,以前小时候我们都会勇敢说出自己的梦想,可是长大后,随着现实和生活压迫,我们往往会忘记曾经的目标。 「我是不是要试着提笔,写写看内心的想法?」我喃喃自语道。我在思考该写些什么内容时,离麵包店的招牌越来越近。 我一进店内,女员工的眼神不像昨天那么敌意,她们把准备好的围裙和掛牌拿给我,亲切地告诉我员工休息室在哪,还准备我专属的个人物品柜。 「姐妹们,我们要好好对待新人,知道吗?」悠娜站在柜檯跟另外两人小玉和阿雅说道,她们学阿兵哥敬礼方式回覆她的话。 麵包店的铁三角不好惹,我默默想着,把个人物品收好后出来外场。叶大山在柜檯跟她们聊天,悠娜跟他靠得很近,难道他没注意到吗?我认识的猴子首领,一定能理解下属的想法。 「我来跟你们介绍一下这个短期工,她叫许湘菜,算是我的青梅竹马,之前没做过相关的工作,请各位前辈好好指导她,嗯……有时协助前面,有时去后面跟师父做麵包,很万能,就这样,大家合作愉快。」 叶大山拍手时,店内几位客人听完他的话,也跟着鼓掌,我有点难为情向他们一一鞠躬致谢。接着,他们像赶鸭子上架,带我熟悉收银台结帐功能、刷卡机和行动支付,还有稍微逛一圈环视店内麵包的种类。 我之前没特别注意到,往旁边走去有一带规划为内用区,客人买完麵包可带到旁边配咖啡享用。好险我的能力不到连饮料製作都包办的地步,难怪叶妈常说他们很缺帮手。 「悠娜,我能这么称呼你吗?因为你感觉跟我年龄差不多,你们在这边做多久啦?我很少直接跟客人接触的机会,以前是坐办公室……」我想说趁现在店内没很多客人,正适合跟同事多多认识。 「我从大一来这里打工到变成正职,有八年的时间,叶妈常说,我如果是她的女儿就好,她真的是大家的妈妈。」 悠娜长得很高挑,做事也很俐落,墙上掛着她和叶家人的合照就能知道,她是这里的资深员工。 「哇,那你大学读这附近的吗?」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悠娜来这里打工的原因令人好奇。 六、当个快乐的吃货比较实在-3 「我跟大山哥是大学同系,我小他一届,因为参加一些活动认识,他介绍我来这边工读,他眼光挺好,知道要把成绩优秀的同学先拐到手,目前这边都是同系学弟妹会来帮忙的地方,有人在线上协助处理行销方面的工作。」 她拿着笔记本扫视店内的库存,很俐落纪录各盘麵包的数量,有效率地做完正事。我则帮忙清点办公用品,数量快没的话,得提早外出购买或叫货,不然会来不及使用。 我坐到她旁边,「我跟大山哥虽然是青梅竹马,但我们大学却是各奔东西,所以我蛮想知道他大学时期都在做什么……」 悠娜以略胜一筹的语调分享叶大山大学时期的事,「他在大学算是万人迷,听说他之前高中在篮球队,有其他学长看过他打球,刻意来班上说服他加入校队,虽然他都拒绝,但因为他五官深邃,长得又帅,校园有一票跟随他的女粉丝,我好怀念那时期。」 「我挺想目睹那个画面,一定很搞笑,像是他经过那些女粉丝面前,听到一片尖叫声,他的表情大概是『你们这些人都有病』吧?」 高中有徐驰在,轮不到叶大山发威,现在回头想想,其实他那时人气也不差,一个月至少有一名勇者会跟他告白。 「许湘菜,你来这边是想认真工作,还是听我八卦?」说人人到,叶大山一个手掌盖住我的头顶,「你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问我,我们下班聊。」 「这是我认识悠娜的好机会,你别打扰我。」我用力左右甩头,想拉开跟他的距离,「别闹了,客人要结帐,我要好好发挥工作能力。」 把帐结好也是一门学问。每次去超商,偶尔会遇到排队的情形,通常是店员结帐速度不够快,或遇到需要协助解决,亦或来店人数过多,导致等待时间变长,我甚至遇过店员结帐金额输入错误,差额部分变成自行吸收。 我们能聊天的时间很短暂,店内人流高峰期出现在上班时间、中午和下午四五点左右。店内麵包项目不多,价目表条码一扫,很快完成结帐。不过,我依然紧张到不停冒手汗。 我把发票递给客人,悠娜帮忙把麵包装袋,每一个都会提醒麵包的保存期限及最佳保存方式,像蛋糕、有奶油、肉类製品等等,无法常温存放,这些皆须提醒客人相关注意事项,避免日后有争议。悠娜服务客人的样子很亲切,连常客来买麵包外,还会送她探班礼。 站在麵包区整理物品的,是身为年轻妈妈的小玉,她知道小朋友们最喜欢逛麵包店,所以她会把一些形状较可爱的麵包,放在小孩比较好夹的位置。她自称是店内动线规画总监,很重视店内瀏览的感觉。 另一位外场人员阿雅,她小我八岁,刚从大学毕业,整个打扮和我们这些有年纪的姐姐完全不同,她穿得很摇滚,头发染成蓝绿色,舌环、鼻环全在她脸上出现,可是她跟人互动一点都不冰冷,说话也很有趣。 我的工作除了结帐之外,似乎更多在了解每一个人,试着不想太多,放下内心那些成见,踏出害怕认识新朋友的界线,我发现「担心自己再次受伤」的影响力缩小很多。 原来,从「零」开始并不是困难的事。我过去似乎把自己困在一个「大眾化」的生活,依照社会框架对子女的期待,强迫内心接受要累积年资、薪水要稳定、不能频繁转换工作的规则,导致我害怕踏出舒适圈,因为离开了所有习惯的事情、环境和人,全部要重新适应。 大家对年龄的阶段性期待,更限缩很多人的发展,我身边的朋友在三十岁后,大家多半求稳,有房、有车、有情人,职位不是公务员,就是坐到主管级职位。 工作得到成就,下一步是建立家庭。有人急着快点找到男女朋友,害怕因为单身被投以异样眼光,扣上低人一等的标籤,或是周围朋友都结婚,我却停在原地之类,好像人生剩下婚姻和爱情,是最重要的事。 邻近下午一点多,店内购买风潮结束,我们有机会轮流吃饭,我也能转换脑袋的思绪。 「话说这么忙碌的情形下,你们是如何解决吃饭的?外送?自己准备?肚子好饿。」我趴在柜台,可怜兮兮盯着散发香气,但始终无人带走的菠萝麵包,「好想吃。」 悠娜的手挡在我面前,「那是重要的库存,晚一点会有一堆小朋友进来,我们要趁下午两点半前补货,把麵包摆整齐。」 「啊,今天忙着带你认识环境,忘了跟你说,我们看人少,就可以一个叫外送,另一个微波便当,像我习惯自备中餐。」小玉说完,便跑去内场的员工冰箱拿便当去微波。 「阿雅和悠娜中午吃啥啊?别跟我说,吃泡麵或沙拉,我会疯掉。」差点忘记我有一个战友叫叶大山,那个猴子王明明说会包我三餐,人到底去哪? 阿雅掏出一袋白吐司,冷淡地说:「我吃这个,你要来一片吗?是我在家做的麵包,吃了两天,今天一定要吃完。」 我抱着感激的心情收下那片吐司,悠娜跟在小玉身后去冰箱拿她们的食物,她身材那么好,果然进行严格的管理,吃沙拉配鸡胸肉之类。这里的员工活得好健康。 本来待在办公室的叶大山走出来,左右伸展筋骨,「许湘菜,反正你是来帮忙的,我带你出去吃饭,你们有要买什么,或吃什么吗?」 「饮料,我要喝珍珠红茶,微糖去冰。」阿雅双手举高说道。 我听到她的回答,整个笑到不行。因为上班日大家绝对离不开饮料,做事情时嘴巴没一起咀嚼珍珠,灵感不会从脑袋蹦出来。揪团喝饮料,真的是万年不败的定律。 「我也要,好久没喝了,最近叫外送也凑不齐杯数。」小玉坦白自己是为了省钱才带餐盒,对饮料完全无法抵抗,毕竟饮料去糖,茶里面有儿茶素,她认为那样很健康。 六、当个快乐的吃货比较实在-4 悠娜大概是里面最不合群的。她没说任何话,眼睛冒火地瞪向我,待在店内角落闷闷地吃着她的沙拉。我还以为跟她的关係变好,结果我跟叶大山扯在一块,她的情形会飞奔出来。 小玉见状把我拉到旁边,悄声说道:「你下次跟大山哥吃饭,两人不要同时离开这间店,不然悠娜会吃醋,在你出现之前,她已经准备要告白,甚至有把握他会喜欢自己,偷偷跟你说的……别外传。」 「我知道。」 对于别人喜欢上谁,我没有任何插手空间。可是,悠娜喜欢叶大山,唯独这件事让我感到胸闷不舒服。我没办法想像叶大山搂着其他女人的画面,不管那个女人是悠娜,还是其他对他有兴趣的人,总觉得就像我最喜欢的蛋糕被别人偷吃一口,我实在无法忍受。 我跟着叶大山步出店外,我突然往天空张开双手,吸一堆空气到腹部再呼出,大喊:「肚子好饿啊!」 「你、你在干嘛?很丢脸欸!」叶大山越是刻意想用手切开跟我的关联,我越是衝到他旁边,勾住他的手臂,说道:「我这样还好吧!」 「我带你去吃一间拉麵店,看网路评价还不错,那间店大概去年开的,我一直还没去吃。」 「我对附近都不熟,你说好吃就好。」 「台北的美食你比较熟?」 「当然,我可是三分之二的台北人。」 「一日住天龙国,终身天龙国,真的是很虔诚的国民。」叶大山晃头无奈地说。 我们走去拉麵店的路上几乎都在斗嘴,没有聊关于昨晚的事,他跟我的互动维持不变,总觉得有点焦躁,难道是我的魅力不够?前十秒那么想,第十一秒开始,我懒得对这个关係多做努力。 爱情是勉强不来的——我总是这么说服自己,不想再次坠入爱得死去活来的深渊,内心再痛,对方肯定不会有相同感受。 我们进到店内,我远远见到吧檯区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依旧留那一头及肩黑发,身穿黑西装,看起来是很有个性的上班族。 他眉头紧皱,低头猛然吸麵条。我则从后方兴奋地叫他的名字,「徐驰!好久不见。」 他闻声转头,难以置信望向我们,「你们怎么在这里?叶大山我还常见,许湘菜你也回来了?」 「也」?我想起来许湘晴说的话,担心他说的那个人正是「徐驰」。恐怕我们今天在这里见面之前,徐驰应该先见到我弟,才会那么说。 叶大山本来心情很愉快,看到徐驰,他那张脸瞬间变得阴沉,高三那年我们时不时吵架,他生气起来跟现在一样,嘴角下垂到好似要去找对方讨债。 我们三人坐在一块吃拉麵,叶大山硬是要挤在我们中间,不让我坐他旁边,连吃的东西也要跟我点的相同,完全是幼稚鬼本色上身。 「徐驰还是住这附近?是在哪里上班?」 「对的,我在外商公司工作,最近想升迁,还跑去练英文会话,湘晴有跟你说过吗?我变成他的学生,他唸英文句子好标准,跟我听老外说话差不多。」 「那都要感谢爸爸很小的时候,花时间锻鍊我们的语言能力。」 「对了,我有听说你爸爸的事,请节哀。」 「爸爸走的时候很安详,爱他的人围绕在他身边,很幸福的。」 「那就好,不然我看湘晴每次上课的眼睛,红肿得令人心疼,我其实是问其他老师才知道你们的近况。」 「你很关心我弟嘛!话说,你交女朋友了吗?」 我习惯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睛,明明是指定给徐驰回答的题目,叶大山很认真注视我,害我脑中浮现昨晚在车上发生的事,有些难为情地撇头。 「你们高三吵架那么厉害,许湘菜还发生事故,我以为你们就那么散了。」徐驰看着叶大山无厘头的举动,噗哧笑道:「结果你们没变太多,让人很怀念呢!」 「没进步就是退步!我下次见面我会打扮成熟点的。」我拨了拨头发,心想要让大家看见我的变化,从明天开始换个穿衣的风格。 叶大山那个闷葫芦听完那句话瞪大双眼,他吸麵条速度更快,碗公剩汤时,他乾脆整个碗捧起来,用夸张的动作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气得趴到他的背上,靠近徐驰,「你还没回覆我,你到底交女朋友没?我弟现在单身,朋友都在南部,他一个人怪可怜,你能多约他出去玩吗?不然他很爱泡在酒精和夜店。」 「我单身,有时间不如大家约聚餐,周五晚上如何?」徐驰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话中的意思,他那张笑容可掬的脸,根本在敷衍我。 从以前高中时,他经常用这种让人摸不着头绪的态度面对我们这些单恋者,既不交往,也不拒绝,跟很多人曖昧,我也是其中一个沦陷那样优柔寡断的悲惨少女。 「我再忙也会参加的,兄弟挺你。」叶大山把我赶下他的背后,紧握我的手,不管我有没有吃完,将我拉起来,「我们在外面待太久,要回去上班,先走了。」 「嗯,週五见。」徐驰那双眼其实是明白事理的,就算他看得出来叶大山的心意,他不会参与其中,一如他过去的行为,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那张帅脸收到不少女生赏他的巴掌。 「该死,我记得他不会在这天去那家拉麵店的,为何今天出现在那里?完全是我失误。」叶大山快步走在前面,嘴里碎念那些说给自己听的气话,另一手仍紧握我的手,把我带到一条无人的巷道。 叶大山果然还是无礼的霸道总裁,突然使劲贴住我的唇瓣,身体的重量缓缓压到墙面,我正面对他的焦急,双手按在他的胸脯,能感受到跳动激烈的心脉。 我趁着他转换进攻的方向,稍微跟他拉开距离,低声说:「慢一点,又没人跟你抢。」 「我就是无法忍。」叶大山用力到垫在墙面的手,快要烙出掌印的形状。他今天吻的方式有如一头猛兽,再亲下去似乎不太妙,我赶紧推开他,怕伤到他的内心,还抱住他,说道:「你等等,我不会跑掉,放一百颗心。」 六、当个快乐的吃货比较实在-5 「不好说,你在外面看了那么多的花花世界,跟着我不会觉得很无聊吗?」 我轻啄他的颈部,埋下那些我不敢说出口的话。我们再次拥吻,忘了午休时间不长,直到叶大山口袋的手机不停震动,他面红耳赤停下动作,在我眼前接起叶妈的电话,声音沙哑说道:「怎么了?」 「我到店里,听悠娜他们说,你跟许湘菜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打电话关心一下,你们还好吗?」叶妈的身后传来许多嘻笑声,阿雅刻意在后方说:「叶妈,搞不好他们在约会,我们会不会打扰到他们?」 「说不定在接吻,要是亲到一半,发现妈妈打电话来,真的会蛮尷尬。」小玉以过来人身份分享道。 「才不是,你别听她们乱说,我们去吃拉麵,刚好遇到高中同学叙叙旧,再半小时回去,你在店内,我更能光明正大待外面。」 「别玩大晚,下午客人多,我需要人手。」 「好啦,再见。」叶大山不耐烦地掛电话,回头看我要笑不笑的彆扭样,亲了我的脸颊,「你别太欺负我,这是我第一次对妈说那样的话。」 「叶先生,你是在怪我囉?」 「一切要怪你让我失去理智,要记得我们剩半小时能在外面鬼混。」 「我们直接回去?」 「不要……」 叶大山略带湿润的双眼,总让我想起家里放的那隻熊娃娃,渴求得到人的疼爱。本来我们中场休息,该收工回去麵包店,但不知道是他,还是我起的头,我们之间好像涂了一层强力胶,吸食过度出现上癮的症状,不断在对方身上乞求温暖。 精神过于耽溺这份沉默,意识有些迷乱,我听到他不经意说出的「喜欢」,而将他搂得更紧更密,我甚至说出了一个员工不该说的话,「我们翘班吧?我也不想回去。」 「不行,我跟妈约定好了。」叶大山对于爱情和麵包还是分得很清楚,我提出那句话后,他的理智似乎回来,帮我整理抚平凌乱的上衣,冷静地说:「该回去上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力拍双颊,「我说那什么话,工作超重要,不过你要腾出完整一天陪我。」 「一天根本不够,你全部时间都要给我。」叶大山五指紧扣我的手,他语毕不敢回头,发红的耳根呈现他的心情写照。 我这么飘飘然是可以的吗?叶大山对我来说,是这世界除了家人之外的至亲存在。每一次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为我带来曙光,撑起那一个快要崩塌的心房。 回家那一路的时间快得令人惋惜。抵达麵包店前,怕店内员工乱传话对我不利,叶大山缓缓松开他的手,驻足在店前不进门,「你先进去,我垫后。」 「干嘛不一起进去就好?」 「我想体验当一个痴情男送女朋友回家,捨不得你离开的画面,不然你看我进去,会有点凄凉。」 「无法理解,只觉得你很狡猾。」跟叶大山相处那么长的时光,头一次觉得这个人的心理素质不是普通人的程度,他会的那些花招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特别多样。 我进门后,回头等他,那傢伙竟然隔空要我读唇语。 「我最喜欢你了。」他似乎这么说着。 叶妈从柜台出来,把手待在我的肩膀,「你们俩真的很怪,一个在门外搞笑,一个看着他脸红,怎么?你们在演什么戏。」 「没事,他是吃错药,我是没吃药。」我双手遮住全脸,抵抗叶大山那隻猴大王的魅力。 是啊,要好好工作,再不工作,脑中那些思想实在太齷齪,只能怪这颗恋爱脑太正常发作。 七、隐藏宝箱的初恋日记-1 许湘菜回麵包店工作后,叶大山背靠附近的墙壁发出诡譎的笑声,为了不让旁人认为他是个疯子,他企图联想一些单字让脑袋冷静——例如「冰块」、「檜木」、「木箱」、「厢型车」—— 该死!「车子」这个词,他脑中接下来出现的是,许湘菜出乎意料咬住他肩膀的画面。他根本无法停止脑中对许湘菜有过多的痴情妄想。 他被许湘菜碰触时,他的眼睛略略睁大,因为她曾说过,她害怕跟男生发生进一步的关係,而跟前面那几任分手。 许湘菜的行为,让叶大山忍不住认为自己在她心中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麵包店的所有员工都察觉到他们的老闆心情非常好,叶大山踏着轻盈步伐、旋转,来到他的办公室。 叶大山推开办公桌的座椅,他弯腰打开一个隐密的保险箱,里面放的不是珍贵的秘方,是记录他过去那些年的日记本。他轻拍上面的灰,日记的年份从2007到2013年,后面便没再往后记录。 「好怀念啊!」叶大山低头看着高三那年的日记本,喃喃自语:「是跟许湘菜大吵一顿的那年,人一旦陷在自以为的窘境,很难顺利从中逃脱呢!不知道现在读这本,我会有什么新的感受?」 叶大山和许湘菜的孽缘,不只是这六本能呈现,从国小到高中,跟许湘菜相处的时间,比他亲生的母亲处得更久,习惯和情感堆叠起来的份量,足够变成一个专属的书柜来展示他们的故事。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许湘菜呢?这个问题很像为何香菜与猪血糕要搭在一起才好吃?似乎没什么原因能解答。」 叶大山左思右想,换了一本写关于国二的笔记本。他快速翻阅,找到那年最后一次参加运动会的日记。 *** 国二那年的运动会全年级皆有接力赛。他们班安排最后一棒是叶大山,再往前一棒是许湘菜。为了在运动会取得好成绩,他们上体育课和班导课时,会模拟完整的赛事流程,轮流接力奔跑。 许湘菜当时直奔向他的画面,仍令叶大山印象深刻。她以前国中不是田径队,很少人会注意到她跑步的速度其实很快,很多时候她都没认真跑步,连体育老师也很意外她会报名参加这次的接力赛。 儘管许湘菜自许为女汉子界第一把交椅,她过去对运动并不投入,她长期以来都是班上的啦啦队,大声帮参赛的同学们加油打气,或者她会选择坐板凳放空,等同学需要替换人手,她才会上场表现。 叶大山不是没问过她为何那阵子热衷运动,她答因为她喜欢的人在那里,身体自然动起来朝那个方向前进。他是无法理解那女孩的想法,可他的眼睛依旧不断追随喜欢别人的她。 学校的操场不大,大概一圈四百公尺,测试体适能通常要跑两圈。许湘菜国小的时候,其实跑得挺快,在班上能排进前十名,可是到小五、小六时,她会抗拒跑步,每次她全力衝刺奔跑,会有一排爱看热闹的臭男生在终点等待,叶大山则是跟着起哄的那群。 「你们干嘛那么爱看我跑步?」许湘菜不解地询问那群男同学。 叶大山和许湘晴下课坐在一前一后,对视而笑,毫不掩饰他们的男性视角,叶大山还会露出谜之微笑,喊说:「大吃货,你有捧着布丁跑过吗?你照我说的做,你会知道我们为何看得津津有味。」 「我才不要。」许湘菜想像力大开,忽然懂他话中的意思,她双手抱住胸口,不敢再任意跑步。 时间很快来到国二那年,在叶大山还不太懂什么是「爱」的时候,许湘菜已经开始掏心掏肺献给她喜欢的人,她跟其他女同学结伴经过体育班,远远观望那一个外型帅气、难以捉摸的男同学,是她每天上学的动力。 女生大概是这世界上最难懂的生物。叶大山每次观察许湘菜,见她既希望对方能看见她的好,又不想得到太多对方的关注,她把自己搞得非常累之外,还得做出破格的行为。例如这次国二运动会,许湘菜因为喜欢的人参加接力赛,她也跟着报名。 许湘菜放学时会留在学校,进行自主练习。她想至少不能跑太落后,所以她鼓起勇气跑操场练习。叶大山则在旁边的篮球场,和其他男生打球,他的眼睛馀光不时瞄向她。 她扎了一个马尾,跑步时头发会向后飘扬,背后披上一层落日嫣红,使她身体的曲线变得更立体。他就那样傻愣注视她,没发现队友朝他传球,直接打到他的侧脸,他疼得往前扑地。 「叶大山,你看什么看得那么入迷?我球打到你之前,你的脸已经很红。」他的队友丝毫没有同袍之情,比起伸手拉起坐在地上神游的他,更在意让他分心的人是谁。 「看屁看啦!我不准你们看!」叶大山拍开他的手,顶着一张带有篮球压痕的脸,摇摇晃晃爬了起来,他随意撩起上衣擦脸,就算他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脸颊散发的热气。 「吼,你在看哪个校花对不对?我们也要看!介绍我认识。」其他队员准备顺着他的视线往操场看时,他张开手挡住他们的视线,把球扔回去给他们,喊道:「你们不认真练习,我要跟教练打小报告。」 叶大山还把球队经理请到他身旁问:「教练去哪里?快让他骂这些人,一天不起哄好像会要他们的命。」 「你们这群男生真的很无聊。」球队经理完全没想参与他们幼稚的举动。 他们打闹的声音吸引许湘菜短暂的目光,她试着尽可能远离那一带后,她再次专注在自己的呼吸和跑步节奏,诺大的红轮也终于从天顶驶回地平线。 随大赛时间越来越接近,叶大山放学后也加入许湘菜的跑步练习,许湘晴则讨厌运动,还是被逼着跟他们一起当跑者,没有缺席他们的训练。 「真是够了,这完全不是我擅长的项目。」许湘晴跑不到两百公尺就喊累,他手握一个瓶装水,使劲奔到许湘菜的面前,气喘吁吁地交棒给她,他一脸厌世说:「干,我一定疯了,才会答应你们。」 「许湘晴,你再不锻鍊,凭你那个身材要吸引谁啊!要是你跟着我每天跑步,现在就不会喘得那么厉害。」许湘菜一拿到水瓶,拚命向前衝,她那张脸还因为跑太快而变形。 每次许湘菜交棒给叶大山的前五秒,他得用力憋笑,尽量不去看她那张怪脸,要是他忍不住,他会因为大笑而把手中的棒子喷飞出去。 「叶大山,你再笑一次试试看?你是不是很久没尝过我拳头的味道?」许湘菜很快递棒子给他,奋力喊道:「你跑快点!我好想回家吃安爸的料理。」 「我出门前,安爸跟我说,今天的主菜是炸鸡。」叶大山回覆完那句话,一溜烟往前衝刺,脚速快到彷彿能在跑道上印出一条热腾腾的压痕。 三人练习结束会相约回家,全校都知道他们几乎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青梅竹马,很难有人能撼动他们之间的友谊,也不太会传他们的八卦。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彼此的家人。 接力赛自主练习和期中考试几乎是同时期举行。许湘菜跑步完,回家得赶快读书,她可不想成为班上最后一名;而许湘晴的数学永远在个位数徘徊,被当了很多次,连李苑安也快看不下去,叶大山只好考前帮他恶补数学。 「你头脑那么好,怎么每次考试都排第三名?」许湘晴在叶大山的房间写数学题,痛苦地写着好友替他准备的考题预测,他继续说:「大山,我写完能不能给我奖励?」 「你安静写,自然有好康。」叶大山躺在床上看漫画,根本不想管他,「第三名是多好的头衔,有奖学金,还不会被大家过度关注,也不会有维持第一名的压力。」 「你果然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这不是什么很好的习惯,你不怕有一天最喜欢的事物被人夺走吗?」 「不会有这天到来。」叶大山充满馀裕地回答。 七、隐藏宝箱的初恋日记-2 叩叩——他的房间传来敲门声,他开门看是许湘菜端着一大盘的猪血糕。她带着课本找他们一起准备考试,「还不快点谢谢我!请阿婆把香菜和花生粉分开,你们可按照喜欢的吃法摆放。」 「吃完再读书吧!吃最重要。」许湘晴第一个衝去抢完全没香菜的猪血糕,嘴巴塞得满满,他最开心可以远离数学题。 叶大山倒是学许湘菜的吃法,将猪血糕沾满许多花生粉和香菜,他吃得很不专心,漫画书页面夹带许多花生粉屑。许湘菜看叶大山读漫画那么认真,趁他的手在一旁举着猪血糕,她偷偷凑过去张嘴吃掉他手中的那一份。 叶大山翻下一页,把竹籤塞到嘴里,才发现他的猪血糕不见了。那还是最后一块猪血糕,盘子上的点心全被许家那对双胞胎毫不留情吃完,没留半点料给他。 「谁叫你一心二用,两边顾不好吼!」许湘菜讲话时,牙缝卡着香菜和花生粉。 「你们狼狈为奸啦!欺负我一个。」叶大山只能含着竹籤,回想猪血糕的滋味。 许湘晴打开柜子找到叶大山藏的一包包洋芋片,他没经过主人同意便随意开来吃,假意安慰他说:「大山,我们吃这个好了,姐那傢伙碰到猪血糕,会立刻从人类进化成猪血糕破坏兽,她专门清空小吃,我们不会是她的对手。」 「许湘晴,你说得太夸张,我只是爱吃猪血糕罢了。」她把手伸向叶大山怀里抱的洋芋片,这次他反射性躲避她的攻击,把双手插在袋中,不让她轻易取得洋芋片,他还露出得意微笑,接着许湘菜放下书本,直接来场抢零食大战,许湘晴也索性放弃读书加入他们的战局。 晚上十点多,李苑安跟许星晨来叶家领走睡得一蹋糊涂的双胞胎姐弟,他们一脸抱歉帮忙收着叶大山房间的饼乾塑胶袋和留着酱汁的空盘。 叶妈帮叶大山盖被子,替他擦掉他脸上黏着的花生粉。叶大山睡着时,他两边嘴角微弯,轻声囈语:「许湘菜、许湘晴,你们给我记住,这盘猪血糕都是我的!」 「傻孩子。」叶妈知道那孩子对上许家那对活宝后,每天过得比单独在家更开心。 这次期中考试叶大山如愿第三名,许湘菜第十二名,而许湘晴的数学稍微起色,来到二位数差一点及格,他刚好守住第二十九名的宝座,他反倒到处炫耀此事,回家被许爸痛骂一顿。 *** 「对,没错!从以前开始,许湘晴就是各班会出现的那种传奇人物,例如体育课被当掉,每天靠着跑步三圈和写报告,终于辛苦地过关,或是中午定期找数学老师报到,练习如何看时鐘。」叶大山翻到下一页前,有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他偷间的安全屋。 那个人根本是不务正业第一名。她双手盖住叶大山的眼,靠近他问道:「猜猜我是谁?」 「我早就看到你了,许湘菜。」叶大山拉开她的手,从隔壁拖了一张椅子给她,他谨慎看着外头说:「你进来这里,不怕被悠娜他们说话吗?」 「有什么关係?外面有叶妈在,我就说来帮你整理资料,没人会多说什么间话。」许湘菜捧着叶大山手上那些笔记本,「亲爱的大山哥,这些是不能公开的食谱吗?你也写太多本,分年次排列超强。」 「才不是,这些是你不能看的。」 叶大山夺回笔记本收到另一个提袋,他想带回家回忆过去的往事。许湘菜则偷偷把2013年那本藏在身后,没让他发现手上数量有少,她好奇那一年他写了什么样的秘密。 「算了,我回去好好工作。」许湘菜把笔记本塞到背后上衣和裤子的夹缝,让裤头的松紧能好好走私关于他的秘密。 叶大山顾着手上那几本,没发现她的犯行。他的办公室再次迎来寧静,他把房门上锁,确保不会有人烦他,重整精神把心思放回工作。 *** 国二那年的运动会,天气有些阴凉。许湘菜一大早起床,抓住尚未睡醒的许湘晴,想把他拉出房门,毕竟今天的赛事,攸关许湘菜喜欢对象对她的看法。 「许湘晴动作快一点,别拖拖拉拉,我们要快点去学校。」许湘菜扯嗓子一吼,隔壁邻居叶大山开门探头,他也打算出门去。 「你们真的很吵,光听你们说话,身体的能量消耗大半。」他张嘴打一个很大的哈欠,没等他们便走去上学。 那一对双胞胎不想被叶大山丢在身后,他们小跑步跟上他的步调。许湘晴直接贴到他的背后,撒娇说:「大山哥哥,揹我!你想想看过去那些日子,为了陪你们训练跑步,我亲爱的双脚折腾几个礼拜,肌肉还莫名长出来,这完全不是一个偶像该有的身材。」 「不对,是你之前太瘦了,许湘菜的体重感觉比你沉许多。」叶大山撑着许湘晴的臀部,揹着他走了一段路。 许湘菜脸色有些不悦,嘟起嘴问:「我哪里重?许湘晴吃的饭量比我多欸!」 「我是吃不胖的体型,对了,姐,今天好好加油啊!你不是说,想要帮班上接力赛拿第一名,然后衝去跟体育班王子告白?」 许湘晴脱口说出许湘菜的秘密,她只好乾笑看着一脸震惊的叶大山,她摀住他的耳朵说:「别、别听我弟胡说八道,我哪敢跟体育班王子告白?那么多女生找他出来聊天,哪个不是哭着跑开!我胆子小,禁不起那种挑战。」 「为何不可以呢?我听说他喜欢有自信的女生。」叶大山亲耳听到她真的喜欢体育班王子,他的胸口有些烦闷,有一种比柠檬更酸的情感随血液蔓延至身体各处。 面对叶大山的说法,许湘菜面色慌张说:「啊,是吗?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看,毕竟跑步练习一段时间,第一名跟爱情通通都要拿到手。」 七、隐藏宝箱的初恋日记-3 他们到达班上后,同学们气氛格外高昂,几乎很少人坐在原位,他们不是到其他班串门子,就是打探敌情,一群一群散落在各个角落,围着说八卦,或是放学后各班会去哪边庆祝。 去年他们班到学校旁边的餐厅吃火锅,由于班导请客,很多人都点最贵的锅物,让老师财布变薄,期末同乐会的食物变得缩水很多。 「欸欸,班导不是跟隔壁的物理科老师感情不错?我朋友说,曾看他们一起搭同一台车下班欸!国文老师还说,有预感今年会有一对同校夫妻。」 刚进班级时,其他同学正热闹地讨论班导的花边新闻,他们三人不清楚大家的话题,仍加入那些人的对话,随意起哄。 直到班导进来宣导运动会注意事项,每个人的嘴巴乖乖紧闭。许湘晴不时无聊地丢纸团给前面的同学,两人扔得太过火,便被老师罚在大家面前用屁股拼出「赢」的英文单字。 叶大山趴在桌面感到心烦意乱,隔壁的女同学悄然在他桌上放一包巧克力球和纸条,上面写道:「你是我心中的第一名!」 许湘菜和周围的同学们轻声聊得愉快,还联合其他人一起笑她弟弟活该。班上的和乐融融似乎到这时间结束,转眼间学校开始广播要大会集合,各班在操场整队待命。 运动会开始前,校长和其他长官总会说几句话勉励大家,接着集体跳健康操、进行个人项目比赛,算起来下午的重头戏才是接力赛。 不论是哪个项目,各班都要帮同学们打气,因为会有老师待在附近评比「精神总锦标」,班级越是团结一致,整体分数会越高,今年似乎家长会给的经费较多,加码送百元超商礼券,因此大家几乎是卯足全力吶喊「加油」。 叶大山和班上男同学组成一支篮球队,跟其他班比的时候,早上取得前三名资格,下午在接力赛后,会进行冠军赛较劲。他还接着去跑男子组两百公尺的短跑,班上女生尖叫不断,争先恐后想递给他水瓶和毛巾。 许氏双胞胎站在一块盯着他们那位青梅竹马,对叶大山的成长感到十分意外。许湘菜在场边做了几个伸展动作,说道:「没想到叶大山长大后,脑袋好,体力也好,好像做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 「他虽然样样好,但对感情很迟钝。」许湘晴看向许湘菜,「姐,你不是最喜欢这类型的人吗?」 「叶大山永远都是叶大山,要是我们三人之间有变化,无法当朋友,那是世界上最可惜的事。」许湘菜说这句话时,叶大山出现在她身后,一把按住她的头,把她的发丝弄得凌乱。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你们许家双胞胎最好永远不变,我们三个孽缘要一直勾缠到底。」 叶大山靠近他们没多久,又被其他女生叫到体育馆后方,像这种特殊节日多半是大家告白的好时机,老师看到还会选择略过,装作没看见。 午休时间,教室充满一股浓厚的汗臭味,有参加个人赛的男生坐在一块儿,围着电风扇不放,而未参加的同学兴奋地排队打菜。运动会这天的午餐有平常吃不到的小笼包、鸡块和玉米浓汤,饭后有香蕉当作甜点,堪称是五星级学餐。 叶大山反常吃很少,每样东西再好吃,他也只夹一份,吃完便扒在桌上睡午觉。许湘菜怕他没吃饱,把自己的香蕉让给他,毕竟他身为班上运动健将,身体要担的压力更大。 她准备转身离去,他拉住她的手腕,低声说:「你结束时,千万别去找体育班王子。」 「你好好睡觉,别说梦话。」许湘菜顾及左右视线,扯开他的手,匆忙跑出班级。 他们再次见面,已经在操场上,许湘菜摆好向前衝的姿势,叶大山左右挪动,让身体保持一定热度。大家最期待的接力赛,随着起跑枪声开始,第一棒跨出首步,旁边的加油声此起彼落喊着,声音大到会吸走赛场上烈风般的足音。 快要轮到许湘菜时,她的视线忽然从前一棒直奔的画面,转到体育班王子和一个女生有说有笑的场景,他们互相凝视的眼神快渗出蜜,还趁着旁人没留意,两人的手慢慢交叠。 许湘菜似乎忘了她一直努力准备的正事,叶大山见她心思不在跑步上,赶紧出声将她唤回现实,「许湘菜,看着我!你别忘记你说过的话。」 前一个跑者将棒子交到她手中,因为她心不在焉,棒子还喷飞出去。她跑去捡东西时,其他班的跑者轮番经过她身边,一下子她成最后一名,本来的加油声变得越来越小,大家都知道这种情况难以挽回。 她不敢看班上同学的眼神,她知道一个没注意就让自己变成老鼠屎。 她用尽全部力气奔跑,强忍泪水将接力棒传给叶大山,他却露出爽朗的笑容,「没事的,就算让他们半圈,我也有办法追回来。」 七、隐藏宝箱的初恋日记-4 许湘菜累瘫在地上,看着叶大山一个一个穿过,倒追名次,本来他们班对这次比赛成绩不再有任何希望,因为他猛起来追分,加油和欢呼声大到连老师们也开始围观,他的脚像是装了一对翅膀,跑起步来非常轻盈。 第六、第五、第四…… 「叶大山太厉害了!帮班上逆转胜,目前第三名,加油,快要抵达啦!」负责讲述结果的老师热烈说道,引起体育班的注意,他们纷纷靠向终点。 第一!叶大山衝破终点线时,全班同学包围他,几乎想把他扛到身上抬起来欢呼。 叶大山并不在意班上的同学如何看待这次的排名,他在意的是,如果他没追分成功,到时许湘菜不知道会被说得多难听。他拋下那些追着他跑的女同学,四处寻找许湘菜的下落。 「她还能去哪里?」叶大山快把校园全部翻开来找,石头底部也不放过,绕了大半圈,原来她待在空无一人的教室,用窗帘把自己捲了起来,嚶嚶啜泣着,不知道的人以为窗帘被好兄弟附身。 叶大山拿自己的外套捆住躲在窗帘的她,「我不是说,要你别在意体育班王子?那两个臭男女早上在旁边当啦啦队,就已经牵手在一起了。」 「我哪知道你说的是那个意思!你走开啦!别管我,超级丢脸的,我是班上的老鼠屎。」许湘菜缩得更进去,「好想把时间倒回去,我应该听你的话,专注跑步就好。」 「你很认真,很努力,要不是你拚命往前衝,把我们班跟第五名的秒数拉得很近,我才有办法倒追分数……嘶,好痛。」 叶大山拉椅子坐下来,他的右边鞋底裂开,「太好笑,我是这样跑完全程吗?」 「你还好吗?」许湘菜打开窗帘,把他的外套掛在身上,着急地望向他确认目前的情形。 叶大山把鞋子脱下来,底部全是血跡,脚皮因为奔跑过热,直接褪去一层皮。他本来没感到有多疼痛,找到许湘菜后,他放松下来才意识到右脚受伤,有一种又刺又麻的感觉从他的脚底窜上来,他痛到无法移动那隻脚。 「我去请保健室的老师过来这里。」许湘菜眼眶变得更火红,叶大山叹气,他怎可能让一个女生自责到这个地步。他再次拉住她的手,「你扶我到保健室就好,这边离保健室不远吧?你陪我去。」 本来许湘菜一个人撑住叶大山的身体,后来许湘晴在走廊发现他们,连忙帮他搭把手,「我还想说你们跑去哪儿?原来叶大山你受伤了,班上同学都在找你们。」 「全是我的错,如果我没分心,他就不用拼到这个地步。」许湘菜充满鼻音地说道。 「你这大笨蛋。」叶大山小力地捏了一把她的腰肉,「是我自己想跑这么快的!即使今天接力赛非常顺利,天气那么热,脚跟鞋底磨擦力那么高,不觉得磨破脚皮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是啊,姐!同学每个都在说,你就算比赛出现失误,仍然全力以赴的样子很帅,很多人欣赏你认真的模样,这些日子的练习没有白费,以结果来说,我们班今年有奖台站,班导晚上绝对要请超级大餐。」许湘晴看完比赛,浑身变得很热血。 他们像是玩两人三脚,扶着走路一跛一跛的叶大山。保健室老师盯着他的脚伤,长叹一大口气,帮他消毒和包扎后,右脚缠成一大丸,塞不进球鞋,他仅能用穿鞋的左脚,边跳边往前走。 「你根本是七月会出现的丧尸。」许湘晴拉住他的手臂,帮助他往正确的方向跳动。 叶大山看了一下此刻的时间,很快到篮球队要打冠军赛,他不能不参加,「许湘晴,你的脚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借我鞋子好不好?」 「你想干嘛?老师说,你暂时不能参加任何运动。」许湘菜挡在她弟弟身前,不让叶大山得逞。 他不满地跳到她眼皮下,按住她的肩膀,「我很清楚知道自己能不能参赛,不过这场篮球比赛对我来说超级重要。」 「随、随便啦!你高兴就好,回去看安爸跟叶妈如何收拾你。」许湘菜不晓得她说这句话时,肩膀以上全部染成緋红,滚烫到她还以为方才的接力赛馀韵还未结束。 许湘晴把鞋子脱下来,递给叶大山穿,「等你们赢冠军回来,干,超热血的!我现在有点羡慕会运动的人,就那么一丁点羡慕,我最爱的还是不动,不动最王道。」 「穿坏的话,我会赔你一双。」 「哥,我要名牌货喔!」 「如果我们得到冠军的话,你好好等着换新鞋。」 叶大山扶着许湘晴将鞋子穿好,许湘菜站在他身旁默然不语,她一副「等下你喊疼,我也不会理你」的神情注视前方。 他拍了拍许湘菜的头,要她别生气,「我去去就回。」 叶大山换上鞋子,把受伤的右脚拉紧鞋带,脚踝转个几圈,确认触地的脚感,他又变回一条活龙。他往前小跑去找他的队友们报到,留下在后方担心他的许氏双胞胎。 七、隐藏宝箱的初恋日记-5 人群很快从操场转移到男女篮的冠军赛,欢呼声明显着重在三个班。这件事是比赛结束,许湘晴说给叶大山听的。他很少看见他会为了获得某物而拚尽全力。他平时总是点到为止,不会过度使力与人争夺或斗争,他让对方比赢的次数多,可是碰到篮球,他会变成一隻从百年沉睡甦醒的花果山猴子大王,把敌人驱逐出去。 「看不出来叶大山那么会跟别人争斗,平时他软得像绵羊,人家怎么说他、逗他都没关係,在球场上还能跟敌队较劲,真是深藏不露。」班上其他男同学一边看球赛,一边说着对叶大山的观感。 许湘菜挤到男同学旁边,说道:「叶大山上国中修身养性,不然以前他国小比现在更狠,完全不会礼让女生,最会争输赢。」 「啊,你回来了。」男同学似乎意识到许湘菜跟叶大山的关係匪浅,没继续往下说。 她注视坦露真性情的叶大山,他奋力在球场上挥洒汗水,许湘菜对他大喊「帅爆了!」。于是,不管叶大山的篮球队最后是输是赢,她看着那样的他得到某种啟示和勇气。 在第一局最后一秒,叶大山站在三分线投篮,球刷着网子一圈还未掉进去时,许湘菜握紧拳头来到体育班王子面前,大声说:「我喜欢你,但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了。」 「抱歉。」那位王子面露为难,他或许不知道许湘菜究竟是谁,因为那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牵着他的正牌女友,在眾人关注之下,仓皇离开现场。 许湘菜就像解开一道很难的数学题,表情变得无比灿烂,站在那对情侣身后比中指喊道:「谢谢你们,祝你们幸福喔!每天一定要快快乐乐。」 声音大到在场上比赛的男同学,每个动作慢了下来,没有人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但看见许湘菜告白失败还能那么开心,所有人差点忘记冠军赛多紧张,各个捧腹大笑。 许湘晴愣住几秒,来一个综艺摔,扑倒在地又迅速爬起身,捂住脸拉走他姐姐,说道:「我们快走,实在太丢脸了,人家在认真比赛,你告什么白。」 「我解决一个心头大恨,清爽许多。」许湘菜深深吸一大口气,用力把心中那些烦躁感去除,她的眼神变得非常清澈,远远目睹叶大山的球进篮时,她那一声欢呼,再次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冠军赛。 她不顾许湘晴的拉扯,如疯婆子般在场边为叶大山加油,他朝她挥了挥手,对她用唇语说:「真不愧是女汉子!」 「要你管。」她的嗓门大到千里之外,应该皆能听见她的声音。 叶大山愣住看着她,他的心脏随手中的篮球在四处打撞,擦出火花。他扶住他的左心房,站在场边与许湘菜相望,他忽然想通为何冰川会日渐被太阳融化成河。 眨眼间,比赛宣告结束,他们获得冠军,叶大山被他的队员举起来欢呼,许湘菜也衝到场上凑一脚。 那是女孩第一次痛快地失恋,也是男孩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喜欢。 *** 「那时的我们真单纯。」叶大山把他的笔记本搬回家看,从上班看到睡前,回忆他、许湘菜和许湘晴的过去,「我记得高三那年是2013,还是2014年?应该有那一本才对。」 「到哪里去了?」 叶大山把他的包包、床底,甚至家里的冰箱,全部翻找一次,仍然不见那本的下落。他有点慌张,因为高三那年收藏着最多的秘密。 叶妈见他心神不寧,问道:「儿子,你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叶女士,大山那年纪会丢的,应该是写给女朋友的情书之类,还是他们的对戒?看他跟我女儿挺要好,俩人之间一定有什么。」罗乐莉躺在沙发吃水果看电视,顺便帮叶妈挑菜茎。 「你们慢慢休息,我回房间处理事情。」 叶大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记得许湘菜有闯入他的办公室,趁他在忙着藏那些笔记本时,她背后的衣服有点隆起。他想,该不会是那时被她走私带出去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痛苦地贴在墙壁,思考是否应该直接询问许湘菜,毕竟胡乱猜测她不是什么好事。 叶大山趴在桌上看着他们三人从国小到高中的合照,他摸着照片中许湘菜的轮廓,低语道:「被你知道高中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要是全部想起来,是不是……会更喜欢我呢?」 他有时会这么想,「唯一」是非常危险又动人的形容词,位于自然数的第一位,没有前人,也无后者,更是他心脏日復一日跳动的原因,就为了遇见那唯一的她。 要是「她」没回来,他不会再相信这世界有「唯一」的存在。他对任何人没特别的情感,只有她,佔据了他所有的时间,从此夺走他的「唯一」。 八、记忆消失的那年-1 我在麵包店上班的日子过得很快,忙着结帐和学习製作麵包,叶妈根本把我当成未来媳妇在培养,她很细心教导我管理一间店面的眉角,叶大山则时不时用各种藉口把我拐到办公室,搂搂抱抱,对外宣称是整理资料。 虽然我跟叶大山感情变得更好,但我待在这里,总有种被当成宠物在养的错觉,这让我对这个感情存有一些疑虑,晚上我总会想起妈妈说起「白色城堡」的故事,而我是被关在顶楼失去自由的珍稀怪物。 面对他们过份的爱,我有时还是会感到些微疲倦,不是他们待我不好,而是好到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感情回应,因为我还没想到,如果有一天继续跟叶大山交往,我们俩是否会走到变成真正的家人。 「婚姻」对我来说,不是爱的最高级表达形式,反倒像一种强制綑绑彼此的枷锁。我看见的案例不尽然全是幸福的,很多是比童话故事过得更辛苦的生活。 昨天好不容易跟叶大山请假,我搭自强号前往台北的饭店独自过夜,明天中午我准备参加黄闵旼的婚礼。我坐在沙发上,开电视播新闻,声音从左耳进来,右耳流出,我的思绪随手机相簿存放的一张张照片,回到过去大学时我和她相互照顾的时光。 我瀏览到一半,手机显示「叶大山」来电。他八成又是打来查勤,我接起电话说道:「亲爱的大山哥,这时间你该不会刚下班?」 「我已经在家里的房间,叶妈跟罗女士在客厅看电视聊天,你妈很意外地融入我们的生活,安爸跟她也蛮好。」 「那就好,不知道我跟安爸说的话,她是不是有听到,最近她疯狂避开我,她那样做,我觉得很烦……在台北这边不会看到她真好。」我搓揉太阳穴两端,暂时放松心情,将那段充满纠结的母女关係先搁置一旁。 「湘菜,那你到饭店有没有好好吃饭?」叶大山跟李苑安关心我的方式很像,老是操心我的三餐问题,很怕没把我养得白白胖胖。 「有啦,简单点外送来吃。」 「你现在做什么呢?明天会快点回来吧?我……」话筒清楚传来他吞口水咕噥的声响,他用气音说:「那个……我……我想你啦!真要命,这种话别让我说第二次。」 「我也是,说那句话有那么要你的命吗?我在回忆跟黄闵旼大学的照片,看完很寂寞,还好你照三餐打电话给我。」 「你不喜欢?」 「没有,我很喜欢,就是想抱怨看看,我想当一个被男友照三餐打电话的女人,觉得你超级无敌烦,又觉得你蛮可爱。」 「是真心诚意的可爱,还是可怜没人爱那种?许湘菜你好好说话,不能欺负我这个乡巴佬。」 「少来了,你是油腔滑调的山猴子,我一天没在你身边,你给我皮要绷紧一点。」 「如果我明天忍不下去,可以直接杀去婚礼找你吗?」 「不行,你要是敢来试试看,我会跟你分手喔!」我怕现场有大学前男友在,蛮多认识的朋友也很关心我的交友情形,带叶大山去,我怕影响黄闵旼的婚礼进行。 「那更万万不行!你不是说,黄闵旼会介绍其他男性友人给你认识?你有没有戴我给你的项鍊?防狼喷雾随时放在口袋吼?」 「我会说,我名花有主,你放一万颗心。」 「湘菜,我不管你说什么,你以后去哪里,我都会跟去的。」叶大山没在我身边,但他说话的句子和声音,在脑中变得越来越立体,黄色毛绒绒、双眸圆滚无辜——根本是一隻拉不拉多。 我把手机开扩音,躺到沙发上,「到我睡着前,你能一直开着手机,跟我聊聊天吗?」 「正想这么做。」叶大山似乎也换一个舒服的姿势,耳边传来手机擦过布面的声音。 我后来改开视讯,我们对视着,彷彿陪在彼此身旁。 「我跟你说……」 读大学时,我跟黄闵旼住在同一个宿舍,室友四人里面我们两个最好学,是一起挑灯夜读的好伙伴,在同一组报告也很少吵架。她曾跟我说过,我们会那么好,是因为双方都很会读空气,会观察对方的雷点,还会提早踩煞车,不引爆炸弹。 「可是我妈说,好朋友应该是即使大吵一顿,也能继续好下去,能直接跟对方说真话,才是真正的朋友。」黄闵旼有时对我们这种不温不热的友谊,感到非常困惑。 或许我从小跟许湘晴、叶大山一起长大,身边都是他们的身影,他们认识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好像完全没想过「交朋友」真假的问题。人际关係,本来是离我很遥远的事,到大学我才意识到结伴和加入小团体的重要性。 我抱持着到陌生环境要勇于认识其他人,频繁社交,结果某个时期开始,我又退回自己的小圈圈,不想认识更多人,硬是聊天令人疲惫又尷尬。好几次,我很想休学回台中,重新回到高中时期。儘管我会跑去台北读书,是赌气之下做的决定。 多亏黄闵旼不断开导我,拉着我参加系上活动,我们在大学有一个专属的小团体,有各自曖昧的对象,让我有第一次被告白的经验,也体会过热恋期,但失恋是那时的我认为最痛苦的事。 大三那年我有一段单身空档,而最好的朋友黄闵旼则有一个稳定交往两年的对象,是企管系的学长,他们在参加系上活动认识的。 虽然我们偶尔会三人行,但我后来渐渐从那种场合退出。即使那对情侣不介意我跟着他们,我得忍受他们在我身后放闪,这比较让我无地自容。 等我大四有男友后,我们进行过双人约会。起初这样的组合很有趣,因为双方都认识,互呛彼此也会让这趟行程很开心。可是时间久了,我们又会分开活动,有时由于我们想去的地方不同、谁先垫钱问题,逐渐导致我们之间的火药味浓厚。到最后我分手,变成一个人,他们再也没有找我出去玩。 从出社会到现在,我跟黄闵旼比较多约在餐厅吃饭,见面聊近况,她的男友一直是同一个人,工作地点差不多,他们便选择同居。 黄闵旼也会抱怨男友的洁癖或挑食,嘴上挑剔对方生活的小细节,不过在旁人耳里,是沾了蜜的辣椒,再呛辣,尾韵仍带清香甜味。 八、记忆消失的那年-2 我们与其说是好朋友,不如说像是彼此孤单时的替代品。儘管有蛮多相同的兴趣,聊天也很热络,不知怎地我们很少会主动谈内心的烦恼,除非对方主动提起,不然我们不太会掏心掏肺说出来,算是彼此之间有一条隐密的界线。 大概在三个月前,黄闵旼在ig公告她登记结婚了,我事前并不知道这件事。我在底下留言「恭喜!」,还私讯她,才得知原来她怀孕两週,本来她想等孩子出生再办婚宴,家人希望趁肚子没那么大时,一次完成宴客的心愿。 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关係离得越来越遥远。她的人生进度已经超前五公里,我还在后面努力追赶及探索人生。以后说话的对象少了一个人,总不可能在她忙家庭时,我还一直因为一些芝麻绿豆小事而叨扰她。 我只能从ig知道她试穿婚纱的幸福模样,或是筹备婚礼的进度。本来她就不用跟我分享婚礼准备如何,我怕太多过问是一种干扰,便乾脆不打扰,选择远远观望,或是想尽办法找到能帮她的事。 我可能在心底深处认为我们很要好,希望她能多依赖我,想要在她的婚礼留下「我们友谊」的记录,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关係密切,她才会想请我多帮忙,毕竟那个忙不是任何人可以帮的。 我后来想想,那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罢了。我和黄闵旼之间的陌生感,似乎随着年纪增长。我很深刻体会到,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陪伴彼此过一辈子,人终究要找到自己的归处。 这次搬回台中,我没特别跟黄闵旼说这件事,她只知道我离职、失恋,以及失去亲人。怕她会介意,我跟她确认很多次是否能参加她的婚礼,幸好她双方家人把一生一次的婚礼看得比较重要。 我说到一半停下来,确认另一端的人是否活着,「叶大山,你在线上吗?」 「……我……我在,我爱你,许湘菜……」 「算了,你一定睡糊涂,我都听到你打呼的声音,你快关笔电好好睡,你明天要上班呢!」我自讨无趣地把视讯掛掉,房间再次变得非常安静。 我缩在床边,翻来覆去睡不好,住在单人房却是双倍寂寞。以前我很能独处,有工作的忙碌分摊内心的胡思乱想,有情人时会更珍惜一个人的时间,可是我怎么会害怕起变回「一个人」? 我想起来,那天悄悄从叶大山办公室带出来的笔记本,一直放在我的包包不敢打开来看。上面写着「2013年」,内容应该记录着我们高三所发生的事,包括我们吵架那么兇的原因。 我感到非常害怕,就像搭着时光机回到十年前,我们在巷口那家猪血糕摊贩前吵架,因为叶大山没跟阿婆说,要帮我加香菜,所以我们大吵一顿,彼此说话都很难听。到头来,当时的我应该是一心一意,想证明自己即使离开叶大山,到外面独自生活,我也能过得很好。 踌躇半晌,我终于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竟然是高二的叶大山问高三的他说:「今年是最后一年,你有把心意说给『那个女孩』听吗?希望你升上高三,不要错过自己的幸福。」 我怎不知道叶大山高中有喜欢的人? 我带着好奇心,继续往下阅读,窥探他平常不易彰显的内心世界。 原本常在梦境出现零碎的片段,似乎一点一点拼凑起来,从断裂的边缘贴合成完整的画面,每一格诉说着那些被我遗忘的事。 *** 升上高三前的暑假,校队举办最后一次五天四夜的联合大集训,也是干部交接典礼。游览车载全部人到台中东势林场附近的一间高中集合,运动社团像大杂烩聚在宿舍前,按照教练喊的名字,男女分开住,以四人一组的房间进行安排。 通常同队的会待在一起,每个人面色疲惫。天气热得浑身流汗流到像洗过澡似的,好几个男生拿衣角擦湿黏的脸部,随手一拧,还能挤出青春的汗水。 「你们先去放行李,休息半小时,再回来这里集合,集训开幕典礼听长官们说话后,各队会带开练习,住宿第一天晚上吃合菜,之后除早餐和午餐会预先准备好,晚餐你们各队自己料理。」 体育科主任举起麦克风向大伙训话,「大家有听懂吗?不懂举手问,也可跟教练请教。」 他迅速扫视,继续赶火车说道:「好,没问题,我就继续说。」 大家因为他这句话,笑声遍地,得到最佳回馈,他说得更起劲。 「接下来是晚上注意事项,各队练习最晚到九点,过后一律不准待在宿舍外,男女不能混宿。十点前完成洗澡,十点半就寝,老师们会轮流去巡视,若发现有人在外面游荡,会立刻剔除队员资格,加上大过一支。」 「是。」大多数是听懂,没懂的也会装懂,有哀嚎,也有欢呼,主任看大家不太想搭理他,速速放狗吃草。 叶大山、徐驰和他的队友们提着行李衝进住所,左栋是男宿,右栋是女宿,中间不时有老师看着,深怕双方有一边会越狱。 他们到房间,差点傻眼到天边。总共就四张床,分成上下舖,床垫是非常薄的那种,平常若有人喜欢睡厚度高的记忆床肯定会非常不习惯。房间的冷气需要储值才能使用,他们平均分担钱,连奔带跑到服务台兑换,他们开冷气那一刻,全部人躺在床上,完全不想到外头进行各队练习。 「我们学校对运动项目真是认真,虽然有的人想以体大为目标,但我只想考学测去普通大学,顺便认识漂亮的女生……每次看到我哥带女友回家,真的超级羡慕。」甲队友认为冷气不够,把原本配置的电扇风速开到最大。 徐驰慢条斯理从行李箱掏出衣服,一件件摺好放他专属的置物柜,「我的梦想是成为篮球国手,集训做的项目越多越好,我等等想先拉筋、做一些暖身运动,身体太冷,肌肉会僵硬。」 「我先睡,要集合记得叫我。」乙队友立即秒睡,发出雷声隆隆的打呼。 甲队友跳到叶大山的床上,「女排不是有一个女生对你感兴趣?还是,你比较喜欢青梅竹马许湘菜呢?你们聊天时,蛮多人以为你们是一对的。」 「不,兄弟之间不谈感情。」叶大山对外说法一律如此,但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 「我哥说,男女之间没纯友谊耶!我是跟女生都蛮好,可是每个明显对我没感觉,嗯……好好当兄弟是也不错。」甲队友开朗地说道。 「你好烦。」叶大山把他的枕头砸过去,甲队友回击,乙队友觉得很好玩加入战局,徐驰不想被拋下,玩得比谁都疯。 这房间的四人,是篮球队教练最先派去跑操场练体力的一组,原因是太多人投诉他们太吵。 八、记忆消失的那年-3 各队正式开始练习后,每个人回去房间累得像条家犬,深夜静謐得令人发指,要是有人打呼,隔天会被传成听到山里有狼嚎。 篮球社每天照教练规划的训练菜单进行锻鍊,有间歇性训练、二十五公尺来回短跑和躯干核心培养。儘管他们有午休,其中三天的下午教练还带他们去做一些社区志工服务,跟住在山上的独居长者互动,玩篮球传接之类,晚上还得在餐后练习投篮。 他们认为最幸福的时光非晚餐时间莫属。各社团于露营区准备晚餐,有机会和其他人交流,教练们这时也能稍微休息,聚到一旁烤肉和喝大人们的饮料。 徐驰通常会被一群球队经理围住,带他到其他区域享受她们煮的美食。他根本是丛林里的王储,能拥有最高荣誉的对待。 「徐驰那傢伙真是佔尽各种好处,人帅真好。」甲队友剁菜的声响引人注目,他把所有的爱恨嗔痴集中在每一刀落下的力量里,于是那些食材尺寸大小不一。 叶大山很熟悉做菜的流程,他负责控制火候和食物的味道,基本上这几天他们这组的晚餐最美味,偶尔有几位老师来他们这组蹭饭。 「我们是实力派,靠自己没在怕。」他把大蒜和洋葱爆香,再加入肉块拌炒,香气四溢,让隔壁组的女同学忍不住跑到他们这组观摩及试味道,甲队友很乐见他们能靠料理认识新朋友。 乙队友自成一派,默默在旁边喷肌肉痠痛喷雾及吃零食,「集训根本是把两週的锻鍊量,集中在五天完成的魔鬼训练营,累死了,晚上连吃个宵夜都很难,我的手抖到握不住洋芋片。」 「欸欸,明天的行程剩友谊赛和结业式,不觉得今天应该做些什么吗?」甲队友提议道。 叶大山很快煮好晚餐,「我可不想快毕业时还要为消除大过而烦恼。」 他们围绕一桌吃饭,继续讨论集训结束前想留下的热血记录,他们谈到一半,突然有人在洗碗槽旁边尖叫。叶大山认得这个声音,他放下碗筷,衝到声音的方向。 许湘菜洗好的菜全撒出来,人向前扑地,趴在水泥地好一会儿没起身。赶到她身边的叶大山无论怎么拍她肩膀,她都没什么反应,其他队友怕她身体出状况,去找老师求救。 校护到她身旁确认呼吸和血压,判断可能是她有点过度疲劳,加上血糖太低,才会发生这样的紧急情形。本来他们打算用担架抬她,叶大山自告奋勇揹她到保健室休息。 「老师,许湘菜会不会怎样?」他担心地问。 校护反应淡定,但很仔细检查她的身体状况,叹气说道:「她好好睡一觉,醒来补充水份和电解质,吃些能量较快吸收的食物,像巧克力、牛奶糖之类,她气色会好很多的。」 「幸好……」叶大山拉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喘气,他很想知道她平常到底吃多少东西,身体重得跟砖块一样,他有点后悔方才逞强揹她来到这里,比重训更耗体力。 「你对你朋友真好,是不是……喜欢她?还是,你们已经偷偷交往?换作一般关係,确认人没事,通常就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事,很少会留下来照顾人的。」 「她是我的好兄弟,她醒来,我回去才能好好吃饭。」叶大山跟许家约定过,在外面他们要互相照料。 「那你得辛苦点了,这孩子的左脚踝有点肿,你能帮我拿些冰块,帮她敷脚吗?十五分鐘冰敷,休息半小时再帮她敷一次。」校护简单处理她身上的挫伤,放置一些她醒来能吃能喝的东西在桌面,便到外头向主任和教练们报告此事。 留叶大山一人在许湘菜的身侧照顾她,他帮忙用面纸擦掉她粘在脸上的泥沙。他俯身凝视她许久,从脸颊轮廓擦到下巴,他注视着她的红唇,喉咙咕噥一声。 他甩了甩头,拉扯自己的双颊,还拿本来要敷脚的冰块,贴着他那颗发热的脑袋。他的心情变得比较稳定后,他想起校护交代的任务,「对了,她需要冰敷脚踝,我要先拿冰块。」 「……她还好吗?我想说,毕竟是那傢伙的姐姐,怎样都要来关心。」起身之馀,徐驰不知何时站在叶大山身后,吓得他从椅子跳起来。 「叶大山,你看起来也快昏倒,是不是太累了?」 「我先回去大便,你帮她拿冰块敷左脚,江湖告急。」 叶大山脸红得像是一颗刚蒸好的蕃薯,怔怔望向对方那副困惑的神情。他不想解释,也不愿猜测徐驰是否看见他对许湘菜的非礼举动,他扔下冰块这件大事,直接衝出保健室。 *** 我反覆读着叶大山的日记本直到天亮,丝毫没有任何睡意,除了脑袋有点胀,精神尚可。我把房间的东西收拾,整装出门参加黄闵旼的婚礼。 搭计程车时,我稍微闔眼休息。 脑中的画面倒转到高三距离毕业前四个月的情人节—— 我鼓起勇气製作巧克力,打算跟徐驰认真的告白。本来我以为跟他没任何交集跟希望,结果因为暑假那场集训,转变了我的想法。 徐驰救了我,所以他是对我有意思。当时我抱着这样的想法,跟叶大山多次拜託,想要他帮忙牵线,让我能跟徐驰有多一点接触的机会。 叶大山半推半就,我实在读不明白他到底想帮我,还是弃我不顾。被想谈恋爱意念冲昏头的我,完全顾不了那么多,没注意他的表情比苦瓜的皱褶更多。 结果那一天,我们俩大吵一架,友情小扁舟说翻就翻。我跟徐驰告白的那天,我永远记得天气有多糟糕,气温寒冷,教室外灰濛濛,没有任何适合谈情说爱的粉红气氛。 叶大山在扫地时间,帮我邀请徐驰到体育馆后方,那是大家常告白的场所。对方到这里,预先知道我想说的话。徐驰在我说出口前,有些不自在地问:「大山,是不是没把我的事说给你听?」 「他应该让我知道什么?」我原本已经鼓起勇气说的话,通通吞回去喉咙里,我还听见许湘晴躲在体育馆某处说:「姐姐上啊!你喜欢他那么久,毕业前要实现愿望!」 徐驰也听到许湘晴的声音,远远看了他一眼,音色冰冷地说:「许湘菜,我已经有喜欢的人,很抱歉不能答应你任何事,再说,我怕如果以后我告白成功,大家相处一块,我们应该或多或少有些尷尬。」 「你喜欢的是我认识的人?」 「嗯,你是他的姐姐,我还在努力让他接受我。」 「你喜欢的人?我是他的姐姐?」 「我喜欢『许湘晴』。」徐驰很明白地答覆,让我措手不及,我不晓得自己该说哪些话。我的脑袋冒出许多怒气和火花,我直勾勾盯着许湘晴那张嘻皮笑脸,以及叶大山的面无表情,他彷彿在表达「看吧,老早说你们不可能,你就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八、记忆消失的那年-4 我有种被他们全员背叛的感觉。不知道我过去找徐驰出来聊天,对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跟我相处?我想,那傢伙是把我当成心上人的小姑,即使是亲属,也要经营好的关係。他想用渗透的方式,一点一滴追到许湘晴吧? 那个鬼灵精一开始跟我说,有一个男同学在追他,说的该不会就是徐驰?所以,他们很早便晓得徐驰的性向和接近我的目标,从来不是因为喜欢而接近我,仅仅是因为我是许湘晴的姐姐。 这种恍然大悟,把我们的关係拉到谷底。从那时起,我很少跟许湘晴、叶大山说话,即使在校园我走到哪都是一个人,我也愿意享受那种孤独,专心读书想考上台北的学校,远离他们的毒害。 现在看来很多时候,是我单方面的想法…… 「小姐!」 「小姐,婚宴会场到了。」 计程车司机好心叫我起床,我睁开眼,半梦半醒付钱下车,走至婚宴馆。我发现稍微打盹十分鐘,比完全不睡觉更累,我原本醒着没意识到的疲累感,一下子被唤醒,浑身变得沉重,好似手脚加了铁块。 儘管自身状态不佳,我仍走向新娘房,跟黄闵旼打招呼,白纱衬托她双颊透红的好气色,「亲爱的,你来了!」 「我来了,好久不见!」我紧紧抱住她,跟她拍许多合照,「我们这群有哪些人来啊?」 「应该都有来,有的找我拍照后,先进去宴会厅坐了,我把你们几个安排坐一块,等等很像大学第一次的同学会。」 「有点期待,很多人毕业后没什么联络,大家忙着当社畜,都不太线上聊天。」我小心翼翼碰触她的肚子,表面微微隆起的位置,里头竟然住着一个新生命,「真令人感到神奇。」 「我也一直觉得很特别,每次小宝宝动时,我可以切身感受到他在我体内,不过我很没当妈妈的感觉,我明明想再多玩一些时间……」 黄闵旼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最近过得如何?我知道你这阵子发生很多事,所以很希望你能接到我的捧花。」 「应该过得去,我还在消化一下子加速的人生时间。」 她再次把我拉到怀里,「我很想找你当伴娘,真的非常想,我知道有时候我比较强势,不太会把话说开,可是就算我结婚,我们的关係依然不会有太多变化,你需要我的时候,我绝对会出现。」 黄闵旼担心我近期状态不好,需要沉静,就不多跟我说婚礼需要帮忙的事。我们想事情的方式,非常相似,那些贴心和想太多的点,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 我趁着其他人也找她拍照,把这个当作藉口溜到宴客厅,我交出礼金后,坐到大学认识的那桌,大家很久没见,看到彼此时难免有些不太自在。 大学四年时光飞梭,感觉像搭着摩天轮来到最顶端,风景还没看过癮,人生开始向下滑落,绕到最低谷之处。为了不让人觉得我是一个鲁蛇,我撒了不少谎,例如待在公司薪水超过三万五,谈了一场办公室恋情。 我快要编不下去时,黄闵旼的出现让我松一大口气,「欸欸,大家快看,新娘子出来了。」 黄闵旼挽着她父亲的手出场,牵她到新郎面前,双方立下誓言,答应彼此会照顾对方一生,在父母和所有深爱的人们见证下,他们交换戒指、亲吻,礼程相当美满。 我看着他们,总会想起罗乐莉曾说过的话:成立家庭的王子和公主,住在漂亮的白色城堡、拥有豪华的生活,而婚姻成了这桩童话故事的尸体掩埋场。 不管是成婚,还是交往,我仍会想到妈妈关在厨房,独自尖叫的那天。我为了欺骗自己过得很幸福,猛喝很多杯红酒,等不到新人敬酒,我已经醺醺然。 我托住两边腮帮子,打电话给远在台中工作的叶大山,开扩音问:「我想回家,你能不能来接我?」 「可以啊!话说,我已经到婚礼会场附近,麵包店有老妈顾,她说今天我一定要跟在你身边,顺便沾沾喜气。」 「你来了?你不是昨天说有工作?」我摇摇晃晃起身,抓着手机走去宴客厅外头,叶大山西装笔挺的样子真让人不习惯。 「骗你的,生活要有点惊喜。」 「我想快点回家。」 「你不等接捧花,再回家?」 叶大山宽敞的肩膀和胸脯,将我搂得很紧,害我差点无法呼吸。浸泡酒精的脑袋,彷彿有螺丝松脱,发出许多刺耳的噪音。 紧急煞车的声响,压得柏油路吱吱叫。 八、记忆消失的那年-5 我捂住双耳,感到噁心想吐。叶大山要我在旁边等一会儿,他代替我跟黄闵旼打声招呼,提早离开会场。 他一走到我身前,瞬间用公主抱的方式处置我,「这场景很眼熟,对吧?跟你拿走那本笔记内容说的一样。」 「我记得的事情和你们说的不同……我很讨厌那样,想说你平常有在写日记,应该知道我记忆消失那年发生的事。」 「知道后,你会更爱我吗?」 「你是趁人之为……我还有一部分想不太起来,脑中有好多声音,有我爸和安爸在耳边祷告,许湘晴懺悔他的恶言,你呢……为何我记不起来?」我仰看他,出现三层叠影——小时候留平头的孩子、国中替我跑步追分的少年,和高中头发稍长的青年。 我伸手触碰他的下顎线,困惑地搓了搓指尖,「叶大山,我的指头怎么变红的?擦也擦不掉,这是血……」 我眼睛多眨两下,指腹沾到的赭红立即消失。我内心莫名确信,那片段不是记忆残影,是曾经在我的指尖碰过的血液。 「你累了,还是我这张脸太帅,让你兴奋到流鼻血?」叶大山低头观察我的反应。 「一点也不好笑。」我微微点头,倾倒在他的胸前,聆听他的心跳声,心情变得比较平稳,我的双眸再也坚持不住,沉沉紧闭。 *** 我高中的记忆为何是四散各处的碎片? 我积极地紧握虫网,想把梦里见到的画面片段捕捉起来,却因为碎片边缘过利,网子底部破一个大洞,那些记忆坠落到地板。 我坐在中央,低头注视镜面反射的人影。那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她,寻找着埋在头发里的疤痕。 爸爸令人忧伤的说话声音,縈绕于夜空道:「湘菜,你要快点好起来,把那些不开心的事全忘掉。」 「你可是我们最爱的小公主。」李苑安变成半透明状态,投影在那片黑空,他牢牢牵着我的手,不停呵气温热我的掌心。 我压住头部侧边的伤疤,黑空屏幕出现两张病床,一个人头部包扎多层,另一个人的腿上打石膏,悬空吊着单隻脚。我眨了眨眼,视线看得更清晰。 那些四散的碎片全部飞向天空,匯集成更大幅的屏幕,播映我失去记忆前的故事—— 叶大山能面不改色地道出看似很真的谎言:「我大学毕业后,开始经营妈妈的麵包店,当小老闆管员工,挺好的。」 「我们高中吵架,是因为帮你买猪血糕,我忘了跟阿婆说要加香菜,你就小鸟心肠,记恨到现在。」 到底说这些话时,哪一个才是叶大山的真心话?人越亲近谎言,越不相信待在身边的真相。隔了那么多年,我好像初次看懂我跟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关係。 叶大山的脸部在一道强光闪烁后消散。转眼间,我来到放学时,常去的阿婆猪血糕摊,我跟叶大山在旁边一边等食物,一边吵架。 「你不要再叫我找徐驰出来,他喜欢的人已经那么明显,不然你每次想找他,我会阻止你吗?我是为了你好。」 「哪是为我好!要是真的那么看重我,应该早点跟我说『他和许湘晴』的事,我又不是不能接受gay。」 「你要我怎么说出口,跟你坦诚,然后害你爆哭?你自尊心那么高,又喜欢看脸,要我怎说?说什么你都不会满意的。」叶大山生气会把下巴抬高,眉宇会夹出一条事业线,瞪大眼直视我。 「我哪里那么脆弱!你知道因为你不说,害我在徐驰面前有多难堪,每次我失恋,你都在旁边,真的很带赛欸!」 「你才带赛啦!怪我……阿婆,今天我们猪血糕都不加香菜,吃下去不吉利。」叶大山翻给我一个超级大白眼,我忍不住揍他肩膀一拳。 嘴皮子吵不赢的我,只能满腹委屈向前奔跑,剧情就像八点档演的那样,一辆货车从斜后方急驶—— 我听到车主狂按喇叭的声音,但是我走不开,不知道为何我的双脚吓得无法动弹,当时我脑中应该内心有一些不好的想法,心想要是出了意外,我就不用面对每个人的表情,也不会因为他们说的话感到心烦。 「许湘菜,危险!快点躲开。」叶大山紧急跑到我旁边,他不管我对他有多不理不睬,他直接用他的身体将我推向另一边,「别怕……我会保护你……」 「叶大山!」我的头嗑碰到水泥地,磨擦渗血。失去意识前,那台失控的货车把阿婆的猪血糕摊位撞烂后,卡在电线桿旁边停驶。 我摸着疼痛不已的头,轻拍耳朵周围,恼人的急煞声仍卡在我的鼓膜,无法轻易消去。每当我闭上双眼,事故画面会越来越鲜明,镜头会拉近叶大山摊倒在地的位置,看着他受伤的模样彷彿硬生生告诉我,他那隻错位的腿是我的责任。 那天之后,我和叶大山住院一个月,我比他更快回到学校上课,他每天走路一跛一跛,放学后还得定期回去復健。他除了跟警察做笔录时,完整说出事情经过,其馀他没对任何人说那天发生的事。 「千错万错都是那个驾驶造成的,我家人还得陪我上法庭调解,听说小吃摊的家人不会放过他,因为那个阿婆年事已大,不但受到很多惊吓,身上的伤还让她生病更严重。」叶大山坚定地说。 我问他为何会受伤,他只说是自己为了闪车而跌倒。在我面前,他尽量维持正常行走的摸样,可是做復健或走楼梯,他内心一定非常辛苦。 为何不责备我呢?为什么大家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是因为我的记忆受到创伤暂时消失,大家也跟着假装抹去我的过错?我开始每天头痛,痛到无法正常上课,爸爸只好帮我跟学校请长假,让我在家静养。 叶大山变得很安静,跟过去记忆里的模样差很多,他不再打篮球或在操场奔跑。他跟着准备学测,不再把「进入体大当选手」掛在嘴边,明明以前那曾经是他的梦想,他却捨弃了一直以来努力的目标。 我们变得越来越少话可说,他和许湘晴感情依然很好,跟我天差地别。 我因为记忆错乱,休学一年后,重新考学测上了台北的大学。准备搬家那天,叶大山沉默地看着我,他跟在李苑安身边,帮我把床垫和电风扇搬到车上,眼眶泛红,但未掉一滴泪水。 李苑安和爸爸载我去宿舍,我趴在窗边望向叶大山变得越来越小的人影,直到车子转弯,他似乎一直注视着我离开的背影。 我觉得心理很负担,蜷缩在后座角落,捂住会听见噪音的双耳,全身冒出些许冷汗,不想继续待在这座将我跟叶大山命运捆绑一块的城市。 如今,再次回到这个社区,看见他,我终于意识到当时我无法好好呼吸的原因。我从没想过为何那么喜欢篮球的他,不再继续做他最喜欢的事,是我毁了曾经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梦想。 我愧疚的心情大于对叶大山的喜欢,用这样弥补的心情跟他在一起,我们肯定会再次吵架、分手,形同陌生人。 我睁开眼,发现我已经坐在副驾驶座,叶大山正开往台中的方向。 「你醒了?身体还好吗?」他顺手递给我一瓶水。 我喝了几口,没头没尾地说:「我们分手吧。」 反正我们认识十多年,实际相恋的时间不到三个月,仍在试用期,没有三天前预告的限制,不然我的心意会撑不下去。 「回去我会跟你解释那天发生的事,听完你再做决定……」叶大山听到这句话没多大的反应。 音乐填补了空间的寂静,我抱着他的外套,吸取令人安定又眷恋的香气。 我发现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所以知道事实的那一刻,彷彿坠入地狱深谷。 九、理想中的那座白色城堡-1 叶大山和许湘菜分手的事,住在这一带的居民大致知晓,街头有人听见他们吵架的声音,也有在外遛狗的大婶目睹许湘菜甩车门离开的模样。隔天一传十,十传百,八卦传得比他们相恋速度更快。 这个社区没什么有趣的活动,大家最爱谈周遭发生的实境秀,例如甲住户的老婆怀孕、乙住户的老公出轨,把小三带回家被抓包,当街演起猫抓老鼠的事蹟。大妈们齐聚路口,使眼色悄悄对人评头论足,光是每天说上几句话,就有益心灵健康。 徐驰不用问叶大山为何昨晚哭着打电话找他,跟他约居酒屋吃饭。原因已经从一路走来,加减听了不少他们发生争吵的过程。后来,甚至传出一个版本是,许湘菜往叶大山的脸揍一拳,如同他们国小刚见面就打架,男方单边脸颊肿成丸子大小,女的终于消气放过他。 徐驰越想越觉得好笑,难怪社区的居民一天到晚会像侦探似的,坐在路口观察大家,的确很有解闷的功效。 徐驰抵达居酒屋,拉开门扇,那个男人已经喝掉两杯啤酒,桌上没任何下酒菜。 见到这幕,徐驰叹了一口气:「……你失恋干嘛找我喝酒?是想跟我算旧帐吗?」 「我还要!更多更多的酒,这些根本不够喝。」叶大山跟店员喊第三杯生啤,徐驰赶紧多叫一些下酒菜帮他解酒,「你别喝那么快,这样很伤身体,我看你自暴自弃,也会跟着很难过。」 「你明明很幸福,再次跟你最喜欢的许湘晴见面,一定能更快旧情復燃……」 叶大山剥着桌面那盘盐炒葵花籽,他把壳分开,中间的籽却没放进嘴里,他做一些无聊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我果然注定要孤独一辈子。」 「同性未必比较好追到手,我花的时间不比你少,好不容易从40%推到85%,还差一点点,我们八字就一撇了。」 徐驰也喝起沁凉的生啤酒,高中后那些年多亏有叶大山的陪伴,他的生活慢慢恢復正常,不再掛念着心上人,所以那傢伙正在经歷的事,他大略能感同身受,谁叫他们都是喜欢上许氏双胞胎的苦主。 「叶大山,你本来不是跟许湘菜挺好的?她刚回来那会儿,你还心机地靠近她,问私讯我很多次,是不是都市生活的女生比较喜欢肢体接触,怎么一个转眼,你们交往没多久就分手?」 「我不太清楚,照她的说法,是因为她想起来高三发生车祸的事,可能她觉得我是为了保护她,最后放弃『当篮球选手』的梦想……我解释过,如果失去她,会让我更后悔。」 「……其实我多少听许湘晴跟我说过一点事。」 「你听到什么事?」叶大山不耐烦地咬起筷子,桌面有食物不吃,把竹筷啃得坑坑疤疤。他比平常更在意关于许湘菜的事。 徐驰像是有读心术,从叶大山的行为看出端倪,「你们俩最大的问题,就是太爱面子、固执又嘴硬,心里想的都是为了对方好,不过那些真的是你或她需要的体贴吗?让人看着很着急。」 「我无话可说。」叶大山豪饮一口啤酒,态度转弱,心虚瞧着另一边,「许湘晴到底跟你说啥?你不要藏着不说,那攸关我的幸福,我是你未来的大哥欸!如果我娶湘菜为妻,你跟湘晴交往,你之后得叫我大哥,就算以年纪来说,你比我早出生两个月。」 「……突然心情不太好,谁要认你当大哥!你想太多,还没把湘菜追回来,已经妄想到结婚去吗?你真是心机男。」 「我不是,我是专情男,这辈子只爱同一人,你不觉得很浪漫吗?我不想再错过她了,这次一定要让她明白我的心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不如我叫你哥吧!哥,快跟我说说情报。」叶大山是真的被逼急,苦无计策,「我以为湘菜永远不会记起来那年的事,总是糊弄她,还不敢写在日记本留纪录。」 「高中下课有一次,我曾经路过你身边,好奇你在写什么,结果超噁心,很仔细写着那一天许湘菜跟你的对话……根本可以当传家宝了。」那系列是徐驰此生不想看第二次的杂记。 「哥,你到底要不要说?趁我没醉得太厉害,理智上线时,我比较不会对你做奇怪的事。」 叶大山迷濛的眼神,及舔嘴的动作,全部使徐驰浑身发颤,虽说他是双性恋,但同性这块仅能用在许湘晴身上,其他人他试过完全无法。 徐驰熬不过叶大山散发过多的雄性荷尔蒙,一口乾尽啤酒,缓缓说道:「我想……许湘菜小时候因为她妈妈的关係,心中多少有一点阴影,你不是跟我说过?她会怕亲密接触,连带会拒绝跟人有更深入的关係。」 「然后?」 「然后,你别让许氏双胞胎知道是我说的,就是在他们小时候……」 徐驰说出许湘晴小时候搬到这个社区前的故事。叶大山以前听李苑安大概提过,许氏双胞胎在台湾某处有一个亲生母亲,她得知许星晨真实性向后,跟他办离婚,并拋下年幼的他们。 不过,叶大山不清楚原来许湘菜曾经追在她母亲身后,同时安慰非常依恋母亲的弟弟。那个小小的年纪被迫拥有大人的成熟,变得害怕建立深厚的情感。 「湘晴一直记得这件事,他觉得小时候他太习惯躲在他姐姐的怀里,总是希望有人出面解决他不想面对的事,于是许湘菜扛起那些责任,不知道可以找人分担。」 九、理想中的那座白色城堡-2 徐驰高中时跟许湘菜互动不多,她会带一些点心找他聊天,以女生来说,是挺积极地追求异性,但感觉不太跟朋友谈心,有时他看得出来叶大山也不太懂她的想法。 「她总是那么自以为是……昨天,你知道吗?她说,她说我当初不该救她,让她受重伤,好过看着我失去梦想。」叶大山敲着啤酒杯说:「我为什么会喜欢她……全世界最任性的女人……」 「你救她的时候,应该心里早有其他打算吧?」 「嗯,我的确有点难过不能当选手,可是我很早跟妈谈好,之后会接手家业,从小看她辛苦经营那间得来不易的麵包店,我不想要妈妈把店顶让给别人。」 叶大山自幼在一旁帮忙叶妈,虽然出麵包任务多半交给师傅,但也有过一阵子师傅都出走的状况,那时妈妈很辛苦,他得负责柜檯收帐,她在场内做麵包,延续一直以来的好味道。 徐驰搭着他的肩膀,「你条件那么好,非得执着在同一个人身上吗?」 「我无法……那就像没完成一场很重要的比赛,越过终点线前,中途放弃……我做不到。」叶大山常把运动家精神作为贯彻他人生的价值观,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轻易放弃,不然他也不会坚持喜欢许湘菜那么久的时光。 徐驰不好再劝他改喜欢别人。本来「恋爱」这件事,就不是旁人能插手的,只有他本人了解喜欢的对象与他的契合程度,况且「初恋」是最特别的存在,藏着二十代的青春岁月。 徐驰见叶大山醉到不行,找许湘晴到这间居酒屋送他回家。这条街离他们住的公寓很近,许湘晴帮忙扛另一边,他们三人摇晃走在路上,展现多年的友谊。 「徐先生,你把我叫来,不是跟你一起喝酒,竟然是带弄哭我姐姐的人回家吗?」 许湘晴刚洗完澡,身体散发淡淡的肥皂香,叶大山本能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呜呜哭着低声说:「是湘菜的味道,她在这里吗?我好想她,可惜我们交往没多久就分手,但我还是很爱她。」 「湘晴,你以后跟这个男的见面,千万要喷我送你的香水,听到没?」徐驰捏了一把叶大山的脸颊,「喂!酒鬼,那是我未来的男朋友,你别在太岁上动土,我会要你好看。」 「男、男朋友?我没答应你,别乱说!」许湘晴嘴巴这么说,表情挺诚实地露出酒窝,暗自窃喜。 「许湘晴,我跟你说,那个男人从以前就像跟踪狂,他故意跟你搭同一条公车路线喔!出社会搬回这附近,一定不安好心,说不定私底下很粗暴。」叶大山闭眼说得头头是道:「许湘晴,你姐姐昨天回去真的大哭了?她要是哭得很难过,代表曾经很喜欢我,对我付出过,不然她不会感到伤心。」 徐驰以馀光瞄了他一眼,那个醉汉双颊像擦着厚重的腮红,眼袋浮肿,看起来有点疲惫,那张嘴很烦,不停碎念他的前女友和朋友们。 「不得不说许湘菜能忍受你三个月,挺厉害的。」徐驰感叹道。叶大山突然停下脚步,全身重量压到徐驰的肩膀,酒臭味直扑他的脑门。 「徐驰,你不是接受我好几年了?好到血肉模糊那种。」叶大山以无尾熊之姿掛在他身上,「果然抱起来全是骨头。」 「你想说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情吧?放开我,这个位置只开放给许湘晴。」徐驰被叶大山抱到久违的鸡皮疙瘩跑出来吓人。 许湘晴发出「噗哧」一声,鄙视地看着他们的基情四射,还掏出手机拍照存证,「恭喜啊!大山哥找到新的夫人,徐驰换对象换得真快,我对你刮目相看。」 「欸、慢着!不是啊!我不是随便跟人乱搞基的。」徐驰用手肘撞开醉汉,对方扑倒在地,醺然地做出划水动作,唱道:「鱼儿鱼儿水中游,游来游去乐悠悠……」 那群快三十岁的男子们打闹一团,远方有一个逐渐走向他们的人影,她提着一袋装满啤酒罐的袋子,戴黑框眼镜,她死鱼眼盯着他们奇怪的动作。 「什么,居然是许湘菜,这时间外出不危险吗?」徐驰蹲在叶大山身旁,帮他记录发酒疯的影片,隔天传给他,会是另一番趣味。 许湘菜一下子认出待在地板的醉汉是谁,她的情绪变得更低迷,绕过他们往前走。 「不关你们的事。」她推了推镜框,狠狠地说:「滚开,别挡我的路。」 叶大山停止唱歌,他转向另一端抱住双膝,看起来像在面壁思过,神色黯淡下来,变成以灰尘为生的角落物种。 徐驰摀住嘴巴强忍笑意。他想,原来那个爱耍帅的叶大山,也有失去明星光环的这一天,画面实在太过凄凉,反差感放大他的笑点。 「没一个正经的人。」许湘菜冷冷地环顾四周,不愿再多待一秒。 「……姐?」许湘晴倒退好几步,让给她一条顺畅能走上楼的路,「你刚刚去超商?有买我的份吗?」 「有啦,你慢慢玩,我先回家。」许湘菜很快离开他们的视线。 叶大山面部红得更厉害,眼角留着泪痕,「完蛋了,这下离我们復合更遥远,我当孤独老人更近,要是娶不到他,徐驰你愿意收我当二房吗?」 「绝对不要!」徐驰和许湘晴难得释出绝佳的默契,他们互看对方一眼,传递眼神的浓情蜜意,好似两人之间能绕出龙鬚糖的丝。 「我想吐,噁……」 叶大山双手遮住嘴,不停发出乾呕声。徐驰和许湘晴连忙将他抬回家,差一分鐘他快吐出彩虹物体到他们的衣服。 九、理想中的那座白色城堡-3 *** 碰碰碰—— 我坐在客厅喝啤酒配电视,综艺节目的声音压不过隔壁传来搬运东西的噪音。我想,大概是许湘晴他们终于把叶大山运回家。隔没多久,许湘晴一边尖叫,一边跑回家,他最爱的那套居家服沾到呕吐物。 「该死,我要再洗一次澡了。」许湘晴直接走到洗衣机褪去衣物,光着身子大摇大摆走去房间,又晃到我身旁,开了一罐啤酒,「姐,请我吃韩式炸鸡,不觉得没下酒菜很空虚吗?」 「有泡麵和水煮蛋,我不想叫外送,要下楼拿食物很麻烦。」 「呿,好吧!我要韩式就对,帮我煮。」许湘晴撒娇完,愉快地去清洗身体。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起身替他做这件事情。泡麵在锅子里沸腾跳动,加上一颗蛋和葱花,香气盈满整间屋子。李苑安闻到味道,不禁中断他和思念之人梦中的约会,走出来好奇地看我们在吃什么好料。 「小美女,湘晴又叫你煮泡麵了?他最近胃口有点太好。」李苑安搓揉眼睛,替自己泡一杯穀物饮品。 「他刚刚全身脱到剩一件内裤,我看到他的小腹凸出来……唉,我的眼睛要坏掉。」 「你有听他说,跟曖昧男的后续吗?」 「八成在一起了吧!他才敢放肆吃。」我把麵装进三个碗,「安爸要吃一点吗?等等会比较好睡。」 「一点点点就好,我可不想被星晨看到我臃肿的姿态。」李苑安顺便切一颗苹果,吃完泡麵能解腻。 我们坐在沙发看恋爱综艺节目《分享屋707》,主演找来各式职业的都会男女,有完全单身者,也有彼此是前任的关係,大家隐藏身份,随每一次约会任务逐渐公开背景,还会招待他们去热门旅游景点渡假。 「这次的男女来宾,顏值很高嘛!他们蓄势待发,到底想认识多少人?夸张耶!」即使这个节目很吸引人,我的思绪仍围绕在叶大山和找工作。 我路上遇到发酒疯的叶大山仍觉得很可爱,那颗没路用的心脏竟然会心动,害我更想借酒消愁。就算我跟他分手,十几年的回忆继续腐蚀着我,使我產生戒断期的症状。 「小美女,你看那个女生又在施展压下巴撩人的招数,好好笑喔!你多学学她们,说不定真的会有人上鉤。」李苑安的笑声很魔性。自从爸爸离世,他成天皱眉头,要不躲在他的房间独自流泪。 爸爸不在的日子,我们都发生了一些变化,都在试图放下过去,往未来持续前进。李苑安重回附近幼稚园工作,担任小朋友们的老师,他似乎恢復了一些精神和活力,做菜和洗澡时哼儿歌,甚至买一些儿童绘本练习说故事。 我希望我也能跟上他们的脚步,找到适合的职务。我轻靠在他的肩膀,犹豫良久,说道:「安爸,我之后想搬到南部去找工作……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忘记高三那年发生的事,可是我做不到,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接受事实。」 「你不管搬去哪里,或是觉得累,想留在台中,那都没关係,你只要记得这个家,是你最大的靠山,当你需要时,我会陪在你的身边。」 李苑安揽着她的肩膀,刚洗澡出来的许湘晴吃醋地握住他的手臂,「我也要,安爸别忘记我在这里。」 「你们真是……都几岁,还那么黏人。」李苑安乾脆都拉到怀里,搓头呵护两个不想长大的小毛头,「我是很希望你们在家陪陪我这个老人家,你们就算又辞职,多两口饭,我一样养得起你们。」 「安爸,我最爱你。」许湘晴可以很顺畅表达他的想法,能把那些爱说出口真好。 说肉麻的话,不是我的风格。李苑安常跟我说,嘴巴甜一点,得人疼。也许受到小时候成长环境影响,我很难把「爱」掛在嘴边,因为爱很容易口说无凭。像撒娇或行动表示,比较像我会做的事。 我们三人待在一块时,我的内心无比安逸。原先对未来感到焦躁不安的心情,因为李苑安的话,心底变得踏实。就算在外面失败,我至少还有一个可回去的地方,所以我能尽情去外面闯荡。 我们聊到很晚,后面大家越来越沉静。电视早已播完最新集数,半夜通常重播白天节目的排程。我中途打瞌睡醒来,发现李苑安和许湘晴捧着碗,鼾声连连,两人睡着的模样根本是复製和贴上。 我拍下照片,脑袋不是很清醒,只是习惯跟叶大山分享我的生活,熟稔地传讯息给他,很快收到他的回覆,我仔细一看,确认是他的名字,右手颤抖到快要摔飞手机。 我侧躺到旁边的沙发,谨慎地读他传来的内容,他写道:「你们在隔壁喝得很开心嘛!都快天亮,你还没睡?」 我本来想输入一些字,但思考一会儿,我已经不是他的女友,后续也没说要当朋友,所以我没有一定要回覆他讯息的理由。已读不回,我们才不会勾缠在一起。 「你不要封锁我,也不用回讯息,让我知道你看到这些内容就好。」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愧疚到底有多深,我想了一整天,或许是这个时机的我们还没准备好迎接彼此。」 「可是,我想跟你说,从国中意识到什么是『喜欢』,你老早就住在我的心底,喜欢你的念头越来越强,高中我完全不想帮你追徐驰,更不想要你喜欢任何人。」 「我这辈子打定主意只喜欢你,我不需要认识其他女生。」 「我是那么想的。如果有机会回到高三,我还是会救你,还是会接手麵包店,唯独一件事会改变,我会早一点跟你说……」 「我喜欢你。」 我注视这四个字很长一段时间,出神地想着和他相爱的片段。我把额头贴在萤幕上,再次反覆咀嚼他打出来的字句,不知何时有几滴水珠沿着我的鼻樑跌落沙发,湿润的痕跡慢慢扩散。 心再软,我也知道我不能在这里认输,不能回头找他懺悔。我有自己需要完成的路,那是一条我得独自跨过重重关卡,突破所有心魔,才能完成的人生试炼。我很明白在目标达成前,我和叶大山在一起,未必是一件好事。 我关上手机,双眼紧闭。总觉得握住手机时,好似回到几个月前,我们牵手走在街上有说有笑。那傢伙很擅长製造无聊的笑点逗我开心,他总是站在最外侧,把我保护得很好。 我大概这辈子找不到第二个,能像家人一样珍惜我的人。 我必须沉住气。 再喜欢,也不能太快把「心」交出去——我在我的身上,逐渐看见当年妈妈的影子,开始能理解她当时面对爸爸喜欢男人的心情。 本以为我会因为叶大山说的话,彻夜未眠,结果我睡得很熟,甚至梦到小时候许叶两家人过年去人挤人的回忆。我左右牵着许湘晴和叶大山的手,把云霄飞车坐了好几轮,下场当然是我们疯狂乾呕。 隔天一早,我身上多披一件毯子,李苑安在冰箱贴一张纸条:「小美女,你好好睡一觉,我跟湘晴去上班了。饭桌有准备早餐,记得吃啊!养足精神,你会更有力气达成目标。」 「我要快点把状态找回来。」我双手举高,让气息顺畅。快速吃完安爸的爱心早餐,我打开尘封已久的笔电,除了找工作外,我开啟一个空白文件档,深思如何把想法转换成文字。 「长得像猴子的山大王和如樱花般温柔的公主,这个组合似乎不错。」以前我跟许湘晴很常听罗乐莉说童话故事,她跟爸爸离婚后,换成李苑安带我们进入奇幻世界,寻找传说中的白色城堡。 我抱着笔电躺到沙发,挪成另一个姿势敲打键盘,「这样子好了,被王族禁錮在城堡的美丽公主,从未去过外面的世界,经常透过小小的窗户想像城外建筑的形状、种族是否有变化……」 有一天跑来打劫城堡财物的山大王,遇见那一位涉世未深的公主,他向她描绘外面世界的四季风景,以及冒险故事,随着他跟公主的交流越频繁,他越少去袭击其他旅人,整个山寨都觉得他行为怪异。 「我希望在你的面前,能成为你的英雄。」我跟着说出这句帅气的话,想到叶大山为我做的那些事情。他一直在我的背后,默默守护我,总能听见我心底传出的求救讯号。 他就像山大王这个角色,带我去看更宽广的景色,哪怕与世界为敌,也会选择站在我身边。 「王族不让公主出门是有原因的,她体内拥有变异成怪物的基因,一旦国王向各地发佈通缉警报,她一夕之间会成为全民公敌。」 士兵四处搜捕公主,山寨成员则是为了扳倒现任的大王,眾人发起叛变。多方夹击之下,山大王和公主逃到海岸边。 九、理想中的那座白色城堡-4 我替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深吸一口气把最后的段落写完,「公主看见为了保护她而受伤的山大王,她也想变成支持他的力量,引发怪物基因急速成长,她一挥手推倒那些士兵和恶徒,她带着山大王逐渐冰冷的身体,跳下悬崖坠入海中,再也没有人看到他们的下落。」 「嗯,不是所有童话的结局都是美好的。」我左右思忖,「算了,再加上这句话,更有遐想。」 那个海岸后来被附近的居民列为危险海域,偶尔想靠近捕鱼的人会看见幻影—有一个巨大的怪物,掌上站着一名男子,他们冒出来似乎在欣赏日暮时分的景象。 「这样算温馨的故事吧?文字写得很快,换成要画画的时候,果然有点吃力,好久没画图。」我翻找放在书桌抽屉的顏料,已经乾到挤不出色彩,「还需要水彩纸跟色铅笔,我乾脆去文具店一趟。」 「啊!」我一开门便跟罗乐莉对到眼,她根本在隔壁听见我准备出门的声音,真是黏人精。她一天到晚想找我说话,每次聊的内容不是天气,就是要我多吃一点饭。 我缩回门后,她把手挤到门缝,心急询问:「湘菜,你要去哪里?妈妈能跟吗?今天叶妈准我放一天假,要我去附近多走走逛逛,外面太阳蛮大,你要多涂一点防晒。」 「知道啦!你不要一直碎碎唸。」我用手指塞住一边耳朵来隔音。 她拉着我的手,强行带出家门,「你出门想去哪?妈妈可以跟吗?我打工赚了一些生活费,你想吃什么,喝什么,我都可以请你。」 「你是不是想对我干嘛?还是,你有其他目的?你平常再爱唸,也很少会掏钱出来犒赏我,你绝对有诈。」 「我可是你的亲生母亲!哪个妈妈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利,你把我想得太坏了。」她牢牢盯着我锁上家门,我们肩并肩步行在路上,她见到巷口有那些婆妈在,立刻拉着我走另一条路。 我们小跑一段远离社区的街道,她带我逃到国小附近的超商,进到店内吹吹冷气。她没问我想喝哪种饮料,直接去冰柜拿两罐养乐多结帐。 我们坐在超商店内的座位区,两人对着街道发呆,动作同步地喝着养乐多。 「罗女士,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那群无聊的阿公阿嬤,随便他们去说我的八卦,我过得问心无愧。」 我知道这几天我跟叶大山分手的事,传遍社区巷弄。他们在我爸逝世后,没有其他可说嘴的题材,那些老人家果然薑是老的辣,消息十分灵通,一个普通的吵架和分手能延伸出叶大山有小三,然后我的家世背景跟黑道有关。 简直是比小说更小说的谣言。我越想越觉得那些八卦很可笑,他们平常到底嗑多少八点档戏码?我想他们不久会加上动作片的内容,例如我们拿泡菜互摔对方的经典桥段。 罗乐莉把养乐多一口饮尽,爽快地呵出体内废气。她重重放下罐子,理直气壮地说:「让他们知道别人的家务事别插手,当年家里周围也是七嘴八舌在说你爸跟我的事,我气不过还有找他们理论。」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不会比较洗白你以前对我们做过的事。」 「我承认,那对年纪还小的你们会造成很大的衝击。」罗乐莉讲到一半握住我的双手,「我很想好好跟你们修復亲子关係,到这个年纪,我……没有生育能力,就算找到下一个结婚对象,我没办法再拥有亲生的骨肉……」 「怎不可能有孩子?现代很多技术,像是冻卵、试管婴儿或是代孕,你想要的话,去领养也可以……你真正关心的是『钱』吧?」 「钱……又是钱,很重要没错,你爸的遗產不可能留给我的,这件事我很清楚,不过我回来最大的原因还是你跟许湘晴。」 罗乐莉从钱包里面掏出一张快揉烂的健康检查,里面许多项目呈红字,叠在后面的另一张则是写着「脂肪肝」,后面症状是未来有极大可能变成肝硬化,影响内脏功能运作。 「你们人生正在展开的时候,我要面对的是身体退化和健康问题,我想李苑安也是如此,我们不可能永远陪在你们身边,至少像你爸能在最爱的人身边平静离世,那是我们这个年纪最幸福的事。」 罗乐莉说的话像是一根木棒,毫不留情将我打醒。我从来没考虑过,要是身边没有李苑安,我该怎么办? 九、理想中的那座白色城堡-5 李苑安总是看上去气色很好,通常早睡早起,会运动,不抽菸,喝酒次数少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所以在我的认知里,安爸会陪我们到各自结婚有小孩,期待他跟孙子们到处跑跳的场面。 而罗乐莉,真的如字面所言,害怕变成独居老人?我的脑袋仍对她在我们身边,感到非常混乱,因为她当时拋下我们时,没想过未来有一天会需要我们的照顾吗?我敢百分百肯定,她没想那么深,她只是无法接受那个家庭变得如此破碎不堪。 「反正,我会赖在你们身边,直到最后一刻,为了我住在叶家是名正言顺,拜託你快点跟叶大山復合,听到没?」罗乐莉从包包掏出一罐蜆精,「我在他们家,每天早上帮叶大山准备这罐补品,让你们随时旧情復燃,接着双喜临门,是不是很讚?」 真是败给她。 「吃霸王餐,蹭免费宿舍」那才是罗乐莉找我出门的目标。我搓了搓开始发疼的脑袋,把蜆精推回去还她,「罗女士,你留着喝,搞不好能够老来得子。我有事要先走,你自己慢慢玩。」 罗乐莉再次抓住我的手臂,「你不想实现一下母女约会的感觉吗?当初把你生下来,看着你越来越大,长得跟我有几分神似,我那时有个梦想是,希望能跟女儿一起逛街,被路人称讚『我像你的姐姐』。」 「实现那个愿望的前提,是你有陪我们长大,可是你根本没有,就那样拋下我跟弟弟,这叫我如何忘记当时的感觉,跟你开心玩办家家酒?真是够了。」 我不愿多听她说半句鬼扯的话,自顾自快步离开超商。用馀光看着我的背后留下罗乐莉一人时,我不知为何对她產生一点点怜悯之心,总觉得有一股无法散开的酸涩感压在心头。 她说过的那些话,我没办法全部认同,只是意识到那个烦人的傢伙,或许有一天会离开人世,我会想起帮爸爸办丧礼的过程。认识的人会到场捻香为他祈福,礼仪师会主持流程,说一些他生前做过的事蹟,让大家能好好记住他的最后一刻。 罗乐莉似乎切断和前任之间的关係,没有跟家里的人联系,拋下他们所做的事,好比对待小时候她跟爸爸建立的家庭,说离就离,完全没管那些被留下来的人是如何作想。 我的脚步慢慢放缓,望向街头刚好有一对母女逛服饰店,我故意到店内,只是想听听她们的对话,好奇正常的母女关係会如何互动。 妈妈为女儿挑了一件不符合时下流行的款式,女儿拿着衬衫在镜子面前比对,笑说:「这样看起来很老气。」 于是,女儿递另一件风格较新的连身裙给妈妈,自己挑同款不同色的衣服,两人试穿走出来,站在镜子观察彼此的样貌。 「妈妈年轻时,也跟我一样,对吧?」 「看着你,我会觉得很得意。」 「为什么啊?因为你的女儿很漂亮?」 「是啊,我的女儿漂亮又健康,长大还会陪妈妈逛街。」 那对母女选到喜欢的衣服后,已经离开店家。我还在里面,站在另一端的镜子前,随意选一件衬衫套在身上。我注视镜中的自己,再打开手机里放着唯一一张罗乐莉硬是挤进来拍照的相片。 虽然很不想承认,不过我的身体确实留着罗乐莉的基因,尤其是那张脸,还有无法顺利恋爱的局面,恰好跟她经歷过的很像。 我们就是一对……傻母女啊! 比起过去小时候不好的回忆,我更怕未来会后悔错过重新认识她的机会。 我焦躁地把衬衫放回去,衝到外头跑向刚刚那间超商,发现她没坐在内用区,我赶紧沿路询问店家,这种时候没有她的手机号码,真难联系跟找到人。 情急之下,我只好打电话跟叶妈询问。手机加了之后,我打电话给她,那个无赖还用高八分贝的声音跟我说,会走回超商等我来接她。 「抱歉啊,我想说内用区不能佔用太久,刚刚直接回家看电视。」罗乐莉从公寓的方向小跑到我面前,有些气喘吁吁,仍一脸欢喜地问:「许湘菜,是不是原谅我了?我很期待跟你一起实现母女……不,是姐妹约会。」 「完全没有,你最好再去做身体检查,这样你才能用一生好好跟我们赔罪,连同爸爸的份一起。」 「你会愿意再叫我一声『妈』吗?」 「你别太得寸进尺。」 「看来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呢!」罗乐莉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打退堂鼓,她轻挽着我的手,「你先把我当成姐姐吧!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还有很多能教你的,像是如何追回男人的心、替你监视叶大山……」 「罗女士!」 「什么罗女士,你该喊『姐姐』,话说在去服饰店前,我们先去把你想做的事情完成。」 「对……我出门,本来只是想去走路五分鐘可到的文具店。」我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没那些顏料和笔刷,距离我实现愿望会差三十万里。 罗乐莉诧异地说:「你还在画?小时候的兴趣完全没变呢!你想要的,姐全支持。」 「谢谢罗姐!毕竟我在待业,能减少开销最好。」这时就是使出拍马屁的功力。 「真是现实的孩子。」罗乐莉因为我改变对她的称呼,整个眉飞色舞,笑得可开怀。 前往购物的那条路,走路时间明明和几分鐘前差不多,我却觉得内心很愉快,感觉一下子开啟任意门,还没聊够就到达目的地。 十、坐公车靠在窗边的你-1 傍晚下班的时间,行驶于马路的汽车和机车塞成一团,喇叭和排气管隆隆作响。徐驰独自步行在街头,他看起来形影单隻,但表情却是藏不住的喜悦。或许,许湘菜跟叶大山仍分手的状态,而他跟许湘晴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 每週三五的英语会话课,是他最期待的进修活动。他的英语老师许湘晴上课的模样很迷人,说英语对话有外国人的风格,每次和对方练习,还能收到那张灿烂耀眼的笑顏,抚慰社畜一整天被使唤的辛劳。 「许湘晴,我的小天使。」徐驰双手合十,闭眼想像他的声音、容貌和淡淡的奶香。上次有问过他,是不是有擦香水,不过他回覆说,来这边上班不能擦任何味道太重的香气,他自己并不晓得原本的体味带一股甜香。 徐驰忽然停下脚步,蹲在地上拔草,喃喃自语:「湘晴……会那么可爱,一定是用糖、香料和美好的味道製成,快、快停止想像,哈啊……」 旁边路人见徐驰发出奇怪的声音,赶紧快速通过,还有人偷偷报警,请警察关心他,结果东拖西拖,他上课差点迟到,使出高中跑百米速度衝到教室。 好累。 徐驰打开教室的门,许湘晴早已开始今天的课程。他坐到固定的位置,目不转睛盯着许湘晴的衬衫扮相,手上拿着白板笔的姿势,宛如握着一条教鞭。 他眼前的景象似乎自动去除不相干的人等,正上演一部师徒二人的禁忌戏码—— 许湘晴唸出一段英文句子,要他重覆唸一遍,可是他忘记有些单词要连音。 「上週我们有教过『iwantyou』,会变成什么?」许湘晴坐到他的桌面,用白板笔的笔头沿他下顎曲线轻划,身体不断向前倾,「你唸唸看那三个单词会如何连音?」 「爱、爱……」徐驰口吃地唸英文「i」,由于许湘晴离他越来越近,他完全无法冷静思考那个单字该如何唸会比较正确。 许湘晴见他无法顺利发音,微微托着他的下巴,「来,你跟着我唸一次,i……」 「爱……」徐驰的双眸映照许湘晴的脸庞,对方身穿的衬衫,不知何时解开前三扣,雪白的胸脯全坦露出来,他再往前挪一些,彷彿能隐约观察到冰雪双峰顶端开出的两朵粉嫩红花。 「want……」许湘晴怕徐驰跟不上练习进度,说话变得很慢,确认他有唸完单字,才会往下进行。 「you……」 这个单字比较特别,嘴型会嘟起来。徐驰注视到快要变成斗鸡眼,毕竟他们俩人现在近到快要碰到彼此的唇瓣,眼前那个美人的翘唇好似上一层釉,朱红得像是待人採摘的可口樱桃,令他很想快点放入嘴里,品嚐那鲜嫩甜美的滋味。 「iwantyou.(我想要你。)」徐驰这次唸得很顺,「湘晴,我终于唸对了!」 「excellent!做得好的乖宝宝,会有奖励。」 许湘晴凑向他的脸庞,那对唇瓣比他记忆中更柔软。对方轻啄一阵子,他再也无法忍受摸不着边的感觉,如恢復本能,兽性爆发的大熊,搂着那隻白兔不放。 「唔嗯……怎么有一股手味?」徐驰睁开眼,吓得直接倒头栽。坐在他隔壁的大叔,一脸厌恶看着沾满口水的手臂,举手问道:「老师,徐驰同学不知道作什么梦,上课还猥褻我的手,我能去一下厕所吗?」 「可以,快点去吧!请徐同学也去洗把脸,等一下会两人一组,练习情境式对话,我会过去你们每个人身边听发音和语顺,希望大家记得加入连音。」 「gotit!」全班十位学生异口同声回覆。 徐驰垂头丧气拖着沉重步伐到男厕,用冷水泼自己的脸数次,脱离梦境带来的失落感。 那位跟他一起来的大叔,抽几张卫生纸给他,「少年仔,你是不是交女朋友?难免啦!热恋期,上课无法好好学习,正常的,我不会介意,别再发生下次就好。」 「啊,好,真的非常抱歉。」徐驰拿纸巾猛擦脸庞,大叔友好地拍着他的背,带他回到教室上课。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课本和会话练习,转眼间两小时飞逝。 「ok!今天大家都很棒,回去还是要对着镜子多练习,classdismissed(课程结束),谢谢大家,有任何问题可留下来询问。」 许湘晴收拾桌上的讲义及文具,有一些同学会抓紧下课时间,跟他请教课堂问题,也有人找他聊关于休长假去国外旅游的事情。 他忽然跟迟迟不走的徐驰对上眼,嘴角得意地上扬,「徐同学,等等你留下来加强,连音是很重要的内容,顺便罚你帮老师擦白板。」 「是。」徐驰巴不得可以跟许湘晴一对一面谈的机会,这完全不是惩罚,是佳赏。他抿了抿快要喷笑的嘴,脑中接续妄想许湘晴会如何对付他这个不听话的学生。 徐驰趁教室内大多学生下课回家,他移动到白板,一边拿板擦拭去字跡,一边打量许湘晴此刻的想法,他有点猜不透那个人是单纯要他留校察看,还是另有所谋。 这个角度好像回到高中时期,搭公车时,徐驰会刻意站着俯视坐在窗边的许湘晴。早晨阳光晒在那人儿的鹅蛋脸,简直将他的美顏神化到不科学的地步。他静静凝望窗外,偶尔也会打瞌睡,稍微压到下巴的角度,让他看起来更灵巧。 徐驰认为各时期的许湘晴都有他独特的美存在。高中时期他走可爱路线,大学的他朝气活泼,现在的他充满成人性感的魅惑。徐驰心想,不枉费那些年鍥而不捨追踪许湘晴的个人社群平台,若不是高中稍微豁出去一些,要到他的联络方式,两人也有过一段亲密互动的时间。 徐驰有点忘记,高三那年他和许湘晴为何会渐行渐远?他仅记得当时在毕业那天跟许湘晴表白,可惜没得到任何回应,只知道许湘晴准备去南部读书,不想再受到许湘菜的影响。 啊,对了,他们姐弟有点吵架,而且许湘菜和叶大山放学路上遇到交通事故,她遗忘蛮多事情,例如在体育馆后方的告白、集训也稍微表达好感过,还有叶大山曾在校庆意外跟她接吻。 徐驰想到叶大山对许湘菜的付出,忍不住替他兄弟感到心疼,如果无法与喜欢的那个人心意相通,为对方做再多事,衍生出来的剩下友谊,也可能什么感情都没有。 十、坐公车靠在窗边的你-2 「徐驰,你又在发呆了,到底想啥那么认真?」许湘晴出声呼唤徐驰,他环顾四周,教室仅剩一名学生留着,其他人已经回家,他闔上书籍,来到徐驰身边,双手从他的后方按在白板。 徐驰感到背后传来许湘晴呼出的热气,他浑身发颤,「湘、湘晴,你怎么在我后面?我……看你那么认真写东西,很像高中搭公车观察你的样子。」 「canyoutellmewhatimentionedinclass?(想请你告诉我上课时,我提及哪些重点?)」 许湘晴道出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徐驰听起来像是用魔性的气音在耳旁说话,他敏感地挺直腰脊,结结巴巴回覆对方的话:「爱、爱、爱……」 「你是不是又想说『iwantyou』?」许湘晴的笑声爽朗,说起话来却异常诱人,「徐驰,你真是可爱。」 「爱……受不了。」 徐驰扔下板擦,一个翻身环抱许湘晴,将他压在身下,那个折磨人的妖精睁着水汪大眼,怔怔地仰望徐驰,他的手还贴在徐驰的胸脯,咧嘴说:「你的心脏跳得真快。」 「全部都是『老师』的错,你要因材施教才对。」让学生上课不专心,连带上班不认真,朝思慕想何时能快点见到许湘晴,甚至睡觉几乎失眠,多希望能把那个人儿吃乾抹净,拥入怀里用全宇宙力量好好疼很多把。 叩叩叩——最杀风景的便是这几个敲门声。外头工作人员听见里面有东西掉落的声响,出声关心询问:「许老师,现在已经是下课时间,请问里面还有人吗?」 「嗯,我在提醒班上程度比较落后的同学,我在重新提点今天的学习重点,等下就离开。」许湘晴伸手遮住徐驰想抢答的嘴,那使人着魔的奶香直接扑向他的鼻子,他吸不够,悄然伸舌试嚐掌心的味道。 「好吧!你们东西收差不多,快点出来,我们最后盘点完要下班了。」 「好,抱歉。」许湘晴语毕,立刻把沾满徐驰唾液的手收回来,他用徐驰的上衣把手擦乾,低声斥道:「你是食人魔吗?这里是教室,别在公开场合做这件事。」 「私人场合可以?」 「这要看你的表现。」 许湘晴把一叠练习资料丢到徐驰的怀里,「这週回去要多练习,上课不准再神游。」 「老师,所以我可这样解读吗?」 徐驰迫切想要获得的事物,再困难他也会积极去取得,这一点有参加运动社团的人大概都有相同的信念。他捏紧那一叠资料,认真地说:「如果我表现得好,我想跟你约会……过夜的那种。」 「期末考试第一名,顺便参加我们的学员心得影片录製,我就答应你。」 「万岁!」徐驰克制不住情绪,迅速俯身啄了许湘晴的额头,「让我充电一下,回家立刻挑灯夜读。」 「快下课,别越界了。」 许湘晴扳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严肃,不过他的耳根越来越热,脸颊也变得红润,他握紧他的上课工具,掩饰内心地慌乱。 徐驰带走那些资料,提着他的包包,手舞足蹈蹦出补习班,街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中了大奖。 *** 高三那年校庆园游会,时间差不多临近十二月,天气不算太冷,各班为了筹备开放一般民眾进校园参观,绞尽脑汁思索如何贩售商品和佈置摊位。 徐驰他们班打算卖炸物,因为班上有一位同学家住这附近,刚好也是在卖薯条、花枝丸那一类的食物,他想说从家里炸好,用保温箱运送过来,比较符合校方说不能在摊位明火的规定。 「男生轮流穿恐龙装吧!女生系可爱的围裙,谁叫我们班参加运动社团的人很多,这样很突显大家的特色吧?」班长站在讲台提议道。 男生似乎有一些意见,他们想不到其他解方,不然他们怕有人提到全班一起穿粉红围裙,或是女僕装。相较之下,男生后来还是选了恐龙装,维护他们勇猛的形象。 反观许湘菜他们班,大家对校庆摊位想法很多,如把教室改装成鬼屋、密室逃脱;若是在操场周围的摊位,他们有的人想弄丢沙包或套圈圈的游戏台,饮食类则是渐层汽水吧台。 大家投票决议,选了最好准备的游戏台,作为最主要的商品贩售。许湘晴心想已经高三准备毕业,应该要来一些特别的活动留念,他举手提出动议:「我们要不想一个服装主题?不用cosplay或租衣服,就是把现有的衣服进行改造。」 「好主意,我觉得蛮有趣,大家有什么想法?」班长附和许湘晴的话,「感觉去找父母辈时期的衣服借来穿,我们大家化古早味的妆,一定蛮吸睛,跟我们怀旧风格的游戏台也很搭。」 「要不要大家今天回家先跟家人说这个活动?把你们觉得适合的衣服带来班上,我们一起帮彼此搭配!老师觉得如何?」副班长把此事写在黑板侧边栏位,提醒每位同学记得写进联络簿。 老师莞尔一笑,「的确蛮好玩,这个主题之前没人想过,我刚刚思考家里似乎也有几件不错的衣服,可借你们穿,大家就尽力准备吧!明天班导课内容上差不多,让你们继续筹备园游会。」 「谢谢老师!」许湘晴跟左邻右舍的女同学嘻笑,他们在聊復古风的指甲应该擦什么顏色,有人五个指甲色彩全不同,也有人喜欢全黑到底。 许湘菜从后方注视她弟弟,那傢伙跟班上女生混得特别好,她们常围绕他聊八卦或男生,他每天的发型会些微不同,出现各式各样家里没有的发饰,头发编得比姐姐自己缠绕的更漂亮。 许湘晴如女生闺蜜般,难免会受到一些男生吃醋。儘管他跟女生处得比较融洽,他在班上也有一群会极力挺他的男生朋友。 叶大山跟那群篮球社的成员待在许湘晴身旁,下课时他们前后坐着,有时在研究游戏王卡牌,有时激烈讨论漫画剧情跟走向,他们还会邀他去打篮球,就算他打得不太好,有点弱鸡,那些人没因此和他疏离。 许湘菜一如往常在班上是独行者,她会跟旁边的同学稍微聊天,但持续不久。她多半选择一个人待着看书或戴有线耳机听音乐,在课本画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帮古代人物化妆或改造成现代版衣服。 「我们家应该男生的衣服比较多……安爸绝对能贡献不少,我在想女生的部分,不知道能不能问叶妈?」许湘晴在下午三点靠近许湘菜,他怕同学误会他们跟叶大山的关係,选择悄声说道。 「回家再说,虽然大家知道我们三个是青梅竹马,但大家还是会对这样的关係感到奇怪。」 「好吧,姐考虑的比较周到。」 以前他们三人早上会一起吃早餐、手牵手去上学,上国中后,有人笑他们是连体婴,或是到处乱传许湘菜跟叶大山在交往。为了不让人有机会说他们的间话,三人不再同时行动,多半各做各的事。 十、坐公车靠在窗边的你-3 他们回家找李苑安商量衣服的事,叶大山果然也登门找他帮忙,没想到男女装都在他的衣柜出现,他挑出几套碎花连身裙及花衬衫,「是不是很有年代感?有些是我在市场看到的,我很喜欢那种花到不行的风格。」 「安爸该不会穿去跟我爸约会吧?」许湘菜惊恐地问道。爸爸的课最近比较少,他们会趁孩子去上学,两人跑去外面逛街和吃美食。 李苑安随手选了几款可搭配穿着的腰带,「你们先去试穿看看,反正我选的星晨喜欢那就好。」 许湘晴抓着一件连身裙猛看,脸色逐渐涨红。李苑安大力拍着他的背,「少年欸,你想去哪里了?我没穿这件跟你爸玩……我还没胆大到穿女装出门,就是偶尔穿在家里欣赏,裙子花纹很华丽,很合我的兴趣。」 「我、我才没有。」他随意带走一件衣服衝进厕所,里面传来阵阵哀嚎声,李苑安要他们别理会,「湘晴的身体太健康,真不知道他平常放学回家,窝在房间学习去哪里了。」 「还好有安爸在,不然我家穿男装的只有我,爸爸的东西不能动,这件事有点难找妈商量……唉,真是解决我的烦恼。」叶大山走去许湘晴的房间换衣服。 许湘菜回自己的房间换上一套红色的连衣裙,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那种艷丽的扮相跟平时的她南辕北辙,她羞涩地走向客厅,其他人已经换好在那边等。 「小美女,超级美丽的啦!」李苑安穿那套他最爱的鳶尾花衬衫,看见许湘菜纤瘦脸的身形配那一袭连衣裙,健康的肤色因为衣服而全面提亮,她小碎步走向他们,不敢看他们的表情。 「我还是穿回原来的衣服好了,这样好不习惯。」许湘菜拉住两侧裙角,想跑去更衣,许湘晴赶紧握着她的手臂,「姐,你穿上去超级适合,你不看看我们样子多好笑吗?」 「好吧!」她鼓起勇气抬头一看,许湘晴也跟她一样,选了大红色,他意外能驾驭这种高调的色彩和金色图纹,倒是叶大山的身材配绿底红花的衬衫,一下子变得像小混混。 李苑安拍了拍手,要大家往中间集合,「各位大小姐和贵公子,我们拍一张照片留念如何?你们难得穿这么特别,我想去照相馆洗照片放家里佈置。」 许氏双胞胎相互对视,心想他又来了,客厅摆满大大小小的相框,已经快放不下他们的照片。可是,这个家也因为有李苑安,让客厅变得更有人情味,到处能见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痕跡。 「我也想要一张摆家里。」叶大山跟许湘晴站在最后方,李苑安将相机放在电浆电视的顶端,用一些杂物固定住物体,设定好拍摄倒数时间。 他们换了好几个姿势,叶大山拍得很开心,他跟许湘晴表演谁的鬼脸最丑,硬是把双下巴挤出好几层。他们在后面闹,许湘菜和李苑安把手叉腰或假装牙痛,拍下他们自认最摩登的样貌。 翌日他们带着不同款式的衣服去班上,教室摇身一变成復古服饰店,每个同学把家里带来的衣物分类成上衣、裙子、连身裙及裤子,再细分成各式尺寸,方便大家走动选喜欢的组合。 导师顺便上了一些关于衣服风格的歷史,桌面的选物年代多落在六、七零年代,有喇叭裤和普普风,因为受嬉皮文化影响,当时年轻人讲究追求自由和个人特色,衣物的图案设计和用色,会比较大胆和明亮。 由于挑选适合的衣服,很考验大家对时尚的想法,同学们闹哄哄,热烈讨论自己适合什么样的衣服,纵然下课鐘已响,他们也没去理会,非常投入在这次的活动筹备。 「同学!你们听我说,今年是最后一次参加,我们一定要全力以赴,不留下任何遗憾。」班长这一席热情的演说,全班用最大的掌声回馈她,还吸引其他班的同学来班上,看他们正在进行的事。 徐驰每天会找很多藉口到隔壁班找叶大山。他这次假装没带到国文课本,在他们班门口挥舞多次手,那傢伙情绪高昂跟其他同学找桌面的衣服,完全没理会他的求救。 正好给徐驰一个正大光明混入隔壁班的机会。他的眼球快狠准找到许湘晴的位置,那个人儿被一群女同学团团包围,她们在他身上比划哪一件连衣裙比较适合他。 徐驰绷着那张脸,来到叶大山身旁,藉着他高大的身躯,找到一个能偷偷观察许湘晴的位置。徐驰刻意把手搭在叶大山的肩膀,馀光全看向另一边。 「徐驰,你太明显了。」叶大山抖了抖左肩,要他别压得那么紧,「他跟女同学说话,你会害怕?班上的女生对他超疯狂。」 「我去跟许湘菜交换衣服好了,穿裙子混入人群,还能多跟他说话和……干,有人偷牵他的手。」徐驰不想让其他知道他的秘密,非常轻声细语表达他的看法。 「翻你白眼,看就看,你的手拿下来,被你抓到很痛。」叶大山拨开他的手,免得他太激动,一个不小小把肩胛骨捏碎。 他们哥俩好的互动,吸引许湘菜的注意力,她回头看向声音来源,徐驰竟然跟她待在同一个地点,她将步伐移动到他站的位置,「徐驰,你怎么在我们班?」 「我来跟叶大山借课本。」他就算在跟许湘菜说话,视线持续锁定万红丛中的那点绿。 许湘菜力道很轻地捶打他的手臂,假装和他关係很好,「你怎么一天到晚忘记带课本?昨天是物理,今天又是哪一科?你也可以跟我借,书页上面有笔记,能给你参考,我蛮会写笔记。」 「不用啦,我跟叶大山借就好。」徐驰捏了叶大山的肩膀,「欸,大山,快点借我课本,上课鐘声快响了。」 「好啦,你赶快回去。」叶大山交出他的课本,徐驰取走,转身立刻离开,不管许湘菜捨不得他回班上的表情,她觉得还没跟他说话说够。 十、坐公车靠在窗边的你-4 挑选復古衣物的搭配活动,很快在两小时内收工。接着,班长佈达下一个筹备任务,用抽籤的方式把成员分配到各个小组,有公关、美编、缝纫和贩售组,为了不让擅长的人总是做同一件事,或是让有心人士搭便车,全班决定抽籤比较公平。 叶大山和许湘菜都在缝纫组,号称缝布地狱的死亡组。许湘晴如愿以偿和他的姐妹们待公关组,协助拓展宣传业务的重责大任。 叶大山此刻的心情,像是篮球比赛经常被盖火锅,得到最后一名。他没精神地趴在桌上,「缝纫?认真的?唉……」 「我以前很少看你缝东西呢!你会用针线吗?」许湘菜看见那一个猴子大王踢到铁钉的样子,内心莫名痛快。 他遮住双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接下来他们紧锣密鼓工作,公关组和美编组合作,设计专属的宣传海报,奖品的部分需要到校外店家拉赞助,贩售组要思考如何定价和获奖的门槛,他们要制定一个好理解的游戏规则,帮助摊位能正常运作。 大家状态正盛时,缝纫组每次中午和放学时间,他们相对少了很多活力,因为他们没有缝纫机,就算有也不太会用,只能手缝七公分的正方形沙包,总量要达一百二十颗,以便换场不用经常捡沙包。 製作沙包的布料从大家不要的衣服收集来的,降低他们製作所花费的成本。缝纫组有八个人,目前做了二十四颗沙包,预计再四、五天,他们就能达成。 「大伙们,今天缝完三个沙包的人,才能回家。」组长下达指令,大家就算不太想遵守,碍于这是全班的事,良心多少会受到谴责,那些调皮的男同学难得好端端坐着,问同组成员如何用针线缝沙包。 叶大山的动作如树懒,眼睛对着针孔穿线,试了多次终于成功,但他的任务还没结束,要把四片布缝成一个袋子,塞满绿豆再封口,才能算完成一个沙包。 他每缝一边,就放下针线,仰头看天花板沉思。坐在他对面的许湘菜,用指尖敲打桌面,要他别偷懒。她虽然经常被说很没女人味,可是做沙包这件事,她弄得蛮上手,很快完成今日指定的件数。 由于叶大山仍跟剩下的两颗作业纠缠,许湘菜拿出回家功课,在他面前算数学。她很不想承认,不过他的确很会读书,尤其在数理方面,很能运用他的逻辑找到答案。她偶尔不会的题目,会带着零食去拜託他帮忙解题。 「许湘菜,你哪题不会?」叶大山发现她的灼热视线,她打开需要开根号的题目,伸手抢走他的沙包说:「我帮你缝这一颗,你教我怎么写这一题。」 「这以前老师上课教过,你忘记了?」 「咦,我以为这是习作新的题目。」许湘菜看见要开根号,脑袋已经死机。 「你可能回去要再复习高一的内容,你这样考学测很危险。」 「我其他科强就好。」她帮忙缝沙包时,周围的小伙伴陆续完成,撤退回家,教室变得越来越安静,倒是篮球社练习的声音很清楚,拍球弹地,她的呼吸也开始略略加速。 叶大山其实算题目很快,不知为何他叨唸完,解题解很久。她已经快缝完这颗沙包,他还没写完。 「你是不是想要我帮忙完成第三颗?」许湘菜把沙包丢回她的作业簿上,叶大山难掩笑意,他说道:「可恶,被你猜出来了,你就顺势帮我做完缝纫手艺,那根本是我的痛点。」 「你拿什么跟我交换?」 「再帮你解一题?我看到后面有一题,你应该也不会写。」 「再两题,不要就拉倒。」 「好啦,你快点帮我缝完,让我赶快从今日份的沙包地狱毕业就好,晚上我应该会做不停缝东西的恶梦。」叶大山接着埋头写公式,他做擅长的事情时,嘴角会微微上扬,很乐在其中。 许湘菜缝好第三颗沙包,堆在组长指定的箱子里,她伸展全身,走向叶大山检查他的进度,他老早写完,手垫着她的数学习作打盹,口水还流下来滴在纸页。 「叶!大!山!」许湘菜深信她和叶大山绝对是这辈子彼此的扫把星。在她大声怒吼下,他又多帮她写了两题才消她的气。 大家投注准备校庆的日子,过得比平时上课更快。开放校外大眾进来参观这天,许湘菜他们班的人在摊位前围成一圈,一个个伸手像叠叠乐那样,把重量压在彼此的手上,神采飞扬地大喊:「加油!加油!加油!」 那算是摊位开始营业前的精神喊话。随后他们按照各自岗位的安排,在场边招呼客人,介绍他们班摊位的特色,轮流去逛其他班级的摊位和发传单。 许湘晴和许湘菜步至炸物那摊,看见徐驰一身华丽风格的西装和恐龙站在一块。她掏出手机,兴奋地跟她弟弟说:「快帮我跟徐驰拍照!天哪,这个服装超适合他。」 「有点像外国电影会出现的驯兽师。」许湘晴站在一群女生身后,等待帮许湘菜跟徐驰合影。 好不容易轮到他们,徐驰痴情望向穿着花衬衫陪牛仔短裤的许湘晴,忍不住脱口说出他内心的想法:「真的假的,实在太可爱了。」 「我、我吗?谢谢你喜欢,我觉得你穿西装很帅很好看,根本是动漫会走出来的男主角。」许湘菜以为他在称讚她,双手捧住脸颊,朝许湘晴喊说:「你快点拍我们,实在太害羞。」 「许湘晴,等等我们也拍一张。」徐驰深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询问这件非常简单的事。 许湘晴点头答覆,他很快帮他们拍完,换成许湘菜去拍照。他站到徐驰身旁,定睛看着对方,问道:「我有一个想拍的姿势,你能跟我一起做吗?」 「什么姿势?」 「其实我觉得你穿这样蛮像吸血鬼,你能假装想咬我脖子吗?牙齿不能碰到我哦!」许湘晴看似纯真,嘴巴弯成一条姣好的弧形,彷彿露出他藏在身后的恶魔尾巴,不断煽动徐驰的心。 「那有什么困难。」 徐驰照他说的做,嘴巴微张,靠近他的颈部,指尖搁在他的肩膀和单边脸颊,他发出很细弱的嗔声,悄悄说:「你的手好冰,放上来吓我一跳。」 徐驰听到这句话,感觉自己快心脏麻痺、窒息和原地阵亡。当许湘菜宣布她帮忙拍完照,他的鼻子恢復呼吸,他扶着自己的心脏用力喘息。 「你还好吗?」 许湘晴拉住他的衣角,眼瞳深邃,好似能够将他的灵魂带往极乐世界。他双手合十,净化心中那些污秽的想法,「嗯,好多了。」 许湘晴趁他姐姐在检查相机拍的照片,招手示意要徐驰的身体弯下来一些,他靠在他耳边偷偷说:「放学一起回家,记得在后门等我。」 「我知道了。」 徐驰允诺。他看着那对双胞胎离开的身影,缓缓蹲了下来,自语道:「那傢伙……是传说中的妖精吧?要命,我刚刚以为活不过十七岁。」 「你……有病记得去医。」全程站在一旁如空气的恐龙装同学,打破沉静说道。 「我应该没救,中了恋爱病的人,需要得到爱慕对象的kiss,才会活过来。」 徐驰没觉得他说这句话有何问题。恐龙装同学乾呕,他用恐龙的小手手,拍着对方的肩膀,「你中二病没过呢!加油。」 徐驰忽然与他的小手,十指相扣,在他们摊位前上演骑恐龙秀,待在布偶装的同学被他晃晕,跟他交换身份休息。 十、坐公车靠在窗边的你-5 今天意外来了很多参加园游会的人们,现场气氛十分热络,各个摊位前排许多人,一直到下午三点准备收摊,人潮也逐渐减少。 叶大山是班上重要的男丁,在摊位当苦力待很久,没去附近摊位逛,园游会已经快结束,他觉得有点可惜,因为那同时代表他们的高中生活正迈向尾声。 他的好友们约他一起趁收摊前逛其他班的佈置,他思忖一段时间,果然还是想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许湘菜,他婉拒他的哥们,到处寻找她的身影。 叶大山听许湘晴说,她人有点不舒服,一个人待在教室。于是,他去那边找她。 许湘菜侧趴在桌面,橘红的落日馀暉洒在她的发丝,柔光增添女主角专属的浪漫氛围。 叶大山深深呼吸,确认教室无人,仅一尊待在墙角的恐龙装布偶。他慢步至许湘菜隔壁坐下,还凑近观察她的睡顏。 许湘菜平时不太爱打扮,极素的面容,她的脸部有些许的面皰,唇部有些乾涩,不过他对那样真实的她感到动心,认为她是全宇宙最可爱的女生。 他越看越靠近,他嘟起嘴巴憋住呼吸,闭眼慢慢直线前进,她的嘴唇有如拿铁上面那层奶泡绵密又柔软。 叶大山大概全身僵硬五秒,从座位跳起来,像个罪犯往外逃跑。 噗——滋——噗!徐驰躲在墙角的恐龙装,不敢轻举妄动,些许的笑声仍从掌心偷溜出去。他见教室剩许湘菜在睡觉,心想叶大山肯定以为没人看见他失去初吻的瞬间,那傢伙实在太纯情,毕竟他的心意至今未变。 徐驰拖着笨重的恐龙身体,离开叶大山犯案的现场。他在路上遇到那位现行犯正用洗手台用冷水浇头,没注意他原来是教室那隻恐龙。 这件事哪天需要见光,大概会是那对青梅竹马结婚的那天。徐驰下定主意,要好好地用此事亏叶大山一番。 *** 「我讨厌英语,比准备学测还困难。」 更难的是,徐驰想要得到美人的芳心。为了和许湘晴约会,他可是用尽所有的脑细胞,从早锻鍊英语听力,播放英文歌或欧美剧,试着一边听,一边跟上他们说话的语速。 上班午休跑去公园长椅,坐在那边吃饭糰快速解决午餐,赶着唸许湘晴的英语会话教材。晚间则是看电影拿掉中文字幕,让嘴巴保持说英语的习惯。 徐驰知道自己是临时抱佛脚,若不是会影响自己权益,不然他哪会拚命猛读。感觉他的英语正努力起步,眨眼间就来到许湘晴验收他能力的时候。 英语会话班期末是找外国人一对一考试,他会出一些题目,徐驰要在时间内用英语与对方交流。结果他太紧张,有几题思考太久,说不出半句话,还得看那名外国人的皱眉头,他当下只好说:「sorry,i’mtoonervous.(抱歉,我太紧张了。)」 期末成绩因为一班十个人,分数很快出炉。同学大多会留下来知道成绩和询问需要改善的地方,徐驰比起学习,他更在意许湘晴对他的看法。 许湘晴面色凝重将他带到大楼上层的楼梯间,他一路忐忑不安,心想成绩一定超级烂,不然许湘晴在办公室就会大喊他成绩有多好。 「我没通过测验,对不对?」徐驰等不及许湘晴带他到定点,半路便心急询问。 许湘晴没回应,一直到顶楼的逃生口,对方将徐驰压到墙上,他诧异地低头看着那人儿,「湘晴,你这是……?」 「你没考过,但我知道你这次考试有认真准备,发音变得比较顺,你只是需要更长的时间练习。」许湘晴把一个装有两张饭店晚餐券的信封交给他,「我们要约哪时?」 「太开心了!我一定会更加努力。」徐驰忘情地想亲许湘晴的脸,被那个人垫起脚尖捂住嘴巴。 许湘晴露出和高中那年见到相同的小恶魔微笑,安抚道:「甜点要等正餐吃完后品嚐。」 徐驰甘心被许湘晴收腹囊中,再也逃不出那人儿的魔爪。 十一、最好想我想到疯掉-1 分手一年后的冬夜,叶大山独自走在韩国首尔地铁站外的街道,他仰头呼出白烟,心里惦记的仍是那一个任性的在逃公主。听说,她隔天准时离开台中,她这次选择到南部工作,连家人也对她的决定感到讶异。 有一次他约许湘晴、徐驰到烧烤店喝酒,听他们那么说的,觉得李苑安会因为他们不在家,感到孤单,所以叶妈他们更常找他一起吃饭。 许家跟叶家的关係没因为他和许湘菜分手而变质。叶妈曾对他说,他们跟隔壁许家应该上辈子就是一家人,这辈子持续互相照顾,两家人没在分你我他,需要帮助时,一定要伸出援手,毕竟人活在这世上,周围朋友越多越好。 留在台中不好吗?叶大山心想,她家人应该不会骗人,或在面前演戏,得到关于她的情报大概是真的。他和许湘菜就算分手,许湘晴仍然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并不介意那些细节。惟有「向前看」才是让自我復原的最佳良药。 他在站牌的位置自拍照片,证实他来韩国出差,上传到个人社群,写道:「后天有烘培博览会,我来这里见习,希望下次我能来摆摊。」 他翻着社群平台,确认他和许湘菜还是互相追踪的朋友,便安心许多。他点开她的照片,去年之后没有再更新,画面维持他们三人去喝酒的丑照。 李苑安和许湘晴不愿透露许湘菜的下落,只说她过得很好,不用他操心。可他就是放不下,不论谁来开导他,还是悠娜约他吃饭,他心房的锁上得很牢固,不轻易放人进入。 还是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比较自在。 他没看导航,随性走一段路,从远处看见一条依傍溪边的巷子,那里有一间红色帐幕的小吃摊,他跟老闆娘比手画脚,点了马格利米酒、烧酒和炸物,忧愁地品嚐当地特色美食,他把食物摆放整齐,又拍了一张传个人社群,用井字号标註「最适合帅哥的感性食物」。 他传完照片,喝一口酒,周遭突然有熟悉的咳嗽声。他起身去看右后方那桌,原本坐在那里的人似乎已经离开。他哼了一声,本来下沉的嘴角,彷彿看见希望而上扬。 「加减传近况,还是挺有用的。」 叶大山上演结束孤独美食家的戏码,返回饭店准备提早休息,他不忘传讯息到那一个已读不回的聊天室,写道:「今天我们也算完成一起海外旅行的愿望。」 「你最好想我想到疯掉。」把路上拍的月亮照片传到聊天室,他留下一则耐人寻味的发言。 他闔眼前,确认这次讯息依然有已读,便安心地关上手机入睡。儘管徐驰曾经告诫过他,用这种方式留住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那会让双方陷入进退为难的局面,就像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赋予他看不见尽头的希望。 *** 我到台南开始新生活,绘本製作仍持续进行,故事是写好,不过画出好看,且贴近内容的画风,却是另一门很深的学问。我把作品贴到常见的创作分享网站,看得人很稀少,我有时忍不住想:自己一股脑儿在忙什么?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我的作品是否完成,不如认真去工作,做得稳定,还会受到上司的赏识。 晚上跟李苑安通电话,他安慰在话筒另一端的我,反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热衷于跑马拉松吗?」 「是因为可以得名吗?电视报导那些跑者是一群热爱运动的人,组成一个俱乐部,听说假日会定期约去跑山路。」 「兴趣,可以使人得到无限的动机和热情,就算没有任何人支持,依然会想办法去做那件事。」 「我就算兴致高昂创作,没人看我的故事,真的很心灰意冷。」 我想到漫画家花了数十日画的一册漫画,读者花不到两小时就看完,投注的心血和成果血腥淋漓不成正比,可那就是事实。 李苑安很有耐心地引导:「你再想想,能跑到前十名的人数有限,那是不是后半的那群人应该通通放弃?没有得名的跑步,是不是就失去了前进的意义?」 「如果是我,可能一次失败,我就不想再出现在大家面前,不然我觉得很丢脸。」 「结局是,最后即使是最后一名,跑者依然坚持着运动家精神,完成马拉松赛事,因为他意识到一件事情。」 「下次会更好?」许多人安慰一个充满负能量的朋友,通常会说「没事,你下次加油就好」,或是「下次状态比较好时,这些一定难不倒你」诸如此类的话,谁能保证下次一定会更好,若是后来没有达成目标,打击会比第一次失败更大。 「他跑步时听不太到别人说话的声音,不管旁人有没有帮他加油,他脑中唯一的目标是完成比赛,那是他对自己的一种自我肯定,事实上马拉松就是一个跟自己奋斗的比赛。」 李苑安接着补充说:「意思是你要能承受得住寂寞,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专注在你想做的事情更重要,我想星晨也会说同样的话,不然他工作三十多年,遇到的鬼故事可多了。」 聊了整夜的电话,在彼此想睡觉时才掛断。真希望我不是在南部工作,随时想要跟李苑安诉苦,或是想跟他讨拍,就能直接躲到他的怀里,当家里的小公主。我为了能够变得更独立、获得更好的职位,我不得不远离家乡。 我在台南找的工作是专案经理,跟前一份工作性质比较相似,业务上手得比较快,自然没有想换其他工作的念头。我尽量用忙碌填补所有时间,最好忙到没时间乱想。 下班回家我没参加任何跟公司成员有关的社交活动,平常跟他们互动,已经获得「神秘」、「高冷」的专属标籤。对办公室恋情產生阴影的我,实在不想跟同一个圈子的人有过多交集。 晚上宿舍没有其他人,耳边仅听见笔在纸上来回摩擦的声音。我持续用水彩和色铅笔勾勒出山大王和公主互动的模样。画到一半,我好像把「许湘菜」和「叶大山」这两个活生生的人,投影到2d平面图。 我放下手中紧握的笔,仰躺到椅背。我拿出手机滑着他每天传给我的讯息,有时跟我报报他的近况,有时是说他有多想我,要不然就是说他的社群更新照片,希望我能去看看。 我跟叶大山维持一个诡譎的网友关係,彼此在现实生活失去交集,可是我们在线上依旧有所连结。刚开始我只是好奇他的动向,他在社群记录着他的三餐、外出地点和麵包作品,像是提供线索给我,要我去找他。 如果他吃饭的地点在台南,我会在他发完照片的隔天或当週,去相同的餐厅吃饭。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一种病态行为,我会配着他放在网路的照片吃一样的餐点,思考那个人为何写下那样的心情。 我试过别去在意叶大山的想法,可是我们的回忆如弹簧球,我反弹越激烈,会梦到越多关于他的片段,醒来发现他不在我身边的空虚感会更严重。 每天几乎跟内心的懦弱对抗着工作的试用期。撑过三个月,我下班时间变得更准时,假日因为陪主管出差的关係,得到不少换休的机会。 那天夜里和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隔天不用上班的压力,我卯足力气画图画到半夜,睡前检查手机传来的讯息,叶大山写道:「我准备出发到韩国。」 那句话吓得我睡意全没,因为他就留这一句话,没有前后呼应的句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去韩国玩,还是去那边发展不回台湾。 即便我有能够确认叶大山动向的眼线,随意惊扰他们不是很好的办法。我想着跟公司再多请一天假,凑个三天两夜韩国行,半夜订机票,带着一个行李箱,直接杀到仁川机场。 早上搭飞机时,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这么做是否太衝动,没做任何功课就出国,我望向窗外不真实的云朵,把一切的过错推到半夜会弱化自制力的脑波。 到达首尔,我靠着微弱的网路,住进一间很便宜的青年旅舍,我倒是在那里睡得很香,醒来到住处附近的超商,吃着辛奇配御饭糰,莫名佩服自己的行动力。 「我绝对不正常,要是被叶大山逮到,该用什么藉口面对他?」我在内用座位区哀嚎,当地人用异样眼光看着我,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韩语。我自认太丢人,飞快逃离那间超商。 *** 十一、最好想我想到疯掉-2 叶大山不知道为何来到异地,经常觉得有人在背后监视他,好像有一对眼睛黏在他的背后,不管去哪里,都跟得很紧。 「应该是我的错觉。」他用手机出示展览的进出票券,工作人员扫条码后,跟着其他台湾麵包店老闆见习号称全亚洲最大的烘培展。 展场内夹杂韩英两语的人群眾多,也有人看到他们转以亲切的中文问候。叶大山深深吸气,开啟他的营业笑容,四处递名片,增加跟其他厂商的交流。 许多品牌请大厨现场製作糕点,教科书等级的俐落动作,打蛋、加麵粉、揉麵糰丝毫不拖泥带水。厨师很快烤完一个蛋糕,但给客人吃的不是现场烤的,是放在冰箱冷藏的,有些糕点冷却后会变得更加美味。 他试吃一些平常较难得吃到的口味,例如开心果、红枣等,他一边吃,一边请教大致的製作方式,有些水果类製成果乾或蜜饯,把甜味锁再果肉,一边咀嚼,会一边释放果香,让麵包口感层次更上一层楼。 叶大山挤在人群间间逛,他见到一个跟许湘菜长得很像的女子,她身边有一位近期荣获世界盃麵包大赛冠军的选手秦依音。他愣了良久,自言自语道:「许湘菜人在南部,不会跑来这里的,要是她来,也只是她一时发疯。」 他见识过数次她人来疯的场面,可是再有衝劲,也不可能一下子飞到韩国,还不找他吧?是啊,都大老远到这里,若彼此不相认,那对方绝对不会是许湘菜,她也不可能认识那么大咖的人物。 叶大山虚惊一场,买了一杯热咖啡配欧式酸麵包和奶酪,刚咬下去,立刻有薰衣草的芳香扑鼻,以为人在法国普罗旺斯花园。 他打开手机低头瀏览已读不回的聊天室。在讯息栏敲打一些字,写完删掉又重写,这动作不知道反覆几次,他才发出内容。 「我在展览看见一位跟你长得神似的人。」 他没确认对方是否已读,赶紧将讯息收回。他把头埋到双臂间,仔细考虑他留下的那番话,多像恐怖情人的宣言,遇到路人甲乙丙丁,也能误会是她,还好他快速收回那些矫情的句子。 他看着咖啡的深不见底,水面好似他们分手那一夜,许湘菜下车后,把外套和2013年的笔记本扔给他,捨弃那些和他有关的物品。 他初次见到如此气愤的她,比2013年更难招架,于是他咽不下那一口气,叉腰斥道:「许湘菜,你跟我分手,最好不要后悔。」 「我相信我没有你,也能过得很好。」 许湘菜当时说话已略带鼻音,她转身那一剎那,双眼发红,路灯的光照在她脸上时,晶莹的泪珠缓缓滑落。他们深爱彼此,所以更无法承受在爱人身上留下的伤害。 叶大山翻着相簿里几张他和许湘菜的合照。他将手机贴在额头,幻想这一场展览其实是他们手牵手来逛,她很期待在韩国见到漫天飞舞的雪,他们晚上漫步于汉江,他在那里顺势求婚,把这次的小旅行当成蜜月前奏曲…… *** 「死定了!」我看见叶大山传的讯息,好像发现我也在烘培展。 「我看见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女生。」叶大山如此写道。他说这句话可真是客气,因为他没看错,是我太没危机意识,被他遇到了。 叶大山此刻一定非常混乱,他以前就认为我是一个很有爆发力的人,人一旦疯起来会六亲不认,会做出许多衝动的事。他不会觉得我在这里很怪,而是怪在我怎么来这里的。 我按照他在社群提要参加烘培展,我特地来逛逛,想说人多,遇到彼此机率应该不高,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进来这个展览,感觉在现场参加的都是专业人士。 连我也不敢相信,当我徘徊在门口时,巧遇一名台湾人,我随口询问去哪里买票才能逛展,那个天大的好人竟然跟工作人员微微点头一笑,出示他掛在身上的证件,对方便开小门让我们进入。 这个意外如童话故事般神奇。我跟在他身边,那个人有意想带我逛展,我不好意思拒绝,想说顺着他的好意,逛展也会比较轻松。 「那个少年仔……非常谢谢你带我进来,想说我们是不是互相认识一下比较好?我叫许湘菜,水部的湘,不是那个叶菜类。」我说完,觉得这个自我介绍无敌尷尬。 那名少年不以为意,面容清秀,朱唇轻轻一抿,勾勒一条完美的弧形。 他没轻易说出完整的名字,开朗的音质和许湘晴几分相似,他说道:「叫我阿音就好,姐姐看起来跟我年纪差不多,这样吧!我称你为菜菜,比较没有先后辈之分。」 「好呀!谢谢阿音带我免费逛展,你该不会有摊位在这里?想说我可以去消费。」 陌生人的好意有时背后是藏着「需求」——需要我帮忙转发贴文推广活动,需要人在贴文底下留言衝人气,需要我到摊位刺激经济之类。阿音应该内心有些打算,不会白白带我进来。 「菜菜能等我下班吗?我们去喝一杯,来韩国不能不体验烧肉和啤酒。」阿音一脸天真无邪地答覆。 这个吃饭的组合!该不会阿音比较喜欢姐姐型的女生? 不、不可以,我是有夫之妇。不对,我心底仍然放不下叶大山。儘管偶尔艳遇会让人很振奋,我还是有自知之明,不会随意拈花惹草处处留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阿音的邀请,他兴许见我沉默,接着说:「单纯吃饭聊天,我觉得缘分是一件很妙的事,能多认识人,多方连结,都是刺激我灵感的方式。」 「灵感?该不会你是作家或网红之类?」 「不算是,不过麵包师会需要想点子之类,跟那些职业有些相似之处。」阿音轻描淡写地说。 我隐约意识到阿音应该是烘培界厉害的大人物。经过那些摊位,店内的人员和厨师会吓一大跳,毕恭毕敬跟他握手示好,还有人兴奋地找他合照。 像阿音这样的烘培界明星,甘愿与身为普通人的我往来,实在非常难得。他就像天上掉下来的礼物,让人不敢多妄想与他能有进一步的关係,能当朋友已经很好。 我跟在阿音身后逛了一圈,从远处发现叶大山的身影,我躲到阿音身后,他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拉着我往反方向走,来到场内最角落的桌椅区,我们找一处有遮蔽物挡着的座位坐下休息。 「吓死我了。」我不久前收到叶大山的讯息,隔没几步路,差点又被他逮到。阿音没多问我逃跑的原因,他很贴心取来他摊位上的试吃品及咖啡,「吃点甜食,你心情会比较好。」 「阿音,我能坦白说吗?」 「可以,你该不会想说,我很像诈欺犯之类吧?我之前跟几个人聊天,他们都有相同的感觉,我只是想多认识其他人。」他苦笑,这个烦恼一定困扰他一阵子。 人对没理由的好意,内心会更加防备,应该出自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但是小时候去阿婆的猪血糕摊位,她有时也会做同样的事,对我和许湘晴特别好。爸爸说,多送一点什么,是阿婆那时代的人情味,让我们想再多去她的摊位购买小吃。 阿音的本意应该也是如此,他能透过随机的交谈,接触到喜欢麵包的不同客群,变相成为一种新的行销手法。我想通后,决定不要再质疑阿音。 「你是个大好人,很多人会喜欢你吧!」我吃了一口他准备的甜点,是古早味的甜甜圈,沾上榛果核桃巧克力,外皮酥脆,甜味适中,抚平心中的那些惊吓。 「还好,可能我现阶段比较想拚事业,感情的事情不在我思考的范围。」阿音的眼神看向我们刚刚离开的走道,「这个展览有菜菜认识的人?」 果然我逃不过这道题目。 十一、最好想我想到疯掉-3 我犹豫半晌,开口说道:「嗯,算是前男友,我跟他处在一个模棱两可的关係上,分手分得不太乾净,我有可能会回去找他。」 「菜菜来这个展览,原本是想跟他巧遇吗?」 「不太算,我比较像跟踪狂吧?这么说很怪,但我跟他是青梅竹马,我还失去过一段很重要的记忆,去年想起来,我对他的感觉变得很怪,所以提出分手。」 「那现在呢?」阿音嘴上说对感情没兴趣,他听得倒是津津有味,不断追问我跟叶大山的故事。 「我依然非常喜欢他。」 我顿时明白这即是这一阵子烦躁不安的答案。喜欢叶大山,不是因为他是我的青梅竹马,也不是认识很久而太熟悉彼此,更不是习惯找他解决我遇到的困难。而是,我在失去爸爸最无助的那天,庆幸有他陪在身旁。 虽说对于高三发生的事故感到愧疚,但他传给我的留言,他大概不知道那些话起了多大的作用,让心中的阴霾因为他的温暖,一点一点消失。 我们在这里聊天一会儿,阿音的手机震动,返回去工作,我们交换彼此的联络方式,跟我约展览结束后去附近吃饭。 *** 叶大山逛到展览收摊,跟着带他认识厂商的其他老闆到餐厅吃饭。那些前辈除了擅长将麵包发酵熟成,对酒更有一番鑽研,谈话半句不离酒精。 韩式餐厅吃饭,有生菜包猪肉,现场还有阿姨表演道地炸弹酒如何调製,她们开瓶盖靠手劲,用一根筷子和蛮力,把烧酒的玻璃杯掉入啤酒杯,產生绵密的气泡。 因为味道非常爽口,他忘记自己喝到第几杯,醉到趴在桌子上哼歌。前辈们每个人掏手机拍他醉倒的模样,他看见那些萤幕镜头,很兴奋地起身跳舞。 店内一处较内角的位置,有一个女生和许湘菜长得过于相似。他停止舞蹈,揉了揉双眼,把手机里的照片点开一看,她和照片穿着相同的衣服,他这次绝对不会认错,是许湘菜本人,他们来到同一间餐厅吃饭,已经不是巧合能说明一切。 叶大山气愤地离开座位,走向许湘菜那一桌,她居然跟秦依音一起吃饭,他用充满敌意的视线打量对方,不等她解释,硬是拉一张椅子贴到她身旁坐着,问道:「我的确在展场见到你,那这一位大明星,是你新的约会对象吗?」 「不是,是路上认识的新朋友。」许湘菜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好,她嘴角下沉,吃肉不是用筷子夹,是用捅的。叶大山总觉得他像那一块肉,承受她突如其来的袭击。 「在哪里认识的?我怎么没听说这件事?想跟她当朋友,得先经过我这关。」叶大山的酒劲因为血液快速流动上升,从脖子发热到头顶,盯着眼前的事物出现双重叠影。 秦依音对于叶大山的无理取闹,觉得有点可爱,一边勾起嘴角,一边把手覆盖在他的手背,指尖缓慢塞进指缝,「其实女生跟我当朋友挺安全的……你好像醉了,需要我扶你回家吗?」 「你又不知道我住哪个饭店,鬼才跟你说。」叶大山以为秦依音在跟他比腕力,反手握住对方的手,他越是出力道,不知道为何那个人的脸变得更挑衅。 许湘菜看不下去赶紧制止他们,「阿音会受伤的,叶大山你快点住手!」 「菜菜,没事的,他是我喜欢的类型。」 「喜欢的类型?love的那种?欸——」她张大眼睛,「你是因为那样的原因,选择不谈恋爱?」 「没有啦!我比较挑剔,事业心大。」秦依音就似那么说,也没打算放开叶大山的手。 他听不懂那两人的对话,想将手抽回来,秦依音一把劲把他的手背拉至唇瓣前,轻啟道:「你不知道我们说的是『哪样』吼?是这个意思哦!」 秦依音吻了叶大山的手背,许湘菜挺直身体欢呼,她喊了三秒,认为这个反应会让叶大山更火冒三丈,她本来想伸手替他抵挡那个吻,且料秦依音技术太好,把她拒绝在外。 叶大山使出浑身力气把手扯回来,朝秦依音比中指,气冲冲带着他的东西走出去,连他的前辈们也拦不住他。 「菜菜,你愣着干嘛?快点趁这个机会跟他和好。」秦依音出声提醒对这局势发呆的许湘菜。 她连忙提着包包和外套,留下几张韩币,「阿音,我们再联络!你有去台南的话,记得跟我说,我可以带你到处出玩。」 「要是你们没成功復合,记得跟我说,我可以接收那个炸毛小可爱。」秦依音把曾触碰他的指尖,抵在鼻头嗅着他的香气,「我最喜欢纯情的男生。」 「不会的,我会想尽办法把他留在我身边。」许湘菜朝他比了一个鬼脸,匆匆忙忙追在叶大山身后。 此时的街头正飘着银白雪花,叶大山步行没多久,浑身洒满糖粉,他抖了抖身子,顺便回头偷偷看许湘菜有没有追上来,那个女人竟敢差点把他介绍给秦依音,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年轻冠军跟李苑安是一路人。 「叶大山,你慢一点,天气太冷,要我怎么加速脚步?」许湘菜手刀姿势在他后方追赶,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心头有些慌张,也跟着跑了起来。 叶大山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因为他想讲的话多半情绪上来时,清楚地记录在那个已读不回的聊天室里,直到见了本人,反而变得无法再倾诉任何话语。 「明明想说的话有很多,真的好孬。」叶大山说给自己听,随意转到一个巷弄,谁知道那是一条死巷。他停下脚步,背对着许湘菜,眼神充满难堪。 「太好了,你终于停下来,你在韩国也不放过折磨我的机会。」她弯着腰喘气,「……你放心!我要是来这里跟你谈断绝往来,那我一定太丧尽天良。」 「你跟着我到这里,到底想干嘛?」叶大山嘶吼的声音,有一些胆怯和颤抖。连日用工作麻痺自己的情感,宛如有一个开关被她开啟,他无法克制脑中的想法。 许湘菜步伐蹣跚,从他的背后给予深厚的拥抱,说道:「对不起,我是不是来得太迟?我已经能体会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心意。」 「你能不能用更简单的方式,说给我听?我是粗鲁人,太文诌诌,我理解力不好。」 「那你转过来!我想看着你的眼睛说。」 「嗯……」叶大山迟疑地转身与她的双眸相接。她的眼底散发淡淡的星光,那柔软的发丝、不服输的表情、憋笑的嘴角全是他宇宙级想念的事物。 许湘菜伸手捧住那张看她看得痴迷的脸,她确认叶大山的瞳孔仍映照她的身影,垫起脚尖那一刻,她再也不踌躇不决,深情款款封住那张想辩解的嘴。 唇舌缠绵良久,换气呼出白烟,两人的双颊滚烫,脑袋发热,全身冻得令人腿软,他们贴在巷弄底部的墙面,寒意不断跟他们抗议「放闪太严重」的事,愈接近午夜,温度似乎下探更低。 「再这样下去,明天头条新闻会是情侣档接吻接到冻死街上。」叶大山用指腹擦去他唇上的口红。 「那我们该去哪里?我的宿舍离展览会场有段距离。」 「我的饭店也是,不然……」 「一起回家?」许湘菜扭捏地回应道。 叶大山顿首,耿直地牵着她的手,他们选择一间装饰有些过于华丽的汽车旅馆,他付完双人房的费用,两人牵着手站在门口。 许湘菜闭紧嘴巴不说话,从她狂飆的手汗,叶大山知道她是真的打定主意要跟他在一起,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亲吻。 昏暗摇曳的光线,四处散落的衣物,鞋子也跌得东倒西歪。房间的窗帘透出光亮,外头些许的声响将他吵醒,他闭着眼睛忍受光害,他的手摸着隔壁床位,松软的触感令他情不自禁多捏几把,笑盈盈问:「许湘菜,你睡饱了吗?」 叶大山碰到的只是空气,他抬头一看,那位公主正准备再次从他面前逃跑。她背对着他,没有往前走,尷尬地说:「叶大山,你在作梦,你绝对是梦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境界。」 「许湘菜,我们把全部昨天都坦诚相见,今天你可不能翻脸不认帐,要对我负起责任!」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好像哪里怪怪的,我们两边角色似乎互换。 「许湘菜。」他第三次喊我的名字,他起身从后方抱住我,要我回头看看他,那傢伙毫无预警单膝跪在我面前,眼神深情地说:「我们结婚吧!」 我一手捂住脸不敢多看他一眼,「你在说笑吧?快点起来,这不是你的风格,哪有人规定温存一晚,你就要对我负责?」 「我想了一年,比起其他情侣在一起很久,我们认识的时间佔据更多彼此的人生,那乾脆省略交往约会的步骤,直接把你娶回家。」 叶大山牵起我的右手,将他公寓的钥匙圈铁环暂时当作求婚戒指,继续说道:「我怕你再次离开我身边,要找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一定要早点陪在你身边,不论你做任何事,身边都有我罩着。」 我慢慢放下左手,总觉得这段求婚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从我们国小的相遇到同班十年的命运,再到长大后,我们为彼此着迷,实在是很特别的姻缘。 我再多的矜持与逃跑,也无法切断和他小指连结的红线。而且,我知道我的生命里,必须有他的存在。 在叶大山询问我的意愿前,我叹了一口气,学他单膝跪在地上,解开绑在包包上的钥匙圈,和他做出相同的动作,注视他的双瞳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干嘛抢走我的台词!我当然愿意啊!那你愿意陪在我身边千千万万个辈子吗?」叶大山笑到他的鱼尾纹露出来吓人,我不禁想我们两人到底一起渡过多久的时光。 「我愿意,你可不能随意退货。」 我把铁环套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他扣住我右手的无名指,我们相互拥抱,让这个永恆的契约从此生效。 *** 十一、最好想我想到疯掉-4 这不知道是人生中第几次搬家了。 第一次搬家是因为爸爸的工作有异动,第二、三次是妈妈也希望能住进一个空间更大的家,到后来爸爸和妈妈,搬家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 我们加上李苑安,住到有叶妈和叶大山在的公寓,日子才逐渐变得稳定下来,也不用反覆体会认识朋友没多久,又要跟他们分离的感觉。 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搬家。我们两家人讨论很久,即使我们住在隔壁,要照料彼此很容易,但半年前,我肚子多了一个新住户,让我们不得不慎重思考往后人生。 他们觉得这样不好照顾小孩,于是我们合资及贷款,在郊区的地方买了一个透天厝,方便全家一起住。新家装潢差不多,我们选了一个良辰吉日正式搬进去定居,不再当蜗牛四处迁徙。 我整理房间东西,不知不觉到处是回忆的痕跡。有爸爸在门边帮我们量身高的画线,国小时弟弟跑到我房间,在墙上乱涂一通的鬼画符,还有叶大山第一次来我家作客,把我心爱的马克杯弄碎,因为我捨不得丢掉,留到今天终于放至垃圾袋处理。 为了这次搬家,叶大山比起在家帮忙叶妈,他选择先帮我家打点好。他坐在我旁边,把大大小小的娃娃放入纸箱,「你的房间佈置从国小就没变过,我是蛮怀念的,那隻布偶是我们国中毕业旅行去游乐园,我帮你赢到的,我们还用傻瓜相机合照。」 「那张照片安爸觉得不吉利,拿去丢掉了,你那时超不会抓相机自拍,把自己头切掉,照片洗出来时,安爸还以为我们遇上灵异事件。」我越说,越忍不住捧腹大笑。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我情绪的变化,那个新房客悄悄动了动身体。我按着肿胀的肚子,惊讶地抬头问:「大山,你快摸摸看,小傢伙是不是有移动?还是,他学会如何踢腿?」 「我刚刚好像看到他的小脚,虽然医生说,再过三个月,你会更有感,肚子也会比现在再大一些,不过真的很神奇……你这里居然能孕育一个生命。」 叶大山欣慰地轻抚我的肚子,还会看到不自觉满面流泪。我抽几张面纸给他,「你是觉得委屈,还是感动?你的泪腺怎么比我这个孕妇更敏感,每次看到我的肚子就哭,以后怎当孩子他爸?」 「是太感动,我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当爸爸,要是你没把我娶回家,我可能会变成老人与海的一员。」他擤鼻涕擤得很用力,我轻靠在他肩膀,说道:「我才是真正要感谢你的人,结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恋爱,现在还有小傢伙的陪伴。」 如果爸爸在世,知道他孙子快来到这世间,不知道他会笑得多开心。 「你又在想许爸了吼!」叶大山揽着我的肩膀,看我的表情应该读懂此刻内心所想的,「许爸会跟着我们一起保护小傢伙,陪他成长茁壮,每次见到你和许湘晴,我在你们身上会发现许爸一部分的痕跡,这部分也会同样传承到小傢伙的身上,许爸会一直都在。」 「组成一个球队似乎不错!基因的部分,就不能只传给一宝,还有二宝、三宝……」我掏出手指计算,每压下一根,叶大山的脸涨红,他握住我的手,求饶说:「好啦!我知道了,你别再算,等你生完一宝后,我会加油的。」 「噗呼呼。」许湘晴的憋笑声代替敲门,他今天把他的丈夫带回家,毕竟多一个能吃苦的劳工,搬家也会省一点力。 许湘晴把我们黏好的箱子拖到外头摆放,「姐,你们生一窝的小兔子,可别叫我们一起照顾喔!我也想跟徐驰两人世界。」 「你变成舅舅,会是侄子第二亲的人,我会让小傢伙追着你跑,放心。」 这句话让他怕得找徐驰当救兵,「小驰,快帮帮我。」 徐驰站在原地不动,小声说:「那、那给我们两个人顾,会很像组成一个家庭,我、我跟小晴……夫夫……」 他想到眼睛充满血丝,双手高举吶喊:「我们愿意帮忙带小孩,快让我们带!」 「巴你哦!」许湘晴从他的后脑杓轻拍,「你不喜欢跟我待在一起吗?」 「喜欢,但有一个小萝卜头夹在我们中间,会是另一个感觉。」 徐驰用手覆盖住他的手,两人黏答答的模样,我眼白上翻,指使叶大山关门远离那对恩爱的伴侣。 过了一个礼拜,家里的男丁们分别用推车,将两家的行李一一运到家门前,徐驰协助跟搬家工人一起把行囊送到车箱,随车到住处盯睄。 他跟许湘晴打算一起同居,还写了类似结婚书约的本子,要我跟叶大山当他们的见证人,因为他们也在户政事务所陪我们完成登记仪式。 「徐驰挺靠得住的嘛!」我称讚道。许湘晴鼻子翘得特高,竖起大拇指说:「姐,他可是我看上的男人,你可别肖想他。」 「那都是过去的事,现在我哪可能分心,有一个叶大山要顾,小傢伙还没出生,我的生活完全被绑死。」 「你嘴上说失去自由,不过你的表情比过去那几年看起来更幸福,我也想变得跟你一样。」许湘晴往李苑安停车的方向走去,「我和安爸先去新房子,叶妈和罗乐莉还在顾麵包店,说下班会赶去跟我们会合,所以你们晚点来没关係。」 「我们在附近逛一逛就回新家,不会待太晚,而且安爸跟叶妈要双双开伙,我超期待,小傢伙最近让我胃口大开,不知道增胖多少公斤。」我摸着腰边肉,「难怪黄闵旼会说,当上孕妇,会失去少女身材。」 「你在我眼里,还是一位可爱的少女。」叶大山以摸猫的方法碰触我的脸颊,「白白胖胖的,看了很疗癒。」 「许湘晴!快点上车,我们继续待这里,会变成他们的超级电灯泡。」李苑安摇下车窗说道。许湘晴应声说「好」,快速开门上车,他们朝我们按了一声喇叭,先行离开这个社区了。 坐在街口的婆妈们不停往我们这边看,四处窃窃私语。想到她们以后少了我们这口子的娱乐,会有一段很无聊的时间。 「妹仔,你们结婚后,要搬去哪里?」一位高龄阿嬤把我们叫住,她跟二十年前的样貌一样,没什么变化,唯二改的是苍苍的白发和佈满全脸的皱纹。岁月,最容易在外观展现风蚀后的模样。 我紧握着叶大山的手,使劲让颧骨上扬,心想那些年她们那些嘴有多厉害,我刻意摆出高姿态,说道:「我们买房子住到郊区,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是吗……是啊!毕竟你们都长大了,你爸爸的男友还好吗?就是另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听说他去工作,会不会之后跑走……」 「他会跟我们一起住喔!安爸是一个很专情的人,从来没拋弃我们。」 「对不起啊,妹仔,我不是故意打听那么多,就是好奇两个男人如何把一对双胞胎养大,你们看上去过得很美满……」阿嬤陷入一阵沉思,她没在说其他五四三的话。 「湘菜,我们快走,不然会跟她没完没了。」叶大山把我拉向前,走出这个社区,他把车停在离此处不远的停车场。 十一、最好想我想到疯掉-5 我们散步于从小走到大的街道,那些怀旧的情感汹涌袭来,心头带着微微的酸涩,彷彿在同一时间,跟爸爸仍在世的那些日子道别。 我跟许湘晴以前牵着爸爸和李苑安的手,两人假装是火车装置,围绕他们发出嘟嘟声,要他们两位乘客牢牢抓紧我们,他们相视而笑,就这样夕阳将四个人的身影拉成长条,火车越过高低起伏的山棱。 我往前看时,那些小孩嬉闹的身影与我们擦身而过,他们向我们摇头晃脑,纯真地把这个社区当成游戏场所,玩着搭建在空地的溜滑梯,完全没想过长大以后的事。 「是猪血糕的香气。」我和叶大山来到巷口,每次经过这里,绝对必吃阿婆的猪血糕。 下午附近学生未放学,这个摊位已经开始营业。站在摊位上忙进忙出的身影不是阿婆,是她的大女儿,之前来这里买,我还以为是以前的阿婆。 我的记忆恢復那时,意识到其实阿婆早在高三那次交通事故后,生了一场大病而离世,我还因为去台北前,吃不到喜爱的食物,感到非常惋惜。 幸好她的女儿继承了她的基因和製作手法,延续阿婆的精神,维持着猪血糕的好味道。我注视着刚蒸好的食材,嘴里不断分泌大量唾液,「我好饿,小傢伙果然是我的孩子,她也爱吃猪血糕。」 「你是一定要加香菜,不知道小傢伙喜不喜欢那个特殊香气?网路不是说,孕妇的口味会随婴儿改变?你先买一个嚐嚐,要是吃了,孩子不爱,我能帮忙吃。」 「怀孕真麻烦。」 「说不定小傢伙超爱,要你吃更多。」 「时间过得真快,上次看你们来这里像好朋友,今天来已经成为父母,我如果能卖猪血糕给你们的孩子,我母亲在天上也会感到骄傲。」阿姨把猪血糕先抹一层酱料,后沾上花生粉,装进袋子时,夹了许多香菜放里面。 我一到手,将竹籤拖出来,猪血糕直接往嘴里塞,松软的口感加上花生香,搭配清爽的香菜,简直像搭飞机直衝云端,美味到以为自己来到天堂。 「呕。」我刚吃完,小傢伙不争气地要我去旁边水沟吐,看来他不喜欢味道太重的食物。 叶大山仔细爬网友写的「孕妇饮食注意事项」,唸道:「有些孕妇是体质转变的关係,无法吃重口味的食物,需要提防像香菜猪血糕、臭豆腐等等的小吃,否则有可能增加孕妇呕吐的机会。」 「这孩子真像许湘晴二代,讨厌的东西跟他好像。」我擦了擦嘴巴,还是很想吃猪血糕,胃净空后变得很空虚。 阿姨笑着说:「不能吃重口味,性别也许是女生呢!我以前怀孕时,一闻到猪血糕的味道就想吐,之后看妇產科,老大验出来果然是女孩子。」 阿姨重新送我一支没加香菜的猪血糕,光是含在嘴里,软呼呼的滋味开啟我的绝佳胃口,一共吃了三支,肚子才结束鬼叫。 叶大山可好,他能吃加香菜的口味,我看得很羡慕。 「等我卸货那天,你再带我来这里吃香菜猪血糕。」我对台式小吃的执念比谁都深,因为那藏着我跟爸爸共同的回忆,说不定梦里能跟他相见,来一个父女约会。 夜幕垂廉,馀暉已经收进地平线。我们在外头多游荡一小时,把这个社区最后的夜景收到心底,这里不只有许家人的过去,还有我和叶大山相爱的证明。那条街道、巷子、公园,甚至连停车格,每一处都写着我们曾歷经过的事。 回程路上,我在副驾驶座打盹。 梦里我依稀想起来高三校庆发生的事。那天,我记得因为身体不舒服,趴在桌面睡觉,快睡醒时,我隐约打开眼缝一个黑影遮蔽视线,唇瓣还留着些许馀温。那个唇部的触感和叶大山的有几分像,我们接近彼此那么多次,我不会错认他。 我醒来立即兴师问罪:「你是不是高三校庆趁我睡着偷偷亲过我?」 「安爸和叶妈说已经煮好晚餐,我们快点进去跟大家吃饭。」叶大山的眼神左右飘移,不敢直白面对我。 「你一定有,所以我的初吻是你夺走的。」我强夺词理,为的是想听他再跟我告白。 「那不算什么!你夺走我的第一次比较厉害。」 「什么啦!叶!大!山!」 可能路人经过会想这对傻夫妇到底争论的点为何,但这些对话是我们日常的小乐趣。我们很期待说了某句话,会引起对方哪种反应。 我们边斗嘴,边走进新家,因为很多东西未定位,有些挡在玄关边,还有尺寸不一的纸箱叠在角落,叶大山带我跨越障碍物,我们来到客厅,发现大家舖报纸坐地上。 许湘晴吃到一半,双颊塞得鼓鼓的,像是一隻在储粮的仓鼠。他夹着叶妈包的大饺子,高喊:「今天累到可以放弃减肥,两个大厨献手艺,很难不多吃两碗。」 「今天是提早过除夕的概念,新家新气象。」李苑安没等我们到场,自己先开喝,他喝到说话变成大舌头,全脸潮红,两手握酒瓶说:「你们夫妻终于回家,我要把酒全部喝光,小美女你不准喝,呵呵呵呵呵!我当少年阿公,我居然……」 李苑安哽咽地停顿不语,我大概能理解他想说的话,心疼地拥抱他。我将他手上的酒瓶递给叶大山保管,试图安慰他的情绪,他很久没对我们那么外放,可见他很喜欢这个大家庭。 他擦着眼角的泪水说:「我要更努力保养,以后要让孙子说『阿公很帅』。」 叶妈也很在意「少年阿嬤」称号,她温柔地拍着李苑安的手臂,殷勤地想了解更多保养资讯,「安爸,我们明天先别整理屋子,去逛逛百货公司的美妆专柜,比较适合我们这年纪的人。」 「慢着!我也要听孙子叫『漂亮阿姨』,这称呼比你们那些俗够有力的词顺耳多,买保养品,算我一个。」罗乐莉穿那一身豹纹运动服,完全没有说服力。 「要是照这样顺序说,我会是帅气的大哥哥。」徐驰本来在一旁安静地吃大锅菜,临时加入这场长幼称呼的大乱斗。 许湘晴把头贴在徐驰的肩膀,「那我是最性感的舅舅。」 「你就算了,我开始有意无意觉得小傢伙会像你那么难搞。」 我挤到李苑安身边坐着,接住叶大山传来的热汤,喝了点暖胃的东西,小傢伙变得平静很多。我跟大家分享去买猪血糕的趣事,「不管怎样,小傢伙诞生,会变成我们家的掌上明珠。」 「我会好好传授有用的知识。」许湘晴比七放下巴,「例如se……」 徐驰夹了一个水饺塞他的嘴,帮他补充说:「小晴的意思是,教他说英文,斯皮克英格利叙。」 「不好说,许湘晴你说不定等小傢伙长大,会变成像我们爸爸那样,禁止他做各种事情。」 我有点能想像到许湘晴变成教导主任的模样。弟弟看上去很轻浮,他其实心思比我们细腻。爸爸曾说过的话,我们经常惦记在心头。 「认真一想,突然能知道爸爸当初为何会唸我了。」 许湘晴变得有些低落,他虽然对爸爸道歉很多次,但没当着本人说,还是有一些遗憾。 徐驰这次不投餵水饺,改当着大家的面,跟许湘晴接吻,一脸充满自信看着他说:「虽说我会看着你,但以后挨骂都是两人份,我们一起变得更好。」 面对他们的放闪,罗乐莉抢先说道:「真好,我也希望有个人能陪在我身边,至少我在这个家不会感到孤单。」 我搓着如汤圆般圆滚的大肚子,扬起嘴角说:「大家要变得更加更加幸福。」 「有时候我在想,应该如何定义我们这些人的家族关係,即使没有血缘将我们绑住,我们依旧住在同一个屋簷下生活那么多年……」 李苑安把手搭在我和叶大山的身后,我摸着肚子里逐渐成长的新生命,想像他的未来会是一条铺着香气、文字和图画的光明之路。 「今天我真的觉得,我们是一家人真好。」 李苑安高举他的杯子,我们其他人跟着敬杯,愿新的家园能为彼此带来新气象跟好彩头。 十一、最好想我想到疯掉-6 *** 乔迁宴客是在我们把家中物品定位之后,邀请几位好友到家中作客。每个人来新家,不是关心我们需要的电器,是疯狂询问我跟叶大山何时想办婚宴。 「应该等明年了,到时小花童就有人选。」我说。 黄闵旼兴奋地说:「你哪时想去逛婚纱跟我说,我下来台中陪你去。」 黄闵旼和她先生到场参加,扛了一堆她卸货后用不到的婴儿用品给我,因为她孩子现在三、四岁,没打算生第二胎。 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牵着我的手,开始诉说那些育儿日子的妈妈经,「你吼,体力没那么好,要多喝一点鸡精,不然你家宝贝会吸走很多营养,妊娠霜记得照三餐天天抹,如果你以后想再穿短版t,现在是维持外貌的好时机。」 「闵旼,要不要介绍给她那间坐月子中心?你以前在那边吃好睡好,有专人照顾小孩,出关之后,我还以为你搭时光机,想说怎么可能会双颊那么紧緻……」她先生说话语气跟她相似, 「你们说那么夸张,不会在做直销吧?」 我想说他们出手大方,一定是要我做什么回馈。 黄闵旼拍手大笑,「我就是看你跟你先生慢悠悠的,想说我是过来人,以前我身边没人结婚无人可问,只能顺着长辈的话,还有网路爬文研究,所以我很着急,想说你会感到无助。」 「想起我们那时当新手爸妈,半夜轮流被哭声吵起来,隔天要上早八,下班回来要做家事,还好都过去了……」她先生感叹地说。 此时,叶大山端出一些糕点,招呼他们说:「这些是我製作的蛋糕和雪莓娘,你们先享用,厨房还在忙煮菜,再一下下就能吃中餐。」 我轻拍隔壁的位置,暗示叶大山要陪坐聊天,他姿势乖巧地加入话题,一听到他们在聊育儿相关内容,他变得像学生一样跟他们请教很多事,譬如尿布哪边买比较便宜、推荐哪一牌的奶粉,很多细节他注意得比我更深。 有一个神队友跟我站在同一阵线奋斗,肩膀也能多一份力量,很清楚感受到为何黄闵旼会着急的原因,一个家庭要把小孩扶养到大,我们还有很多关卡要走。 「大家快坐到圆桌,夫妇情侣们想各自吃饭,也能坐客厅配电视。」李苑安端着两盘拿手好菜「糖醋排骨」和「炒牛肉」到桌上,其他道由许湘晴、徐驰、罗乐莉和叶大山分别运送。 饭厅摆了一个大圆桌和一个小圆桌,加上客厅,家里到处填满人气。当然,李苑安准备的饭菜,会是平常的两倍,大概在买新家后,他最烦恼的是乔迁宴。 这次的满汉全席共做了十菜一汤,份量有多做,分在厨房里的铁盘,随时盘子空了还能立即补菜。这个宴席花了李苑安半天的时间完成,更准确来说,昨天便开始醃肉,他丝毫没有展现疲惫感,反倒精神异常有朝气。 「先让我多拍几张,你们再开动。」他对这次的摆盘和菜色搭配很合意,拍完大喊:「开饭囉!大家别客气,多吃一点,厨房还有很多。」 「我很久没准备这么多人份,好开心!」 李苑安起身帮大家夹菜夹肉,不论是家人,还是朋友,大家的碗里堆满他的爱心,他怕大家没吃饱,见谁比较少动筷子,那个人会得到他的最多关心。 餐后有叶家人强强出手设计的古早味大饼,有甜的,有咸的,再搭配徐驰精心冲泡的在地小农红茶,可能大家回去量体重,数字会爆表。 我饱到捧着大肚子发懵,小傢伙摄取过多热量,跟我一样会饭后想睡觉,可是我还不想太快去房间休息,因为这个家很久没这么热闹。 我凝视家中掛着那一副用拼图製成的全家福,一家总共十个人全画在上头,有爸爸、李苑安、罗乐莉、我、许湘晴、叶妈、叶大山和徐驰。 等小傢伙出生,上面的画也会有他的存在。 那张拼图,代表我们这一家。我们可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拼出属于我们理想家庭的形状。 大家坐在这个大圆桌,我们终于全部团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