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明月画心头》 第1章 《我把明月画心头》作者:默山【cp完结】 简介: 剧情流+狗血误会+土味追妻 ———————————— 傅徵一生去过很多地方,他五出巫兰山,六进怒河谷,用一杆银枪画月、一柄长剑问疆赶走了盘踞在同州、冠玉八十载的北卫,打跑了南下进犯的胡漠,剿灭了北上作乱的南蛮十五国。 傅徵一生也见过很多人,有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有卑微低贱的小小马奴……还有,一个薄情顽劣的漂亮公子哥。 多年前的某个风雪夜,傅徵曾倒在那人的怀里,嗅着他身上的酒香,沉入一场不曾有过的美梦。 多年过去,当傅徵再次见到他,已时过境迁,世殊事异。 薄情之人逢场作戏,好似早就忘记了过去。 可一生许国不许家的傅将军却动了真情,将自己的一抔热血奉上,谁料全成了他人追名逐利的垫脚石。 终有一日,病入膏肓的傅徵心灰意冷,准备悄然离开。 但谁能想到,当初将他弃之如敝履的薄情人竟痛哭流涕,寻遍天下名药,以求他余生陪在自己身边。 正剧、命运弄人、虐恋、强强、追妻火葬场、年下 第1章 一个小毛贼 元历八年,不等入秋,天便转凉。 塞外苍茫一片,云淡风轻。只是城边的草皮黄了大半,需等来年冬雪消融,才能露出新的嫩芽。 祁禛之刚从呼察湖遛马回来,他嘴里衔着根杂草,背着手,晃晃悠悠地溜达进了门房,正见刚认识的小兄弟李显坐在炕上喝面汤。 “回来得挺早,今晚又不是你值班,怎么不去小茶香那里讨杯花酒?”李显长得圆头圆脑,憨态可掬,他见祁禛之进屋,连忙边吹面汤热气,边问道。 祁禛之笑了笑:“小茶香的嗓子太尖,我受不了。” 李显“啧”了一声:“也就是你毛病多,这穷乡僻壤的,能有个女人就不错了。” 祁禛之一掸衣服上的灰,端坐在了李显身旁:“此话差矣,这天下女人林林总总,没有上千万,也得有上百万。江南女子声软身娇,南蛮妇人奇艳神秘,各个女子姿貌又各不相同,有人温婉,有人娇艳,还有人形似厉鬼。李兄,难道你乐意和那等女子温存缠绵吗?” 李显听得目瞪口呆。 他生在同州,长在冠玉,自小没进过中原,更别提什么江南、南蛮了。天奎镇中的行伍之人,能在轮班休沐时去小茶香屋里头喝杯酒,已算是此生之幸了。 可祁禛之却是个异类。 “我说白老弟,你见识这样广,何必来这鸟不拉屎的边关做大头兵?”李显咋舌道。 化名“白清平”的祁禛之呵呵一笑:“你忘了,我家在上头得罪了人,被官家抄了祖宅,族中女子皆入奴籍。也就是我,外室生的,侥幸脱逃。” 说完,祁禛之又挤眉弄眼地补充道:“李兄,我拿你当亲兄弟看,这等秘密,你可千万不要给我抖搂出去了。” 李显别的没有,为朋友却是相当仁义,他一拍胸脯,保证道:“白老弟,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说出去的。” 祁禛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里摸出一块芝麻糖来:“这是我从镇外跑马集上买的,你尝尝。还有几块,我去分给守内宅的兄弟。” “好嘞!”李显欢天喜地,全然不觉祁禛之在诓骗他。 但话又说回,其实祁禛之也没有诓骗他,只是这人净捡能说的说,把不能说的,都存在肚子里。 比如,他并非普通富家子弟,而是大名鼎鼎的威远侯祁奉之之弟。 再比如,长亭祁氏并非买卖失败,而是全家被下了诏狱,流配边疆。 当然,这些事,“白清平”是绝不可能告诉旁人的。 出了门房,祁禛之轻车熟路地穿过下人们住的外院,来到了内宅。 他先是鬼头鬼脑地望了一眼那扇半开半阖的门,确定里面依旧静悄悄后,这才钻进值守护卫的耳房。 祁禛之来这里,已半月有余了,但他还从未见过那住在内宅的人一眼。 资历比他要久些的护院说,屋里头住了个京梁来的贵人,只可惜,是个见不得风的病秧子。 祁禛之向来不安分,半月前刚来时,还曾爬上房梁想要揭个瓦片一探究竟。但不承想,跟在那病秧子身边的竟有个不出世的绝代高手,瓦片还没来得及揭,就把他撵出去三条街,吓得祁禛之再也不敢胡来。 只是他想不明白,什么京梁的贵人,会跑到这苦寒的边关养病? “哟,白老弟!”负责值守内宅的是天奎镇骑督赵文武的弟弟赵兴武,他一见祁禛之,立刻窜起来勾肩搭背,“我要的东西,跑马集上有卖的吗?” 祁禛之神秘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来:“赵兄,你看是不是你要的那种?” 赵兴武打开瓶嘴,仔细一闻,神色大悦:“白老弟,多谢多谢!” 祁禛之一摆手:“何必客气?大家都是兄弟。钱也不必给了,今晚请我吃碗馄饨就行。” 赵兴武的钱都花在了小茶香手上,自然没有富余给祁禛之,但一碗馄饨却还是请得起的,因而一听这话,他顿时眉开眼笑:“白老弟放心,今晚定叫你吃个饱!” 祁禛之在耳房转了一圈,最后往炕上一坐:“诶,我说赵兄,你比我来这里时间长得多,你有没有见过屋里那位?” 第2章 一个围在火塘边抽烟枪的独眼老头听到祁禛之的话,抬头扫了他一眼:“小子,不该打听的不要问。” 祁禛之抿起嘴,有些无辜地冲赵兴武眨了眨眼睛。 赵兴武急忙打哈哈道:“老楚,白老弟好奇心重,随口一问而已。” 这座宅子的护院卫长楚天鹰用他那仅剩一只的眼睛盯着两人转了转,随后又沉默地转过身,继续吞云吐雾。 赵兴武拉了拉祁禛之,示意他跟自己出来说话。 眼下已是傍晚,夕阳横斜在屋角,不等天彻底黑下,内宅已点起了烛灯。 祁禛之和赵兴武站在游廊边,远远望着内宅仆妇来来往往。他们打扮得都很朴素,但叫祁禛之看去,却又相当不凡。 祁禛之是生在京梁,长在京梁的世家公子哥,从小吃穿用度,无一不讲究。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走路是什么姿态,他一眼就能瞧出个八九不离十。比如内宅的那位老主事王雍,他讲的是京梁官话,虽说一身布衣麻葛,但长得却油光水滑,仪态大方,使唤起人来趾高气昂,一看就是京梁城中王公贵族才能养得的下人。 还有那些个仆妇手里提的烛灯、食盒,甚至是点灯用的添灯棒,都绝非天奎镇这个小地方能有的。 边关已快吃不起饭了,但这座宅子倒是富得流油。 “行了,白老弟,别看了。”赵兴武拍了拍祁禛之的肩膀,“都快一年了,我也只在那人来时,远远地瞧过一眼。” 祁禛之一挑眉:“那人长什么样子?” 赵兴武“嘶”了一声:“不好说。” “不好说?” 赵兴武摸着下巴,费力地措辞道:“当时那人从马车里下来,披着披风,戴着兜帽,我也只是看到了他递给下人的一只手而已。” “什么样的手?”祁禛之追问。 赵兴武一听这话,不由失笑:“白老弟,一只手又能是什么样的手?手就是手。” 祁禛之摇了摇头:“那可不一样,若是女人的手,远看应当是柔弱无骨,纤薄细致。若是男人的手,那就是骨节分明。而且,习武之人的手和读书人的手又不一样。你当初若是仔细瞧了,或许我今日能猜出那位到底是京梁的哪个贵人呢。” “这么讲究!”赵兴武肃然起敬,“还是白老弟见识多。” 祁禛之干笑了两声:“都是些不入流的见识。” 确实,威远侯府的二公子能有什么入流的见识呢?他十三岁以前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十三岁以后闹得京梁红杏院、添香馆鸡飞狗跳。他本是个混世的魔王,最爱美人美酒,平生无大志,唯一的人生理想是一辈子都要醉倒在温柔乡里听淮南歌伎唱小曲儿。 但天总是不随人愿。 半年前,威远侯祁奉之身陷朝堂中的“北闻党”、“东山派”之争,一代名将因此横遭歹人陷害,祁奉之被砍了头,家中女眷入奴籍,男丁配边塞。 而原本日日醉花柳的二公子祁禛之,一夜之间随着整个祁氏下了诏狱。细皮嫩肉的祁二郎在狱中哭天天不听,叫地地不灵,最后恨不能一头撞死,了却此生。 直到祁奉之在渡口问斩时,押在台下的祁禛之被自己那霁月清风的大哥浇了满头鲜血,他才幡然醒悟,自己不能死。 他要报仇,给大哥报仇,给整个祁氏报仇。 “想什么呢?”赵兴武在出神的祁禛之眼前晃了晃手,“走,出门吃馄饨去。” 祁禛之又看了一眼内宅,点头应道:“好,吃馄饨去。” 毕竟,报仇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之事,报仇也绝非留在天奎镇就能办成的事。 祁禛之得徐徐谋划。 宅子外街市口的馄饨摊烟火气十足,饭香四溢,歪七八扭扎在屋外的木棚下已坐满了人,都热热闹闹地等着老板娘把新包好的小馄饨下锅。 赵兴武挑了个好位置,拉着祁禛之坐下。 夕阳渐渐散去,弯月已上梢头。 远处高耸的天关要塞背靠一座白石山,映得那黄草更黄、残花更残。夜幕下星火擂动,把守着层层要塞堡垒的士兵手持长枪,身着气派的玄铁甲,目视远方,凝望着草原那头虎视眈眈的胡漠王庭。 祁禛之支着下巴,羡慕地看着天关要塞:“赵兄,你说咱们什么时候有机会去镇守要塞?” “永远别!”赵兴武咬了口烧饼,大叫道,“白老弟,你以为当镇戍兵是什么好差事吗?等打起仗来,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祁禛之笑了一声:“赵兄,你未免也太贪生怕死了。这天奎镇依仗要塞而建,我来天奎,就是想做那镇戍兵,为我大兴建功立业。” 赵兴武听完直摇头:“白老弟,建功立业这种事,还是让四象营来吧,咱们这种小喽啰,就不要去凑热闹了。” 祁禛之自讨没趣,蔫蔫地掰了一口烧饼,嚼之无味。 出逃前夜,祁家主母萧夫人拉着祁禛之的亲妈白娘,在祁禛之的面前跪了三跪,祁禛之拉不住,只得叫这俩妇人在自己脚边哭作一团。 萧夫人说,儿啊,祁家以后只能靠你了。 白娘也说,儿啊,我们不求你能为你大哥伸冤,只求日后你能把这些个姐们妹们干干净净地赎出来。 祁禛之红着眼眶看向主母和白娘的身后,他的大嫂正抱着自己那不足一岁的侄儿靠在墙边,默默垂泪;老威远侯的遗腹子,祁禛之的幼妹祁秀明正缩在他大嫂身边,手里捧着萧夫人为她匀出的半块馍馍…… 第3章 还有伴着他长大的堂姐、动不动就要揍他的小姑,以及那些个平日里没少被他调戏的小丫鬟们…… 她们也眼巴巴地望着自家二郎,那似乎是唯一的希望。 热腾腾的小馄饨上了桌,祁禛之却没了胃口。其实半年来的吃糠咽菜他早已习惯,毕竟,他那被流配边疆的兄弟们、没入奴籍的母亲姐妹们,过得日子定要比他差得多。 只是做护院实在是太窝囊了。 祁禛之从同州一路逃到冠玉,就是为了能在北关的二十八座天官要塞里谋一份差事。他不怕做镇戍兵,他只怕镇戍兵都不要自己。 赵兴武虽说粗枝大叶,但又粗中有细,他一眼瞧出祁禛之的心事,叹了口气,安慰道:“白老弟,你为什么非要想做那镇戍兵呢?你看看咱们,三日一轮班,十日一休沐,日日待在那比太守府邸都要宽敞的大宅子里吃香喝辣,有何不好?你再看看镇戍兵,我可是听说,前些日胡漠‘鬼将军’贺兰铁铮进攻了北卫旧都叱连城,四象营的孟少帅领兵与他激战三天三夜,双方死伤无数。若真叫你这去,怕是有来无回啊!” 祁禛之笑了笑,只得附和道:“赵兄,你说得对。” 赵兴武以为自己劝住了祁禛之,可谁料祁禛之下一句话紧接着道:“但我来天奎,就是为了做那镇戍兵,不为别的。” “这……”赵兴武说不出话了。 “你大哥,也就是天奎镇骑督把我指去做护院那天,我整整一夜都没睡着,就恨自己生得不如人家身强体壮,不能在天关要塞中把守辎重。赵兄,当年我大哥也是行伍中人,曾跟随傅大将军走南闯北,为大兴皇帝打下了这么一片太平江山。如今我家虽然败落,可是家门不能被我辱没了。”祁禛之振声道。 赵兴武一下子了然了。 “赵兄,”祁禛之接着道,“你说打起仗来,镇戍兵不过是去送死,可我看不然。二十年前,咱们的大司马傅大将军不也是个小小镇戍兵?他随孟老帅踏平叱连城,做了攻城战的先登兵时也不过十四岁。他可以,我为何不行?” 大司马傅徵,五出巫兰山,六进怒河谷,带着如今名震天下,当年却籍籍无名的四象营将盘踞在同州和冠玉的北卫赶去和胡漠王做了邻居。如此一个能让塞外诸部小儿夜啼的人物,近二十年前,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镇戍兵。 而冠玉郡天奎镇,就是他的发迹之处。 见祁禛之提起傅徵,自小听着傅大将军南征北战故事长大的赵兴武瞬间眼前一亮:“白老弟,你才是有抱负的人,来哥哥敬你。” 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真心敬佩道:“等来日有机会了,我一定在我大哥面前给你美言几句,让你也去那天关要塞中抗一抗长枪!” “好!”祁禛之就等赵兴武这句话呢。 正在这两兄弟推杯换盏时,负责把守外院的李显匆匆跑来。隔着好远,他便扯嗓子叫道:“白老弟,赵兄,快回来吧,出大事了!” 祁禛之一怔,一个小小的护院,能出什么事? 李显气喘吁吁跑到近前,前言不搭后语道:“白老弟,赵兄,内宅进了个小毛贼。王主事说,那小毛贼把家里最贵重的东西偷走了!” “小毛贼?”祁禛之心道,这算什么大事? 但听李显继续嚷道:“王,王主事还说,若是东西找不回来,咱们,咱们都得跟着毛贼一起死!” “什么?”祁禛之一跃而起。 -------------------- 非1v1,非1v1,非1v1! 主cp:薄情渣浪攻x温柔隐忍受 有点玄幻色彩,但不是很多~ 如果有人看的话,大家多多评论收藏,作者的更新速度and坑品都很有保障~ 第2章 金屋藏娇 夜晚北风凛冽,边关小镇好似早早入冬,从塞外刮进城的寒意直吹得院中众人脸颊生疼。 祁禛之呼了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双手:“赵兄,这到底要找到什么时候啊?” 赵兴武面色灰白,跟在祁禛之一旁垂头丧气:“完了,全完蛋了。” “什么全完蛋了?”祁禛之不懂。 赵兴武臊眉耷眼道:“白老弟,你这镇戍兵也做不成了,我这闲人也当不了了,咱们马上就得收拾东西滚蛋了。” “不就是一个小毛贼吗?”祁禛之环视全场,竟见几乎所有的护院都是一副天塌了的表情,“难道,咱们真得跟着一起死?” “你知道你来之前为什么突然换了一拨新的护院吗?”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天鹰开口了,“因为两个月前,有个手脚不干净的护院拿了内宅里的一样东西,那东西不算珍贵,在京梁城里遍地都是,可王雍却一怒之下,把那个护院当众打死了。而后,整座宅子里里外外被清了一个遍,换了一拨新人进来,也就是咱们。” 祁禛之咽了口唾沫,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楚天鹰让他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了。 这老头儿,还挺好心。 “老楚,那我们都会被当众打死吗?”赵兴武怯生生地问。 楚天鹰瞥了他一眼:“你不会,其他人不好说。” 作为“不好说”的其他人之一,祁禛之差点眼前一黑。 京梁的诏狱头子没打死他,同州看管配军的小都统没打死他,难道自己要被那个姓王的老主事打死? 第4章 这岂止是窝囊,简直是不可理喻! “白老弟,自求多福吧。”赵兴武表情扭曲地冲他拱了拱手。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喧哗,几个彪形大汉扭着位身材瘦小的女子进了内宅。 “王主事,贼捉到了!”其中一个大汉嗓门洪亮,大声喊道。 王雍推开门,面无表情地走到那女子身前:“东西呢?快交出来!” 那女子长得面黄肌瘦,头发枯如杂草,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她瞪着一双还算水灵的大眼睛,昂起头:“我藏起来了。” 王雍气得唇上两撇胡须直颤:“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娃,那东西拿了可是会掉脑袋的!” 这女子毫不在意:“掉脑袋就掉脑袋,我家里几日吃不上饭,卖了那东西还能换些粮钱。” “无知!”王雍嘴唇嗫动,他压低声音道,“你偷的那个箱子根本卖不了钱!” “你才无知!”这女子天不怕地不怕地叫道,“那箱子是黄楠木做的,放到跑马集上,能卖二十贯铜钱呢!” 王雍一哆嗦:“跑,跑马集?你把那箱子送去跑马集上卖了?” 这女子脖颈一横:“既然要杀,那就杀了我好了!” 王雍却顾不得许多了,他跺脚喊道:“你们这帮蠢货,还不快去跑马集,把那箱子买回来?” 一众护院连忙应声。 祁禛之松了口气,正想跟着其他人一起,顺便趁乱逃离内宅,然后再也不回天奎这鬼地方,随便找个屯兵村里一窝,等风头过了再去西边碰碰运气。 但楚天鹰却一抬手拦住了祁禛之:“你留下,看守内宅。” “我……”祁禛之只能心中暗道倒霉。 从天奎镇到城外的跑马集,来回要不了一个时辰。没过多久,楚天鹰便领着人,熙熙攘攘地挤进了内宅。 “王主事,”他恭敬地捧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您看看,是不是这个?” 王雍一见箱子,登时双腿发软,恨不能跪下磕个响头:“正是正是,多谢楚护院了。” 祁禛之立在一旁,偷偷瞄了一眼那个让整座宅子都鸡飞狗跳的楠木箱,心中立刻一咯噔。 这箱子,怎么看起来那么像皇家的物件儿呢? 锁扣上镶着一块翡翠,两侧雕着镂空的盘龙花纹,手工程度之繁复,恐怕只有皇家才能用得起。最关键的是那上面刻着的龙,细细一数,竟有五爪,可是诸侯国王的配置。 诸侯国王! 祁禛之缓缓转头,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那扇紧闭的房门。 过去在京梁做纨绔子弟时,祁禛之见过不少王公贵族,比如大皇子敦王谢裴、五皇子谢崇,当今皇帝的叔父赵王谢通,以及当今皇帝本人,谢悬。 但他思索了一圈,也想不出如今哪位亲王会跑到天奎这闭塞的小镇来。 不是诸侯,就是诸侯的家眷,也或许是哪个风流浪荡子年轻时养的外室,不好领回家中,只能关在这里喝北风。 可一来冠玉郡没有诸侯封地,二来凡是王公们,谁家没有几亩良田、几座庄园,用得着把人送到天奎吗? “看什么呢?”突然,赵兴武猛地一拍祁禛之后背,把他吓得差点灵魂出窍。 “没,没什么……”祁禛之讪讪地收回目光。 王雍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黄楠木箱子,看到里面的东西一点没少后,这个老主事当即松了口气。 趁着这个空当,祁禛之也见缝插针地窥了一眼箱中物件儿。 出人意料的是,满满一箱,装的竟全都是信! 信?为什么要为一箱子信如此大动干戈? “好了,”王雍合上箱子,又恢复了常日里不近人情的模样,“把这女子拉下去,乱棍打死吧。” “等等!”一听“打死”二字,祁禛之想也没想,便脱口叫道。 可等声已发出,所有人都看向他时,祁禛之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祁家二郎,而只是一个小小的护院白清平。 “你有事吗?”王雍一愣。 赵兴武在后面狠狠拽住祁禛之,示意他千万不要做这种替人出头的傻事。反倒是楚天鹰,不似原先在屋里时那样提点他,此刻只立在一边,似是在等待祁禛之的下一句话。 祁禛之微微后悔,可余光又瞥见了正满怀骐骥望着自己的小娘子,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刚刚小的不慎瞧了一眼,那箱子里装的并不是珍贵东西,不过是几封信罢了。如今箱子寻回来了,信也没丢,何必再为难这位小娘子?她也是穷苦人,打两棍子往外一丢就算了,何必说……‘打死’这样吓人的话。” “放肆!”王雍吹胡子瞪眼,“这里哪有你这护院说话的份儿?滚出去!” “王主事,”楚天鹰等来了祁禛之的下一句话,当即接道,“这位小兄弟说得有理,不过是一箱子信,王主事行行好,不要为难这位小娘子。” “都住嘴!谁告诉你们这箱子里装的都是信了?”王雍怒道。 “是不是信,打开让大伙儿瞧瞧不就知道了?”祁禛之一笑,“若说主事因小贼偷了金锭银锭而处置罪人,也在理。可不过是一箱子信,连官都不报,就要对一小女子动粗,实在不好。” “你……” 有了楚天鹰撑腰,祁禛之也大胆了起来。 第5章 不过是天奎镇的一个大户人家罢了,就算是和京梁里的皇亲国戚沾亲带故又如何?天高皇帝远,哪怕是今夜护院把里头的主上杀了,东西洗劫了,待等京梁知道这事,他们也早就跑出去二里地了。 一想到这,祁禛之更有底气了:“王主事,人的性命总要比一箱子信珍贵些,您就当是高抬贵手了,也算……给自己积积德。” “杭六杭七!”王雍脸一沉,再也不端什么主事要宽严并济的架子了,他叫道,“把这帮人统统赶出去,然后乱棍打死这个多嘴的护院和女贼!” “是!”众人只听一声应和,两道人影便从院墙外齐齐跃入。 祁禛之眼皮一跳,他认出,其中一位正是之前把自己撵出去三条街的绝世高手。 完了,这回是真要施展自己的神功逃跑术了,祁禛之在心底运气道。 可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危急时刻,众人身后那扇一直紧闭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慢着。” 赵兴武说,自己从未见过屋里头的人走出内宅一步,若不是真的目睹了从马车上下来的活人,看着每日仆妇们不停歇地送药送饭,他还只当屋里供了个牌位。 祁禛之做护院的时间还没有他长,连活人的手都没见过,更别提本尊了。 除了赵兴武之外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 因而此时,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好奇地向门口望去。 有个身穿广袖灰袍的男人扶门而立。 男人?祁禛之眼角一动。 这确实是个男人,还是位个子不矮,长相清俊,身段没有半分女气的男人。 只是久病之人面色苍白,实在瘦削羸弱,看上去,好似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跑。 祁禛之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屋里住了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没想到,竟是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看上去,好似个没有半点书卷气的文弱书生,站在门边时,还不如王雍气势逼人。 可王雍一见他,就立刻把脑袋低了下来,连手里的黄楠木箱子都没能拿稳,咣当,掉在了地上。 内宅伺候的各个仆妇、小厮,也呼呼啦啦向后退去,连带着楚天鹰、赵兴武和李显等护院都恭敬地垂下了头。 最后,只剩一脸莫名其妙的祁禛之,孤零零地仰着脸,做一个巨大的现眼包。 但那人并不看他,径直走到了落在地上的一箱纸信前。 方才王雍没有挂紧锁扣,以至于信撒了大半。祁禛之一眼望去,发现那信封皆是京梁名品金瓷纸。 又是皇家才有的物件儿。 “这是什么?”那人弯腰捡起一封信,眉头轻蹙。 王雍身子抖如筛糠:“主上,这,这都是……” 那人指尖一翻,看到了落在信封口处的火漆印,印上一个大字:悬。 “我问你,这是什么?”那人忽地一扬手,把信摔在了王雍脸前。 祁禛之在一旁,就见这原本神色平静的人竟有一瞬出离愤怒,他指着王雍道:“我让你都烧了,你居然全留着,你……” “哎,小心!”眼看着那人话还没说完,身形就是一晃,祁禛之赶忙一步上前扶住他。 而除了祁禛之以外,这内宅中的所有人,竟无一敢抬头看一眼。 包括立在一旁的王雍。 “主上,小人实在是不敢,”王雍哆哆嗦嗦道,“您不是不清楚,这信,这信可都是……” “拿去烧了。”被祁禛之扶着勉强站立的人命令道。 但鸦雀无声的院子里,没人敢应这话。 “王雍,我让你拿去烧了。”那人重复了一遍。 王雍跪着不动。 “好,好。”那人冷笑着点了点头,“你们不烧,我自己烧。” 说完,他挣开祁禛之,转身就要去拿仆妇丢在一旁地上的灯笼。 可人还没走两步,就轻轻一晃,向后倒去。 祁禛之吓了一跳,赶在那人后脑勺砸在地上前,接住了他。 一股淡淡的,又有些熟悉的清苦香气钻入了祁禛之鼻腔。 王雍也大惊失色,他扑上去,连声唤道:“主上,主上?” 靠在祁禛之怀里的人已昏厥过去,没了意识。 “快,杭六,快去请江先生。”王雍忙不迭吩咐道。 祁禛之一手搭上那人的脉搏,只觉指尖所触绵软杂乱。他早年游手好闲,一时心血来潮跟在自家长姐身边学过几年岐黄之术,但依旧是个门外汉,眼下兵荒马乱,根本探不出三七二十一。 而那王雍,一见祁禛之居然敢摸自家主上的脉,瞬间吓得面无人色,赶紧道:“先,先把主上送到屋里去!” 祁禛之并不清楚王雍几乎已想好如何灭了自己的口,他只当是地下石板太凉,于是好心地抱起了怀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跟着王雍进了屋。 “放哪儿?”屋里一股浓郁的药味,盖过了那人身上的香,差点熏得祁禛之睁不开眼。 小厮已匆匆忙忙点起了屋内烛灯,又有仆妇展开屏风。 王雍领着祁禛之进了炉火烧得极旺的暖阁,掀开了软榻上铺的狐裘:“这里,这里!” 祁禛之大步上前,把人轻轻放在了榻上。 而就在这时,方才还昏迷不醒的人忽然睁开了双眼,他渐散的瞳孔深黑,眼神失焦,却能抬手精准地抓住祁禛之的小臂。 第6章 这人不知是在做梦,还是在发疯,他看着祁禛之,吐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青极,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青极?谢青极? 祁禛之脑中一声嗡响,他瞪大双眼,猛地甩开了那人的手,向后退去。 青极,当今大兴皇帝谢悬的乳名! 这是什么人?他怎敢如此僭越,直呼官家尊名? 饶是放荡不羁如祁二郎,也没有这般胆魄。 王雍的脸色已变得极差,他呵斥祁禛之道:“还不快出去!” 祁禛之扭头就跑,生怕再晚一步就要被王雍捉去灭口。 而就在他夺门而出时,刚刚命杭六去请的江先生正与他擦身而过。 等出了内宅,在门房边站定,祁禛之才来得及舒一口气。这时,他后知后觉地忆起,那个与自己擦身而过的郎中,似乎正是曾经的太医院院首江谊。 耽搁不得了,祁禛之后脊梁直冒冷汗,他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就打算趁着亥时城门落定前离开。 至于去哪儿,他还没决定。当初在同州出逃时他也没想清楚去哪儿,不过没关系,等走到路上了,自然就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祁禛之把衣服一换,准备偷来几件李显的短打乔装改扮一下。 等一切准备齐全,祁禛之窜上院墙,这就要逃之夭夭。 不承想,自己的脚刚一落地,身后便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兄台是要往里去?” 祁禛之一僵。 之前曾把他撵出去三条街的高手杭七慢悠悠地来到了祁禛之身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祁禛之咧嘴一乐,正想随口扯句谎,可杭七却不讲武德,直接一掌劈在了他的后颈上。 眼前彻底黑下前,祁禛之听那杭七道:“把人送去后院马厩,别让姓王的瞧见了。” 第3章 家中排行老五 早年在京梁走狗斗鸡时,祁禛之也睡过马厩。 长亭祁氏世代簪缨,家教极严,几代栋梁之材中才会出祁禛之这么一个不出世的浪荡货。 为此,他亲妈白娘没少跪祠堂,他爹老威远侯也没少揍过他。 若说祁禛之的逃跑神功是何时修炼而成的,那想必就是当年在京梁与老威远侯你追我赶时造就的。 祁禛之的大哥祁奉之是个朗月清风的人物,他虽不喜欢自己弟弟在外沾花惹草,引来一屁股麻烦,但又和善良的主母萧夫人一样,心慈手软,溺爱这个混世魔王。 因此,老威远侯不在后,凡是祁禛之惹大哥不高兴了,就会被发配去睡马厩,和他亲妈白娘的宝马玉龙雪驹一道睡觉。 所以,当清晨祁禛之悠悠转醒,闻到那股熟悉的马粪味时,恍惚间竟以为自己还在侯府,还是那个千骄百纵的祁二郎。 “醒了?”头顶传来杭七的声音,让原本还沉浸在美梦中的祁禛之瞬间清醒过来。 “这,这位大哥,”祁禛之摸向自己隐隐作痛的后脖颈,“我和您,好像没有过节吧?” 杭七笑了两声,他拍了拍祁禛之的脸蛋儿:“睡醒了就去前面外院领罚吧。昨夜那姓王的老头儿开恩,放了你们这帮蠢驴一马。但是没看护好宅院,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滚吧!” “开恩?放了我们一马?” “怎么?不开心?”杭七故意道,“你昨夜不就是怕被乱棍打死,准备趁乱逃跑吗?现在知道不必死了,为何还是这副丧气模样?” 祁禛之好似没听见,他只茫然地问道:“那……那个小娘子呢?” “小娘子?”杭七一挑眉,“你是说那个小毛贼吧,我家主上让我给了她几贯银钱,打发走了,怎么,你看中人家要娶来做夫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祁禛之一骨碌爬了起来,“我这就去外院领罚!” 杭七看他一蹦三尺高,窜得好似个兔子,不由靠在拴马石上笑出了声。 四下无人,他忍不住兀自乐道:“这个祁二郎,还挺好玩的。” 蹲在外院扎马步的祁禛之并不清楚这座小小宅院中已有人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马步扎得忘情投入,心中却满是昨夜那个昏倒在自己怀里的人的模样。 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但也算有几分韵味,只不过年纪大了些,看上去似乎有三十出头了,也不知京中哪位贵人好这口…… 祁禛之浮想联翩,忽然,脑中蹦出了一个名字。 青极…… 原本扎得很稳当的马步微微一颤。 不可能吧,祁禛之下意识否定道,皇帝老儿养个男宠,有必要这么隐秘地把人藏到边关小镇吗?就算是内外朝里最爱吐人唾沫星子的谏官也不至于为了一个男宠天天启奏弹劾吧。 可是,那人却又真真切切地唤出了当今皇帝的乳名,语气还相当幽怨。 不过,看那病秧子的神智似乎也不怎么清醒,整日关在屋里不出门,大抵也是怕被外人听去他的疯言疯语吧。 想到这,祁禛之自觉自己捋顺了逻辑,顿时长出一口气。 疯子而已,不必在意。 况且这边关小镇,识字的人都不多,知道当今皇帝乳名叫什么的肯定也少之又少,来日王雍若是问起,自己装傻充愣就好,等躲过这个劫头,再偷偷溜走。管他什么皇帝老儿太医院院首的,都跟自己无关。只是到了那时,可不能叫杭六杭七发现了。 第7章 马步扎到午饭时刻,王雍大赦天下,准了这帮早已前仰后翻的人去吃饭。 祁禛之昨夜就没来得及吃几口小馄饨,早饭又在马厩里省了,眼下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别管是山珍海味,还是糟糠腌菜,他都能一口吞下。 坐在一旁的楚天鹰见祁禛之趴在桌上狼吞虎咽,好心为他倒了杯粗茶:“小心噎着。” 祁禛之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好茶!” 楚天鹰笑了笑。 这独眼老头向来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如今看祁禛之的眼神却相当慈祥,他问道:“你家是哪里的?” 祁禛之嘴里咬着个烧饼,手上还拿着个火烧,他含糊不清地随口扯道:“太康。” “太康?”赵兴武凑来问道,“太康是哪儿?” “就在冠玉郡底下,从天奎到太康,得走三、四天吧。”祁禛之从同州逃出后,曾在县治太康短暂落脚,他也算是颇有了解。 楚天鹰的眼神没变,接着问道:“你家里还有几口人?” “就剩我一个了。”祁禛之看了李显一眼,李显急忙低头喝汤。 楚天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点点头:“眼下战事将近,若非家中凋零,又有谁会跑这么远从军呢。” 祁禛之隐约觉得楚天鹰话里有话,但他又听不出是什么话,只能呵呵笑道:“谁说不是呢。” 正在这众人吃得愉快时,王雍身边的小厮来传话了,要白清平去内宅回话。 “白清平”举着刚啃了一口的火烧愣了愣,有些委屈道:“起码等人吃完饭吧。” 那小厮冲祁禛之一作揖,礼数相当讲究:“是咱家主上请您去屋里头一同用饭,您要是没吃饱,可以进去再吃些。” 小小一间门房当即安静了下来。 谁要请白清平一同用饭?昨夜那个连站都站不稳,说一句话都费力的病秧子吗? 还有,用什么饭?为什么要请他一同用饭? 祁禛之感受到了一圈或震惊、或同情、或不可思议的目光洗礼,他艰难地咽下了嘴里的火烧,文质彬彬地擦了擦手,起身道:“请您领路。” 宅子不大,路也再清晰不过了。 两人没走几步,便进了内宅。小厮立在门边,示意祁禛之可以进了。 和昨日一样,进门是一座恢弘大气的玉璧,玉璧下是个养鱼的缸子,只是缸子里的绿芜早已枯死,盆中清水也干涸了不知多久。只有这座外观奇巧的假山,依旧赏心悦目。 王雍就站在这赏心悦目的假山旁等他。 这老头儿似乎在自家主上那里吃了瘪,此时脸上一副了无生趣的表情,看得祁禛之心中想笑。 “白护院。”王雍干巴巴地叫道。 “王主事。”祁禛之也干巴巴地叫道。 王雍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最后伸出手来:“佩刀卸了,鞋脱了。” “是。”祁禛之很听话地卸了刀,脱了鞋,交到王雍手中。 王雍拿了刀,似乎仍然不打算放人进去,祁禛之毕恭毕敬地站着:“王主事,您还有什么事吗?” 王雍咳了一声,神色有些许尴尬,他迂回地开口道:“昨夜,你送主上进屋之后,在主上身边没看不该看的,听不该听的吧?” 哦,原来是想问那个名字自己知不知道是谁,祁禛之一下子了然。 他早已想好了对策,当即装傻道:“什么是不该看的,什么又是不该听的?” 王雍一时难以启齿。 祁禛之见他那副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表情,立刻开始恍然大悟:“王主事是怕我对你家主上有什么非分之想吗?主事放心,我昨夜虽搂也搂了,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但非分之想是绝对没有的,若是我真有什么……” “好了,跟我走吧!”王雍见这人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他,生怕暖阁里的人听到这等胡言乱语。 昨日祁禛之已进过一次暖阁,只是当时屋内光线昏暗,他看得不真切。这会儿却值正午,暖阁内亮堂堂,映得是窗明又几净。 而昨夜倒在祁禛之怀里的人就坐在那扇小窗下的矮几旁,他靠在软垫上,正支着额头闭目养神。 这人还是那副模样,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满是病容,皮肤苍白无光,露出的手腕细骨伶仃,看上去轻轻一碰,就能掰折。 王雍无声叹了口气,上前拱手道:“主上,这位就是白护院。” 闭着眼睛的人不说话,王雍在旁唱了个独角戏,自讨没趣地后退一步。 来之前,他并没有告诉祁禛之,从今早他家主上转醒到现在,一粒米都没吃,一口水都没喝,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对自己说。 王雍百般哀求,不惜往脸上扇巴掌,都换不来这人一个正眼。 直到晌午之前,他才开口对杭七说了一句话。 他问,昨夜那个打抱不平的护院还在吗? 王雍跪在旁边一听,忙不迭地把祁禛之从门房请到了暖阁。 祁禛之自然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看了看王雍,又看了看坐在窗下的人,不知是不是该跟着王雍喊他“主上”。 也正是这时,方才一直不说话的人开口了:“我在家中排行老五,你可以叫我……” “见过五哥。”祁禛之大言不惭地叫道。 王雍眉毛一跳,心中暗骂骑督赵文武,把一流氓送到了自家宅子里做护院。 第8章 可他家主上却不在意,只见这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向祁禛之。 他的目光中,似乎有几分期许,好像在等着祁禛之开口讲些什么,或者说,认出什么。 但祁禛之只是保持着抱拳弓腰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瞧着他。 “坐吧。”那人收起了期许,说道。 祁禛之一听这话,也不客气,一步窜上小榻,坐到了这位“五哥”的对面。 一坐下,祁禛之的心里就乐开了花。 果真,养着太医院前院首的家,饭菜也必不能差了。 一张不大的矮几上摆了六个小玉盘,盘中只有一丁点勉强够祁禛之塞牙缝的量。可虽说量小,菜色却相当精致。 三块蒸羊羔围着一点槐叶梗子,淋上的酱汁丰润清亮;炖鹅中撒着两、三颗圆滚滚的青笋,把油汪汪的鹅子都衬得芬芳了不少…… 祁禛之离开京梁已久,而桌上摆的都是让他垂涎欲滴的京梁名菜。他咽了口唾沫,在心中啧叹道,那传闻是尚食局掌勺一手创办的酒楼云桂阁里的饭菜,也不过如此了。 “想吃什么自己拿。”坐在祁禛之对面的人看着他说。 祁禛之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优雅地在每一碟中只轻轻地加一块。等把每个碟子里的菜都尝了一个遍后,祁禛之又把目光投向了对面那人手边的粥碗上。 那人稍稍直起身,顺着祁禛之的视线拿起粥碗,放到了他的面前。 “这……”祁禛之的厚脸皮也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赶忙把碗放回去,“您先吃,您剩下的给我留个底就行了。” 那人听到这话,还真端起碗,拿着勺子只吃了一口,然后又递给了祁禛之。 祁禛之捧着碗,有少许不知所措。 “你叫什么名字?”这时,对面的人开口问道。 祁禛之赶紧把嘴里东西咽净,答道:“小人姓白,白清平。” “白清平……”那人轻声念道。 “清白的白,清白的清,平是……”祁禛之一清嗓子,“平平无奇的平。” 那人听了这个解释,仔细思索了好一会,最后点点头:“好名字。” 祁禛之笑了一下,自觉自己吃了人家的饭,喝了人家的粥,也得做做自我介绍了,于是他不等那人问,便自顾自地开口道:“我在家里排老三,上头有同胞的大哥大姐,下头有个小妹。我爹是做小本买卖的,可惜流年不利,把家底赔了个精光。我大哥被追债的人打死,小妹也被人贩子买走。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这才北上,跑到天奎镇充了军。” 这话不过是他现场信口胡诌的,可那人却听得很认真,他怔怔地问:“你大哥……已经不在了?” 祁二郎正打算兴致勃勃地去夹一块羔羊肉,此时骤不及防对上了那人微带错愕和震惊的目光,顿时愣住了。 “我,我大哥……确实已经不在了。”祁禛之不懂一个陌生人为何会为自己而感到悲伤,他扯了扯嘴角,埋下头继续吃饭。 只是,祁禛之并没有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缓缓看向了王雍,不明所以的王雍肩膀一颤,赶紧低下了头。 “白护院,”那人收回目光,“从军是很辛苦的,来日若是战事波及天奎,你们这些护院都要上战场,你不怕吗?” 祁禛之一笑:“有什么好怕的?我求之不得呢!大丈夫当建功立业,窝缩在安乐乡里又算什么?” 说完,他自觉不妥,赶忙亡羊补牢般地加了一句:“那个……我绝不是在说您。” 可那人浑然不觉,他答道:“你说得对。” 祁禛之没想到这个似乎神智不大清醒的病秧子居然又随和又好说话,不由犯了嘴里爱跑马的老毛病。 只听他道:“我来天奎镇,不为别的,只为能建立一番事业。就说当年那傅大将军吧,十二岁从军,十四岁就做了叱连城攻城战的先登兵,一路青云直上,二十年过去,如今已位极人臣。我呢,今年已二十有二,正是能大展身手的好年纪。若真打起仗来了,我必要像那傅大将军一样,纵马疆场,将什么北卫余部、胡漠大王,统统赶到冰祀海里去喂鱼!” 这话说完,祁禛之还意犹未尽,结果一抬头,就见对面那人定定地看着自己,就连他身边的王雍,神色都有几分古怪。 怎么?说错话了吗?祁禛之迷茫。 那人在祁禛之疑惑不解的目光下抬起了嘴角,用一种平和又近乎温柔的语气问道:“你说的,是傅徵?” 第4章 倘若那时我在 不是傅徵又是谁? 这个被当今天子誉为“下凡武曲星”的大将军,别说发迹之处天奎镇了,就是放眼大兴、北卫、胡漠、南蛮,都无人不知晓他的大名。 盘踞在同州、冠玉八十载的北卫是傅徵赶出去的,南下进犯的胡漠是傅徵打跑的,北上作乱的南蛮十五国是傅徵剿灭的,走失在胡漠乱军中的大皇子谢裴是傅徵救回来的,就连当今皇帝谢悬都是傅徵扶上去的。 祁禛之虽然长在京梁,但他和大兴千千万万个年轻男儿郎一样,都是自小听着傅大将军一杆银枪画月、一柄长剑问疆,策马征战四方的故事长大的。 不止如此。 祁奉之,祁禛之的大哥,在还未继承威远侯爵之位前,曾在傅徵麾下历练数载。祁禛之曾亲眼见过他那从小读书读傻了脑子以至于谁也瞧不上的清高大哥有多敬佩傅徵。 第9章 就算曾经浪荡无度、纨绔不羁,儿时的祁禛之也曾骑着小木马,挥着小木剑,渴望过成为那个威震天下的大将军傅徵。 他确实崇敬傅徵,毕竟,整个大兴,又有谁不崇敬傅徵呢? 可能,除了傅徵本人。 被药汤泡了不知多少年的病秧子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傅召元杀业太重,你不要学他。” 祁禛之被这话说得一愣。 可紧接着,对面的人却解下自己挂在腰间的一块玉佩,郑重地放到了祁禛之手边:“这个送给你。” 祁禛之看着玉佩有些发怔。 “感谢那晚的事。”那人说道。 那晚?哪一晚?总不能是昨晚自己把他抱回房的事吧?祁禛之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人。 那人淡淡道:“也感谢你为那小娘子打抱不平,若是没有你阻拦,她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祁禛之失笑,“这等小事用不着感谢我,我不过一个小小护院,还是得……还是得您开恩才行。不然,若是像先前一样,我这会儿恐怕也已经是……棍下亡魂了。” 那人脑中不知想的是什么,好像完全听不出祁禛之的讥讽之意,他略带歉意道:“之前那位偷东西的护院被乱棍打死时,我正病得起不了身,等知道那事了,院中的人却已全换了一个遍。抱歉。” 没料到那人竟有话直说,祁禛之捏着玉佩,收起了阴阳怪气,再如此,就显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是一旁站着的王雍脸上有些挂不住:“主上,您说的那人行为恶劣,若是再留着,指不定……” “这些饭菜你带出去吧,给各位护院分一分。”王雍的主上却完全不听王雍讲话。 祁禛之憋笑,毫不客气地一挥手,把满桌山珍海味一并带走了。 等祁禛之走后,暖阁里又变回祁禛之来之前那般悄无声息的样子。 王雍觑着自家主上的脸色,谨慎地呈上了一封信:“主上……” 可是这人连一句“拿去烧了”都懒得同他讲,只恹恹地扫了一眼信上的火漆印,便把目光转向了一旁。 王雍默默收回信。 “把那个白清平调来守内宅吧。”就在王雍准备告退时,那人忽然说道。 王雍下意识想反驳,但又怕刺激到他,只得像吞了个苍蝇似的应下:“小人这就去办。” 全然不知自己马上要“官升一级”的祁禛之正躺在炕上把玩刚得来的玉佩。 威远侯的弟弟,什么奇巧珍贵玩意儿没见过?小小玉佩罢了,成色一般,品相也一般。许是那人戴久了的缘故,就连玉佩上镌刻的花纹都被磨得很一般。 可那人解下玉佩递给自己时的珍重模样,却看在了祁禛之的眼里。 他说,感谢那晚的事,似乎,指的不是昨晚。 “哎,白老弟,这是你哪里得来的宝物?”李显刚塞了一嘴炖鹅,自觉还没吃饱,正想过来问问祁禛之还有没有剩余,就见他手上拿着一块羊脂凝玉似的宝贝。 祁禛之一笑,把玉佩塞到了自己枕下:“里头那位赏的,不值钱。” “里头那位?”李显吃惊道,“就是昨晚那个长得跟宫里娘娘似的药罐子?” “怎么说话呢?”祁禛之拿人手软,他点了点李显,“小心被外面的人听到了。” 李显不服气道:“赵大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就连老楚都没反驳……” 适逢其会,老楚推门了。 他看了一眼坐没坐相的祁禛之,抬手一指:“你,以后跟我去内宅当值。” 祁禛之心里还算着要不要把玉佩当了换跑路用的盘缠,一听楚天鹰的话,当即跳了起来:“去哪里当值?” “内宅。”楚天鹰话不多,“收拾东西走吧。” 祁禛之坐在炕上,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进内宅值守?天天在杭六杭七那俩罗刹的眼皮子底下当差,那他还怎么跑路? “赶紧,别磨蹭。”楚天鹰见祁禛之坐着不动,催促道。 祁禛之支支吾吾,满脸堆笑:“老楚,我……能不能不去啊?” 楚天鹰没说能,也没说不能,他淡淡道:“你若是不想进内宅当值,就亲自去和那人说。” “我……”祁禛之刚吃了人家一顿饭,还拿了人家一枚玉佩,怎好再去跟人家说自己不愿意?况且那人病病歪歪的,若是再一生气,像昨晚一样怎么办? 祁禛之垂头丧气,跟着楚天鹰进了内宅。 内宅除了中间一座主楼外,两侧还有厢房和耳房。 厢房是负责洒扫杂物的仆妇和管家小厮们住的,主楼旁侧的耳房便是留给在宅门口当值的护院们的。 祁禛之被安排到了左耳房,和赵兴武睡一条炕。 “老弟,真没想到,你居然也来了内宅!”赵兴武欢天喜地道。 祁禛之挤出一个笑容:“赵兄,你睡觉不磨牙打屁吧?” 赵兴武挠了挠头:“这我怎会知道?我又不曾和旁人睡过。” 不曾和旁人睡过的赵兴武果然没负所托,当晚鼾声如雷,震得整个左耳房地动山摇。 祁禛之实在捱不住,披起衣服下了床,溜达进了内宅后的那片小花园。 花园造景是江南风情,假山怪石林立,还有小桥流水、凉亭松柏,仿佛长亭祁家那个缩小版的祖宅。 第10章 祁禛之在里面转了一圈,最后往亭子中一坐,准备在此处熬完此夜。 而正巧此刻,他看到不远处主楼二层的暖阁烛光一闪,亮起了灯。紧接着,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里面传来。 江谊跪在床边,搭着床上那人的脉,静静不语。 方才,那人把刚吃进去的药和着血一起咳了出来,此时正气若游丝地倚在靠枕上,看着又一次于深更半夜被拉起来问诊的太医江谊。 过了许久,江谊收回手,起身整理起自己的药箱。 床上的人见他不说话,竟自己开口了:“你什么时候回京?” 江谊整理药箱的手一顿,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什么时候好起来,我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床上的人笑了一下,像是在讲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我好不了了,若是我早日死了,你应该就能早日回去了。” 江谊转过身,默然地看向他:“你若是死了,我也会死。” 说完,这个衣着朴素、眼中无光的太医院前院首飞快地收拾好东西,撂下一句“记得喝药”,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背着药箱走了。 江家世代行医,乃是“百灵之地”夷中郡人,江谊自小生在锦衣玉食的世家大族中,被迫在这苦寒的边关喝风,自然要生出一身戾气。 躺在床上的人并不愿把这么一个天纵奇才拴在身边,毕竟,他也只不过是想要孤零零回到天奎镇等死罢了。 可是,如此简单的愿望,那人竟也不肯满足自己。 “主上,喝药吧。”王雍送走了一位祖宗,还得回来伺候另一位祖宗。 另一位祖宗比前一位还不领情,直接眼睛一闭,准备入睡。 王雍叹了口气:“您就算是和我们这些下人生气,也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啊。昨日之事确实是小的的错,但这药您还是得喝,如果您嫌药苦,小人一会儿把蜜饯端来……” “唉哟,王老头儿,你可别念了,再把我家将军念得脑袋疼。”王雍话没说完,窗户外面钻进来了一个人,“药放着,一会儿我替你灌他喉咙里。” 王雍一听“将军”二字,端药的手狠狠一哆嗦,差点把药汤洒在他家主上的身上。 杭七大马金刀地走上前,接过了药碗,撵狗似的把王雍撵出了暖阁。 等屋里只剩两人,杭七这才重新回到那人床前。 “将军,还是把药喝了吧。”他好声好气道。 床上的人认命地睁开眼,起身就着杭七的手,把一碗苦药喝净。 喝完药,漱过口,那人这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杭七“嘿”了一声:“那姓祁的小子半夜不睡觉,跑到园子里瞎溜达。他爬高上低得不老实,触动了我布下的千金线引子。” 床上的人轻轻一笑:“他从小就顽皮得很。” “长大了也不安生。”杭七接道。 “只可惜,不记得我了。”床上的人似乎有些失落,“一年前,若不是他,我又怎能挣来一个逃出重重宫宇的契机,让那人应允我离京?” 杭七喉头一哽:“那次兵荒马乱的,又是在那种地方,那种情景,姓祁的小子转脸就忘,也是正常……况且,将军您当时那个样子,他不记得,不是更好吗?” “说得也是。”床上那人轻叹一声,“他那时闯了大祸,想必回去后被伯献狠狠教训了。” 伯献是祁禛之大哥祁奉之的表字。 听到那人提起祁奉之,杭七神色一僵,就想立即告退。 可下一刻,便听那人道:“祁家的事,你和老六为什么瞒着我?” 杭七脑门直跳,含糊其辞:“将军,祁家出事时,您昏迷了数周没醒,醒来后又一直精神不济,我和老六不敢跟你说……” 那人抬眼看向杭七:“那之后呢?王雍事事瞒着我,你和老六怎么能也事事瞒着我,直到见了祁二公子逃到天奎镇才肯说一句,怕还不是因为将来有日我或许会看到他,所以才……” “将军!”见那人越说越激动,杭七赶紧打断了他,“就是告诉了您,您又能怎么办?祁家的事已成定局,就算是吴司徒也只能保下嫁给了自家长子的祁大姑娘!” 床上的人闭了闭眼睛,叹息道:“倘若那时我在京梁,祁家,绝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杭七气不过,忿忿接道:“就算是半年前您在,又能怎么办?再在那人脚底下跪上一天一夜求他宽宥吗?傅大将军,你能不能不要什么事都责难自己?” 大兴的大司马,皇帝亲封的大将军,四境五海的兵马总帅傅徵在听到杭七这话后,神色有些发怔,他喃喃道:“可我能怎么办?他们……确实是我害死的。” 杭七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一时不忍,上前为他拉了拉被子,道:“将军,早点休息吧,已经快子时了。” 傅徵垂下眼:“你和老六在外,多照顾照顾祁二公子。” “是。”杭七顺从地答道,“将军,我把安神香给您点上。” 蹲在后花园中数星星的祁禛之看到暖阁里的灯暗了下去,他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伸了个懒腰。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点细碎的呼唤声。 祁禛之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见那院墙上竟趴了一个人。 这人身材瘦小,月色下的眉目却还算清秀,正是昨日被护院们逮住的那个小女贼。 第11章 “你?”祁禛之环视左右,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走上前,“你怎么又跑来了?” 这小女贼手一撑,晃荡着两条腿坐在了墙头。 “我来找你。”她笑着说。 “找我做什么?”祁禛之不解,但他却担心这小女贼在墙头上坐不稳,只得说道,“你先下来,小心摔着了。” 小女贼指了指下面:“我下不去,有人在这里布了机关,我若是跳下去,怕是会被切成八段。” 祁禛之顺着小女贼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细细的引线钉在一个不起眼的墙缝中,而刚刚,一向手欠的祁禛之就这么随手扯掉了一条引线。 完了,祁禛之心想,希望明早不要被王雍拉去乱棍打死。 小女贼可不知祁禛之的心思,她好奇道:“前天若不是我发现了这机关,恐怕早就成了这花园里的一滩肉泥了。这位护院大哥,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机关吗?” 祁禛之认真地想了想,说:“这个机关大概就是千金线,武功高强之人能把千金线藏在袖中,甩手便能了解一个人的性命。而这院中的……应该就是千金阵了,一般……只有宫里头的人才会布。” “宫里头?”小女贼瞬间瞪大了眼睛,“原来这宅子里住的是宫里头的人儿,怪不得这般有钱,能建一座如此气派的大花园。” 祁禛之正想笑她没见识,京梁里的哪座宅子不比这座大?可转念一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小女贼接着说:“要是这宅子里的物件儿都拿去卖钱换粮食就好了,这样天奎镇里的人就不会挨饿了。” 祁禛之仰起头:“挨饿?今年皓都开仓放粮,就为了在这大旱之年让百姓们都有饭吃,怎么天奎镇的人还在挨饿?” 小女贼歪了歪头:“皓都是哪里?开仓放粮……皓都有很多粮食吗?” 祁禛之笑了一下:“皓都就是大兴的粮仓,司农每年都会源源不断地把从佃农手中征来的余粮存入粮仓。若是哪年有了天灾,或是起了战事,皓都就会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小女贼的眼神有些失望:“可是……天奎隔三差五就要打仗,但却从没收到过赈济,护院大哥,你是不是在骗人?” 祁禛之在骗人吗?他并没有骗人。他所说的句句属实,甚至都能在《大兴律》中找到。可是开仓放粮并非天子一句话就能办成的事,底下人吃拿卡要,尸位素餐,将原本该送到各地的赈济粮倒买倒卖,都是常有的事。 “算了,你也不是什么大官,这事肯定不归你管。”小女贼倒是善解人意,她笑着说,“不管怎样,昨天多谢你。” “不必客气。”祁禛之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 小女贼也拱了拱手:“我叫莫金金,你可以叫我阿金。” “白清平,清白的白,清白的清,平平无奇的平。”祁禛之跟着说道。 小女贼一笑,翻身跃下墙头,临走前,念念不忘地对祁禛之说:“我家住在长河坊的巷子口,若是开仓放粮了,白大哥,你可千万要去提前告诉我一声啊!” 午夜月光正好,映出了年轻人那满是愁容的面孔。 祁禛之忽而心思一动,他转头望向暖阁,缓缓扬起了眉梢。 自己帮不到阿金姑娘,或许他可以呢? 第5章 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在过去,祁禛之从未关注过穷苦人的生活。并非是他没良心,而是他看不到。 威远侯府立在京梁桐香坊,那地界离皇城根走路都不需一刻钟,能看见的除了金宫之内的歌舞升平外,也只有家家户户都会种的梧桐树。 祁禛之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自然眼中也只有那里。 他偶尔会去云桂阁喝酒,去西江边上的思云市集划船,隔三差五也会跑到红杏院、添香馆与那帮子和他一样不入流的纨绔公子哥们吟诗作对、附庸风雅,顺便摸摸歌舞伎美人的小手。 那样的生活,又怎能看得到穷苦人呢? 直到祁奉之被问斩,祁氏满门凋零,祁禛之才算是第一次踏入人间。 从京梁到同州,他坐着囚车,忍受着来来往往商贩农户们的闲言碎语。 有人说他们是满脑肥肠的狗官,因贪了饷银被青天大老爷戴上了枷锁。还有人说他们是想要造反的佞臣,把大兴朝堂搅弄得不得安宁。 祁禛之有嘴说不出,只能在心里呐喊,他的大哥就是为了你们而死的。 可是,祁禛之却无法埋怨这些黎民百姓。 从同州再到冠玉,他见了太多流离失所的难民。 衣衫褴褛的母亲抱着还需喂奶的婴儿,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树杈做拐,不足十岁的孩童已能拉着推车沿街叫卖…… 太多太多的惨状,印在了祁禛之的眼中。 “丈夫豪杰生于世间,当为民请命。”十多年前在书房中学到的这句话,祁禛之在十多年后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 正午时分,他站在长河坊外,看着成群的老幼妇孺挤在施粥的铺子前,你推我搡。 莫金金不在,不知又跑到哪里去偷鸡摸狗了。 祁禛之抱着刀转了一圈,最后绕到北城门口的告示牌下,那里站了不少人,不知在指指点点些什么。 “别去凑热了,没什么好看的。”这时,杭七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贴着祁禛之的后背说道。 第12章 祁禛之吓得一蹦:“你跟踪我?” “我跟踪你?”杭七大叫,“苍天有眼,老子是来买驴肉火烧的!” 祁禛之一低头,正闻见杭七手中的卤肉香气,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喉结。 杭七大大咧咧地揽住他肩膀,笑道:“猜猜告示栏里贴的是谁?” “贴的是谁?”祁禛之满脑子都是驴肉火烧。 杭七眉梢一挑,神神秘秘道:“威远侯家的二公子,祁禛之的逮捕令!” 听到这话,被通缉的人缓慢一震:“祁禛之?” “可不是嘛!”杭七朝那告示栏看去,“据说威远侯被斩首后,祁家众人被下了诏狱,女的没入奴籍,男的流放发配。结果,一家子刚送到同州,那祁二公子就溜得无影无踪。气得狗皇帝把刑部分管此事的官老爷卸了数十个,连常侍郎都没能幸免。” “是吗?”祁禛之慢吞吞地评价道,“祁二公子本事不小。” “谁说不是呢?”杭七狠狠一拍通缉犯的肩膀,“押送祁家人可是天字狱的郑刀,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祁二公子真是非同凡响。” 祁禛之摸了摸鼻头,脑海中浮现起了郑刀那张满是横肉的大脸。 刚到同州时,祁禛之没少挨郑刀的揍。 此人好酒好色,见到祁家堂姐祁幼明年轻貌美就双腿灌铅,三番五次动手动脚。祁禛之看不过眼,回回都要以自己被郑刀揍出血而结束。 出逃的那天晚上,郑刀灌了二两黄汤,在铁栅栏外睡得犹如死猪。祁禛之故意撞翻了他的酒壶,临走前,又丢了支火把。 也不知那死猪有没有被烧死,祁禛之在心中想道。 “不过我看这画像上的祁二公子大抵和他本人不怎么像。”杭七一句话打断了祁禛之的思绪。 祁禛之僵硬地问道:“七哥见过他?” “祁二郎嘛,我在红杏院底下远远地瞧过一眼,人长得像个小娘们似的,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就这里就这里,”杭七指了指祁禛之眼下,“乌黑发青,一看就是个内里虚浮、外强中干的酒鬼。” 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祁二公子内心无语,他一把拍掉杭七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让这个明显矮了小半头的人滚到一边去。 杭七大笑,拎着火烧扬长而去,留下祁禛之在原地和自己那副完全不像的肖像画大眼对小眼。 这时,他突然发现,那画像中的人脸颊已打上了金印,而自己则是在打金印的前一天就已逃之夭夭。 呵!祁禛之一笑,果真是一帮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就按这画像,找到明年也找不着他祁二公子。 想到这,祁禛之愉快地买上了两个驴肉火烧,回内宅当值去了。 内宅还是那个静悄悄的样子,来往仆妇皆垂头低眉不敢大声言语,仿佛恐惊天上人。 祁禛之提着火烧,像尊护法似的杵在院子当中。 赵兴武说那人自从进了内宅,就连门都没出过。可是,不出门,自己怎么见他?怎么跟他说天奎镇饥荒的事? 思来想去,祁禛之一清嗓子,直接提声喊道:“王主事开开门,我要见你家主上!” 这一声好似平地炸雷,惊得左右厢房、左右耳房里的各位纷纷探头观望,中气足得倘若让杭七听见了,必得背后向祁二郎好生道歉。 吱呀,内门开了,王雍一脸震惊地伸出脑袋:“白护院,你这是做什么?” 祁禛之友善一笑:“我要见你家主上。” 王雍脸一沉:“你又胡闹什么?” “我哪里胡闹了?本护院有要事相禀,让开让开。”祁禛之扯着嗓子喊道。 王雍眉头紧皱,不耐烦道:“白护院,我家主上刚喝了药睡下,你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讲就行了。” “那可不行,你这蠢驴脑子听不懂,”祁禛之挥了挥手,直接退到廊下,冲二楼暖阁喊道,“五哥,还没睡着呢吧?” 院中人面面相觑,不知这胆大包天的白清平到底要干什么,正以为此人要被杭六杭七丢出去喂狗时,暖阁的窗户竟然打开了。 “上来。”向来寡言的杭六丢下一句话。 祁禛之乐呵呵地冲王雍一抱拳,拎着火烧上了楼。 傅徵并没睡,药也没喝,他正坐在书案前,对着一卷不知是什么的书出神。 傅大将军走南闯北,仗打了不少,但学却没上过几天。早年孟老帅劝他多多识字,多多读书,起码递给天子的奏疏得自己写,傅徵全当了耳旁风。毕竟,在那时,如今的四象营少帅孟寰还是他身边的跟屁虫,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写奏疏这种事。 可是现在,当了三十多年文盲的傅将军竟有了读书写字的心性。只是,这心性也不怎么稳当。 祁禛之坐在他身旁,歪着头认真地读出了书卷封头上的大名:“镜花……水缘录?” 傅徵放下书,只觉得晕字,他闭着眼睛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祁禛之却被《镜花水缘录》勾去了注意力,他笑道:“我当你在看什么正经书,原来是话本啊。这本没意思,太冗长了,我推荐你读《九斋记》,讲西靖将军越安和女昭王云靳的宫闱秘史,可有趣了。” 傅徵掀开眼皮瞧了祁禛之一眼:“《九斋记》是禁书。” “啊?禁书吗?”祁禛之笑容无辜。 第13章 傅徵按了按额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祁禛之运了口气,敛神道,“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两年前的‘北闻党’、‘东山派’之争。” 傅徵抬眉,看向祁禛之:“‘北闻党’,‘东山派’?” “对,”祁禛之硬着头皮说道,“前年年底,‘北闻党’魁首,大司农李绍文联袂御史大夫姜顺上表皇帝,要求变法。其中一条是要重新核定孝帝年间所制的农法,希望减少官府为佃农贷款贷粮的数目。” 祁禛之没期待这个深居简出的久病之人能知晓这等朝廷大事,但谁知,他竟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封奏疏一递上去,以吴司徒为首的‘东山派’立即启奏弹劾。去年是灾年,若是没有贷款贷粮,农户们还有活路吗?当时,就连据说人人喊打的大奸臣刘申也参了一本。可是……陛下却没有回应。两派,就这么拉锯了一年多。”祁禛之提起“陛下”时,不由偷偷瞥向傅徵,希望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点门道来。 可傅徵却始终很平静:“你是想问皓都开仓放粮一事吗?” 祁禛之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心底就是一动。 果真,他看起来虽然普通,但满屋子摆着逾制物件儿的人确实不一般,提起话头就能接话尾。 “没错,”祁禛之笑了一下,“‘北闻党’和‘东山派’离我很远,但天奎镇却离我很近,出了大门,走两步路就能看见倒在街边的饿殍。半年前‘东山派’因杂税贪污一案,数个世家大族受累。上头为了安抚朝臣,准许设立发运使,一面为了统一收购运粮,一面……就是为了皓都开仓。可是发运使一个月前就到了冠玉,为什么粮食却没能来天奎呢?” 傅徵看向祁禛之。 祁禛之笑了笑:“我家就是做粮食买卖的,因农户们的贷粮减少,收不来余粮,官府没收了经营许可,以致欠了一屁股的债,不然……我也不会来到这里。” 傅徵没说话,支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祁禛之一顿,“我只是觉得,‘东山派’死了那么多人,到最后也只给咱们老百姓挣来了一个开仓放粮,怪不值的。倘若,连这放粮都没落到实处,那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傅徵放在桌下的手微微一紧。 “五哥,”祁禛之笑着往前凑了凑,“我听人家说,你是从京梁来的贵人,想必……也认识不少朝廷里的达官显贵吧?” “你想让我做什么?”傅徵脾气很好地问道。 祁禛之觑了一眼一直板着张脸站在不远处的杭六,小声说:“你能不能给跟你关系不错的那位写封信,吹吹枕边风,让京梁的人帮帮忙?” 关系不错?枕边风?这都哪跟哪?杭六一听,当即就要上前把祁禛之揪出暖阁,干脆直接走窗户丢下去。 但傅徵仍然很好脾气,他问道:“白护院,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当成什么人了? 当然是京梁哪位贵人的男宠了。 逾制的器皿、一箱子金瓷纸写成的“情书”、偏僻小镇里的山珍海味,还有来把脉的太医院前院首江谊。祁禛之在京梁时就知道,那江太医得罪了内宫贵人,被贬回原籍,可他却不在老家种地,却在这里给人看病,不摆明了要让大家往那处想吗?达官显贵们养外室不都是这么养的吗? 在勾栏瓦舍里听多了话本的祁二郎早已编好了一出大戏。 心如死灰的人执意要离开京梁,可他那痴情的情郎却念念不忘,将一屋子家底都塞给了心头挚爱,明知人家厌恶自己,却还非得一封接一封地寄信,渴望挽回真心…… 至于那情郎是谁,祁禛之不敢细想。 傅徵没生气,他摆了摆手,让准备上前把祁禛之丢下窗户的杭六退到一边,开口道:“我可以帮你问问,但不保证有结果。” 祁禛之一把抓住了傅徵的手,连连道谢:“我就知道,五哥你心地善良,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傅徵默默抽走了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准备静待祁禛之离开。 可祁禛之坐着不动。 “你还有事吗?”傅徵偏头看他。 祁禛之干咳了一声,慢悠悠地拎起刚刚丢到一旁的两个驴肉火烧:“一点谢礼,不成敬意。” 驴肉火烧放了许久,已经有些凉了,卤汤浸透油纸,溢出一股廉价的肉香。这玩意儿放在傅徵面前那堆满了金瓷纸和宝玉瓶的书案上,显得格格不入。 在杭六看来,祁禛之分明是在羞辱傅徵。 可傅徵竟认真地回道:“不必客气。” 祁禛之一拱手,起身离开前还相当贴心地嘱咐道:“有些凉了,得馏一馏再吃。” 生怕杭六揍他的祁禛之跑得比兔子快,他自然没有看到,傅徵真的拿起其中一个火烧,咬了一口。 “这姓祁的真是没大没小,哎,将军……”杭六一转身,正见傅徵低着头研究那火烧的酥皮。 “这是郭伯家的,那个小摊居然还开着。”傅徵怔怔道。 杭六没说话。 刚一回天奎,他就和杭七把这座小镇摸了个一清二楚,他知道,傅徵口中的那位郭伯早就不在了,如今支摊的是他儿子,郭准。 杭六还知道,当年孟老帅最好这口,每次傅徵回家,都会叫他带上一篮子,回来给四象营的弟兄们分分。 第14章 而孟老帅,也已不在了。 一年半以前,他连同四象营十八位主将、冠玉郡三千九百九十七位府兵一起,死在了距天奎镇不过三十里路外的饮冰峡中。 英魂往矣,徒留故人伤悲。 “老六,”傅徵放下了火烧,不知脑中是否也想起了当年四象营中不灭的篝火和塞外辽原上同自己纵马驰骋的袍泽弟兄,他只道,“去把徐里正请来。” “是。”杭六点头。 他刚走到楼口,又听身后的人道:“你说,若是有朝一日那小子知道了我就是傅召元,他会不会恨我?” 杭六向来嘴笨,从不会像杭七一样哄人开心,听到这个问题,他也只能回答:“将军,我不知道。” “他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真知道了,恐怕会恨死我。”傅徵自言自语道。 他看向窗外,院中的柏树依旧枝繁叶茂,那遮天蔽日的枝干下,树影摇曳晃动。 第6章 梦魇 天奎镇的里正徐旦,今年已七十挂零了。 他原是明帝年间的读书人,四十岁时花钱买了个小小里正,在天奎这地方,一干就是一辈子。 天奎镇没人说他好,但天奎镇也没人说他不好。 碌碌小官而已,连去承载百姓爱恨的资格都没有。 可等他坐到傅徵对面时,傅徵却给他上了一杯茶。 “哎哟,大司马这可折煞我了。”徐旦战战兢兢地接过了那一盏茶。 “徐叔不用紧张,也不用喊我大司马。您要是乐意,还和当年一样叫我小五就行。”傅徵笑了一下。 徐旦当然不敢,他捧着茶,诚惶诚恐道:“那……傅将军,您今日找小人来,是有什么事吗?” “一件小事。”傅徵说道。 徐旦忙答:“您尽管吩咐。” 他不敢抬头,心中却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傅将军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有什么不同?徐旦也不知道,只是这位老里正依然记得二十年前,那个扑到自己怀里嚎啕大哭的孩子是什么样子。 当时城北屠户傅强刚盖起的小宅着了大火,一家子人,除了在跑马集上当小工的老五和在邻居家树上偷鸟蛋的小六,都随着这场大火一去不复还了。 徐旦带着人匆匆赶到时,远远就看到焦黑倒塌的房屋前,站着一个瘦高的男孩,他一手牵着懵懂无知的妹妹,一手拎着刚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桂花糕,呆滞地望着自己已成废墟的家。 那一年,傅徵还不叫傅徵,他在家里行五,屠户傅强懒省事,就叫他傅小五。 也是那一年,北卫进犯,傅小五被抓了壮丁,成了天关要塞里的镇戍兵。 一晃二十年过去,当年屠户的儿子已摇身一变成了死后能被抬进武庙的大司马。 可徐旦还是徐旦,那个天奎镇的小里正。 傅徵叹了口气,他知道今日徐旦是打定主意不敢抬头了,于是开口道:“今年皓都放粮,天奎镇有收到吗?” 徐旦“啊”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小人从没收到过赈济粮。” 按理说,见了朝廷大官,总要往好的说,可坐在徐旦对面的是傅小五,他忍不住说了实话。 徐旦讲,发运使确实到了冠玉郡,但粮被送到了哪里,他却不清楚。屏山亭有人说收到了粮,南门县有人说收到了粮,可不知怎么,天奎就是没有。 徐旦也差人去郡治冠玉打听过,但太守大人日理万机,难得一见,更别提朝廷来的大员发运使了。 如此三番两次,徐旦也就放弃了。 只是没想到,傅徵竟会问起。 自从去年他回了天奎,始终闭门不出。徐旦得了上方口谕,也不敢声张这事,只当傅徵是回来养病。 可养了快一年也不见好,徐旦用余光瞄了一眼傅徵,心里莫名有些悲伤。 “镇里现下有多少户人?”傅徵并不清楚徐旦在想什么,他接着问道。 徐旦忙答:“天奎算边关重镇,尤其是前些年得傅将军庇佑,迁移来了不少不愿被抓壮丁的北卫人。如今算一算,登记在册的共有一百七十七户。” “一百七十七……”傅徵重复道。 这比当年他在时,多了将近八十户。可天奎就这么大,能耕的地就那么多,去年大旱,天奎又地处苦寒边疆,大灾未来,人恐怕就先不中用了。 更何况,朝廷的赈济粮还不知在何处。眼下,冬日又将近。 “今年秋收之前,官府下了公文,说贷粮要减半。可是因去年大灾,收成本就差得很,今年佃农们压根没有缓过劲。倘若贷粮再减,那真是不给百姓们活路啊!”徐旦说道。 傅徵很清楚朝廷为什么会这么做。 三年前,南蛮小国千理向大兴俯首称臣,为表忠心,将属地里一种名为“阿芙萝”的草花进献给大兴皇帝做礼物。 和傅徵一样,当时太医江谊还在京梁,经他一番研究称,若是使用得当,这花能有去疼止血的奇效,还能保人长寿。 中原从没见过这等南疆魔物,大兴皇帝喜不胜收,就要开南关走廊,引商贾入市。 可谁知,朝廷的雪花银刚一洒出,千理便惨遭南越灭国,本想能一本万利充实国库的买卖,全便宜给了南越王。 这事若论起过错,自然得算在皇帝的头上,可是,皇帝又怎会轻易认错? 第15章 他拆东墙补西墙,在“北闻党”提出苛捐杂税后,欣然同意。 “将军啊……”徐旦说着话就要给傅徵下跪,傅徵急忙起身扶住他。 “徐叔,您有什么话直说就好,我若是能办……一定帮您。”傅徵顿了顿,还是应下了这事。 徐旦瞬间泪涌出眼眶:“将军,饮冰峡一战掐断了天奎与塞北的互市往来。天又大旱,种不出粮食,百姓没饭吃啊!就算是,就算是朝廷不愿给天奎赈济粮,也请朝廷给天奎一条活路吧。” 听到“饮冰峡”三字,傅徵轻轻一抖。 一年半以前,北卫残部逼近总塞,孟老帅带四象营迎战,战事拉锯三月之久。 那时傅徵远在京梁,战报送不到他手上,他看不清局势,也听不见悲号。 等他知晓这惨烈一战时,将士们留在饮冰峡中的累累枯骨都早已被大雪掩盖。 而那纸让孟老帅去饮冰峡的战令上,盖着的是他傅徵的大印。 而后,旗开得胜的北卫残部向西突进,却谁知一向与北卫狼狈为奸的高车四十八部堵住了草原要塞,生生擒拿了北卫残部的统帅魏荻。 后来,那人才告诉傅徵,他是为了高车四十八部给大兴让出的西关走廊才这么做的。但西关走廊一开,却吸走了整个塞北的商贾贸易,天奎镇外的跑马集一夜之间萧条了下去。 国库瞬间充盈,再没人记得那洒向南疆的雪花银。 那年隆冬,深宫夜宴,皇帝陛下举杯贺天,加封傅徵为大司马。 大司马之位何来?踩着四象营将士和那三千九百九十七个府兵的尸体上来! 傅徵清楚如今的四象营少帅孟寰如何看自己,他不在乎,可是,四象营的将士们何辜?天奎镇的百姓们何辜? 老帅孟善七十有三,十多年前就已挂印,饮冰峡一战的前一月还写信给傅徵,要他在京梁好好养病。 转眼间,当年那个于傅徵有知遇之恩的长辈就消逝在了茫茫大雪间。 “傅将军……”徐旦颤声叫道。 傅徵抬起头,双眼微微泛红,他搀住徐旦,一字一顿道:“徐叔,您放心,这事我定会查出一个结果。” 徐旦不顾傅徵阻拦,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将军啊,边关闲言碎语很多,但老朽始终相信您。您要……多保重啊!” 傅徵像是被人狠狠敲了一下脊梁,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要从他喉头涌出。 他咬紧了牙关,把那口血咽了回去。 王雍送徐旦离开,杭六跟在后面,合上了暖阁的门。 傅徵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身体一晃,滑坐在了地上。 “将军!”杭六急忙上前把人抱上软榻,然后就见一缕鲜红的血顺着傅徵紧抿的唇角溢出,那是他把舌头咬破了。 “我去找江太医。”杭六转身要走。 “不用。”傅徵拉住了他。 “将军,你……”杭六只得蹲下,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我不会死的。”傅徵忽然说道。 杭六看向他。 “起码,不能这样死掉。”傅徵闭上了眼睛。 这夜,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和往日一样,起先梦里只有饮冰峡中那呼啸的北风和一年四季不间断的大雪,可飞快地,大雪消失了,他好像回到了初入四象营的那两年。 当时,他十四岁。 一个屠户的儿子,杀过猪,跑过堂,当过小工,却又一下子成了叱连城攻城战的先登兵。那年,天奎镇的里正徐旦敲锣打鼓,把自从充了军就没再回过家的傅小五迎回了小镇。 冠玉太守亲自赐了他一座宅子,就在天奎镇的镇中央,里正府的旁边。 傅小五牵着妹妹小六,欢天喜地地站在宅子中,仿佛前途光明无限,人生再也不会有苦难。 后来,他的名字改成了傅徵,官职从四象营的中护军一路高升,直至加封大将军,可却再也没有回过那座宅子了。 黑暗中,傅徵满身冷汗地睁开眼睛。 他盯着床帏顶帐,缓慢地回想,那座宅子呢?哦,十三年前,胡漠人南下攻破了天奎城,那座宅子和他的小妹一起,毁在了胡漠人的刀枪之下。 傅徵再也忍不住了,他伏在床边,呛出了白天狠命咽下的那口血。 清晨,祁禛之扛着刀,在后院的千金线引子下溜达,希望能研究明白这古怪阵法的规律。 他正钻研得起劲,身后忽然有人发问:“你在做什么?” 祁禛之脚下一顿,换上了副欠揍的笑脸:“哟,六哥。” 杭六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盯着祁禛之看,直看得祁二郎后背冒汗。 “去帮我家主上送封信。”杭六审视了半晌,最后颇有些不情愿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塞到了祁禛之的领口。 “信?”祁禛之眼前一亮,“还真纡尊降贵地给那人写信了?” “你……” “哎,等等!”祁禛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会是让我去京梁送信吧?我,我,我可不去那么远的地方!” 杭六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话:“太康县中庭镇白马驿舍,离天奎不远,往返一次四天足矣,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太康……”祁禛之捏着信,反应了半天,“太康县中庭镇白马驿舍又是什么地方?” 杭六瞥了祁禛之一眼:“你不是自称自己是太康人吗?” 第16章 祁禛之立刻闭上了嘴。 “你托我家主上给你办事,结果害得他旧病复发,赶紧滚,少在这里碍眼。”杭六不耐烦道。 祁禛之却一愣:“他又病了?” 杭六懒得和祁二郎再讲,转身就走。 “哎,那我走之前,能去看看他吗?”祁禛之追上前,粘着杭六问道。 杭六皱眉:“你看他做什么?” 祁禛之晃了晃手中的信:“不管有用没用,起码他真的帮了我,我想谢谢他。” 杭六盯着那张英俊年轻且还算真诚的脸,注视了半天,最后一句话没说,带着祁禛之上了暖阁。 暖阁里一股药味,其间似乎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祁禛之耸了耸鼻子,闻得不真切。 王雍守在楼口,见两人走来,竖起手指摇了摇,意思是人刚睡下,不要出声。 杭六一点头,放轻了脚步,带着祁禛之进了暖阁最里面的主屋。 傅徵正躺在床上,无知无觉。 他脸色瓷白,眼睫如鸦羽般沉沉地垂着,胸口起伏微弱,没有一点生机。远远看去,这人不像是睡着了,更像是……已经死了。 祁禛之脑中轻轻一嗡。 一个小厮轻手轻脚地上前,为傅徵拉了拉被子。 而就这转瞬的功夫,祁禛之忽然在主屋昏暗的光线中,瞧见了床上那人脖颈下的一道疤痕。这疤痕沿着锁骨向下,不知要蔓延去何处。 不是个养尊处优的贵人吗?身上怎么会有看起来这么吓人的疤? 祁禛之虽说自小顽劣不堪,但也并非不学无术。他认得出,那很明显是画戟留下的旧伤。 难不成,这人还上过战场打过仗? 祁禛之愣愣地想。 “走吧,”这时,杭六开口了,他低声道,“人一时半刻醒不了,有什么话,等你回来了再说。” “好。”祁禛之收回了停在傅徵身上的目光。 这日傍晚,不等点灯,祁禛之便骑着杭七送给他的马出城了。 太康县要往南,中庭镇又偏西,只是不知那白马驿舍在何处。好在祁禛之不是路痴,他在京梁城中七拐八绕躲家法的本事依旧在。 没辜负杭六的嘱托,不到两天时间,他就摸到了目的地。 笃笃笃! 祁禛之敲开驿舍“天”字号包厢时恰值中午,外面在飘雨,房檐下歇脚的人不少。祁二郎正被小厨房内煎炒烹炸的油香勾去目光,完全没在意房门已从里面打开了。 “进来。”屋内坐着的竟是个女人。 祁禛之心中弦一紧,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呢? 还没等祁二郎回忆起自己在哪里听过这等芳音,屋里的人就又开口了:“杵在外面做什么?当门神呢?” 祁禛之一震,他回过头,对上了那女子的目光:“长,长姐?” 第7章 故人而已 祁家长女祁敬明,和祁奉之一奶同胞的龙凤胎,两人长相相似,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祁奉之温润有礼,为人谦和,性情沉静,但又刚正不阿;祁敬明从小泼辣,飞扬跋扈,性格爽利,喜欢走南闯北。 说是龙凤胎,却又完全不像一个爹妈生的。 因而相较于大哥祁奉之,祁禛之更怕这位长姐。毕竟,儿时自己犯了错,她是真的会上手揍人。 眼下,收信人莫名其妙成了自家长姐,祁禛之察言观色,乖巧地立在一旁,连落座都不敢落座。 祁敬明倒了杯茶,放到祁禛之手边:“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祁禛之磨磨蹭蹭地从怀里翻出信:“有人托我来太康县中庭镇白马驿舍送信。” “收信的是谁?”祁敬明问道。 祁禛之觑了一眼门头:“‘天’字号包厢的主顾。” 祁敬明一挑眉,没多问,直接伸出了手。 祁禛之毕恭毕敬地奉上信,心中却在嘀咕,那个病秧子怎么认识自家长姐?难不成,总不会,他是…… “你在想什么?”祁敬明注意到了祁禛之变化莫测的脸色。 祁禛之赶紧丢走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猜测,说道:“我如今在天奎镇的大户人家做护院,这封信就是那家主上要我送的。” 在听到“天奎”二字后,祁敬明表情瞬间一变。 她当着祁禛之的面,十指翻飞拆开了火漆印,只粗略读了一行,便把信扣在了桌上。 “你先坐。”不知为何,祁敬明的语气一下子柔和了起来。 祁禛之战战兢兢地坐在了自家长姐身边:“阿姐,你……认识那人?” 祁敬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认识?” 祁禛之茫然:“我该认识吗?” 祁敬明的神色有些复杂:“他没有告诉过你,他是谁吗?” 祁禛之怔怔地摇头。 祁敬明叹了口气,看着信,不说话了。 “阿姐,”祁禛之觉出了几分不对,“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祁敬明目光微微一暗,她避重就轻道:“故人而已。” “故人?”祁禛之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了,脑子转得飞快,“我知道了,他肯定是京中哪个坊子的小倌儿,阿姐你瞧人家长得好看,偏要给人家赎身,还要以身相许。结果我爹我大哥还有母亲死活不同意,把你扣在家中不许出门。到最后,那漂亮小倌儿被不知哪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买走,关在深宅中当了玩物,还把人折磨得形销骨立……” 第17章 “混账东西!再胡说八道,我把你舌头割了喂猪!”祁敬明大骂道。 祁禛之赶紧噤声,但自觉自己并没有猜错。 因为,他隐隐记得,祁敬明确实曾和一人定过终身。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祁禛之还是个到处上房揭瓦的毛孩子,他的长姐祁敬明也刚过及笄之年。 但祁奉之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是个少年,但已在傅将军帐下历练了小半载。 那日四象营大破胡漠,傅徵凯旋,带着初出茅庐的祁奉之班师回朝受赏,大军就驻扎在京畿三卫外。 祁奉之算是半个行伍之人,没有诏令不得入京,大年三十也得守着中军大帐过除夕。 萧夫人思子心切,便派祁敬明戴上几食盒饺子,出京慰问自家大哥。 这慰问却慰问出了大事。 祁禛之那时还小,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来长姐忽然离家数月,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等再回来时,京中就有了闲言碎语,说她是和外男私定了终身,准备私奔,却被老威远侯捉了回来。 好在威远侯府的名声一向不错,没过几月,这等流言就随着大司徒吴忠归之子吴瑛迎娶祁敬明而烟消云散了。 祁敬明没有继续骂,也没打算给祁禛之讲讲自己坎坷的情史。 她令小厨房上了几个菜,看着祁禛之狼吞虎咽完,才说道:“我找到小妹了。” 祁禛之闻言一顿,抬起头看向祁敬明。 “她被淮南的大户人家买走,给一个三岁娃娃做了童养媳。”祁敬明淡淡道,“玉琢得知后,花钱把小妹的身契买下了。如今,我家家仆正准备带她回京休养。” 祁禛之鼻头发酸:“挺好的。” “不过,母亲和你娘,我们一直没能找到。尤其是你娘……玉琢的手下说,七天前,在平昌,有个要往西关走廊去的商人买走了她,那商人身上印着北卫死士十三羽的标记,玉琢的手下不敢接近,只能把人放走。”祁敬明接着道。 “十三羽……” “你自己也要小心,十三羽可不是寻常人能接近的。”祁敬明看着这个过去家中的混世魔王,眼中带上了些许怜爱,“朝廷在通缉你,你知道吗?” 祁禛之一乐,先把悲伤的事甩在了脑后:“我还在通缉令底下观赏过半天呢,画得一点都不像,依我看,那帮鹰犬猴年马月都抓不到我。” 祁敬明懒得骂他,只说道:“如今你在天奎,也算安全,回去之后老实待着,我会想办法在京中运作的。” 祁禛之闷闷道:“我去天奎,是想要从军,若是能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 “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祁敬明嗤笑一声,“你有那本事吗?你能分得清兵器库里的兵器吗?你知道我大兴的兵种都有什么吗?你读过几本兵书,看过几部阵法?在路旁勾栏瓦舍里听人家说书先生讲上几句越安麓下鏊兵、傅徵六进怒河谷,就觉得自己也能领兵打仗了?真是笑话。” 祁禛之被长姐说得直发愣,他无力反驳,因为确实如此。 他自小上书房读书,先生教的都是文人立心,讲的都是之乎者也,没人跟他说过该如何领兵打仗。 威远侯府的书房里倒是堆满了古籍兵书,可祁禛之只会在上面画乌龟,更别提熟读了。 那傅大将军是不识几个字,可人家是“下凡武曲星”,是用兵之道上的天纵奇才,而这天下,能有几个用兵奇才? 就算有,也不会是他祁禛之。 “罢了,你我姐弟能相见已是不易,家门凋零,你能好好活着,就算是让我宽慰了,我不求其他。”祁敬明叹了口气,“吃饭吧。” 祁禛之觉得眼角发烫,似乎有泪水就要冲出眼眶,他忙低下头扒饭,随便挑了个话头:“我姐夫呢?他也在中庭镇吗?” “不然呢?”祁敬明白了祁禛之一眼,“受咱们家的牵累,玉琢被降了官,如今只是二十四府中的一个小小监察。快到年底了,四境兵防得巡,四象大营得犒军。我随他一起,已在外颠簸两个月了。” 祁敬明的丈夫吴瑛是当朝大司徒吴忠归之子,半年前威远侯被陷害初始,吴家没少为祁家四处奔走,可皇帝却是铁了心,要拿威远侯开刀“东山派”,以儆效尤。 到头来,吴家没能捞出祁奉之,还差点把自家儿子赔进去。 好在最后那皇帝也算有良心,没有追着祁家已出嫁的女儿问罪,留下了一个祁敬明,到处花钱去赎娘家那些个被没入了奴籍的女眷。 “诶,不对啊!”没叫祁敬明说错,祁二郎这被锦绣花丛泡坏了的脑袋完全不懂军中之事,他问道,“那让我送信的那位,他又是如何得知,我把信送到白马驿舍时,你和姐夫正正好能在这里呢?” 祁敬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你以为军中和咱家后院一样,任你来去吗?每年各个大营巡视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到了哪月哪日,监察该走到什么地方,前方驿舍都会知晓。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祁禛之不懂。 祁敬明放下茶盏,不往下说了。 当然是更何况收留你的那位是四境兵马总帅,他能不知道眼下监察走到哪里了吗? 蠢货!祁敬明在心里骂道。 祁禛之的脑子还停在他编出的市井话本里出不来,他旁敲侧击地打探道:“阿姐,该不会是你这么多年还和人家保持联系呢吧?你知不知道,我在他那里,看到了一箱子金瓷纸信封……” 第18章 祁敬明扫了祁禛之一眼,祁禛之知趣地闭上了嘴。 可祁二郎不讲这个,就得讲点别的,他贱嗖嗖地想要去翻祁敬明扣在桌上的那封信:“阿姐,信里都写了什么?” 祁敬明神色如常地拍掉了祁禛之的手:“他在这封信里托我去查冠玉发运使运赈济粮一事,那发运使和你姐夫是同门,我会拜托玉琢此事。” 居然托人托到了自家阿姐身上,祁禛之心中想笑,他又问:“信里,没再写其他的了?” 祁敬明坦荡地回答:“没有。” 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了,毕竟,除了那件事外,傅徵唯一提起的,也只有祁二郎在他身边一切安好而已。 祁禛之笑道:“还真是巧了,赈济粮这事本是我跟他提起的,没想到,最后竟兜兜转转,委托到了阿姐你这里。他又让我来跑腿送信,正好遇上……” 祁禛之说到一半,神色僵住了,哪有这么正好的事? 祁敬明见他终于反应过来,哼笑一声,悠悠道:“啊,我想起来了,他还在信里跟我说,我家二郎在他房上揭瓦,让我见了那小混账,替他好好管教一番呢。” “阿姐……”祁禛之的冷汗都要淌下来了,“他……认得我?” 祁敬明不答,起身披上披风:“我把信留给玉琢,让他看着办,你带着我,去趟天奎。” “什么?”祁禛之大惊,你要背着我姐夫去会情夫? 当然,这话他没敢说出口。 傍晚,天奎镇。 杭七几个起落间,犹如一只鹞子,从院墙外飞身跃进了暖阁。 炉子烧得火热,刚一进屋,杭七的额头上就已冒出了一层薄汗。 “将军醒了吗?”见屋里黑着灯,杭七轻声问道。 杭六正拨弄炉子里的香灰,听到杭七进屋,便点点头:“刚醒。” 杭七蹑手蹑脚地走进里间,看到傅徵倚在床头,半张脸隐在床帏间,不见神色好坏。 “将军,”杭七小心叫道,“我给您把灯点上吧,四象来战报了,小郡王……似乎知道您回了天奎。” “子茂?”傅徵睁开双眼。 “是。”杭七应道,“您……要给他回封信吗?他现在已是孟伯宇帐下的参谋了。” “不了。”傅徵摇头,静静地等着杭七点灯,“战报上写了什么?” “据说是胡漠王庭出了大事,”杭七知道傅徵看不了两行又要头晕,于是直接说道,“老拔奴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内斗,在怒河谷狭路相逢,打了个两败俱伤。老拔奴气得犯了病,禁了二儿子的足,结果老二亲部造反,把老拔奴杀了。” 傅徵抬起双眼,目光飘向跳动的火苗:“胡漠要变天了。” “谁说不是呢?”杭七道,“那老拔奴一死,胡漠非得斗个你死我活才算罢休。将军,你觉得,谁会赢?” 傅徵良久没说话。 杭七忽然想起,很早之前,傅徵就讲过,来日老拔奴一死,不论上位的是谁,胡漠人都会不顾当年兵败时立下的止战之约进而二次南下。 前些日“鬼将军”贺兰铁铮在叱连城中与四象营的那一战,就是预兆。 那时胡漠人以寻找叛贼之名,公然入大兴北地,后又以堂皇的理由,遣使者为当今皇帝奉上赔礼,可谓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可眼下,杭七心里想的唯有一条,那就是若胡漠人南下,天奎怎么办?住在天奎的他家将军怎么办? 杭七看向阴影中傅徵那苍白清俊的侧脸,他知道,大将军傅徵,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战死疆场,不然,他早就不想活了,又为什么要苟延残喘至今呢? 果真,傅徵那张蒙着一层灰白死气的脸上多了几分活色,他笑了一下,说:“四象营还在呢,不论谁赢,都不可能真的踏破北关,就看那人敢不敢踩着我的尸体往南走。” 杭七的心往下一拽,额上又泌出一层热汗来。 傅徵把战报丢到了一边,转而问起祁禛之:“祁二公子有消息了吗?” “还没,但他脚程快,我算着,明天晚上就该回来了。”杭七回答。 傅徵阖上了眼,似是精神熬不住,又要睡过去。 杭七在一旁立了片刻,准备把灯灭掉。 可谁知这时傅徵又开口了,他说:“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 杭七一顿,立刻便答:“一定会的。” “可他若是知晓我们早已清楚他的身份,他会不会……” 杭七受不了傅徵病中胡思乱想,他直接打断了自家将军:“祁大姑娘在呢,能让那小子跑了吗?她指定先揍那猴儿一顿,然后勒令他回来给咱们报信,您就等着吧!” 对了,有祁敬明呢。 傅徵兀地想起当年那个在自己营中横冲直撞的小丫头,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真如杭七所料,祁禛之乖乖地回了天奎。 而且,还是被祁敬明亲自押着回了天奎。 不知为何,带上自己长姐后,祁禛之胯下的那匹马跑起来都比来时快了不少,两人几乎一路未停,一天便从中庭镇白马驿舍直接来到了天奎镇城下。 祁禛之有里正特批的通关文牒,祁敬明有来往边关兵防通行无阻的手谕,两人轻轻松松进了城。 在城门口,祁敬明一眼看到了告示栏中张贴的通缉令。 第19章 “确实,画得不如你俊。”祁敬明简短地评价道。 祁禛之呵呵一笑,正欲自夸自擂,就听他长姐接着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姐夫花钱买通了同州郡衙的画像师,特地嘱咐人家往丑里画的。瞧见那枚金印了吗?专门给你加的。” 哦,原来不是酒囊饭袋们尸位素餐,也不是他祁二郎命中有福,而是有人在暗中保护他。 就像那深宅里没有点破他身份,还让他给自家长姐送信的病秧子一样。 也不知养着他的那位京梁贵人是谁?怎么会舍得放他在天奎这种地方“香消玉殒”呢? 祁禛之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他一把拉住了自己长姐的手:“阿姐,你自小和老太君学岐黄之术,你快去给那人把把脉,可别叫他死了!” 祁敬明冷眼瞧了瞧祁禛之,没有点破自己来天奎的目的。 她就是来给傅徵把脉的。 第8章 这天下和苍生 威远侯府的老太君,祁禛之和祁敬明的曾祖母,早年曾做过宫里的女医,据说只要还有一口气,祁老太君就能把这人救得回魂。 祁敬明自小跟在老太君身边,得了老太君亲传,若是出去抛头露脸开医馆,怕是也能得来一个“女神医”的名号。只可惜她生在世家大族的闺阁中,没处历练。 当初,她跑到祁奉之身边,就是打着要做军医的名号。小姑娘年岁不大,却用一根银针把四象大营中的将士们扎得哭天喊地。 除了傅徵,那时,祁敬明从不肯给傅徵看病。 没有门匾的宅子就在眼前,不需请示,已是内宅护院的祁禛之轻轻松松领着人进了大门。 祁敬明戴着帷帽,一路目不斜视,绕过王雍,径直上了主楼。 王雍目瞪口呆。 守在楼口的杭六杭七也目瞪口呆,他俩只当那祁禛之是去送信,却不想带回来了一个小娘子。只见这二位好似屁股底下点炉子,差点原地跃起三尺高,恨不得窜上房梁,避而不见。 祁敬明看到他俩,也不寒暄,直接开口:“你家主上呢?” “里,里面……”杭七结结巴巴道。 祁禛之跟在长姐身后,头一回见那二位鬼罗刹大惊失色,顿时心中咋舌。 怎么?难道阿姐是来找那病秧子寻仇的? 祁敬明不管旁人怎么想,她像是这屋子的主人一般,发号施令道:“你们都下去吧。” “什,什么?”王雍以为自己没听清。 可谁知那一向只听傅徵话的两尊罗刹一人拎一个,把想要伸着脖子往里看的王雍和祁禛之丢下了楼。 傅徵也很震惊。 祁敬明来时,他正靠在软榻上看书。当然,说是看书,傅大将军能看进去几行外人不得而知。因为祁敬明进屋时,他正上眼皮打下眼皮,困得不可开交。隐约间听见有女人说话,傅徵只当是自己病得稀里糊涂,又开始做梦了。谁料还未来得及去深究这梦中的女人是谁,身前便响起了祁敬明施礼的声音。 “傅将军。”嫁做人妇后沉静稳重了不少的祁敬明款款道。 傅徵猛地惊醒,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气血不足,起身时一晃,差点栽下软榻。祁敬眼疾手快,一把撑住了傅徵那瘦骨嶙峋的肩膀,又不知从那里摸出一根银针,扎在了他的后颈穴位上。 少顷,傅徵吐出一口气:“祁姑娘……” 祁敬明松开他,摘掉帷帽,坐在了一旁的脚凳上:“我现在已经是吴家的夫人了。” “吴家的夫人……”傅徵睁开眼,笑了笑,“那也是祁家的姑娘。” 祁敬明轻轻一抬嘴角,眼底露出几分柔和来:“过去父亲总说你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可是你讲的话,总比那些书读了几百卷的人要好听。” 傅徵慢吞吞地撑着软榻扶手,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本书:“祁姑娘有所不知,我现在偶尔也会读一读书。” 祁敬明一挑眉,目光落在了书封上。 《镜花……水缘录》?好吧。 傅徵并不觉自己读俗世话本有什么不对,就像他也不觉祁敬明一介女流出现在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自己面前有什么不对一样,他慢半拍地问道:“祁姑娘不是在随夫巡军吗?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难道……又是来给我饭里下毒的?” 若是祁禛之在场,他定会发现,自己那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姐此时耳根红得好似要滴血,就连那一向镇静自若的目光都乱飘了起来。 祁敬明有些羞愤,她红着脸叫道:“傅召元,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这样记仇?” 傅徵开怀大笑,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以至于竟有些上不来气。 等气喘匀,傅徵轻声道:“十年了。” 其实祁禛之的猜测从头到尾都是错的,那年祁敬明离家出走,钻在四象大营中半年,不是去和情郎私奔的,而是去杀傅徵的。 缘由无他,只因威远侯府的嫡长女不愿嫁给四象营的大将军。 那是太和二十九年,祁敬明及笄,说媒的人踏破了威远侯府的门槛。 几番相看下,老威远侯和萧夫人都瞧中了大司徒吴忠归家的长子吴瑛,祁敬明也隔着屏风望了一眼那位吴家大郎,一下子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侯门贵女瞧得面红耳赤。 婚约本要这样定下。 第20章 可不承想,那年年底,四象营大破胡漠,止战之约落定,中护军傅徵加封中军都督,不等回京就领了骠骑大将军的名头,一时名震朝野。 犒军宴上,那位满脑子儿女情长、男婚女嫁的先皇顺帝问起傅徵年方几何时,不由动了要做牵线月老的心思。这位先帝别的没有,乱点鸳鸯的本事一向卓越。他一眼瞄见了在角落中自诩“明哲保身”的老威远侯,抬手一指,朗声道,你家大姑娘还没嫁人呢吧? 就这样,祁敬明被稀里糊涂地赐婚了。 但这位娇纵跋扈的祁大姑娘我行我素惯了,她不想要的,没人能塞给她,包括傅徵。 于是,第二天除夕夜,她带着萧夫人亲手包的饺子,跑了。 这一跑,就是大半年。 “说实话,我一直想不通,你到底是怎么在我一进大营时就发现我图谋不轨的。”祁敬明拢了拢头发,“傅将军神机妙算,算得出胡漠人何时出兵,难道,也算得出我一小女子何时杀人吗?” 傅徵眉梢微动:“祁姑娘谬赞了,只因我也很不想娶你而已。” 这话说得难听,叫旁人听去,定要觉得祁敬明颜面受损,可祁敬明却垂下双目,轻轻回道:“多谢。” 说来傅徵是取过妻的,就在好说话的顺帝收回成命的第二年,他娶了虢国长公主的女儿,金城郡主。 金城郡主是个寡妇,比傅徵虚长七岁,膝下还有个半大孩子。 嫁过去不到半年,金城郡主便一根麻绳吊死在了将军府的房梁上,让年纪轻轻的傅徵做了鳏夫。 鳏夫就鳏夫吧,因为在旁人看来,这场婚事并不亏。金城郡主的前夫伏波将军章竣死于南蛮混战,他手下的五万雄兵一直散着,直到傅徵娶了金城。 婚事最初是谁提的,当时人们不晓,祁敬明也是直到三年前才得知,那是先皇顺帝第三子,向王的手笔。 向王,也就是当今皇帝谢悬谢青极。 “他还在给你写信?”祁敬明一手搭着傅徵的脉,一手支着下巴问道。 傅徵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无耻。”祁敬明立刻说。 傅徵笑了一下,似乎觉得祁敬明又变回了十年前那个梗着脖子要谋杀“未婚夫”的小丫头。 “那个王雍,你怎么还留着他?”祁敬明又问。 傅徵轻叹:“他是敦王殿下的人,我……” “敦王,又是敦王。”祁敬明把脉把得自己脸色都变差了,她闷声道,“你真觉得,敦王比五皇子更适合那个位子吗?” “不管适不适合,敦王的命都不该绝。再者说,谁做皇帝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傅徵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祁敬明表情古怪地看了傅徵一眼,不说话了。 小小一间暖阁,就这样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冒着青烟的博山炉还在兢兢业业地烧着安神香,时不时发出几声香灰棍断裂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傅徵眼瞧着祁敬明的神色越来越低沉,忍不住问道:“我是明天就要死了吗?” “呸!”祁敬明收回手,“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祁大姑娘倒是不敢把傅将军的舌头割下来喂猪。 傅徵却一本正经地舒了口气:“既然明天死不了,那就好。” 祁敬明扫了他一眼,敛神收色,言语间像个平常医者般道:“三年前那杯丹霜毁了你的根基,到现在余毒都浸在五脏六腑里,你身上旧伤病又多,如今把人都要烧空了。或许……还能再熬几年,也或许,熬不了几年。” 傅徵听完祁敬明这模棱两可的话,倒是很平静:“我知道。” “还有,”祁敬明看着他,伸出了手,“把你之前吃过那个药给我。” “什么药?”傅徵一脸迷茫。 “你少明知故问。”祁敬明正色道,“那种吃一次折十年寿命的虎狼药你居然还敢用,不要命了吗?” 傅徵无奈笑了:“祁姑娘,我在天奎待了一年,一年都没再用过那种药了。况且,我上哪儿有十年寿命供我折啊……” “我求你闭上你的乌鸦嘴!”祁敬明气道,她收回手,从书案上抽了张纸,飞快写了两笔,“北疆山上雪线附近有一种草药,有清心去毒的功效,据说山下的镇子里就有农户在卖,只是贵得很。这草药是我年前在家中翻老太君留下的典籍时发现的,江谊那个庸才肯定不知道,我把方子给你。” 傅徵看了一眼祁敬明的方子,默默移开了眼。 第二个字他不认得。 祁敬明笑了笑:“叫天蠺,拿给仲佑去看,他从小跟我学过如何认药。” 仲佑是祁禛之的表字。 “多谢。”傅徵拱了拱手。 “当然,这也只能保你三年无虞,以后如何……”祁敬明沉默了片刻,继续说,“如果有机会,我会去我家老太君的祖籍清云县拜访师叔,看看师叔有没有办法。” “倒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傅徵缓声道。 祁敬明却说:“这天下想要你活着的人有很多。” 朝堂之上的王公、四境守边的将士、普普通通的百姓,哪怕是庸碌无为的贩夫走卒,他们都希望你活着。 傅徵没说话,目光却渐渐黯淡了下去。 不需祁敬明点破,他当然知道这些,同样,他的心也还系着这天下和苍生。 第21章 哪怕在这么一间小小的暖阁中。 “好了,”祁敬明重新浮出笑脸,“我去给祁仲佑那小子嘱咐两句,就该走了。玉琢此时应该已经动身前往十三营了,我得抓进追上他。” 傅徵掀开搭在身上的薄毯,起身冲祁敬明一拱手:“姑娘慢走。” 祁敬明昂着下巴瞧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也不留我用午饭,真怕我给你下毒吗?” 傅徵失笑:“姑娘误解了,只是我这院中人多眼杂,不敢久留姑娘。” 祁敬明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行了个万福礼:“将军保重。” 傅徵一路将她送到门口。 王雍正在底下团团转,祁禛之支着耳朵,试图去听楼上的动静,只有杭六杭七,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模样,守着前厅中那两个不老实的人。 祁禛之一眼看到了下楼的长姐,急忙冲上前:“阿姐,都说了什么?” 祁敬明回头看了看立在楼梯口远远目送自己离开的傅徵,笑道:“自然是嘱托人家,好好照看你,以免你惹出大祸,没人兜底。” “我可不需要他来给我兜底……”祁禛之正想回绝,却被祁敬明的眼刀狠狠一剜,声量顿时小了。 “我还拜托人家,教你些本事,好叫你日后能在军中行走得方便些呢。”祁敬明扭脸就走,祁禛之只来得及抓住她帷帽的纱幔。 “我用他教我?阿姐,阿姐……”祁二郎一路追着祁敬明,跑出了内宅。 杭六杭七抬头看向了靠在楼口的傅徵。 傅徵神色温和,默许了祁敬明对自己“自作主张”的安排。 祁敬明还牵走了一匹他的马,杭七很不乐意。 “那匹马是老子上个月在大集上买的西域纯种宝龙驹,她说牵走就牵走,还有没有点天理了!”杭七当面不敢骂,等人走了,倒是敢里立在窗户边,扯着嗓子大喊。 傅徵被他吵得头疼:“你跟一小姑娘计较什么?” “小姑娘?”杭七眼角一抽,“我的将军啊,她都是孩子的娘了,还小姑娘呢?” 十年前在四象大营,他和杭六作为傅将军的亲兵,是被祁敬明收拾得最厉害的两位。杭七至今都记得,祁敬明一把银针,扎得他是连疼都喊不出。 只是自那之后的冬天,他腿上的旧伤却出奇地没再反复。 “祁二公子呢?”傅徵咳了两声,问道。 杭六向外一伸头,正见祁禛之在内宅的游廊处踱步。这小子神色愁苦,目光还时不时瞥了一眼楼上。 “叫他上来。”傅徵不去看也知道祁禛之如今是什么德性。 没过一会,杭六便拎着祁禛之的脖子,把人丢到了傅徵面前。 临走前,祁禛之再一次问向自家长姐,那屋里头的病秧子到底是谁。 祁敬明心知傅徵为什么要瞒着祁禛之,因而只撂下一句“你自己去问他”,便骑着杭七的西域宝龙驹扬长而去,留下祁禛之,在门口三心二意地徘徊。 眼下,他被丢到了傅徵身边,心里莫名没底。 “这是你阿姐让我给你的。”傅徵摸出一个小香盒,“传信香,不用我教,你应该知道怎么用。” 祁禛之点了点头:“我知道。” 祁家的传信香,只要带在身上,不论去到哪里,族内人养的香鸟就能把信送到他手上。 这是长亭祁氏的东西,祁敬明竟会放心地交到傅徵手上。 祁禛之一时内心复杂。 “你阿姐和我是故交,她曾救过我一命。”傅徵忽然说道。 祁禛之捏着香盒,目光一动。 第9章 画月 屋内被安神香熏得烟雾缭绕,祁禛之坐了不到半刻钟,就觉得眼皮打架,想要睡觉。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傅徵说:“有一次,在京梁,我走投无路,倒在了大雪地里,是你们祁家救了我。那时,整个京梁,没人敢那么做。” 祁禛之不懂,他倏地惊醒,茫然问道:“为什么?” 傅徵随和地笑了一下:“因为我犯了死罪。” 祁禛之脑中那点被安神香熏出的困意点点消散,他怔怔地看着傅徵给自己点茶。 这人的手法很不娴熟,也不是那么文雅,若不是他长相文弱清俊,此时看去,竟像个军中武夫。 “你,犯了什么死罪?”祁禛之喃喃问道。 傅徵放下茶盏,淡淡回答:“天子一怒,没罪的人也会犯下死罪,这谁又能说得清呢?” 这话说得颇富哲理,听得祁禛之油然而生了一股敬意。 但敬意很快就消失了,因为祁二郎想起,这句话是《镜花水缘录》里的句子。 傅徵冲他一笑:“祁二公子,润润嗓子吧。” 祁禛之木然地端起茶盏,没滋没味地品了一口傅徵点出的茶。 火候没到,水还放多了。 就这么一个大字不识,六艺不通,连话本都看不明白的人,上哪和天子扯上关系? 怕不是在京梁的生意不好做,饥寒潦倒,睡在了司徒府门前,被自家好心的阿姐当小猫小狗捡去了吧?祁禛之腹诽道。 茶台上的暖烟把傅徵那张苍白的脸烘出了几分血色,他倚在扶手上,像往常一样,支着头,不动声色地去看祁禛之。 祁禛之放下茶盏:“所以,你收留我这朝廷通缉犯,是为了报恩?” 第22章 傅徵没否认:“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祁禛之被他这文绉绉的话逗乐了:“你不怕将来官府捉到我,连累了你?” 傅徵泰然回答:“有我在,官府不会把你逮走的。” 祁禛之嘴角微微抽动,不知是该为这病秧子的大言不惭而感动,还是发笑。 “你不相信我?”傅徵自然能看出祁禛之心里在想什么。 祁禛之并不想隐瞒自己的心思,他道:“你已清楚我是什么人,可我还不清楚你是什么人,这叫我如何相信你?” 傅徵盯着他,半晌没说话,就在祁禛之准备丢下一句讥讽时,傅徵开口了,他道:“我姓傅,天奎镇人,城北屠户的儿子,上面有四个兄弟,下面有一个妹妹,因为排行老五,所以阿爷给我起名叫傅小五。年轻时我跟着阿爷学过杀猪,在城南的小酒楼里做过跑堂,还去城外的跑马集中当过小工。可惜我学艺不精,每一行都没做好。唯一一次撞了大运,是那年叱连城城破,北卫残部奔逃,我跟在他们身后,阴差阳错间救下了在北卫为质的三皇子。幸得贵人垂怜,有了这能遮风挡雨的一座小宅。” 这故事过于曲折,颇有几分落魄书生做驸马、夜宿寺庙遇狐妖的意思,祁禛之听得是眉骨直跳,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怎么没听说哪位皇子曾在北卫做过质子呢?” 傅徵一抬嘴角,不答这话,显得这故事更像编的了。 祁禛之这种后生当然不会知道当朝皇帝过去的隐秘往事,毕竟,做皇帝就这点好,史官怎么提笔,都是他说了算的。 “行吧,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我也不为难你。”祁禛之倒是很会自我开解,他体谅道,“多谢你这些日子替我瞒下身份,我长姐的嘱托你不必在意,过几日,我就会离开天奎。” 听了这话,傅徵却愣住了:“你要去哪里?” “我说过我要从军,我说到做到。”祁禛之站起身,一抱拳,“留着我终归是个祸患,我不能恩将仇报。” 傅徵叹了一声,竟不勉强:“既然你想走,我也留不住你。只不过,我毕竟答应了你阿姐,要好好照看你。所以,不如这样,你先继续做那掩人耳目的护院。而我这里呢,有不少兵书残卷,后面的库房中还存着些斧钺钩叉,你想要从军,身上没点本事可不行。那兵书我也略懂一些,闲来无事,还能为你解解惑。等你学成,我亲自送你去从军,如何?” 祁禛之站着不动。 傅徵宽和地笑了笑:“不吭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说完,他招手叫来杭七:“去领着白护院上库房,挑件衬手的兵器,然后去书房,把……把我那一箱子兵书抬去左耳房。” 一箱子兵书,不是一箱子话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祁禛之心中想道。 他还试图反驳,但杭七那不容分说的手已一把拎住了祁禛之的后脖颈:“跟我走。” 库房与马厩并排而立,不大,但存在里面的兵器竟相当齐全。 数十杆长刀立于挂在墙壁的铁胎弓下,一排箭弩整整齐齐地陈列在台案上。兵器特有的冷冽气息在祁禛之推门的那一刻便向他卷来,森严肃杀地裹了生在温柔乡里的年轻人一身。 “请吧。”杭七一推祁禛之,把人按进了库房。 其实祁禛之是习过武的。 他出身世家,一代又一代的威远侯都以“儒将”闻名,哪怕像祁禛之这样不需要继承爵位,也不需要光耀门楣的宗族子弟,年幼时也得起早贪黑地筑基础。 只不过祁禛之惯常在练功时偷懒耍滑罢了。 他那稀松二五眼的身手,放在京梁添香馆里那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文弱公子中算是翘楚,可若是稍稍对上个有杭七半分本事的人,就要立刻露馅。 但祁禛之并不觉得,他自认为自己武学造诣极高。 “给我把剑。”武学造诣极高的祁二郎背着手说道。 杭七一挑眉:“你还会用剑?” 祁禛之嗤笑一声:“不知道了吧,当年本公子在红杏院中一人一剑,舞得是京梁桐香坊人头攒动,只为来看本公子那翩若游龙、宛若惊鸿的身姿。” 杭七也嗤笑一声:“花拳绣腿,我看我家主上一把弹弓就能把你给打进泥里。” “你家主上?”祁禛之惊诧,“他都瘦得跟那院墙外头那吃不饱饭的小野猫差不多,还能拉得动弹弓?” 啪!杭七一巴掌落在了祁禛之的后脑勺上:“再给我大放厥词,今晚就去睡马厩!” 祁禛之不情愿地封住了自己的嘴,随手一指:“我要那把剑。” 杭七顺着祁禛之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把形制古朴的长剑正静静地摆在兵器架上。这长剑不起眼,鞘上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大概是很久没有人动过了。 “那把不行。”杭七想也没想,就直接回绝。 “为什么不行?”祁禛之叫道,“不是随便挑吗?” “我说了,那把不行。”杭七沉下脸,一字一顿道。 虽说杭七话稠嘴欠,动作粗暴,但却很少生气,大概是为了哄那整天郁郁寡欢的傅徵,他和不爱笑的杭六硬是磨出了一副好脾气。 可现下,他的眼角眉梢却溢出了丝丝凉意。 “不行就不行,这么凶干什么?”祁禛之被他那如刀般的目光扫出了一身冷汗,当退则退的祁二郎赶紧移开视线,不再纠缠那一柄看似平平无奇的长剑。 第23章 只不过,这库房不小,兵器很多,里面竟然只有那一把剑。 祁禛之找了一圈,失望而归,站在库房中央犯起了选择困难症。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他也就能把剑玩利索了,其他的,别说是千金线那等高端暗器了,就是把双环开背刀,他都不知该怎么用。 也正是此时,祁禛之忽然觉得不知何处闪过一道白光,自己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晃。 顺着那道光看去,祁禛之注意到了一杆立在角落里的银枪。 这杆枪通体铮亮,哪怕是已积灰许久,其上锋芒也未曾被掩盖。枪尖上隐露血色,竟叫从未上过战场的祁禛之,看出了杀机。 就好像,死在这杆枪下的游魂,不计可数。 “我要那个。”祁禛之脱口而出。 杭七几乎想把这位祁二郎锤进土里,他咬牙怒道:“那个也不……” “你想要,就拿去。”这时,门外竟传来了傅徵的声音。 杭七的话被他打断,这武夫一脸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去。 “放在这里也是积灰,你拿去玩吧。”傅徵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还一路穿过外院,走到了马厩旁边的库房里。 “将,主上,你出来怎么也不多披两件外衣?”杭七急声道。 傅徵淡淡一笑,走到兵器架前,单手,一把抽走了那杆银枪,递到了祁禛之面前:“给你。” 祁禛之有些发怔。 傅徵眉梢一扬:“怎么?不是你说要的吗?快接着,我拿不住了。” 祁禛之这才大梦方醒,双手接过那杆银枪。 “这枪……叫什么名字?”祁禛之失神地问道。 傅徵垂下双眼,目光停留在了那杀过无数人的枪尖上,他说:“等你将来要去上战场了,我再告诉你。” 祁禛之的十指轻轻合拢,握紧了这杆枪。 此时,年轻的祁二公子忽然觉得,那枪尖上的银光,好似天边明月,肃穆,又清澈。 同样,年轻的祁二公子并不知道,这杆枪,名曰画月,曾被万千百姓誉为大兴的“镇国神枪”。 深夜,和着天边那一抹亮澄澄的弯牙,听着赵兴武惊天动地的鼾声,祁禛之坐在矮几前,打开了杭七送进他房中的那一箱子兵书,其中不少已有破损,但却依稀可辨一句写在书封上的赠言:世上大道三千,唯有书海方可承载人心一隅。 这是谁写的?祁禛之不禁往下看,只见落款是两个字:子吟。 “子吟?”祁禛之好奇,“子吟是谁?” 他连翻几页,也未能找出这位子吟兄的来历,只看到了几个画在空白处的猪头。 这猪头是谁画的?子吟兄还是那个病秧子? 祁禛之又看了两页,发觉那位在书头书尾作画的仁兄居然笔力不浅,他不光爱画猪头,还爱画各式各样的兵器、阵法与山川地形。在整卷书的最末,他挥毫提笔,落成了一副塞北江山图。 这图叠藏在夹层中,因时间久了,纸页脆得像楼上那病秧子的手腕般不经人碰。 祁禛之小心翼翼地把图拉出,铺在桌面上,借着烛光一看,竟被迎头撞上的豪情义气给扑了满脸。 祁禛之没去过塞北以北,天奎就是他到过最遥远的地方。但此时,他居然能清晰地认出,画上的江山是比巫兰山更远,比怒河谷更深的辽原,在这片辽原上,千里冰封扣着群山,呼啸疾驰的北风扰动着人间,天地苍茫中,唯有一人一马,立在穹庐下。 这人的簪缨鲜红,好似由血染就成,那是画上唯一的色彩。 直觉告诉祁禛之,那个立在雪地中的人,是傅徵。 主楼暖阁上,咳得惊天动地的将军被杭七按着肩膀灌下了半碗苦药,他伏在桌上缓了半晌,总算是攒出力气,骂了犯上的属下一句:“大逆不道。” 杭七拖过狐裘,罩在了傅徵身上,又指使小厮把药碗收走,免得摆在傅徵脸前让他闻着恶心。 “将军,您行行好,让我和杭六省点心成吗?”杭七试了试傅徵额头上的温度。 傅徵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咳了两声,隐隐觉得喉头发腥,只好闭上嘴,以免又把书案弄脏。 杭七却伸来一个帕子:“祁大姑娘不是让您别忍着吗?” 傅徵不得不接过帕子,把卡在心口的血咳出。 杭七又想唠叨,傅徵赶紧从书卷堆里翻出一张纸,拍在他手上,堵住此人不把门的嘴。 “这是什么?”杭七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天,天……” “蠢货,”傅徵有气无力地骂道,“那个字念蚕,天蠺。” “哦……天蠺,”杭七放下纸,虚心求教,“天蠺又是什么?” “北疆山上雪线附近的一种草药,有清心去毒的功效,”傅徵把从祁敬明那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祁姑娘给的方子,她说祁仲佑认得这种草药,你过几日,我想个由头,让那小子去山下的镇子里转转。” “是祁姑娘给你的方子啊?”杭七一乐,“将军,你还好意思骂我蠢货,依我看,要不是祁姑娘说的,你也不认得这字是什么吧?” “滚。”傅徵掐着眉心正头疼,随手抓起桌上什么丢向杭七。 杭七一把接住,躲到傅徵的打击范围以外,笑呵呵地喊道:“将军,我现在有点喜欢上那位祁二公子了。不光是因为他有用,主要是我发现,自从那祁二公子进了内宅,将军你都舍得开尊口骂我了。” 第24章 傅徵扫了一眼杭七:“你又犯什么贱?” “这可不是犯贱,”杭七一本正经道,“弟兄们在四象大营中听了快十年您骂完这个骂那个,前些年突然不骂了,我身上刺挠得慌。” 傅徵闭上眼睛不说话,开始装睡。 他何尝不知杭七是什么意思?三年前那事之后,他有时连话都很少说,更别提有劲骂人了。活着对于傅徵而言已属艰难,好好活着,更是奢求。 曾经在塞北大营中肆意洒脱、纵马驰骋的日子仿佛是上辈子,他在这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待得实在是太久,甚至有些忘记,那塞北的冷风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三年中,他身边鲜少有能信任的人,哪怕是打碎了一身骨头从京梁逃回天奎,他也从未觉得自己挣脱开了枷锁与牢笼。 直到那一日,祁禛之爬上他的屋顶,揭开了一块小小的瓦片。 傅徵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块瓦片松动了,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还不能死,身前还有未竟的事。 孟老帅、四象营、祁家、三千九百九十七个死在饮冰峡的府兵,以及那杯灌进了喉咙里的丹霜毒酒,这些公道,他得讨回来才行。 不然,他又有什么资格,当那百姓心中的“镇国神枪”呢? 第10章 身上的味道 凌晨,天还没亮,傅徵被院中一声巨响惊醒,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坐在床边按着额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杭七“嘭”地一下推开窗,冲下面怒喝道:“干什么呢?” 扛着银枪,站在后院中的祁禛之一脸无辜:“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千金线阵而已。” 杭七提了口气,差点把后槽牙咬碎。 小花园中的千金线阵断了一半——另一半绞在画月的枪尖上。这个耗费杭七三个月时间布下的暗阵,就这么轻飘飘地,被祁禛之一枪毁了。 祁二郎少年时闯祸捣蛋的功力有增无减,无人知晓他这一枪到底怎么舞的,竟能和千军万马来了也得被切割成块的千金线阵一较高下。 “你没伤着吧?”这时,缓过一口气的傅徵披上衣服下了床,他挤开霸占着窗户的杭七,向下问道。 祁禛之的眼角上挂着一道血线,本人却非常骄傲:“那自然没有,我向来武艺高强,区区千金线阵而已,怎么可能……” “上来。”傅徵懒得听他吹嘘。 杭七狠狠瞪了祁禛之一眼:“让你上来!” 祁禛之干咳两声,默默把被千金线缠住的银枪抽出,灰头土脸地上了暖阁。 暖阁炉火正盛,祁禛之蹲在火塘边,搓了搓被深秋冷风冻僵涩的手。 傅徵朝他怀里丢去一小罐伤药:“自己抹。” 祁禛之拧开药罐,被呛鼻的草药味熏了一头:“这也太冲了。” “这种药止血快,你忍着点吧。”傅徵头也不抬地说道。 祁禛之却蹭到他面前:“那你帮帮我,我自己看不见伤口在哪里。” 傅徵无奈,指尖轻轻沾了少许粉末,拉过祁禛之的脑袋:“枪虽比剑笨重,但练习时不可只凭蛮力,得讲究巧劲。小时候,老威远侯应该教过你吧?” 祁禛之哑然,老威远侯当然教过,只是他记没记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杆枪本就比普通的红缨枪要轻,若是用蛮力,很容易脱手。”傅徵接着道。 那药敷在伤口上微微发热,祁禛之被蜇得头皮发麻,可这又热又麻间,似乎还有一点裹着清苦药香的凉意,轻轻地擦过了祁禛之的脸。 那是傅徵的手,和他贴近时送到脸边的呼吸。 祁禛之突然觉得后脊一僵。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傅徵一眼看出祁禛之在走神。 祁禛之如梦方醒,可呼吸间傅徵的气息依旧在他鼻腔中徘徊不去,勾着他想要上前。 曾在添香馆里闻遍百香的祁二郎神使鬼差地往前一探,鼻尖凑到了傅徵的耳根处仔细一嗅:“这是什么味道?” 傅徵先是一愣,随后浑身一颤,一把推开了几乎压在他身上的祁禛之:“你放肆!” 祁禛之茫然地向后一跌,撞翻了案牍上成堆的书卷和宝玉瓶。 杭七闻声赶来,就见坐在地上的祁禛之和一脸羞愤的傅徵两目相对,不知在运什么气。 “主上?”杭七谨慎地叫道。 傅徵拉了拉交领,面无表情地把头扭到一边:“给这人拉出去。” “拉出去?”杭七揣摩上意,“是拉出暖阁,还是……拉出宅子,再也不许他回来了?” 傅徵又开始头疼:“丢下楼!” “是。”杭七早就等着把这祸害丢出去,此时他公报私仇,直接拖着祁禛之的后脖颈,就要把人拎走。 “哎,等等!等等!”祁禛之大叫,“我想起是什么味道了!” 傅徵眉心微蹙,神色复杂地看向祁禛之。 祁禛之喉结一滚:“那是丹霜的味道。” 丹霜,剧毒,服下后能灼伤五脏六腑,却又不致人立刻死去,会在毁掉根基后,慢慢蚕食人的性命。 无论过去是什么样,身中丹霜者往往死于油尽灯枯。 相较于那些个令人即刻暴毙的毒药,丹霜似乎,更残忍些。 祁禛之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闻到丹霜奇香的那夜,他喝得醉意熏熏,在桐香坊里横冲直撞,无意间搭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可怜人。 第25章 那可怜人虚弱至极,身上丹霜之气弥漫,浑身赤裸,外面只披了一条厚厚的披风,兜帽盖住了面孔,叫祁禛之只能瞧见他跌在雪地里一条左腿。 左腿上有片骇人的烧伤伤疤,从膝盖一直蔓延到了脚踝,赤红的瘢痕映在祁禛之的眼中,叫他心不由己地生出了无数怜悯。 可怜人说,他已被关在深宅府邸里足足两年,不见天日,他祈求祁禛之救自己一命,祁禛之答应了。 但最终,这人还是被赶来的家丁擒走。 祁禛之曾问他,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怎会这样香? 那人回答,这是丹霜。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祁禛之抱着他,坐在铺着厚厚毛毯的马车中,一遍遍地问道,丹霜是什么?是谁害的你? 那人无从回答。 或许是受了丹霜奇香的蛊惑,或许是纨绔公子多余的同情心发作,他竟举着长兄祁奉之的佩剑,生生拦在赶来的家丁前,要为那人讨个公道。 祁禛之没注意,混乱之中,佩剑的剑穗落到了大雪中,白璧无瑕的玉石和颜色如血的玛瑙掩埋进了一片白茫茫间,忽而一闪,消失不见。 酒醒了的祁二郎被威远侯一通斥责,称他差点犯下死罪。 后来,他多方打探,才从自家长姐那里得知,原来这股让他差点犯下的死罪的奇香是一种剧毒,名曰,丹霜。 可是,眼前这人,怎么会也带着丹霜的味道? 祁禛之一动不动,目光落在了傅徵那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腕上。 手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疤。 中丹霜剧毒者,若是身边没有清毒草,只能用割腕放血的法子,延缓毒发。可人血有尽,大部分的人,还未等来解药,就已流干了血,耗完了命。 不过这人还活着,只是活得有些艰难而已。 “你……”祁禛之声音发涩。 “出去吧。”傅徵垂下双眼,平静道。 祁禛之默默起身。 “把药带上。”傅徵把桌上的药罐往前一推。 祁禛之没敢看他,揣上药,闷头飞快下楼。 杭七站在一边,觑着傅徵的脸色,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迟早要知道。”傅徵起身扶正书案,又要去捡碎了一地的宝玉瓶。 “我来吧。”杭七拦开傅徵。 傅徵没勉强,他坐到一旁,皱着眉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老七,我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 杭七身形一滞,然后大声嚷道:“能有什么味道?将军您都在药罐子里泡了三年,身上除了药味,只剩药味。” 傅徵没再说话。 但他记得,三年前,祁敬明曾对他说,丹霜产自南蛮,据说是羽人部落为了炼制不腐尸身献给羽王而制成的毒蛊。他们会挑选族中少女,吞下这种毒蛊,在少女逐渐枯萎后永葆他们孱弱又美貌的容颜。因这药最初是以迎合羽王那阴森森的癖好而制,所以,服食了丹霜的人身上会有一股勾人的奇香。 傅徵闻不到,但他闭上眼便能回忆起那人伏在自己身上,将鼻尖埋在自己颈窝中沉醉的模样,顿时一阵恶心。 “我要换件衣服。”傅徵欲盖弥彰。 正在这时,方才游魂般下了楼的祁禛之又拐了回来,他上前一把拽住傅徵的胳膊,就要把人带走:“跟我走,我知道有个法子能解毒。” 傅徵被他拉得一趔趄:“什么?” “用北疆山上的雪水,化开后铺上清毒草,这是我家老太君的方子,肯定管用。走,我带你去北疆。”祁禛之头也不回地说道。 傅徵失笑,他扶住楼梯,反手勾住了祁禛之的袖口:“祁二公子不必费心,这方子我早就用过了。” 祁禛之脚步一顿。 傅徵语气平和,声音清冷:“当年你阿姐用放血的法子拖住我的性命,派你家家将从京梁去如尼雪山上取雪,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浪费了沿途三十多个冰井里的上千块储冰,才救回我一条命。只是丹霜在我身体里留得时间实在是久了些,所以余毒难清,但我也苟活到了现在。” 祁禛之转过身,一言不发。 这人说他长姐救过他的命,竟然不是扯谎,祁敬明真的救过他的命。 “那你……还能活多久?”祁禛之问道。 傅徵笑了一下:“我也不清楚。” “前几日我长姐来,也是为了这个吗?”祁禛之又问。 “算是吧,”傅徵说着话,将那张写了药方的纸递给祁禛之,“这是你阿姐给我留的,她说你认得这是什么药。” 祁禛之接过药方,皱着眉看了一眼:“这能救你的命?” “应该能。”傅徵没把话说绝。 “能保几年?”祁禛之好歹也算一知半解,一下子就看出了祁敬明这药方也不过是用来苟延残喘的法子。 傅徵并不打算骗他,于是直说道:“三年左右。” “三年……” 不管是一年还是三年,都与他无关,祁禛之在心中默默念道。 可是“丹霜”二字却好似一根针,不轻不重地扎在了祁二郎的心里。许是觉得拿人手短,也许是觉得长姐故交,也算有恩于己,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起了当年那个萍水相逢的人,祁禛之心里没由来地有些悲伤。 这浮于表面的悲伤一闪而过,祁禛之并未留意,可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傅徵的眼中。 第26章 对啊,祁二郎一介不学无术的纨绔,就算是略懂岐黄之术,又是如何得知丹霜这类奇巧之毒的?难道……他并没有忘了那一夜?傅徵微微一怔。 “明日我就出城,去北疆山上替你把这草药寻来。”祁禛之立刻道。 “也不用这样着急,其实……” 祁禛之不听傅徵的“其实”,他拿着药方扭脸就走,好像晚一步,傅徵就会死在他面前似的。 第二日一早,祁禛之收拾好了行囊,准备上路了。 他牵着马,从后角门离开,没打算惊动任何人。谁知正要落锁,便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起这么早,雪山天蠺也和你一样不睡觉吗?”傅徵披着件狐裘,手里提着盏灯,站在门边,笑着说道。 祁禛之一顿:“你怎么来了?” “我觉少,起来转转,正好碰见你。”傅徵把灯挂在一边,上前捏了捏祁禛之的袖口,然后解下身上的狐裘,“顺便再送你件衣服。” “我不……” “雪山上可不比天奎,你看,还没入冬,天奎就好像要飘鹅毛雪了,那北疆的高山,比天奎还要冷上一倍。祁二公子之前都没出过京梁吧,一定不知道那塞外的白毛风有多吓人。”傅徵说起话来像祁二郎的长辈,语气中带着不容抗拒的亲和,跟头一回见他时那个讲疯言疯语的病秧子截然不同。 祁禛之接过了狐裘,翻身上马:“你快回去吧,外面冷。” 傅徵却拱手,郑重道:“多谢。” 祁禛之一夹马肚,顺着将亮未亮的天洒在路边的晨曦,跑远了。 杭六出现在傅徵的身后。 祁敬明走后,他消失了不到三天。杭六话少,他不在内宅,几乎没人注意。 “怎么样?有消息吗?”傅徵看着祁禛之远去的背影,问道。 “没有,”杭六回答,“当初消失在北翟的那批白银始终查不到去处,但北翟郡尉认为,那些据说是被‘东山派’贪污了的杂税压根就没有被顺利征缴。” “北翟郡尉?”傅徵思绪一动,“邹觅?” “对。”杭六点头,“当年在您麾下,他隶属孟少帅嫡系。” 傅徵按了按额角,转身往回走:“那批杂税是在北翟郡内消失的,却平白被栽赃在了伯献他们身上。不论是‘东山派’还是祁家一系,都是长亭、淮南的世家大族,他们是不可能把手伸这么长,一口把北边的白银吞下去的。但是江南一带的官僚们与吴司徒一衣带水,想下手肯定不容易,只能来北边……” 傅徵忽然站定,吐出了一句话:“他向我保证过,绝不会因为那事故意治罪祁家。所以谢青极只是就坡下驴,他要了伯献的命,一定有别的图谋。” “谢青极”三个字让杭六眼皮一跳,他噤了声,心道,在大兴,谁敢说那位是驴? 一路听完傅徵的自言自语,杭六忽然想起当年在京梁听那帮王公贵族们背后嚼舌根嚼烂的闲话。那些个生在皇城根长在皇城根的人总说,傅召元一介武夫,出身乡野,无根无基,只会打仗,大字不识,对朝堂上的事一窍不通,就连奏疏都得别人代写,他又怎懂这权术政治之事? 可是,一个对朝堂事一窍不通的武夫,曾一手把那生在长康道、长在叱连城的为质皇子送上帝位,他是真的一窍不通吗? 讲出这话的人,也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 “将军,这些事,您会告诉祁二公子吗?”杭六突然主动问了一句。 傅徵目光轻轻一闪,旋即回答:“告诉他做什么,等过了年,我想办法把他送到孟伯宇那去,眼下来看,还是四象营安全些。” 杭六轻轻颔首:“上楼吧,将军,起风了。” 暖阁一侧的厢房中,一个似乎一夜没睡的老头站在窗边,看着傅徵和杭六在后院假山丛中漫步闲谈。 离得太远,他听不清那两人在讲什么,因而看了不到片刻,这上了年纪的人就坐回炕上,拿起墨没干的笔,继续写那还剩半截的信。 信中不知写了,落款是一个“雍”字。 暖阁另一侧的耳房中,瞎了一只眼的楚天鹰刚刚轮班回房,他借着清晨灰蒙蒙的光,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手中长刀。 刀锋上已有豁口,刀柄间的磨损也已见沧桑,楚天鹰细细一算,这刀已跟了他三十五年。 刀曾浴血,人也曾浴血,楚天鹰的目光放在了暖阁上,心中暗道,为了报仇,他也不惜再度浴血。 当!门外响起了打更声,卯时了。 第11章 表字子吟 从冠玉再往东北去,不出四天,便能抵达大兴北关走廊的出口,天浪山。 天浪山往西,是密不透风的雪山高原,数座断崖峰如被刀削般立在平原尽头,峰顶白雪终年不化,与那遥远的怒河谷遥遥相对,映衬着连绵起伏的“塞外水乡”巫兰山。 祁禛之坐在马背上,越过层层叠叠的哨卡与一座巍峨伫立在天浪山下的总塞,远眺望见了那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的“巫兰”。 整个大兴,只有傅徵和他麾下的四象营铁骑曾越过巫兰山,踏进过怒河谷,在那远距京梁几千里外的冰雪辽原上与胡漠先民决一死战。此后五年,巫兰山的这头,都未曾再见胡漠人的踪迹。 祁禛之收回目光,纵马跃向关外。 他要去的地方是如尼雪山,雪山山脚下,有离大兴北关最近的高车部族,金央。 第27章 金央人不论男女,皆颧骨高耸,眉峰挺立,有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和几乎薄到看不清边缘的嘴唇。 金央部族普遍骁勇善战,是高车王的马前枪。据传上古时期曾跟随在万山之祖身边南下征讨邪逆,荡平了西江以东的十座仙山。 而那被誉为饮冰峡中的“不详音”金女嘶鸣,便来自不知多少万万年前的金央公主。 对于祁禛之这种连桐香坊都很少出的京梁公子哥,金央人,除了出现在话本里外,就是上古传说中的那副模样。 不过现实,似乎和他的想象不太一样。 如尼雪山下有村落十余个,除去一座把守神山如尼的金圣村外,其余村落随便进出。 祁禛之牵着马,走过一片高山草甸,顺着融化的雪水,一路找到了村子的入口。 金央人离群索居,但见了外族并不羞赧,尤其是金央少女,恨不得贴上祁禛之好好瞧一番。 只可惜金央的热情并不能帮祁禛之寻找那雪线上的天蠺,他找了三天,几乎涉足了如尼山下的所有村落,也未能寻来一株草药。 高原苦寒,就在祁禛之准备越过草甸,顺着雪山往上走时,终于得来了一点微末的线索。 据说,有个从西边来的商客花重金请人上山寻草,如今草已寻到,正准备离开金央。 祁禛之一听,精神一振,急忙顺着好心人提供的消息找去。 就在他一头扎进金央村落的第十五天,祁禛之找到了那位和自己一样专程来如尼雪山寻天蠺的商客。 这商客姓曲,听口音似乎是半个大兴人——剩下半个属北卫。 祁禛之自小听着傅徵收复大兴失地的故事长大,自然对北卫没什么好印象,尤其是北卫皇族慕容氏,以奢靡淫乱著称。虽说慕容家自称是南楚后裔,曾追随越安将军打过天下,是大昭皇帝亲封的北塞王,可这家子骨子里却没有半分中原人的克己复礼、矜持内秀,在塞外与胡漠厮混了百年,学会了他们那套父女乱伦、母子结亲的传统。 不管生在何处,只要是在大兴长大的小孩,哪个没听说书先生讲过北卫怀仁帝与妖妃宝兰珠养邪祟,密谋刺杀大兴仁宗的故事? 因而祁禛之一听那曲姓商客的北卫口音,心底里立刻就泛起了厌恶。 曲商客生了一副眯缝眼,总喜欢低头翻着眼睛看人。在金央第一镇平玛中的一座装饰着骨雕和彩蓝风铃的小客栈中,他就这么翻着眼睛审视起了祁禛之。 祁禛之就算是被高原烈阳晒得再黑,一眼看去,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大兴公子哥。尤其是,这位从前没怎么出过门的祁二郎,还懵懂无知地操着一口京梁官话。 曲商客一听,就跟祁禛之厌恶北卫人一样,厌恶起了他。 “小子,你能出多少金银来换我手上东西?”这商客问道。 祁禛之并不怯生,他往狼皮毯子上一靠,大大方方道:“我手上有大兴皇室的东西,这位兄台要是感兴趣,可以跟我往冠玉走一趟。” “冠玉?”曲商客哼笑一声,“南兴的地界。” 祁禛之眉梢微动:“都是来做生意赚钱的,管他是北卫还是南兴,大家和气生财。” 曲商客不屑:“我这东西是要卖给胡漠王庭里的贵人的,人家许我三万两黄金,你们南兴人,还是算了吧。” 多少?三万量黄金?祁禛之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若不是祁二郎本质善良,此时他非得在心里匀出一杆秤来好好称一称,是三万两黄金重,还是暖阁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病秧子重。 曲商客瞧出了祁禛之眼中的震惊,顿时嗤笑道:“你们南兴的国库里都未必有这么多黄金,你还好意思跟我谈生意?” “这位兄台,话可不能这样讲,”祁禛之最大的优点就是能伸能屈,他立刻道,“我又不是大兴皇帝,您这生意是跟我做,又不是和大司农做,国库空不空虚,跟我能不能拿出让您满意的东西没有关系。” “是吗?”曲商客掀了掀眼皮,“那你有什么?” 祁禛之一咬牙,把傅徵送他的那枚玉佩放在了桌上:“我可以先把身上的这枚玉佩给您,等您随我去了冠玉,哪怕是大兴皇帝用过的东西,都能供您挑选。” “空口白牙,我凭什么信你?一枚普普通通的玉佩……小子,我告诉你,那三万两黄金已在我账上填了两万两,这笔买卖我不会和你做的。”曲商客一挥手,“送客。” 守在门外的两个胡漠壮汉当即上前,要把祁禛之丢出去。 目前只允许杭六杭七丢自己的祁禛之猛地起身,抬手一挡:“兄弟,就算做不成生意也没必要这般无礼吧。而且,不管你买不买,天蠺草我是一定会带走的。” “无礼?老子最讨厌你们南兴人张嘴闭嘴到处讲礼!”曲商客吹胡子瞪眼道,“把人拖出去给我养的那辆匹胡漠狼开开荤!” “住手。”不等胡漠壮汉上前,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 曲商客闻声还未见人,就先浑身一震,当着祁禛之的面跪伏在地:“尊主。” 尊主?祁禛之诧异。 他回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着宝蓝金线长袍的男人立在门口,他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这人长得,很难说是好看,可也很难说是不好看。 第28章 因为,他那一双眼梢微挑的狭长凤目实在是让人觉得心中一荡,只觉此人顾盼生姿,风采绝伦。 可是,除了那双眼睛,这人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看起来又好生奇怪。 他额头饱满,鼻峰挺立,偏偏一张嘴,像个鲜红的裂口一样挂在白布似的脸上,叫人瞧了觉得好似是个会吐舌头的索命厉鬼。 祁禛之被这“厉鬼”的笑悚得往后一退。 “敢问这位小兄弟的名号?”“厉鬼”亲切地问。 祁禛之定了定神,答道:“我姓白,白清平。” “白小兄弟,幸会幸会。”“厉鬼”倒是很有礼数,他自我介绍道,“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啸’,表字子吟。” 慕容啸,表字……子吟? 哪个子吟?总不能是“世上大道三千,唯有书海方可承载人心一隅”的子吟吧? 那位子吟笔锋遒劲,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文质彬彬,根本无法与眼前这位“厉鬼”联系在一起。 此人好似会读心,他惊喜道:“白小兄弟听说过我?” 谁知道你这“厉鬼”似的人是不是那个“子吟”呢?祁禛之心中想道,他嘴上却回答得很礼貌:“惭愧,不曾听说。” 但慕容啸却直接默认了祁禛之听说过,他有些疯癫地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过去,他真的没忘了我。” 这人声线华丽,讲起话来总像是要唱曲儿,听得祁禛之浑身难受。 他心中嘀咕,谁记得这“厉鬼”?总不能是那位送自己兵书的病秧子吧? 结果,下一秒,这人便拿起了祁禛之方才放在桌上的玉佩,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摩挲了起来:“他当真记得我。” 祁禛之瞬间奓起了一背汗毛。 那人怎么谁都认识?连这塞外雪山脚底下的“厉鬼”都和他有交情?他居然还说自己是屠户的儿子?屠的是谁?总不能是胡漠王吧? 胆大的祁二郎于是决定主动发问,他道:“慕容兄,您说的……难道是冠玉郡天奎镇城北屠户家的儿子傅小五吗?” 一听这话,慕容啸更加欣喜若狂了,他连声道:“正是正是,他居然真的向别人提起过我……” 祁禛之顿时语塞了。 慕容啸把玉佩攥进掌心,一双凤眼带笑地打量起祁禛之:“你是来为他寻药的。” 这人语气笃定,似乎比祁禛之还了解傅徵的状况。 祁禛之只得点头:“没错。” 慕容啸攥着玉佩,一脚把还跪在地上的曲商客踹到了一边,自己则悠闲地坐了下来:“天蠺草就在我这里,你既然想要,我可以送你。” 祁禛之一愣,这么简单? 慕容啸接着悠悠道:“但是,这块玉佩得归我。” 祁禛之本想一口应下,但转念又觉不太合适,毕竟那玉佩是给自己的,若是就这么转手送了别人,怕是不体面。 这会,祁二郎倒是完全忘了自己当初刚拿到玉佩时,想着赶紧当掉换跑路钱的事了。 “怎么?怕人家怪罪吗?”慕容啸笑道。 祁禛之一拱手:“慕容兄,您若是真想要,不如跟我去一趟天奎。这玉佩并不是我的,我不好做主擅自送人。等您随我见了……” “我若是能见,不早就去见了,何必等到今天。”慕容啸敛起笑容,厉鬼似的脸上平白添了一丝冷峻,“我进不了你们南兴北关。” 祁禛之一僵,不知该如何答这话。 “就这么定了,”慕容啸的冷峻只维持了片刻,他便又咧开了那张猩红的血盆大口,“玉佩归我,天蠺送你。” 祁禛之别无他选。 不多时,慕容啸的手下呈上天蠺,祁禛之仔细分辨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向慕容啸道谢:“既然是故人,不知慕容兄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回去?” 慕容啸那狭长的凤目一动,语气竟出离正常起来,他说:“告诉小五,若是撑不下去了,就去找我,我还在金磐宫等他。” 金磐宫是什么地方?祁禛之从没听说过。但他并不发问,短短一天,放荡不羁的祁二郎已快要耗尽自己毕生的礼数和忍耐了。 因此他只答:“好,我记下了。” 说完,祁禛之揣着包好的天蠺,转身就走。 慕容啸却突然叫住了他:“等等,你有没有看过我为他画的塞北江山图。” 祁禛之一定,塞北江山图?那副夹在兵书叠层中的画是他画的? 也对,子吟的书,里面的笔记兴许也是子吟的。 可是,这人为什么说,那幅塞北江山图是他为那姓傅的画的?画上的人不是…… 祁禛之思绪微微一滞,他回身抱拳道:“慕容兄所说的画……我不曾见过。” 慕容啸轻哼了一声,立刻对祁禛之这人失去了兴趣,只顾专注地抚摸起那枚玉佩来。 祁禛之被他那深情款款的眼神扫得头发发紧,匆匆告辞。 等人走远了,这位有着狭长凤目和血盆大口的“厉鬼”不紧不慢地将玉佩挂在了自己身上,抬脚一踹还跪在旁边的曲商客:“滚起来。” 曲商客应声爬起,探头缩脑地站在了慕容啸的面前。 慕容啸似乎是懒得与他讲话,只抬手指了指,外面的手下便心领神会,为曲商客送上了剩下的一万两黄金票。 曲商客诚惶诚恐:“圣子,这草药您都送给别人了,我这……” 第29章 “本就是要送给他,中间转了几道手无所谓,你只要帮我弄来我需要的子虫和母虫就行了。”慕容啸笑容一顿,“还有,圣君并没有认下我这个圣子,不要这样叫我。” “是,”曲商客一哆嗦,缓缓吐出了几个字,“贺兰将军。” “贺兰将军”慕容啸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指尖停在了那枚玉佩上,他轻飘飘道:“南兴,连一个傅召元都保不住,还拿什么来保住他们的江山呢?” 冠玉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祁禛之也踏着这场雪,回了天奎镇。 暖阁炉火烧得劈啪作响,祁二郎进门时,傅徵正靠在火塘边烤糖饼,诱人的香甜味糊了上楼的年轻人一脸,他披着满身风雪窜到傅徵身边,惊喜道:“你还有这本事呢?” 傅徵吹了吹糖饼上的炉灰:“来尝尝?” 祁禛之解下狐裘,也不净手,抓起滚烫的糖饼,就要剥皮。 傅徵一敲他的脑袋:“先去擦手。” 祁二郎被傅将军敲得一缩脖,灰溜溜地由杭六拎去洗手洗脸。 杭七凑到傅徵身边,将祁禛之带回的天蠺送到了傅徵眼前:“看上去跟江谊天天摆弄的草药没什么不同嘛,这玩意儿真能救命吗?” 傅徵也瞧了一眼:“我又不懂,祁二公子检查过的,那想必是没有问题了,拿去给江先生吧。” 正在里间擦手的祁禛之大叫起来:“让江先生好好再查查,我怕那咧着大嘴的白面阎罗居心不良!” “什么咧着大嘴的白面阎罗?”杭七奇怪。 祁禛之脸上挂着水珠探出半个脑袋,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傅徵:“就是卖给我天蠺的那人,他说他叫慕容啸,还认得你。” “慕容……”杭六杭七同时一惊,随后又同时闭上了嘴。 傅徵目光微微闪烁,但仍旧不动声色道:“他……没什么居心。” “没什么居心?”祁禛之边擦脸,边称奇,“没有居心,会让我只用一块玉佩就换回三万两黄金才能买到的天蠺吗?” “三,三万两?黄金!”杭七叫出了声。 傅徵却依旧平静,好似三万两黄金也不过是三万两黄金而已。 他轻轻捻起了一根细细的天蠺草,目光沉静,不知是在看自己的救命良药,还是在透过这稀世珍草去看那个有着一双美凤目和一张血盆大口的慕容啸。 “你也认识他?”祁禛之试探道。 “认识。”傅徵没否认。 “他还说,他为你画了一幅塞北江山图。”祁禛之的声音轻了起来。 傅徵眼睫微微一颤。 第12章 五个猪头 烤糖饼那甜腻的味道依旧浸在暖阁中,和安神香一起,压住了傅徵身上那股似有似无的丹霜奇香。 “塞北江山图,”一阵奇异的沉默后,傅徵开口了,他若无其事地给糖饼翻了个面,继续道,“就夹在我送你的那箱子兵书里吧,好多年了,我记不太清了。至于是不是画给我的,他当时没说,我也不清楚。” 祁禛之眉梢微动。 “他作画的天赋很高,还教过我,可惜我向来不擅长舞文弄墨。”傅徵笑了一下,神色宽和。 祁禛之却透过他那波澜不惊的表情中,瞥见了冰山一角。 那个慕容啸,似乎是个提不得的人。因为自从自己说出了这个名字后,杭六杭七就像是嘴上封了锁,站在一旁,连半个字都没有往外吐。 但祁禛之无知者无畏,他佯装不懂,接着追问:“你和他很熟吗?他一看我身上带的玉佩,就立刻认了出来,都不需我报上名字,他就知道我是为你来寻药的。那位慕容兄也知道……丹霜的事吗?” 傅徵握着火钳的手一抖,他答道:“我不知道……他知道。” 祁禛之啧啧称奇:“你不知道他知道?他不是你的故人吗?” “算是。”傅徵点头道,“很多年前,我在跑马集上做小工时,会帮一些南来北往的商客看管行李和马车,当时……当时他是一位胡漠商人的马奴,在主家不出门时,就会一直被拴在客栈后面的马柱上。我瞧着他可怜,每天会给他送水送饭。人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后来呢?”祁禛之又问。 傅徵放下火钳,轻轻吐出一口气:“后来,他成了我的朋友,我做完小工就会去找他。他虽然是马奴,又和我一般年纪,但见识却很多。他告诉我,他其实是北卫人,阴差阳错……被卖到了胡漠。他想让我帮忙,助他脱逃。” “那你帮了吗?”祁禛之不顾杭七给自己使的眼色,故意问道。 傅徵笑了笑:“我帮了,那天入夜后,我偷走了阿爷宰猪的屠刀,趁城门落下前溜去了跑马集。可是,当我赶到时,马柱下只剩一滩血,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一张皮,人皮。”傅徵讲完故事,把烫手的糖饼递给了祁禛之,“吃吧。” 祁禛之接过糖饼,一时失语。 这人大概是话本看多了,还真从落魄书生做驸马讲到了夜宿寺庙遇狐妖,没有一句话是靠谱的。 可下一刻,傅徵接着道:“你见过他,难道没看出,他那张脸皮不是自己的吗?” 祁禛之一怔,连手上的糖饼都不觉得烫了,他还真没意识到,那白面“厉鬼”的脸看上去和画的没什么区别。 第30章 “那你……后来就没再见过他了?”祁禛之还是好奇。 “后来见过几次,不然,那箱子兵书又是哪里来的呢?他现在可是胡漠王庭里的红人,手下所统士兵上万。”傅徵拢了拢肩上的外衣,懒散地靠在了矮几上。 “原来也是行伍中人,长成那副模样,上了战场,岂不是要把敌人吓死?”祁禛之回想起慕容啸那张脸,不由感叹,“所以,那书上的字是他写的,就连阵法、兵器,还有猪头都是他画的了。真看不出来!” 傅徵的注意力却被牵到了别处:“猪头?” “对啊,猪头。”祁禛之笑了起来,“画得满页都是,惟妙惟肖。” 傅徵的嘴角一抽,扯出了一个半笑不笑的表情:“真有闲情逸致。” “怎么了?”祁禛之看了一眼正在研究地板的杭六和正在观赏房梁的杭七,恍然大悟,“那猪头不会是在画你吧?你不是……” 屠户的儿子吗? 祁禛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别说,还真对上了。 不过以这人现在才知道慕容啸在书上画猪头的状况来看,他想必是没怎么读过那些压箱底的兵书的。 子吟兄的书所托非人,竟给了个大文盲。 终于,杭七忍不住了,他揪起祁禛之:“行了,东西带回来了,糖饼也吃了,可以滚了。” 说着话,他连推带就地要把祁禛之往外赶。 “等等,”傅徵却拦下了,“祁二公子,慕容子吟除了拿走一枚玉佩,没有再讨要别的东西吗?” 祁禛之一骨碌爬起身,重新在火塘边坐好:“他没要别的东西,只托我给你带了一句话。” “什么话?”傅徵很认真地看向他。 祁禛之重复道:“他让我告诉你,若是撑不下去了,就去找他,他还在金磐宫等你。” 傅徵那在祁二郎面前向来没失过态的脸上一瞬间竟闪过几分失措,但紧接着,他便压下了这几分失措,稍稍一点头:“我知道了。” 祁禛之心大如牛,在慕容啸那里不好开口的话,在傅徵面前全抖露出来了,他笑呵呵地问:“五哥,金磐宫是什么地方?” 傅徵向杭六杭七勾了勾手:“可以丢出去了。” “哎?不是……”祁禛之被生拉硬拽地拖到了楼梯口,他不甘心地扒着扶栏,伸头叫道,“五哥!那位子吟兄的兵书还在我那里,你要不要看一眼?那猪头画得确实很……” 祁二郎的下半句话被杭七一眼瞪了回去。 “将军……”待祁禛之走后,杭七来到了傅徵面前。 傅徵握着火钳,一动不动。 “将军,那人怎么会在金央?而且还正正好找到了咱们想要的东西?”杭七小心地开口。 傅徵拨弄着火塘里的柴禾:“我不知道。” “他不会在药里动什么手脚吗?”杭七并不相信那位长着鬼脸的慕容兄。 “他手下的探子无孔不入,若是想动手脚,早就动了,何必这样迂回?”傅徵淡淡道,“我猜,他大概也是最近才知道,我在天奎。” “那他给您送药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杭七欲言又止,总不能是真想救你一命吧…… 傅徵抬了抬嘴角,在心里兀自补全了杭七的下半句话:“那可不好说,慕容子吟这人早就长歪了,谁知道他那画皮似的脸背后,安了一颗怎样的心。” “那这药,咱们还用吗?”杭七有些没底。 “为什么不用?”傅徵看向那几簇平平无奇的草药,“可不能辜负了子吟的三万两黄金。” “是。”杭七一顿。 “还有,”傅徵掐了掐眉心,“回头你去嘱咐那祁二公子一声,不要把自己在关外见过慕容子吟的事告诉别人,尤其是王雍。王雍两头吃,不论是让那两位中的谁知道了,都要出乱子。” “属下明白。”杭七一抱拳。 “对了,”傅徵又想起一事,他坐直身体,酝酿了半天,才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道,“哪天趁着祁二公子不在屋,你们去把他手上的那本书给我偷过来,就是……” “就是画了猪头的那本。”杭七不怕死地接道。 赶在傅徵拿起东西砸人脑袋前,兄弟二人脚下生风,溜之大吉了。 这夜祁禛之当值,杭七没负自家将军嘱托,顺利潜入左耳房,伴随着赵兴武如雷般的鼾声,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那本“画满了猪头”的兵书。 第二日回房的祁禛之倒头就睡,自然没察觉书箱之中少了一本。 待他晚上点起灯,准备继续认真研读时,这才发现,子吟兄的书怎么没了? 傅徵坐在后院半山亭中的石凳上,借着一点微末的月光和桌上摇曳的烛火,翻开了那本不知被压在箱底多少年的兵书。 前日刚下过雪,小院之中轻悄悄、冷凄凄的。没了千金线,不知谁家野猫窜进了假山,在小桥下那结了冰的水面上打滑。 傅徵呼出一口白气,翻开了书的第一页,那句“世上大道三千,唯有书海方可承载人心一隅”立刻撞入他的眼帘。 “文绉绉的。”傅徵扫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最后一个字怎么念?” 当然,他从不纠结这等细枝末节,很快,傅徵翻到了画满了猪头的那页。 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猪头,不多不少,非常精准。 第31章 傅徵一下子笑出了声,他支着头,指尖轻轻敲着石桌,那原本被月色映得清清泠泠的眼中都多了几分柔和。 “你那身子骨坐在风口上也不嫌冷。”正在傅徵对着五个猪头出神时,身后蓦地响起了祁禛之的声音。 傅徵一滞,下意识想手忙脚乱地把书塞进自己袖口,但最终,他还是装出游刃有余的样子,轻轻盖住了书页。 祁禛之背着手,晃进了半山亭:“别挡了,五哥,我就知道是你偷走的。啊,不对,这等脏活,肯定是杭六杭七帮你干的。” 傅徵一咬后槽牙,拿开了压在书上的手。然后,一件披风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是,我说真的,你不冷啊?”祁禛之看着傅徵被冻得苍红的脸,微微一皱眉。 傅徵拉了拉祁禛之搭在他肩上的披风:“我不怕冷。” “你不怕冷,暖阁里的炉火怎么还烧那么热?我回回进去都冒汗。”祁禛之一撩衣摆,光明正大地往傅徵身边一坐,“上次就去库房门口吹了一会儿风,你就咳嗽三五天,居然还敢说自己不怕冷……诶,赵兴武还跟我说,你来这里之后就没下过楼呢,最近怎么这么有兴趣出来溜达啊?” “我只在半夜下楼,他睡觉睡得惊天动地,怎能知道?”傅徵回道。 祁禛之大笑,原来那赵骑督之弟是“雷公”这事竟还惊扰到了他。 也对,在祁禛之不得不因“雷公”赵兴武夜不归宿之前,这宅子里可没人会在深更半夜跑到后花园里转悠,自然也没人知道住在暖阁里的病秧子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出门。不管是睡在厢房的仆妇,还是睡在耳房的护院,谁打呼谁磨牙,岂不是全被那人听了去? 还好自己睡觉时安静,祁禛之暗自庆幸。 “怎么?你也失眠?”傅徵很好心地问道。 祁禛之“嘿”了一声:“谁跟赵兴武睡觉不失眠?将来他若是娶了娘子,不得把人家吵死。” 傅徵笑了笑,没说话。 祁禛之趁机一把抽走那本书:“哎,不就是几个猪头吗?五哥你大人有大量,生气不利于养好身体。所以书还是给我,你少盯着那玩意儿追忆往昔。” “你……”傅徵下意识想摸点什么去砸欠揍的祁二郎。 但可惜,石桌上唯有一盏烛灯,灯若是砸了,一会儿两人恐怕得一脚踩空跌进河里,惹得满院子人惊醒。 “不过,子吟兄虽然长相独特,但在兵法上的确很有研究。”祁禛之随手翻了一页,“你看,他竟能照着书上所写,画出布阵图,还能在原本的基础上进行改进。改进后的阵法更加复杂,也更加让人参悟不透。” 听到这话,傅徵不由看了两眼。 看过两眼后,傅将军简短地评价道:“华而不实,纸上谈兵。” 祁禛之惊奇:“哎哟,五哥还懂兵法呢?你是怎么看出子吟兄华而不实,纸上谈兵的?” 傅徵轻哼一声:“若是他有什么真本事,怎么可能一次都没打赢过……” 话没说完,傅将军端庄地闭上了嘴。 “一次都没打赢过谁?”祁禛之继续发扬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傅徵眼神飘忽:“傅召元。” “傅将军?”祁禛之顿时乐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是那位白面阎罗也是位从军之人,你怎能拿他和傅将军比?这天底下的所有名将加起来,都不如傅将军一星半点。” 傅徵摸了摸鼻尖:“倒也不必如此夸张。” “我怎么夸张了?”祁禛之头回见到个会替本朝柱国大将军谦虚的人,他不屑一顾道,“你天天跟个大家闺秀似的不出门,自然不清楚傅将军的神威。要知道,十三年前,胡漠人大举进犯我大兴北关,都杀到郡治冠玉了,府兵压根拦不住那茹毛饮血的蛮人,也就是傅将军,从东海海崖一路疾驰回了四象营,率领……” “行了行了,”傅徵实在受不了祁二郎在自己面前吹嘘自己的战功,他扶额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说傅将军的不是。” “不是我说你,你年轻时也应当跟人家学学,少做那不正经的营生……”在京梁走狗斗鸡二十二年的祁二郎竟说出了这番大道理。 好在是傅徵压根不懂祁禛之口中的“不正经营生”是什么,他不解道:“杀猪而已,怎么就不正经了?” 祁禛之一摆手,继续滔滔不绝:“你看你,你也姓傅,傅将军也姓傅,算起来,你俩还年岁相当,都是天奎镇人,你怎么就……” 滔滔不绝到一半,祁二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傅徵那莫名有些紧张的脸:“你年轻时,不会见过傅将军吧?” 好在这天奎二百年前曾是南梁熙和公傅谦的封地,因这公过于能生,家中美妾成群,因而都已过去了二百年,此地还是有不少傅姓人家。 当然,以祁禛之对傅徵的崇敬程度,他也绝不会把眼前这人和柱国大将军联系在一起。 傅徵松了口气,他道:“确实见过。” 祁禛之瞬间眼中发亮,他一把握住傅徵的肩膀:“那傅将军年轻时长什么样子?是否身高八尺有余,威严魁梧,剑眉星目?” 个子还没祁二郎高,既不威严也不魁梧,长相清俊温和的傅徵略表尴尬:“这个……傅将军当初十二岁就被拉去充了军,确实因为个子比同龄人高,叫那伍长误以为他满了十六。但玄铁甲太重,傅将军从军后,想必是被压得没怎么再长个。” 第32章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祁禛之却很怀疑:“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傅将军?” “自然见过,我和他阿爷还很相熟呢。”傅徵确实没说假话。 “是吗?”祁禛之半信半疑,“那他阿爷是做什么营生的?” 傅徵微微一笑,郑重其事道:“傅将军和我一样,都是屠户的儿子。” 好吧,又在说胡话了,祁禛之摇摇头,决定不和这病糊涂了的人纠结。 在半山亭中终于坐出了几分凉意的傅徵咳嗽了几声,起身道:“祁二公子,这兵书写得一般,里面的阵法画得也一般,你若是真想学点真本事,不如明日轮值后来找我,我可以教你。” “谁教我?”祁禛之惊奇。 “我。”傅徵一点他脑门,提着烛灯扬长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祁二郎坐在黑黢黢的半山亭中疑心自己刚才听走了耳。 第13章 不如收你为徒 但祁二郎还真在第二日轮值后捧着那卷兵书去找傅徵了。 去之前,他先溜到了长河坊,与那位多日没见的“小女贼”莫金金打了个照面。 莫金金随口劝他,权当是哄人开心了。 祁禛之深以为然。 他拎着两个驴肉火烧,显摆似的特地从王雍面前走过,走过后还要补充一句:“你家主上让你今晚不用上楼伺候了。” 王雍皮笑肉不笑,这老头儿唯一的一点耐心全给了傅徵,回回见到祁禛之,恨不能把这欠揍的护院乱棍打死。 也不知他给傅徵吃了什么迷魂药?王雍心中暗道。 他正欲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记上几句,谁知一回头看见杭六杵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遂作罢,准备回屋写信。 祁禛之自然不清楚自己已在王雍那里“记了名”,他吊儿郎当地掀开暖阁里间的卷帘,看到江谊正为傅徵施针。 傅徵的胳膊搭在床边,中衣半敞,细白的小臂上足足扎了有将近十针,傅徵却无知无觉,他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祁禛之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扫了一眼江谊的杰作后道:“快被你扎成刺猬了。” 江谊冷漠地回答:“他左肩受过伤,天冷时疼得抬不起胳膊,不扎上几针,连片纸都拿不动。” 祁禛之额角一跳。 他顺着傅徵裸露在外的胳膊向上看去,目光落在了他脖颈下沿着锁骨蔓延的那条疤上。这条疤下,被那薄薄一层中衣覆盖着的皮肉上,还有数条或深或浅、或短或长的伤疤。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江先生,这……” 江谊熟视无睹,为傅徵一拉被子,收拾好东西转身就走。 祁禛之愣在了原地。 “坐吧。”不知何时,傅徵醒了,他单手撑起身,靠在了凭几上。 祁禛之想要伸手去扶,但在看过那一身嶙峋的伤疤后,他竟不敢随意去碰这人的身子了,好像自己稍稍一碰,那已经愈合的伤疤就会再渗出血来。 “吓着你了?”傅徵随和地问道。 “没,没有。”祁禛之手足无措地坐到了一边。 他也不是没见过伤疤,毕竟祁二郎的大哥祁奉之也曾是上过战场的人。 只是祁奉之人生得细皮嫩肉,老天爷似乎也很眷顾他,从军五年,只在他的右肩胛上落下了一道箭伤。 祁奉之很骄傲地告诉祁禛之,当时他救了傅大将军一命,傅大将军还为此在他的床头守了一夜。 好像没人知道,傅大将军也会拖着一身伤病。 “这都是……都是怎么弄的?”祁禛之结结巴巴地问道。 傅徵笑了笑,像是在叙述一件小事:“我在胡漠做过半年的俘虏。” “什,什么?”祁禛之大吃一惊。 傅徵敲了敲眉骨,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应该是在十二年前,胡漠人南下的第二年,我在北关天昴镇遇上了一伙胡漠残兵。当时我身边无亲无友,天昴的要塞也被攻破,胡漠人俘虏兴民回察拉尔盐湖做开荒的奴隶,他们也抓走了我。” 祁禛之一时不忍:“抓走了你?你在察拉尔盐湖待了半年?” 饶是纨绔子弟祁禛之,也知道察拉尔盐湖是什么地方。 幼年顽皮捣蛋时,哪个长辈没用“胡漠人要把你捉去察拉尔盐湖当苦力”这种能止小儿夜啼的话来吓唬小孩? 那里方圆数十里人迹罕至,是连巫兰山的牛羊都未曾涉足的无人区。直到三十年前,胡漠王达阿汗在冠玉、北翟等地俘虏了上千兴民,掳到察拉尔盐湖耕地放牛,这片如沼泽般的塞上荒原才第一次有了人迹。 高高在上的胡漠贵族用长鞭驱使兴民,像驱使家畜一般,压榨他们的生命。 在察拉尔盐湖能眺望见天浪山的山尖、巫兰河的河谷,但唯独看不到总塞的烽烟。 直到太和二十八年,傅徵率领四象营踏平了察拉尔的关哨,那数千名在盐湖中便饱受摧残的兴民才算看见曙光。 没人知道,傅徵是怎么摸到这片胡漠腹地的,也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一路长驱直入,直捣虎穴的。 大兴百姓说那是因为傅将军神机妙算,是天上下凡的武曲星。也只有傅徵本人知道,没有神机妙算,有的是在察拉尔盐湖中受尽屈辱的半年。 暖阁里明明很热,祁禛之却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起了那年的自己。 太和二十八年,当时的祁二郎也不过刚及幼学。他被老威远侯送进了书房,在熏着松香、挂着先圣墨宝的书桌前,不知人间疾苦的祁二郎和一众纨绔子弟把请来的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 第33章 那时,上书房前,白娘会蒸上一碗桂花糕,让小书童装进祁二郎的书箱,萧夫人会为他挂上刚秀好的荷包,里面塞着老祖母亲手做的杏仁糖。就连老威远侯都会鼓励一句,让他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功名。 在书房中调皮捣蛋的祁二郎不会想到,同一时间,在遥远的天浪山那头,在看不见边际的草原上,那个活在话本传奇里的傅大将军正衣衫褴褛,心中惦念着要如何救下这数千名受苦的兴民。 “那你当时……是怎么逃出来的?”祁禛之怔怔地问道。 “怎么逃出来的……”傅徵“啊”了一声,轻声回答,“好像是一次动乱,死了很多人,也逃出去了很多人。” 傅徵倚在凭几上,目光变得游离起来,他其实记不太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人间炼狱的。因为,当人被折磨到肉体痛苦无法忍耐时,精神就会变得恍惚,记忆也会变得不清。 似乎是在半路遇到了慕容啸,那人将自己救下送去了金磐宫,他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但眼中却带着怜悯。 傅徵隐约忆起了孟老帅重见自己时老泪纵横,还有孟老帅的儿子孟寰担心地问他,察拉尔盐湖冷不冷,有没有饭吃…… 时间一晃,竟有十多年了。 “罢了,不要去想以前的事了,”祁禛之这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傅徵听的,他道,“都过去了。” 傅徵动了动被江谊扎得发麻的胳膊,抬起了嘴角:“对啊,都过去了。” 两人的感怀与悲伤没能持续半刻钟。 因为,很快,祁禛之就被傅徵针对他带来的那部书中兵器、阵法等内容所做的一连串批评震惊。 他瞠目结舌地听着自称杀猪出身的傅小五阴阳慕容子吟只会故弄玄虚,放到战场上一击即溃,又听傅小五要他不要去学那些乱七八糟的兵器图谱,毕竟,打起仗来,没人会关注敌军手上拿的是什么,最后,杀猪出身的傅小五点评道,算了,还是不要读这种假大空的东西了。 祁禛之已仿佛神游太虚,他问道:“那学什么?” “嗯……”傅徵支着下巴,想了想,回答,“若是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行伍之人,首先最重要的,是要学会保住自己的性命。” “保命?”祁禛之有点想笑。 “当然了,毕竟,两军交战之际,刀枪无眼,只有活下来的才算是胜者。”傅徵说道,“就拿……就拿傅将军打个比方吧。他十四岁时成了叱连城攻城战的先登兵,是头一个登上城墙,你觉得,他最擅长什么?” 祁禛之顿时严肃作答:“傅将军是武学奇才,他使得一手好枪,能在千军万马中挑落敌军主将,自然是功夫和身手最重要了。” 傅徵摇头:“你所说的是单兵作战,单兵作战就像是水汇入江海,总归是孤掌难鸣,就算是江湖中最厉害的高手,也难以一个人守住一座城。就像那……傅将军,难道说,在他登上城墙之前,他的袍泽弟兄们无一试过向上冲杀吗?” “那……” “只能说,傅将军是第一个活着登上城墙的兵,比他更早向上冲杀的人,都死在了半道上。”傅徵语气温和,“祁二公子,你和你大哥不一样。当年你大哥入四象营时,直接领了校尉的位子,说难听些,就是个‘纨绔兵’,在没有打下功绩前,属下都不会心悦诚服。而你呢,你要去隐姓埋名从军,做那名不见经传的最底层,和我这些泥腿子们一起,用生生死死堆砌起名将的功绩簿。” 祁禛之闻所未闻,也从未想过这些,他迷茫地看着傅徵,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他只穿了一件中衣,头发松松地挽着,人瘦得形销骨立,但背后却好似立着一根顶天立地的脊梁,在支撑什么摇摇欲坠的庞然大物。 他说他是泥腿子,是名将功绩簿上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可透过那双平和沉静的眼睛,祁禛之忽然觉得,他好像,也是个名将。 这个念头,把祁二郎吓了一跳。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都饿了。”傅徵撑着凭几,换了个姿势,“我闻见驴肉火烧味儿了,是你带来的吗?” “啊!”祁禛之这才想起自己还拎了两个火烧,“我放到外面书案上了,这会儿恐怕都凉了。” 说着话,他丢下书,拿起那两个火烧,蹲在了火塘边:“你等着,我帮你再烤烤。” 傅徵笑着下了床,慢条斯理地披上衣服,坐到了祁禛之身边。 “这是哪家的?”他嗅了嗅那股油滋滋的香气,竟真的多了几分食欲来。 晚来风雪急,吹得窗棂吱呀,窗下烛火也跟着轻轻曳动。 火塘中的热气将两人烘得暖意融融,把这一方小小天地与边塞的风和雪浅浅隔开。 傅徵望着书案上摆的那一截短短的松枝出了神。 他恍惚间想起,在二十多年前,自己父母兄弟姐妹具在时,似乎也曾有过这样深冬里的温暖。屠户家贫,柴火总是不够烧,孩子们的衣服上总是打着补丁。但每当傍晚收了摊,一家人便会这样围在火塘边,听着窗外风雪声入眠。 “给你。”祁禛之递来了热好的火烧。 他大概是生怕傅徵胳膊上还扎着针,不方便抬手,于是直接把火烧送到了那人的嘴边。 傅徵愣了愣。 “你不是饿了吗?”祁禛之又往前一送。 第34章 傅徵低下头,咬了一口,被油汪汪的肉汁裹了一嘴。 “其实我觉得城南这家不如郭记的,皮不够酥脆,里面的肉给的也不多……”祁禛之边吃边评价,“下次我还是给你买郭记的。” “好。”傅徵含糊地应道。 祁禛之忽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吗?我刚跑到北边时,每天晚上做梦都在想云桂阁的酒蒸鲋鱼和紫苏虾,还想念我娘做的桂花糕和祖母的杏仁糖,但是现在,我每天饿了,只想来两个火烧,或者来碗茴香馅的小馄饨。然后就在刚刚,我发现,我已经有点忘记云桂阁的酒和菜是什么味道了。” 傅徵隔着荧荧烛火看他。 “若是没有祁家深仇血恨,边关不必连年打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祁禛之轻叹道。 傅徵看向祁禛之,火光烁动中,祁二郎那深邃英挺的眉目显得更加惹眼,像是浓墨重彩的一幅画,不经意间就落进了看者的心里。 他和他大哥长得一点都不像。 祁奉之清贵、俊朗,长得中正,人也中正,好像百邪不侵一般,而他的弟弟却在眼角眉梢间生出了几分浪荡不羁的邪气。 傅徵看不出其他,他心里只有两个字:好看。 “你盯着我做什么?”祁禛之被傅徵瞧得心里发毛。 傅徵望着他的脸一笑:“不如,我收你为徒吧!” “什么?”祁禛之被傅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砸得晕头转向,“你要干什么?” “收你为徒啊,”傅徵正色道,“我可以教你如何使枪,如何练剑,我还可以教你排兵布阵,军法兵道。” “啊,这……”祁禛之愣住了。 “你别看我不识几个字,其实我不比那些读了几百卷兵书的参谋们差,”傅徵说完,又急忙补充道,“这是你阿姐说的,不然,她又怎么会拜托我,让我教你本事呢。” 祁禛之不说话,一脸复杂地看着傅徵。 自从和这人打上交道,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的脸上有这样多灵动的表情,好像那天蠺真有奇效,一下子把快死的人救活了过来。 “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那些东西?”祁禛之疑惑。 “我师父教的。”傅徵坦然回答。 “师父?”祁禛之又觉得好笑起来,“你不是杀猪的吗?怎么又有了一个师父?” 傅徵有些得意,他眨了眨眼睛,答道:“你不知道了吧,其实我师父是孟老帅。当年,在被俘虏到察拉尔之前,我做过孟老帅的亲兵。” 祁禛之一呛,颇有些无奈:“你怎么不说你是傅大将军本人呢?” 傅徵缓缓收起了笑容,他定定地看着祁禛之:“如果我真是呢?” 祁禛之也定定地看着他:“那我就是当今皇帝。” 傅徵垂下双眼,不说话了。 祁禛之又有些过意不去,他放下火烧,认真道:“并非我不愿做你徒弟,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做什么?”傅徵不理解。 祁禛之深吸了一口气,非常慎重地开口道:“你看那些话本里写的,若是徒弟想成才,师父总得遭劫难。师父不死,徒弟就悟不出道来。我若是拜你为师,我得时时刻刻担心着你,生怕你不能长命百岁。” 傅徵那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抬眼看向祁禛之。 祁禛之冲他笑了笑,看上去无比真诚。 他不会知道,此时傅徵心里想的却是,我好像并没有成才,可师父怎么已经没了呢? 第14章 带你回家 转眼,两个月过去,年关到了。 两个月中,除了隔三差五去长河坊,找之前与他结了缘的小丫头莫金金,照顾莫家的面点生意外,祁禛之每日点卯般地去见傅徵,有时是在楼下练枪,有时在暖阁中论道。虽说祁二郎心底里并不觉这傅小五能有什么大本事,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人讲起兵法来,要比那书房中的先生有趣多了。 祁禛之空闲时会给祁敬明写信,他话稠,为了给自家长姐唠叨天奎镇的家长里短,还专门扣下了一只小香鸟,让那可怜的小东西在寒冷的北关飞来飞去数十趟。 其中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吹嘘自己已能拉开二百斤的铁胎弓、能一枪横扫天关要塞中的教头骑督、能在布阵上赢得傅小五——当然,这对于祁禛之来说不算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把库房里压箱底的沙盘翻出来做推演后,傅徵确实让他赢过几回,但哪怕是外行如杭七,也能看得出来,傅大将军放出的水都快能淹座龙王庙了,也就祁禛之,还自以为自己大有长进。 前日,他刚在信中写道:“今日大雪,小弟又赢姓傅的一次,七哥不屑,称自家主上没用全力。” 这日,他又在信中写道:“今日小雪,小弟勉为其难舞了一回当年名动桐香坊的剑,六哥嗤笑,称全是花拳绣腿,那姓傅的却夸我比他要强,感觉不像好话。遂出门吹风,又想起之前认识的小丫头阿金劝导小弟,权当是哄人,瞬间释然。” 上封信还未寄出,第二封信已在笔下:“今日不下雪了,和六哥七哥在后院扫雪,雪扫到一半,小弟被那俩歹人群起攻之,姓傅的在楼上笑得很开心。小弟邀请他下楼,他却不下,非要等到夜深人静时再下,怪人。但小弟心善,夜深人静时陪他在雪地里站了片刻。” 第35章 祁禛之满意地折好信封,随手给小香鸟喂了两颗鸟食,便又驱使人家继续劳作。 傅徵看见了,只得嘱咐道,那祁姑娘等到了年关,大抵不会再随军,或许即将回京梁,你一个通缉犯,可不要太张狂,让人捉了把柄。 这才让恨不得把吃喝拉撒全给长姐汇报一个遍的祁二郎稍稍收敛。 就在年关将近的那段日子,祁敬明终于来了回信。 她先是告知祁禛之,吴瑛已找到了祁家小姑祁玉兰,马上就能将人接回京梁,随后又详细询问了“傅先生”的身体状况,最后才说道,冠玉放粮一事不好查,其中似乎水很深,一时半刻也得不出结论,要他二人耐心等候。 全信绝口不提祁禛之给他汇报的那一番“伟大功绩”,只在信最末提了一嘴,感谢“傅先生”对自家劣弟的悉心教导。 祁禛之顿时忿忿不平。 腊月二十四,扫房子,城外的庙会大集也扯上了旗。 祁禛之和杭六杭七被王雍赶出暖阁,上庙会采买年货。今日没下雪,祁二郎也没写信,但他却一定要拉着“夜游神”傅徵在白天出门,上街去接接人气。 两人在屋里僵持了半个时辰,等得王雍直想拿着扫帚把祁禛之赶出门时,傅徵终于松了口。 他说,那我在马车里等着,你们快去快回。 祁二郎得逞,心满意足地当起了马车夫。 晌午,庙会烟火气正盛。 许是因为灾年艰难,过去能横贯整条魁星街的庙会如今只屈居在天奎城中唯一的道场大恩慈观门前。 道长王元一正领着小弟子们施粥,几个衣衫褴褛的幼童你推我搡,围在粥铺前,恨不能将那木勺上粘的米粒舔干净。 祁禛之掀开车帘,看了看里面抱着暖炉的傅徵:“你真的不下来转转吗?” 傅徵果断摇头:“不下。” 祁禛之一弯腰,钻进了车厢:“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傅徵听着外面鼎沸的人声,就已经有些后悔自己心软答应了祁禛之。 祁禛之不依不饶:“你害怕见人?” 傅徵绝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当即承认了:“对,我害怕见人。” “为什么?”祁禛之又问。 傅徵头疼:“你怎么这么多为什么?下去下去,挤得很。” 祁禛之拽着他胳膊:“六哥七哥不愿意带着我,你不跟我一起,我多无聊啊。而且,你不是天奎镇人吗?这地方你比我熟,你领着我转转,好不好?” 祁二郎撒娇的本事向来属于一绝,过去在祁家,除了老威远侯一心想要扮演严父,没人能从祁二郎的撒娇大法中全身而退。 哦对,还有祁敬明。 不过很显然,傅徵既不属于严父,也做不来长姐,他被祁禛之磨得没脾气,只好稀里糊涂地答应道:“好好好,你先把手拿开。” “我把手拿开了,还怎么扶你?”说完,祁禛之撩开了车帘。 傅徵被突然闪入的日光晃了眼。 他本不是能在屋里坐得住的人,起码过去不是。 傅将军年轻时跳脱,孟老帅还未挂印前时常骂他,说他是个到处冒头的地鼠,叫人见了就眼烦。 孟老帅嘴硬心软,傅徵只当是夸奖了。 后来,孟老帅挂印,四象营青黄不接,凭着一次大胜胡漠人,没有根基的傅徵被推上了中护军的位置。那时,他才不得不压抑住自己跳脱的性子。 再后来,傅将军手下的四象营声名鹊起,把四境之外虎视眈眈的外族各部挨个揍回了老家,成了本朝骠骑大将军的傅徵开始被迫稳重。 这一稳重,似乎再也无法跳脱了。 只是祁禛之并不知道,傅徵不爱出门,却并非因为这强加给他的“稳重”。 “你多久没有出来了?”祁禛之跟在傅徵身边,看着他有些紧张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玩。 “啊?”傅徵一时没听清。 祁禛之俯下身,贴着他耳边问道:“我说,你多久没有出来了?” 傅徵站在路当中,迷茫地想了想:“好像有……一、两年了。” “一、两年?”祁禛之咋舌,“你天天缩在屋里,不觉得闷吗?” 傅徵没回答。他本想说,他习惯了,可若真是习惯了,他又怎么会每晚睡不着觉时,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后院里溜达呢? “哎,过来,瞧瞧这个。”祁禛之一把拉过走神的傅徵,把人领到了一个傩戏摊子前,“你看过傩戏吗?” 傅徵摇头。 “你怎么连傩戏都没看过?”“啪”,祁禛之把一张傩神面具扣在了傅徵的脸上,随手丢给摊主两枚铜钱,“走,我带你挤进去看看。” 傅徵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祁禛之拽进了人群。 脸上扣着面具,别人看不到他。 傅徵松了口气,他确实很怕见人。 “呼”的一声,在临时搭起的勾栏上,一个杂耍伶人喷出了十几丈高的火焰,惊得众人连连称奇。不多时,那台子上又开始表演起生吞铁剑、踏索上杆,引来不少孩子观看。 傅徵仰着头,也随人群一起笑出了声。 他不是没来过庙会,刚从军时,他曾和孟寰一起,偷偷溜到关外十五里互市看胡漠技伶跳舞。天生艳丽的胡漠美人还勾过孟寰的下巴,笑称是谁家偷跑出来的孩子。 第36章 孟老帅把两人逮回去后,一人赏了一军棍,但却佯装不知,没有没收走傅徵藏在袖笼里的芝麻糖。 “哪里有卖芝麻糖的?”傅徵拉住祁禛之问道。 “我带你找找。” 两人一起挤出人群,顺着庙会大道往里走。 大恩慈观外正在做法事,几个道士将镀过金身的虚荒神母神像抬出,摆在了道观的金钟下。 傅徵看着那神母像,忽然说道:“听说上古经书中记载,有一古神堕下天庭,化身为凡人,被虚荒神母诅咒永生永世要为天下安宁而死。诸侯混战时期,几代君王都以找到此人为目标,认为得之可以得天下。” 祁禛之倒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传说:“又是哪部话本里的故事?” 傅徵笑了笑:“不是话本,是慕容子吟告诉我的。” “慕容子吟,”祁禛之哼笑,“那个白面厉鬼讲的话不可信,你说的那故事跟邪典似的,虚荒神母心怀慈悲,普度众生,怎么可能下这样的诅咒?” 傅徵看向那尊镀了金身的神像:“你说得对。” 正午,日光未弱,天上飘起了雪沙。 祁禛之掀开面具一角,给傅徵嘴里塞了块芝麻糖:“尝尝。” 糖衣在舌尖化开,“嘎吱”一声,傅徵咬开了果仁,他道:“有点甜了。” “你不爱吃甜的?” “甜的糊嗓子。”傅徵一顿,“我记得芝麻糖没有这么甜。” “那是因为你上次吃时还小,觉得什么都有意思,什么都想尝尝。现在呢,早就没了新鲜气,只觉得郭记的驴肉火烧好吃。”祁禛之看了一眼正小心翼翼拿着面具,四处打量的傅徵,笑了一下,“那边拐角上有个卖馄饨的小摊,走,我请你吃碗馄饨。” 说着话,他抽走了傅徵的面具,轻声问道:“现在还怕见人吗?” 坐在糖人小摊下的女孩冲刚揭掉面具的傅徵咧开了嘴,眼睛圆溜溜得像颗葡萄。 傅徵也冲那女孩抬了抬嘴角,转身越过祁禛之:“你说的那个小摊在哪里?” 祁禛之一挑眉,上前一把揽过傅徵肩膀:“你喜欢吃什么馅的?” 两人越走越远,谁也没回头,谁也没注意到,在庙会的人潮中,有一只独眼正悄悄地注视着他们。 王雍刚被库房里的灰呛红了眼。 他一边拿着鸡毛掸子,扫眼前的尘,一边把下人们指使得团团转,连内宅院中间的缸子都要搬开好好清理一番。 一个小厮上前,拖着刚从厢房和耳房里清出的垃圾,准备偷偷溜到后门倒掉,被王雍一眼盯上,而后大骂了一刻钟。 各个护院唯恐避之不及,纷纷躲进角落里。 赵兴武叼着半个烧饼,蹭到了半个月前也被调入内宅值守的李显身旁,他奇怪道:“怎么不见老楚?” 李显一向有些害怕那个独眼老头,以前见了自然是要绕道走的。可是进了内宅后,他偏偏被分去和楚天鹰住了一屋,“白清平”羡慕至极,恨不能与李小兄弟睡一条炕。 李小兄弟自然不愿,他觑了觑那边骂音绕梁的内宅,小声道:“好像去庙会了。” “庙会?”赵兴武把烧饼嚼得有滋有味,“他还爱凑那种热闹?” 李显一摆手:“你不懂,老楚的儿子一年多以前不在了,老楚是去大恩慈观给儿子上香的。” 赵兴武对此毫不了解:“老楚还有个儿子?” “我先前也不知道,还是有一日他在屋里收拾,我不小心瞧见了他放在枕下的铭牌才知道的。”李显压低声音,“你可不要给外人说,那老楚的儿子,原是四象营的兵!” “四象营!”赵兴武惊得叫出了声。 李显急忙打手势让他安静些:“一年半前,饮冰峡一战,四象营死了不少人,老楚的儿子就在其中。” 赵兴武捂住嘴,却难掩脸上的惊骇之色。 饮冰峡离天奎近得很,这地界上的人,没有不知道那一战有多惨烈。 在终年刮着白毛风的峡谷中,数万大军狭路相逢。那一日,传闻是塞外将士的招魂之音“金女嘶鸣”响起,漫天大雪随着战鼓雷雷声降下。 重新披挂上阵的孟老帅被北卫旧部统帅魏荻一箭射下,乱枪穿胸而死。 四象营中十八位主将命陨此地,连尸身都没能被捡回,只剩支离破碎的残躯和遍地散落的兵器一起,掩埋在深深大雪下。 那一日,所有天奎城中的百姓都隐约闻到了一股不详的血腥气。 李显不愿再回想饮冰峡一战,他摇了摇头,叹道:“老楚也是个苦命人,据说,他当年是孟老帅帐下的老军医,身边就那么一个儿子,也送进了四象营……可惜,可惜啊!” 赵兴武也跟着直摇头:“罢了,不提那些事,免得叫老楚回来听到闲话,走走走,吃馄饨去。” “在长亭,人们喜欢吃笋厥馅的馄饨,小小一个,里面裹着笋丁,咬上一口,能吃出笋汁的味道。”祁禛之往碗里加了一勺小葱,又添了半勺醋。 “笋汁是什么味道?”傅徵好奇。 “就是……”祁禛之努力措辞,“就是春天下过雨,地上泛起的那股土腥味,和着一股淡淡的清甜。” 傅徵想象不出。 “你去过长亭吗?”祁禛之问道。 傅徵笑了:“没有。” 第37章 很多年前祁奉之问过他同样的话,当时傅徵的回答是,长亭又不打仗,我去长亭干什么。 如今祁禛之再问,傅徵已会从善如流地反问:“长亭是什么样子的?” 祁禛之轻叹了一口气:“长亭啊……” 有雕梁画栋的精致小院、小桥流水的远近村落,还有终年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的青黛色丘陵。 那是文人墨客的故乡,也是西江往东的画中山水。 长亭百年不出一个武将,唯一扛着长枪走出长亭的,只有祁氏一族。 祁禛之在幼时回过两次老家,他对长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碗笋厥馄饨。 傅徵大概也对笋厥馄饨很感兴趣,他支着头,还想听祁禛之接着往下讲。 祁二郎看着傅徵那双发亮的眼睛,想起莫金金那句“权当是哄人了”,不由神使鬼差地说:“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回长亭,那地方……和塞外完全不同。” 傅徵被这话晃了神,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第15章 可曾有过心悦之人 几声锣响,不远处的胡戏班子开张了,三个身着胡漠长袍的外族美人蒙着面,身姿袅娜地从帷幔后走出。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有个半大小孩从祁禛之身边跑过,一把拽下了他挂在腰间的钱袋子。 “哎!小偷!”祁禛之大叫。 胡戏班子外摩肩接踵,那小孩眨眼间便钻进人海,不见踪影了。 祁禛之气得直咬牙,正想越过人群追上前,谁知这边傅徵一推碗,错身躲过几个来往的小贩,一闪往反方向去了。 “你要干什么?”祁禛之急忙去拉傅徵。 可那一向走路慢吞吞、说话慢吞吞的病秧子竟动作极快,扬起的袖口擦着祁禛之指尖一晃,消失了。 祁二郎一惊,生怕那吹阵风都能倒的人被那些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们挤坏了,他一面丢下身上仅剩的两个铜板给馄饨摊老板,一面沿着刚刚傅徵离开的方向追去。 但还没跑两步,就见傅徵一手拎着被偷的钱袋子,一手提溜个小孩,从处不起眼的小巷口走出。 祁禛之舒了口气,上前忍不住埋怨道:“一个钱袋子而已,你若是再跑丢了可怎么办?” 傅徵却觉得他这话好笑:“我怎么会跑丢?在天奎城里,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 祁禛之抿了抿嘴,拿过傅徵递给自己的钱袋子:“看不出来,你这捉贼的本事倒不错。” 傅徵一笑,抬手一拍那小孩的后脑勺:“以后不许干这种勾当了,听见没?” 那小孩顶着个花脸,嘴角还沾着点白糖,可人又长得瘦小可怜,像个钻进米缸里偷吃的小老鼠。 他扣着手指,嘟囔道:“我饿……” 祁禛之叹了口气,从钱袋子里摸出贯铜钱:“给你压压岁,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从傅徵手中挣脱,扭脸跑到了一个小娘子的身后。 祁禛之一看,笑了:“哟,这不是阿金姑娘吗?” 之前溜进内宅偷东西的小女贼,莫金金,正围着条破布围裙,在一个面点小摊旁忙里忙外,她一见祁禛之,惊喜叫道:“白大哥!” “这是你弟弟?”祁禛之换了张笑脸,冲躲在莫金金身后的男孩抬了抬眉梢。 那男孩并不领情,“呲溜”一下,又跑没影了。 傅徵向莫金金拱了拱手:“姑娘好。” 莫金金的目光扫过傅徵,有些不自然道:“你……就是那个要把我乱棍打死的主人家。” “啊……”傅徵微微一愣。 祁禛之赶忙打圆场:“小丫头,胡说什么呢?是那姓王的老头儿要打死你,我家主上心地善良,才不会那么做呢。” 莫金金瞟了傅徵一眼,又低下头,小声道:“不都说有什么主人家就养什么样的狗吗?” “阿金姑娘……” 祁禛之还想再解释什么,却被傅徵打断了,他抱拳道:“姑娘说得对,是我管教下人不严,惭愧。” 说完,傅徵从袖笼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锭,放到了莫金金的摊上:“姑娘手艺很好,我能挑一个吗?” 莫金金低头拿起了那玉锭:“你是做大官的吗?” 傅徵笑了笑:“不是。” “那你为什么能住那么大的宅子,还有那么漂亮的园子?”莫金金把玉锭塞回傅徵手中,“我不要你的东西。” “阿金,”祁禛之使眼色道,“都是好心,你收下呗。” 莫金金却把祁禛之的眼色瞪了回去:“我让你去说好听话哄别人开心,可没叫你来随随便便哄我开心。” “那你帮帮我,收下这枚玉锭,就算是……”祁禛之绞尽脑汁。 莫金金却脱口而出:“就算是替你哄旁人开心了,反正白大哥你也不吃亏。” “你瞎说什么呢?”祁禛之头皮一炸,赶紧对着莫金金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漂亮妹妹,你可别诬陷人。” 莫金金似有似无地瞥了傅徵一眼,祁禛之立马挡住了她的视线:“漂亮姐姐,漂亮姐姐行了吧。” “好吧,”莫金金一歪头,用两根手指夹走了玉锭,“你快别缠着我了,人家等着你呢。” “你……”祁禛之无奈。 傅徵拉住了他:“我们走吧。” 不知有没有听出那两人弦外之音的傅将军神色平静,只是脚步飞快,像是要逃去什么地方一样。 第38章 回去的路上,傅徵没再讲话,只看着手里那张傩戏面具出神。 直到马车行至内宅后门,傅徵才忽然问道:“祁二公子,你过去可曾有过心悦之人?” 祁禛之被这问题卡得有些糊涂:“什么心悦之人?” 傅徵把面具往祁二郎脸上一扣,掀开帘子自己下了车:“你说什么心悦之人?” 祁禛之呆呆地拿下面具,急忙跳下轿厢追上傅徵:“添香馆里的丫头算吗?” “添香馆是什么地方?”傅徵问得很认真。 “添香馆就是……”祁禛之头一回需要向别人解释“什么是添香馆”,他略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就是……京梁最出名的歌舞伎坊。” 傅徵看向祁禛之的眼神颇有些复杂,他问道:“你以前经常去那种地方吗?” “也,也不经常,”祁禛之呵呵一笑,“我又没娶娘子,偶尔去转转,无伤大雅。” 傅徵没说话,转身就要走。 祁禛之不懂傅徵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一把拉住了这人:“怎么?你刚刚为什么想起问我有没有心悦之人?你有吗?” “不是我,”傅徵边走边答,“我只是想起了我妹妹。” “你妹妹?你还有妹妹?”祁禛之发觉这人步伐快到自己居然有些跟不上。 傅徵“嗯”了一声:“我的小妹和那位阿金姑娘很像。” “是吗……” “后来,她心悦上了一个胡漠男人,要和那人北上,谁知却那人被卖去做女奴。”傅徵脚步一顿,祁禛之差点撞上他的后背,接着,稍稍站定的祁二郎就听傅徵轻飘飘地说,“等我追回天奎时,她已经被南下的胡漠士兵糟蹋了。” 祁禛之张了张嘴。 傅徵却回头,向他笑了一下:“可见,心悦一个人不是什么好事。祁二郎,以后别再随随便便哄我开心了。” 祁禛之脑中“嗡”的一声响,人轻轻地懵在了原地。 正巧一同回来的杭六杭七从他身边经过,杭七对着他一扬眉,似乎在说,玩脱了吧? 年方二十二,但情史能写三卷书的祁二公子很少玩脱,即使玩脱,与他相好的那些烟柳巷中女子也从未放在心上过,以至于祁禛之真的以为,不会有人把他随口说出的话当真。 他说他不愿做那人的徒弟,为此还专门找了个蹩脚的理由,痛心疾首地说只因自己怕五哥不能长命百岁。 他想方设法劝着那人出门,想方设法给那张初见时连笑一笑都很少见的脸上添点颜色。 他说他要带人回长亭看看,尝一尝那笋厥馄饨,走一走那青石板路。 实际上,全都是哄人的假话。 反正以后大道三千,各走一条,生生死死,谁在意谁? 在祁禛之看来,那姓傅的脑子里面缺根筋,向来连好赖话都分不出,自己随随便便哄人开心而已,何必在意? 但他还真在意了。 深更半夜,该他轮值。 忐忑不安的祁二郎在后院里转了三圈,也没有等来往日的“夜游神”。他站在半山亭里,看着黑了灯的暖阁,心里突然没底。 他想上去看看。 但拿什么理由上去看看呢? 祁禛之不知道。 就在他几乎要把楼前新雪踏实了的时候,本该回房休息的楚天鹰抱着刀,溜达到了游廊中。 “小子,干什么呢?”楚天鹰问道。 祁禛之正拿着个树杈子蹲在台阶上给雪地写字,听到楚天鹰的声音,忙丢下树杈,挎着刀站好。 楚天鹰哼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我又不是那姓王的主事,你怕我作甚?” “嘿嘿,”祁禛之笑出一排白牙,“怕您骂我祸害树杈子。” 楚天鹰奔起一脚踹向祁禛之的腿窝,祁禛之早有预料,一跃三尺高,跳到了台阶下:“哎哟老楚,小心闪着你的老腰!” 楚天鹰架着烟枪,徐徐喷出一口白雾:“老当益壮,不像你们这些小的,细胳膊细腿,连头牛都打不过。” “冤枉啊!”祁禛之大叫,“老楚,宅子里又没举办过斗牛大赛,你怎知我打不过一头牛?” 楚天鹰嗬嗬地笑了起来。 祁禛之不服:“老楚,你等着,我这就回房,把我的银枪拿来给你耍一套,让你见识见识。” “银枪?”楚天鹰被烟熏得眯了眯眼。 “屋里头那位赏的,”祁禛之一笑,“可漂亮了,拿来给你瞧瞧。” 楚天鹰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忽然前言不搭后语道:“你离屋里头那人远些。” “啊?”祁禛之诧异,“为什么?” “他不是什么好人。”楚天鹰操着一把低沉的烟嗓说道。 祁禛之缩了缩脖子,回头觑了一眼暖阁。 “不用看,杭六、杭七听不到。”楚天鹰哼笑两声,“那两人整日守在姓傅的身边,不会随随便便来听我们下人讲闲话的。” 祁禛之眉毛一跳:“老楚,你……知道楼上那位是什么人?” 楚天鹰那风吹日晒、布满了沟壑皱纹的面孔藏在廊灯阴影中,如狼犬绿眸般锐利的眼中隐隐露出了一丝憎恶,这个不知背负了什么故事的老护院淡淡道:“他害死了很多人。” “害死了很多人……”祁禛之怔了怔,既然那人十恶不赦,为什么祁敬明没有告诉自己? 第39章 “好好守门吧,”楚天鹰似乎并不打算把话说全,他磕了磕烟枪里的杂灰,一拍祁禛之的后脑勺,“小子,你和我儿一般年纪,可不要也被那丧门星祸害了。” 说完,这独眼老头踩着嘎吱嘎吱的新雪,回房睡觉了。 傅徵从梦中惊醒。 他坐在床头,一手压着胸口,阵阵头晕和心悸让他浑身冷汗几乎浸透了整件中衣。 此时窗外西北风扫过,大雪吹来低沉的呜咽,好似有人在旷地中悲号。 昨晚王雍留在矮几上的小壶还温着,傅徵哆嗦着手倒了半杯——剩下半杯被他不慎洒在了桌上。 等喝下这杯微微清苦的茶水,傅徵才艰难地平复下心绪。 他顺着矮几滑坐在地,不知过了多久才攒出站起身的力气。正巧一股乱风撞上了窗棂,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惊得傅徵狠狠一震。 “将军?”这时,杭六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端着烛灯,快步上前,一把撑住了摇摇欲坠的傅徵。 傅徵一低头,把刚刚喝进去的那口茶水和着血呕了出来。 “王雍!”杭六飞快放下烛灯,把傅徵放上床,扬声喊道。 等江谊从被窝里被拽出,再匆匆赶来暖阁时,傅徵正神志不清地蜷在床边,吐出的血已将铺在枕下的帕子染得透红。 饶是冷漠如江院首,见了此景也不由手一抖。 他挤开王雍,扶正傅徵的身体,在他的胸口大穴上飞速落下了几针。 “江先生……”王雍颤声叫道。 “气血逆行,吐出来就好了。”等了几乎一刻钟,江谊才开口道。 或许是因天蠺的奇效,过去两个月间,除了吹了风止不住咳嗽外,傅徵的伤病一直还算平稳,以至于这晚突然呕了这么多血,吓得王雍和杭六、杭七一时手足无措。 眼下听江谊说还好,众人纷纷跟着松了口气。 “但他脉象不对,”江谊木着脸起身为傅徵拉上床帏,一直走下暖阁,他才低声说道,“去把今晚熬药剩下的药渣找来,里面肯定掺东西了。” 杭六、杭七脑中弦一紧,不等王雍说话,便飞奔去了后厨,把还摆在炉子上的铫子捧到了江谊面前。 江谊举着蜡烛,站在冷飕飕的游廊里,将铫子里已几乎碎成渣的残药铺在雪地上,挨个查看。 “该不会是那从塞外带回的天蠺有问题吧?”王雍始终对“白清平”无法放心。 江谊摇头:“天蠺我查过,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有问题,不可能现在才发病。” “那这是……” “铫子被人动过手脚,”江谊呼出一口白气,神色依旧冷漠,他捻起几根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草药,“这是白乌藤,傅召元本就有失眠梦魇的毛病,我不可能给他开有可能会加重病情的药。除此之外,里面还添了几味相克的药,如果吃久了,甚至会影响神智。” 这话说得众人后心发凉。 他们在天奎待了一年,除了傅徵隔三差五病得要死之外,遇到的最大的事也不过是两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如今,却来了个暗中在铫子里下药的“刺客”。 这人是谁? “江先生,”杭七率先问出了口,“依您断,这药下了有多久?” “不到七天,”江谊回答,“下药的人很懂岐黄,知道如何掩盖相冲药的味道,也没有急于求成,直接下猛药,而是想用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让傅召元顺理成章地死掉。只是他没给傅召元把过脉,也不知道丹霜浸在他五脏六腑里,若是被这几味药一刺激,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病。” 说到这,江谊一顿,他看向杭六杭七:“而且,下药的人应该很清楚,傅召元的肺腑受过重伤,这几味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反向的对症。” 这话一出口,余下三人异口同声道:“四象营的人!” 江谊点点头,重新把视线落在了雪地里的药渣上。 “咱们屋里头,有四象营的人……”王雍抽了口凉气,他慌张道,“这,这……上次那个偷东西的护院被我发现曾是四象营的火头军,我立刻就把整个宅子清了一遍,怎么,怎么还会有……” “四象营中,如今还活着看过那纸战令的除了孟伯宇之外没有其他人。”向来寡言的杭六开口道。 杭七摇头:“孟伯宇那蠢货就算是脑子里面缺根筋也不会把战令上的内容透露给旁人,眼下战事逼近,咱家将军为这四境五海将士们打下的军心他不可能随意动摇,除非他想死在贺兰狗贼的手里。” “不是活着的人,那就是死了的人。”杭六接道。 呜—— 一阵风声掠过,新雪压断枝桠。 杭七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猛地抬手甩出千金线:“什么人?” 啪!千金线打空,但雪地上落下了一串血迹。 第16章 一个吻 傅徵昏昏沉沉地醒来,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他听得到宅子外传来的清脆爆竹声,时不时还能嗅见清涩的苦药味,只是始终难以清醒,好像被人点了睡穴一般,必须阖着眼睛,关在梦里。 可他实在睡不着。 前些年那人为了控制住他,曾不间断地往药里添加各种能影响人神智的东西。只是那种东西吃多了伤身,那人每次只敢用一点,以至于叫傅徵磨出了耐药性。 第40章 如今,晚上不点安神香,他根本无法睡着。 暖阁里许久无人,香灰棍跌进了炉子,伴随着那一声细弱的“咔嚓”,傅徵终于从漫长的清醒梦里抽身离开。 他盯着顶帐,等待那熟悉的无力感消失,五感缓慢回笼。 这时,他听到了楼下的争执声。 祁禛之似乎在骂人。 今日一早,王雍便领着一群小厮,搜了所有护院的房,连赵兴武藏在炕角的一小瓶壮阳药都没能幸免,被王雍揣进了怀里。 祁禛之追在王雍身后,想问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谁知就连杭六杭七都变得不近人情起来,这两尊罗刹把祁禛之的铺盖一掀,拎着被角把褥子丢进了雪地里。 “你们到底发什么疯呢?”祁禛之叫道。 李显缩在一旁,不敢言语,他拉了拉祁禛之,小声说:“白老弟,我听说,昨晚咱们这宅子里……进刺客了。” “刺客?”祁禛之一愣,“昨晚下半夜是我值岗,我怎么没见刺客?” 听到这话的杭七冷哼一声:“废物。” “哎,”祁禛之只觉得邪门,“不可能,我守了一夜,什么刺客都没见到啊。” “搜身吧。”王雍不理没见到刺客的祁禛之,大手一挥,命令搜身。 “搜什么身?为什么要搜身?”祁禛之奇怪,“既然进了刺客,那和我们护院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搜我们的身?” “少说两句。”这时,一直在旁边抽烟枪的楚天鹰开口了。 这独眼老头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人看着也很疲惫,似乎昨日一夜没睡值岗的人是他。 祁禛之耸了耸鼻尖,在楚天鹰的身边,嗅到了一股不浓不淡的伤药味。 “老楚?”祁禛之轻声叫道。 楚天鹰摇了摇头,一口接一口的抽着烟枪。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大声喊道:“王主事,您看这人身上带的,可是您说的那种制式蹀躞吗?” 王雍立刻倒腾着小碎步走到这小厮身前,他拽着不明就里的李显起身,一把扯下了他里衣上系的蹀躞:“就是这个!” 李显懵道:“这个怎么了?” 王雍把那蹀躞往地上一摔:“杭六杭七,把这人拉出去乱棍打死!” “王主事!” “慢着!” “为什么?” 楚天鹰、祁禛之还有李显同时开口叫道。 王雍指着地上的蹀躞:“这是证据,是证明你和昨夜混进宅子的刺客是一伙的证据!” “我,我我……”李显目瞪口呆,他不过是个佃农的儿子,何时成了敢刺杀主家的刺客? “我昨夜一直在房里睡觉,老楚,老楚可以证明!”情急之下,李显大喊道。 王雍看向楚天鹰,楚天鹰缓缓一点头:“他昨夜一直在房里睡觉,我能证明。” “那谁能证明你呢?”王雍厉声质问。 “我!”祁禛之立刻伸头,“我值岗时遇到了老楚,他和我讲了不到两句话,就回房睡觉了,我亲眼看着他进屋的。” 王雍不好对祁禛之发作,只得征求意见似的望向杭六杭七。 祁禛之也望向杭六杭七,指望这二位罗刹能说出什么人话。 “给这位姓李的护院十贯钱,打发了吧。”杭七拾起地上的蹀躞,目光扫过屋中所有人,“还有……还有楚护院,得罪了,你和李护院一并到账房领钱。我会告知赵骑督,让他安排你们去别处高就的。” “七哥,”祁禛之一把拦下了杭七,“马上过年了,怎么偏偏这时候赶人走呢?况且老楚有什么错?他昨夜不当值,身上也没有什么……什么莫名其妙的可疑物件儿。就算是要罚,也得罚我这个值岗的人啊。” 杭七不理祁禛之,他和杭六的视线始终在楚天鹰身上徘徊:“楚护院,你那只眼睛是怎么瞎的?” 楚天鹰磕了磕烟袋:“做饭时,熏瞎的。” “怎么单单只熏瞎了一只眼呢?”杭七又问。 楚天鹰笑了:“这我怎会知道?想必是另一只眼有福。” “把眼罩摘下来。”杭七命令道。 楚天鹰端着烟枪的手一滞,就在这短短的一滞中,杭六已夺步上前,一把拽掉了扣在楚天鹰脸上的眼罩。 眼罩一揭,屋中众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里,是一个空荡荡的黑洞。 “胡漠人的勾连弩,能剜皮刮肉,伤愈之后,留下的疤痕就是这样一个黑洞。”杭七把眼罩丢到了楚天鹰的怀里,“你是什么人?” 楚天鹰的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我是被胡漠人残害过的兴民,这在天奎,应该很常见吧。” “确实常见,但勾连弩,只有‘鬼将军’贺兰铁铮的驭兽营才会使。我记得,贺兰铁铮应该没有打到天奎过。”杭七冷声说道。 “确实没有。”楚天鹰坦然。 王雍瞥了一眼杭六杭七,又看了看不明所以的祁禛之,心下一狠:“把这位楚护院带走。” 杭六杭七没有反驳。 带走?带去哪里?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听得祁禛之心里一惊。 肯定不会是要把人带去什么好地方。 可杭六杭七已经上手钳住了楚天鹰,而楚天鹰呢,还是那样一副自若的模样。 “六哥七哥,这……老楚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要带走?”祁禛之急声问道,“难道就因为他被胡漠人的勾连弩打伤过吗?这原因不荒谬吗?被胡漠人打伤和昨晚闯进宅子的刺客有什么关系?” 第41章 杭六杭七不答,他俩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噤若寒蝉的李显,问道:“那个蹀躞是你的吗?” 李显不敢吱声。 “回话。”杭六的语气不容置喙。 李显哆嗦得直想尿尿,他眼一闭,心一横,叫道:“是老楚送我的。” 王雍叹了口气:“把人带走吧。” 杭六杭七也不再犹豫了,拧着楚天鹰的胳膊,就要离开。 “你们,你们就算是要带人走,起码也得给你家主上说一声吧……”祁禛之不甘心道。 “不必,我们就能做主……” “为什么不必?”杭七的话还没说完,傅徵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了。 这兄弟俩动作一顿。 随后,“嘘”的一声,李显尿了。 耳房中一股臊气,熏得王雍掩着嘴,干呕了两声。 傅徵身上披着件松松垮垮的灰袍,手上端着碗药,他缓步走进屋,一字一顿地问道:“昨夜,是谁给我下的归宁汤?” 杭六杭七脸色一变,谁也不敢说话。 王雍咽了口唾沫,连呕声也一并吞了回去。 “昨夜,是谁给我下的归宁汤?”傅徵重复道。 他抿着没有血色的双唇,神色漠然,像个冰雕玉琢出的人像,不近人情,也不通人理。 祁禛之屏住了呼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人这副样子。 啪!傅徵一扬手,精准地把药碗砸在了杭七的额头上。黑糊糊的药汁和血一起,顺着杭七的眉骨淌下脸颊,滴在了地上。 杭六杭七连带着王雍以及一众小厮一起,跪了下去。 楚天鹰还站着,用他那只黑洞洞的伤疤去“瞧”傅徵。 “我记得你。”傅徵忽然轻声道,“在察拉尔盐湖,你为我挡过一箭,那一箭就射在你的左眼上。” 楚天鹰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一抖。 “你第一天来到这里时,我就认出你了,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认出我?”傅徵问道。 楚天鹰垂下自己仅剩的一只眼,看向脚尖:“惭愧,小人不记得了。” 傅徵“啊”了一声,笑了笑:“看来,我确实变了很多。” “是我在那鬼地方待了太久,见了太多人,所以忘了很多事,”楚天鹰抱拳道,“当年,我被掳去察拉尔盐湖做苦力,痛不欲生地过了三年,被胡漠人折磨得不人不鬼,生不如死。直到太和二十八年……” “直到太和二十八年,傅徵率兵荡平了察拉尔。” “对,”楚天鹰目光平静,神色自若,“直到傅将军救了我。” 屋中一片沉默,杭七终于忍不住顶着满头血开了口,他咬牙道:“主上,您知道的,这人不能留。” 不管能不能留,如今都不是你说了算的,祁禛之在心中腹诽,他相信那个宽宥了莫金金的人绝不会像王雍一样,轻易给一个无辜者定罪。 可谁知下一刻,傅徵道:“把东西收拾好,今晚入夜前出城吧。” “五哥?”祁禛之大吃一惊。 “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知你家中有几口人。账房里有一把王主事从京梁带来的金瓜子,你拿去……置几亩地,别再来天奎了。”说完,傅徵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扶着耳房那扇小小的木门晃了晃。 王雍赶紧上前搀他,却被傅徵避开了手。 从始至终,楚天鹰一句话都没说。 点灯时分,祁禛之帮着楚天鹰收拾衣物。 “劫后余生”的李显换了条裤子,哭丧着脸蹲在一旁:“老楚,是我对不住你。” 楚天鹰摆摆手:“跟你没关系。” 祁禛之闷声道:“一群不讲理的人。” 楚天鹰听了他这话,不由一笑:“小子,你心思赤诚,看问题总是简单。” 祁禛之头一回被人夸赞“赤诚”,他诚惶诚恐道:“老楚,我……” 楚天鹰嘬了口烟枪:“有什么好难过的?你也听见了,那人要赏我一把金瓜子呢。小子,你知道什么是金瓜子吗?” 祁禛之怎会不知道什么是金瓜子?那可是宫里头赏人用的金豆子,一颗便能在天奎城里买下一座小院。 他着实不应为楚天鹰感到难过,他只是不懂,为什么那人会顺着王雍等人的意,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把楚天鹰赶走。 “白老弟,你,你不是和屋里头那位关系不错吗?你快去给他说说情,起码让老楚留下来过个年啊。”刚回房的赵兴武说道。 祁禛之看向楚天鹰,若是楚天鹰也这样讲,他绝不会拒绝。 可楚天鹰依旧只是摆摆手:“大可不必。” “老楚……”祁禛之话到嘴边,却又无法说出口。 楚天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只要给我记好一点就行了。” 祁禛之不解地望着他。 “离那人远点。”楚天鹰把烟枪往腰带上一塞,喷出了最后一口烟雾。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换岗的敲梆声。 祁禛之闷闷不乐地一拱手:“我要去值岗了,老楚,今晚……送不了你了。” 楚天鹰抬了抬嘴角,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慈爱:“我有没有说过,你和我儿子真的很像?” 祁禛之也抬了抬嘴角:“您贵人多忘事,这话,昨晚才跟我说过。” 楚天鹰大笑。 夜晚北风将停,一轮皎皎明月挂在天边,映着满地霜花雪。 第42章 在后院值岗的祁禛之听到了前院门一开一合的声音,似乎是楚天鹰离开了。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腊月二十五的天格外冷。 “你果然在这里。”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祁禛之身后传来。 对了,今晚的夜游神来了。 祁禛之搓了搓手,装作没听见。 可紧接着,一个暖烘烘的酒壶被人塞进了他的怀里。 “我从杭七那里偷来的,据说是精酿呢,你尝尝怎么样。”傅徵笑着说。 祁禛之拿着酒壶,避开了傅徵的视线:“今日前半夜是我值守。” “我知道啊,所以我带了壶酒,给你暖暖身子。”傅徵有些期待地看着祁禛之。 祁禛之没动。 傅徵慢慢收起了笑容,他轻声道:“所以,因为楚护院的事,你在怨我。” “不敢。”祁禛之扯了下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傅徵点点头:“你连随随便便哄我开心都不愿意了。” 祁禛之放下酒壶,觉得好笑:“五哥,我只是在值守而已,和怨不怨你,会不会哄人开心有什么关系?” 傅徵看着他,许久没说话,随后顺着墙根,坐在了供值守护院取暖的火炉边,他拧开酒壶,灌了一大口:“楚护院年纪大了,又受过伤,不必再在这里辛苦而已。况且,我也给了他不少……” “给了他不少钱,能供他衣食无忧一辈子。”祁禛之接道,“确实,比当护院好多了。” “那你为什么还怨我?”傅徵不依不饶地问。 祁禛之哭笑不得:“我没有怨你。” 傅徵又灌了一大口酒。 “我只是觉得,这一院子人的性命,好像都被你们捏在手里,谁生谁死,也不过是凭你喜好。”祁禛之放缓了语气,“这样不好。” 傅徵抱着酒壶,默不作声。 祁禛之忽然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对,俯下身摸了摸这人的额头:“你发烧了!” 傅徵“嗯”了一声,又要灌第三口酒。 “行了,”祁禛之夺走酒壶,“我去找杭六杭七,让他们把你弄回暖阁。” 傅徵却一把拉住了祁禛之的袖口:“我也是迫不得已,你知道吗?” 祁禛之站着没动。 傅徵仰起头,眼神格外清明:“我有很多迫不得已。” 祁禛之对上那清明的眼神,牛头不对马嘴道:“你醉了。” “我怎么可能醉?”傅徵摇摇晃晃地被祁禛之拉起身,就要去抢酒壶,“我以前……能把杭六杭七全都喝倒。” 祁禛之撑住傅徵的身体,拿着酒壶的手往后一躲:“哎,我说你……” 祁二郎的下半句话飘在了风里,因为,傅徵那双柔软冰凉、又含着淡淡酒气和丹霜奇香的嘴唇贴了上来。 第17章 雪地上的鲜血 边关月色如绢、如水,又如霜,镀在傅徵侧脸上时,便把这人变成了雪地里的明月、明月里的霜雪。 当他的温度擦过祁禛之脸颊时,祁禛之忽然觉得,好像是雪化了一般,把天上的月亮也送到了自己身边。 风随着枝桠晃动而逐渐静止,炉子里的柴禾随着火光一闪而慢慢燃尽,扑在祁禛之怀里的人便在他温暖的气息中变得柔软又亲近。 坏了,祁禛之在心里想道,他可能有点舍不得把人推开。 但下一刻,傅徵缓缓后退了一步,他看着祁禛之,轻声道:“祁二公子还想哄我开心吗?” 祁禛之动了动沾着水渍的嘴唇,一时话卡在了嗓子眼。 他想起了三年前,京梁桐香坊中那个朝自己丢手帕的花魁,花魁说,祁二郎是她见过的最薄幸的男人。 薄幸吗? 祁禛之没想过,因为他那颗流连美色、沉湎酒糟的心从未动过真情,所以他总是说得那样好听,叫人禁不住浮想联翩,又转头就忘,让人无法不恨得咬牙切齿。 可桐香坊里的男男女女对于祁二郎来说,似乎和玩过就丢的树杈子也没什么区别。他们长得更漂亮,更懂人情世故,更加体贴可人,不需要祁二郎去哄他们,他们自己就能把自己哄明白了。 两厢情愿罢了,哪有薄幸不薄幸之说呢? 那时,倘若有人对着祁二郎付诸真心,祁二郎只会觉得这人傻得可笑,竟会相信自己那随口胡诌出的许诺。 但他无法说,眼前这人也傻得可笑。 “祁二公子,喝吗?”傅徵亲完就算完,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捡起酒壶,递给祁禛之。 祁禛之木木地接过酒壶,一口气喝到底,只觉得嘴里发涩,心里发酸。 “怎么不说话?”傅徵等了半晌,只等来祁禛之酒气上头,脸颊泛红。 傅徵笑了一下:“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祁禛之打了个哆嗦,差点砸了傅徵偷来的酒壶,他颤颤巍巍道:“你,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傅徵一顿,随后轻声道,“不过……我猜,你大概是不怎么喜欢我的。” 祁禛之喉结滚了滚,他本想说,我并没有不喜欢你。 傅徵垂下眼睫,遮住了方才饱含期许的目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孟老帅拎着自己的耳朵大骂,说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长眼的人,竟看不出人家讨厌你,还非要往人家身边凑。 可是,傅徵明明觉得,祁二公子并不讨厌他。 第43章 “那个,”祁禛之捏着酒壶,手足无措,“其实,其实,其实我……” 傅徵不理他“其实”,只拿过酒壶,有些失望晃了晃壶身:“你怎么都给我喝干净了?” 祁禛之尴尬地看着他。 “算了。”傅徵摇摇头,拎着酒壶要往假山石上走。 “哎,”祁禛之一把拉住了他,“我有话问你。” 傅徵站定转身,认真地看向祁二郎。 祁禛之吐出一口白气:“你跟老楚……很熟吗?” 傅徵想了想,回答:“不算熟。” “他救过你的命?”祁禛之又问。 “救过。”傅徵犹豫了一下,没否认。 “既然……既然你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为什么老楚他,他告诉我,让我离你远些?”这话祁禛之已在心里存了一天多,他实在忍不住,想要一吐而快,“老楚还说,你害死过很多人,我阿姐却从没这样说过,所以我可以不信老楚,但是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傅徵原本发烫的思绪渐渐凉了下来,他立在风口,久久未言。就在祁禛之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傅徵开口了,他说:“其实楚护院没说错,我确实害死过很多人。” 祁禛之呼吸一紧。 “至于我到底是什么人……”傅徵随和一笑,“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祁禛之欲言又止。 傅徵再一次看向小院中那座萧索的假山石:“在暖阁交房,杭七偷偷存了一坛酒,你去再打一壶来。” 祁禛之接过酒壶,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假山石后走出了一个人。 “你为什么没走?”阴影中的人模糊不清,但傅徵却好似知道他是谁。 没戴眼罩,腰间依旧挂着那把豁口长刀的楚天鹰压着步子走出,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傅徵,一手握上了长刀刀柄。 “你是来杀我的。”傅徵平静道。 “你不该杀吗?”楚天鹰反问。 傅徵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楚天鹰冷笑一声:“傅将军啊,你真是可怜。” 傅徵慢吞吞地走到了楚天鹰身前:“我想,你下一句必是‘你也真是可恨’,毕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楚天鹰的目光微微一凛,不由后退了一步。 “你应当感谢那位白护院,若不是他,你进不了这座小院。”傅徵笑容温和,“那小子不慎把杭六杭七布下的千金线阵给拆了,你知道什么是千金线阵吗?” 楚天鹰握着刀的手一紧:“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傅徵轻叹了一声:“千金线阵就是一种无影暗器,当初在察拉尔盐湖,老六老七就是用千金线阵拦下了追捕我的胡漠人,好让我有一线生机回到四象营,率兵来营救你们。” 楚天鹰抖了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傅徵依旧笑容温和:“老六老七进四象营的时间晚,他们不认得你,可我认得,你来这宅子的第一天,我就认出你了。因为,当初我在孟老帅帐下第一次闯祸挨了军棍,就是你为我上的药,对不对?” 楚天鹰没说话,呼吸急促了起来。 “你当时跟我说,白乌藤能刺激人的精神,让人疼痛中保持清醒。为了扛过三十军棍,我在嘴里含了三根白乌藤。”傅徵顿了顿,“所以,我至今都记得,那草药是什么味道。” 楚天鹰有些艰涩地开了口,他问:“为什么?” 傅徵无声一叹:“我有将近三年没见过故人了,看到楚军医觉得蛮亲切,只是没想到,楚军医居然是来杀我的。” 楚天鹰凛声道:“那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傅徵眼光微闪:“因为你儿子吧,我记得,在我回京的那一年,他刚满十九,被孟伯宇收入帐中,做了亲兵。” 楚天鹰万万没料到,傅徵居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而自己在这小院里暗中所做的一切,在他面前都遁做无形。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饮冰峡一战……死伤惨重,你儿子想必也,也留在了那片峡谷中。”傅徵呼出一口寒气,觉得腿站得有些发麻,“当时我在京梁,无知无觉,直到四象营的白幡挂满了七七四十九天,我才从宫闱闲话中听来只言片语。” “你想说,你是被冤枉的,你不该杀。”楚天鹰接道。 “我该不该杀,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轻易下断论,饮冰峡一战与我无关呢?”傅徵抬了抬嘴角,温和的笑容变得有些凄然,“只是……你的儿子,也算是我的同袍弟兄,他死了,你来找我寻仇,可我又能找谁寻仇呢?” 楚天鹰狠狠一颤,眼尾染上了红丝。 他突然觉得荒谬,不光是自己荒谬,整个四象营都无比荒谬。 唯一看过那纸盖着柱国将军印战令的几人要么死在了饮冰峡,要么心照不宣地瞒下此事,让那傅徵继续做四象营将士们心里的定海神针,做大兴百姓心里的“镇国神枪”。 除了自己。 他本已告老还乡,可却冒着九月大雪,钻进那终年北风怒号的饮冰峡中寻找独子尸身。他什么都没找到,只找到了厚厚大雪下干涸的血迹,和无数残枪碎剑、残肢断躯。 因而他也做不到把恨埋在心里。 第44章 家国大义又如何?他要手刃了那在京梁享清福的傅大将军,为含冤而死的三千多将士们报仇。 他本想让傅徵的死轰轰烈烈,可最终却决定,他要让这人死在暖榻上,死得不知所以,死得寿终正寝。 然而,他所有的精心谋划都被傅徵看在了眼里,他所看重的一切都在瞬间变得不值一提。 “当啷”一声,楚天鹰抽刀出鞘,刀尖直指眼前人。 暖阁中,打满了一壶酒的祁禛之踟蹰不动,他在门前踱步,心里好似有个烧火的炉子在炙烤,让人煎熬得左右为难。 他怎么就当真了呢?祁禛之反复问自己。 那人看起来并不激灵,有时脑中缺根筋,有时想法又转得飞快,似乎很傻,但似乎也聪明绝顶。 他会看不出自己只是在信口胡诌,哄他开心吗?祁禛之琢磨道,还是说,这人并不在乎,他喜欢了就是喜欢了,管他是京梁的祁二郎,还是谁家的阿猫阿狗? 但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祁禛之思来想去,自觉自己并不可爱。 真是恼人,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风流债欠了一箩筐的纨绔公子哥长吁短叹,认为被桐香坊的花魁丢了一身帕子都不如一个傅小五恼人。 正在祁二郎自我反思那姓傅的到底喜欢他什么,自己要不要抓紧时间改正优点时,杭六杭七那两尊罗刹大马金刀地跨进了暖阁。 “你怎么在这里?”杭七先是看到了祁禛之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随后又看到了他手上拎的酒壶。 “姓祁的!”杭七顿时尖声大叫,“谁让你喝我的酒了?” 祁禛之立刻出卖傅徵:“是你家主上让我来打的酒,跟我没关系!” “你说什么?”杭七继续尖声大叫,“我家……主上!” 祁禛之出卖得相当彻底,他一指后院:“就在那边喝风,你们赶紧把他带回去。” “他在后院?”一听这话,杭六瞬间变了脸色。 祁禛之觉出了不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杭六来不及多言,转身就走,杭七则抬手甩给了他一片纸:“这是在楚天鹰房里搜出来的。” 祁禛之七手八脚地接住那片轻飘飘的纸,只见纸上用朱砂笔写满了一个字:傅。 扭曲的恨意伴随着那刺目又诡异的颜色浸透纸背,砸在了祁禛之眼中。 “赵骑督刚刚传来话,说那姓楚的没有出城。”杭七面色冷若冰霜,“若是他没出城,此时……” 此时,想必就在这座宅子中。 “老楚,把刀放下吧。”傅徵叹了口气,“今日太晚,怕是出不了城了,明日一早你就走,不然,若是被老六老七瞧见了……” “瞧见又如何?”楚天鹰恨声道,“等他们瞧见我时,你已经死了,我的愿望也了了。” “把愿望寄托在杀了我上,怪不值的。”傅徵淡淡道,“拿走我这条贱命有什么用呢?九重狱都未必愿意收。” “拿了你的命,告慰枉死的弟兄们!”楚天鹰咬牙切齿道,“我大兴的大司马能死在我手上,也算我三生有幸!” “大司马,”傅徵笑了,“大司马也不过是一个虚名,我就是天奎城北屠户家里的小儿子罢了,死就死了,跟死了头猪没什么区别。” “是吗?”楚天鹰阴恻恻道,“你这么说,对得起孟老帅对你的栽培吗?他可是你的师父!” 傅徵原本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他静静地看着楚天鹰,不说话了。 “孟老帅待你如亲生儿子一样,他却因你死在了饮冰峡中。你知道,他的死状有多惨吗?”楚天鹰牙关咯吱作响,手中的刀也不住颤抖。 “我知道,可是,你杀了我,不论是我师父,还是你儿子都无法复生。所以,我的死又有什么用呢?”傅徵语气平缓,“你可能不知道,去年刚回天奎时,我去了一趟饮冰峡,在饮冰峡的峡口,我捡到了一些东西。” 楚天鹰的刀尖抖了抖。 “里面有条蹀躞,上面绣着一个‘楚’字。那是四象营士兵的制式蹀躞,和你送给李护院的一模一样。”傅徵声音轻和,“见到你后,一直想给你,可惜没有机会。不如,你先把刀放下,随我上暖阁,我拿给你。” “胡说!”楚天鹰终于忍不住吼道,“等我上了暖阁,杭六杭七就会杀了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按的是什么心吗?” “老楚……” “把刀放下!”就在傅徵开口的同一时间,两声锐鸣自他身后打来。 千金线的寒光于楚天鹰眼中一闪而过,来不及了,他动手了。 “慢着,先别……”毫无察觉的傅徵似乎是想要制止杭六杭七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格杀。 他转过身,稍稍抬起了一只手,带动无数发丝在后飘扬。 然后,只听“刺啦”一声,利器穿透皮肉,划过骨骼,刀尖从傅徵胸口探出,粘稠的鲜血在雪地上落下了一串不详的猩红。 “不要!”祁禛之后知后觉地叫道。 第18章 是我唐突了 被长刀穿胸而过是什么感觉? 祁禛之不知道,他受过最重的伤,也不过是十岁那年上树追猫不小心摔断了腿,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躺了三个月。 因而当他接住那人倒下的身体时,脑中回想起的竟是十岁的自己坐在树下嚎啕大哭的样子。大的孩子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身边围着祁家的仆妇。萧夫人和白娘也哭得惊天动地,好像受伤的不是祁二郎,而是她们一样。 第45章 但傅徵没有哭,傅徵甚至没有说话,更没有喊疼,他只是伸手想要抓住什么,随后,在刀抽出的那一刻,手落下了。 杭七撕心裂肺地喊道:“主上!” 傅徵似乎没有听见,他呛出了一口血,倒在祁禛之怀里的身体软了下来。 “五哥?”祁禛之这才找回自己不知飘去了哪里的声音。 傅徵半阖着眼睛,倚在祁禛之肩上,又呛出了一口血。 “这就是你的报应!”楚天鹰高声喝道。 “逆贼!”杭七拽着千金线的手狠命一沉,绞下了楚天鹰的半条臂膀。 楚天鹰仰天大笑。 “咔嚓”一声,杭六拧断了他那如枯树皮般脆弱的脖颈,结束了这个独眼老兵悲哀又可怜的一生。 鲜血就这样顺着皑皑白雪,浸润入了咸腥的冻土中。 这是祁禛之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多的血,他头晕眼花,双手打颤,几乎抱不住怀里无力下滑的人。 杭七似乎在他耳边骂骂咧咧着什么话,祁禛之听不清,他觉得自己好像泡进了血缸里,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那人流的血。 一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呢?祁禛之茫然地想道。 流了这么多血,他还能活下去吗? 若是他死了,那他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是笑着吻上自己的嘴唇,然后笑着问,你喜欢我吗? 祁禛之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蠢货!”杭七大骂道,“快把人放榻上来!” 祁禛之腿脚发软,他抱着傅徵,像只没头苍蝇,手忙脚乱地把人安置在了软榻上。 丹霜的味道一闪而过,随即便被浓郁血腥气遮掩。 祁禛之脑中嗡嗡作响,他想拉起傅徵垂在小榻边的手,却怎么也握不住那人冰凉的指尖。 “他,他是不是要死了?”祁禛之喃喃问道。 “少放屁!姓江的呢?江谊在哪儿!”杭七吼道。 王雍哆嗦着脚步蹭上暖阁,只看了一眼榻上的傅徵,就差点昏死过去:“主,主上,我,我……” “滚一边去,别碍事!”杭七一脚踹开了堵着楼梯的王老头。 这时,祁禛之忽然觉得袖口好像被什么勾住,他一回身,正对上傅徵望向自己的眼睛。 “五哥?”祁禛之“扑通”一声,跌在软榻边。 傅徵的眼神已有些失焦,苍白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痛得想要蜷起身体,但一点一点流失的力气却让他不得不垂下好不容易抓住祁禛之袖口的手。 “五哥,你,你坚持住,”祁禛之语无伦次,他想要去擦傅徵额上的汗,却忘了自己手上沾满了血,“一定要坚持住……” “仲佑……”傅徵含着血,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祁禛之一把抓住了傅徵垂下的手,他想,不管此刻眼前的人说出什么让人勉为其难的话,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应下。 可是傅徵却断断续续地说:“今晚,今晚是我……是我唐突了,对,对不起……” 这话像是给了祁禛之当头一棒,他呆愣地看着傅徵冲自己温和地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五哥,五哥?”祁禛之惊慌失措地发现,傅徵身下血迹越扩越大,已顺着软榻,淌在了铺在脚边的雪白绒毛毯上。 再往后的事,祁禛之有些记不清了,他被那人的血吓得六神无主,和跌在楼梯上哭哭啼啼的王雍没什么两样。 似乎是杭六上前拉开了他,江谊有条不紊地解开傅徵的衣服,施针,止血,灌药,包扎…… 杭七找来了两根不知年岁的人参,费力地吊住了傅徵一口气。 江谊像台精密运转的人偶,用木夹捏出了傅徵左胸下被长刀削掉的两片碎骨。 人来人往中,祁禛之立在一旁,忽然有些后悔。 他当初不该逃命似的离开后院,他应当留在那里,起码这样,那人就不会受伤了。 但老天爷从不给人悔不当初的机会,杭七把祁二郎赶出了暖阁。 转眼就是除夕。 宅子内悄然无声,来往仆妇不约而同地压轻了步子,前几日临近年关的喜气荡然无存,只剩门廊上那由祁二郎亲手挂起的红灯笼昭示着又是一年辞旧迎新时。 赵兴武蹭到祁禛之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暖阁上看:“白老弟,你说,到底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才让老楚豁出命去,也要把主上杀了?” “我不知道。”祁禛之失神地回答。 赵兴武摇头叹气,拍了拍祁禛之的肩膀:“往好处想,他要是死了,这宅子也不必守了,我大哥肯定会把咱们这帮小兵弄到要塞里去的。到时候,你就能如愿做那镇戍兵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祁禛之皱眉,“他不会死。” “啊?”赵兴武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很那病秧子很熟吗?” 祁禛之一点头:“很熟。” 赵兴武悻悻一笑,默默退回耳房。 “吱呀”一声,主楼的门开了,面沉似水的杭七招手叫来了一个小厮,不知交代了什么,那小厮应下后,快步跑走了。 “七哥!”祁禛之赶在关门前,追上了杭七。 杭七掀开眼皮瞧他:“有事?” 祁禛之犹豫道:“他……怎么样了?” “还行。”杭七不想多说,扭脸就要关门。 第46章 “哎,哎!七哥,”祁禛之一错身,挤进了主楼,“我能去看看他吗?” “主上没醒,醒了再说。”杭七并不近人情。 祁禛之坚持道:“既然没醒,那我远远地看上一眼。” 杭七面色不善地打量着祁禛之,不知心里在酝酿什么。 祁禛之一咯噔,他意识到,那天傅徵失去意识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大概是被杭七听去了。 “七哥,我……” “我不是你七哥,”杭七一摆手,“祁二公子这么叫我,太折寿了。” 祁禛之面红耳赤,却不好反驳。 “我和老六是主上从察拉尔盐湖里捞出来的游魂,无亲无故。我俩年纪比主上大,但却一个行六一个行七,就是因为我俩发誓一辈子跟在主上身边,效忠他。”杭七缓缓道,“这辈子叫过主上‘五哥’的人,也只有他那短命的妹妹。我和老六,都不敢那样放肆。” 祁禛之一言不发地听着。 杭七扯了扯嘴角,似乎觉得和祁禛之说这么多无益,于是道:“回去收拾收拾东西,等过了年,我送你去兵营。” “什么?”若是放在七天以前听到这话,祁禛之必得兴高采烈,可此时他只觉得诧异,“你,你们要送我走?” “主上的意思。”杭七漠然道。 “那我想亲眼见一见他再走。”祁禛之说着话就要往暖阁走。 杭七一把拎住他的后脖颈,把人丢出了主楼:“还有,那杆银枪,主上同意送给你了,我可没同意。” “我……” 嘭!门关上了。 王雍正在给傅徵喂药。 傅徵时而疼得神志不清,时而又过于清醒,整日在半昏半醒之间,只当日子才过了不到一天。 他含着苦到发涩的药,视线在暖阁里转了一圈。 王雍心领神会,忙答:“白护院在外值守。” 傅徵咽下药,闭上了眼睛。 “主上,主上?”王雍叫了两声,见人没反应,于是放下药碗,为他拉上床帏。 床帏一拉,将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傅徵便更加不知外面今夕是何时,他昏昏沉沉地想,怎么自己每回醒来时,祁仲佑那小子都在值守呢? 除夕夜时,祁禛之确实在值守。 楚天鹰不在了,这内宅护院只剩李显、赵兴武和他三人。赵兴武家在天奎,除夕夜自然不会留在宅子中,李显被吓得害了病,至今还在床上躺着。 如此便只剩祁禛之一人,抱着刀,在前宅后院转来转去。 小花园中的千金线阵已重置得初具模型了,祁禛之不敢再随意乱动,只好蹲在台阶上的火炉边,盯着假山石出神。 不知山石下,那滩不详的血迹还在吗?那人的身体那么差,伤成那个样子,天蠺还能保他三年无虞吗?祁二郎搓了搓快被冻僵的脸,漫无边际地想道。 这时,楼上暖阁的窗户像是没关好一般,吱吱地响了起来。 祁禛之起身仰头看去,只见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只小麻雀,正立在窗棂下,啄食着新年刚糊上的窗纸。 “这小鸟……”祁禛之“啧”了一声,弯腰捡起块石子,对准那只麻雀,砸了上去。 “哒”的一声,麻雀跳着脚落在一旁,窗棂却迸出了一道浅浅的裂纹。 祁二郎砸歪了。 “嘶……”祁禛之叉着腰,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也能有失了准头的时候。 他愈挫愈勇,捡起第二块石子,又要砸上去。 谁知正在这时,窗户开了,里面探出一只苍白的手,一把捏住了那小麻雀短胖的身子。 小麻雀慌忙挣动,没几下便脱身飞走了。 “五哥!”祁禛之下意识叫道。 那只苍白的手随着这一声呼唤而短暂停在了窗边,随后,就飞快地收了回去,关上了窗户。 暖阁烛火摇晃,在窗纸上落下了一道惨淡的剪影。 祁禛之看着那道剪影,仿佛灵魂出窍般,失了神。 傅徵倚在窗下的东床上,看着杭七关好窗户,又非常不放心地加了道锁。 他伤重,难以起身,只能在腰后垫上一层厚厚的褥子,才能撑着凭几勉强坐直。 傅徵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从马上被敌军一箭射落,拔了箭,裹了伤,第二天还能跟着大军一起跋涉出征。 可如今呢,似乎封不严实的窗户都会要了他的命。 “将军,”杭七把加了糖霜的杏仁粥推到傅徵面前,“尝尝,老六亲自下厨做的。” 傅徵有些惊异地看向杭六,杭六面无表情:“我只是给灶台添了几捆柴禾。” “大差不差,重在参与。”杭七笑道。 傅徵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口:“还行。” “说你烧得柴禾还行呢!”杭七一拍杭六。 杭六一拱手:“多谢主上。” 傅徵笑了,只是依旧恹恹得没有精神。 他坐久了伤口疼得厉害,杭七便只能拿掉垫着腰的褥子,扶着傅徵侧躺下去。 “将军,今天祁家那小子来找你呢。”杭七特意提了一嘴,“当时您没醒,我就没让他上来。” 傅徵阖着眼睛,“嗯”了一声,似乎对见祁禛之这事兴趣不大。 杭七往傅徵怀里塞了个暖炉:“等过了初七,我就送他去四象营。” 傅徵微微睁开双眼,思索了片刻,道:“还是过完十五吧……我明日起来,得给孟伯宇写封信,你带着,免得他难为你。” 第47章 “我怕孟伯宇那小子?笑话……”杭七顿时嚷嚷道。 安神香似乎是起了作用,傅徵没听见杭七这大逆不道的话,眼看着就又要睡过去。 可就在这时,一阵悉悉索索的撬窗声响了起来。 杭七一把丢出千金线,钉在了那枚不甚牢靠的锁扣上。 “七哥,是我!”祁禛之挂在暖阁窗外,惊声喊道。 杭七眼皮一跳,飞快看了眼已经睡着的傅徵,忍不住破口骂道:“你找死吗?有门不走,来爬窗户!” 祁禛之呵呵一笑:“跟七哥你学的,之前我值守时,时常能瞧见七哥走窗进屋。况且,外门锁着,你们又不许我进……” 杭七背着手,不说话,打算好好欣赏一番身手矫健的祁二郎如何挂在冰天雪地里当一夜“窗神”。 “进来吧。”杭六先心软了,他拔下千金线引子,为祁禛之打开了小窗。 “嘿嘿,”祁禛之觍着脸笑道,“还是六哥善良。” 他撑着窗棂一跃,轻巧地落到了小榻边,一低头,正见傅徵那安安静静的睡颜。 “五哥?”祁禛之下意识喊道。 “还叫!”杭七伸手就要揍他,“刚睡着,再被你喊醒我就把你舌头割了喂猪。” 很好,祁敬明虽然不在,但要割掉祁二郎舌头喂猪的人又增加一员。 祁禛之大大方方地在小榻边坐下,声音很轻,却大言不惭:“那可不行,你问问五哥,他可不同意我丢了舌头。” 杭七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原本还算正经的思想不知要往哪里滑坡。 祁禛之这才意识到,自己此话讲得有些怪异。 “行了,看也看过了,可以滚了。”杭七预备送客。 祁禛之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大过年的,留我吃顿饭怎么了,真是……”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就在起身的这一刻,祁二郎发现,自己的袖口好像被人勾住了。 然后,啪嗒一声,祁禛之腰间挂着的香囊掉了下来。 杭六杭七一同看去,只见方才“睡着”的傅徵在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五哥!”祁禛之惊喜地叫道。 随后,傅徵的手轻轻一缩,好像又睡去了。 第19章 压岁钱 眨眼便是正月十五。 没出十五都是年,小孩子总有借口在街上玩闹,大人们也总有机会在家中偷闲。但过了十五,炮竹声就会随着那满地红纸屑一起,消失在街头巷尾。 年过完了。 赵兴武捧着一包芝麻饼,来到了祁禛之面前:“白老弟,这是我家二姨亲手做的,你带着,路上吃。” 祁禛之看了一眼那硬得能崩掉老太太三颗牙的芝麻饼,连声道谢:“还是赵兄你想得周到。” 李显自从上次被吓病后,一直面黄肌瘦,祁禛之好心地分出一块芝麻饼,递给李显:“李兄,你也尝尝。” 李显双手接过,神色恍惚:“白老弟,你真要走啊……” 祁禛之摸了摸下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白老弟,你讲话总是文绉绉的,”李显叹了口气,“我也总是听不懂。” 祁禛之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人没几日也要离开天奎了——他家为他谋了一门亲事,据说是个木匠的女儿。 “逢年过节的,你没事也回来转转。”赵兴武又道。 祁禛之一口应下:“一定一定。” 这日中午,三人蹲在火塘边吃了最后一顿饭。 赵兴武特意买来了路口那家小摊上的茴香馅馄饨和郭记的驴肉火烧,三人吃得满面红光,若是护院喝不得酒,祁禛之非得从杭七的酒缸子里再偷出几壶来下饭。 等到了晚间,祁禛之把从前傅徵给他的那箱子书整理好,留在了炕下,又偷偷将那杆傅徵曾答应送给他的银枪悄悄放回了库房。 一切准备就绪,他明天就要离开天奎了。 至于去哪儿,祁禛之不知道,杭七只说到了再告诉他。 总归不会把我卖了换银子,祁禛之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想道。 正月十五的一轮圆月高悬天角,洁白如霜的月色洒在暖阁窗边的矮几上,映着傅徵那没什么血色的侧脸。 他的膝头放着一条破破烂烂的蹀躞,蹀躞上纹着一个字“楚”。 这就是那日,他许诺要还给楚天鹰的东西。 “将军,天不早了,我把安神香点上吧。”杭七轻手轻脚地来到傅徵身边,说道。 这几日傅徵精神好转许多,只是伤口长得缓慢,时不时总会渗血。 杭七一眼瞧见了垫在他身后的那块帕子已被血浸湿,于是上前准备扶起傅徵,为他换件里衣。 “老楚埋在哪里了?”傅徵忽然问道。 杭七手一顿:“城外。” “城外何处?”傅徵追问。 杭七不敢看傅徵的眼睛,只胡乱答道:“一个小山包底下。” 傅徵按了按眉心:“是乱葬岗吧。” 杭七噤声不言。 “罢了,”傅徵没力气去追究这种事,他拿掉蹀躞,递给杭七,“去收好。” “是。”杭七顺从地应道。 傅徵闭了会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又问道:“昨日江先生来,把你们叫出去说了几句话,是有什么事?” 杭七埋头整理,东拉西扯:“没什么事,就是嘱咐我们照看好您。” 第48章 “哦,”傅徵无端接道,“是我快死了吗?” 杭七额角一跳:“将军啊,您能不能不要每天把‘快死了’这种话挂在嘴边?” 傅徵看他:“那江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杭七深吸一口气:“那姓江的说您被那一刀伤了内腑和骨骼,失血过多,气血两亏,要好好养着。” “还有呢?”傅徵非要问到底。 “还有,”杭七有些气恼,“还有就是让您不要天天胡思乱想,悲春伤秋的。这都多少天了,您那伤口到现在都没长好!我求您可怜可怜我和老六吧,别再折磨自己了!就算是要折磨,也去折磨那王老头、祁二郎,行不行?” “祁二郎”三字点醒了傅徵,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撑着凭几起了身。 “您又要干什么?”杭七欲哭无泪。 傅徵却从枕下摸出了一枚红包:“你不说我都忘了,好久之前就包好了,一直放到现在,年都要过完了。” 杭七看着那枚小小的红包,愣了愣。 “明天你和祁二公子一起上路,等到了四象营,再给他,这里面有当初他大哥的一条剑穗子,还有我给他写的一封信。”傅徵吃力地支着上身,伸出他那瘦骨嶙峋的一只手,要递给杭七。 杭七赶紧接过红包,扶住傅徵。 不过是起身了片刻,傅徵便疼得面无人色,他顺着杭七的手躺下,只觉贯穿了自己左胸下的那道伤又疼了起来。 杭七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昨日江谊把他叫出门外说的话。 那个不苟言笑,长了一张怨世脸的行医奇才忽然提起了一个杭六杭七哪怕是王雍都不敢在傅徵面前提起的人,他说,要不要让那位来天奎看看? 杭六杭七心中一凉,江谊又紧接着道,我总觉得,傅召元有些不想活了。 药石能救人性命,可若是人自己不想活了,那便是药石无医了。 药石无医怎么办?难道真放他去寻死吗? 杭七捏着红包,突然有些憎恨那个姓祁的小子。 若不是他…… “你在想什么?”傅徵并没有睡,他望着杭七那张写满了复杂表情的脸,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杭七明知傅徵不会信,还是随口胡扯道,“在想明早出门前给祁二郎煮碗饺子。” “饺子?”傅徵想了想,“他好像爱吃羊肉馅的。” “上哪儿给他包羊肉馅饺子,小厨房里还剩一笼白菜粉条馅的,将就吃吧。”杭七忿忿道。 傅徵笑了一下:“老七,你讨厌祁二公子啊?” “我……”杭七一下子语塞了。 “我记得当初他大哥在营里时,你就讨厌他得很。”傅徵轻轻皱了皱眉,压下胸口泛起的腥气,接着道,“当时你没少撺掇着孟伯宇背地里捉弄他,你当我不知道,实际上我一清二楚。” “将军……”杭七脸上有些挂不住,“那都是什么猴年马月的事了,我求您能不能不要什么陈年烂麻谷子都跟记账似的,一条一条列脑子里?是不是孟伯宇那小子十年前在茅坑里拉了几泡屎您也得给他数着啊?” 傅徵失笑:“混账东西,怎么说话呢?” 杭七见自己的心思被傅徵点破,便也不装了,直接道:“我就是讨厌那姓祁的,不光讨厌他,还讨厌他哥他姐他全家!尤其是他爹,什么两袖清风,光风霁月,装得二五八万,成天背地里讲人小话。还有他哥,祁伯献,读圣贤书把脑子读傻了,三天两头拽什么文人傲骨。放他的狗屁!从古至今,骨头最软的就是他们那帮文人!” 杭七一口气不停地把威远侯一家子数落一遍,傅徵却没打断他,反而笑吟吟地看着他。 “将军,您怎么不骂我呢?”杭七说完,有些心虚。 傅徵闭上眼睛,悠悠道:“因为,我觉得你说得挺对。” “啊?”杭七懵了。 但傅徵接着道:“可伯献心思纯良,从没有害人之心,也的的确确长了一身傲骨,他死得可惜。” “确实,”杭七心比斗大,直接说道,“所以他当初还不如死在四象营,给威远侯府混个抚恤金,自己不必窝窝囊囊地被斩首,还能让他老弟做个走狗斗鸡的纨绔君侯,起码一大家子的人不会流离失所。” “闭嘴吧你,混账玩意儿。”傅徵这回是忍无可忍了。 杭七却笑嘻嘻地蹦起来给他家将军行了个礼:“明天我们动身早,就不打扰将军您好梦了,在此先拜别了。” “滚起来吧,”傅徵笑道,“以前哪次出门也没见你人五人六地跑来拜别,这会儿倒学会拿腔作调了。” “这几日我也读了几本书嘛……”杭七嘟囔道。 他点上香,又为傅徵拉好床帏。站在床帏外,听到那人呼吸逐渐平稳了,这才熄了灯,轻轻地离开了暖阁。 第二日天没亮,祁禛之就已牵好了马,候在偏门处。 他所站之地恰恰能望见暖阁一角,此时屋中还没点灯,不知那过去整夜睡不着的人醒了没有。 祁禛之舒了口气,可身上却不觉得松快。从前被拴在这座宅子时总想着离开,可是真要离开时,他又后悔了。 他自觉自己不能再说违心的话去哄骗那人,可是此时却忍不住再见他一眼,再好好回答一下,他那天的那个问题……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第49章 祁禛之忽然觉得自己说不清到底喜不喜欢他。 这个想法一经冒头,就立刻把祁二郎吓得浑身一哆嗦。他牵紧马绳,开始在原地左右踱步。 “你长虱子了?”杭七好心问他。 已经行出了二里地的祁禛之依旧坐卧不宁,连带着胯下的马都在焦躁地打转。 “你才长虱子了。”看上去确实像是长虱子了的祁二郎回敬道。 杭七“嘿”了一声:“祁二公子,有心事?怎么,舍不得我家主上?” 祁禛之胯下的马应对自如,在杭七说完这话后,立刻受惊似的窜出十几丈,留杭七在后面放声大笑。 两人就这么你推我搡地走了大半天,直至晌午太阳刺眼时,才找到一座不大不小的官驿。 “祥龙驿?”祁禛之没来过此地,却觉得这驿舍的名字有些熟悉。 杭七卸下包袱,把长刀往桌上一横,立刻有长眼色的驿卒上前侍候。 “二位军爷,这是要去哪里?”那小驿卒热情地问道。 杭七指使祁禛之为他倒了杯茶,这才不紧不慢道:“十八里盘。” 驿卒眼前一亮:“二位军爷这是要去四象营?” 杭七拿腔作调,很文雅地呷了口茶,不答话。 祁禛之大吃一惊:“什么什么什么?十八里盘是什么地方?怎么就要去四象营了?” 那小驿卒看出祁禛之是个外行,好心解释道:“这位军爷有所不知,十八里盘正是年后四象营轮防之地。从这里往西再行三天,便能遇到四象营的第一道哨卡了。” 祁禛之目瞪口呆,这时,他方才缓慢地想起祥龙驿是什么地方。 苍天开眼,祥龙驿可是当年傅大将军一路长驱直入收复冠玉失地的起始。凡是说书先生讲话本,第一折必是祥龙驿祭天。 而此时此刻,祁二郎本人正端坐在祥龙驿中,端着当年四象营将士们曾端过的茶杯,坐着当年四象营将士们坐过的板凳。 “小子,痴呆了?”杭七拿手在祁禛之眼前晃了晃。 祁禛之灵魂出窍,声音缥缈:“你刚说,咱们要去哪儿?” “四象营。”杭七一敲桌子,冲那小驿卒笑道,“上酒上菜。” 祁禛之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四象营……” “怎么,不愿意去?”杭七揶揄道,“我记得,你不是很崇拜傅将军吗?” 祁禛之猛灌一口凉茶:“是五哥把我弄进四象营的?” “你说呢?这可托了好几道关系呢。”杭七故意道,他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五哥给你的,压岁钱,拿着吧。” “什么?”祁禛之大概是被“四象营”三个字烧干了神智,他迷茫地看着红包,“给我压岁?” “等到了四象营再拆。”杭七补充了一句。 祁禛之捏了捏红包,思绪不知在何处神游太虚。 “行了!吃饭吃饭。”杭七一敲他脑壳,“争取今晚赶到枫山驿。” 祁禛之心情复杂地收好红包,他怔怔问道:“七哥,你家主上……不会真的做过孟老帅的亲兵吧?” 杭七嘴里叼了只鸡腿,听到祁禛之的问题,顿时大笑:“当孟老帅的亲兵算什么?我还是傅大将军的亲兵呢!” 得,祁禛之收起幻想,果真是一个窝里孵不出俩蛋,这口气和他家主上似的,稀里糊涂,漫天跑马。 两人吃完饭,没在祥龙驿久留。 这地方再往前走就是官道,杭七身上不知带着哪位大人物的手谕,一路所见之人皆毕恭毕敬,哪怕是带着祁禛之这来路不明的通缉犯,照样通行无阻。 祁二郎过去没出过远门,更不知军中规矩,他只当是那姓傅的在京梁确实有人脉,却从未想过若要在此地来去自如,哪怕是丞相大人都得去请掌着虎符军印的傅徵手谕。 祁禛之无知,这倒省了杭七解释。两人一路无话,按部就班地在落日前抵达了冠玉郡的最西边,枫山驿。 “七哥,那四象营驻扎之地要时常变化吗?”祁禛之好奇道。 杭七刚在客房内掌上灯,他吹了吹烛芯,随口回答:“四象营又不是要塞,说立在哪里就立在哪里。四象营随战事动,不受二十四府制约,只听虎符军印的调令。如今虎符军印在傅将军手中,傅将军让四象营去哪儿,四象营就去哪儿。” “那我进了四象营,就能见到傅将军了?”祁禛之期待道。 杭七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大司马是你想见能见的?” 祁禛之撇了撇嘴:“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我大哥就在傅将军麾下听令,是跟傅将军一块儿上过战场的。” 杭七嗤笑一声:“你大哥?就那纨绔兵,上了战场傅将军还得伺候他,受了伤傅将军比自己受了伤都担心,生怕人噶在自己手里担待不住威远侯府。你可别学你大哥,好好当个小兵,不成天丢人现眼就行。” “你这话说得,好像当年你跟在傅将军和我大哥身边似的,我告诉你……” 咚—— 祁禛之的话没能说完,驿舍外骤然传来一声巨响。这巨响震得驿舍上下一抖,连小几上的茶杯都跟着颤了三颤。 “出什么事了?”杭七一把抓起佩刀。 正在这时,驿舍外传来几下沙哑的大笑,无数火把聚来,好似漫山遍野长满了影影幢幢的幽魂。 第50章 “通天山定波王虎无双在此恭候傅将军多时了!”一道放浪的声音响起。 第20章 山大王 通天山?定波王?虎无双? 祁禛之还一脸茫然,杭七已瞬间变幻了神色。 该死,他在心里骂道,路上有人走漏了消息。 “七哥,这是怎么回事?”祁禛之隐隐害怕,“他要找傅将军?傅将军也在枫山驿?” “不在。”杭七咬着牙说道。 “那他这……” “闭嘴,小子,不干你的事,把灯灭了。”杭七命令道。 祁禛之却按下了杭七:“不可,七哥,人已经来了,咱们现在灭灯,他们能看到,岂不是说明咱们心里有鬼?” 杭七看了一眼祁禛之,这人竟镇定自若,真觉得虎无双那山匪赶来枫山驿堵人不干自己的事。 杭七只能暗骂,这二十四府都快被这各路牛鬼蛇神渗成筛子了。 “七哥,那山大王我听说过,之前北卫灭国时,打着卫贞帝遗孤的名号,笼络了一帮子北卫禁军,和魏荻分庭抗礼。前几年本已被四象营削得抬不起头了,可自从魏荻被高车四十八部剿了之后,他买走了魏荻手下的散兵,这两年愈发嚣张。不过我听说那虎无双名声尚佳,不残害平头百姓。你我只要不声张,把身上带的刀枪棍棒一藏,应该问题不大。”已从茫然中抽身的祁禛之飞快道。 杭七瞥了祁禛之一眼:“行啊,用了不少功,起码知道这北塞都谁做主了,有进步。” “不是,七哥,我说真的,咱们不用怕。”祁禛之好声好气道。 “没用,”杭七把佩刀往身上一挂,“虎无双那小儿认得我。” “认得你?”祁禛之吓了一跳,“他怎会认得你?” 杭七呵呵一笑:“没想到吧,小子,你爷爷我人脉广着呢。” 祁禛之不得已又问出了那个问题:“怎么,你真是傅将军的亲兵?” 杭七一拍祁禛之的脑袋,把怀里一副令牌交到了他的手上:“虎无双断定傅将军在此,说明在咱们来的路上,有值哨的府兵走漏了风声。这事可大可小,你不要耽搁,直接去找驿使,他看到这枚令牌,就会立刻明白。北塞当口,每座驿舍都有暗道,你从暗道出去,直接往四象营走,路上别停,也别管我。听到了吗?” 祁禛之脑中一嗡,脱口问道:“七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要我抛下你吗?” “小子,你重情重义,但我答应了我家主上,要把你安安稳稳送去四象营,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我怎能交代?赶紧走,别啰嗦。”杭七倒是坦然。 而就在两人说话这功夫,外面已响起了刀枪相撞声。 驻守驿舍的府兵与虎无双的人交手了。 一阵火光闪过,府兵已被逼入内堂,两侧厢房外埋伏的匪宼不知何时撞破了角门,将不得不转为防守势的府兵堵在了门下。 “诸位!”枫山驿的驿使乔泽匆匆忙忙挤出人群,他一身布衣,却不怕直指自己胸膛的长枪,只见这人泰然笑道,“诸位啊,何事来我枫山驿打扰?眼下天不早了,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明日?”虎无双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他远远地看着那身形瘦小、弱不禁风的驿使,冷笑一声,“本王听说傅大将军行至此处,特来拜会。明日再来,岂不是就要错过傅将军了吗?” 乔泽捋着一把山羊胡,笑了笑:“定波王是打哪儿听说,傅将军在此的?本驿使怎么不知道?” 虎无双自封“定波王”,尊的还是北卫祖制。若他真是卫贞帝的孙儿,确确实实是要加封定波王的。 可通天山屁大点地,不过是连着天浪山的一座小小山头,虎无双手下的那帮子残兵游勇们自己都没多少落脚处,因而这“定波王”听起来,和劫道山匪也没什么区别。 不过虎无双的谱却总是摆很大,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身北卫郡王衮服,里面穿着锁子甲,外面还要套一身华服美冠。看上去,简直好像野鸡头上插孔雀翎,不伦不类。 这插了孔雀翎的野鸡掸了掸衮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冲乔泽一笑:“傅召元的手谕和令牌从祥龙驿一路到了你这里,你说,傅召元不在此处,谁信?” 乔泽心思百转,当即明白了这驿舍中有傅将军的亲信,二十四府内有虎无双的眼线,他没功夫叹息自己运气不好,只得应道:“傅将军如今身在何处,岂是我们这帮小官能知道的?定波王大人有大量,可千万不要为难我啊!” “我不为难你,”虎无双似乎很好说话,“你把府兵撤去,让我进驿舍一搜,他傅召元到底在不在,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乔泽和善笑道:“哎呀,这恐怕不妥。枫山驿乃我大兴的官驿,没有文牒,是不能随便进出的。” 说完,这位瘦小的驿使往后一退,高声命令道:“前推!落闸!” 边关驿舍与要塞一样,都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尤其是祥龙、枫山这种地界,内里有虎无双占山为王,外面有胡漠铁骑虎视眈眈。因而一座小小驿舍上下,不止配备了驿使驿卒,还有统领府兵的百夫长和基本的锁敌机关。 但虎无双也并非等闲之辈,他早就料到了乔泽会出这一手,于是得意洋洋地一挥手:“把火油抬上来!” 门下府兵只听“呼”的一声,烈火从门外倏然着起,裹着滚烫热浪的白焰如同厉鬼般扑向众人。 第51章 虎无双一勒马,掉头向门外而去:“驿使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轰隆一声,门头连带着锁闸一起,塌了。 傅徵被噩梦惊醒时正值子夜,他心悸起伏不定,躺在床上半天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杭六冲进暖阁,拉开床帏。 “将军,出事了!”杭六向来稳重,很少慌张,因此这声急呼瞬间把傅徵叫得神魂归位。 他半撑起身体,微微喘道:“出什么事了?” “虎无双夜袭枫山驿,扣下了一驿舍的人为质,要见将军你一面。”杭六语速飞快。 “见我?”傅徵扶住额头,“他见我做什么?” 杭六从怀里抽出一封长信:“这是赶在虎无双得手前,枫山驿乔驿使派人送往祥龙驿的战报。如今四象营已得了消息,只是孟少帅还在犹豫。” 傅徵不知有没有听清杭六说的话,他一把抓住凭几:“老七和祁仲佑今晚宿在何处?” 杭六神色跟着一变。 不出意外,从天奎去十八里盘,第一夜定要留宿枫山驿。 “老七手上带着我的令牌,这一路大小哨卡不断,其中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傅徵迅速明白了前因后果,他难得脸上见了怒色,“我不在北塞三年,这地方上上下下还有没有军法了?” “将军,现在该当如何?”杭六问道。 傅徵深吸了一口气,捱下伤口刺痛,定神道:“枫山驿的驿使是乔泽,那人我见过,能堪大任。他若是见了杭七手里的令牌,想必会不择手段,把人先送出重围。虎无双自称是北卫皇室后裔,就算收拢了魏荻的残兵,也不过是个山大王。等四象营杀到,他为了保全自己,必会退兵。现在怕就怕……” “怕就怕他意不在此。”杭六见傅徵脸色又白了三分,忙接道。 傅徵浑身冷汗频出,他撑着一口气,继续说:“孟伯宇犹豫不决,想必他也料到了。枫山驿距离十八里盘不过两天路程,若是虎无双手下的大部分人马埋伏在侧,恐怕他是想要偷袭四象营。” “这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他怎么敢……”杭六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 傅徵苦笑一声:“二十四府中有细作,必是饮冰峡一战后填补进去的新人。四象营也在饮冰峡折损不少,如今四象营中有没有细作,谁能清楚?我的令牌出现在了祥龙驿和枫山驿,这是摆明了告诉虎无双我不在四象营,若是让虎无双断定这一点,不管四象营动不动兵,我猜,他都会下手。” “将军……”杭六顿时失了主意。 “你去,去四象营,路上不要停。”傅徵抓住杭六的小臂,“孟伯宇再恨我,只要阐明了利弊,他不会不听我话。你去找他,让他先放斥候,探明虎无双手下的主力军在哪儿,然后不要管枫山驿,先下手为强。你得告诉他,营里多半有内鬼,叫他守好家门,不要给人通风报信的机会。还有,一定要把大军停在滦镇。” “是!”杭六转身就走,到了楼口,复又折返回来,“将军,那……我们难道真要放着枫山驿不理会吗?老七和祁二公子可都在那里……” 傅徵的侧脸藏在黑沉沉的屋中,叫杭六看不清神色,他只听那伤得坐都坐不直的人轻声道:“你不用操心,我来处理。” 一切没出傅徵所料。 在那场大火烧进驿舍前,乔泽找到了手持令牌的杭七和祁禛之,他带着两人顺密道离开,堪堪躲掉了闯入驿舍搜查的通天山匪宼。 而虎无双扣下了枫山驿的所有人,但却没有轻举妄动,他在等,等待四象营的动向。 这位占山为王十一年的“北卫遗孤”并非智谋不足的莽夫,他游刃有余,似乎料定了自己一定能得手。 又是一个深夜,杭七带着祁禛之摸进了南门县中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次,谁也不敢声张。名副其实的傅将军亲兵带着初出茅庐的落魄公子哥,在风云诡谲的边关,悄无声息地落了脚。 直到这时,在外漂泊了整整两日的祁二郎才发现,他似乎把祁敬明留给他的香盒落在天奎了。 “主上?”王雍掀开里间卷帘时,傅徵正在喝药。 没了杭六杭七,这宅子里无人供傅将军耍小性子,他自然也不需要人连哄带逼,一碗苦药顺利地灌进了嗓子眼。 王雍蹭到傅徵近前,从怀里摸出了一支小信筒:“这是今日上午,赵护院拿给我的,我没敢拆。” 傅徵看了一眼,皱起眉:“哪里来的?” “哦,一只小鸟送的。”王雍说完,自觉这话听起来有些不着调,因而又立即加了一句,“一只小鸟送到了赵护院的房中,但这信筒上刻了一个‘白’字。” 傅徵抽走信筒,语气不善:“丢三落四,你去他房里,找找有没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香盒,找到了拿来给我。” “是。”王雍应声离开。 信筒不过食指大小,里面却卷了厚厚的两层薄纸。 傅徵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替祁禛之拆了这封来自祁敬明的家书。 正当傅徵举棋不定时,王雍回了暖阁,为他送来了祁禛之落在枕下的那个小香盒。 “主上,”王雍小心说道,“其实昨日那小鸟就送来过一封信了,赵护院拿来给我时,我没在意。刚刚主上您一提,我便回房把昨日的那封信找了回来……给您。” 第52章 傅徵接过,见信筒处明显已被人拆了封:“你看了?” “我,”王雍不敢在傅徵面前编瞎话,他只得回答,“我只当是什么不重要的东西,所以打开看了一眼,没,没敢……” 傅徵扫了王雍一眼,王雍知趣地闭上了嘴。 “你给敦王殿下的信寄出去了吗?”傅徵只读了一行信,便开口问道。 王雍一哆嗦:“什么?” 傅徵不紧不慢地折好信,把祁敬明给祁禛之的嘱托放到了一旁,他冲王雍笑了一下:“若是敦王殿下知道,威远侯府的祁二公子被我收留了,我不会再宽忍你。” 王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殿下,殿下不知,小的,小的还没来得及送出消息……” 他不敢去问傅徵是怎么知道自己一直在暗中联系敦王谢裴的,更不敢撒谎装傻。毕竟,敦王远在天边,而近在眼前的傅将军可是真的会下死手杀人的狠厉角色。 “滚吧。”傅徵懒得与他深究。 王雍千恩万谢,屁滚尿流地跌出了暖阁。 待王雍一走,傅徵的脊背立刻垮了下去。 他按着肋上的刀伤,头脑一阵昏沉。 祁敬明的第一封来信是嘱咐祁禛之,要他冠玉放粮一事莫要再插手,直接将第二封信呈给傅徵便可。 而那第二封信中,祁敬明详细说明了吴瑛查来的现状。 被派往冠玉的发运使李绛曾是吴瑛同窗,两人二十年前一起拜在了当世大文师弘善先生门下,也算是个朗月清风的人物。 他本抱着赈济灾民之心来到冠玉,谁知此地水深似寒潭,赈济粮层层拨下,层层削减,除了郡治以外,只有屏山亭与南门县收到过些许微薄的粮草。 那么,剩下的粮草去了哪里? 三个触目惊心的字撞进了傅徵眼里。 四象营。 冠玉上下,从拨发粮款,到地方接收,中间转手数回,连李绛都说不清,那些流向四象营的粮草是谁在暗中运作。 作为不受二十四府所辖的直隶大军,整个四象营的饷银、粮草,都是由兵部直接呈递,在皇帝核批后交由门下省审阅的,最后还要盖上傅徵的大印。其间一环,都不可出岔子。 所以,他们要那拨发给百姓的赈济粮做什么? 整个大兴最宽裕的军费都砸在了四象营上了,难道孟少帅能揭不开锅? 傅徵眼前阵阵发昏。 他再次压下胸口泛起的腥气,从榻下摸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盒子里整齐摆放着四枚药丸——若是算上最左边的空缺,或许应当算是五枚。 曾在疆场上杀伐决断的傅将军没有犹豫,他拿起一颗,仰头咽了下去。 “来人,”傅徵平静地说,“给我备马。” 第21章 一场混战 小客栈被褥轻薄,冻得祁禛之半夜打抖。 他披上外衣起身,点了盏灯,缩在灯下取暖。 等了片刻,杭七也凑到近前,嘴里不住地呼着寒气。 “也不知道枫山驿现在怎么样了……”祁禛之忧心忡忡。 “用你小子操心?这个点儿,四象营估计已经杀过去把那山大王给荡平了。”杭七哼道。 “那山大王看起来不是个善茬,四象营可千万不要落进圈套了。”祁禛之还是放心不下。 杭七笑了:“你小子还没进四象营呢,就开始琢磨这个了?等你进去了,不得把孟伯宇请下去,自己坐上当少帅?” 祁禛之白了杭七一眼:“你真是没心没肺,那乔驿使舍下一条命,也要送我们离开,你竟然一点都不担心他,真是……” “担心有用吗?”杭七一拍祁禛之的脑瓜,“我又不是傅将军,天天担心完这个担心那个。我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把你送去四象营从军,让孟伯宇那小子好好收拾收拾你,省得在我们跟前碍眼。” “你跟……孟少帅很熟吗?”祁禛之奇道。 “不跟你说了吗?我是傅将军的亲兵。”杭七一扬眉,“当年在塞北,我揍孟伯宇,他可是不敢还手的。” 祁禛之“嘿”了一声:“既然你是傅将军的亲兵,那你家主上是谁?难不成,那病病歪歪的人就是傅将军?” “说话注意点吧你,”杭七又是一巴掌拍在祁禛之的后脑勺上,“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两人缩在屋里说闲话,耳朵却听着窗外。 这南门县并不太平,此地离四象营驻地相当远,再往西就是高车部落,里面鱼龙混杂了不知多少逃出要塞的大兴逆贼、北卫余孽,年年都不安生。 杭七曾跟着傅徵出过一次南门县,关外黑市之景仍刻在他心里。 当然,也正是如此,杭七才会带着祁禛之跑到南门县落脚,在他看来,虎无双可不会轻易跑到这里来碰运气。 只是可惜,杭七想错了。 深夜,一小队来路不明的人马顺着南门县城墙下那年久失修的沟渠溜进了这座冠玉最西的小镇。 一个在傍晚时分目睹了祁禛之与杭七进店的老妇坐在巷子口,为那为首之人指明了去路。 就在客栈小桌上那盏不长不短的蜡烛即将燃尽时,他们破门而入了。 “嘭”的一声,杭七横在门口的长椅被人一脚踹翻。 祁禛之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拽起,丢到了一边。 第53章 “快走!”杭七拔刀出鞘,挡在了祁禛之面前。 “七哥!”祁禛之惊道。 他话声未落,只听“当当”两声,前后门窗被千金线打断,杭七抬手拍了个引子在祁禛之的双肩上。不等他喊疼,这暗器长线瞬间收拉,拽着祁二郎飞向窗外。 “不要——”那声音散在风中,跌出了客栈。 这时,一声桀笑响起,一个身材高大、身着短打的壮汉出现了杭七眼前。 “别来无恙啊,”这人吊着一双三白眼,笑意盈盈地叫道,“义渠豹。” 杭七一震,握紧了手中的刀。 一天后,守在枫山驿的虎无双撤了兵,撤兵前,他将驿使乔泽斩于马下。 又过一天,四象营拔军,直奔十八里盘外的北卫古铜台旧址,出其不意地偷袭了埋伏于此的三千通天山匪宼。 虎无双气急败坏,放出话来,说若是傅徵不出面见他,他就要将余下人质悉数斩首示众。 此事一路传回京梁,第二日朝堂上,当今皇帝谢悬应下了剿匪的军令。 祁禛之就是这么逆着北上西去的人流开始往回走的。 他在南门县外的小驿中听到了四象营拔军的消息,至于如今四象营在何处,祁禛之不知,也没有门路去探知。 不仅如此,事发突然,眼下不论是令牌还是手谕,都在杭七身上,就连傅徵给他的那枚红包,都不慎落在了客栈中。 除了勾走他的那两根千金线。 只可惜塞北之地缺医少药,祁禛之不得不扛着金钩打穿的血窟窿,躲避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通天山匪宼。 眼下,除了回天奎,他别无去处。 在南门县漂泊了三天,趁着四象营偷袭古铜台,祁禛之随乱民一起,混进了来时路过的祥龙驿中。 在冠玉,祥龙驿算是出塞第一驿。此处不像枫山驿中只有区区几个府兵把守,祥龙是个背靠天浪山山尾的小镇,地势险要,驻扎着将近一百个屯田兵和五十多名镇戍兵。虽说比不上天关要塞,但一旦驿舍落闸,饶是胡漠铁骑来了,也得攻上三天。 祁禛之在驿卒处领了被褥,靠在廊下看着镇戍兵放了闸门,这才安心地一头昏死过去。 他本抱着在军中建功立业的心思离开天奎,可谁知还不到七天,便出师未捷,差点折在半路。 还赔上了一个杭七。 祁禛之并不喜欢杭七,在那座宅子里朝夕相处时,他甚至有些讨厌此人。可真当遇到事,那人把自己挡在身后,而自己无能为力时,祁禛之忽然恨起了自己。 他无法控制地想起了大哥洒在自己头上的血,跪在自己脚边的萧夫人和白娘,还有被没入奴籍的姐妹姑侄。已经大半年过去了,他依旧一无所成。 祁禛之,祁二郎,怎么还是那个在京梁桐香坊里寻花问柳的废物呢? 昏昏醒醒的梦里,祁禛之无力地想道。 “醒醒,醒醒?”睡到半夜,祁禛之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面容枯皱似陈皮的老头,这老头手里端着碗茶,正欲往他嘴里灌。 “我……”祁禛之本想开口,可嗓子却哑得说不出话。 “你伤口发炎了。”这老头好心道,“起来喝点茶吧。” 祁禛之用右臂支起上身,接过那碗淡如白水的茶一饮而尽:“现在,咳,是什么时辰了?” “子夜,”那老头回答,“刚打过更。” “多谢。”祁禛之揉了揉脸,觉得好受许多了。 “换件褂子吧,”好心的老头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件灰扑扑的夹袄,“你身上那件,都被血浸湿了。” 祁禛之没有推辞,他脱掉出门时穿的那身圆领青色长袍,裹上了那老头的灰布夹袄。 还挺暖和,祁禛之心里叹道。 “你肩上那伤,得处理一下,等会驿舍郎中来了,叫他瞧瞧。”老头说道。 祁禛之感激不尽,他不由问道:“老伯,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那老头一把破锣嗓子,笑起来时皱纹几乎能把双眼淹没,他笑了两声,答道:“从通天山下的小村子里来。” “通天山?”祁禛之愣了,“那不是……” “是啊,”这老头给自己也倒了碗茶,“定波王的手下在古铜台遭了埋伏,山上乱成一片,我们趁乱逃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祁禛之没有怀疑这老头的说辞。 “你呢?”老头问道,“你从什么地方来?” “南门县,”祁禛之没遮掩,“遇到通天山的山匪了。” “你肩上的伤,就是山匪打的?”老头好奇。 祁禛之无奈一笑:“不是山匪还是能是谁?” 老头笑了笑,抱着褥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借着月色,祁禛之看到,这老头的后脖颈上,文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虎头。 虎头? 但还不等祁禛之细看,闸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镇戍兵匆匆忙忙跑进驿舍,高声喊道:“全部人马,立刻退入内堂,快!” 这话好似平地炸雷,让睡在廊下的乱民们纷纷惊醒。 祁禛之不得不抱着被褥,跟随他们一起,钻进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堂。 正在此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乱民中响起:“动手吧。” 第54章 下一刻,只听“唰唰”几声,刀剑光影一闪,惊叫声响起,已有人见了血。 这座原本应当密不透风的驿舍,已不知在何时,混进了通天山的细作。 遥远的天浪山山尾,明月一角被乌云遮蔽,只露出一点微末银光,照着行将被鲜血染红的大地。 咚!咚咚—— 似乎在更远的地方,有战鼓雷动。巍巍震颤自脚下传来,绵长的号角声响彻云霄。一把把明火在数个天关要塞燃起,层层叠叠的堡垒围墙上,镇戍兵拉弓引箭,对准了堡垒下黑压压的大军。 一个身着铮亮玄铁甲、高大威严的年轻将军立于阵前,高举长枪:“通天山的小贼们,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哗—— 两军冲杀,激起千层血浪花。 “主上!我的主上!”王雍跌跌撞撞地跑出角门,一头栽倒在傅徵脚边,“主上,小的求您了,您别去啊!” 傅徵一身玄青色书生袍,腰间挂上了一把形制古朴的剑。他长身玉立,面上病容依旧,可却平添了一股精气神。 王雍恨不能以头抢地,他抓住傅徵的衣摆,苦苦哀求:“主上……将军,将军啊……” 傅徵接过了小厮双手捧上的马绳,冷冷道:“松手。” “将军……” “别逼我踹你。”傅徵漠然。 王雍哆哆嗦嗦地松开了手,眼看着傅徵提剑一跃上马:“将军,您,您……注意安全啊……” 傅徵终于舍得正眼看了看他:“我知道。” 说完,他一夹马肚,踏着夜色,疾驰而去。 祥龙驿中,潜入的通天山细作已杀入后府,原本围守在此的镇戍兵高喝一声,迎上前去。 方才指令细作动手的头目低笑三声,用袖口擦了擦刀尖上的鲜血:“不要负隅顽抗了,让你家驿使出来,束手就擒吧。” “放肆!尔等小贼还敢在此口出狂言,找死吗?”这时,后府中走出一位身量颀长、广袖紫金袍的男人,他气度不凡,一看就绝非等闲之辈。 但那细作头目似乎早就料到了会遇见此人,他心满意足地笑了:“吴监察,你果真在此。” 吴瑛,“三朝宰相”吴忠归的长子,如今的监察,也是落了罪的威远侯府姑爷,在听到这细作的话后,眉心一蹙:“你是冲着……” 这话尚未出口,那细作头目已嘬唇为哨,从口中喷出了一根银针。 “小心他的暗器!”有人急声高呼。 吴瑛还没来得及定睛瞧清楚,就见一箭从旁侧飞射而来,径直撞掉了那根堪堪没入他睛明穴的毒针。 “通天山的山匪,竟然敢在此暗算朝廷命官,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方才提醒吴瑛的人不屑笑道。 不等那小头目转身去看,聚拢在他身边的几个细作便随着“噗噗”几声,断头割尾,死了。 “这……”就连吴瑛也大吃一惊。 一手拉着那根杭七留下的千金线,一手拎着长弓,祁禛之坐在后府一侧的房顶上,呵呵笑道:“这位兄台,你没觉得自己下面微微发凉吗?” 小头目怔然低头,只见一道挂着血珠的金线已切断了自己的双腿。 “啊!”登时一声惨叫。 原本士气高昂的细作大惊失色,可那神机妙算的虎无双没给自己人军心涣散的机会。“轰”的一声,驿舍闸门被撞开了。 祁禛之瞳孔一缩,转身冲姐夫吴瑛拱了拱手,几个起跃,就要去前院堵门。 可正在紧要关头,祥龙驿背靠的那座小山尾上忽地燃起了火光,一阵排山倒海的啸声由远及近,扑向驿舍。 祁禛之心中暗骂,吴玉琢这狗贼到底带了什么宝贝,竟叫这帮人如此锲而不舍。 但还不等他骂完,一支长箭破风,朝他袭来。 “仲佑小心!”吴瑛大叫。 祁禛之心弦一紧,一个翻身跳下房顶,长箭擦着他还在流血的肩膀,钉在了廊柱上。 “保护监察!”驿舍驻军都统喊道。 数十名镇戍兵在吴瑛身前身后结阵,刀刀相交,枪枪相连,誓要抵抗住通天山的匪宼。 祁禛之收好千金线,捡起地上散落的一把长枪,也挡在了吴瑛身前,他回身冲自家姐夫笑道:“我要是今天死在这儿了,你说,阿姐她会不会跟你和离?” 吴瑛气得大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祁禛之一转长枪,将扑上来赴死的山匪利索挑落:“放心,我不会死的!” 后山火光尽染,熏得夜幕黑紫,星河颠倒。 祁禛之却不害怕,他忽而想起了某一个雪夜,那人伏在楼上窗边,看着自己在院中舞枪。 枪尖寒光映月,将那如水般的皎皎之色画在掌中,画在眼前,画在天边。 仿佛,也画在了心头。 血色闪过,杀声震耳,但祁禛之的眼中,却只有那日雪夜里的人和月。 “撤!快撤啊!要抵挡不住了!”有人哭喊道。 此时已近破晓,天际露白,挂在山脊上的月亮消失了。 “二郎!”吴瑛被人推搡着离开,他艰难地回过头,想要拉一把几近力竭,快要瘫倒在地的祁禛之。 但两人已相距甚远。 “去死吧!”一个扑向祁禛之的细作怒喝道。 当!一把长剑撞断了刺来的短刀,祁禛之腿一软,晕了过去。 第55章 在晕过去前,祁禛之似乎看见了一道驭驾黑马,破阵而来的身影。 第22章 传说中的傅将军 清晨,一轮晕着曦光的圆日从山巅一侧浮出,映亮了遍地散落的斧钺钩叉。 伤兵们互相搀扶,在廊下休整。 一向风度翩翩的吴监察此时顶冠歪斜,发丝散落,一身紫金袍破破烂烂,看上去和灰头土脸的众人没什么区别。 带着天奎要塞一千镇戍兵赶到祥龙驿支援的傅徵却依旧一尘不染,这本是场惨战,可他一柄长剑问疆横扫完乱军,身上穿的那件玄青色书生长袍竟都没有散乱分毫。 吴瑛抹了一把额上热汗,上前拱手道:“傅将军。” 傅徵把马缰递给驿卒,转身回礼:“吴监察。” 吴瑛满脸羞愧:“昨日是我大意了,叫驿使大人开门收容乱民,不承想,把通天山的细作放了进来。” 傅徵神色平静:“此事与你无关,想必是二十四府中人已混进了虎无双的眼线。” 说完,他看向吴瑛:“你是……来护送换防图去四象营的?” 吴瑛听到这话,先是一震,随后抱拳道:“正是。” “既然换防图在身,出了同州,就不该随意在小驿中歇脚。”傅徵说道。 吴瑛面红耳赤:“是属下失察。” 傅徵看了一眼被人抬进屋治伤的祁禛之,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换防图还在吗?” “将军放心,属下贴身存放,不敢交由他人保管。”吴瑛答道。 “那就好,”傅徵一点头,“你即刻出发,往滦镇去,孟伯宇此刻应当正在天轸要塞。” “滦镇?天轸?”吴瑛一愣,“孟少帅是要杀去通天山吗?” 傅徵没有解释为什么前一日还在古铜台的四象营今日就移去了滦镇,他只道:“快去吧,我叫亲卫护送你。” 说完,他转身向里屋走去。 祁禛之正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 他双肩重伤,好在杭七技法高超,两把千金线引子没有打穿他的筋脉和骨头,只是看起来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驿舍郎中割掉了伤口边缘泛白的死肉,又手法粗暴地以火燎法止血,疼得祁禛之在梦中阵阵颤抖。 他的思绪还浸在杀声震天中,昏沉间,却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后,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的小臂。 那人掌心的微末温度让祁禛之不知不觉放下了心,沉入更深的梦中。 傅徵坐在床边,看着郎中裹伤:“严重吗?” “还行,”这郎中长了张圆脸,笑起来时和善可亲,“这位小兄弟底子好,过不了几天就能起来活蹦乱跳了。” “那就好。”傅徵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祥龙驿驿使关蟠领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兵来到了傅徵面前。 关蟠单膝跪地,行礼道:“将军,我们捉到了那个把通天山匪宼放进驿舍的细作。” 说完,他拎起那小兵,推到了傅徵面前:“就是他。” 傅徵抬眼一扫这小兵的脸,说道:“衣服扒了。” 左右驿卒当即上前,按住这小兵,扒掉了他的上衣。 一个文在胸前的虎头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记下这个图案,清查驿舍内身上有相同文身的乱民,不论老少,捉到之后,一律格杀。”傅徵淡淡道。 关蟠心神一震,忙低下头应道:“是。” 傅徵发号完命令,又去看祁禛之:“他身上怎么这么烫?” 郎中赶紧回答:“这位军爷的伤口发炎,拖了有几天。不过刚刚我已经为他清理好了脓血,剪掉了坏死的肉。看样子,今晚就能醒来。” “多谢。”傅徵轻轻点头。 外面已按照傅徵所说,揪出了数十名藏在乱民中还没来得及脱身的通天山细作。屋中人只听几声惨叫传来,数道鲜血便已溅在了窗纸上。 而傅徵,则目不横斜地注视着祁禛之。 这年轻人好像在一夜之间,抽去了原本顽劣的骨骼,硬生生在眉宇间逼出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倔强来。 曾经在桐香坊里寻花问柳的祁二郎,似乎被通天山匪宼的鲜血一泡,泡出了个隐隐约约的人型。 傅徵缓缓抚过他的眉心,为他捋平了那里拧起的沟壑。 “将军,”有人在傅徵身边叫道,“四象营的信。” “拿来我看。”傅徵终于从祁禛之的身上移开了目光。 一个传令小兵上前,为傅徵呈上了四象营少帅孟寰的亲笔书信。 傅徵看了两行,微微皱眉:“去备马吧,我跟你一起走。” 传令小兵一拱手,飞快而去。 屋中人来人往,只有祁二郎依旧睡得酣然。 傅徵招手叫来了一个驿卒,嘱咐道:“等他醒了,让他立刻回天奎,路上不要耽搁。” 驿卒懵懂点头。 傅徵没有再多言,他拎起放在一旁桌上的长剑问疆,起身离开了。 祁禛之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他睁开眼,肩上的痛感还未传来,脑中已回想起了今晨的一切。他忽地翻身坐起,向四下张望。 “这位军爷,你醒了?”受傅徵嘱咐好好照顾祁禛之的驿卒上前,为他端来了一碗水。 祁禛之呆呆地接过水:“我姐夫……不是,吴监察在哪里?” 第56章 “吴监察一早就离开祥龙驿,赶赴公务了。”小驿卒有一答一。 “他受伤了吗?一切可好?”祁禛之关心道。 小驿卒笑了:“傅将军赶来得及时,吴监察一切安好。” “傅将军!”祁禛之的声音变了调,引来旁边一众人侧目。 向来不存在内敛害羞的祁二郎随手拉过一个伤了脑袋的小兵,大声问道:“你们都见到傅将军了?” 小兵痴痴点头。 祁禛之立刻想起了陷入黑暗前看到的那个纵马而来的剪影,他追悔莫及:“怎么就我晕得不省人事呢?” “不省人事也有不省人事的好处,”驿舍郎中插话道,“傅将军还在你榻边坐了半天,关切地问东问西呢!” “什么?”祁禛之这下连肩膀都不觉得疼了,“傅将军还关心我?” “谁说不是呢,”小驿卒接道,“这位军爷,您难道不认得傅将军吗?我们都瞧着傅将军跟你很熟,还当你是他的亲卫呢。” 屋中伤兵们纷纷附和。 祁禛之云里雾里,满脑子只记得傅将军关切地坐在自己榻边,他捋了捋那片麻叶片似的褥子,恨不能透过这层薄薄的棉絮,摸出傅徵相貌如何、身量多少。 “军爷,您还喝水吗?”驿卒问道。 祁禛之哪里还在乎喝不喝水,他只顾着追问傅徵:“你们都见了那傅将军,可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了?” “那是当然。”小驿卒笑道。 “是不是身高八尺有余,威严魁梧,剑眉星目?”祁禛之激动地问。 “呃,这个……”小驿卒挠了挠后脑勺,小心措辞道,“倒也没有身高八尺有余,我瞧着他,好像还没有军爷您高。” “没我高?”祁禛之顿感失望,“那长得呢?是不是英气逼人,举世无双?” 小驿卒更加为难了,他左思右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傅将军平易近人,看上去,和我家驿使也没什么区别。” “你家驿使?”祁禛之大怒,只觉得这小驿卒口出狂言。 他看向祥龙驿的驿使关蟠,那是个白白净净的书生,穿着破破烂烂的灰袍,见了谁都赔笑抱拳,那一身落拓又穷酸的模样扎在祁禛之眼中,让他只觉脑仁疼。 “罢了,定是你没瞧仔细。”祁禛之决定原谅小驿卒。 小驿卒呵呵一笑:“军爷,您若是好些了,不如立刻动身回天奎吧。” “回天奎?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从天奎来的?”祁禛之奇怪。 小驿卒一梗:“是……傅将军这么嘱咐我的,将军说,若是你醒了,就立刻回天奎,路上不要耽搁。” “傅将军?”祁禛之一时不解,“傅将军怎么知道我是从天奎来的,难道是……” 难道是吴瑛那货背地里嚼舌根,把他姓甚名谁都吐露给了傅将军?那叫他以后怎么在傅将军面前混? “军爷,东西都给您准备好了。”小驿卒赔笑,“您是今晚就走,还是等明早再走?” 祁禛之憋了口气,他问道:“你知道如今四象营在何处吗?” “四象营?”小驿卒愣了愣,“不知道……” “听说去滦镇了,眼下孟少帅正在天轸督战。”旁边有个伤兵接道。 “天轸?滦镇?”祁禛之飞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冠玉郡图,顿时大喜,“天轸离这里不远啊!” “是不远,”那伤兵慢悠悠道,“但天轸后头就是通天山,四象营是去剿匪的。小兄弟,今早你没醒,不知道,那位长得斯斯文文的傅将军刚手起刀落杀了十几个混进乱民里的通天山细作,尸体还在外面停着呢。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 祁禛之抱着小驿卒给自己准备的包袱,转头看向院中。 一排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廊下,举着火把的镇戍兵正在往上浇火油。其中,那个曾好心给他换夹袄的老头也静静地躺着。 “他不是通天山下的村民吗?”祁禛之怔怔地问道。 “身上文着虎头的都是细作,谁管他是不是村民……”伤兵咕哝道,“傅将军日理万机,难道还要挨个去审吗?” 祁禛之黯然,他穿好外衣,挎上包袱,冲一直照料自己的小驿卒拱了拱手:“多谢小兄弟,我先行一步了。” 夜色渐沉,祁禛之牵着马,独身离开了祥龙驿。 他站在官道岔口,回身远远望着要塞堡垒上的漫天烽烟,忽然不想走了。 回去做什么?继续待在那座小小的宅子里,当那混吃等死的护院?守着那病病歪歪的人等他咽气吗? 想起暖阁里的傅小五,祁禛之顿时头大,他一面想着再也不要回去见他,一面又忍不住担心,万一战火波及天奎,他一个病秧子,跑得及吗? 更何况…… 更何况杭七可是说过,进四象营这事,是他主上托了好几道关系才办成的,若是自己灰溜溜地回去了,岂不是要丢人家的脸? 心思已定,祁禛之跃上马背,一拉马缰,朝着那天轸要塞的方向奔去了。 要塞下,高耸的闸门随着一声巨响,缓缓升起,排排火把点亮了狭长的入关通道,在通道那头,一个高大的年轻将军正不停踱步,似乎,在等待谁。 “来了。”他的副将低声道。 这年轻将军瞬间抬起头,目光如炬,望向远方。 第57章 不多时,一道牵着马的身影出现在了狭关那头。 是傅徵。 “少帅,你……”副将闻简正欲开口,就见那四象营的主将,老帅孟善的独子孟寰,登时攥紧了手中的马鞭。 他快步上前,不像是来接人的,更像是去揍人的。 “少帅,这两侧城道上都是镇戍兵,您可不要出言不逊,让外人听去了。”闻简追在孟寰身后,一路急声说。 孟寰充耳不闻,刚一走到傅徵面前,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往上一提:“你居然真敢来?” 傅徵比孟寰矮了小半头,被这么一拎,不得不仰起脸看他:“伯宇……” “闭嘴!”孟寰双眼赤红,一声怒吼冲口而出。 “少帅,少帅……”闻简赶忙上前劝架,“上面的弟兄们要听见了……” 孟寰狠狠一放手。 闻简尴尬地笑了笑,抱拳行礼道:“傅将军。” 傅徵理了理衣领,冲他一点头,把马缰交了过去。 闻简立刻点头哈腰地牵过马,加速离开了自家那炸药桶似的主帅。 “战事如何?”傅徵越过孟寰,当做方才的剑拔弩张不存在。 孟寰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把那句“要你管”咽进了嗓子眼,憋着气答道:“虎无双带着人退回了通天山,他押着枫山驿里的驿卒和不少平头百姓,一定要见你一面。” “见我?”傅徵走在前面,随口回了句,“有意思。” “有个屁意思啊?少跟老子打哑谜!”孟寰嚷道。 傅徵脚步一顿,孟寰一个没留神,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你……” “古铜台你损了多少人?”傅徵回身看他。 孟寰定了定,答道:“不到一百。” “虎无双呢?”傅徵又问。 “约莫二百。”孟寰有些脸红。 傅徵动了动眉梢,转身继续走。 孟寰忽然觉得丢人。 十年前,在老帅孟善挂印后,孟寰被他指在傅徵手下做副将。那时的孟寰初出茅庐,一身毛里毛糙的坏毛病,被傅徵这从底层爬起来的老将练得心服口服。 他年轻,追在傅徵身边,时而觉得自己再过半辈子也比不上那人的能耐,时而又心思澎湃,恨不能一步跨越多年鸿沟,狠狠压在傅徵的上头。 三年前,傅徵回京受封,被猜忌多疑的皇帝留下,四象营便顺理成章地交到了孟寰手中。 他本以为自己能扛着傅徵的名号,把那常胜不败的战绩一路推到顶峰,却未承想,到头来为了他重新出山的亲爹和十八位主将一起,折在了饮冰峡。 孟寰想恨傅徵,可他更恨他自己,恨自己无能,恨自己金玉其表。 “不用自责。”傅徵不需看孟寰的脸,就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虎无双虽说只是个山匪,但不是莽夫,手下又有一群忠心耿耿的谋士,你若一意孤行要和他硬碰硬,自然不行。” 孟寰被他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 “闻简有没有跟你说过,与其直接赶尽杀绝,不如先把人困在古铜台,以此为要挟,与虎无双谈判,要他放人?”傅徵偏头看孟寰。 孟寰没点头,也没摇头,只一言不发。 傅徵就当闻简说了,于是笑了笑:“你应该听他的,不然,也不需要把我请来,白白给自己找气受。” 孟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看了一眼傅徵,言不由衷地承认道:“这次是我失察。” 傅徵并没有责怪他,只道:“带我去议事堂吧。” 天轸要塞不算大,但堡垒仍傍山修建了足足七层,议事堂就在第七层,站在青石堆起的墙垛下,正能仰头看见烽火燧上的硝烟。 傅徵进门时,白虎、玄武两帐下的十四位主将都已候在了屋中。他们一见傅徵,齐刷刷地跪了一片,直呼“拜见大司马”。 傅徵抬脚一踹正跪在门边的少年将军:“再领着他们胡闹,小心我给你大哥告状,让他来收拾你。” 那少年一扬脑袋,瞪着双水灵灵的眼睛笑道:“我大哥在滦镇呢,你快去啊!” 这位正是“三朝宰相”吴忠归的小儿子,吴瑛的幼弟,吴琮。 傅徵一拍这少年扬起的脑袋,笑骂道:“都赶紧给我滚起来,少整这些虚的。” 主将们大笑,其中有两个相熟的拉过傅徵,把人上下打量了一遍:“你怎么瘦这么多?皇帝老儿克扣你饷银了?” 傅徵笑而不答。 这屋中有一大半的人他都不大认得,大抵是饮冰峡一战后,被提上来填补空缺的新人。 想到这,傅徵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看了眼站在人群之外的孟寰,开口道:“少帅,脾气闹完了,可以来讲讲战况了吗?” 第23章 把水搅浑 若非实在没办法,孟寰是绝不会写信给傅徵,要他回来主持大局的。 可眼下这般情况,孟寰着实没了主意。 虎无双扣着人质,收兵回了通天山,与四象营遥遥相望。 那通天山一侧狭长,面朝滦镇,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另一侧陡峭,光秃秃的石壁正对金央部族,成了一道天然堡垒。不然,四象营又怎会让那自封的“定波王”在民间逍遥快活好几载? 孟寰虽说鲁莽,却不痴傻,他清楚自己决不能盲目攻打通天山。但不打通天山,皇帝亲手签下的剿匪令怎么办?那些不光有朝廷命官,还有平头百姓的人质怎么办? 第58章 孟寰纠结了整整一夜,到底没忍住,把信递到了傅徵手上。 这是他最讨厌的人,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沙盘前,整个四象营的主心骨正盯着通天山的地形图沉思,孟寰站在他身旁,按捺不住问道:“打吗?” 傅徵看他:“打什么?” “通天山啊!” “你觉得能打吗?”傅徵真诚地看着他。 孟寰不敢回答了,生怕傅徵在自己属下面前驳自己的面子。 傅徵叹了口气:“虎无双料定了我们不会打,因为他比在座各位都清楚,四象营打不上去。”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那山大王把手上的人质全杀了祭天吧!”孟寰急道。 余下的十四位主将听到这话,也不约而同地看向傅徵。 傅徵却又不说话了。 孟寰脾气急,他恨不能拎起傅徵,好好抖一抖这人,让他把该讲的不该讲的全抖出来。 “急也没用,”在孟寰准备嚷出下一句话前,傅徵开口了,“虎无双现在最期待的,就是你带着人上去送死。” “那你说怎么办?”孟寰被他磨得没脾气。 傅徵抬起头,环视四周:“那位‘定波王’不是想见我吗?如此,我去见见他好了。” 一众人面面相觑。 傅徵笑了一下:“但我记得,虎无双并没有说他要在哪里见我,少帅,你不如修书一封,送到通天山门口,去征询一下人家的意见,看看……我们是在他的通宝大殿里会面,还是在天轸要塞里会面。” “你……”孟寰瞪大了眼睛。 “好了,快去吧。”傅徵轻快地说。 吴瑛的幼弟吴琮忍不住开口:“傅将军,您真要去见那山大王啊?” 傅徵寻了个矮床坐下,把小几上被孟寰扒得乱七八糟的战报分门别类摆好:“既然他这么想念我,见一见,也未尝不可。” “但是……” “行了,既然傅将军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孟寰打断了吴琮,冲围在左右的主将们道,“先散了吧,我命闻简修书。” 众人依次离开,偌大一间议事堂便只剩下孟寰,和坐在小几后的傅徵了。 “我把帅帐让给你。”孟寰硬巴巴地说。 傅徵支着头,随手翻看战报:“不用,我在这里坐一夜就行。” 孟寰站着没动。 “子茂怎么没来?”傅徵不看他,随口问道。 “你那便宜儿子在滦镇。”孟寰回答。 傅徵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诶,那杭六呢?也在滦镇?” “哦,他,那个……”孟寰顿了顿,“我把他安排去校练场了。” 傅徵忍俊不禁:“你就这么恨我?连我身边的人都要丢到一边,眼不见心为静?” “我……”孟寰本想强词夺理解释一番,可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破罐破摔道,“我就是恨你,怎么了?” “没怎么。”傅徵摇摇头,继续看战报,似乎这奔波的一天让他疲惫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孟寰又站了半晌,眼看着傅徵累得栽头,他才不甘心地开口问道:“你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傅徵眨了眨眼睛:“解释什么?” “那,纸,战,令。”孟寰咬着牙,一字一顿。 傅徵“啊”了一声,身体缓缓靠在了圈椅上。 “你没什么想说的?”孟寰压着性子,眼尾渐渐泛红,“我爹,肖叔,小安,还有三千多条人命,傅召元,你不想给我一个解释吗?” 傅徵静静地坐着,目光被烛火映得幽深又无情。 看上去,凉薄得让人心寒。 “好,好!”孟寰连说两声好,他怒极反笑,“傅召元,我等了你三年,就为了一个解释!我告诉我自己,你哪怕是编出一个弥天大谎来骗我,只要你肯说,我就肯信!可你,可你竟连句谎话都不愿说!所以,不管是四象营,还是我爹,你师父,你的袍泽兄弟们,都不过是你傅大将军追名逐利路上的一块垫脚石,对吗,大司马?” “大司马”三个字好似根引子,登时炸开了两人之间最后的忍耐。 傅徵猛地一拍小几,震得满桌战报狠狠一颤,他提声道:“孟伯宇,你闹够了没有?” 孟寰大笑:“我闹?我真想闹得全天下皆知,你傅徵就是个薄情寡义的小人,就是个欺师灭祖的奸佞。可是你知道吗?我不能,我不能让全天下看清你的面目,我还要冠冕堂皇地维系着你的脸面!我才是最可笑的人!” 傅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藏在袖笼里的手已抖如筛糠。 “滚。”他吐出一个字。 孟寰无动于衷。 “我叫你滚!”傅徵抓起桌案上的砚台,砸向了孟寰。 孟寰一身玄铁甲,撞得砚台四分五裂。他嗤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徵晃了晃,身体瞬间一垮。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将军?”是杭六。 傅徵抬起头,眼光有些迷离。 杭六先是一怔,随后一步跨上前,扳过傅徵的肩膀,又气又急:“你吃药了?” 傅徵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吃那个药了?”杭六的声音都在发抖。 傅徵缓慢地抬了抬嘴角。 第59章 杭六一把抓起他放在地上的问疆,拽着傅徵就要走:“回天奎。” “回什么?”傅徵无奈,“老六……” 杭六瞪着他:“将军,你疯了吗?” 傅徵按了按眉心:“还行,目前神智清醒,一切良好。” “将军……” “行了,”傅徵轻叹一声,“你联系上老七了吗?今早在祥龙驿,我只见到了祁二郎一人,他身上带着老七的千金线。” 杭六认命地被傅徵牵走了话头,他答道:“没有,但是我收到了老七留在南门县的暗号。他很可能……被虎无双的手下抓走了。” 傅徵眼神微闪,看向杭六。 杭六抿了抿嘴,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将军,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你觉得虎无双为什么想见我?”傅徵直接打断了杭六,并不打算知道这人到底准备给自己汇报什么。 杭六摇头:“我想不出。” 傅徵不紧不慢地翻看着孟寰的战报:“我怀疑,他知道了什么。” 杭六一滞。 “先是二十四府中冒出了细作,把杭七带着我的令牌和手谕去四象营的事漏了出去,虎无双便立刻带人围堵枫山驿,还大张旗鼓地抓了人质。通天山的主力军埋伏在古铜台,似乎是要偷袭四象营,可谁知不等孟寰大举进攻,便一泻千里,溃不成军。但虎无双不但不慌,还有闲情逸致追着杭七捉人,又跑去祥龙驿围堵吴玉琢,准备抢他手上的换防图。换防图没抢到,就叫嚣着如果我不露面,他便要把人质全部斩首示众。”傅徵说到这,微微一顿,“然后,六神无主的孟寰忍着恶心,也要把我请回来。老六,你说,真正想见我的人,是在通天山呢,还是在四象营呢?” 杭六瞳孔紧缩,立刻警觉了起来,似乎下一刻就会有心怀不轨的刺客破窗而入。 傅徵笑了:“别紧张,刚刚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动手。” “将军,”杭六还是放心不下,“咱们还是回天奎吧。” “回什么天奎,”傅徵哭笑不得,“我好不容易甩了王雍,得几天清净,求你饶了我吧。” “可是……” 傅徵不听他“可是”,转而说道:“我觉得,这四象营里,有人在和虎无双打配合。” 杭六轻轻抽了口凉气。 这时,傅徵从袖口抽出一张长长的字条,递给了杭六:“这是祁姑娘的来信,你可以看看。” 杭六一目十行读完,后背顿时炸起一层冷汗:“将军,难道四象营里真的有……” “有没有,现在还未可知,但那些流进四象营的粮草去了哪里,我现在倒是有了个猜测。”傅徵一抬嘴角,“所以,这虎无双,我还真得见一见。” “那我跟将军你一起去。”杭六立即接道。 “你想去,人家‘定波王’也得让你去啊。”傅徵失笑。 “不管怎么说,我绝不会让将军你一个人去见他。”杭六斩钉截铁道。 “放心,你同意我一个人见他,孟伯宇也不会同意。”傅徵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思考道,“但四象营肯定不能光明正大地跟在我身边,要想全身而退,咱们或许可以想办法先把这滩水搅浑。” 杭六不懂如何“搅浑水”,但他直觉意识到,傅徵不会琢磨出什么好主意来。 果然,就见这位曾把大兴四境友邻全都搅得不得安宁的大将军愉快一笑:“老六,不如,你去把那位慕容子吟请来通天山做做客吧。” 杭六趁着夜色出发,虎无双的回信也趁着夜色回了天轸。 凌晨,一脸疲态的主将们又一次被孟寰召进了议事堂。一片沉默中,众人传阅了“定波王”送来的密信。 傅徵坐在小几后给大家倒茶:“怎么不说话了?” 孟寰举着信:“你想让我们说什么?” 闻简生怕两人当着其他人的面夹枪带棒,赶忙插话:“少帅,那山大王自不量力,您何必迁怒傅将军呢?” 傅徵把几个小盏依次排列在前,很认真地给每个人都倒了杯茶:“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孟寰扫了一眼他那娴熟的动作,讥讽道:“傅将军在京梁时没少伺候人,连点茶这种穷酸文人的活儿都学会了。” “这叫附庸风雅,”傅徵嫌弃地一摆手,“你个大老粗,不懂别插话。” 孟寰喉头一哽,不知是傅徵附庸风雅更离谱些,还是一个大老粗说另一个大老粗更离谱些。 被一众老资历挤在最后的吴琮忍不住叫道:“那将军……您真要去什么小云客栈见虎无双吗?” 傅徵双手手肘撑着桌案,十指交叉支着下巴:“小云客栈在哪里?” 小云客栈在滦镇,正门对着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 祁禛之牵马从门前经过时,先被那尊五官乱飞的石狮子吓了一跳,而后又被在台阶上讲经的癞皮道士糊了一脸歪经。 店小二见祁禛之伸着脖子往里看,立即热情地迎了上去:“这位公子,打尖还是住店?” 祁禛之迟疑了一下。 店小二继续热情地介绍道:“公子,赶了一夜路吧,先进来歇歇脚如何?本店‘天号’上房还剩三间,酒菜一应齐全。” 祁禛之想了想,还是递出了马缰:“住店。” “好嘞!”店小二兴高采烈地领着祁禛之,进了这家名为“小云”的客栈。 第60章 客栈不大,上下两层,中间大堂里坐着不少清晨来喝羊汤的老主顾,配上外面那抑扬顿挫的说经声,里里外外都很热闹。 祁禛之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随手丢给了掌柜:“上房就不必了,普通‘人号’就行。” “您这边请。”小二礼貌道。 身后有几个赤膊短打的壮汉,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昨夜侍候他们的女人,一面哧溜着膻味浓重的羊汤。 祁禛之一眼扫过,正见他们小臂上文着的虎头。 通天山?祁禛之眼皮一跳。 滦镇不是驻扎了四象营吗?通天山的匪宼怎么还敢随便下山,在这市井闹坊里吃喝玩乐? 大概是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其中一个壮汉回过头,对上了祁禛之的双眼。 祁二郎脑中一嗡,他记起,这人正是在南门县围堵自己和杭七那位“三白眼”。 “公子,您看什么呢?”这时,小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恍然惊醒的祁禛之再回头看去,方才望向他的壮汉已不知何时继续哧溜起了羊汤,没人抄家伙,没人拍案而起。 “没,没什么。”祁禛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第24章 小云客栈的会面 有了之前的经验,再加上坐在楼下喝羊汤的山匪,祁禛之再也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自己来滦镇的目的。他上街买了两个驴肉火烧,狼吞虎咽完,就准备趁着天黑,找到四象营的驻地。 按杭七所说,在四象营驻地外十里之内,必定会有巡逻哨卡,如今孟少帅正在天轸要塞中,他不可能把大军停进镇内——镇内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供他安营扎寨。所以,最有可能的驻地就是天轸要塞和滦镇之间的那块洼地。 洼地往上走,就是通天山,往下走,正好能原路拐回古铜台。 前几日孟少帅带兵追着匪宼回了通天山,一定舍不得把下山的路留给虎无双,所以,四象营一定就在那片洼地中。 祁禛之虽说经验不足,但脑子转得飞快,他收拾好了包袱,打算悄悄离开这座里外都充斥着怪异的客栈。 早晨在大堂内喝羊汤的几个山匪早已不见,门外台阶上讲经的癞皮道士也不知所踪。 祁禛之顺着后门,一路找到马厩。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骑来的那匹马,消失了。 怎么回事?祁禛之心里发毛。 他绕着马厩转了两圈,只在地上捡到了一小段熟悉的马绳。 有人偷走了他的马?这破客栈是个黑店? 祁禛之“嘶”了一声,心里暗道倒霉。 他不敢耽搁,当即决定以腿代马,往城外赶去。 此时,距离城门落闸,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而就在祁禛之掐着指头算时间的当口,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你是四象营的人。”不等祁禛之回头,那个吊着“三白眼”的虎头壮汉开口了。 “谁……” 咚!一闷棍砸下,祁禛之失去了意识。 等再睁眼,一股难闻的腥臭气随着模模糊糊的灯光一起,钻进了他许久未动的感官中。祁禛之稍稍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臂膀,发觉手腕处已被人扣上了锁链。 “叫什么名字?”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祁禛之迷茫地转了转被黑布罩着的脑袋,但随即,一把大手按在了他的头顶:“问你什么答什么。” 接着,那个沙哑的声音重复道:“叫什么名字?” 祁禛之隐隐感受到了当头砸下的威压,他定了定神,回答:“白清平,清白的白,清白的清,平平无奇的平。” “白清平?”头顶的人冷哼一声,“假名字。” 假名字?祁禛之心中一凛,可转瞬又了然,这是在诈他。 “爹娘给起的名字,你说假就假?”祁禛之反驳道。 啪!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问你什么答什么。” 又是这句话。 “义渠豹跟你什么关系?”沙哑的声音接着问道。 “义渠豹是谁?”祁禛之是真不知道。 “少给我装蒜,问什么答什么。” 祁禛之无奈:“我是真不知道义渠豹是谁。” “还挺仗义,”头顶的人嗤笑,“义渠豹竟然也学会和别人做朋友了?” 所以,义渠豹到底是谁?祁禛之一脑门疑问。 这时,负责审问他的那位哼了一声,用那副破锣嗓子揶揄道:“义渠豹自从跟了傅徵,俯首帖耳,在四象营里交到一、两个朋友,也没什么稀奇。” “傅徵蛊惑人心的本事不一般,连义渠豹都能收服,若是他前主子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回魂。”有人幽幽接道。 这个声音很耳熟,祁禛之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此人似乎和今早在客栈门前讲经的癞皮道士有几分相像。 果真!整个小云客栈都是贼窝! 祁禛之牙疼似的咧了咧嘴,心里直叹自己流年不利,处处倒霉。 可惜还不等他感叹完,头顶的人又发话了:“既然你和傅徵身边人称兄道弟,那你一定知道现在四象营在何处了。” “四象营?”不知谁是“义渠豹”但已和“义渠豹”称兄道弟的祁禛之眉梢一挑,心下发觉此事或许不简单,他故意说道,“四象营不就在通天山底下吗?” 啪!又是一巴掌抽来:“通天山底下到底有没有四象营我们能不知道吗?连片的帐子,篝火萤萤,可里面连道人影都没有。怎么,四象营养的都是阴兵吗?” 第61章 这下连祁禛之都觉得奇了,四象营居然不在滦镇?是那祥龙驿里的小兵情报错误,还是战事有变,傅将军带着大营走了? 想到这,祁二郎立刻开口道:“我听说傅将军来了,想必是四象营受他调动,已去往别处驻防了。” “去往别处驻防,连营帐都不带,把火油和引子埋在帐下,等着山上人走下去趟雷吗?”癞皮道士哼笑道,“小子,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你就和义渠豹一个下场!” 义渠豹,又是义渠豹,该死的义渠豹到底是谁? 但还不等祁禛之仗着胆子询问,外面蓦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了:“快走快走,殿下到了!” 殿下?定波王! “走,去后院。”逮住了祁禛之的“三白眼”、癞皮道士,以及负责审问的人迅速起身,拽着祁禛之手上的锁扣就要离开这间散发着腥臭味道的屋子。 祁禛之被蒙着眼,看不清脚下,一路磕磕绊绊。 身边有人来往,有人交谈,还有磨刀切菜的声音。祁禛之猜测,此处,大概是小云客栈的后厨。 很快,一行人穿过后厨,来到了一处僻静的仓房。 “把人关进去,等殿下拿下了四象营,再放他出来。”癞皮道士说道。 祁禛之耳尖,当即捕捉到了“四象营”三字。 怎么,那山大王贪心不足蛇吞象,准备一口吃了四象营吗? 还未来得及将思路捋顺,“三白眼”便把人一推,给仓房落了锁。 仓房黑暗,祁禛之茫然。 而就在他茫然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你个蠢出生天的白痴,老子叫你滚,你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祁禛之一乐,手脚并用地摘掉了套在头上的黑罩:“七哥?” 杭七大骂:“老子没你这蠢兄弟!” 仓房内有硕鼠过境,撞掉了横在角落里的圆木桩,掩盖住了这声愤懑的怒骂。 与此同时,傅徵提着问疆,踏进了小云客栈的大门。 正午时分,客栈外人流不息,推着面点小摊的、卖蒸包的、展示奇巧玩意儿的来来往往,还有不少簪花抹粉的妇女,三五成群,围在牙婆跟前,嬉笑打闹。 一身玄青色书生袍的傅徵从中穿过,毫不起眼,他站在街角左右张望了一下,最后,像个普通过客一样,迈进了小云客栈。 客栈大堂最中央的那张桌子后,坐着一个魁梧的青年男子。这男子穿着一身青黑色长袍,袍上绣着八条金蟒,一眼看去,便知是富贵人家。 可他面前的桌子上却只摆了一盘花生米和一小壶热酒,和隔壁那位大清早就喝得昏昏沉沉的醉汉一样寒酸。 傅徵一眼认出,这人就是那位爱往头上插孔雀翎的知名野鸡王,虎无双。 “傅将军!”虎无双张开双臂,豪爽笑道。 傅徵放下剑,一抖衣袍,端坐在了虎无双的对面:“定波王。” 虎无双是怎么发迹的,没人讲得清楚。有人说他确确实实是北卫贞帝的亲孙儿,当年国破时,被老内侍舍命救出叱连城。也有人说他不过是小皇子身边的一个侍卫,在小皇子身死内宫后,带着他身上的信物,在外招摇撞骗,收拢了一帮信徒。 傅徵倒是很清楚此人的发迹之路。 十八年前,孟老帅攻进叱连城时,正巧是傅小五善心大发,留了当年还穿开裆裤的虎无双一命。 傅徵知道,这虎无双既不是北卫皇亲,也不是忠臣遗少,他不过是城墙根底下一要饭的跟班。城破时,阴差阳错,捡了北卫贞帝出逃途中丢下的传国玉玺,摇身一变,成了慕容家的“最后血脉”。 时势造英雄,谁管英雄是杀猪的,还是要饭的。 要饭的见了杀猪的,立刻热情地斟了杯酒:“快尝尝,这是我从通天山上带来的精酿。” 精酿浑浊,里面还浮游着不知名小东西,傅徵面不改色地看了一眼,默默放下:“有话说话,我赶时间。” 虎无双笑了两声,他托着下巴,打量起傅徵:“将军啊,你脸色不好。” “来见你,我能有什么好脸色?”傅徵把酒一泼,用袖口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杯口,为自己倒了杯白水。 虎无双“嘿”了一声,自酌自饮起来:“傅将军,你说如今这北塞,到底是谁做主呢?” 傅徵动了动眉梢,淡淡一笑:“你把我叫来,就为了说这个?” “不说这个说哪个?”虎无双呷了口酒,“傅将军,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请讲。”傅徵彬彬有礼。 虎无双清了清嗓子,在哄闹的客栈中凑近了傅徵:“你为什么不造反呢?” 傅徵奇道:“我为什么要造反呢?” 虎无双也奇道:“你这样的人不造反,守着四象营,有什么意思呢?” 傅徵摩挲着茶杯,竟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他答道:“我对当皇帝没兴趣。” “怎么会有人对当皇帝没兴趣呢?”虎无双上下观赏起傅徵那一身半旧的书生袍,笑道,“你说你,大字不识几个,穿得倒一副穷酸文人样儿,真是做作。” 这野鸡王说完,顿感被傅徵做作得牙酸,他“嘶”了两声,好饮三口酒压一压。 傅徵看了看左右桌上的珍馐美味:“你不请我吃饭?” 第62章 虎无双啧道:“我想请,就怕傅将军不敢吃。毕竟,这家店的肉,可都是……” “人肉。”傅徵微笑着接道。 虎无双端起酒杯,碰了碰傅徵面前的茶盏:“说对了。” “所以,我们的人呢?也被你做成了人肉包子吗?”傅徵随口问道。 “还没,”虎无双敛起了笑容,一双鹰视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傅徵,“他们会不会被做成人肉包子,要看傅将军你心诚不诚。” “心诚?”傅徵点了点头,“你是那道观里的神母吗?还要去上香的人带着一副好心肠。” 虎无双目光凉凉,似是要把傅徵的血肉扒开,看一看他胸腔里跳的那颗心到底是热的还是冷的:“姓傅的,你是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傅徵拿着茶盏的手一顿,他没说话,毫不畏惧地把虎无双的目光顶了回去:“我要你把枫山驿的驿卒、百姓全部放了,如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虎无双一把扣住了傅徵放在桌上的剑:“将军,你准备怎么不客气啊?” “当啷”一声,傅徵倏然起身,拔剑出鞘,将剑尖对准了虎无双的喉结:“我杀了你。” 小云客栈中的人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站在原地,看向傅徵和虎无双。 虎无双满怀歉意的一笑:“傅将军,真不好意思,恕我违约,这客栈中的都是我的人。” 通天山来信:不论是虎无双还是傅徵,谁都不许骑马,谁都不许带随从,谁都不许带佩剑。 正午一刻,小云客栈大堂,相约见面。 然后,傅徵带了剑,虎无双带了人,两人一起违约。 违约的傅徵看了看违约的虎无双,从善如流地收起问疆,坐了下来:“你这家店开了多久?” “三年。” “三年,”傅徵看了看桌椅板凳上横陈的刀枪剑痕,“经营得不错。” “一般一般。”虎无双谦虚道。 “那你……应该是经常来滦镇了?”傅徵又问。 “那是自然,”虎无双大手一挥,“弟兄们上山下山,必经之路就是滦镇。” “哦,”傅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们来来去去的,就没觉得这滦镇有什么不对劲吗?” 虎无双原本神色怡然,听完了傅徵这话,先是一皱眉,然后,缓缓地变了脸色。 “傅,徵。”他从牙缝中憋出了两个字。 傅徵抬起嘴角,冲他一笑:“‘定波王’殿下,刚刚你问我,如今这北塞,到底是谁做主,我现在不妨回答你。” 傅徵一顿,笑意扩大:“有我在一天,北塞,就永远是四象营的北塞。” 话音刚落,客栈外骤然响起一阵刀枪相撞声,很快,原本把守在小云客栈门口的癞皮道士被丢了进来。他衣衫不整,满头是血,嘴里的牙被打掉了一半。 顺着地上的血线看去,一个腰间围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的壮汉立在门口,很是恭敬地拱了拱手:“‘定波王’殿下。” 虎无双皮笑肉不笑:“傅将军,你可真是好手段啊。” “过奖过奖。”傅徵也很谦虚,他介绍道,“这位面点摊的小老板姓陈,是我营青龙帐下的一员猛将。三年前,小弯巷的面点师傅招学徒,就把这位陈都统招进了滦镇。陈都统学习三年,如今已能揉得一手好面,完全不逊色我营里的火头军。” 虎无双瞥了一眼很会揉面的陈都统,忽然有些牙疼。 “哦,还有,”傅徵继续道,“那街口卖粗细布匹的、门前支锅煮馄饨的、小酒楼里替客人跑堂的,都是我营四帐之下的将士,他们来来往往,有时住在滦镇,有时回营述职。不过人嘛,谁也不会一直留在同一个地方,总是有来有回的。所以,‘定波王’守着自家黑店,一时不察,也很正常。” “你……”虎无双嘴角抽搐。 傅徵重新站起身,重新拔出剑,重新把剑尖指向虎无双的喉结:“把我们的人放了,我可以准你活着走出滦镇。” 虎无双哼笑一声:“这三年里,四象营安安生生,从不干涉我通天山之事,我还当是你傅徵没闲工夫搭理我,万万想不到,傅将军手段如此高明,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整个滦镇都换上了自己人。” 所以,祥龙驿中那小兵的情报并没有出错,四象营确确实实就停在滦镇,至于停了多少人,怎么停的,没人能想到。 虎无双自觉自己依仗着小云客栈,在滦镇一手遮天,可谁料他遮的,也不过是傅徵给他开辟出的小小四方天井,让他蹲在天井中,一叶障目。 不可一世的“定波王”似乎输了,还输得很彻底,但他并不张皇失措,反而很自若地笑了笑,问道:“傅将军啊,你来见我应该不止是为了人质吧,你就不想知道,那藏在你营里的内鬼到底是谁吗?” 第25章 上山 这话一出口,不论是客栈内,还是客栈外,瞬间一片寂静。 傅徵举着剑,神色未变:“陈都统,把人撤到这条街以外。” 陈都统不多问,一拱手,转身出门。很快,小云客栈门前那条热热闹闹的一条街人踪尽消。 傅徵收起剑,站着未动:“说吧。” 虎无双一笑,开始饮着酒,拿腔作调。 “我的耐心很有限,时间也很有限,‘定波王’最好体谅一下。”傅徵沉声道。 第63章 “将军啊,你猜,我为什么想要换防图?”虎无双抬起双眼,笑吟吟地看他。 傅徵懒得猜:“为什么?” “因为,我想当皇帝。”虎无双站起身,支着桌子,探身凑近了傅徵,“我还想要你,带着四象营追随我。” 傅徵看着虎无双认真的表情,“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虎无双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 “‘定波王’殿下,您可真是满腔的……雄心壮志。”傅徵立刻正色。 “你看不起我?”虎无双目光一凛。 “不敢。”傅徵一抱拳,“只是不知,‘定波王’因何抬爱我,想要我带着四象营追随你呢?毕竟,听‘定波王’的意思,在我营中,你已经有了不少信得过的人。” “我信得过他们,他们信不过我。”虎无双抱起胳膊,打量着傅徵,“他们与我合作,是为了你。” 傅徵心底微微一震,他看着虎无双轻轻抿起的双唇,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随我上山,”虎无双说道,“你会知道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傅徵一手搭在了问疆的剑柄上:“若是我不跟你走呢?” “傅将军,你没得选。”虎无双的话还没说完,就猛地抓起那碟花生米对着傅徵一洒,一股白烟徐徐弥开。 毫无防备的傅徵轻轻一晃,晕了过去。 “收拾东西,上山。”虎无双一拂袖,癞皮道士立马擦干净脸上的血,“三白眼”掸了掸衣上浮尘,抱起了不省人事的傅徵。 天轸要塞内,孟寰猛地掀翻了面前的书案,一排主将惭愧低头,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去触少帅的逆鳞。 “人呢?到底去哪里了?你们这群蠢货守着那破客栈,难道里面的人还能直接蒸发了不成?”孟寰怒骂道。 陈都统面如土色,跪在孟寰脚边,颤声道:“傅将军让属下们退出去一条街,属下们照办。等了一个时辰,里面也没有动静。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属下们上前查看,才发现已人去楼空。经搜查后,属下在后厨底下找到了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门,那暗门连着山下密道,想必……想必是虎无双带着傅将军,顺着暗道溜出城,回了通天山……” 孟寰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废物立斩于帐下。 “少帅,”闻简上前劝阻,“或许是傅将军另有安排呢,毕竟,那虎无双不是也消失不见了吗?” 孟寰眯了眯眼睛,闻简赶紧闭嘴,明白自己说了句废话。 陈都统觑了觑孟寰,小声道:“少帅,傅将军令属下们退出去前,那山大王似乎是打算对傅将军说咱们营里的闲话。” “闲话?什么闲话?” 陈都统眼睛左右乱瞟,压低了声音:“少帅,那虎无双说,四象营中有内鬼,傅将军去见他,不光是为了人质,还是为了……” 话说了一半,陈都统不敢继续往下讲了。 孟寰的脸色阴得吓人,他扫过在场诸将,恻恻开口道:“你们知道这事吗?” 没人有胆子说话。 “回答我!”孟寰一声爆喝。 众人只得摇头:“傅将军从未提过此事。” 孟寰气得牙关咯吱作响,他一把拂掉了兵器架上的刀枪棍棒,大骂一句:“都给我滚!” 四象营中诸将眼观鼻鼻观口,几乎夺门而出。 但有一人留了下来。 “你还有何事?”孟寰见了他,语气减缓。 “少帅,”这人上前,眼眶竟有些泛红,他颤声问道,“我父亲……不会出什么事吧?” 上山小道崎岖,马车行至崖脚,便没有更多路了,须得乘坐云梯车,才能登上通天山顶。 祁禛之和杭七被蒙着脑袋,稀里糊涂地往前走,谁也不知那帮山匪到底要把他们带往何处。 “怕是要上通宝大殿。”杭七趁人不注意,凑到祁禛之耳边小声道。 “通宝大殿?” “就是那山大王的寨子,建在悬崖峭壁上,我听耳边风声渐起,想必眼下咱们就在往通宝大殿去的路上了。”杭七飞快解释道。 祁禛之这下连倒霉都骂不出了,上通宝大殿了,哪里还能有机会下山做四象营的兵? 祁二郎幽幽地叹了口气:“七哥啊,我反省了一下,深觉前二十年纵欲太过,如今把运气都耗光了。” “闭上你的臭嘴吧!老子不比你更倒霉?”杭七直磨牙,“老子在天奎,守着我家主上好好地过日子,你小子一来,惹出这样多的是非。当初你上房揭瓦时,我就该把你溺死在粪桶里!” “说什么闲话呢?都闭嘴!”癞皮道士顶着头上刚被陈都统揍出的伤,色厉内荏道。 杭七和祁禛之一缩脖,安安生生地噤了声。 没过多久,云梯机关传来“咔哒”一声,到顶了。 山匪们推搡着新到手的俘虏,大呼小叫地进了通宝大殿。 “把那俩丢去柴房,和枫山驿的人锁一起。”一个懒散的声音说道。 祁禛之听出了,说话的人正是那日在驿舍外叫嚣着要见傅徵的“定波王”虎无双。 “慢着!”不等虎无双的手下来扭人,祁禛之抢先一步,大叫道。 杭七也被他吓了一跳,隔着一层黑罩去瞪不知要做什么的祁二郎。 祁二郎清了清嗓子,也不知正对着自己的人是谁,便先凭空拱了拱手:“可是……定波王殿下?” 第64章 虎无双少见如此有礼的人,顿觉有趣:“这个留下,另一个带走。” “是。”“三白眼”没意见,揪着杭七就走。 很快,又有人上前摘掉了祁禛之脑袋上的黑罩,把他推到了虎无双的身前。 祁二郎相貌俊美,人生得惹眼,一双长眉斜飞,眉下桃花眼含情,一看就是个多情公子哥的模样。 虎无双见了顿时心中大喜,他笑道:“你小子,也是傅徵帐下的兵?” 祁禛之很诚实地回答:“小人还不是,但小人仰慕傅将军已久,这次来滦镇,本就是想要投到傅将军麾下从军的。” “是吗?”虎无双斜斜地倚在通宝主殿中那铺着狐皮鹿茸的长榻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祁禛之,“你叫什么名字?” 祁禛之还是那套词:“小人姓白,白清平,白是清白的白,清是清白的清,平是平平无奇的平。” 虎无双听完后大笑:“好一个平平无奇!小子,你是从京梁来的吧?” 祁禛之额角一跳,嘴里依旧答道:“小人家在太康。” “太康?”虎无双一扬眉,“太康那穷乡僻壤可养不出你这样水灵的人物。” 水什么?祁禛之汗毛立了一身,隐隐觉得虎无双这话不太对劲。 但还不等他琢磨出怎么不对劲时,一个细骨伶仃的少年便端着托盘来到了那山大王的面前:“殿下,您尝尝,这是小奴刚剥好的柑橘。” 虎无双捏了瓣橘子,还顺手摸了把少年的小脸,看得祁禛之一阵恶寒。 “今夜我要在殿中设宴,你不如,也留下来作陪吧。”虎无双冲祁禛之友好一笑。 祁禛之忍住恶心,硬着头皮拱手道:“多谢殿下。” 有了这山大王的口谕,通宝大殿中的各位再也不敢怠慢祁禛之了,忙领着人到“后宫”中安顿下来。 顺着傍崖而建的游廊,祁禛之进了“定波王”通宝十八殿中的第六殿,温柔殿。 “什么破名?”也曾在桐香坊里跟花魁吟诗作对的祁二公子在心里鄙夷道。 那虎无双虽说书没读过几卷,字也不识几个,但偏好拽文弄墨。祁禛之所住的这厢房便被他命名为“翩翩”阁,取自先梁著名“采花大师”公孙友的那句“兰香翩翩,美人如莲。” 泡在脂粉堆里长大的祁二郎没忍住,被一屋子甜腻腻的香气熏得打了个喷嚏。 什么玩意儿? 他捂着口鼻,在这小阁中溜达了三圈,最终决定耐着正月寒风,开窗透气。 而就在这窗刚一打开的瞬间,“呼”的一声,从侧面扑来的烈风瞬间罩了祁禛之一头。他定睛看去,吓得双腿发软,赶紧合上小窗,再也不敢打开了。 原来,这底下就是万丈悬崖。 虎无双铺张无度,一间主殿已把通天山那还算平整的山头占尽,剩下的十七道殿,统统建在另一侧的崖璧上。 这大王开凿山石,竟依仗着通天山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天浪山的山尾,建出了一座宏伟的悬崖宫。 悬崖宫下,绵延着塞外千里辽原,悬崖宫对面,伫立着数座终年不化的高原雪山。 祁禛之认得,离此地最近的那座,正是金央部落的神山,如尼。 “这位公子?”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祁禛之的震惊。 方才在大殿上喂虎无双吃柑橘的少年走进了这间翩翩阁,他姿态忸怩,笑容羞赧,跟门上“翩翩”二字更相衬。 “有事?”祁禛之掩着口鼻,往后蹭了蹭。 少年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祁禛之,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小几上:“公子,请用膳。” 祁禛之谨慎地点了点头,准备等这说一句话要拐三道弯的人走了,再打开食盒看看有没有能吃的。 可谁知,这少年就站在这里,不走了。 “你……还有什么事吗?”祁禛之闷闷地问道。 少年眼波流转:“公子,小人银月,前来服侍您。” “不不,不必了!”祁禛之双手拒绝,“你去服侍大王……啊不是,你去服侍殿下就好,不必管我。” 名叫“银月”的少年听了这话,有些失望,但也不勉强。他打开食盒,又摆好碗筷,冲祁禛之行了行礼,准备离开。 “哎,那个……银月,”祁禛之捂着口鼻叫道,“这个温柔殿里……是只住了我一个人吗?” 银月有一答一:“温柔殿中共住了十三位侍候,八名女子,五名男子。” 那山大王的爱好还挺全面。 “他们,他们都是……你家殿下请来的吗?”祁禛之选了个文雅的词儿。 “没错,”银月回答,“他们有人是自愿上山投奔殿下,有人是被殿下所救,安顿在了山上,还有是被殿下俘虏,后又被殿下折服,甘愿做个侍候。今日随公子您一起的,还有个新人儿,就在温柔殿的主屋画月宫中。” “画月宫?”这名怎么听怎么奇怪。 银月介绍完了温柔殿,又冲祁禛之款款一行礼,忸怩着小碎步,离开了。 门没关,自然也没落锁。 祁禛之站在翩翩阁中,耸了耸已被劣质熏香熏得没了知觉的鼻子,扫了一眼食盒中的饭菜。 还挺精致。 但一想到大殿上虎无双那上下审视的眼神,祁禛之顿时没了胃口。 从来只有他祁二郎玩别人的份儿,怎么能允许别人玩他?祁禛之迅速盖上食盒,眼不见,心不烦。 第65章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刚刚那忸怩作态的少年说,画月宫中有个随他一起上山的新人。 不会是杭七吧?祁禛之被自己莫名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赶紧拂掉一身鸡皮疙瘩,把杭七那五大三粗的模样从脑中清出。 可不是杭七,又会是谁?和他一路的,似乎只有那几个山匪。 不过…… 不过在路上时,那几位一向多话的山匪全都相当安静,就连步子都很轻,似乎是怕……吵醒谁一样。 想到这,祁禛之立刻来了好奇心。 虎无双这浮夸的山大王,总不能,是从哪里掳来了一个娇柔的小娘子吧? 思考不如行动,祁禛之立刻端起食盒,摆出了一副准备串门去和人家同病相怜的态势,静悄悄地溜出了翩翩阁。 温柔殿内很安静,各个阁房都紧闭着门。 祁禛之沿着来时的游廊,一路走到大殿门口,把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阁房摸了个一清二楚。 挨着翩翩阁的是春草居,春草居再往前,是青玉轩,还有什么不傍水的荷花榭,门口立着两只石狮子的养心斋,等等等等。 当然,还有那间看上去最豪横奢华的画月宫。 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呢?祁禛之心里嘀咕。 画月,画月,谁不知道画月是傅大将军手中的那杆银枪?那虎无双是爱慕他,还是在羞辱他? 当然是羞辱! 祁禛之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画月宫那扇半遮半掩的门。 屋内静得好似没有人,但香炉仍旧兢兢业业,吐着缭绕的白烟,将这本就昏暗的屋子,熏成一片腾云驾雾的仙境。 火塘烧得滚烫,上面还架着一壶小酒,酒香扑鼻,比翩翩阁中那甜腻腻的味道不知好了多少倍。 不愧是能住上主宫的人,祁禛之腹诽道。 他轻轻钻进了那屋中层层叠叠的朱红帷幔,隔着一扇绣满了春宫图的屏风,看到了一个无声无息倒在床上的人。 床是胡漠样式的环屋土床,铺着柔软的貂裘和毛毯,床上的人看起来有些羸弱,身陷在那宽大的被褥中显得格外清瘦。 祁禛之心底一动,忽然觉得那道身影有些眼熟。 他先是愣了愣,旋即飞快放下食盒,推开屏风,一眼看见了昏迷不醒的傅徵。 第26章 温柔殿 傅徵无知无觉,梦里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他挣扎着想醒来,可却又好似被一双手狠狠压住,不得不沉入更深的梦里。 直到有人在喊他的小名。 “小五,小五?醒一醒,小五。”这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仿佛漂浮在空中,又仿佛沉进了地底。 傅徵神色迷惘,握住了那人递来的手,下意识应道:“青极?” 青极不应他,人影却越来越清晰。 是多日未见的祁二公子。 “五哥!”祁禛之握着傅徵的肩膀,压着嗓子叫道,“傅小五!” “仲佑?”傅徵神色茫然。 “是我是我。”祁禛之松了口气,他托住傅徵的脖颈,准备让人重新躺下。 可谁知傅徵一把推开他,扭头呕出了一口血。 “五哥!”祁禛之吓得魂飞魄散。 这时,他方才发现,傅徵肋上的刀伤不知何时已经裂开,鲜血淌了一床,把虎无双铺上的珍贵皮草染得五颜六色。 “银月!”祁禛之冲出画月宫,大喊道。 没等多久,刚刚那位忸怩羞赧的少年便一路小跑地赶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半身染血的傅徵,捂着嘴尖叫出声。 “愣着干什么?快去请郎中!”祁禛之扶住傅徵软软倒下的身体,吼道。 银月再也不敢颠着小碎步了,他跑得似只兔子,不一会,就领来了个背着药箱的郎中。 傅徵皱着眉靠在祁禛之身上,脸色青白,表情痛苦异常,他一手攥着祁禛之的袖口,一手死死地拧着身下的貂裘:“让郎中走……” “五哥?”祁禛之急道,“你都成这个样子了,还让郎中走,你是……” “走啊!”傅徵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对着那郎中的脑袋就要砸下去。 “好好好!”祁禛之赶紧握住他的手,把人圈进怀里,“让郎中走,让郎中走。” 说着话,他忙给银月使眼色。 银月战战兢兢,慌不择路地拉着郎中出了画月宫,临走前却没忘给门关上。 郎中走了,祁禛之不敢走。他捏着傅徵的手腕,想从这人凌乱又虚弱的脉搏中探出一丝规律。 可祁二郎毕竟只是个半吊子,他摸了半天,也没摸出所以然,只觉得这人好似是急火攻心,要被什么东西反噬得走火入魔一般。 慢慢地,那种令人心焦的凌乱平稳了下来,傅徵那原本压抑着痛苦的沉重呼吸也开始逐渐缓和。 “五哥?”祁禛之轻声叫道。 傅徵闭着眼睛没说话。 “五哥,我替你看看伤。”说完,祁禛之等了片刻,没等来傅徵的反对,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傅徵身上那件玄青色的长袍。 里衣已被鲜血染得透湿,伤口边缘崩裂,好在是裂得不深,没有扯开已长好的更深皮肉。 祁禛之把人放下,轻手轻脚地出了门,银月和郎中正守在外面。 “没事,不用怕,你们回去,把药箱给我吧。”祁禛之见那少年还在不住颤抖,好心安慰了一句。 第66章 银月感激不尽,对祁禛之投来了倾慕的目光。 祁禛之熟视无睹,拎着药箱拐回了画月宫。 不知何时,傅徵已坐了起来。 他敞着怀,露着一身瘦得可怜的骨肉和纵横交错的伤疤,怔怔地看着祁禛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祁禛之语塞:“我先帮你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 傅徵却一把推开他,想翻身下床。但还未站起,腿就先软了,祁禛之眼看着这人“咕咚”一声栽在了地上。 “五哥……”祁禛之赶忙架着他的肩膀,把人弄回床上。 傅徵皱着眉扶住额头,轻喘了两口气。 “还问我为什么在这儿,我还想问你呢。”祁禛之一面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傅徵身后的靠枕,一面絮叨起来,“你不是在天奎吗?怎么落到那山大王的手里了?难道是杭七那小子嘴不把门,为了保命,把你供给了虎无双那个大色魔?杭六呢?他去哪儿了?” 傅徵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给你的红包,你没拆?” 祁禛之眨了眨眼睛,有些无辜:“还没来得及拆呢,虎无双的手下就把老七逮走了。我身上除了能把自己勾走的千金线外,只有五个铜板。” 傅徵也语塞了。 祁禛之手上捧着绷带和伤药,突然有些尴尬。 两人上次在一起正经讲话还是那夜傅徵“借酒发疯”,强吻了正在闹别扭的祁禛之。此后,再没机会面对面。 祁二郎颠沛流离小半月,傅将军左支右绌好几天,眼下,两人竟在那山大王的“温柔殿”中成了同病相怜的“侍候”,放谁身上,都得感慨一句“命运弄人”。 于是,就在这画满了春宫图的屋里,两人不约而同地、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了那个意味不明的吻,和傅徵突如其来的表白。 “你怎么不回天奎?”傅徵捋了捋思绪,沉住气,开口道。 祁禛之干笑了两声:“这就……说来话长了。” “是不想见我吗?”傅徵直言发问。 祁禛之骤不及防地被这开门见山的话呛得咳了起来,他狠狠一清嗓子,心虚道:“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哪个?”傅徵好像一定要求一个答案。 “我还是先给你包扎一下伤口吧。”祁禛之叹了口气。 傅徵半倚在床上,看着祁禛之顶着一头热汗,千辛万苦地处理好崩裂的伤口,然后极富童心地,在他胸前,用绷带打了一个蝴蝶结。 傅徵:“你……” 祁禛之一笑:“怎么样?好看吧。” “好看。”傅徵点点头。 祁禛之到窗下舀水洗手,嘴上不停:“我虽然学艺不精,但当年也是跟长姐和老太君练过几手的,刚刚是不是压根没有弄疼你?” 傅徵神色平平:“弄疼了我也感觉不到。” “啊?”祁禛之抖了抖手上的水,疑惑道,“你……” “我身上的东西呢?你去看看,是不是虎无双的人搜走后,放在了外面。”傅徵按了按额头。 祁禛之有些不解地看了看他,最终还是听话地去外间找了一圈。 果然,除了问疆外,其余东西并没有被收走,都一并摆在了门口的小几上。 其中有一个深褐色的木质小盒子,盒子形制精巧,锁扣一拉便开,像极了妇人存胭脂用的妆奁。 祁禛之举着那小盒子,走到傅徵身边:“五哥,你要擦脂抹粉吗?” “拿来。”傅徵伸出手。 祁禛之闻到了盒子里的药味,这药味刺激得他后脑勺的一紧,心里暗觉不对,他问道:“五哥,这里面……” 傅徵不听他拖泥带水,直接拿过小盒子,扣开,捏起里面的一丸药就要往嘴里送。 “等等!”祁禛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是什么药?” 傅徵身上没劲,被这人一拽,差点跌下床,他难得对着祁禛之露出了不厌烦的脸色:“祁二公子,我吃什么药,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祁禛之劈手夺下盒子和药丸,放到光下看了看,“你要把自己的命往外送,当然和我有关系。你知不知道,这是……” 祁禛之话说了一半,忽然发现傅徵正直挺挺地盯着自己。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要命的虎狼药?”祁禛之避开傅徵的眼睛,说完了下半句。 “我知道。”傅徵的声音很轻。 “那你还吃!”祁禛之几乎有些生气了。 傅徵很平静,他说:“我自己的命,我做不了主吗?” 祁禛之捏着药丸的手一顿。 正在这时,银月颤巍巍地敲响了门,他只敢看祁禛之,小声道:“两位,殿下在主殿设宴,请你们过去呢。” 祁禛之迅速把药丸收好,揣进了自己怀里:“好,稍后就去。” 银月瞟了一眼傅徵,不知为何,他好像怕极了这个人,只敢看这一眼,便扭脸跑走了。 祁禛之望向傅徵,自觉虎无双要比这个看上去病病歪歪的男人可怕多了。 “你不去赴宴吗?”傅徵冷冷问道。 祁禛之“啧”一声,头一回见这人冷言冷语地对待自己,他却相当乐在其中:“五哥,你是打算等我走了,再偷偷吃药吗?别想,药放我这里,你跟我一起走。” “我不去。”傅徵往后一靠,阖上了眼睛。 第67章 祁禛之被他这从容不迫的模样弄得一愣:“你不怕那山大王来……那个,强迫你吗?” “他不敢。”傅徵说完,掀开眼皮看了一眼祁禛之,“但你,就不一定了。” 这话勾起了祁禛之初见虎无双时那不妙的记忆,他干咳了两声,犹豫道:“可我……也不是很想去。” 傅徵似是笑了一下,他淡淡道:“放心,我估计,今晚虎无双顾不上你。你替我去宴会上瞧瞧,看那位‘定波王’都请了哪些贵客。” “贵客”二字听得祁禛之眉梢一动:“你和虎无双很熟吗?” “不算熟,”天色晚了,屋中本就昏暗,祁禛之看不清傅徵的神色,只能听到他波澜不惊的声音,“但彼此该知道的都知道。” 该知道的都知道,这话分量不浅。毕竟,连杭七都说不清那虎无双是到底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北卫王,可傅徵却说他知道。 他为什么会知道? 见床上那人不打算继续往下讲了,祁禛之悻悻道:“你最好祈祷我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傅徵没说话,像是睡着了。 宴会就设在那背对着如尼雪山的主殿中。 祁禛之被银月领着入宴时,那扇立在铺着狐皮鹿茸长榻后的大窗已被人打开了,阵阵刺骨的冷风直往人骨头里钻。 窗下是如出一辙的悬崖峭壁,峭壁嶙峋,突兀的石峰上挂着条条风干的血肉,引得秃鹫久久徘徊不去。塞外的风雪能吹散那刺鼻的味道,但却掩盖不住令人发颤的血迹和腐肉特有的污糟。 几个小厮拎着水桶,泼洒在窗下的石板上。 虎无双下午在此杀了一个人。 祁禛之只敢往那边缘瞧上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 银月全然不怕,他蹭到虎无双身前,红着脸:“殿下,今晚,小奴来给您布菜吧。” 虎无双不看他,目光在下面巡视了一圈,挑了个长相娇艳柔美的小娘子上来,伺候他吃饭。 祁禛之躲在成群的美人后,佯装不存在。 “上午被铎努带来的那小子在哪儿?”虎无双可没忘了俊俏的祁二郎。 “三白眼”,一个本名破落汗铎努的胡漠人,精准地把祁禛之从人群里提了出来,丢到虎无双身前:“殿下,此人来路不明,您可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 这等形容祸国殃民妖妃的话听得祁二郎头皮一奓,他压根不想知道虎无双会对此如何回应。 但虎无双的回应却很正常:“我知道他的来路,不必紧张,他不是十三羽的人。” 十三羽!那个买走了他娘的北卫死士十三羽!祁禛之耳朵一竖。 但虎无双没有继续往下说,他安排道:“给阿纨旁边添个桌子,让他坐过去。” 阿纨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坐在这山大王的身边伺候人。 祁禛之松了口气,跟在破落汗铎努的身后,坐在了大殿中最僻静的位置。 他的旁边是一个盲女。 “你是……”盲女微微一偏头。 看不见的人往往听觉嗅觉格外灵敏,这盲女鼻尖轻动,竟皱起眉:“你身上有丹霜的香气。” 刚刚落座的祁禛之一悚,没敢开口。 这盲女自顾自地继续说:“还有……化骨丸的味道。” 祁禛之开始后悔,他刚刚不该高兴得那样早。 “丹霜之毒伤人根本,若是拔毒不及时,恐怕寿不永年。化骨丸虽然能让人一时恢复如常,但若药效一过,怕是会勾起旧伤病复发,影响神智,折损元气。”这盲女稍稍歪头,空洞的眼睛“看”向了祁禛之,“你朋友现在还好吗?” 祁禛之大吃一惊,这瞎了眼的女人不光能在宴会的酒香肉香中闻出他蹭上的丹霜香气和怀里揣的化骨丸味道,还能闻出这些味道有一半不属于他。 虎无双都养了些什么奇人? “你……”祁禛之小心谨慎道,“你是谁?” 这盲女淡淡一笑:“小女乳名阿纨,长兄还不曾给赐大名,这位公子可以……将就着叫。” 祁禛之于是将就叫了一声:“阿纨姑娘。” 盲女交叠双手,朝着祁禛之的方向行了个北卫旧礼。 祁禛之没有因阿纨眼盲而敷衍了事,他也认真地拱了拱手:“鄙姓白,白清平。” “白公子不必多礼,”阿纨好似能看见一般,冲祁禛之颔首道,“你是我长兄的客人吗?” 长兄?虎无双?这是虎无双的妹妹! 第27章 毕月乌 通天山的定波王虎无双座下有七位谋士,八位将军,十三位侍候,以及,一个小妹。 祁禛之从未听说过虎无双竟还有什么在世的亲人,毕竟他自称是北卫皇亲慕容氏后裔。慕容氏在叱连城破时就已几乎死绝,若是虎无双真有什么亲戚,那岂不是证明,他这“定波王”是假的了? 可这位阿纨姑娘确实口口声声称,自己是虎无双的小妹。 虎无双有一张攻击性极强的脸,但阿纨却相貌柔和清秀,看上去,竟有几分江南女子的韵味。 祁禛之怔了怔。 阿纨姑娘好像知道祁禛之在想什么似的,轻笑了一声:“长兄十三年前,在大卫旧城南朔救下了我,长兄于我有救命之恩。” 祁禛之也笑了笑:“原来如此,我还当姑娘是……” 第68章 “大卫的公主?”阿纨姑娘抬了抬嘴角,语气淡然,“若是我兄长复国,我确实就是大卫的长公主。” 祁禛之听到这话,心中一奇。 这小姑娘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的模样,但仪态端方,气质高雅,看上去,竟比那坐在台子上的虎无双更像北卫皇亲。 而且,她言里言外,都称北卫为“大卫”,那虎无双都未必有这样忠心。 祁禛之只得恭维:“姑娘所言极是。” 阿纨眉梢微扬,轻快道:“你果真跟长兄说得一样,有趣。” “什么?”祁禛之一时没反应过来。 阿纨笑道:“今日上午,长兄告诉我,他为我寻来一门好亲事,要我晚间宴席上,好好相看一番。我眼睛虽看不见,但听你讲话,却觉得很有趣。” “啊?”祁禛之瞪大了眼睛。 原来他要伺候的不是虎无双,而是虎无双的妹妹! 天可怜见,祁二郎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山大王的压寨妹夫。 “我长兄说你长得漂亮,能配得上我。但长相都是虚的,毕竟,就算你獐头鼠目,我也不会嫌弃,天姿国色,我也无福消受。”阿纨坐正身体,微笑着斟了杯酒,“白公子,你嫌弃我吗?” 祁禛之知道自己桃花旺,但却没料到都来了塞北这穷乡僻壤了,还能如此旺。 他看着阿纨姑娘那秀丽的侧脸,忽然觉得还是那姓傅的病秧子更好应付些。 “怎么不说话?”阿纨随和地问道。 祁禛之忍住了自己试图抓耳挠腮的手:“我,我配不上姑娘。” “你怕我长兄?”阿纨一顿,“还是觉得,我是个瞎子……” 祁禛之慌忙道:“我决计不是看不上姑娘,我只是……” 当!此时一声钟响,拯救了语无伦次的祁二郎。 两人一起转向大殿中央,一个脸上蒙着面纱,身披金央绢绮,脖子上戴着整整十串硕大红珠的女子正娉婷走来。 她骨架纤细柔弱,皮肤白皙稚嫩,面纱上有着一双妩媚却不失清纯的凤眼,叫人只看一眼,便移不开目光。 祁禛之呼吸一屏,他好像见过那双眼睛。 下一刻,这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了:“金央公主赤色珠见过大卫定波王。” 这声音娇媚,却把祁禛之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因为,那双眼睛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慕容啸! 笃笃笃!有人敲响了画月宫的门。 里面没人应,一道身影便自己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件玄色马服,袖口和蹀躞上都绣着富贵的金纹。 这人长相极其俊美阴柔,眉宇间的忧郁仿佛能把他那双深沉幽暗的眼睛吞噬掉。 进了屋,这阴柔又忧郁的男子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床上那人的身上。 “召元?”他轻声叫道。 傅徵大概是睡着了,没有回应。 这让他的胆子大了起来,年轻男子缓步上前,俯下身,手背轻轻抚上了傅徵的脸。 可就在这一瞬间,傅徵倏然睁开了眼睛,猛地掐住了这人的脖子:“是你。” 这人痛呼一声,毫无还手之力,被傅徵掐得重重地跪了下来。 他从收紧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父亲。” 啪!傅徵一巴掌落在了这人的脸上:“我没你这儿子!” 让傅大将军做了鳏夫的金城郡主膝下有一半大小儿,十年前随母下嫁,进了将军府,做了傅徵的继子。 这继子名叫傅荣,表字子茂,现年二十出头。 三年前四象营离京时,他被傅徵送到了孟寰帐下。 十几岁的少年身形细弱,明明是个王公贵族,可偏偏生得好似营养不良,长了一双多愁善感的眼睛,和一副苍白消瘦的面庞,躲在傅徵身后,像个灰扑扑的麻雀。 孟寰大手一挥,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好悬没把这少年一身骨架拍散。 那时傅徵心不在焉,随口嘱咐傅荣在孟少帅身边安分守己,根本没留意过少年那始终追随着自己的执着目光。 一晃也不过区区三载,当年沉默又孱弱的麻雀已长成了能搅弄风云的枭鸟。 他为什么会在通天山上? 傅徵瞬间便明白了,因为他就是那个与“虎”谋皮的四象营细作,小郡王傅子茂。 “你,你居然……”傅徵的手高高扬起,到底没能落下第二巴掌。 傅荣跪在傅徵身下,竟笑了,他道:“父亲要打便打,儿子心甘情愿。只是您身体不好,千万别为此生气。” 傅徵的手抖了抖,缓缓放了下来。 “为什么?”他问。 傅荣依旧笑着:“父亲,您难道不懂吗?” “我懂你是个蠢货!”傅徵怒骂道。 傅荣往前跪走两步,手搭上了傅徵的膝盖:“父亲,我是为了您,您难道不懂吗?” 傅徵浑身一颤,原本就苍白的面孔更失血色。 他懂了,他可太懂了,他原本苦心孤诣维持的一切,都被傅荣的这句话打碎了。 “父亲,我知道您会生气,会愤怒,甚至会恨我,但我不在乎,我只想……只想让那老东西付出他该付出的代价!” “住嘴!”傅徵扶住额头,心力交瘁道,“你在通天山上待了多久?有没有人见过你?” 第69章 傅荣听到这话,脸上露出了难抑的喜悦:“父亲不必担心我,我知晓山中暗道,偷偷潜入。虎无双至今不清楚我的身份,更不清楚之前一直与他联络的人是我。” 傅徵太阳穴突突直跳:“那孟伯宇呢?他是一无所知,还是参与其中?” 傅荣眼中微露轻蔑:“孟少帅只会打仗,这些事,他从不操心。” “所以你就在他眼皮底下搞鬼?”傅徵咬牙切齿道,“利用四象营偷赈济百姓的粮食,来扶持虎无双,还想利用虎无双抢大兴换防图。傅子茂,你还是回去姓章吧,我可生不出你这吃里扒外的货色。” 傅荣全然不在乎傅徵这话讲得有多难听,他急切道:“父亲,我这么做都是为你,那些甘愿追随我的四象营将士们也是为你。虎无双不过是个棋子,父亲,你要是不喜欢他,我立刻就想办法除了通天山。你放心,我从未给虎无双透露过任何重要机密,这回,我这么做,也不过是……不过是为了父亲你!” “为了我?你有什么脸这么说!”傅徵猛地一锤床,指着傅荣语无伦次,“谁,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是谁?” “没有人指使我,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和那些追随我的四象营将士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傅荣凄然一笑,轻飘飘道,“父亲,我们要把那老东西赶下皇位,让他为自己做过的事偿命。” 傅徵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年轻人,眼前阵阵发黑。 消失的粮草,筛子一样到处漏风的二十四府,四象营里的细作…… 这一切的一切,竟都是为了他。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傅徵忽然想起虎无双在小云客栈中问出的那句话:你为什么不造反呢? 是啊,守着这样一个能为了他上刀山下火海的四象营,他为什么不造反呢?他为什么要窝缩在天奎那小地方不见天日呢?为什么他要为那姓谢的去背本不属于他的罪孽呢?下在他身上的毒,拴在他脖子上的锁,都在质问他,你为什么不造反呢? “父亲,”傅荣看着傅徵渐渐平和的神色,抬起了嘴角,“你受了那样多的苦,我若是做了皇帝,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傅徵被他的笑容刺得眼角发疼。 傅荣有一张像极了他母亲金城郡主的脸,其实,傅徵已经很难回忆清金城郡主到底长什么样子了。但傅荣,却用那张俊美、阴柔的面孔来提醒他,当年曾有一个无辜的女子,因他,死在了诡谲的政斗之中。 将来,或许还会死更多的人,就像饮冰峡中的亡魂、冠玉饿死的百姓、掳上通天山的黎民。 而他们每一个人的血,都在不知不觉中,染红了傅徵的手。 “父亲……” “你们有多少人?”傅徵闭了闭眼睛,定神问道。 傅荣心下狂喜,忙答:“饮冰峡一战后,二十四府与营中空缺甚多,我利用那个机会,在营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帐下发展了上千人,其中有主将八位。除此之外,二十八要塞中的骑督、校尉、都统也有不少加入其中。他们之间有人知晓三年前在京梁发生了什么,有人不知,只猜到父亲你在京梁受人桎梏,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为了保证消息上下传递隐秘,追随我的主将之间互不相知,他们所发展的下线也相互独立,只以‘毕月乌’为暗号,从未惊动过任何人。父亲,你相信我,我办事一向谨慎。只要这次虎无双能在北塞掀起战火,我便立刻除了他,不留后患。” “那孟伯宇呢?”傅徵淡淡问。 “孟少帅,”傅荣不屑,“孟少帅对此毫无察觉,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恨你呢。父亲,一旦我趁乱夺下他的大权,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翻身了,整个北塞,唾手可得。” 傅徵一动不动地看着傅荣。 傅荣隐隐觉出了不对:“父亲……” “傅子茂,你真是有本事,竟在四象营中凿出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傅徵冷笑,“你说,我若是把你们连根拔起,你们会不会连我一起杀了?” “父亲,您怎么能这样想?”傅荣仰着脸,眼中含泪,“您在京梁命悬一线时,您可知有多少人挂念着您?那孟伯宇,蠢钝如猪,若不是害怕乱了军心,他恨不能把所有脏水都泼您身上。他不光暗地里羞辱您,还当着我的面羞辱您,我……” “所以你就侵吞百姓的口粮去养山匪,顶着战时军心涣散的风险在营里拉帮结派?”傅徵深吸了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那虎无双绝非池中之物,你想要的,他也想要,若是到头来,偷鸡不成蚀把米怎么办?” “父亲……” “还有,我的事情,不用你管。那帮姓谢的当不当皇帝,也不是你说了算。”傅徵几近力竭,他疲惫道,“赶紧滚回去,趁着孟伯宇还没有察觉,收起你那些小手段。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回京梁,你以后,再也不许和四象营有任何瓜葛。” 傅荣注视着面前这个一脸病容却还在竭力保全他想保全的一切的男人,轻声道:“父亲,你知道吗?就是你这副样子,给了谢青极得寸进尺、步步紧逼的余地,我不会允许。” 傅徵看向傅荣:“你说什么?” 傅荣笑了,笑容却冷得渗人:“我没有退路,你也没有办法把我弄回京梁。现在唯一能走的那条路,我早在三年前,就已经选好了,我要杀了谢青极,取而代之。” 第70章 当皇帝,虎无双想当皇帝,傅荣想当皇帝,当年那个被拴在北卫为质的小皇子也想当皇帝。 傅徵实在想不通,这皇帝,到底有什么好当的? 又有什么人会把当上皇帝,作为自己此生的追求? 霍然间,傅徵意识到了什么。 只有离皇位最近的人,才会将唾手可得的皇位作为博弈的筹码。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些追随者,总有那么一、两个不自量力之人,会觉得自己能越俎代庖,在临门一脚时,夺下本属于别人的东西。 那么,这个离皇位最近的人,又是谁? 傅徵嘴唇颤抖,喃喃念出了一个他已藏在心底很久的人:“敦王……” 傅荣呼吸一滞,不可思议地看向傅徵。 “是敦王指使的你,对不对?是他故意把京梁的事透露给你,让你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对不对?”傅徵突然出离愤怒,方才扬起却未能落下的那一巴掌终归是狠狠地砸在了傅荣脸上,“糊涂东西,你难道以为自己能斗得过敦王吗?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步,而你,也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你是有多蠢,才会,才会听信敦王……” “父亲!”傅荣眼看傅徵气得喘不过气,当即一跃而起扶住他。 傅徵猛地甩开傅荣的手,起身就要往外走。 可他还没走两步,人便一晃,紧接着,弯腰呛出了一口血。 化骨丸的药效过了。 “召元!”傅荣手足无措地抱住傅徵,不住叫道,“召元,召元……” 傅徵想要推开他,浑身却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药……” “药?药在哪儿?”傅荣急声道。 是了,药祁禛之那里,而祁二公子则被他赶去宴席上喝酒吃肉了。 该死!傅徵痛到昏厥,在呕出第二口血后,失去了意识。 第28章 塞外来的“公主” 祁禛之觉得胸口揣得小盒子有些硌得慌。 他坐在阿纨姑娘身边,不敢喝酒,也不敢吃肉,只敢正襟危坐,连在大殿中央的那位塞外公主都不敢多看一眼。 虎无双就大不相同了。 他先是灌了一大口葡萄酒,然后又吃了一大口羊腿肉,兴致勃勃地打量起了那位纤细柔美的金央公主,赤色珠。 “上前来,让本王好好看看。”虎无双招手道。 赤色珠公主很听话,她从围拢在身边的随从中走出,跪在了虎无双的脚边。 虎无双隔着面纱,捏住了这公主的下巴:“金央大长老把你送到我这里,你可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这年轻又漂亮的公主凤眼微垂,好似一朵不堪风雨的柔弱娇花,只听她和声道:“赤色珠是来服侍殿下,助殿下一臂之力的。” 虎无双大笑起来:“本王向你金央部族低眉顺眼地示好了足足三年,三年,才等来一个不会打仗、没有兵权的公主,你说说,你要怎么助我一臂之力?” 祁禛之在下面听得直挑眉。 这公主,竟是金央人送来和亲的礼物。 虎无双不过是个占着山头的野鸡王,从前金央冷眼以待很正常,怎么如今,忽然送来了一个公主呢? 而且还是趁着这个当口。 那赤色珠公主的眼眸一转,不知怎么,竟将视线落在了祁禛之的身上。 祁禛之一滞。 下一刻,公主收回目光,温柔地回答:“殿下英勇无双,我金央部族只怕拖了殿下的后腿,误了殿下的大事。” “这话真是稀奇,”虎无双笑道,“你金央一族从前乃是高车王的一杆枪,如今却说怕拖了我的后腿。我看,你们也不过是觉得如今胡漠内乱,北卫残部破碎,四象营衰微,所以,不得不来押宝到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山大王头上吧。” 祁禛之觉得这话好笑,那虎无双竟还有点自知之明。 “殿下此言差矣,”赤色珠公主看着虽柔弱年轻,但竟和虎无双“对喷”得有来有回,她盈盈笑道,“殿下得势,小女陪着殿下览遍江山,殿下若是失势,那小女也会陪着殿下生死不离。不论我金央族人如何,现在,小女成了殿下的人,自然要全心全意辅佐殿下。” 虎无双居高临下地瞅着跪在脚边的赤色珠公主,脸上竟露出些许不悦之色,好像他并不喜欢这貌美如花的礼物一般。 “殿下,”这时,长着一双“三白眼”的破落汗铎努开口了,“人已经带上来了,现在开始吗?” “开始。”虎无双一把拉起赤色珠公主,让她坐在了自己身上,“本王今日先送你一份大礼,如何?” 公主勾住虎无双的肩膀,状似无骨般靠在了魁梧的“定波王”身上:“多谢殿下厚爱。” “定波王”美人相伴,乐在其中。 只是……这美人看着身量纤纤,怎么坐身上如此沉重呢? 当!这时,又是一声钟响。 随着金钟落下,沉重的铁链声自大殿外响起。 祁禛之抬头看去,就见数十个赤裸着上身,手腕脚腕卡着镣铐的壮汉被破落汗铎努领上通宝第一殿中。 他们有人面貌阴沉,有人意气风发,还有人…… 祁禛之心跳如雷,还有人,是杭七。 “怎么了?”阿纨姑娘瞬间捕捉了祁禛之这一刻的呼吸变化。 第71章 “没,没什么。”祁禛之干咳了一声,故意大方问道,“被突然走上来的一群囚犯给吓着了,姑娘,不知……殿下这是何意?” 阿纨不愧是虎无双的小妹,一听祁禛之的描述,就明白自家长兄要做什么:“一会长榻挪开,他们会在殿中搏杀比武,赢者成为第九位将军,至于输者……” 显而易见,输者摔下高窗,成为挂在崖璧上的秃鹫晚饭。 祁禛之捏了捏扣在手腕上千金线,这东西躲过了破落汗铎努的搜查,依旧严丝合缝地保护着他。 那是杭七的东西。 没有了千金线的杭七,还能和这些人一较高下吗? 他如果跌下高窗怎么办?自己要救他吗? 祁禛之心乱如麻。 而就在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似乎有人望了过来。 是杭七,杭七在冲他摇头。 祁禛之咬紧了牙关。 “开始吧。”虎无双起身,小厮们飞快上前,移开了长榻。 一股裹着霜雪的凛冽寒风冲入明堂。 “杀——” 咚!咚咚!咚—— 一排大鼓齐齐敲响,手腕脚腕上扣着镣铐的人立刻动了起来。有人身姿矫健地冲到当中,有人迂回,躲在一旁。但没过多久,所有人都被卷进了这场非生即死的战局。 祁禛之觉得喉头堵得难受。 眼盲的阿纨姑娘平静如常,接连饮酒的虎无双朗声大笑,那个看上去柔弱无助的金央公主似乎也很感兴趣。 就好像,全场只有祁禛之一人对这残忍的搏杀感到恶心、厌恶。 但他却不能走,他得留在这里,因为在那群人中,还有杭七。 “好!”一声高喝让这场厮杀变得更加火热。 宴席上,有人大喊:“杀了他,快杀了他!” 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厮来往于宾客间,准备劝人下注,压输压赢,压生压死。 “嘭”的一声,一个肌肉紧实的男人抱着另一个看上去似乎比他要壮硕一倍的猛汉跌下了高窗,在塞外的早春风中,留下了一道血腥的余音。 秃鹫悬空而起,俯冲而下,在深黑的夜色中,划过一道伴随着腐臭的弧线。 人们激动地站了起来,有人喝彩,有人叹息,还有胆小者掩面。 这时,祁禛之注意到,那个蒙着薄纱的金央公主站起身,轻抬双足,站在了虎无双身前的小几上。 “我来为殿下跳一曲,助助兴。”说完,这位名叫“赤色珠”的公主,轻拨颈下红珠,在血腥的厮杀对打中,跳起了轻扬曼妙的高车舞。 虎无双眯起了眼睛。 一阵斜风吹过,拂动公主面纱,露出了面纱下那张宛如裂口的猩红大嘴。 这骇人的景色转瞬而过,却被一直盯着“她”的祁禛之看在了眼里。 “公主”冲祁禛之弯了弯眼角,弯得祁禛之毛骨悚然。 还真是他,慕容啸! 祁禛之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把拉住阿纨姑娘:“快,快去告诉你长兄,那公主有问题!” “什么?”阿纨皱眉。 祁禛之忽然犹豫了,公主有问题又如何?慕容啸不是那傅小五的故交吗? 可是,还不等祁禛之找补自己刚说过的话,阿纨姑娘那灵动的耳朵立刻便听出了公主的端倪。 “她落足时的声音比一般姑娘要重得多。”阿纨瞬间严肃起来,“白公子,你看那公主身量如何?” “身量?”祁禛之下意识道,“和你差不多。” 一听这话,阿纨当即起身,她目不斜“视”,面对着前方,却朝那金央公主的方向一甩袖,手中飞出一只短镖,精准地打向了公主的额头。 有着一双迷人凤眼和一张血盆大口的“公主”微微一笑,轻巧地腾空一跃,陡然变幻了身姿。 众人只听“咔嚓”一声,好像是谁的骨头断了一般,紧接着,那立在桌上的柔弱“公主”转眼抽条出了成年男子的高大骨骼来。 虎无双大惊,正欲后退,高大的“公主”就已直扑而来。 “哪里来的宵小之辈,也敢在此放肆?”说话的是阿纨,她从腰间抽出一条足足有三尺长的红绫,直击“公主”面门。 “公主”柔声一笑,踩着小几如那鹞子一般凌空翻身,一把揪住了红绫这端。 “姑娘小心!”祁禛之大叫。 阿纨面不改色,顺着“公主”的力道腾跃而起,袖中数枚金镖齐齐射出。 直到这时,通天山的众人才反应过来,通宝第一殿顿时乱成一片。 堂上搏杀的勇士们还在继续,堂下,通天山的匪宼已与那假公主带来的随从战成一片。 祁禛之弯着腰,勾着背,趁乱打出了第一道千金线。 “七哥!这里!”他扬声喊道。 杭七正与一脑门上刻着图腾的壮汉搏斗,听到祁禛之的话后,手上登时发力,将那已是强弩之末的人绞杀在了怀里。 然而,还不等他起身,背后突然一阵疾风扫过,一个胸前纹着虎头的男人竟将他直直撞出了高窗! “七哥!”祁禛之目眦欲裂。 “白小兄弟,别害怕,他不会有事的。”“公主”那轻柔缥缈的声音在祁禛之背后响起,好似一个凭空生出的女鬼。 祁禛之目瞪口呆地回头,正见到“公主”手持一把不知从哪里抢来的画戟,站在一摊血迹上,缓缓揭开了脸上的面纱。 第72章 与此同时,窗外一声啸叫骤起,两只红雕拎着杭七的肩膀,飞进了高窗。 “驭兽营到了。”慕容啸说道。 祁禛之眼睁睁地看着他摸出一副胡漠巫觋魔面具,扣在了自己脸上。 世人多传,胡漠“鬼将军”贺兰铁铮天生丑陋,长了一张骇人的丑脸,因此凡上战场,必要以面具遮挡。 世人还说,贺兰铁铮帐下有一驭兽营,豢养天地万物,从沙漠里的蝎子、草原上的苍狼,再到天上飞的雄鹰,都能成为他杀人的利器。 世人传闻多半有假,比如那傅大将军当真不是身高八尺,威严魁梧,剑眉星目。 但世人传闻也并非全假,比如那贺兰铁铮,的确长了一张惊世骇俗的鬼脸,也养了一个能驭天地万物的兽营。 祁禛之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憋得眼前一黑。 “还愣着干什么?贺兰狗贼都打来了,你还坐在这里下神!”杭七屁滚尿流地跑来,拖着祁禛之就走。 “慢着慢着!”祁禛之大叫,“五哥还在后面呢!” “谁?”这回轮到杭七目眦欲裂了。 胡漠人骁勇善战,贺兰铁铮麾下更甚。虎无双本就毫无迎战准备,更是被突然从那悬崖峭壁上爬来的驭兽营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山大王泥菩萨过江,根本无力对抗贺兰铁铮,他拉着阿纨,在手下人的护送下,奋力向外撤出。但通天山匪宼齐聚于此,驭兽营瓮中捉鳖,很快就把上上下下十八道殿控制了一大半。 “定波王”的后宫乱成了一锅粥,男男女女横冲直撞。 祁禛之拉着杭七,逆着人流,顺着傍崖游廊,一路跑回了温柔殿画月宫。 可宫中空无一人,只有床上和地上的几滩快要干结的血,幽幽地映着从窗角渗进的月光。 “主上真在这里?他怎么会跑到这鬼地方?”杭七看着那几滩血,后脑勺一阵发紧。 “我还想问你呢!”祁禛之跑过游廊时,被一个不长眼撞胡漠人刀尖上的小侍候溅了一脸血,他没好气地叫道,“是不是你嘴没上锁,叫虎无双那色鬼把五哥掳来做压寨夫人了?” 杭七表情扭曲地看了祁禛之一眼:“虎无双可不是你,这般狗胆包天。” “我怎么……” “嘘!”祁二郎话刚开口,杭七突然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有人。” 祁禛之瞪大了眼睛,由着杭七把自己拖入屏风后。两人做鬼一样,勾着脑袋,看向外面。 那是一个高挑的年轻男人,长着一双忧郁多情的眼睛,身穿一条玄色马服,几乎要融进这黑沉沉的夜色中。 祁禛之清晰地听到,在望见这人的那道身影后,杭七倒抽了一口凉气:“嘶!怎么是他?” “谁?”祁禛之不解。 杭七摇了摇头,神色难看得吓人。 “现在怎么办?是不是他带走了五哥?”祁禛之飞快发问。 杭七心一横,回道:“一会听我的,那人不好对付,我……” “你怎么在这里?”不等杭七说完,另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两人定睛看去,竟是方才在第一殿中冒充金央公主的慕容啸。 傅荣眼神淡漠地看了慕容啸一眼,以胡漠人礼稍稍躬身:“贺兰将军。” 慕容啸轻轻一勾他那血红的大嘴:“小五呢?” 傅荣被慕容啸这毫不见外的称呼叫得眼皮一跳:“我的人在外接应,我已送他离开了。” “离开?回天奎吗?”慕容啸问道。 傅荣依旧维持着躬身施礼的模样:“回滦镇。” “我驭兽营在此,若是轻易放你们离开,怕是不太好。”慕容啸语气温文尔雅,与他那一身还没脱下的金央绢绮和红色硕珠格格不入。 “怎么,贺兰将军难道要拦着我们不许走吗?”傅荣也温文尔雅,只是神色冷了三分。 慕容啸轻扬眉梢:“你的人,回回来和虎无双碰面都不敢走正门,用个小篮子从侧面上来。那地方险要,却是个漏洞,你说,若是孟寰知道了,他会怎样?” 傅荣目光阴鸷:“贺兰将军应当明白,我是谁的人。” “我当然明白你是谁的人,不过……”慕容啸话锋一转,“你敢说傅小五也是他的人吗?” 祁禛之一脸迷茫,这俩人打什么哑谜呢? 可一转头,就见杭七面色凝重,他低声道:“走,主上有危险。” “什么?”祁禛之还来不及问那和慕容啸,或者说,贺兰铁铮对话的人是谁,更来不及问到底有什么危险,手上的千金线便被杭七一把扯掉了。 “贺兰狗贼,去死吧!”杭七大叫一声,隔着屏风打出了千金线。 他的本事自然要比刚刚摸索着学会了放线的祁二郎高上不知几筹,可在祁禛之的瞩目下,他手一歪,把千金线打偏在了慕容啸身边的门柱上。 慕容啸眼一眯,抓起傅荣迅速侧身。 趁着这当口,杭七揪起祁禛之,就地一滚,从画月宫的侧门窜了出去。 稍稍定神的慕容啸和傅荣借着微弱的烛火光看到了门上的千金线刮痕,不遑多言,这是谁打出来的,一目了然。 慕容啸哼笑一声:“义渠豹那家伙,居然敢恩将仇报。” 说完,他看向傅荣:“大侄子,我看你是要完蛋啦!” 第29章 一命换一命 第73章 杭七带着祁禛之跑得飞快,他没有顺着两人来时的路返回,而是寻了条小径,趁着兵荒马乱的通天山匪宼没留意,一头钻进了第十八道讲武殿。 讲武殿算是通天山辎重库,里里外外本该有十多名山匪守着,可是如今,连个人影都没有。 杭七从兵器架上摸了把刃口发钝的短刀,递给祁禛之:“一会如果撞上人,不要轻易见血,知道了吗?” 祁禛之接过刀,点了点头:“咱们有可能遇到的,是四象营的人吧。” 杭七一顿,一巴掌呼到了祁禛之的后脑勺上:“你小子,该明白的不明白,不该你明白的瞎明白。” 祁禛之摸着脑袋,有些委屈:“如果是山匪或者胡漠人,你会多余嘱咐我这句吗?” 杭七一言难尽:“行了,跟紧我。” 祁禛之听话地贴到了他的身后:“七哥,那慕容啸真的是贺兰铁铮吗?” 杭七不回话。 “四象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是来打胡漠人的,还是来打虎无双的?”祁禛之又问。 杭七依旧不回话。 “七哥,你怎么知道五哥被那人带到这里了?你之前来过通天山吗?”祁禛之在黑灯瞎火的游廊里,看不到杭七那张不耐烦到扭曲的脸,自然也无法察言观色。 “七哥,刚刚在画月宫里见到的另一个人是谁?他也是四象营的吗……” “再多问一句,把你舌头割了!”杭七扭头,狠狠瞪了祁禛之一眼。 祁禛之言听计从,迅速闭上了嘴。 祁二郎不问,过了一会,杭七却自己开口了:“慕容啸是胡漠王庭里的红人,主上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他是不是贺兰铁铮……你也长眼了,自己去看。” 祁禛之眨了眨眼睛。 “至于四象营为什么会在这……我也不清楚,但刚刚跟慕容啸见面的那位,不是善茬,他想带主上走,我没意见。只怕慕容啸另有所图,我担心驭兽营摸过来,把人劫走。”杭七接着道。 祁禛之若有所思。 “还有!”杭七突然刹住了脚步,他回头打量了一遍祁禛之,“我之所以能摸到这里,是因为我被关在柴房和那帮子山匪套近乎时,拿到了他们手上的地形图,如果那人上山不走正门,我或许能按图索骥,找到小道机关。祁二公子,我忙活这些事时,你大概正在那山大王的‘后宫’里搔首弄姿呢!” 祁禛之嘴角一抽,讪讪道:“七哥,你家主上也被山大王关进后宫了。” “闭嘴!”杭七骂道。 两人在讲武殿中上上下下摸索了半刻钟,于侧殿的一个小香炉下,找到了三处开合机关。 杭七蹲在地上,祁禛之举着火折子,顶着满头热汗,足足捣鼓了两刻钟,才明白这机关到底该如何使用。 只听“咔哒”一声,侧殿的一面墙在杭七扭动机关后缓缓裂开,露出了一道建在室内的云梯车。 杭七哼了一声:“真是胆大泼天。” 祁禛之没问他说的是谁,但想必,应该是刚刚那个与慕容啸对话的年轻人。 “下去。”杭七一推祁禛之。 “七哥,我……” 呼—— 祁禛之的话散在了风里,讲武殿中的火把骤然亮起,一道被众人簇拥着的身影奔进了通天山的最后一座堡垒。 从驭兽营围困中脱身的虎无双来了。 “快走!”杭七喝道。 他抬脚一踹祁禛之,把人直接踢进云梯车中。随后,两道千金线从杭七的手里齐齐射出,一道打向机关,一道打向虎无双。 祁禛之的那句“不要”卡在了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怎么都吐不出来。 他只能眼看着杭七用那曾勾过他肩膀的金钩打动机关,墙门倏地合拢,云梯车载着他,一路向下。 轰—— 通天山下,一个结构精妙繁复的庞然大物立在狭小的上山通路口,随着第一个踏入四象营埋伏的匪宼不慎引爆火油后,这庞然大物中机关转动,将数个巨型石块掷向山门。 孟寰站在远处的观战台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很快,四象营在山洼里留下的火油烧干了第一批被驭兽营赶下山的匪宼,投石车将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山门彻底堵住。 天上阴云密布,塞外冷风刺骨。 似乎要下雪。 “少帅,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闻简走到孟寰身边,低声道。 孟寰目光幽远,一动不动。 “少帅……” “易安,你说,我是不是这辈子都比不上他,一辈子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中?”孟寰忽然道。 闻简张了张嘴:“少帅,您说的是……傅将军?” 孟寰呵笑一声:“我对着通天山发愁了三年,他一回来,就把虎无双这山大王几乎连根拔起,我到底比不过他。” 闻简一愣:“少帅,您是您,傅将军是傅将军,你们……” “罢了,走吧。”孟寰接过了亲卫递来的兵器,那是孟老帅留给他的传家之宝,一把铮亮的偃月刀。 通天山有鹰尖啸,有狼悲号,似乎还有虎在怒吼。 火光一闪而过,随即越扩越大,在山顶、山腰弥漫开来。 有人点火! 祁禛之摔出云梯车时,首先闻到的就是这样一股焦糊的味道。 第74章 他耸动鼻尖,挣扎着爬出陷坑,发觉自己肩上的伤口已全然开裂。 “什么人在那里?”有人低喝道。 祁禛之抬头看去,就见一身着夜行服的蒙面男子站在崖边的马车旁。一道小道另辟蹊径,从拱形山石间辟出。小道边,与他同行的,是三个一样打扮的蒙面者。 一看就是行伍中人,想必,他们就是杭七口中的四象营了。 然而,还不等祁禛之开口,一道黑影卷着疾风从半空落下,径直撞上了那蒙面男子。 “啊!”一声尖叫过后,那男子的左眼已被一只鹰啄伤。 “低头!”他忍着剧痛命令道。 余下众人纷纷抱头,祁禛之也急忙把脸埋在胸前。 没过多久,风声过去,苍鹰翔天,消失在了山角。 “快走。”捂着受伤的眼睛,蒙面男子匆匆吩咐道。 “慢着!” “别急。” 随着那人一声号令,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祁禛之一抬头,就见方才还在画月宫中和人你来我往的慕容啸被那只啄伤了人眼的鹰带着悠然落地,而紧跟着他的,是数个埋伏在拱形山石左右的驭兽营士兵。 “把马车里的人留下。”慕容啸换了身极其体面且奢华的衣服,卸掉了“赤色珠公主”的妆容,若不是那张嘴依旧骇人可怖,眼下看上去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风度。 不止,还有几分开屏孔雀的气质。 “痴心妄想!”受了伤的蒙面男子丝毫不惧这只开屏孔雀,他拔出长刀,一横,挡在了马车前,“我看谁敢?” 慕容啸摸出一把折扇,非常含蓄地挡住了自己的嘴:“你猜,我敢不敢啊?” 他话音未落,停在他肩头的鹰长翅一展,两侧的驭兽营士兵一跃而上。 就是此刻,祁禛之瞅准了时机,他扑向了那辆停在崖边的马车。 傅徵胸口闷痛,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稍稍睁眼,便觉一阵眩晕。 他挣动了一下,意识到身上并无禁锢,想必是带走他的人,也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是四象营的人来了,大概就是傅荣的手下,叫什么……毕月乌。 傅徵勉强坐起,靠在车壁上喘了两口气,耳边嗡鸣不止。 药效过了,他竟连清醒的时间都难以挣出片刻。 而就在这时,傅徵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 “五哥,五哥?”怎么又是这个人在意识行将消失时喊他,傅徵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祁禛之半个身子探在车里,半个身子悬在车外,正在艰难地去拉傅徵垂在一侧的手。 “仲佑……”傅徵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无声叫道。 “是我是我,放松。”祁禛之仿佛听见了傅徵这藏在嗓子眼的声音,他解开缰绳,一拍马屁股,赶走了这碍事的东西,随后踩着车前横栏,双手穿过傅徵肩下,就想把这人抱出马车。 “松手!”车外一声爆喝,一杆画戟已挟着风雪刺向祁禛之的后背。 祁禛之陡然一震,目光对上了傅徵涣散的眼睛。 “闪开!”这人不知从哪里凭空攒出一把力气,猛地将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掀到一边。 祁禛之只听“当啷”一声,傅徵拔剑了。 问疆被虎无双放在了讲武堂,傅荣带他离开时,顺手也带走了这把剑。 心比海深的年轻人在傅徵面前却警惕性极低,他把剑留在了傅徵手边,留给了这个看似病病歪歪的人。 而此时此刻,那个病病歪歪的人反手握剑,横在胸前,挡住了迎面而来的画戟。 当!长风震颤,雪波凝滞。 贺兰铁铮的金珠画戟撞上了傅徵的问疆,在场所有人只觉牙关发酸,头皮发紧,飞扬的车帘被这顷刻间横扫天地的剑气荡碎,破布屑随风扬起,露出了傅徵那张苍白却坚定的面孔。 跌下马车的祁禛之仓皇回头,怔怔地看着傅徵。 一丝血线,从傅徵嘴角溢出。 啪!贺兰铁铮,或者说慕容啸,一闪身,收起了画戟,又变戏法似的翻出了那把刚刚不知塞在哪里的折扇,动作优雅地挡住了身前,然后,他用他那绣着银丝水波纹的袖口擦了擦鼻下。那里,有浅浅的鲜血流出。 “好久不见,小五。”慕容啸擦完鼻血,掩着嘴,斯文地笑道。 傅徵还保持着横剑的姿势坐在马车中,他一低头,呛出了一口血。 慕容啸的眼睛像被针扎了似的,疼了一下,他不着痕迹地偏过头,看向别处。 “把人撤走。”傅徵的声音微微颤抖。 慕容啸清了清嗓子,简短回答:“不行。” “为什么?”傅徵问道。 祁禛之听到这两人对话,只觉不可思议。 这姓傅的是在问贺兰铁铮为什么吗?人家驭兽营都打到门口了,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讲道理。 但慕容啸还真跟他讲起了道理:“本将军觊觎你们南兴很多年了,今日拿下通天山,明日我驭兽营就能顺着山道入关,长驱直入,没准下个月,你们的皇帝就得跪在我脚边当马奴了。” 傅徵听完,似乎笑了一声,只是他气息太弱,没人听清,除了马车边的祁禛之。 祁禛之听到傅徵笑完,有些轻蔑地开口道:“你以为,我会放你下山吗?” 慕容啸又看了一眼傅徵吐出的血,然后又像方才那样眼睛疼似的转过头:“不然呢?你要螳臂当车,拦下我吗?” 第75章 “我怎么拦得住你?只是……”傅徵咳了两声,有气无力,“只是,孟少帅现在已把山门堵死,你就算是想走,也走不了。而这条路……咳咳,这条路很快,就会有四象营的人上来了。” 慕容啸满脸不可思议,但据祁禛之观察,他这夸张的不可思议更像是装出来的。只听这位扮得了金央公主,跳得出高车舞蹈的胡漠大将军挡着嘴,故作诧异道:“你居然防我防到这步田地?” “子吟,”傅徵说一句话费力得很,但他却不得不和这鬼脸将军“礼尚往来”,“你明知故问。” 慕容啸收起折扇,露出了那张血盆大口:“确实,所以今日我来,不止是为了除掉那整日冒充皇亲国戚的山大王,我还是来带你走的。” 傅徵扬了扬眉,似乎对这样的说法很新奇。 “你,跟我走,我饶了其余人,不然的话……”慕容啸眼珠一转,看向祁禛之,“不然的话,一命换一命,我就杀了他,给我驭兽营祭旗。” 傅徵抬起了嘴角:“我看,你不如杀了我,拿我的血给你驭兽营祭旗,定能战无不胜。” 慕容啸听完这话,立即赠送了祁禛之一记眼刀。 被莫名其妙剜了一刀祁二郎有些无辜,但他并非不会审时度势之人,很明显,这个贺兰铁铮或者慕容子吟压根就不会当着姓傅的的面大开杀戒,不仅不会,他肯定还得乖乖听话滚蛋。 奇了。 于是,祁禛之立刻大叫道:“杀了我就杀了我,为了五哥死在你画戟下,我心甘情愿!” 慕容啸的表情立刻变得扭曲起来。 这时,更加浓烈的焦糊味传来,火要烧到这里了! “你还不走吗?”傅徵咳嗽了起来,不可抑制地吐出了更多的血。 慕容啸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祁禛之,问道:“最后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把那枚玉佩给他?” 傅徵撑着马车,身体不住下滑:“你说什么?那枚玉佩……现在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慕容啸不再多问,他用小刀划开掌心,挥手一洒,将鲜血的味道送入风中。 不多时,鹰鸣远去,驭兽营鸣金收兵了。 尚存的几个蒙面人面面相觑,看着傅徵,不知该不该跪下行礼。 傅徵放下剑,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中军参谋在温柔殿,你们去找他吧。” 那几个蒙面人如蒙大赦,转头便奔向云梯车,离开了。 最后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傅徵的全部力气,他晃了晃,一头栽下马车。 “五哥!”祁禛之精准地接住了他。 第30章 你抱的是谁 两天前,天轸要塞中,孟寰屏退众人,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傅徵对面。 他问:“你确定细作就在营中?” 傅徵拨了拨烛芯,手指被火苗轻轻一燎:“不确定,但我有办法试探一下。” “什么办法?”孟寰心神不宁,“你难道,真要去小云客栈见那山大王?” 傅徵笑了笑:“有何不可?” “可是……” “小云客栈在滦镇,滦镇挨着通天山,那地方算是虎无双的地盘。”傅徵顿了顿,“当年我回京之前,安排你做的那些事,你都办妥了吗?” 孟寰点头:“一切按部就班。” “那就好,”傅徵慢慢道,“半个滦镇都是我们的人,虎无双只要一踏入镇界,我就会知晓。可是,如果虎无双是凭空出现在小云客栈中的呢?” 孟寰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虎无双能守着一座通天山多年不倒,说明他绝非我们想得那样简单。上山的路不止一条,除了正门,或许,还会有一些狭小通路,能供他与营中细作互通有无。”傅徵轻咳了两声,一笑,“他一心想见我,肯定不会满足于小云客栈中的会面,没准,这个山大王会想方设法把我带上山。如果他真这么做了,相当于把小云客栈暴露在了四象营眼前。” “可是,如果虎无双有所防备呢?”孟寰质疑道,“通天山山险,就算是有密道,也不会疏于管理。” “这是个问题,”傅徵那被火苗燎了一下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所以,我们要先把通天山的水搅浑。我觉得……贺兰铁铮是个不错的选择。” 孟寰一怔,不由坐直了身体。 他没有问傅徵这要如何办到,因为傅徵永远都有办得到的方法。 那一天后来,两人把作战计划捋了三遍,敲定了最终方案。 傅徵于小云客栈与虎无双会面,假意被他掳上山,以此试探营中细作的身份。 同时,孟寰利用四象营在山下的埋伏,围击匪宼,用投石车堵住山门,憋死虎无双,当然,一起“憋死”顺着悬崖爬上来的“鬼将军”的贺兰铁铮。 随后,跟随贺兰铁铮一起潜入通天山的杭六将以火光为号,引四象营顺密道上山,趁着虎无双与胡漠人斗得难舍难分时,解救被羁押在山上的人质,最好能把那山大王顺手拿下。 整个计划天衣无缝,似乎没有一丝疏漏。 除了被虎无双挟持的傅徵。 最后,孟寰忍不住问,那你怎么办?如果虎无双伤了你,四象营远在山下,可没办法救你于水火。 傅徵漫不经心,又给孟寰倒了杯茶,答道,我能有什么事?顾好你自己吧。知道我被虎无双带走时,记得演得逼真些。 第76章 于是,一切按照傅徵的安排,顺利进行。 虎无双摆宴,金央公主登门跳舞。 驭兽营赶到,贺兰铁铮大开杀戒。 孟寰顾好了他自己,逼真地大发雷霆,紧接着燃了火油,堵住山门,杭六以火光为号,引四象营先遣兵顺密道上山。 然后,他就看到了被祁禛之抱在怀里,浑身是血的傅徵。 “进通宝大殿,搜救人质。”孟寰咬着后槽牙,吩咐道。 一声令下,将士们随机而动。 孟寰却提着刀,站在原地。 “你是什么人?”他看着祁禛之那张失魂落魄的脸,冷声问道。 雪下得更大了些,铺在地上,掩住了刚刚驭兽营与蒙面人们搏杀时留下的血迹。 几具尸体面朝下,被寒冷的泥土冻得僵硬冰凉。 祁禛之抖着手抱起傅徵,腿却一软,跌坐在地。 傅徵便顺着一歪,脑袋靠在了祁二郎受伤的肩膀下。 孟寰盯着傅徵安静的侧脸看了半天,忽然生出一种这人是不是死了的错觉。 他一咬舌尖,不耐烦道:“问你话呢,小子,你是什么人?” 祁禛之迷茫地抬起头,看到了身材高大的孟寰,以及他那英俊得有些灼眼的面孔。 “你是……”祁禛之恍然一震,“你是傅将军吗?” 孟寰低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怀里的人:“我是傅将军,那你抱着的是谁?” “什么?”“咔嚓”一声,祁禛之脑袋里的某根弦,绷断了。 这场仅仅局限于通天山的小规模战火很快平息。 贺兰铁铮打伤了阿纨,顺走了虎无双,留下了半死不活的杭七。 通天山匪宼一夜之间,作鸟兽散。 杭六那场火放得相当及时,深夜大雪降下,扑灭了尚未完全烧起的山火,但却留给了孟寰一个上山下山的机会。四象营顺利解救了被虎无双扣在魑魅殿下的人质,还顺手,找到了那山大王没来得及消化掉的三十万斛粮草。 如果不是傅徵旧伤复发,昏迷不醒,这场混战算得上是完美了。 天轸要塞,中军帅帐内,孟寰背着手,左右踱步。 里面那几个庸医已经诊了快半个时辰,还没诊出一点所以然来。 孟少帅忍着想要掀翻桌子大发雷霆的怒火,等来了一个胆子稍大的军医上前汇报。 “傅将军身上的外伤,属下们都已包扎好了。除了左肋上开裂的刀口外,傅将军的右手大概是在兵器相撞时,被震脱臼了,如今已无大碍。”这军医先挑能说的说了。 孟寰偏过头,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傅徵:“那怎么人还不醒?” “这……”军医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孟寰皱起了眉:“有话说有屁放,支支吾吾的像什么样子?” 几个军医缩在一处,像群战战兢兢的鹌鹑,他们左看右看,最终还是那个胆子最大的开了口:“少帅,属下们行走军中,擅长的都是外伤包扎,所以,也不确定诊得对不对。” “什么意思?”孟寰忽然意识到了问题,他脸色微变,挥手令帐中亲兵全部退下,这才问道,“傅召元他怎么了?” 那军医缓缓吐出一口气:“少帅,属下瞧着,傅将军这身子……有油尽灯枯之兆啊……” “你说什么?”孟寰倏地起身。 那军医赶紧“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哆嗦道:“属下们学艺不精,少帅不如请老夫人来瞧瞧,或许,或许……” 孟寰眉头深皱,抬手打断了军医的话:“不管你诊得是对是错,今日这些话,不许再对第二个人说,你们都明白吗?” “明白明白!”一众军医点头如捣蒜。 “如有不然,军法处置。”孟寰捏了捏眉心,少见地没发火,“都退下。” 等军医离开,孟寰在傅徵床边坐了半晌,见这人还是无知无觉地躺着,胸口顿时像压了块巨石板,闷得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他出帐招手叫来了闻简,低声嘱咐道:“回天觜孟府,请老夫人来一趟。” 闻简眉毛一跳:“少帅……” 孟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千万别叫人看见了。” 闻简惶惶,不由看了一眼帐内:“是傅将军不大好吗?” “你看那他样子,像好的吗?”孟寰沉着脸,“快去!” 闻简匆匆抱拳,趁着天未亮,骑上一匹快马,赶去了离天轸足足三百里的天觜要塞。 在天觜,住着孟老帅的遗孀,孟寰的亲娘,曾经四象营的医女,钟老夫人。 这日傍晚,夜色未浓,钟老夫人被闻简领进了中军帅帐。 帅帐内一股苦药味,熏得闻简直皱鼻。 他和孟寰沉默地立在一旁,看着钟老夫人把脉、下针。 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头发花白的老夫人才擦了擦手,起身冲孟寰轻轻一点头。 孟寰刚想松口气,谁知紧接着就听自己亲娘开口道:“你手下的军医没诊错,召元最多也只有三、四年光景了。” “什么!”孟寰和闻简一齐叫道。 钟老夫人神色凝重,她拿起一条沾着傅徵血的帕子,递给了孟寰:“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孟寰茫然:“血的味道啊。” 钟老夫人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是丹霜的味道。” 第77章 “丹霜是什么?”孟寰依旧茫然。 而此时,闻简的表情却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你知道?”孟寰一把抓住他。 闻简摸了摸鼻尖,苦笑一声:“南疆奇毒,至于是怎么来的,少帅,你还是别好奇了。” 钟老夫人把帕子放到一边:“丹霜余毒难清,留在五脏六腑中,会慢慢拖垮人的身体。召元眼下病得这样厉害,应该是由于服了化骨丸的缘故。” “化骨丸又是什么?”孟寰喃喃问道。 “化骨丸由阿芙萝草药制成,能让人的精力短时间恢复到原先的水平。但这药效过猛,耗人寿命,损人神智。召元他旧伤未愈,又吃了化骨丸,若是再拖几天,怕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钟老夫人讲话不紧不慢,语气也相当平缓,让人听上去,就好似傅徵不是快死了,而是快好了。 孟寰愣愣地看着躺在榻上的傅徵,自言自语道:“所以,这就是他不回四象营的原因。” 钟老夫人不是军中人,不多言,只收拾好东西,披上貂裘,戴上兜帽,在把临时写好的药方交给闻简后,便一声不响地走了。 她似乎,也不是很想见到傅徵。 “现在怎么办?”待屋里只剩下孟寰和闻简两人时,孟寰忽然问道。 他总是很喜欢征求旁人的意见,有时会因此暴跳如雷,有时会默不作声地接受。 因为,他总是不知什么样的选择是对的。 比如当下。 闻简有些木然,他怔了半晌,也只能回上一句:“我不知道。” 孟寰低下头,捂住脸,然后又如常地挥了挥手:“行了,你走吧,我在这里就行。” 闻简闷闷地点了点头,掀开帐帘,离开了。 中军帅帐不远处的篝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他听见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却没回头,只淡淡问道:“他知道了?” 闻简立在这年轻人的身后:“是。” 年轻人抬了抬嘴角,脸上并无笑意:“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等,等傅召元醒来,看看他到底会不会把毕月乌的事,告诉孟伯宇。” 闻简看向这年轻人不近人情的侧脸,低声问:“如果傅将军说了呢?” 那年轻人转过身,露出了一个有几分疯狂的笑容:“你觉得他会吗?” 闻简注视着篝火映照下,这人阴柔又俊美的面庞,摇了摇头:“傅将军永远都不会伤害小郡王。” 傅荣对闻简这话很满意,他悠悠道:“你提前透露我上通天山的事时,孟伯宇是什么反应?” “少帅很生气,但他说……”闻简一顿,“都是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傅荣鄙薄道,“孟伯宇如今知道了丹霜之毒,也知道了傅召元寿不永年,以他的智力,若是在傅召元隐瞒下此事后,还猜不到我是为了谁,你可千万要提点一下他。” “是……”闻简迟疑了一下,“但这样岂不是把傅将军推进了火坑吗?他如今那个样子,我们明明是……” “我只不过是想让他和我站在一条线上而已,”傅荣眼光微冷,“我不在乎用什么样的办法,也不在乎他恨不恨我。” 闻简噤了声,不敢再说话。 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通天山全军覆没的第二日凌晨停了。 祁禛之捧着碗热粥,坐在俘虏营门前的木栅栏下,对着远处那座进进出出的帅帐出神。 “喂,你看什么呢?”杭七脑袋上扎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蹭到栅栏边,笑嘻嘻地问道。 祁禛之抬头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杭七:“你没办法找人放我出来吗?” 杭七哼了一声,含糊其辞:“这不归我管。” “你不是……”祁禛之突然觉得牙疼,“傅将军的亲兵吗?” “是啊,怎么了?”杭七梗着脖子叫道。 祁禛之喝了口热粥,很平静:“没什么。” 孟寰问他,我是傅将军,那你抱着的是谁? 是谁? 当然是傅小五了。 那傅小五又是谁? 是天奎城里一个屠户家的儿子。 他目不识丁,肩不能提,手不能抗,整日待在天奎小宅的暖阁里,阅读庸俗的话本小说。 他没什么远见,时而会讲些很可笑的话,时而又让人觉得深不可测,是个很有来历的人物。 可是,傅大将军怎么能是傅小五呢? 祁禛之大梦方醒,原来,傅小五早就告诉过他。 那时傅徵坐在半山亭里,有些尴尬,又有些难堪地对自己说,傅将军年少从军,被玄铁甲压得没怎么长个,怎么会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呢? 祁禛之笑他胡言乱语,病坏了脑子。 那么,当时的傅徵在听到自己这话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祁禛之不知道。 他盲然地发现,傅徵这个人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说不清,太多太多的云雾迷蒙,他不仅和传说里那个英明神武的傅大将军截然不同,他甚至和祁奉之曾给自己讲述的那个人也截然不同。 他苍白、削瘦,大部分时温和,少部分时冷冽,嘴里不要命地骂着当朝皇帝,屋里还存着贺兰铁铮为他画的塞北江山图。 他还说…… 还说那傅召元杀业太重,要祁二郎万万不要学他。 杀业太重…… 第78章 祁禛之低下头,看着那碗不知是放了菜叶子还是放了肉丁的粥重重地叹了口气。 什么东西在他心中“咔嚓”一声裂开,旋即破碎成两瓣,然后,便再也合不拢了。 午时,日光正盛,一道浑厚的声音打断了祁禛之的思绪。 他抬起头,就见带着一身药味的孟寰走到了自己面前,面色低沉:“你,跟我过来,有话问你。” 第31章 猜忌 傅徵是天刚亮时醒的。 天轸要塞的火头军揭了大灶,热气腾腾的馒头散发着崭新的麦香,一大碗肉糜粥被炊家子端进了帅帐,引得来往将士纷纷勾头。 孟寰把粥碗端到傅徵榻前,生硬地说道:“吃点东西吧。” 傅徵倚在床头,看了一眼孟寰一直板着的脸,拿起了放在碗里的勺子。 这人大概是被杭六杭七还有王雍伺候惯了,只拿勺子,不接粥碗,以致孟少帅在床边坐得笔直,只为给傅将军端碗。 “你怎么回事?”孟寰冷着脸问道。 傅徵吃得慢,反应也慢,他眨了眨眼睛,不解道:“什么怎么回事?” 孟寰深吸了一口气,没憋住他压了一天的大嗓门:“你身上的丹霜毒是怎么回事?” 傅徵拿着勺子,愣了片刻,随后神色如常地回答:“哦,你说那个,没什么大事,三年前毒就解了。” 嘭!孟寰把碗往桌上一摔,傅徵刚要伸过去的勺子落了空。 “傅召元,你,你……”孟寰猛地站起,指着傅徵语无伦次,“你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这事居然瞒着我!你居然瞒着我!” 傅徵无可奈何地放下勺子,叹了口气:“孟少帅,您不如再喊大声点,把胡漠王庭里刚死了的老拔奴喊起来也听一听如何?” 孟寰神色一僵,杵在傅徵床前不说话了。 傅徵瞥了一眼孟寰青白的脸色,心里忽然有些发酸。 孟寰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当年傅小五跟在孟老帅身边跑前跑后时,孟寰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子。四象营不打仗,他便从营那头跑到这头,折腾得当时还是四象营医女的钟老夫人举着鸡毛掸子在他身后四处乱窜。 那时,整个大营,除了孟老帅,能治得住孟寰的人,只有傅徵。 他提着自己那杆亮银枪,像赶猪仔似的把小孟少帅扫进帅帐,然后拿枪往这孩子身上一架,老帅会没开完,孟寰身上的枪便不许掉。 若是掉了,傅徵定要当着孟老帅的面,好好提练他一番,惹得帐中诸将哄堂大笑。 如今,孟老帅已去,当年看孟少帅笑话的老将们,也只剩下傅徵一个了。 而傅徵,竟也没有几年时日了。 孟寰那比斗大的心里徒然多了无数悲哀,他看着傅徵,像个泄了气的蹴鞠,垂头丧气地坐到了床边:“谁给你下的毒?” “你猜。”这是傅徵从虎无双和慕容啸处新学来的本事。 但孟寰很认真地猜了起来:“是……皇帝吗?” “算是吧。”傅徵闪烁其词。 “什么叫算是?”孟寰叫道。 “因为也不算是。”傅徵这话说得很恼人,但孟寰却没处发火。 他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你那便宜儿子一直在外面等着,你要见他吗?” 傅徵怔了怔:“子茂啊……” 孟寰阴阳怪气:“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还怪关心你的。之前得知你被虎无双带走,在我面前哭了一宿,昨日你昏迷不醒,他就在外面那篝火边站了一夜。” 傅徵揉了揉眉心:“罢了,叫他进来吧。” 傅荣在孟寰面前,向来是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 他相貌文弱,又不是个上马打仗的将军,被孟寰领进帅帐时,总叫人觉得是被人欺负了似的。 “父亲。”傅荣规规矩矩地行礼。 傅徵上下看了看他,没说话。 傅荣却红了眼眶:“父亲,你……” “男儿有泪不轻弹,别哭了。”傅徵不为所动。 孟寰耸了耸鼻尖,视线没在两人停留,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帅帐。 傅荣兀自跪了下去。 “你为什么不拦着孟伯宇找钟老夫人?”傅徵冷冷问道。 傅荣实话实说:“当时我不在孟少帅身边。” “是吗?”傅徵轻笑,“一个人在外面哭,但却不舍得进来看一眼。你是故意的,故意让孟伯宇六神无主,好叫唯一能看出端倪的钟老夫人来点破丹霜之毒,对吗?” 傅荣抿着嘴不说话。 “我在问你,是不是故意的?”傅徵忽然抬高了音量。 傅荣却从腰间抽出蹀躞,放到了傅徵手边:“父亲要打要骂,都随意,但请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你的什么心意?在我营里结党营私的心意吗?”傅徵压低声音,“傅子茂,你真当孟伯宇是傻的吗?在他眼皮子底下搞这种名堂,万一他知道了呢?” “父亲刚醒,还是不要生气了。”傅荣油盐不进,“孟少帅就在外面,若是父亲您想告诉他,我就去请他进来。” 说完,傅荣就要起身去找孟寰。 “给我滚回来!”傅徵呵斥道。 傅荣言听计从,又跪在了床边。 “子茂,你是在往一条不归路上走,你知道吗?”傅徵语气软了下来,“你前途无量,何必为了些……虚无缥缈的事,赔上一辈子呢?” 第79章 傅荣仰起脸笑了:“父亲,我不觉得那是虚无缥缈的事,我只觉得,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事。” 傅徵与他无话可说了:“去把孟伯宇叫回来。” 傅荣不慌不忙地起身:“我不相信父亲会把我供出去,眼下边关弦紧,大战就在眼前,父亲是明大义者,断不会在这种当口,搞出肃清之事。” “我让你叫他回来。”傅徵重复道。 傅荣虚虚地握了下傅徵的手,俯身,贴上了傅徵的耳畔:“召元,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完,他似有似无地用嘴唇擦过傅徵侧脸,在傅徵反应过来并勃然大怒前,扬声喊来了孟伯宇。 “营里怎么样?”傅徵不打算给孟寰察觉自己神色不对的机会,他直接问道,“你有发现什么吗?” “没有。”孟寰似乎很是粗枝大叶,见傅荣来时做小伏低,出去时满面红光,还只当是傅徵和风细雨地讲了好听话,“你呢?虎无双有给你透露什么吗?” 傅徵双目微垂,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孟寰的眼睛:“虎无双并不清楚那人具体是谁。” “虎无双也不清楚?”孟寰奇了,故意盯着傅徵,“我帐下竟有这般人才?他是图什么呢?总不是要造反吧?” “造反”二字一出,呛得傅徵突然咳了起来。 孟寰赶忙帮他顺气:“怎么了?” “没怎么。”想起傅荣刚刚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傅徵顿时开始头疼,他转移话题道,“通天山怎么样?” “通天山?”孟寰冷哼一声,“虎无双失踪,咱们的人把他那十八道大殿里里外外翻了一个遍,也没找到虎无双的人影。” “是贺兰铁铮把他带走了。”傅徵语气平静,“那人一向看不惯这打着北卫皇亲旗号招摇撞骗的‘定波王’,如今有了机会,肯定不会放过。对了,我记得……虎无双似乎有个很宝贝的妹妹,你见了吗?” “没有。”孟寰更生气了。 傅徵有些无奈:“那你都抓了谁?” 孟寰看了傅徵一眼:“……一个来路不明、错把我当成是你的小子。” 傅徵心下一跳:“他?” 孟寰收回目光,没说话。 “伯宇,”傅徵有些艰难地支起身,“我问你,我身中丹霜之毒这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孟寰嘴唇动了动:“闻易安,我娘,还有……几个军医。” “锁好消息,听见了吗?”傅徵忧心忡忡地嘱咐道。 孟寰先是有些诧异,似乎没料到傅徵居然会这样说,但随后还是一点头:“我明白。” 傅徵听完,松了口气,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你去哪儿?”孟寰一把撑住了他。 傅徵忍过这阵眩晕,拨开了孟寰的手:“回天奎。” “回,回天奎?”孟寰错愕,“你不留下?” “留下?”傅徵一挑眉,“孟伯宇,你觉得我这个样子,能留下吗?” 孟寰沉默了。 “行了,给我找辆马车吧。”傅徵笑了笑。 傍晚,太阳还未落山,一辆被厚厚帘幕遮挡的马车停在了天轸要塞那狭长的入关通道外。 杭六杭七,还有祁禛之,被闻简领到了车前。 闻简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道:“将军,人我带到了。” 一只苍白的手掀开了车帘,傅徵稍稍偏头,看到了正盯着自己脚尖研究地上石板的祁禛之:“二公子?” 祁禛之一滞,学着闻简的样子,也拱了拱手:“傅将军。” 傅徵笑了:“怎么不喊我五哥了?” 祁禛之目光飘忽:“小人不敢。” 傅徵似乎是轻叹了一声,他放下车帘,轻声道:“走吧。” “是。”杭七牵过马缰,踹了脚祁禛之,“你也上车。” “什么?我,我……”祁禛之结巴道,“这不好吧?” “上来吧,”傅徵在里面开口了,“你伤还没好,骑马的话,容易崩开。” 祁禛之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钻上了马车。 “将军,少帅他还有军务在身,就不来相送了。”闻简在车外说道,“您一路保重。” 傅徵“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其余废话。 闻简抬眼看向那紧紧拉着的车帘,欲言又止。 但最终,他还是默默让开,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以傅徵如今的身体,本不该再长途奔波,可孟寰开不了口坚持留他,傅徵也不想占着中军帐,让那孟少帅整日枕戈寝甲。 他没与傅荣道别,只带走了杭六杭七,以及……本该来四象营投军的祁禛之。 祁禛之坐在车里,好像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他既不去看傅徵,也不好一直低着头,只能隔三差五掀开窗帘看看车外,无声地在心里羡慕一下骑马的杭六和赶马的杭七。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把你留在四象营?”傅徵靠在另一侧,看着祁禛之这坐卧不宁的小动作,暗自觉得好笑。 祁禛之被他这不高不低的一句话讲得正襟危坐:“将军带我离开,一定有将军的道理。” 傅徵又好气又好笑:“你非要这样跟我讲话吗?” 祁禛之别别扭扭地问道:“那将军想让我怎么和你讲话?” 傅徵叹了口气,招手道:“过来,让我看看。” 第80章 祁禛之坐着没动。 傅徵笑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听到这话,祁禛之这才慢慢腾腾地凑到傅徵近前。 傅徵抬手就要去扒祁禛之的领子,祁禛之当即一个后撤步,“咣当”一声窜到了马车另一边,惊得杭七赶紧伸头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傅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轻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过去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的祁二郎立马红了耳根,他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 “算了,”傅徵心平气和道,“等到了驿舍,找个郎中再给你瞧瞧。” 祁禛之点点头,总算不再像刚刚那样如坐针毡了。 几人没有彻夜赶路,离开天轸后,赶在饭点前,先行一步的杭七找到了一家小镇客栈。 客栈不大,远比不上官道旁的祥龙驿,里面客房也所剩不多,只有两处人字号的小间。 杭七付了账,揪过还在愣神的祁禛之:“你跟我住。” 祁禛之“啊”了一声,下意识回头去看傅徵。 傅徵却没看他,正低头慢吞吞地扶着护栏往楼上走。 杭六很有眼色地搀住了他的小臂:“主上,小心脚下。” 祁禛之默默收回目光,跟在杭七身后,进了屋。 两处小间离得不远,祁禛之坐在房中,还能隐隐听见傅徵的咳嗽声。他看了看背着手点灯的杭七,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 “你想问什么?”杭七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 祁禛之把话颠三倒四地想了一圈,最后摇头:“没什么想问的。” 杭七“啧”了一声,甩了甩添灯棒:“晚上想吃什么?” “都行。”祁禛之听到,傅徵又开始咳嗽了。 见祁二郎心不在焉,杭七也不多问,拿了钱就出门。 只不过,他并不是下楼买饭,而是一转头,进了隔壁那屋。 “姓祁的小子不对劲。”杭七一进门,便小声说道。 傅徵精神不济,正支着头靠在榻上休息,听到杭七这话,轻轻地“嗯”了一声:“孟伯宇是不是找过他?” 杭七一愣:“将军,您怎么知道的?” “猜的。”傅徵半睁开眼睛,淡淡地笑了一下,“那孟伯宇看似没长脑子,实际上粗中有细,他可能是怀疑我了。” “那他找姓祁的小子干什么?难道是……”杭七话声戛然而止。 傅徵放下手,偏头看向窗外,神色有几分惘然:“三年前四象营回京时,孟伯宇和钟老夫人登门拜访过伯献,想必,他是见过仲佑的。” 听到这话,杭六和杭七谁也没敢吱声。 “既然他知道了仲佑的身份,又怀疑上了我,我猜……孟伯宇一定告诉了他,‘东山派’和‘北闻党’到底因何会斗得你死我活,饮冰峡一战又是因何而起。”傅徵苦笑了一下。 当然,傅将军不可能料到,自己一直信任又爱护的孟寰,会把威远侯的死,生生压在他的身上。 -------------------- 小祁要开始作妖了。。 第32章 两难的抉择 深夜,祁禛之躺在小客栈中那坚硬的床板上,盯着灰扑扑的顶帐。 “我知道你是谁,”午时,营帐中,孟寰看着他,神色有些晦暗,“三年前,京梁威远侯府,我们远远地见过一面。在山上时,你满脸血污,我没认出。” 祁禛之躬身一拱手:“孟少帅。” “坐吧。”孟寰卸了甲,把刚从傅徵身边蹭来的那身药味丢到一旁。 祁禛之站着未动。 孟寰看着他那张与祁奉之并不怎么相像的脸,笑了一下:“当年你大哥在四象营时,跟我关系最要好,他时常提起你。倘若不是他死了,日后等傅徵挂帅,威远侯本该是那个接手四象营的人。” 祁禛之微微抬起了头。 孟寰和祁禛之想象中的大将军几乎一模一样,或者说,孟寰和世人眼里大将军该有的样子也一模一样。 他魁梧高大,眉目锋利,有着一身能震慑下属和敌军的威严气场。 他出身优越,将门嫡子,精通兵法,对奇诡之道、政治斗争不屑一顾。 就像……祁禛之幻想中的傅徵那样。 孟寰不知有没有看出祁二郎眼里透来的仰慕,他叹了口气,遗憾道:“伯献蒙冤而死,我却无能为力,惭愧。” “孟少帅……”祁禛之低下了头,“这怎能怪您?” “那你,”孟寰一顿,“那你可知,应当怪谁吗?” 祁禛之一凛,疑惑地抬起了头。 应该怪谁?躺在床上的祁二郎抬起小臂,遮住了眼睛,耳边回荡着孟寰的声音。 “他其实,是为了傅徵而死。” “为了,傅将军?”祁禛之愕然。 “因为大兴没有威远侯可以,但是不能没有傅将军。”孟寰表情平静,语气疏离,没有丝毫愤怒与不满,他似乎很认可这句话,但又似乎……很厌恶这句话。 祁禛之迷茫,脸上满是不解。 “三年前,千理向我朝进贡阿芙萝,希望能得庇护,以抵抗南越王的侵略。”孟寰一改急躁冒进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可知当时朝中,谁反对此事吗?” 祁禛之有些窘迫,他对此一无所知。 孟寰自顾自地往下说:“是彼时权倾朝野的傅大将军,以及,敦王殿下。” 第81章 敦王殿下?那个据说出生在北塞,一度走失在胡漠的大皇子? 祁禛之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自己这种奇异的推断来源于何处。 他看着孟寰,听这人继续往下讲道:“我朝连年征战,国库空虚,皇帝急于填补亏空,所以对南疆那成片的阿芙萝药田动了心思。那时,四象营就在京畿三卫停着。可是,傅徵不肯。他告诉皇帝,阿芙萝这种能让人用之成瘾的药,一旦流入市场,定将有损国祚。皇帝想要充盈国库,但决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 说到这,孟寰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祁二郎,你可知傅大将军是在什么地方讲出这等难听话的吗?” 不言而喻,可想而知,一向被人讥讽出身乡野、对玩弄权术一窍不通的傅徵会在何等境遇下驳斥当朝皇帝。 大概,就是群臣具在,少长咸集的大朝会上了。 “他触怒了天子,也给了南越王可乘之机。”孟寰幽幽道。 而后,千理灭国,当今皇帝急不可耐洒出的雪花银打了水漂,全国上下一起穷得叮当响。 “北闻党”顺从君王之心,苛捐杂税;“东山派”为主张民生,竭力反对,被软禁在京梁的傅将军则跪在太极宫外三天,求他宽宥当初和自己一起抵制“阿芙萝入兴”的敦王谢裴。 世人看到的只有傅徵为国为民,据理力争,却看不到牺牲在饮冰峡的四象营将士,和含冤的威远侯。 他们是傅徵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也是皇帝削兵权下的首选祭品。 孟寰说,他们死于对傅徵的绝对崇敬。 蓦然间,祁禛之想起了楚天鹰,那个独眼老兵临死前释然又解脱的眼神让恍惚中的祁二郎狠狠一震。 他为什么要杀了傅徵,已经不言而喻。 “二十四府和四象营中有人暗地里扶持虎无双,”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孟寰忽然说道,“傅召元很清楚这人是谁,但他却向我瞒下了此事。他还任由……他招来的贺兰铁铮带走了虎无双。” 祁禛之下意识想反驳,但话到嘴边,却意识到自己哪有资格来反驳孟少帅。 孟寰深深地看了祁禛之一眼:“他在通天山上见了那人,知晓了那人做的腌臜事,但他默认了,同意了,他或许还……隐秘地支持了。上通天山前,他告诉我,四象营中有细作,有吞掉了冠玉几十万斛赈济粮的家贼。可是,下了通天山,他却对此事闭口不谈。我绝不相信,他在山上什么都没查到。” 祁禛之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孟少帅,我……不相信傅将军是这样的人。” “是不是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所谓呢?”孟寰轻笑,“饮冰峡一战中牺牲的将士们是因他而死,你大哥威远侯也是因他而死,你觉得,他会不恨吗?你觉得,他会不想复仇吗?你觉得,他甘愿偌大一个四象营成为朝廷指哪打哪的傀儡吗?更何况,那个与虎谋皮的人可是他的继子,傅荣。” 小郡王傅荣,年逾二十还未袭爵,如今依旧只是四象营中的一个小小参谋。 在亲娘吊死将军府的第二年,他便改了姓,成了傅徵名正言顺的儿子。 也正是靠着他们母子,傅徵顺理成章地收拢金城郡主前夫、傅荣亲爹留在南蛮的五万雄兵。很难说,那藏在四象营中的逆贼,有多少出身于伏波将军章竣麾下。 所以,这场贼喊捉贼的戏码,傅徵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祁禛之心乱如麻,他知道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傅徵,可他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也从未真正了解过傅小五。 被格杀在祥龙驿外的无辜村民,潜伏在宅子里数月只为要他命的楚天鹰,他们原来,都死于傅徵之手。 他们无辜吗?他们不无辜。 可傅徵无辜吗?祁禛之答不出。 孟寰没有往下接着说,他注视着祁禛之,一字一顿道:“所以,祁二郎,你知道我想请你帮我做什么吗?” 祁禛之一诧,心底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孟老帅挂印后,傅徵按理接替了他的位子。而后傅徵一路高升,从中军都督到骠骑大将军,再到大司马、柱国大将军,他是名正言顺的四境兵马总帅。 但时至今日,不论是四象营还是二十四府,见了傅徵依旧只称将军。这其中缘由,不过是因为,还有一个孟寰。 孟寰是孟老帅的独子,是四象营的少帅。在旁人看来,有他在,傅徵永远有顾忌。而有傅徵在,孟寰永远只能是少帅。 祁禛之从前不懂,而如今,也明白了许些门道。 他就听孟寰自嘲一笑:“我知道,他傅召元向来看不上我,觉得我蠢笨,领兵打仗无能,但我是真心敬佩他,信任他,他却如此辜负我。事已至此,哪怕他有千般万般理由,我都不会允许他离间四象营的计划成功。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祁禛之一咬牙,答道:“我愿意留下,做孟少帅帐下一员!” “我不是要你留下,”孟寰打断了祁禛之慷慨陈词,他道,“我要你跟在傅徵身边,替我盯好他。” 隔壁又传来傅徵的咳嗽声,听得祁禛之莫名心焦。 他在想,傅徵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呢? 他本该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有那样多的人心甘情愿为了他前赴后继地送死,他合该被人供奉起来,永远不落神坛。 第82章 但他偏偏跑到了天奎,一个偏远穷苦的边关小镇,一个人住在冷冷清清的阁楼中,甚至……甚至羞于见人。 他真的会像孟寰说的那样,在四象营中结党营私,用冠玉十几万百姓的口粮养虎为患吗? 他可是傅徵,是祁禛之过去无比敬仰的人。 但他……也是个病病歪歪的将死之人。 祁禛之无可抑制地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意识到,傅徵是生是死,似乎都与四象营中的逆贼无关,他们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能供他们扯出义旗的理由罢了。傅徵活着,他们为了傅徵,可若是傅徵死了呢?他们又该为了谁? 想到这,祁禛之倏地从床上坐起,望着那映入窗棂的月色,阵阵发寒。 杭七听到了他的动静,不耐烦道:“这位公子,您已经烙了大半夜的烧饼了,能不能安生会儿?” “你难道能睡得着?”祁禛之问道。 杭七在黑暗中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睡不着?” 祁禛之随口扯道:“我伤口疼。” 杭七叹着气翻身下床,揭开祁禛之肩上地裹伤布瞧了瞧:“还行,这不都快长好了吗?” 祁禛之坐着不说话了。 杭七看似粗鲁,实则心细如发,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红包:“这个,当初你落在了南门县的小客栈里,被我捡回来了,拆开看看吧。” 祁禛之迟迟没动。 杭七往他手里一塞:“是你大哥的一条剑穗,和将军给你写的一封信。” 祁禛之目光微闪,捏着信低下了头。 “睡吧,祁二公子。”杭七好心地替他拉了拉被子。 祁禛之重新躺下,闭上双眼,想强行把孟寰说的话赶出脑子。 可是,正气凛然的年轻将军好似在他耳边道:“我决不允许四象营成为被谁拿捏在手的工具,仲佑,我知你是为给兄长报仇而来。但是有傅徵在一天,皇帝就绝不会为威远侯昭雪,可若是傅徵倒了……” 若是傅徵倒了,握在他手里的兵权就会四散各处。威远侯府并未死绝,为了安抚“东山派”,祁家,会顺理成章平反,继而重新启用。 可这一切真的是由傅徵而起的吗?祁禛之扪心自问,他又有什么义务去背下所有罪过呢? 但是,威远侯又凭什么因他枉死呢? 从前被捧上神坛的人物,一夜之间,成了祁禛之心里那杆秤上的砝码。他忘却了过去对傅小五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切杂念,将那个曾笑盈盈说“我喜欢你”的人,当成了一块衬手的垫脚石。 三、四年而已,傅徵只有三、四年的光景了。人死灯灭,他怎能看到自己的身后名? 祁禛之闭了闭眼,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没有对不起他,是他自己要喜欢我的。” 傅徵咳得实在厉害,杭六起了身,为他倒了杯茶。 小客栈外传来几声鸡鸣犬吠,光洁的雪地上落下了几道麻雀爪痕。 转眼天光大亮,楼下热热闹闹地开了早市,小摊贩的吆喝声吵醒了似乎才刚刚睡着的祁二郎。 他打了个哈欠,转头发现睡在对面的杭七已经不在屋内里。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放手!”楼下传来一阵争执。 祁禛之穿好衣服,洗了把脸,从二楼连廊伸出头往下瞧。 只见杭六杭七站在人群外围,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个人牙子牵着“一串”男男女女,在客栈大堂内吆喝。 其中有位长相清秀、姿态忸怩的少年被两个壮汉夹在其中。 “这人我看上了,准备带走,你有意见?”那壮汉质问人牙子道。 人牙子呵呵一笑:“带走……得付钱嘛。” “付个屁钱!这人是我家殿下买走的,如今被你捡着了,你倒来问我讨要钱了。”那壮汉“唰”地拔出腰间尖刀,“给还是不给?” 站在楼上的祁禛之认了出来,说话的壮汉正是虎无双的手下,“三白眼”破落汗铎努,而那被拴着铁链子的少年,则是伺候虎无双的小倌,银月。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祁禛之见此,当即就想下楼。 “回来。”这时,隔壁的门“吱呀”一下开了,傅徵的声音从祁禛之背后传来,“怎么什么热闹都要去凑?” 祁禛之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就见傅徵扶着门,眉头微皱地看着自己。 “将军,我……” “嘘!”傅徵赶紧打断了他,“胡喊什么呢?” 祁禛之自知失言,忙闭上了嘴。 “破落汗铎努认得你,你少过去添乱子。”傅徵的脸色看上去比昨日还要糟糕,他没什么力气,也没劲多说话,只随口嘱咐了一句。 但祁禛之却立刻道:“可是那银月无辜,若被破落汗铎努捉走了,虎无双的手下肯定不会善待他。” 傅徵不管什么“金月”、“银月”的:“一会儿就要上路了,你难不成还要跟上去,在一堆山匪里,给卖身的小倌伸张正义吗?” “卖身的小倌怎么了?小倌也是人。”祁禛之下意识接道。 说完,他就后悔了。 五哥是五哥,傅徵是傅徵,有些话他在五哥面前说得,在傅徵面前,却未必说得。 但傅徵也是五哥,他听了祁禛之的话,转过头,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我……”祁禛之哑言。 第83章 傅徵好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开口说道:“我现在身上也没钱,你不如下去叫杭六杭七把破落汗铎努和那人牙子都杀了,一劳永逸。” “将军,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祁禛之刚想解释,就被傅徵一摆手打断了。 他扶着门,想挪步回屋,可谁知刚走两步,人就跪了下去。 “哎!”祁禛之吓了一跳,赶忙冲上前,半扶半抱着把人弄到东床上。 傅徵支着矮几,避开了祁禛之来按自己腕脉的手,从包袱里摸出了一条禁步,递给了祁禛之:“去吧,杭六杭七在底下呢。” 祁禛之捧着禁步,有些难为情。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小声说道:“多谢将军。” 虎无双被贺兰铁铮捉去后,手下树倒猢狲散。不少谋士军师逃去了塞外,还有不少,比如破落汗铎努等人,留在了冠玉。 但留在冠玉不等于有好日子过,官府的通缉令还没来得及张贴,孟寰手下的四象营就已乘胜追击,在贺兰铁铮手底下捡漏,抓了不少企图蒙混过关的匪宼。 破落汗铎努本不想大张声势,他打算着在冠玉将身上物件变卖完后,逃去高车。但不凑巧的是,撞见了落到人牙子手里的小侍候银月,以及正要回天奎的傅徵本人。 祁禛之拿着傅徵的禁步,从人牙子手里换来了哭哭啼啼的银月,杭六杭七拦下了欲夺门而逃的破落汗铎努,等来了天轸镇里正和要塞骑督。 这本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如果……没有那银月非得对祁禛之以身相许的话。 第33章 我错了 小小一间客房里挤了足足五个人,傅徵时不时咳嗽两声,杭六杭七面无表情,祁禛之一脸尴尬。 对了,还有躲在他身后,偷偷打量傅徵的银月。 “傅将军。”他蚊子哼哼似的叫道。 傅徵倚在小几上,看着这抱着祁禛之胳膊,哭得楚楚可怜的少年:“你认得我?” 银月点点头:“殿下告诉我过我。” “还殿下呢,你家殿下现在估计在给贺兰铁铮当马奴呢。”杭七嗤笑道。 傅徵扫了一眼杭七,杭七知趣地住了嘴。 “我记得你很怕我。”傅徵说道。 银月哆嗦了一下,又往祁禛之身后缩了缩:“小奴,小奴不怕您。” “那你躲什么?”祁禛之总觉得这人一直往自己身上窜的模样不太好,尤其是在傅徵面前,他把银月提溜出来,往前一推,“好好回将军的话。” 这少年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在傅徵面前把一条好好的人站得转出了三道弯。 “你叫……银月?”傅徵问道。 少年“嗯”了一声。 “虎无双身边,除了你,还有跑出来的侍候吗?”傅徵问道。 银月觑了傅徵一眼,犹豫着开口道:“还有满月、新月、弦月、勾月……” “行行行,”杭七打断道,“怎么都是月亮?这虎无双是打算奔月还是……” 还是什么,那山大王的温柔殿里还有个画月宫呢,祁禛之默默腹诽道。 他看向傅徵,傅徵倒是神色无异,只是杭六杭七两人一个看天,一个望地。 “你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见没人讲话,祁二郎赶紧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银月小声哼道:“我家在南朔,当年城破时,和家人走散了……” 一听这话,众人瞬间明白了这少年为何害怕傅徵了。 南朔,北卫旧城,十三年前,傅将军做孟老帅的马前卒,一举破了这座据说千年不倒的堡垒,将躲在城中的北卫皇室遗老一网打尽。 其间平民多有损伤,流亡失所者不计可数。 而凑巧的是,银月也是其中一员。 傅徵看着他,没说话。 杭七不得不开口了:“将军,这人留不得。” 祁禛之一听“留不得”三个字,顿时紧张了起来:“将军,他并无恶意,也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您……” “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不就晚了吗?”杭七幽然道。 他是在说楚天鹰。 银月本就善察言观色,见杭六杭七竟是想直接“处置”了自己,顿时慌张起来。 他“咚”的一声跪在地上,爬到傅徵脚边:“将军,我,我没有歹意,我也不想害您,小人只是……只是……” 这少年一咬牙,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小人只是倾慕白公子,想留在白公子身边,伺候他照顾他,还请将军恩准!” 完了,这心里话还不如不讲,祁禛之抽了口凉气。 可谁也没想到,这话一出,傅徵倒是来了兴趣,他看向银月:“你喜欢白公子?” 少年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你愿意伺候他?”傅徵又问。 银月寻摸出了一丝转机,他忙道:“小人愿肝脑涂地,忠心耿耿地留在白公子身边,白公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哪怕是……” “我不用人伺候!”祁禛之大叫,“我也不需要你做什么,我,我是将军的护院,是将军房里的下人,用不起伺候人的奴婢,你,你另谋高就吧!” 见那祁二郎一副生怕被人玷污了的模样,银月好像当头被人浇下一桶凉水,眼圈都红了。 “罢了,”傅徵宽宏大量道,“白公子,既然人家这么留在你身边,你不如就收下吧。他孤苦无依的,也挺可怜。” 第84章 这话说得感人,银月不由小声啜泣,可祁禛之却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来。 他不愿我收下这人,他吃醋了,祁禛之兀自想道。 心思玲珑的祁二郎揣摩上意,把上意揣摩得歪出了十万八千里。 但既然主上都发话了,人也就算收下了,祁禛之只好硬着头皮拱了拱手:“多谢将军。” 傅徵掩住嘴咳嗽了两声:“给这孩子改个名字吧,银月银月的,听上去就不像正经人家出来的。” “那叫……”祁禛之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 “随你姓,叫白银好了。”傅徵微微一眯眼睛,“就当……是你家的堂弟。” 虎无双的侍候,一跃成了祁二公子的亲弟弟,这可是天大的恩赐。 最重要的是,原本上赶着来当暖床小倌的人得摒弃杂念,管祁二郎喊哥。 莫名其妙多了个弟弟的二郎一阵咋舌,以前怎么没见此人如此蔫坏呢? 杭七憋笑,抬脚一踹杵在当中的祁禛之:“带着你弟,滚下楼套车去!” 五人吃完早饭,赶在人多起来前,离开了这家小镇客栈。 祁禛之坚称自己的伤已好了大半,再也不用坐车,一定要骑马才行。 可统共两匹马,一匹拉车,一匹在杭六胯下,祁禛之要么和杭六共乘一匹,要么挤在外头,和杭七还有白银一起赶车。 看着五大三粗的杭六和不停冲自己流转眼波的白银,两相权衡之下,祁二郎还是灰溜溜地钻进轿厢,坐到了傅徵身旁。 昨夜一宿未眠,自上了车,傅徵便一直阖着眼睛,连呼吸都很微弱,胸口起伏几乎不可见。 祁禛之盯着这面无血色的人看半晌,忍不住抬手按上了他的腕脉。 马车颠簸,祁禛之按了半天,也没按出名堂来,倒是把原本安安静静睡觉的人按醒了。 “祁二公子在外面也是这样见了谁都赶上去拉着手不放吗?”傅徵闭着眼睛,幽幽问道。 祁禛之像是被热水烫到了一般,迅速缩了回去。 “摸出什么了?”傅徵问道。 “没,没有。”祁禛之眼神飘忽游移,他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你身上的毒,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你说丹霜?”傅徵随口道,“不小心被人暗算了。” 说着话,他摊开手掌,看向祁禛之:“我的药,你该还给我了吧。” “药?”祁禛之装傻,“在通天山上太乱,我不小心丢了。” “那你赔我。”傅徵认真道,“一丸一千两银子,里面还剩三丸,你赔我三千两银子。” “啊?”祁禛之脱口而出,“什么药三千两银子,骗鬼呢?” 傅徵不疾不徐道:“那药丸是阿芙萝制成的,你知道阿芙萝吗?” “我……”祁禛之微微变了脸色。 而傅徵的下一句话更是叫他大惊失色,只听这人道:“孟伯宇应当给你讲了。” 祁禛之一滞,不说话了。 傅徵叹了口气,把手往前又伸了伸:“把药给我吧,祁二公子,当年我声嘶力竭不许谢青极打阿芙萝药田的主意,以致后来无数人因我而死,现在我却得靠这玩意儿在危急关头吊上一口气,你说,这是不是我应得的?” 祁禛之这时才缓过神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徵:“你怎么知道孟少帅和我说了什么?” 傅徵狡黠一笑:“猜的,没想到把你诈出来。” 祁禛之一哽,攥着藏在袖口的小盒子不松手。 兵者诡道,这当真是傅将军。 “他认得你,当年钟老夫人去拜访你母亲时,带了他没带我,所以我……”傅徵顿了顿,“所以我以前没正经见过你。” “是,”祁禛之没多想,“孟少帅告诉过我。” “他是不是还告诉你,饮冰峡一战的惨状,是由我而成?”傅徵轻轻问道。 祁禛之踌躇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你也这么觉得吗?”傅徵的气息很弱,弱到祁禛之几乎觉得,如果自己继续点头,他就会立刻倒在自己面前,可是…… “罢了,”傅徵笑着垂下眼,“我不该问这种话,过去孟老帅就总骂我不会瞧人脸色,只可惜我脑子不灵光,始终学不会,你多担待,不要……” “我不那么觉得,”祁禛之突然打断了傅徵的话,“我只觉得,把这天下社稷全担在你一人身上,太不公平了。” 傅徵一愣,随后缓慢答道:“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之说呢?” 两人不知是不是心照不宣,祁禛之没提威远侯之死,也没提四象营中的家贼和孟少帅的委托,傅徵更没说他为什么临时反悔,带着本该留在四象营的祁二郎回了天奎。 就好像,有些看似不能说的事其实能说,而有些事,一旦说出口,那便连和平共处的机会都没有了。 “公平不公平不是你说了算的,百年过去,后世是为你修立祠堂、立碑著传,还是把你贬得一文不值,都在人的心里。将军你是我大兴的‘镇国神枪’,百姓不会忘的。”祁禛之一板一眼地说道。 傅徵失笑:“我要祠堂和立碑著传做什么?那都是身后名。” “身后名就不重要了吗?身后名是为你修来世的。”祁禛之忽然桃花眼一弯,露出了一个温柔又真挚的笑容,“而以将军你的功德,百年之后投胎转世,定能生在富贵人家,像我过去一样,做个走狗斗鸡的纨绔。” 第85章 傅徵看着祁禛之那俊美的眉目和灼眼的笑容,仿佛一方天地都被他盛在了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里,傅将军一时,居然失了神。 但祁二公子的人话转瞬即逝,他收起笑容,正色道:“所以,药我不能给你,你也不许再吃这种要命的东西。至于三千两银子……先欠着,等本公子为我祁家报了仇,傅将军想要多少钱,我就能给你多少钱。到时候,你若是想要我把整个长亭送给你,也不是不行。” 傅徵点点头:“又在哄我开心。” 祁禛之这回应答如流:“我没有哄你开心,我是认真的。” “是吗?”傅徵一歪头,“怪不得什么银月、满月的,喜欢往你身上凑。” “银月……”提起银月,对答如流的祁二郎瞬间语塞,他颠三倒四地想了一圈话,最后,憋出了一句,“我错了。” 傅徵眉梢微扬:“错哪儿?” “我,我之前不该嘴里跑马,在将军您面前大言不惭。”祁禛之一脸正气。 傅徵忍住笑,继续问道:“还有呢?” “还有?”祁禛之冥思苦想一番,“还有,我不该大过年的,非要你出门逛庙会,不该当着你的面,说杀猪卖肉的不好,我,我不该瞧不起你,更不该拒绝你当我师父,我不该随口扯谎,骗你……” “你还不该把我当成有钱人家养的男宠。”傅徵叹了口气。 在四象营时,祁禛之曾旁敲侧击地向孟寰打探过傅徵与当今皇帝的关系,孟寰到底不如祁二郎肆无忌惮,但言里言外间,却忍不住流露出了几分不屑一顾。 为什么不屑一顾? 说明内里有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这秘密是什么?或许王雍藏在黄楠木箱子里的金瓷长信就能解释。 傅徵,一个受万民敬仰的大将军,到底是如何以一个小镇屠户之子的身份走上大司马之位的呢?是真的凭借赫赫战功吗? 想到这,祁禛之心里忽然一阵厌烦。 你不是吗? 祁禛之缓缓吐出一口气:“我错了。” 傅徵没再就此多言,他笑了一下:“等回去后,把伤养好。你不是想从军吗?我去给赵骑督说一声,等你好了,就去天关要塞里当镇戍兵。四象营……四象营可能去不成了,但要塞也不错。” 祁禛之吃了一惊:“真的?” “真的。”傅徵抬起了嘴角,“和我当年一样。” 祁禛之也笑了:“和你当年一样。” 马车慢慢悠悠,在路上行了差不多三天,等回到天奎镇时,已近深夜。 王雍一早便收了消息,在宅子门口翘首以盼,最后,等来了被祁禛之抱下马车的傅徵。 这老头儿看了一眼靠在祁禛之肩上,脸色苍白的傅徵,急得“哎哟”一声,就要扑上前,被杭六一脚拦了下来。 “去请江先生。”杭七低声吩咐道。 白天在路上时,傅徵咳出了血,一直缠绵不断的低烧成了高烧,人时昏时醒。醒时神智也不大清醒,对着祁禛之叫了十来声皇帝的乳名。 等放下了傅徵,白银悄悄凑到祁禛之身边,好奇道:“二哥,青极到底是谁?将军怎么对他念念不忘的?” 祁禛之正膈应着“青极”二字,此时听到白银问起,顿时气结:“不该问的别问,小心掉脑袋。” 白银吓得赶紧捂住自己豆芽菜似的脑袋。 “行了,你……”祁禛之着急凑到近前去看江谊施针,随口打发白银道,“你去楼下,找那姓王的老头儿,让他给你安排个地方睡觉,有什么事明早起来再说。” 说完,他也不管刚进了宅子的白银到底知不知道谁是“姓王的老头儿”,转脸便拨开杭六杭七,挤到江谊身后。 白银忸怩地站在原地,看了看左右,自己默默下楼,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缩了进去。 傅徵反复烧了一宿,直到天际露白,温度才堪堪被针压下。 江谊提着药箱下楼,一脚踩在了缩在楼梯拐角处的白银。 “啊!”白银从梦中惊醒,大叫一声。 杭七探头,恶狠狠地骂道:“喊什么呢?人刚睡着!” 祁禛之也急忙起身看去:“你睡在这里做什么?” 白银吞吐道:“我,我想守着你……” 祁禛之一个头两个大:“你守着我做什么?王老头儿呢,把人领去厢房啊。” 白银小声问道:“二哥,你也住在厢房吗?” “我,”祁禛之回到宅子还没来得及安置,他看了看床上的傅徵,随口敷衍道,“我也睡厢房,你赶紧去吧。” 白银双眼瞬间一亮,连原本扭捏的站姿都变得直溜了不少。 他一步三回头,跟着王雍下了楼,临走了,还得问一句:“二哥,你什么时候回厢房啊?” “晚上!”祁禛之匆匆应道。 杭七也熬了一夜,但还有心思反嘴挑舌,他啧啧感叹道:“还得是祁二郎啊,那小子在虎无双跟前多服帖,结果一见你,眼珠子都不带转的。都是情债啊,二公子。”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祁禛之面无表情地回道。 毕竟,这情债也还欠着你家将军呢。 听出了祁禛之话外之音的杭七神色微变,鼻子不对付眼睛地哼道:“空有一副好皮囊,里面装的全是柴禾棍。” 第86章 “那叫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祁禛之文绉绉一笑,“好皮囊怎么了?你去问问子吟兄,他想不想要一副好皮囊?” 平白无故被祁二郎拉出来溜了一圈的贺兰大将军成了狠狠堵住杭七嘴的工具,而就在祁禛之洋洋自得时,很少说话的杭六却开了口:“等主上醒了,你少在他面前提慕容啸。” 祁禛之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因为……” “杭六,”傅徵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轻声道,“不该说的不要说。” 第34章 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 胡漠人说贺兰铁铮是上天为草原降下的祥瑞,是从九重狱里爬出来的“鬼将军”,是能将四象营统统斩于马下的战神。 但回回贺兰铁铮都和四象营打得有来有回,有去有往,缠缠绵绵,藕断丝连。 四个月前,孟寰领兵在叱连城遇上了贺兰铁铮手下的主力,双方激战三天三夜,各有损伤。然后四象营退回天昴镇,驭兽营退回雅方城,非常有礼节,非常给情面。 就像…… 就像在通天山上,傅徵不许那鬼脸下山,他还真不下山,老老实实地带着俘虏和战利品,扭脸就顺着悬崖峭壁爬了下去。 但两国交战不是儿戏,贺兰铁铮这么做,总归不可能是在念旧情。 杭七出门前,狠狠敲了祁禛之一个脑瓜崩,瞪着眼示意他赶紧给自己嘴巴上道锁。 祁禛之微笑恭送,又把暖阁里间的绒帘放了下来,端着在火上煨了小半个时辰的肉粥来到了傅徵榻前。 “将军,先吃点东西吧。”祁禛之轻声道。 他比孟寰要温柔多了,先是用手试了试碗的温度,然后直接把勺子送到傅徵嘴边,贴心极了。 “我自己来。”傅徵不给他贴心的机会,“祁二郎放心,就算你天天给我甩脸子,我也会把你好好安排进天关要塞的。” 祁禛之讪讪地递过勺子:“我不是为了那个……” “那是为了什么?”傅徵高烧刚退,脸上没有血色,人也无精打采,他扫了一眼似乎憋了一肚子话的祁二郎,“想知道那位兵器阵法都画得极好的子吟兄为什么成了长着鬼脸的贺兰铁铮?” 祁禛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军您要是不愿意讲,我也不是非问不可。” 傅徵喝了两口热粥,把勺子丢回碗里,恹恹地躺了下去:“其实个中过程我也不太清楚,我从军时,他去四象营找过我,再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失去了他的联系,直到贺兰铁铮横空出世,我领兵在北朔城遇到了驭兽营,乱军中挑掉了他的面具,这才知道,北卫皇亲慕容子吟变成了胡漠将军贺兰铁铮。” “北卫皇亲?”祁禛之大吃一惊。 自北卫灭国后,北卫皇亲层出不穷。 除了通天山的虎无双,残部统帅魏荻,还有大大小小打着慕容家旗号的各路人马。有的,不过是招摇撞骗,赚点上路盘缠;有的,则不怕死地扯出大旗,打着为北卫复国的名号,占山为王。 十几年来,光死在画月枪下的“皇亲国戚”,怕是都要比北卫开国皇帝慕容离的子孙后代多了。 慕容啸也姓慕容,听起来,似乎比什么虎无双之流要靠谱许多。 傅徵微挑眉梢:“这是他自己说的,就像……虎无双说自己是贞帝的孙儿一样,慕容子吟说,他是贞帝的儿子。” 事实证明,也没靠谱到哪里去。 “哟,”祁禛之笑了,“这是差辈了呀。” “岂止是差辈了,慕容子吟可是自称自己是北卫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是金央和亲公主罗日玛,也就是北卫末代皇后的独子。”傅徵慢慢说道。 “可我记得,你跟我说,他是……” “一个胡漠商人的马奴,”傅徵懒散地支着凭几,“所以说,英雄不问出处。” 祁禛之大笑,但他转念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最开始,我是在金央部落里见到了这位子吟兄,在通天山上,他又乔装改扮成了金央公主,难道那金央部落真把他当成大外甥了?” 傅徵听完这话,淡淡回道:“因为,那慕容子吟是不是贞帝的嫡长子还有待考证,但罗日玛皇后,兴许还真的是他的生身母亲。” “那他是……”祁二郎乐出了声,“贞帝头顶碧波荡漾,我怎么就没听说过这等奇闻异事呢?” 北卫皇宫里的秘闻多多少少都沾些为兴人所耻的沦丧道德。 比如那著名的怀仁皇帝和他从自己亲孙子手里抢来的爱妃宝兰珠,再比如,据说是被一个男人生下来的卫文帝慕容庄,以及强奸了亲生女儿并生了一箩筐疯儿子的明乾皇帝。 还有,就是三十五年前,和亲北卫的金央公主罗日玛以及她那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的夫婿,北卫末代皇帝慕容英。 慕容英其人也继承了自明乾皇帝那直系血亲生子生出来的疯病,他长到十五岁还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到了加冠的年纪,还要趴在母后身上喝奶。 如此一个人物,又怎能顺得了风华绝代的金央公主之心呢? 传闻罗日玛是神山如尼的子孙,是高车王孙和加珠圣子所出的神女,自小被养在如尼下金磐宫里的金圣坛,喝着神山的雪水长大。 而就在三十五年前,北卫“最后的紫微星”魏荻闯过雪山高原,直捣高车黄龙,最后与金央部族在万山之祖下决一死战,掳走了金央首领扎德,彻底折掉了这杆高车王的“马前枪”。 第87章 为了换回扎德,加珠圣子无奈,将罗日玛公主作为礼物,送给了只会流鼻涕打瞌睡的北卫太子慕容英为妃。待等这位弱智太子登上皇位,成了弱智皇帝,罗日玛便顺理成章,做了皇后。 叱连城破时,杀进北卫皇宫的傅小五还见过这位金央公主一面。 只是沦落为大兴阶下囚的她,再也看不出年轻时那据说倾国倾城的容颜了。 “大兴过去重文轻武,讲究克己和文心。北卫那档子破事,你待在京梁,自然不会知道。”傅徵不咸不淡道。 祁禛之支着下巴,也趴到了凭几上,他思索道:“所以,那位子吟兄是金央公主的儿子,那他父亲是谁?将军你知道吗?” “这个嘛,”傅徵笑了一下,“听说是个给公主养马的。” 这话一出,祁禛之登时笑开了怀。 傅徵又讲了讲当初贞帝如何发现罗日玛公主被混进皇宫的马奴强上,慕容啸是如何趁着北卫宫廷内乱,躲过了发疯的卫贞帝,逃出了叱连城,又是如何落到胡漠人的手中,子承父业,以及,如何在傅徵进了四象营后,与他重逢。 讲到最后,祁禛之终于琢磨出了方才傅徵那句“不该说的不要说”是什么意思了。 他试探着问道:“将军,在过去,那子吟兄和你……是什么关系?” 傅徵神色如常:“朋友。” “朋友?”祁禛之大胆道,“你和他认识时不足十岁,后来他一路找你找去了四象营。之前我在金央寻药,也是他……” “你想说什么?”傅徵看向祁禛之。 祁禛之心虚一笑:“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 傅徵没理会祁禛之这胆大包天的形容:“慕容子吟自认自己是高车王孙和加珠圣子的后代,高车四十八部的神和王都站在他身后,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跑去胡漠,做那‘鬼将军’?” 祁禛之可没想过这么多。 “因为,血脉不明,高车圣君始终不肯认他。而他因此怀恨在心,立誓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傅徵眼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遗憾,“当初他去四象营找我,我只当他是故友,留他在身边多年,从未想过他身上竟背负着那样多的事,更不知晓他的野心。他接近我,让我放下了戒备,然后套取情报。十三年前,胡漠人南下,攻破我朝北关,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四象营没能在那一战中抢占先机,就是慕容子吟的手笔。还有饮冰峡一战,他利用高车与皇帝达成协议,以我四象营的将士们为祭,亲手除掉了北卫残部第一大将魏荻,打通西关走廊,几乎吸走了整个冠玉的雪花银。他拿捏高车四十八部,利用四象营清扫北卫旧臣,再借机打入胡漠人内部,你觉得,他想要的是什么?” 祁禛之怔怔回答:“他想要的……是这个天下。” 几个月前,胡漠人的王,老拔奴一命呜呼,死在了自己二儿子的亲部造反中。 而就在胡漠大王子和二王子怒河谷中狭路相逢时,正是贺兰铁铮领兵南下,在叱连城旧址与孟寰你来我往,表演难舍难分时。 若是“鬼将军”及时赶到,老拔奴又怎会死?大王子又怎会压不住一向没有实权的二王子? 这些日子胡漠王庭流言甚嚣尘上,都说是贺兰铁铮挑起了兄弟阋墙,惹出了弑父杀君的乱子。可是流言终归是流言,彼时贺兰铁铮正被孟寰“缠住”,他回不去,似乎,也腾不出手来掺和王庭斗争。 但慕容啸能从纷乱的北卫宫闱中活下来,能回到金央,与那所谓的圣君对峙,又能成为胡漠人的“鬼将军”,他怎么可能是个心思纯良的人? 他不光想要高车,还想要胡漠,以及……大兴。 所以,狗屁的青梅竹马。 “将军,既然如此,在通天山上,你为什么还会放过他?”祁禛之不解。 傅徵眼神微动:“放过他,是我的私心。就当……是在为我自己这所剩不多的日子,谋一个好结局吧。” 这话讲得不清不楚。 私心,什么私心? 傅徵在大事上绝不是儿女情长的人,更何况,十三年前那场大战,怕是早就把傅小五对慕容啸仅剩的一点怜悯与真情也消磨殆尽了。 那他的私心是什么? 祁禛之不可抑制地往另一个方向想去。 “行了,问了这么多,讲得我口干舌燥,也不知道端杯水来。”傅徵有气无力地白了祁禛之一眼。 祁禛之狗腿地把茶杯端到傅徵面前:“将军,以后我去当镇戍兵了,还能回来住吗?” 傅徵喝了口水,润了润干哑的嗓子:“回来住干什么?要塞又不会缺吃少喝。” 祁禛之呵呵一笑:“我想听将军给我讲塞北的故事,还想……让将军教我行军打仗,做我师父。” 傅徵长眉一挑:“哦?你现在不怕我不能长命百岁了?” “这是哪里话,”祁禛之如今只想扇过去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小时候母亲给我算过命,说我命格极旺,将来能引领一朝盛世呢。将军您做我师父,徒儿一定能保护您,让您一生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傅徵莫名耳根发烫,他推了把祁二郎,自己躺了下去:“油嘴滑舌的,赶紧去瞧瞧你那堂弟,可别叫人再睡到那楼梯口了。” 祁禛之忍俊不禁,觍着脸叫了声:“师父,那您就算答应我了?” 第88章 傅徵闭上眼,不理他。 祁禛之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跪下行了个拜师礼:“徒儿告退了。” 说完,他起身为傅徵拉了拉床帐,又重新点起一支安神香,下了楼。 他没回耳房,也没进厢房,而是直接绕去了宅子角门。 眼下恰是午时,早春雪水未化,角门外还堆着昨日小厮刚铲起的雪块,屋檐上挂着冰棱,那透亮的颜色中映着正当头的灿阳,叫人觉出几分阳光明媚的寒冷来。 祁禛之从怀里掏出了那个一直紧紧揣着的红包,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祁奉之的剑穗从封口里掉了出来。 那是一枚挂着玉石和玛瑙的青色长穗,玉石颜色清亮,玛瑙鲜红如血,一看便知是送给珍重之人的。 祁禛之拿着剑穗的手轻轻颤抖着,他忽而觉得眼角发烫,就好像…… 就好像祁奉之在渡口被斩首那一日溅在他脸上的鲜血还未干涸一般。 孟寰的那句话又在祁禛之耳边盘旋,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双眼,然后收好剑穗,却没有去看傅徵的信里都写了什么,只随手一扔,丢在了路旁买烤饼小贩的炉子里。 随着红光一闪,那封厚厚的长信消失了。 这时,一个肩上挑着扁担,穿着一身打补丁夹袄的小贩来到了祁禛之面前:“公子,买冻梨吗?” 祁禛之弯腰看了看他扁担里的冻梨品相:“多少钱一斤?” “三个铜板。”这小贩答道。 “来一斤。”祁禛之摸出不多不少三个铜板,抛到了小贩手中,“跟了我们一路,辛苦了。” 小贩精挑细选出几个圆滚滚的冻梨:“不辛苦,这是少帅的命令。” 祁禛之抬了抬嘴角,脸上却没笑意:“少帅用心了。” 小贩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祁二郎那张冷峻又漂亮的脸:“傅将军如何?” “还行,病着呢。”祁禛之回答。 “路上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吗?” “没有。” “傅将军有和什么你不熟悉的人见面吗?” “没有。” “傅将军有给什么人送信吗?” “没有。” 一番毫无建树的对话结束,小贩重新扛起了扁担:“再会。” “等等,”祁禛之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他忽然拉住这小贩,又从他的扁担里挑出了一个冻梨,然后,借着这个机会,飞快说道,“傅将军要送我去天关要塞做镇戍兵,不过我想办法留在他身边了,以后,不要来宅子找我,不安全,去要塞见面。” 小贩一点头,挑着扁担离开了。 与此同时,杭七也走到了祁禛之的身边:“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祁二郎立刻挂上了一个松快的笑容:“买冻梨,尝一个?” 第35章 三月十五的生日 塞北的冬天很长,直到三、四月份南方杏花雨纷纷时,才会迟迟地融掉去年旧雪,为那呼察湖边的枯草换上一层青绿的嫩芽。 祁禛之披上玄铁甲,登上要塞堡垒时,正是春风拂过天奎城之际。他跟在骑督赵文武的身后,顺着白石山狭道一路向上,爬到了天奎烽燧的城垛下。 站在那高耸的烽火台旁,能一直远眺望见天浪山的山尖,天气晴好时,越过天浪山,还能看到辽原那头的雪峰。 雪峰仿佛生在云端,静静地伫立在万山之祖脚下。 一日轮了岗,祁禛之特意跑去城北,买了两个油香酥脆的驴肉火烧和一碗浮着小葱末的茴香馄饨。 傅徵正在暖阁里看书。 这书绝不是什么庸俗的话本,而是前朝大文师写的诗集,咬文嚼字,雕章琢句,叫这宅子里的谁来看,都得直呼眼睛疼。 但傅徵竟坐在矮几前看了足足一下午,他神色悠然,非常自若,仿佛,确确实实看懂了这本晦涩的书。 直到祁禛之摸上暖阁。 “看什么呢?”祁二郎一把摘掉傅徵拿在手里的书,“《文颂》?你看这破玩意儿做什么?” 傅徵清了下嗓子,泰然回答:“我记得当年伯献推荐我读一读来着。” “谁?”祁禛之一脸震惊,“我大哥?你读他推荐的书?” “怎么了?”傅徵抿了口茶,语气平静得甚至能让人觉出几分高深莫测来。 祁禛之“噗嗤”一声乐了:“师父,你该不会是怕自己……误人子弟吧?” 傅徵一口茶还没咽下,被祁禛之一句话呛得岔了气,他捂着嘴咳嗽半天,拨开了祁禛之伸来的手:“我闻到火烧的香味了。” 祁禛之忍住笑,把火烧和小馄饨放到桌上:“师父,您放心,就算您教我杀猪十八式,我也不会觉得您误人子弟的。” 傅徵假装没听见,揭开食盒的盖子,嗅了嗅茴香小馄饨的味道:“你怎么没放醋呢?” “师父您爱吃醋啊?”祁禛之随口问道。 傅徵拿勺子的手一顿:“还行。” “徒儿下回记着。”祁禛之笑着说。 自通天山回来,傅徵断断续续病了一个多月,直到天气回暖,呼察湖开冰,他那一直没长好的伤口和病病歪歪的身子才勉强有了些起色。 如今被小馄饨的热气一熏,竟还熏出了几分血色来。 他低眉垂目,一身本就不显的锐利与锋芒被严丝合缝地锁进温和的外表里,叫人看了,忍不住伸手一碰。 第89章 然后,祁禛之真的伸手了。 “你干什么?”傅徵被他吓了一跳,勺子里的小馄饨都摔回了碗里。 祁二郎收放自如,从傅徵耳边择了根头发:“小心掉饭上。” 傅徵皱着眉,看那祁禛之状如平常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坐到了自己身边。 他腰间有坠子一晃,晃进了傅徵的眼里。 “你……”傅徵微微吃惊,“那是你大哥的剑穗?你挂在了蹀躞上。” 祁禛之不懂傅徵为何会如此惊讶,他拨弄了一下那坠子,笑道:“这不是你给我压岁的吗?” 傅徵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问什么,但最终还是轻轻地合上了:“是。” 祁禛之看着傅徵的脸色,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怎么,”傅徵低下头,默默吃馄饨,“我当你忘性大,早把我给你的东西丢了。” “那怎么会?”祁禛之随手拎起本诗集,翻得哗哗作响,“你给我的东西,我怎么舍得丢掉。” 傅徵听到这话,眉梢渐渐多了许些笑意。 “哎,对了,”祁禛之丢下诗集,凑到傅徵跟前,“这几日天放晴,等我休沐了,一起去呼察湖边遛遛马吧。” 说完,祁禛之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呼察湖,人烟稀少的,不会有人认得师父你。” 傅徵想了想,回道:“你才进要塞几天,就动不动跑出城,叫人知道了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祁禛之叫道,“我都在要塞待了半个月了,里面大大小小的都统、伍长都混熟了。况且,我又不是翘班做逃兵,我是想来陪陪师父你。” 最后一句话果真戳中了傅徵的心坎,但他依旧避开了越凑越近的祁禛之,口是心非道:“陪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人陪。你今晚不当值吗?赶紧回去。镇戍兵玩忽职守是大罪,你可别犯了错,给我丢人现眼就好。” 祁禛之可不觉这是自讨没趣,他跃起身:“我休沐那天来找你,等着我回来啊,师父。” “谁答应做你师父了?”傅徵叫道。 祁二郎一笑,拎起佩刀,扬长而去。 祁禛之休沐那天正值清明,少雨多风的天奎城也难得落下了如珠帘般的细丝,为这边关小镇送来了几分江南才有的烟雨朦胧。 傅徵举着伞,斜斜地倚在角门边,看着祁禛之为拉车的两匹马套辔头。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做了镇戍兵的祁二郎迅速变得结实了起来。他那张俊美的面孔好似随着手掌心的厚茧一起,染上了一层风霜,叫他原本青涩的眉眼间平添了股逼人的英气。 傅徵不着痕迹地移开双眼,侧身钻进了马车厢。 “师父,你往里坐些,小心淋湿了衣服。”祁禛之说道。 傅徵一手支着门帘,一手举着伞:“我给你挡着雨。” 他说这话时,几乎贴上了祁禛之的后背,让身上那淡淡的丹霜之气透过春雨腥香,钻进了祁禛之的鼻腔。 祁禛之捏着马缰的手一紧。 “怎么不走?”傅徵问道。 “这就走。”祁禛之屏住了呼吸,轻轻一抽马鞭。 行至呼察湖时,天放了晴。 浮游在湿润空气中的草木芳香随着一阵斜风吹过,驱散了傅徵身上那始终萦绕不去的味道。祁禛之耸了耸鼻尖,跳下马车,为傅徵递上了一只手。 傅徵收了伞,脚步几乎有些轻快:“我也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祁禛之跟在他身后:“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傅徵驻足,回想了片刻:“大概……是八年前了。” “八年,这么久了。”祁禛之接道。 傅徵笑了一下,蹲在湖边,拔了支橘红色的野花:“我的小妹就葬在呼察湖边,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来这里。” 祁禛之一滞。 傅徵的脸上并无悲伤之色,他只盯着那多颜色不够鲜艳,模样不够娇俏的野花,轻声道:“后来,四象营出征,途径天奎城,我们在呼察湖边安营扎寨。也就是那次,我在湖边找到了这种花。” 傅徵的眼睛微微发亮:“小时候,我从未在湖边见过这种花。可是,当我隔了很多年,再次来到这里时,却找到了这些……不漂亮,也没有迷人香气的野花,就像,就像我的小妹一样。” 说完,傅徵扬手一挥,把花送给了荡漾着泠泠清波的湖面。 祁禛之沉默不语。 “走吧,”傅徵回身拉住了他的袖口,“我记得湖那边有个小观,咱们去瞧瞧,那观子里的峪子娘娘像还在不在。” “峪子娘娘?”祁禛之对这种北塞民间“神仙”知之甚少。 傅徵倒是如数家珍,他道:“峪子娘娘是管姻缘和子嗣的,盈子娘娘是管生财和升迁的……说来当时我从军前,还专门去拜过盈子娘娘。这样一想,竟还挺准的。” “那有没有管让人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的?”祁禛之问道。 傅徵看着他笑了:“管这的是郎中,你回去好好拜一拜江先生的老祖宗,或许能得偿所愿。” “拜他老祖宗?”祁禛之嗤之以鼻,“还不如拜我家老太君。” 傅徵竖起根手指:“嘘,要进观了,可不要讲伤天害理的话,让人家峪子娘娘听去了。” “听去就听去,我向来不信,唔……”祁二郎一张不把门的嘴,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 第90章 傅徵瞪他:“闭嘴。” 祁二郎乖巧地闭上了嘴。 这座峪子娘娘观着实破得惹眼,或许是城南那大恩慈观吸走了天奎的多半香火,也或许是如今流年不利,求好姻缘和多子嗣的人越来越少了,如今观子里的道徒已不剩几个,只有老道长默默洒扫阶上碎叶。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道长似乎认识傅徵,他看到人远远走来,缓缓放下了笤帚,双手抱拳,行了个礼。 傅徵也拱手回道:“逍遥真人。” 逍遥真人,这名怎么听怎么不像个正经道士,祁禛之瞥了一眼那看上去没有丝毫仙风道骨的瘦老头儿,轻哼了一声。 “善士请留步。”这瘦老头儿突然叫道。 刚半步跨过门槛的祁禛之一顿:“这是在喊我?” “善士,”逍遥真人拿起一枝沾了水的柳条,轻轻一点祁禛之的额头,“心有杂念,欲望不纯。” 心有杂念,欲望不纯? 这话说得祁禛之一凛,心下微惊,不由转头去看站在峪子娘娘神像前虔诚上香的傅徵。 傅徵没听见。 这老道士不再言语,和刚刚一样,拿起了笤帚,清扫起阶上的碎叶来。 傅徵拜完管姻缘和送子的娘娘,疑惑地看着神色复杂的祁禛之:“怎么了?” “没怎么。”祁禛之不自然地笑了笑,“走吧,这会儿太阳正好,我去把车解了,咱们在湖边遛遛马。” 傅徵还真对祁禛之的话深信不疑,他提起衣摆,走下台阶,又对那老道行了个礼:“真人再会。” 逍遥真人稍稍颔首:“将军保重。” 祁禛之眉头一跳,快步追到傅徵身边,小声问道:“他认得你?” “他是过去住在我家隔壁的鞋匠,二十年前,边关战乱,他膝下的一儿一女被北卫人杀害后,就修行做道士了。”傅徵说道。 “鞋,鞋匠?”祁禛之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震惊与害怕都是无中生有。 “据我阿娘说,当初我刚会下地走路时的第一双鞋,就是真人为我做的。”傅徵说道。 祁禛之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破败的峪子娘娘观:“守着这鬼地方,还不如回天奎做两双鞋子来得实在。” “怎么说话呢?”傅徵一敲祁禛之后脑勺,“不许对峪子娘娘不敬。” 祁禛之笑了一声:“师父,我朝对神啊鬼啊的,向来讲究敬而远之。你倒好,如此迷信。” “小镇边关的人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若是再遇到天灾,常常会有一家子都饿死的惨状。我阿爷阿娘是屠户,虽说不算贫穷,可养了一堆孩子,也得看天吃饭。所以有时城里越穷,观子里的香火会越旺。”傅徵随和地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除了去求求老天爷,还能做什么呢?” 这话讲得祁禛之哑然,他闷声点了点头,应道:“你说得有理。” 傅徵拍了一把祁禛之:“行了,快去把车解了,我好久都没骑过马了。” 祁禛之咋舌:“师父,你还要骑马啊?” “不然呢?”傅徵扬眉一笑,“来吧,祁二公子,让本将军瞧瞧,你的马上功夫如何。” 傅徵今年三十二,当年从军时,虚岁也才刚过十二。 他因个子长得急,被老眼昏花的伍长拉去充了壮丁。 细细算来,傅徵已在沙场上过了大半辈子。 时间一晃而逝,昔年那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小小镇戍兵,如今已成了威震四方的大将军。 过去种种都化作了流云,在傅徵温和又处变不惊的皮相下掩盖得不见分毫。他平静、疏离,难得会对什么人、什么东西产生浓厚的兴趣。 除了祁禛之。 傅徵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脸上总是挂着笑的年轻人,至于为什么,他想,祁禛之应该已经知道了。 而就在傅徵的背后,那个脸上总挂着笑的年轻人却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他。 心有杂念,欲望不纯。 他的杂念是什么,欲望又是什么,不需旁人点明,祁禛之自己便一清二楚。 他能闻见傅徵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清苦香气,还能听到腰间环佩与剑穗玉石的清脆相撞。 我想要什么?我的野心在何处?祁禛之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或许如今没有答案,但是他清晰地知道,肯定不在傅徵身上。 在傅小五摇身一变成为傅徵后,复杂的感情难以形容,祁禛之那原本根植于少年时期对英雄的崇拜已尽数消失殆尽,而对傅小五,这个看似善良、单纯的人的喜欢,也烟消云散了。 祁禛之忘了自己爱不爱傅小五,但他知道,他不爱傅徵。 而且,也没有那么喜欢他。 傅徵就像摆在手边的一个物件儿,他有时甚至会觉得麻烦,但有时又不禁伸手触碰。 只不过,这浅薄的欲望转瞬即逝,跟着仅存的一点点敬仰一起,散在了呼察湖边的风里。 所以说,祁二郎其实并不薄幸,因为,他压根就没有心。 第36章 他信任我 傅徵的马骑得并不快,他慢悠悠地走在前面,似乎是在等祁禛之追上自己。 但祁禛之始终与他错了两三步,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傅徵等了半天,没有等来,无趣地一夹马肚,纵马飞奔了起来。 “哎!”祁禛之被吓了一跳,扬声叫道,“你慢些,小心摔了!” 第91章 傅徵充耳不闻,围着呼察湖这小小的草原水泡子跑了大半圈,才堪堪勒马停下。 祁禛之也一拉马缰,停在了他的身后。 “仲佑,”傅徵驭马回身叫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祁禛之一顿,旋即笑道:“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 “是要塞里的军务吗?”傅徵微微皱眉,“那赵骑督是个实诚人,他不应为难你才是,况且……” “跟要塞有什么关系?”祁禛之打断了傅徵的胡猜乱想,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今天是清明,我有点……想我大哥了。” 傅徵怔了怔,眼神也暗了下去:“那我们回城吧。”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么早回去干什么?”祁禛之探身从傅徵手里拉过马缰,“再转转。” “可是……” “我大哥一辈子都很敬仰师父你,若是他知道,我现在跟在你身边,还成了你的徒弟,他一定很高兴。”祁禛之看向远方,避开了傅徵的目光。 傅徵听到这话,久久未言,过了半晌,他说道:“你们祁家的案子,我一直在查,但是至今没有结果。” 祁禛之一愣,没说话。 “当初在北翟消失的那批税银,根本没有成功被收缴,北翟郡尉邹觅是孟少帅嫡系,他很清楚,可惜找不到证据。”傅徵缓缓道。 证据或许就是威远侯曾做过你麾下的兵,祁禛之在心里默默接道。 “我后来听到传言,说有人在威远侯府中找到了伯献密谋逆反、行巫蛊之术的铁证,可是……”说到这,傅徵叹了口气,“可是,伯献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卑劣的事来?我总是在想,当时若是我在,绝不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祁禛之并不想与傅徵探讨这样的事,他神色有些难看,稍稍低下了头。 傅徵全然没注意,他笑了笑,说道:“不管怎样,我肯定会把这事查到底,不论暗害伯献的人是谁,我都会帮你,为他平反。” 听到这话,祁禛之不由呼吸微滞,心口竟有些发麻。他忽然觉得傅徵的笑容是这样的烫人,叫他连看的勇气都不再有。 “怎么不说话?”傅徵偏了偏头,目光里露出几分揶揄,“祁二公子是不是觉得自己过去心中的大英雄是我这副模样,有些失望了?觉得我可没本事去管这些事?” “我……”祁禛之把方才百转的心思丢到一旁,当即叫道,“我从没这么想过!” 傅徵笑了一下:“毕竟,我不是身高八尺有余,威严魁梧,剑眉星目……” “谁说大将军一定要长那个样子了?”祁禛之从善如流,“那贺兰铁铮长了一张鬼脸,不照样能退敌百万吗?” 傅徵没听出祁禛之的言外之意,他抿了抿嘴,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说道:“你若是讨厌我,一定要告诉我。” “没有,你怎么这么喜欢胡思乱想?”祁禛之牵着傅徵的马缰,“走吧,咱们去湖对面瞧瞧。” 那一日两人在呼察湖边待了很久,从正午太阳当头,到夕阳西下,红霞洒满草原,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才慢腾腾地驶回天奎城。 回去的路上,傅徵挤在小小的马车前室上,一边看着祁禛之这个原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熟稔地赶马,一边为他打着灯笼照明。 “今晚我回要塞。”等快到角门时,祁禛之忽然说道。 傅徵神色有一瞬低落:“明天不是不该你轮值吗?” “明天操练,”祁禛之答道,“而且,我和一个小兄弟换了岗,今夜是我值哨。” “吃了饭再走吧。”傅徵顿了顿,“我给你下碗面。” “改日吧,师父,留着你那三脚猫的厨艺等我下次休沐。”祁禛之跳下马车,又把傅徵扶了下来,贴心道,“早点休息。” 说完,他将马车交到了等候的小厮手中。 傅徵站在角门下目送他离开,神色中有淡淡的落寞。 “将军?”杭七探出了半个脑袋,“怎么不进来?祁二郎呢?” “他回去了。”傅徵答道。 “回去了?”杭七大叫,“您没告诉他今天是您生日啊?” “没有,”傅徵垂下眼,“三十好几的人了,过什么生日?” “三十好几怎么就不过生日了?”杭七嚷嚷道,“小厨房的面都下好了,要不,我去要塞给祁二郎送一碗?” “算了,”傅徵摇摇头,“他心里有事,不要去烦他了。” 天奎要塞下那条熙熙攘攘的小道路口,一个小面摊上,一个长相平平、身着短打的年轻男人正在埋头吃饭。 祁禛之一撩衣袍,坐在了这年轻男人的对面:“少帅又有新的命令了?” 那人把嘴里的面咽尽,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小印:“你见过这个吗?” 祁禛之掀开眼皮,拿起小印冷冷地瞧了瞧:“没见过,这是什么?” “你看看印上的字。” 祁禛之起身走到小棚烛灯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毕月乌?” “毕月乌。”那人重复了一遍。 “起个这么吉星高照的名字。”祁禛之把小印揣在了怀里。 这人轻哼一声:“这是七天前营中例行清查,亲卫在一个小兵的枕下找到的。毕月乌,这就是他们的代号。” 祁禛之摩挲着下巴,眉梢一挑:“既然是代号,那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了。为什么区区一个清查,就能把这小印找出来呢?” 第92章 对面的人听到这话,双眼微眯:“你是在傅将军身边知道了什么吗?” 祁禛之一勾嘴角,摸出半封信来——剩下半封被火烧掉了。 “看看吧。”他把信一丢,轻笑道,“小郡王亲笔。” 那人神色微变,匆匆浏览了一遍残信后,一点头:“此事我已知晓,傅将军有给傅参谋回信吗?” 祁禛之摇头:“没有,他只看了一遍,就丢进火塘了,我……我趁他没注意,把被烧了一半的信带走了。” “你要多加小心。”那人嘱咐道。 祁禛之不甚在意:“他很信任我。” 那人没有多言,吃完一碗面,揣着信融入来往人流,消失不见了。 祁禛之坐在热热闹闹的木棚中,望着远处夜幕中的白石山和天关要塞,莫名想起了傅徵要给自己下的那碗面。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立刻回到傅徵身边,问一问他寄信的人是谁,他到底有没有支持四象营中的逆贼。 可是,这冲动很快消散,祁禛之抖了抖衣袍,向面摊老板一招手:“来碗肉臊子面。” “面来了。”王雍端着碗,笑呵呵地摆到了小几上。 小厨房中,傅徵坐在门边,杭六杭七正往灶膛里塞柴禾,暖烘烘的香气从四面八方传来,叫人轻轻一嗅,便能嗅出饿意来。 傅徵拿着筷子,认真地夹起了碗里的面。 “将军,怎么样?这可是我手擀的。”杭七在旁叫道。 “放了五勺子醋呢。”王雍也帮腔。 傅徵失笑:“我尝尝。” 面汤足够酸,面也足够劲道,小葱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勾得人想再吃一口。 杭七举着锅铲:“来来来,再加个荷包蛋。” 傅徵忙让开:“你们也吃啊。” “我们不急。”杭七弯下腰盯着傅徵的脸瞧,“将军,小的的手艺如何?能不能把咱们营里的火头军取而代之?” “嗯,还行吧。”傅徵评价。 “就还行?”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傅徵笑骂道,“送你去营里做火头军吗?你那么想去,我明日就让孟伯宇来接你走。” “那怎么行?我还得守着将军你呢。”杭七抱着胳膊,忿忿道,“他孟伯宇可没资格吃老子下的面。” 傅徵笑得无奈:“行了,你们也快去吃饭吧,不用盯着我看。” 杭六杭七还有王雍不动。 傅徵放下筷子,叹了口气:“我不会偷偷跑出去的,放心,去年今日我已去过饮冰峡了,今年不会了。” “将军啊,”王雍干笑了两声,“我们也不是因为那个……” “那是因为什么?”傅徵扫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三尊神,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那碗面,“今天我去了呼察湖,摘了花,拜了峪子娘娘,还在湖边遛了马,我其实……挺高兴的。” 他笑了一下,接着道:“今年三月十五正好赶上了清明,我总不能,在这一天寻死觅活吧。” 杭七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瞅了瞅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傅徵的王雍,又瞅了瞅自己那锯嘴葫芦似的亲哥,被逼无奈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今日京梁来了信,说……敦王殿下要代皇帝巡视边防,这月二十九,就要抵达天奎要塞了。” 傅徵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喃喃道:“敦王要来了?” 敦王殿下是何许人也?祁禛之不是不知,只是知道得没那么清楚而已。 在听到骑督赵文武说,当今皇帝的大皇子敦王要带着圣旨巡边时,祁禛之的脑海里首先浮现起的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少年人影,他不高不矮,不美不丑,亦步亦趋地跟在当今皇帝的身后,逢年过节,跟着百官一起,行叩拜大礼。 有人说敦王出身低贱,是当年皇帝做亲王就蕃时,跟潜邸里的小丫鬟生的。还有人说,敦王的生母是胡漠蛮子,因长相妩媚,蛊惑了当今圣上,不然,为什么皇帝对自己的大儿子始终不冷不热呢? 不过关于皇子出身低贱这种话,肯定不能拿来诋毁敦王谢裴,更不能传到他爹谢悬的耳朵里。因为,当今皇帝的出身,也不是那么的清楚。 但谢悬可没有什么推己及人的善心,据祁禛之所知,在皇帝膝下的三个皇子里,敦王谢裴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 如今,这个不受宠的皇子就要代君父巡边,任是谁看,都像是被发配边疆了一般。 “白大哥,你说这敦王殿下,也跟咱们一样,长着一个鼻子两只眼吗?”和祁禛之同属一伍的小兵张双挎着刀,趴在城垛上好奇道。 “不长一个鼻子两只眼,难道长三个鼻子六只眼?那还是人吗?”祁禛之随口回道。 长了张讨喜圆脸的张双“嘿”了一声:“说得你跟见过似的,那皇亲国戚,能跟咱们长一个样吗?” “皇亲国戚怎么了?皇亲国戚也得拉屎撒尿,吃饭睡觉。”祁禛之摸出一把瓜子,分了张双一半,“我给你讲,前段时间在祥龙驿,我还见过傅将军呢,看着和咱们也差不了多少。” “傅将军!”张双先是眼前一亮,而后不满地哼道,“傅将军就算跟咱们看着没什么区别又如何?如今大兴的大半个江山都是傅将军打下来的,他就算是长了张贺兰铁铮的鬼脸,那也是我大兴的英雄。” 闷头嗑瓜子的祁禛之定了定,随后,自嘲一笑:“确实,你说得对。” 第93章 正在两人轮岗讲闲话的空当,一个传令小兵匆匆跑上了烽燧。 “白大哥,”他叫道,“你堂弟来要塞找你呢,说有急事。” “堂弟?”祁禛之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那传令小兵立刻抬起双手,一副大姑娘绞手帕的姿势举在胸前,然后又扭了扭腰,“就是这模样的那个。” “哦哦,他啊!”祁禛之从牙缝里憋出一声干笑,“我这就下去,麻烦老弟了。” 说完,他瞪了瞪身后笑成一片的同袍,脚下生风地跑了。 白银正站在要塞外等他。 自从跟了祁禛之来天奎后,白银隔三差五就得在祁禛之面前哭一回。 起先祁禛之还没进要塞时,白银发现他不睡在自己厢房,便哭哭啼啼地闹了半天。等到祁禛之进了要塞,他发觉自己怕是好久都见不到这位便宜“二哥”了,便又哭哭啼啼地闹了半天。 若不是傅徵说,要塞里的镇戍兵不许带家眷小厮,白银必得收拾好行李,跑去找赵骑督要个铺子,睡在祁禛之身边。 应付烟花女子应付得如鱼得水的祁二郎,回回见了白银,犹如耗子见了猫。 不知这回又要闹出什么名堂来。 刚一出要塞,祁禛之远远就见白银站在守关的士兵旁,冲自己招手。 “又怎么了?”祁禛之忍着那两位守关大哥的哂笑,把白银拉到一边,“屋里头缺衣少食了别找我,找王老头儿。实在不行,你直接去找什么杭六杭七,动不动来找我,算什么事?” “不是!”白银急声道,“不是我,是傅将军!” “傅将军?”祁禛之呼吸一紧,心道前几日不是才见过吗,他忙问,“傅将军怎么了?又病了?” “不是,”白银一跺脚,“二哥,傅将军让我跟你讲,让你告假几天,不要来要塞了。因为,有个什么京城里头来的大王,马上跑到天奎了,跟在他身边的有个叫,叫姜,姜,姜……” “姜顺?”祁禛之脱口而出。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白银连连点头。 “操……”祁禛之忍不住骂出了声。 姜顺,御史大夫,那个和大司农李绍文一起挑起了“北闻党”和“东山派”之争的“北闻党”魁首,也是最终弹劾威远侯,用一纸贪污巨额税银的罪证拿下了整个祁家的佞臣。 祁禛之记得清清楚楚,这位姜大人坐在监斩官的身边,笑盈盈地看着祁奉之人头落地。他远远地冲祁禛之一笑,笑容中满是自得与喜悦。 第37章 回封信 祁禛之蹲在火塘边,默默地看着傅徵在一旁烤糖饼,他接过杭七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手:“你怎么知道敦王出巡,身边带着人都是谁?” “王雍写信问了殿下。”傅徵没遮掩,直接出卖了敦王的好亲信。 正在整理书案的王雍抬起头,苦着脸赔笑:“将军啊,小的也是听您的吩咐,才敢去问的。” 傅徵不温不火地扫了王雍一眼,王雍立刻发誓道:“小的自从被主上您骂过后,再也不敢给殿下随便写信了,苍天为证!” “哟,那看来以前是没少写啊。”祁禛之故意问道,“师父,王老头是敦王的人啊?” 傅徵“嗯”了一声,并不打算瞒着祁禛之。 “敦王特意派在你身边的?”祁禛之又问。 “不是,”傅徵回答,“他跟我很多年了,是被敦王收买了去的。” “将军啊……”王雍叫苦不迭。 “原来是个吃里扒外的家贼啊。”祁禛之特意火上浇油道。 “来接着,”傅徵用夹子捏着糖饼,“小心烫。” 祁禛之赶紧用小碗接过:“将军,既然他吃里扒外,你为什么还留着他?” 傅徵灭了塘里的火,答道:“因为王主事本质心善,不是坏人。而且,我身边也统共就这么几个熟悉的人,若是处置了他,叫日日跟着我的那些人寒心,得不偿失。” “那是因为这姓王的老头还没酿出大祸,万一他包藏祸心,哪天背后给师父你一刀,那岂不是更得不偿失?”祁禛之接着问。 傅徵淡淡一笑:“如果连王主事都会背后给我一刀的话,那杭六杭七怕是早就造反翻天了。况且,任何事都分轻重缓急,我如今不似以前,身边还有四象营和一帮出生入死的弟兄,我现在只有我一人,王主事就算吃里扒外,能扒到哪里去呢?” 这话说得王雍面红耳赤,他小声叫道:“将军,小的只是,只是……” “去外面看看小厨房的馄饨下好了吗?下好了给祁二公子端上来。”傅徵打断了王雍即将到来的感激涕零。 见王雍走了,祁禛之低笑了一声:“他还怪知恩图报的。” “他是我从胡漠人手底下救出来的,原先……原先敦王在胡漠失踪时,一直受他照顾。后来敦王回京,没有带他,他就留在了我身边。”傅徵说道。 祁禛之眼角一动。 “所以,他若是没犯下什么大错,也就得过且过吧。”傅徵顿了顿,“反正,我未必活得比他长。” “师父……”祁禛之不由自主地叫了声。 “怎么了?”傅徵看向他。 “没什么,”祁禛之摇摇头,“有点饿了。” “小厨房的馄饨应该马上就好了,”傅徵一笑,“尝尝,是我包的。” 第94章 祁禛之挑起了眉梢:“你还有这本事呢?” 王雍应声端着碗上了楼,他被碗沿热汤烫得直摸耳垂,听到祁禛之的话,忙说:“这是我家主上刚学的,杭六杭七都尝了,没有说不好的。” “杭六杭七?”祁禛之舀起一个小馄饨,脸上挂起了一个无可指摘的笑容,“那我也来尝尝。” 毕竟,就算是傅徵让杭六杭七去马厩里吃粪,那兄弟俩怕也不会说一句难吃。 不过…… 这小馄饨确实包得不错。 祁禛之看向了盯着自己不眨眼的傅徵,点了点头:“挺好的。” “那就好。”傅徵笑了。 祁禛之越发觉得这人好哄,他尽管嘴上嫌弃着油嘴滑舌的祁二郎,埋怨着他随随便便哄人开心的习惯,可他又的的确确很受用自己回回随口说出的好听话。 就像个从没吃过糖的孩子,在尝过那一点点甜涩的味道后,便舍不得再放手了。 过去,祁禛之见过痴情的,见过痴傻的,还见过对花言巧语深信不疑要以身相许的,但却没见过如此单纯的。 祁禛之直觉意识到,傅徵绝不是因自己这简简单单的善意和哄人开心的话语而放下了一切戒备心,但他却不知该如何来深究傅徵对自己的喜欢来源于哪里。 傅将军过去策马征战四方,就算是如今提不起枪了,也不是个会春心萌动的少女。 所以,他爱的,在意的,到底又是什么? 祁禛之目光扫过傅徵苍白瘦削的侧脸,心下忽而一空。 若是来日东窗事发,他会怎么看我?他会恨我吗?祁禛之本不该在意这些,可他此刻却忍不住兀自发问。 “敦王出巡的事,你不必担心。”或许是过于空洞的表情引起了傅徵的注意,他捋了捋祁禛之的后背,和声道,“姜顺与你们祁家的案子牵连颇深,但据我所知,他和敦王殿下并不和睦,或许,等我见了敦王,还能问清一些过去不清楚的事。” “你要见敦王?”祁禛之一愣。 “不是我要见敦王,”傅徵叹了一声,“是敦王要见我。” “他见你做什么?”祁禛之瞬间想起了当年“阿芙萝入兴”一事。 傅徵可是在皇帝宫外跪了整整三天,只为保下敦王那颗金贵的脑袋。 敦王? 祁禛之心思一动。 他记得,那个刚嫁给傅徵不到半年便死在了将军府的金城郡主生母乃是先皇顺帝的长女虢国长公主。 当今皇帝作为一个出身不好的皇子,在京梁时,他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只有这位心地纯良的长姐。而他的儿子,同样出身不好的敦王殿下,在虢国长公主尚在世时,也曾受过姑母的许些恩惠。 细细算来,那四象营中的小郡王傅荣,竟还算得上是敦王殿下的表外甥。 如此一看,过去那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便有了由来。 金城郡主为什么会嫁给傅徵? 傅徵为什么会给敦王求情? 傅荣又为什么会扯出傅徵的旗子来倒行逆施? 傅徵为什么上了一趟通天山后忽然转性,不再提那四象营中的家贼? 其中藕断丝连的关系,被自小浸淫权贵中的祁禛之这么轻轻一拉,就分毫毕现。 过去总有人说傅徵只懂打仗,是个愚钝的武夫,对朝中诡谲的斗争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可事实,却未必如此。 他娶了金城郡主,拿下了南蛮雄兵,理所当然地扶持了与虢国长公主交好的向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那个曾经从不被任何人看好的落魄皇子。 而现在,他似乎相中了敦王,要把一个同样不被任何人看好的落魄皇子再次推上帝位。 一种难言的恶感从祁禛之心头升起,在他眼中,傅将军绝不应是一个会和皇帝媾和,与皇子私通,利用女人收拢军权玩弄政治的人。 可作为大司马、柱国大将军、四境兵马总帅,傅徵他又有的是资本,有的是能力,只要他想,整个大兴都会站在他身后。 这也很容易地解释了,为什么那个曾仰慕过、信任过傅徵的孟寰会对他大失所望,甚至不惜暗度陈仓。 祁禛之不由打量起身边这个相貌清俊、气质温和的人。 他见过傅徵的锋芒毕露,通天山上激荡天地的一剑,生生逼退了慕容啸的画戟。 他还见过傅徵的运筹帷幄,定波王、“鬼将军”、孟少帅,这三个几乎执掌了整个北塞生杀予夺的男人被他调度于股掌之中。 但是…… 但是他还见过傅徵的悲悯、傅徵的善良,以及,傅徵对着峪子娘娘像虔诚祈祷的模样。 在那掌管了姻缘和子嗣的天神前,他求的是什么呢? 肯定不会是权力巅峰与位极人臣,他想要的或许只有…… 祁禛之顿时觉得喉头一哽。 “敦王先前与我有几分交集而已,”傅徵对祁禛之心中所想无知无觉,他和声问道,“怎么不吃了?馄饨都要放凉了。” 祁禛之笑容有些发僵,他推了推碗:“我吃饱了。” “啊?”傅徵看着满满一碗小馄饨,“可是……” “今夜还有一岗,我不能玩忽职守,先走了。”祁禛之拎起放在地上的佩刀,起身匆匆离开。 傅徵静静地坐了一会,低头拿起勺子拨了拨碗里的馄饨。 第95章 加了小葱和一小勺醋的汤已经凉了,油花浮在面上,散发出一股冷冷的咸腥味。 傅徵尝了一口,然后自言自语道:“还是多加醋好吃些。” 王雍守在一旁,硬着头皮赔笑:“那祁二公子真是的,主上您亲手包的,他也不多吃两口。” 傅徵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雍眼睛四处乱瞟,心中暗骂杭七最近怎么总往外跑。 “敦王今日有来信吗?”傅徵忽然问道。 “今日……”王雍小心措辞,“今日敦王殿下没来信,倒是,倒是……” 傅徵抬眼看向王雍。 王雍知趣地把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拿来给我吧。”傅徵伸出了手。 王雍目瞪口呆,竟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也不知是在为谁受宠若惊。 他诚惶诚恐地递上信:“主上,看日子,应该是三月十五那天寄出京的。” 傅徵神色淡淡,接过信,将那印着“悬”字的火漆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洋洋洒洒的长信。 然后,他随手一丢,把信扔进了火塘里。 王雍“咚”的一声跪了下来:“主上啊,这……” 傅徵漠然起身,不理会扑上前“抢救”信纸的王雍,转身下了楼。 刚被王雍暗骂不知死哪儿去了的杭七正顶着一头春雨,疾步走进后院角门。 “将军。”他一眼看到站在廊下的傅徵,赶忙快步迎上前。 “如何?”傅徵低声问道。 杭七扯下披风,搭在了傅徵肩上:“按照您所说,我和老六把天奎、天昴,还有天觜三地的要塞摸了一个遍,在其中共发现十枚毕月乌印。” “十枚?”傅徵皱眉,“都在何人手中?” “五枚在要塞骑督和戍边校尉的手中,余下五枚,分别在三个小都统和两个百夫长的手中。”杭七回答。 “骑督、校尉、都统、百夫长……”傅徵神色渐冷,“傅子茂这是织了一张大网。” 杭七沉声道:“将军,孟少帅知道这事吗?” 傅徵按了按额头,看上去有些疲惫:“我还没告诉他。” “您可千万不能告诉他,”杭七当即接道,“老六去了天轸,临走前,他告诉我,二十八要塞从上到下,几乎都已被渗透,四象营中的境况只会更糟。若是被孟少帅知晓此事,他定会大发雷霆,肃清全营。消息如果传去了胡漠,北塞危在旦夕。” “我正是有此顾虑,所以才一直压着这事。我真是不知傅子茂到底给他们许诺了什么,这些从上到下,乃至底层的小兵都会心甘情愿成为其中一员,总不可能真的是为了我。”傅徵轻叹一声,“除了你和老六,我也不知该信任谁。自从收了傅子茂的那封信,我总觉得不对劲,他似乎……似乎刻意想让我去查,刻意想让我接触毕月乌之事。我现在只怕我接触得越多,越遂了他的意。” “这……”杭七也面露难色,“小郡王这番举动,着实是把您架在火上烤。您如今不告诉孟少帅,倘若来日孟少帅知道了,他岂不是会……”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傅徵眉头越蹙越深,“而且,此事兴许还与敦王有关,恰恰在这个时候,敦王又要巡边,身边竟还带着姜顺。” 杭七没了主意,他只能问道:“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傅徵闭了闭双眼,缓了好久,才答道:“我准备给那人回封信,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事。” “谁?”杭七愕然。 大兴皇帝谢悬,在傅徵离京回到天奎的一年多时间里,锲而不舍、持之以恒地每月送信一封,并在封口火漆上盖大印:悬。 傅徵从前从未看过一封,起初都是随口叫王雍拿去烧了。没吃熊心豹子胆的王雍自然不敢烧,他把每封信都老老实实地存在一个黄楠木的小箱子中。直到这箱子被女贼莫金金摸走,箱子里的信被祁禛之当众点破。 此后,王雍只得换个地方藏信。 但不论是杭六杭七,还是兢兢业业的王雍都很清楚,傅徵面前有个除了他自己可以,其他人都决不能提的人,那就是当今皇帝,谢悬,谢青极。 但他们三人又不甚清楚,傅徵和谢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才致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傅徵不说,当然没人敢问。 不过杭六杭七在京梁待的时间久了,也曾听说过一些没影儿的传闻。 比如,有人说当今皇帝不足加冠时,就被先帝拱手送给了北卫做质子,满朝文武,除了虢国长公主外,竟无一人反对。 再比如,孟老帅大破叱连城那年,先登兵傅小五曾在北卫万寿宫中救过一个为质的皇子,他单枪匹马挡在金羽卫前,舍命保住了这个生在长康道、长在叱连城的年轻皇子。 世人都说,顺帝死后,太极宫内乱,是傅徵力排众议,用手中的几十万大军,将向王推上了皇位,是他选择了谢悬,所以谢悬才做了皇帝。 可是,跟在傅徵身边的这些年中,杭七却弄清了一件事,当初,分明是谢悬逼着傅徵娶了金城郡主。 真的是他选择了谢悬吗? 未必如此。 “将军,”杭七惴惴不安地问道,“那您打算给,咳,给陛下写些什么?难道要将此事和盘托出吗?” “没错,”傅徵答道,“敦王做的事到底有没有他默许都还是未可知,就算我问了,他也未必愿意告诉我。” 第96章 “是。”杭七一点头。 “对了,”傅徵突然想起了什么,“这天奎要塞里的毕月乌,不会被仲佑遇上吧?” 第38章 一位白衣公子 天奎要塞,营房通铺中。 张双嘴里叼着个馃子,慢慢悠悠地走到祁禛之身后:“你在看什么呢?” 祁禛之额角一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你这铺盖太旧了,怎么不换个新的?” “这是我阿娘给我打的铺盖,旧是旧了点,但暖和。”张双咬着馃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祁禛之抱着胳膊往上一坐:“是挺软的。” “你明日不是要回家探亲吗?让你阿娘也给你打个。”张双吃得满嘴油香,随口说道,“你说你,还真不凑巧,怎么赶在这个当口回家。明日那犒军的钦差马上要来,你是没福一睹敦王殿下的风采了。” 祁禛之笑了一下,没说话。 他收拾好床铺,把佩刀挂到炕上,拍了拍张双的肩膀:“要不了几天我就又回来了,太康县离得不远。” 和要塞中诸人打好招呼,祁禛之顺着狭关后的小道离开。可谁知他刚要走进小道外的市集,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喊住了他。 “这位军爷,”那人笑盈盈地叫道,“请问,赵文武骑督是在这里吗?” 祁禛之奇怪地回过头,就见一个身量修长、器宇不凡的白衣公子站在自己身后,他彬彬有礼地一拱手:“我找他有事,麻烦您同传一声。” “赵骑督今日休沐,你可以去他府上拜会。”祁禛之说完,扭脸就想走。 “军爷且留步,”这白衣公子阴魂不散似的跟了上来,“军爷长得有些面熟,不知我们之前……是否见过?” 祁禛之脚步一定,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这白衣公子。 此人不论是穿着还是相貌,都绝非凡俗,绝不是生在边关的小民。 想到这,祁禛之瞬间警惕了起来,他一拱手:“我祖籍太康县,不知这位兄台是不是也从太康来。” 白衣公子大为惊喜:“太康?还真是巧了,我确实也是太康人。” 祁禛之皮笑肉不笑道:“那想必是从前有过一面之缘,不知这位公子是太康东庭人,还是西庭人,还是南庭人?我出身中庭镇,家住八里坪。” 白衣公子神色一僵,但旋即对答如流:“我儿时离家,如今已有十载,依稀记得,祖宅是在中庭。” 祁禛之心中一乐。 这是个大聪明,他不会信口胡诌什么东庭西庭、南庭北庭的,而是顺着自己的话说中庭。因为他对太康县并不熟悉,若是真的挑选了其他几者,大概立刻就在祁禛之面前现了原形。 因为,什么东西南北庭,全是祁二郎临场胡编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祁禛之糊弄道,“真是有缘,若放平日里,我肯定要请兄台小酌一杯,但今日恐怕不行。家里还有事,我先行一步了。” 那白衣公子赶忙抱拳:“哎呀,多有打扰,惭愧惭愧。” 一番你来我往的客套话结束,祁禛之如愿以偿溜之大吉。 但他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长河坊,敲开了莫金金的家门。 莫金金家的面点小摊今日没出,她阿爷病了,正躺在床上喝药,听到有人敲门,便差使自家小弟莫小天来见客。 祁禛之与那年前差点偷了自己钱袋子的小孩大眼对小眼:“你阿姐呢?” 莫小天吸溜了一下鼻涕:“屋里煮药。” “我就闻着一股烧糊了的味儿。”祁禛之一步跨过那破破烂烂的门槛,钻进了莫金金的家。 长河坊里净是此类低矮的民房,住户们在房前搭上一圈木棚,就算是小院。 莫家的小院里养了几只干瘦的柴鸡,正溜达着啄米,一见进来了个大马金刀的男人,小鸡立刻扎翅膀奔逃,扑出几只羽毛,飞到了祁禛之的脸上。 “阿金?”祁禛之探进半个头,看到了蹲在灶台下生火的小姑娘。 莫金金似乎长高了一些,已出落得比过去更加清秀。 当然,生在这种地方,长得再清秀也没用,她身上那一条半旧的破袄子就能把天生的姿色掩去一大半。 祁禛之“啧”了一声:“你快把你那头发梳梳吧,小心一会被火燎着。” 莫金金不耐烦地拢了拢头发:“你来做什么?我家可没东西让你蹭吃蹭喝。” “谁要在你家蹭吃蹭喝了,”祁禛之从怀里摸出几个在路上买的肉包,“给你,今晚开开荤。” 莫金金瞥了一眼肉包,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 两月前,在四象营缴获那三十万斛赈济粮后,祁禛之特意来告诉莫金金,官府马上要放粮了。 祁二郎说到做到,莫金金一家果真收到了能平安支撑过整个春天的粮食。 她那时问祁禛之,这是官府里的大人们良心发现了吗? 祁禛之想了想,忽然意识到,这是傅徵用命换回来的粮食。 “我听小天说,你阿爷病了,怎么回事?”祁禛之问道。 “年前摔了一跤,一直不太好。”莫金金被柴火呛得直咳嗽,她扇了扇烟灰,说道,“阿爷年纪大了,以后恐怕出不了摊了。” “那你们怎么办?”祁禛之担忧道。 “不是还有我吗?”莫金金昂起头,“我现在和面的本事比我阿爷强多了,来,给你尝一个。” 第97章 刚还说不许祁禛之蹭吃蹭喝的莫金金大方地捧出一个刚蒸好的馒头。 祁禛之没客气,抓过咬了一口:“还行吧,比阿爷略强一筹。” 莫金金撇嘴:“好了,你别在这里碍事了,回去陪你家那病秧子吧。” 祁禛之叼着馒头,晃晃悠悠地出了门。果不其然,在街角瞧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 他哼笑一声,抬手招来莫小天,把这小孩的脑袋当珠子盘。 那白衣公子看了一眼坐在莫家门槛上不走了的祁禛之,摇摇头,转身走了。 长河坊外,一辆形制典雅的马车静静地停着。 白衣公子一撩衣袍,钻进了门帘紧闭的轿厢。 “大殿下。”马车里坐着一个留着两撇小黑胡的中年男子。 白衣公子——敦王谢裴神色淡漠,坐到了这中年男子的对面:“都查到了什么?” “大殿下,您没猜错,他就是威远侯那个从配军中逃出来的二弟,祁禛之。”这中年男子答道。 “果真,”谢裴眼微眯,“他果真在傅召元这里。” “大殿下,刚刚小人已把长线放出,一旦情况有变,就能立刻收网。”这中年男子说道。 谢裴意味深长道:“很好。” “大殿下,您是打算一离开天奎就动手吗?”中年男子问道。 谢裴勾了勾嘴角:“还不是时候。” 中年男子疑惑。 谢裴不紧不慢地一笑:“当初,那姓祁的在桐香坊里误打误撞救了傅召元一命,撞破了父皇幽禁折磨大司马一事,惹得威远侯激愤上表了十几封奏疏。若不是他,召元现在恐怕还可怜巴巴地被谢青极拴在身边当狗玩呢。所以,这种事,要等到时机成熟了,再去办才好。希望来日,傅召元能明白我的苦心。” “是。”那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应道。 “行了,走吧,再在这里守着也没意思,去樊岳楼吧。”谢裴淡淡道。 樊岳楼,天奎镇中唯一一座酒楼,就立在入城那条大道的尽头,与身后比它高出了几乎三倍的天关要塞遥遥相望。 敦王谢裴在跑堂小二的带领下,一路来到第二层中最奢华的那间雅室。 杭六杭七守在门口,目不斜视地点了下下巴:“大殿下。” 谢裴冲这两尊罗刹一笑:“好久不见。” 杭七侧身开门,没理会敦王这说和善也不算和善,说热情也不算热情的示好。 谢裴习以为常,他一迈步,跨进雅室,门旋即在身后合拢。 “大殿下。”傅徵站在窗下小几前,向谢裴轻轻一拱手。 谢裴来信说要见一面傅徵时,傅徵起先并不同意。 无缘无故,不明不白的,京梁来的大皇子要私下会见戍边的四境兵马总帅,若是被朝中谁瞧了去,无论是谢裴还是傅徵,都得被御史台的唾沫星子淹死。 但谢裴,又是个傅徵不得不见的人。 他是毕月乌暗地里的操控者。 不管傅荣有再大的野心,在如今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他都得听敦王的命令。 一切始于敦王,傅徵就算唯恐避之不及,也得和颜悦色地坐在敦王对面,听一听这个他曾以命相救、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心里,到底装了什么阴谋诡计。 “天奎真是穷,整座城里,就这么一个破酒楼,往城里一走,处处民不聊生。”谢裴端起茶盏,本欲饮一口,却在看到杯中漂浮的次品茶叶渣滓后,笑了笑,又放了下来。 “所以大殿下在指使傅子茂侵吞民粮时,心里没有丝毫愧疚吗?”傅徵问道。 谢裴一顿,抬起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为什么告诉子茂我的事?”傅徵又问。 “你的……什么事?”谢裴温和地笑道。 傅徵皱起眉:“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谢裴笑意更深:“我想干什么,召元你应当很清楚才对。当初在察拉尔盐湖之畔,我发过誓,这天下,终将是我的。” 傅徵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个年轻人时,傅徵几乎和他现在一般大。那时的小傅将军刚及弱冠,他跟在才就蕃不到一年的谢悬身边,见到了一个瘦得像只猫似的小孩。 谢悬说,这是他在北卫为质时留下的种儿,种儿的生母是罗日玛皇后身边的侍女,阿央措。 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又见不得光的孩子,就这么被谢悬丢给了傅徵。傅徵拖着他回了四象营,带着那生了一双清亮眼睛的男孩,在塞北的无尽辽原上喝风。 后来,一次出乎意外的战事,让男孩于乱军中走失。 傅徵为了救他,伪装成俘虏,一路从天昴追去了察拉尔盐湖,最终在那里,找到了失踪的小皇子。 小皇子说,将来必有一日,他要把这天下握在手中。 “天下还有数万万苍生黎民,殿下可记得?”傅徵偏过头,避开了谢裴灼热的目光。 谢裴从腰上解下来一个小酒壶,拧开壶口:“召元啊,有的时候,站在高处,是看不到脚下人的。” 傅徵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也是殿下的脚下人。” 谢裴笑了:“召元,你还在为了那事恨我。” “臣不敢恨殿下。”傅徵神色如常,“我只是想问问殿下,若是来日边关起了战事,毕月乌当如何?” 第98章 毕月乌,属月,为乌,白虎第五宿,一个扎根于四象营中的毒藤。 谢裴徐徐抿了一口酒:“毕月乌是为了你,边关有战事,你要他们如何,他们就会如何。” “为了我?”傅徵抬了抬嘴角,“殿下自己相信自己这话吗?” “但是傅荣相信。”谢裴那清亮的眼睛一闪,“三年前,我在为他指明了这条路后,他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相信。召元,你那儿子可真是心里有你。” 傅徵藏在桌下的手紧攥成拳,他咬牙问道:“你可还记得,他是虢国长公主的外孙,当年若不是长公主,殿下怕是活不到今日。” “我心里念着长公主的好呢,所以来日等我登上那个位子后,我一定给傅子茂加官进爵。”谢裴把小酒壶里的酒往傅徵杯中倒了一半,“来,尝尝,这是云桂阁的佳酿,我出京时特意去打的。” 傅徵垂下双眼,指尖摩挲着酒杯,他忽然笑了一下,说道:“从前我总觉得,子茂不是我养大的,空挂了一个儿子的名头,若是我亲手养大他,他绝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可我现在却觉得,亲手养大的又如何?人该长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谢裴听到这话,神色短暂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落寞,他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笑道:“召元说得是啊。” 傅徵把酒杯往前一推,起身行礼:“既然殿下没有其他事了,臣先行告退。” 说完,他扭头就走。 “召元,”谢裴叫住了他,“威远侯府的那位二公子,在你身边吧?” 傅徵脚步一顿。 谢裴是知道当年桐香坊中那事的。 傅徵千辛万苦从重重宫闱里逃出,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敦王府。 但他连敦王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被人丢进了茫茫大雪中。 若不是遇到了喝得醉醺醺的祁禛之…… 傅徵转过身,目光直射谢裴:“你想做什么?” 谢裴一笑:“召元,你紧张什么?我只是随口问一问而已。” “谁告诉你的?”傅徵沉下脸,“王雍?” “召元,你太看得起王雍了。”谢裴失笑,“他对你忠心耿耿,给我写的信里只有一些无关痛痒的废话,你不让他说,他怎么可能说?” 傅徵面无表情。 “是我自己查的。”谢裴莞尔一笑,“威远侯被斩首后,我一直盯着那位二公子呢,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都一清二楚。” 傅徵脸色铁青:“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裴悠悠道,“只是提醒你一句罢了,那祁侯之死,另有隐情。” “隐情?什么隐情?”傅徵眉心微蹙。 谢裴笑而不语。 “大殿下……” “诶,”谢裴饶有兴趣道,“你说,那祁二公子知不知道,当初自己在桐香坊里救下的人是你呢?” “他知道,我已经告诉他了。”傅徵迅速打断了谢裴,他微微抬起头,一字一顿道,“而且,他还是选择了留在我身边。” -------------------- 小祁:我不知道,我把信烧了。。 第39章 月下舞枪 踏着夜色,在莫家混了个半饱的祁禛之从角门溜进了宅子。 后院冷冷清清,不见杭六杭七,也不见往日总是特地坐在半山亭里等候自己的傅徵。 祁禛之愣了愣,心里隐隐不安。 好在是暖阁里的烛灯亮着,说明那人还未睡下。 “师父?”祁禛之轻声叫道。 傅徵正斜靠在书案后,在听到祁禛之的声音时,他先是一怔,随后略带诧异地抬起头:“我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 “我一早就告假了。”祁禛之往傅徵对面一坐,“老六老七呢?王雍呢?” “都出去了。”傅徵回答。 祁禛之察觉出了傅徵眼中的疲态,他忍不住一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傅徵停顿了片刻,又说,“我今日去见敦王了。” “敦王?”祁禛之瞬间坐直了,“怎么?大殿下骂你了?” 傅徵笑了:“那倒没有。” 祁禛之扬眉:“既然没有,那师父为何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我不是回来了吗?师父见了我不开心吗?” 傅徵看了这“大言不惭”的人一眼,无奈道:“饿不饿?我叫小厨房下夜宵。” “不饿,”祁禛之拉住了要起身的傅徵,“我在外面吃过了,你坐下。” 傅徵听话地坐了下来。 “大殿下到底跟你说了什么?”祁禛之问道,“跟我讲讲,就算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你讲出来,也好比憋在心里好些。” 傅徵眼中的疲态渐渐消散,他笑了一下,答道:“其实没说什么,就是……就是大殿下知道了你在我身边,多问了两句。” “我!”祁禛之悚然一惊,“他怎么知道……” 话说了一半,祁禛之蓦地想起白天遇到的那位白衣公子,他抽了口凉气:“该不会是我在要塞门口见到的那个吧?” “你见过他了?”傅徵也吃了一惊。 祁禛之摸了摸鼻尖:“是个长得很端正的白衣公子哥,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自称自己是来找赵骑督的。赵骑督怎么可能会有气质如此贵气的亲戚,心下不信,搪塞了几句……” 第99章 傅徵神色一阵变幻,半晌后,他低声道:“敦王居然去找了你。” “放心,师父,不该说的我一句都没说。”祁禛之安慰道,“他知道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若真是出了事,我不会连累师父的。”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傅徵眼神黯淡,“我倒是怕我连累了你。” “这又从何说起?”祁禛之对傅徵的担忧一无所知,他拨了拨傅徵脸边的碎发,“师父,你不是救过那敦王殿下的命吗?这一命换一命,他总不能为难你。” “一命换一命……”傅徵忽然握住了祁禛之停在自己脸旁的手,“仲佑,如果有一天,连我都保护不了你,那可怎么办?” 傅徵掌心冰凉,祁禛之被他拉着,像是身上爬了一条毒蛇,毒蛇表皮上没有一丝温度的鳞片顺着他的小臂一路游走上脊梁,叫祁禛之平白冒出一身冷汗。 他忍住了,轻声安慰道:“等到那时,就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傅徵眼睫微颤,看着那薄情又漂亮的祁二郎出了神。 祁禛之抽出手,拉起傅徵:“走,我昨日在要塞学了套新枪法,去楼下,我给你比划比划。” 小院中,傅徵拎着一壶酒,坐在了石阶上。 祁禛之提着画月,双臂一展,拉出了一个利落又飒沓架势。 银枪映月,月色照人,凛凛寒光将廊下傅徵的脸勾勒出了清俊的轮廓。 “师父,”祁禛之一笑,那双桃花眼盛着廊灯中的一点光,他说,“这一式,叫明月满天霜。” 傅徵忽然想起祁禛之曾自吹自擂,说他当年在红杏院一人一剑,一舞名动京梁,成了无数大姑娘小媳妇们的魂牵梦萦之人。 或许祁二郎没有吹牛。 只是那时围观者数不胜数,而如今,坐在他面前的,却唯有傅徵一个。 化云如雨般的长枪在空中落下的那道宛如星河的颜色,也唯有傅徵能看得见。 这枪,是为他而舞。 过去的百般悲欢离合、阴差阳错与生离死别,在这一刻被傅徵抛到了脑后。他仰头灌下一口酒,任凭那辛辣之气落入怀。 “明月满天霜……”傅徵轻笑一声,进而低吟道,“映画故人窗。” 祁禛之长枪一扫,震下枝头落英纷纷,他扬声接道:“故人还入梦,许身天下苍。” “喝酒吗?”傅徵举起酒壶。 祁禛之放下枪,一甩额上热汗,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你怎么会知道这首诗?” 傅徵酒意上头,目光微微迷离:“画月,他告诉我,画月这名字,就是出自这里。” “谁?”祁禛之问道。 傅徵双手撑着身后台阶,喃喃自语:“向王殿下,是向王殿下说,这杆枪,就叫画月。” 向王,先帝的三皇子,当今的皇帝。 画月枪的“画月”二字,便是他亲手写下的。 祁禛之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 傅徵抬起头,神色有些失落,他看着祁禛之,开口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谢青极为什么会那样对我?” 哪样对你?祁禛之并不是很好奇,于是他抬起嘴角,笑容完美无瑕:“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要是不说,我怎好去问?” 傅徵低下头,沉默地盯着摆在膝上的双手。 “师父……”祁禛之忍不住叫道。 傅徵忽然笑了,他拎起酒壶,歪歪斜斜地站起身:“走吧,我们上楼。” 祁禛之看出了傅徵的欲言又止,但他却并不想问,也不是很想知道,那谢家皇帝与他之间到底又怎样的龌龊秘密。 这夜杭七过了子时才回,发觉坛子里的酒被人开了盖,正打算上楼兴师问罪。谁知刚一进暖阁,便见祁禛之坐在傅徵床边,而喝了酒的傅徵却难得睡得安稳。 只是一手死死地拽着祁禛之的袖口,叫那人不得不守在一旁,寸步不离。 “他要喝酒,你怎么不拦着?”杭七小声埋怨道。 祁禛之面带微笑,状似亲昵地捋了捋傅徵铺在枕上的头发:“他高兴就好,我拦着干什么?” 杭七皱眉:“他身体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才刚好几天,万一又病了呢?你真是……” “行了,七哥,”祁禛之收回手,“你别絮叨了,小心把他吵醒了。” 杭七听到这话,不由转头去看祁二郎的脸。可讲出了这等温柔又贴心话语的人眼中却没什么温度,他就像是在说昨日吃了馄饨今日要吃面一样,不带感情,也不带真心。 杭七心里忽然一咯噔。 “将军,将军!”他操着破锣嗓子叫了起来。 祁禛之被他吓得一跳:“你干什么?” 杭七在傅徵迷迷瞪瞪睁开眼时,顺手拨开了祁禛之那被人紧攥着的袖口:“下楼睡觉去,我有事要跟我家将军汇报。” 祁禛之被傅徵拴在床边快半个时辰了,眼下见杭七这样讲,顿时求之不得:“那我先走了。” “不送。”杭七一摆手。 傅徵揉了揉眼睛,慢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身,哑着嗓子问道:“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杭七干咳一声,眼神乱飘:“我……那个……” “嗯?”傅徵酒没醒,人也迷茫。 杭七只能冲他呵呵一笑:“将军,小的就是看那姓祁的趴你床边不干好事,随口找了个理由给他撵走……其实,也没什么事。” 第100章 “不干什么好事?”傅徵真诚地问道。 “这……”杭七结结巴巴,一指傅徵散在身后的头发,“他摸你脑袋!” 傅徵瞪着杭七,坐了半晌,然后缓缓地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头:“把烛灯灭了。” “哎,是。”杭七点头哈腰,一番操作后,蹑手蹑脚地放下暖阁卷帘,下了楼。 祁禛之没回房,正站在廊下等他。 杭七一怔:“你杵在这里干什么?当门神?” 祁禛之背着手,笑意盈盈:“七哥,你心里有事。” 杭七眉梢一扬:“我当然心里有事,我每天心里都有事,心里没事的是二傻子,你是二傻子吗?” 祁禛之笑着摇摇头:“七哥,我的意思是,你对我有看法。” “有看法?我确实对你有看法,动不动对我家将军动手动脚的,下次再让我瞧见,我给你那猪爪子剁下来喂狗。”杭七忿忿道。 祁禛之一把揽过杭七:“七哥,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方才那是我对你家将军动手动脚吗?明明是你家将军对我动手动脚。” 杭七脸色一变,不说话了。 “七哥,”祁禛之啧啧感叹道,“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不羁,从前追求者数不胜数,你家将军爱慕我,也情有可原。” “你放屁!我家将军才不会喜欢你这酒囊饭袋!”杭七大骂道。 “那可不是你说了算的,”祁禛之得意道,“召元他亲口说的,他喜欢我。” 上午刚在樊岳楼里听那敦王一口一个“召元”的夹枪带棒,眼下听到祁禛之也这么叫,杭七顿时额角一跳,他沉下脸,呵斥道:“姓祁的,不许无礼。” “怎么无礼了?”祁禛之笑道,“傅将军可是心向往之呢。” “你……”杭七气结,他憋了半晌,最后闷闷开口,“我家将军不是你从前在什么红杏院、添香馆里肆意玩弄的小倌,他喜欢你,是因为你……咳,你收收你的性子,好好对待他,不要玩弄他的感情。” “我什么时候玩弄他的感情了?”祁禛之那薄薄的嘴唇一勾,看上去又寡义又无情,“我也是真心的。” 真心想踩着傅徵为祁家报仇。 “自称自己是真心的人不少,可到底有没有真心,你自己清楚。”杭七话锋一转,“祁二公子,你当初要死要活地要从军,现在从了军,为何还赖在我家将军身边不走?” “因为那时我不知他是傅将军。”祁禛之坦然回答。 这是实话,他留在这里唯一的原因,无外乎接近傅徵。祁二郎有一说一,倒没撒谎。 杭七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祁禛之:“怎么?你小子是打算走捷径?色诱将军,好叫他给你在军中寻个更好的差事?” “此话差矣。”祁禛之一本正经,“我留在将军身边,是因为我从小就倾慕将军,如今得见真人,与将军两情相悦。” “两情……”杭七一张黑脸红得透紫,“你,你真是不要脸!” 祁禛之“嘿”了一声:“我表露真心,你说我不要脸。我讲实话,你说我别有用心。七哥,你是把你家将军当成黄花大闺女了吗?他看不看得上我,留不留我,是他自己的事。你要是有胆子,就去他面前谏言,说我狐媚惑主、妖言惑众。” 杭七无话可说了,他扫了一眼祁禛之,叹了口气:“你好自为之吧,将军他……他受过很多苦,你可别叫他为你伤心。” “我怎么舍得让他伤心呢?”祁禛之真情实感地说。 他在宅子里住了足足十天,等到敦王和姜顺在天关要塞里走了个遍,才不紧不慢地回去复命。 敦王与御史大夫留下了丰厚的犒军赏礼,整个要塞上下弥漫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 祁禛之的同伍小兄弟张双提着一把崭新的刀,来到他的面前:“白大哥,你快看看我这把式气不气派?” “新把式?”祁禛之正坐在铺上擦刀,他扫了一眼张双的新刀,“谁发的?” “殿下赏的。”张双两眼直放光,“白大哥,那殿下虽说长得和咱们差不多,但人家说话好听,为人谦和,一点也不像京里来的金枝玉叶。” “你见过几个金枝玉叶,就说人家一点也不像京里来的金枝玉叶?”祁禛之笑道,“他为什么要赏你一把刀?你给人家溜须拍马了?” 张双憨厚一笑:“白大哥,你瞧我这笨嘴,哪里会溜须拍马?就是那敦王殿下随手一点,点到了我,问我家里既然不是军户,又为何要来从军?我说,我是从小听着傅将军南征北战故事长大的,因为敬佩傅将军,所以才来从军的。那敦王殿下听了高兴,所以就送了我一把刀。” 祁禛之“哟”了一声:“还说不会溜须拍马?谁不知道那敦王殿下当年走失在胡漠乱军中,最后是那傅将军舍命救回来,你在他面前夸傅将军,他自然要赏你。” “可我说的是真心话!”张双不满道,“我确实是为了傅将军来要塞从军的!我家里原是佃农,可过去两年大灾,几乎颗粒无收。我阿爷要我和我大哥去学手艺,将来当个木匠,我不乐意,于是跑到了天奎,追随傅将军。” 听到这话,祁禛之目光一动:“追随傅将军?你……也是……” 也是什么?祁禛之没说。因为,在他看向张双的那一刻,张双已瞬间变幻了脸色。 第101章 “也是什么?”那年轻人诧异。 “毕月乌的人。”祁禛之缓缓说道。 第40章 许身天下苍 毕月乌是什么? 孟寰告诉祁禛之,那是一棵在四象营中滋生蔓延的毒藤,它汲取四象营的养分,在缓慢地消耗着这座庞然大物。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帐中的二十八主将有可能是毕月乌,天奎、天轸、天昴等等要塞的骑督有可能是毕月乌,二十四府的都尉有可能是毕月乌,就连那伍长、旗头、旅帅都有可能是毕月乌。 毕月乌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它笼罩在四象营的头顶,像个巨大的阴影,环绕在不知情者的身边。 孟寰初次知晓此事时,怒不可遏,恨不能就此将四象营掘地三尺,把藏在其中的反贼悉数捉出。 但闻简制止住了他,闻简说,此事需等傅将军从通天山上下来后,再做决断。 傅徵下了通天山,但孟寰却没能等来他的决断。 不知不觉被人渗透摸底了的孟少帅这回留了个心眼,他知道,既然傅徵默许,那自己身边便再无可信之人。 包括提点了他一句的闻简。 在此种境遇下,唯有外人,才是最可靠的。 那人就是祁禛之。 他是一双眼睛,一双能供孟寰从下往上看的眼睛。他又跟在傅徵身边,有了能近距离接触机密的机会。 而如今,这双眼睛终于找到了那个能将视线投入毕月乌中的裂缝。 祁禛之笑吟吟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玉印,张双一见那印,霎时神色严肃起来。 他一把握住祁禛之的手,把那枚玉印攥在了掌心:“白大哥,这东西千万不要随随便便拿出来。” 祁禛之心领神会,他收好玉印,轻轻一点头:“多谢提醒。” 张双表情渐缓,他舒了口气,拍了拍祁禛之的肩膀:“白大哥,你的领路人难道从没告诉过你这些吗?” 祁禛之顿时露出懊恼之色,他道:“这枚小印是我在祥龙驿中得来的。当时虎无双手下的匪宼围攻驿舍,我不过一平头百姓,身无长物,只能由一四象营的小战士保护着离开。他为了救我,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在得知我有从军之意后,便把身上的一把刀和这枚小印交到了我的手上,并嘱咐了我一些话。只可惜,我这么多日来孤立无援,也不知这小印该送往何处……” 张双听完,也不由哀叹一声:“若没有领路人,白大哥你……” “我该如何?”祁禛之虚心求教。 张双道:“毕月乌中,相互联络只用代号,除了领着我们上路的领路人前辈外,同袍之间互不相识,我……我与你并非领路人,你我却相知了身份,这,这是大忌。” “如此严格?”祁禛之故作惊慌,“那我,我岂不是导致你犯下大错?” “这……”张双也没了主意,“此事不要外传,你也,也千万不要再拿那小印给别人看了。” “可是,这印难道就要这么放在我的手中吗?”祁禛之心思一动,“你能不能带我见一见你的领路人?” 张双大惊失色:“白大哥,这万万不行。若是我真的带你去了,我怕是要掉脑袋!” “怎会如此严重?”祁禛之不解,“你是要塞里的镇戍兵,哪里能因为这等事就掉脑袋?” 张双咬着牙关,不说话。 祁禛之忽而明白了什么,在这要塞中,执掌着生杀大权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骑督赵文武。 赵文武!骑督!他也是毕月乌! 先前孟寰说,这毕月乌中的人已几乎将四象营、天关要塞与二十四府渗透时,祁禛之并不相信。 但边关苦寒,入伍者多是没读过书的乡下人和家中世代从军的军户,他们大字不识,心思纯良,其中有多少是怀着对傅大将军的敬仰来到要塞的?其中又有多少,轻信了层层下扣的领路人的游说? 骑督赵兴武是毕月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张双是毕月乌,他们纯粹又赤忱的信仰就这么被人玩弄于股掌中,成为权贵的牺牲品。 而傅徵,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祁禛之觉得手中那枚小小的玉印冰得没有丝毫温度,他垂下双眼,轻声说道:“那不如,就由你来做我的领路人好了。” 张双张了张嘴,他拒绝不了,尽管他还没有资格为毕月乌收取新人。 祁禛之心知肚明,他笑了一下,抱拳道:“老弟,多谢了。” 张双一摆手,那张看上去很讨喜的圆脸中没有了平日里的稚嫩,他低声说:“白大哥,你记好一句诗,切记不可忘了。” “你说。”祁禛之肃然点头。 “这句诗是,许身天下苍。” 明月满天霜,映画故人窗。故人还入梦,许身天下苍。 说来也是可笑,当年草原上,那人坐在篝火边随口一吟的一句诗,成了傅徵手中的一杆枪。 从此画月横扫天下,为那人平定了大半个江山。 而如今,后半句又成了毕月乌中穿针引线的引子,一句“许身天下苍”,叫无数将士为之奔赴。 祁禛之隐约意识到,他们似乎……不止为了傅徵,而他们的背后,似乎不止是敦王。 “白大哥,怎么了?”张双奇怪地看着祁禛之。 祁禛之一笑:“没怎么,这句诗,我在别处也听过。” 第102章 “是吗?在哪里?”张双瞪大了眼睛。 附庸风雅的句子自然在坊间流传甚广,尤其是红杏院、添香馆这等地方,文人墨客们自然要吟上两句,在石榴裙下,以表腹中有诗书。 祁禛之不记得自己在何年何月听过这首诗了,但他记得上次听到这首诗是在哪里。 “一个朋友,”祁禛之答道,“他喝醉了酒,稀里糊涂地念了前半句。” “原来是这样。”张双露出了笑容,“这首诗就是从四象营中传出的,白大哥你听过,也很正常。” 张双是个小文盲,告诉他这诗的,想必就是领路人赵文武了。 祁禛之明知故问:“那老弟你又是在哪里听来的这句诗?这句诗为何重要?难道是这毕月乌中的……” “关键时刻,能保你一命。军中毕月乌无数,都是袍泽兄弟。”张双说道。 祁禛之恍然:“原来如此。” 张双捏了捏祁禛之的肩膀:“毕月乌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朝中、军中、民间有鬼。龙椅宝座上的灾祸之主,我等必要铲除。” 祁禛之眉梢微挑,面露震惊之色。 这些话想必也是那所谓的“领路人”所教,张双鹦鹉学舌,把自己听来的教导悉数传给了祁禛之。 他说:“天下风云变幻,唯有我辈挺身而出。 “忠良惨遭戕害,乃是大乱之世的征兆。 “我等步步行走如履薄冰,以毕月乌为号,为天下、为民生、为大兴。 “也为了曾经死在边关、朝堂的忠臣良将。” 他句句不离苍生,句句里,都没有傅徵。 祁禛之察觉出了一丝不对,他思虑片刻,问道:“老弟,之前那将这小印交到我手上的前辈说,毕月乌……是为了傅将军。” 张双神色未改:“毕月乌最初,就是为了傅将军。” “此话怎讲?”祁禛之好奇。 张双目光一暗,低声道:“自三年前,傅将军被一纸圣诏召回京梁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四象营了,此事你可知道?” 祁禛之迟疑了一下,摇头道:“可当初祥龙驿中,我曾与傅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若如你所说,傅将军来了边塞,那他为何不回四象营呢?”张双反问。 祁禛之哂然:“这……我并不清楚。” “因为傅将军已快被皇帝折磨死了,他没有办法留在四象营。”张双轻声说。 祁禛之微震,他惊诧道:“老弟,这等秘闻,你怎会知道?” “这是毕月乌的两大秘事之一,我的领路人告诉我,一旦知晓了其中一个秘事,便再也没有机会脱离毕月乌了。你要守着这个秘密生,也要守着这个秘密死。”张双那张圆圆的脸上显出几分悲怆来,“白大哥,起先我并不明白毕月乌是为了什么,在知道这个秘密后,我顿悟了,毕月乌是为了天下忠良之辈不被残害,天下苍生百姓不被奴役。我没读过书,但我也有报国之心,如今满朝蛀虫,我虽为匹夫,但也有责任。” 祁禛之许久未言,他点点头,答道:“我明白了。” 这日祁禛之一夜未眠,他躺在铺上,听着身边弟兄们均匀的呼吸声,一种难言的荒谬感缓缓升起。 毕月乌真的是逆贼吗?未必。 因为,在无数毕月乌中人的心里,他们手握正义,是为天下、为民生、为大兴的忠臣。 原本匍匐在地的碌碌小民,似乎从此有了人生方向,有了可望不可即的远大理想。 若是一朝孟寰捅破一切,他可会伤了民心?让原本无坚不摧的四象营军心涣散? 若是那时胡漠人进攻了呢?这北塞可还能像现在这样牢不可破吗? 祁禛之一阵迷茫。 这就是傅徵秘而不宣的原因吗? 可这滴水汇聚成河流的微末力量,却被攥在了一个错误的人手中,傅徵站得比祁禛之高,应当看得比他更清楚才对。 所以,傅将军是为了敦王,为了无上的权力,还是为了这四象营和北塞? 祁禛之想不出。 此时,他意识到,他好像既不了解傅小五,也不了解傅召元。他在那个人身边阴奉阳违了许久,认识的却依旧只是一个清浅的表象。 张双说,傅将军已快被皇帝折磨死了…… 张双大概没说错,那个人一身伤病,又中剧毒,他在神志不清间自问,谢青极,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祁禛之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他想起了那一日,喝得半醉的傅徵坐在院中石阶上失落地问他,你为什么不问我,我和谢青极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是怎么回事呢? 真的只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吗? 饮冰峡的将士们、威远侯一家子的性命真的只是削兵权下的祭品吗? 还是说,有人希望他们被当做傅徵的罪孽,以此将这一块铁板似的四象营一分为二,进而挑起战乱,就像…… 手握四象营明面大权的孟伯宇,和潜在暗处无孔不入的毕月乌。 祁禛之忽地坐起身,他突然后悔,后悔没有看一看傅徵在那封厚厚的长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而就在这时,要塞烽燧上乍起一声鼓鸣,随后号响三声,一道赤亮的火焰当空亮起。 敌袭! 出征的号角鸣至第二声时,傅徵蓦地惊醒,他扑下床,打开窗,看到了远处要塞上燃起的烽烟。 第103章 “主上!”王雍连滚带爬地冲进暖阁,“主上!赵骑督来报,一伙北卫残兵逼近天奎要塞!” “北卫残兵?”傅徵出神道,“魏荻已死,北卫还能有什么成气候的残兵?” 王雍不懂战事,他只知道拉着傅徵往外走:“主上,快,快去城外避一避吧,小的已经把车备好了。” 傅徵皱眉:“避什么?北卫残兵而已,又不是贺兰铁铮带着胡漠主力和驭兽营攻来了。” “主上……” “将军,”杭七快步走进暖阁,“是虎无双。” “谁?”傅徵一惊。 杭七看了一眼王雍,王雍哆哆嗦嗦地一低头,踩着小碎步跑走了。 “确实是虎无双,但他没有打‘定波王’的大旗。”见王雍下了楼,杭七飞快道,“他带的,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通天山上被贺兰铁铮收走的匪宼,还有不少是逃出了关的魏荻残部。很难说……里面有没有混进去驭兽营的人。” 傅徵默然。 “将军……” “我以为他不会留虎无双这条命,慕容子吟,原是恨毒了北卫遗老的。”傅徵轻声道。 “可是他留下了虎无双。”杭七一顿,“慕容子吟如此利用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北卫,”傅徵身形忽然一晃,他按着额头,一手撑住窗棂,“当初让他去搅通天山那滩浑水,是我算错了。” “将军,”杭七忙搀住他,“虎无双本是要下山落入四象营之手的,您也没能料到,那,咳,那孟伯宇是个废物,连虎无双都捉不住。” 傅徵扶着额头轻笑:“你说错了,孟伯宇一定觉得,是我把贺兰铁铮招去的,虎无双被贺兰铁铮逮走,这罪过得算在我身上。” “呸!”杭七骂道,“姓孟的自己气短,只会怨天尤人。” “行了,”傅徵摆摆手,“让王雍把这宅子里的人都带出城避一避,我去要塞看看。” “要塞?”杭七嚷嚷道,“将军,您去要塞干什么?眼下夜深,春天露重,您这身体还没好几天呢,可别出去给自己添病受了。” 傅徵披上外衣,不理杭七的叫唤:“去给老六送信,让他也赶紧回来。” “将军……”杭七知道自己拦不住傅徵,他只得紧紧跟在傅徵身后,“老六什么时候回来都行,我过两天送信也来得及,今晚您要去要塞,总不能撇下我,一个人去吧。还有……” “行了行了,”傅徵忍不住打断了杭七,“你还说王雍啰嗦,我看你比他有过之无不及。备马去。” 杭七闭上了嘴,转身就走。 “慢着,”傅徵又叫,“把问疆带上。” -------------------- 明天停一天~~ 第41章 边塞遇袭 咚!咚咚!咚—— 有雷声隐隐响起,天角乌云密布,堆叠压低,好似要当头砸在要塞的烽燧上。 祁禛之手执红缨长枪,站在堡垒中,透过那小小悬眼,看到了一个身披北卫旧制黑甲的将军横马立在远处的城墙下。 “总塞已收到了烽火信,不出两个时辰,就会有援兵抵达。”天奎要塞的参谋跟在赵文武身边,飞速汇报道。 赵文武一点头,目光凝向远方,看着天际那压城而来的黑云。 他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留着一把络腮胡,两只眼睛亮得出奇。 单看外貌,那守宅子的护院赵兴武和他大哥当真没有丝毫相像。 “四象营和二十四府呢?可有收到消息?”赵文武问道。 参谋一点头:“四象营已回信,正等虎符调令。” 赵文武神色微动。 与此同时,一传令小兵快步来到骑督身前,单膝跪地抱拳:“大人,要塞外有一人要见您。” “何人?”赵文武问道。 传令小兵手腕一抖,呈上一副拜帖:“大人,此人说他姓傅。” 赵文武精神一振,抽过拜帖,低声对参谋道:“我没回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说完,他快步走下烽燧,向要塞外去。 正巧立在一旁的祁禛之眉角一跳。 姓傅?傅徵来了? 他不由回头去看赵文武匆匆离去的背影,却被与自己一同而立的张双按住了肩膀:“白大哥,你说,咱们能等到四象营吗?” “要什么四象营?”祁禛之有些心不在焉,“区区北卫残兵而已,要塞堡垒两侧连着北卫城墙,他们就算能攻得进第一道门,但绝不会攻破天奎。” “白大哥,我总觉得心里没底。”张双怯道,“我还没上过战场。” “我也没有。”祁禛之咬了咬牙,“但我不怕,你也不要怕,这里是天奎,二十年前傅将军也曾是天奎的镇戍兵,他站在咱们的身后呢。” 张双听了这话,果真振奋起来,他长出一口气,挺直了腰杆:“你说得对,傅将军站在咱们身后呢!” 要塞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旁,赵文武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傅将军。” “上来吧。”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车中响起。 赵文武看了一眼守在一侧的杭七,低头应道:“是。” 他卸下刀和玄铁甲,一提内袍,钻进了狭小的轿厢。 傅徵正抱着暖炉,坐在当中,他向赵文武微微颔首:“骑督大人。” “不敢。”赵文武抱拳,“属下见过将军。” 第104章 傅徵知道,他是毕月乌的人。 这个把守着天奎的骑督,曾亲眼目睹了三年前离开时意气风发的傅将军,在回来时满面病容。他做过二十四府府兵,进过四象营任参谋,也高升至一天关要塞之主,他本是个对谢氏王朝忠心不二的老将,如今,却也忍不住生了二心。 “赵骑督,”傅徵收回打量的目光,“情况如何?” 赵文武沉声回答:“偷袭要塞的北卫残部人数不多,约莫三千左右,但是进攻手法奇诡,进攻方位不定。一个时辰前,一股差不多有五百人的骑兵冲进了天奎一侧的官道,村镇亭长来报,他们洗劫了军户和佃农家中的余粮与金银,没有伤及平民百姓的性命。” “果真,”傅徵一点头,“就是虎无双。” “属下的斥候回报时,我起初并不相信,但在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得不相信。”赵文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属下听闻,在那通天山上,虎无双被胡漠‘鬼将军’贺兰铁铮捉去了,这是真的吗?” “真的。”傅徵回答。 赵文武吃了一惊:“那如今……” “如今不要轻举妄动,我们谁也无法判断,外面有没有浑水摸鱼的胡漠人。所以,先等四象营来了再说。”傅徵道。 赵文武隐隐后怕,就在方才,他差点下令要塞出兵。 “将军,”赵文武忍不住发问,“若是那虎无双背后的人真是贺兰铁铮,他眼下偷袭天奎,又是为何?” 傅徵眉头越蹙越深,他半晌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恐怕,有一场大战要来了。” 老拔奴死了将近半年,如今的胡漠新拔奴,二王子挛鞮迟已稳坐王庭,跟在他身边,正是当初怒河谷一战时,和四象营纠缠不清的贺兰铁铮。 北塞已安稳了十年,傅徵曾说,胡漠与大兴之间,必有一战。 而这一战,已近在眼前。 虎无双是不是贺兰铁铮的先遣兵还未可知,但边关风云变幻转瞬,或许明日、后日、大后日,胡漠人的铁骑就会以压城之势逼近。 这也是傅徵丝毫不敢轻敌,执意要等四象营的原因。 只是,天奎还未等来孟寰的大军,首先等来了一个不详的消息。 刚刚离开要塞不到四天的敦王失踪了。 “在哪里失踪的?”赵文武快步走进讲武堂,拿过亲兵送上的战报,一目十行看完,“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十八里盘外,昨晚,一伙残兵从那里经过,敦王和御史大夫的车驾被劫,至今……下落不明。”亲兵的声音有些发颤。 敦王是什么人?敦王可是当今皇帝的长子。 且不论谢悬在不在意自己这个便宜大儿,就说他是皇亲国戚这一条,就足以让负责护送的天奎各位人头点地。 赵文武出了一身冷汗,他站在一众要塞都尉之间,六神无主。 这时,一个身着灰袍,看上去有些瘦弱的男人上前,从他哆嗦的手中抽走了战报:“十八里盘?” 亲兵和都尉们看了他一眼,瞬间神色大变,呼呼啦啦跪了一地:“傅将军。” 傅徵放下战报:“都起来。” 都尉们噤若寒蝉,立在一旁低着头。 “四天,从天奎到十八里盘恰好需要四天,这场偷袭,是巧合,还是故意而为?”傅徵缓声问道。 赵文武愣了愣:“故意而为?将军,您的意思是……” “二十四府和四象营中有家贼,”傅徵瞥了赵文武一眼,随后视线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如果不是巧合,那么泄露敦王行踪的,可是要塞中人?” 如此会掀起轩然大波的话,就这么被傅徵轻飘飘地说出了口。 四下将士们大惊,纷纷跪下发起毒誓。 傅徵笑了一下:“诸位不要恐慌,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把敦王的行程告知什么外人。若是有,但说无妨。” 赵文武心跳如雷,他仔细回想了一番,上前道:“将军,敦王的行程自然是要告知驿舍与下一个要塞的,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如何?”傅徵问道。 “除此之外,七天前,敦王殿下还在要塞时,孟少帅曾来信问过一些琐事。属下,属下就在回信里提了一句。”赵文武谨慎措辞道。 傅徵微微一怔:“孟少帅?他问了什么琐事?” “就是要塞防务,士兵操练之类的琐事,还督促属下要隔一段时间,整肃一次军纪。”赵文武回答。 傅徵一皱眉,他点点头,应道:“这也正常,如此看来,泄露敦王行踪的,或许不是要塞中人。诸位辛苦了,去堡垒上督战吧,我还有些话要和赵骑督讲。” 其余人依次离开,赵文武觑着傅徵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将军,您有什么话要对属下说?” “谁领你进的毕月乌?”傅徵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赵文武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军,这,这……” “滚起来。”傅徵凛声道。 赵文武默不作声地起身:“将军,属下这么做,也是为了……” 啪!傅徵一把拽下兵器架上的马鞭,狠狠抽在了赵文武的胸前,赵文武一动不动,却红了眼眶。 傅徵气得微喘,他指着赵文武道:“是不是傅子茂?你过去是他手下的参谋。” 第105章 赵文武没答,算是默认了。 傅徵深吸了一口气,扶住了一旁兵器架。 “将军,”赵文武一步上前,托住了傅徵的小臂,“将军,您保重身体要紧,要塞的事,还是让属下来处理吧。” “混账!”傅徵骂道,“让你处理,你岂不是要和傅子茂一起造反了?” “将军,我们这样做……” “少拿我做挡箭牌,”傅徵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赵文武的话,“那些个自小没读过多少书,为了家计而从军的小将士,他们到底为什么会被你们那套说辞蛊惑,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赵文武低头不语。 “你出身二十四府,又在四象营中多年,你不会不知道当中利弊。”傅徵把马鞭丢到一边,坐了下来,缓和了语气,“前些日孟少帅的来信,你应该觉出不对了。” “将军,”赵文武心中发虚,“难道,孟少帅知道了?” 傅徵面色沉沉,他用力地按了按额头,反问道:“不然,他又为什么会劫走敦王?” “是孟少帅!”刚一出口,赵文武便觉自己声量过大,他忙压低嗓音,走近傅徵,弯下腰,“将军,怎么会是孟少帅?” 傅徵眉头紧锁:“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打算干什么?” 轰!天奎城外,一声巨响,投石车已击中了城楼。 要塞不能再等了。 很快,连通着城墙两侧狭道上齐齐探出手执长弓的镇戍兵,在四象营抵达前,他们不得已出塞迎战了。 轰轰—— 又是两声巨响,震得城内地动山摇,无数百姓奔逃,向南城外的跑马集躲去。 立在烽燧下的祁禛之回头看了一眼,已能遥望见远处天浪山下总塞的烟火信,可是援兵,却依旧没有到来。 赵文武在讲武堂中左右踱步,傅徵坐在矮几后,支着头,脸色惨白得吓人。 杭七闷头走进,无视了官职不小的赵骑督,直接来到了傅徵身边:“将军,刚刚属下探知,虎无双麾下有十三羽的旧人。” 傅徵呼吸一紧:“十三羽?” 杭七神色晦暗,他半跪在傅徵腿边,低下了头:“将军,属下有不好的预感。” 傅徵双唇紧抿,脸色又白了三分。 杭七低声说:“当年,作为罗日玛皇后的心腹,十三羽的五个死士皆被发了疯的贞帝所杀,除了……之外,还有两人。分别是老八呼延格,老十三封绛。回到天奎的这一年中,我与老六也曾四处探查过他们的行踪,据说那年封绛从察拉尔盐湖离开后,被‘鬼将军’捉了去,生死不详,可是刚刚……” “你在虎无双的手下人里看到他们了?”傅徵问道。 “是。”杭六回答,“但只有封绛一人。” “封绛……”傅徵垂下双眼,掩去了目光中一闪而过的恨意,他道,“罗日玛皇后养的十三羽,十三个无孔不入的死士,北卫灭国时死了五个,察拉尔盐湖中死了三个,五年前虎无双杀了一个。能活到现在的,都归顺了那个人。” 听到傅徵的最后一句话,杭七在看了一眼门边一直望着远方的赵文武后,回头飞快道:“将军,之前在通天山上,属下没有发现十三羽的踪迹,不过,虎无双曾和老二天择打过交道,他对十三羽很了解,封绛会不会就是……” 傅徵接道:“十三羽一生只认一个主,除非前主身死,血契解除,否则十三羽永不叛主。慕容子吟虽姓慕容,可却不是十三羽的主子。封绛落到他的手里,他杀杀不得,用用不成,只能好吃好喝地关着。而如今却甘愿把人送到虎无双身边,我猜,这必定是封绛亲主子的手笔。和天择一样,他接近虎无双也是为了寻找北卫传国玉玺的踪迹。” “将军,”杭七又凑近了一步,“要不,让属下出城,和封绛见一面,他或许……” “不行,那封绛的主子是谁你又不是不知道。”傅徵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你抓紧时间给老六送信,让他赶紧回来。十三羽现世,对你们俩来说,可不是好事。” “可是……” “骑督!”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急呼,一个传令小兵扑到了赵文武的脚边,“骑督,这伙残兵来势汹汹,已攻进狭道了!” 要塞两侧有狭道,狭道直通天奎城墙。 一旦狭道闸门打开,镇戍兵出关,便没有退还的余地了。若是不敌,闸门合拢,外面的人来不及回撤,就是背水一战,再无援兵。 此种境遇下,除了战死,别无出路。 傅徵听到这话,瞬间站起了身,他看了一眼门外圭表和桌上香篆:“四象营怎么还不到?” “这……” 傅徵目光如刀:“本将军的虎符军印,是请不动孟寰了吗?” -------------------- 今天继续~ 第42章 城破 天轸要塞中,副将闻简站在城墙上,远远地望着负手而立的孟寰。 天轸的烽烟已经燃了整整一夜,但四象营的将士们始终没有得到出征的调令。 因为,那纸盖了傅徵大印的调令,正握在孟寰手上。 “少帅,”闻简头皮发紧,可却不得不上前,他说道,“天奎怕是要扛不住了。” 孟寰面不改色:“我知道。” “少帅,傅将军在天奎,您是知道的。”闻简又说。 第106章 “那又如何?”孟寰反问。 “少帅!”闻简“啪”的一声单膝跪下,“属下请命出征,支援天奎。” 孟寰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你是要越过我,代行其事吗?” “属下不敢!”闻简一咬牙,“属下只是心系天奎城中的百姓和天奎要塞的袍泽弟兄们。” “是吗?”孟寰俯下身,看着闻简那仿佛忠心不二的面孔,“你真的是心系百姓和袍泽弟兄吗?” “少帅……” 咚!孟寰一脚踹翻了闻简:“吃里扒外的东西!” 闻简牙关紧咬,爬起身,重新跪好:“少帅,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孟寰怒喝道,“你以为,我不知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从何而来吗?” “从何而来?”一个带有几分笑意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少帅不妨解答一下。” 孟寰抬起头,正见傅荣那张英气不足、柔美有余的面孔,这个眉宇间始终笼着一层阴郁之色的年轻人仿佛是个会吐信子的毒蛇,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孟寰狠狠恶心。 “解答?好!本帅这就为你解答!”孟寰振声道,“那虎无双偷袭天奎,就是你指使的!当初在通天山上,虎无双本会顺着密道下山,落入四象营掌中,可却偏偏被贺兰铁铮带走了。那时谁在山上,我想,你应该一清二楚。胡漠人换了王,贺兰铁铮早就坐不住了,你便顺势而为。为什么被袭的是天奎不是天轸、天昴、天柳?就是因为傅召元在天奎!你发现我劫走了反贼头子敦王,生怕事情败露,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媾和已被贺兰铁铮收入麾下的虎无双,利用他挑起一场大战,想借此机会,逼迫四象营驰援,届时你将借你手下的逆贼毕月乌,掀起一场狂澜!” 傅荣笑意渐深:“孟少帅猜得一点也不错。” “所以我不会遂你的愿。”孟寰一字一句道,“我可能杀不了你,但我绝不会允许你得逞。” “是吗?”傅荣的笑好似淬了毒一般,他轻声道,“孟少帅啊,其实,我正盼着你不出兵呢。若是你不出兵,北卫残部攻进了天奎城,召元危在旦夕,你猜,毕月乌会如何选择?孟少帅,孟大帅,你恐怕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之所以知道毕月乌,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 “你……” “很快,”傅荣抬起手,“很快,隐匿在四象营、二十四府,还有天关要塞里的毕月乌都将按捺不住,而孟少帅你所做的一切,恰恰证实了他们原本相信的一切。朝中、军中、民间,到处都是看不见的鬼。而我们现在只需要等,等天奎城破的那一刻。” 孟寰注视着面前这个宛如艳丽阿芙萝的年轻人,忽而桀然一笑,他道:“小郡王,你那么爱傅召元,却不知在这种境遇下,他绝不会像平头百姓一样,缩头不出。” 傅荣脸色微变。 孟寰眯起了眼睛:“我想,召元他现在恐怕……就在要塞,与那凶猛的残兵只有一墙之隔。” “王雍会带他离开。”傅荣镇定道。 “是吗?”孟寰微微一笑,“傅徵是我大兴的柱国大将军,他能走到今天,就足以证明,他绝非贪生怕死的鼠辈。你说,若是傅徵战死天奎,就算没有四象营,那些爱戴他、信仰他的将士,也不会允许北卫贼寇往南踏上一步。到时候,没了傅徵,你的毕月乌,还能像今天一样密不透风吗?小郡王,你不过是敦王博弈皇位的一颗棋子,你真是……愚蠢。” 傅荣还欲说什么,而就在这时,一纸战报送到了孟寰手上。 天奎城破了。 左侧狭道坍塌时,祁禛之正半跪在城垛下,为机弩投箭。 他先是觉得脚下颤动,随后身体向下滑去,无数碎石烂瓦紧随其后,就要劈头盖脸砸下。 但在下一刻,一只没什么温度的手穿过坍塌的石块,一把拉住了行将坠落的祁禛之。 祁禛之吐掉嘴里的血,仰头看到了傅徵。 “回撤!”傅徵一手拎着问疆,一手将祁禛之拖上已塌了半边的狭道。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从闸门处传来,而同一时间,狭道那头已涌入了新一波敌军。 天奎城防自十三年前胡漠人南下后,便再也没有被攻破过,如此坚不可摧的要塞堡垒让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天奎,绝不可能有再被入侵的那一天。 可眼下,明显是有备而来的北卫残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顺着狭道,打进了要塞。 若是再不落闸,整座堡垒怕是都会沦入敌军之手。 就像十三年前那样,五百镇戍兵一起,死在胡漠人的刀枪剑戟下。 “跟着其他人,回闸门。”乱军中,傅徵把祁禛之往后一推。 祁禛之心弦一紧,他死死拽住傅徵,急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傅徵抽手,把问疆回挂腰间,接过了亲卫送上的一把铁胎弓。 只见他踩着半塌的城墙,弯弓搭箭,对准了已随军冲入瓮城的虎无双。 傅徵没束甲,就连头发都松松地挽在脑后。当他双臂抬起时,灰袍广袖被疾风吹得猎猎翻飞,露出了一截苍白、劲瘦的小臂。 啪!利箭撕裂长空,直指虎无双的额头。 “小心!”有人在城下大喊。 “当啷”一声,虎无双头顶那簪着红缨的铁盔被傅徵一箭射下。 第107章 “傅徵!”虎无双勃然大怒。 城墙上俯瞰终生的人轻笑了一声:“‘定波王’殿下,许久不见,你的功夫还是如此稀松二五眼啊。” 攻城的士兵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清俊瘦削的男人立在坍塌的石碓上,笑吟吟地注视着他们。 “是傅徵……”有小兵窃窃私语。 大兴的“镇国神枪”,好像是一个镌刻在四境邻国土地上的图腾,甫一出现,就让无数人乱了阵脚。 也让无数人士气高涨。 祁禛之拖着一条扭伤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徵挺直的背影。 他只听傅徵道:“诸位莫怕,虎无双不过是本将军的手下败将而已,不足为惧。今日,诸位必叫他有来无回。” 这话声音不大,可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镇戍兵的耳中。 闸门落下,留在闸门外的人却齐齐高喝一声,反扑向汹涌袭来的敌兵。 这一战持续整整一天,直到滚雷中的瓢泼大雨降下,虎无双才率人渐渐退去。 天奎镇中一片狼藉,要塞内外具是废墟。 祁禛之提着长枪,疲惫地走下城头,看到了站在临时搭建的木棚中和赵文武讲话的傅徵。 挂在木棚下的烛灯随风曳动,将傅徵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照映出了几分不属于他的精气神。 “去吧,起码先把外围城防补上。”傅徵的余光瞥见了站在远处的祁禛之,他冲赵文武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见赵文武离开,祁禛之慢腾腾地来到了傅徵身边,他一拱手,叫道:“将军。” 傅徵看着他,笑了一下:“怎么样,祁二公子?上战场和你想象中的一不一样?” 祁禛之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回答:“不一样。” 傅徵轻叹一声:“走吧,先回营房洗把脸。” 他走得很慢,祁禛之也缓步跟在其后,两人从伤兵营中穿过,来到了要塞讲武堂。 “你的胳膊该不会是被我拽脱臼了吧?”傅徵有些担心。 “没有。”祁禛之抬了一下左臂,“是扭到了,不严重。” “衣服脱了让我看看。”傅徵洗过手,很自然地说道。 祁禛之却突然红了脸,他捂住领口,一动不动。 “怎么了?”傅徵奇怪,“是身上哪里还有伤吗?军医瞧过了吗?” 祁禛之这才觉得自己的举动着实大惊小怪,他别别扭扭地松开手,任由傅徵解开他的铠甲和内袍。 “师父,”屋中只有他们两人,祁禛之不再遮掩,他小声问道,“四象营为什么没来?” 傅徵按在他红肿的肩膀上,神色平静:“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祁禛之吃了一惊,“那你怎么敢单枪匹马地跑去与虎无双对峙?你不怕他……” “我若是怕了,你们呢?”傅徵翻出一瓶药酒来,“忍着点,还是错位了,我给你正骨。” “你给我正……嗷!”祁禛之还没来得及质疑傅徵这“胡漠大夫”到底行不行,刚放下弓和剑的傅将军就已上了手。 “咔嚓”一声,结束了。 就像傅将军打仗一样,速战速决,绝不拖泥带水。 只是祁禛之疼得两眼冒金星,后背窜冷汗,他哆哆嗦嗦地活动了一下胳膊,奇迹般地发现竟然已灵便了不少。 “师父,你怎么还会正骨?”祁禛之抽着凉气问道。 “军中十多年,正骨而已,我还会给马接生呢。”傅徵随口回答。 祁禛之揉着肩膀,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那我……回去了。” 傅徵咳嗽了两声,拉住祁禛之:“不用,我向赵骑督把你要来当亲卫了,你跟着我。” “我……”祁禛之下意识想回绝。 可精神一松,傅徵的脸色也跟着变差,他坐在矮几后,咳嗽不断,唇间还有几抹血迹。 祁禛之一把抓住了傅徵的手腕,只见他那鸦青的袖口已染上了深黑的颜色。 “没事,”傅徵捋顺气息,按下了祁禛之,“帮我倒杯水。” 战事就在眼前,天奎孤立无援,傅徵是唯一的定海神针,祁禛之就算再青涩,也不能出去嚷嚷着傅将军吐血了,快去请军医。 他只能忧心忡忡地倒了杯热水,递给傅徵:“师父,真的没事吗?你还是回去歇歇吧,让江先生看看。” 傅徵撑着矮几,勉强坐直:“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祁禛之不由分说地坐下,按住了傅徵的手腕,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苍白的面孔,准备他看到底是不是休息一下就会好。 傅徵无奈:“祁二公子有功夫来给我把脉,不如去替着急上火的赵骑督瞧瞧,我看他一夜之间嘴上长了三个燎泡。” “别开玩笑了。”祁禛之心里烦躁,他扯下自己的披风,搭在了傅徵身上,“四象营真的不会来了吗?” 傅徵闭了闭眼,语气如常:“孟伯宇是想我死。” 祁禛之一震,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敦王失踪一事的主谋正是四象营的主帅,孟寰。 而孟寰之所以敢下手擒拿谢裴,却是因为祁禛之的一封信。 敦王在天奎秘密会见了傅徵的消息就这么长了腿似的,来到了四象营的帅帐中。和这个秘密一起去的,是谢裴与王雍之间孜孜不倦的通信。 这些证据,足以扳倒敦王,也足以扳倒傅徵、傅荣,以及那些个深藏于军中的“毒藤”。 第108章 可是,如果在这个紧要关头,战事来了呢?孟寰能将军心弃之不顾吗? 那虎无双是毕月乌养出的匪,而如今,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是谁指使的,又是谁顺水推舟达成的,已不言而喻。 天奎城中的百姓、天关要塞里的镇戍兵,还有拖着病体赶赴前线的傅徵,就这么因祁禛之的一纸密信,成了四象营两方博弈的筹码。 祁禛之遍体生寒,傅徵那一声声含血的咳嗽,仿佛像个钉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师父,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将军……” 祁禛之和刚进门的杭七一同开了口。 傅徵抬起头,看向杭七:“老六呢?” 杭七的衣服被雨水打得透湿,碎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狼狈极了。 他默默走到傅徵身边,颤声道:“老六在天轸暴露,被孟少帅押下了。” “什么?”傅徵睁大了眼睛,“孟伯宇凭什么押他?” 杭七握住了傅徵冰凉的手:“四象营得了消息,孟少帅知道了封绛就在虎无双的手下,他,他说老六作为十三羽的旧人……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傅徵气极反笑,“孟伯宇啊孟伯宇,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今天说老六通敌叛国,当初他爹做主,我要收下你们兄弟二人时,他怎么不言语?” 守在一边的祁禛之忽地想起了在通天山上时听到的那些没头没尾的话,义渠豹,十三羽…… 杭六杭七是北卫死士十三羽的人!那个买走了白娘的十三羽! 祁禛之瞬间面无人色。 -------------------- 五一快乐~ 第43章 女细作 啪嗒!祁禛之手里的药酒瓶掉在了地上,一股浓郁的黄酒味四散开来。 傅徵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祁禛之恍然初醒,他飞快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低着头道:“我担心六哥。” “没事,”傅徵稳住心神,“我还在呢,孟伯宇不敢拿老六怎么样,他这么做,大概是为了……” 傅徵没往下说,但祁禛之知道,孟寰这么做,是为了要挟傅荣。 四象营的少帅,忠良之后,如今手上拿捏着“反贼头子”敦王和他指使傅荣在军中培养亲信的证据。 若不是北塞摇摇欲坠,孟寰一张奏疏,就能让天子降下威怒,让心怀不轨之人就此伏法。 而在孟寰的算计中,那伏法的逆贼里,也必然要有傅徵一个。 祁禛之忽地扑上前,抓住傅徵:“师父,若是今夜虎无双再来,天奎决计抵挡不住。四象营的孟少帅,当年曾和我兄长关系匪浅,他见我时,不止一次提起了他对我兄长之死有多愧疚。我,我想,如果让我去四象营找他,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傅徵定定地看着祁禛之。 初到天奎时的年轻人早已褪去了一身富贵皮,他如今脸上沾着没洗净的硝黑,手上创口满布,和那城墙上久经风吹日晒的镇戍兵一样,生出了一身顶天立地的硬骨。 傅徵记得,他是为了给祁奉之报仇而来,可傅徵从未问过,他到底准备怎么给祁奉之报仇。 这原本隐秘于心底的念头,终于在年轻人沉不住气的一段话中,见了天日。 而傅徵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他拍了拍祁禛之的手背,点头道:“好,路上小心。” 这夜,祁禛之骑上一匹快马,趁着沉沉暮色,离开了被战火硝烟笼罩着的天奎。 傅徵披着他的披风,站在烽燧下,目送离开。 也是这夜,虎无双再次进犯,残兵累累的天奎要塞被迫迎战。 只是这回,傅徵被杭七按在了要塞中,没能再次走上前线督战。 好在傅将军威名尚在,虎无双与要塞不敢久战,天亮时分,双方各自鸣金收兵。 一夜雨水,冲刷掉了城墙上凝固的血渍,为充斥着苦闷的天奎送来了一丝草原那头的春风。 被杭七偷偷揪来的江谊面无表情地为傅徵把了脉,留下一句“赶紧回去躺着”便离开了。 没上过战场的江太医到底还是有点发怵。 但傅徵并不可能真的回去躺着,他在要塞睡到半夜,忽然被院中一阵喧闹声吵醒了。 杭七把着门,似乎是不许赵文武入内,两人吵吵嚷嚷,却不知在争执什么。 傅徵听了半晌,披衣起身推开了门。 赵文武一见傅徵,登时跪倒在地,大呼道:“将军,出大事了,有人在属下家中查出与虎无双的通信。苍天有眼,属下从未做出过这等通敌叛国之事!” 傅徵一皱眉:“什么通信?” 赵文武身后跟着年逾七十的里正徐旦,他冲傅徵缓缓一拱手:“将军,小人今晚收到一纸匿名信,说赵骑督有通敌之嫌。兹事体大,小人不能不管,只得率人查抄骑督府邸,然后,就发现了这个。” “拿来我看。”傅徵说道。 徐旦将赵文武与虎无双的“通信”一一呈上。 傅徵扫了一眼:“我说的不是这个,是那封匿名的举报信。” 徐旦赶忙从袖笼中翻出,递给了傅徵:“小人也曾怀疑,这是不是什么战时动摇军心的手段,所以查抄府邸一事,都是趁着夜色,暗中进行的。小人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赵骑督的家中发现铁证。小人觉得蹊跷,此事至今没敢告知任何人。” 第109章 傅徵将这封匿名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转手丢给了杭七,他问道:“骑督当真没有做出过这等事吗?” 赵文武跪地磕头:“将军信我,我绝非那等贪生怕死之徒,就算是战死天奎,属下也心甘情愿。”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傅徵淡淡道。 赵文武周身一滞,他仰起头,看向傅徵:“将军,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属下心如明镜。这些通信中所写的内容,绝非出自属下之手,属下是被人陷害的。” “起来吧。”傅徵轻咳了两声,“都进屋,外面冷。” 杭七侧身为二人让出一条道,随后关好门,守在了屋外。 傅徵满脸倦色,但依旧强撑着点起灯,将徐旦送来的信件在桌案上统统排开。 “这封匿名信出现的时机确实很蹊跷,里正做得对,此事万万不可传出去让他人知晓。”傅徵说道。 赵文武松了口气,抱拳道:“将军信我就好。”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傅徵点了点信件,“赵骑督不是读书人,笔迹谈不上优雅,而伪造书信之人竟能将其模仿得十有九分像,说明酝酿此事的主谋已经准备很久了。他不光能拿到赵骑督的亲笔书信,还能根据赵骑督平日里的行文习惯,将这信伪造得分毫不差。” “将军的意思是……” “你身边近来有没有多出什么可疑之人?”傅徵问道。 赵文武绞尽脑汁,一番回想:“似乎没有,这要塞里来往的镇戍兵少有能接触到我笔迹的,跟在我身边的参谋、亲兵都已熟识多年……” 傅徵抬手打断了赵文武:“家里呢?” “家里?”赵文武一脸茫然,“家里也没有啊……” “不对,”里正徐旦忽然摇头,“赵骑督忘了,就在十几天前,一个从西关走廊回来的人牙子在街市口卖籍,里面有不少是胡漠女子。当时骑督觉得伤风败俗,于是请我去把那人牙子赶走。当时,那帮奴籍女子中,有一、两个是从中原来的良家妇人,因落了罪,不幸被流落关外。骑督您夫人瞧着她们可怜,便做主收到了府里。” 赵文武依旧茫然,他不管后宅之事,压根也不清楚什么奴籍女子不奴籍女子的,此时听到里正徐旦这样说,顿时气得一拍桌子:“真是妇人之仁,我现在就去把内子叫来,好好审问一番。” “骑督莫急,也不要怪罪令夫人。”傅徵拦道,“若真是这伪造书信的主谋要放长线钓大鱼,就算是令夫人不买下那可疑之人,她们也会有别的办法接近你。眼下如果你真的回去审问夫人,怕是会打草惊蛇。” 赵文武听到傅徵的话,立刻站立不动了,他愧疚道:“将军,是属下失察。” “怨不得你,”傅徵叹了口气,“十几天前的事了,当时又有谁能料到十几天后虎无双会携北卫旧部进犯呢?只不过……这样的伎俩太过拙劣,很容易被识破,我想,她们应该还有别的打算。” “别的打算?”赵文武不解,“还能有什么打算?” 正在这时,一个传令小兵敲响了房门。 杭七在外通报道:“将军,赵骑督的夫人来要塞了,说是家里出了大事,要见骑督。” “来了几个人?”傅徵心思一动。 “两个。”杭七回答。 傅徵轻轻一点头:“好,把他们领去讲武堂。” 赵文武的夫人张氏出身同州,娘家做小本买卖,嫁来天奎已有将近十年。 她长得不算漂亮,性格不算温柔,但和赵文武过日子也算安稳。 只是不承想,安稳的日子一晃而过,被灭国好几载的北卫残部突然进犯,张氏还来不及收拾细软,便慌慌张张地跟着家仆跑去了大恩慈观。 等再回家时,府邸里里外外却被人翻了一个遍,仿佛刚刚被贼人洗劫过一般。 张氏随手指了两个仆妇跟上自己,哭哭啼啼地赶来了要塞。 此时正值深夜,讲武堂中寂静无人,张氏不敢进去,只敢站在门外,一看见远远走来的赵文武,立刻扑上前,嚎啕大哭。 赵文武心中装事,来不及安抚自己的妻子,先把妻子身后站的那两个仆妇打量一个遍。 都是熟面孔,其中一个还是张氏的陪嫁丫鬟。 难道……傅将军猜错了? 张氏见赵文武心不在焉,当即嗔怒:“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在听在听。”赵文武心累道,“娘子,到底是何事,你慢慢说来,不要哭了。” 张氏擦干净眼泪,跟在赵文武身边进了屋,这才将事情道明。 原来,是她留在房里的一盒首饰不见了。 赵文武奇怪:“一盒首饰?首饰怎会不见?” 那徐里正为人端方,为了不打草惊蛇,是偷偷搜的家,更绝不可能顺手摸走骑督夫人卧房里头的一盒首饰。 “该不会是,家里的什么人趁乱偷走了吧?”赵文武留了个心眼,故意问向跟着张氏的两个仆妇,“家里最近有没有来什么外人?” 两个仆妇纷纷摇头,对此并不知晓。 “肯定是今夜家中进贼,你是没见到,屋里头的东西被翻了个底朝天!”张氏叫道。 赵文武眉头一跳,把屋子翻得乱糟糟也绝不可能是徐里正干的,难道家里真的多了个奸细? 可眼下他却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多问,只好说道:“罢了,今夜先在要塞歇下吧,明日一早再说此事,我去知会一下衙门,看看是不是昨日大战,有人趁乱偷鸡摸狗。” 第110章 哄走了张氏,赵文武坐在讲武堂中一阵长吁短叹。 不多时,刚刚一直藏在屏风后的傅徵走了出来,他看着张氏离开的背影,轻声道:“找几个信得过弟兄跟着。” “是。”赵文武忙应道。 第二日天亮,雨停。 薄似一层蒙纱的雾气笼罩在天奎城下的废墟上,来来往往的镇戍兵整理着破碎的防线,伤兵营里已有不少回城的百姓自告奋勇,将要塞中仍然下不了地的伤兵转移至南城外。 初升的阳光洒在残垣断壁中,回暖了随春雨而来的潮湿。 张氏也跟随着几个家仆,将赵文武手下负了伤的亲信抬上马车。 也正是这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芍,你怎么在这里?”张氏诧异地拉住一个在伤兵营中忙里忙外的妇人。 这妇人看上去约莫已有四十多岁,但眉眼依旧动人——当然,也只能看到眉眼,因为她的剩下半张脸被一层薄薄的绢布挡得严严实实。 这位名叫“阿芍”的妇人款款行礼,看上去竟还有几分雍容的气度。 “离开骑督府后,我在城中数日,却没能找到我儿。战事来得急,我生怕他受了伤,无人照拂,于是来到要塞伤兵营,想看看,他是不是在这里……”这妇人垂目说道。 张氏心有不忍,她拉住阿芍的手,怜悯道:“一会儿还是随我回家,这地方血腥气太重,吓人得很。” 阿芍笑了笑:“夫人不必担心,我知道我儿就在这要塞中,眼下兴许是被派去了别的地方,我在这里等他就是。” 张氏不便多言,在好心交代了两句后,带着家丁和亲信匆匆离开了。 这妇人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而正在她准备转身回伤兵营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这位娘子为何要以绢布掩面?” 傅徵已注意到这个半遮半掩的女子很久了,他远远地看着这女子为伤兵换洗衣物,为军医整理药箱,又看着她与张氏对话,在对话后,肩膀明显一松的样子。 女子眉眼有些眼熟,但傅徵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她。 “你是……”刚刚才放下心的阿芍见到傅徵,又瞬间紧张了起来。 傅徵彬彬有礼地一拱手:“在下是要塞中的一个小参谋,方才见娘子与我家骑督的夫人交谈,有些好奇而已。” 阿芍看着傅徵,心下疑虑不定,但还是说道:“流落塞外时,我的脸不慎被利器划伤,毁了容貌,羞于见人,所以蒙上一块绢布,以免……旁人耻笑。” “原来如此,”傅徵略带歉意道,“是我唐突了。只是……不知这位娘子和我家骑督的夫人是怎么认识的?” “这……”阿芍有些吞吐,她顺眉低目道,“十几天前,张夫人好心,在街市口从人牙子手中将我的身契赎出,还许我在骑督府中养伤。伤好之后,我不便再留。” “既然身契赎回来了,那娘子为何不回家呢?”傅徵一笑,“我绝非是要打探什么私事,只是觉得边关战事频频,还是回家要好些。” 这话一出,阿芍的眼圈却红了,她掩面泣道:“我并非是不回家,而是回不了家。我本不过是高门大户中的妾室,家君多年前已逝,唯一的孩子也流落在外,所以才……” 傅徵听了,也不免动容,他一拱手:“娘子心慈,愿意留在要塞救助伤兵,也是我等之幸,方才唐突了。” 阿芍一行礼,低下头转身离开。 她没有注意到,一个始终在暗处盯着自己的壮汉来到了傅徵身边。 “将军,是她吗?”杭七低声问道。 傅徵静静地站着,少顷后,一点头:“是她,她脸上应当还留着打入奴籍时烙上的金印。” “那我们要不要……” “先不要轻举妄动,再等等,看看她接下来的举动。”傅徵缓缓道。 第44章 十三羽的探子 祁禛之一路疾驰赶到天轸要塞时正是中午,要塞内却寂静无声,就连层层堡垒上的镇戍兵都不知消失去了何处。 祁禛之牵着马,在狭道口站了许久,不得已叩门道:“天奎要塞镇戍兵白清平携傅将军手谕,求见四象营少帅!” 连喊三声,要塞内依旧无人应声。 祁禛之心急如焚,左右踱步。若是狭道闸门能一脚踹开,他此时早已奔进了要塞。 “孟少帅!孟少帅!”实在等不了了,祁禛之直接扯着嗓子喊道,“孟少帅,天奎要塞被虎无双带兵攻破,四象营为何躲在天轸闭门不出?孟少帅,不论怎样,您起码得出来给我一个解释!孟少帅……” “别喊了,”这时,一个疲惫的声音从狭道上的瞭望塔中传出,“没用的。” 祁禛之后退几步,仰起头,就见闻简站在那里,神色恹恹地看着自己。 “这位将军,”祁禛之压低了声音,“我是威远侯祁奉之的亲弟弟,你家少帅认得我,我求你去给他回禀一声,就说……” “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来找孟少帅做什么,但是我无能为力。”闻简收回目光,转身就走。 “将军!”祁禛之情急之下,大声喊道,“就算您不在乎天奎城中的百姓和伤亡的镇戍兵,您总不能不在乎留在天奎的傅将军吧。他守在前线督战已有数日,旧伤复发,快要扛不住了,您……” 第111章 闻简脚步一顿,似是低头暗骂了一声。 祁禛之继续道:“将军,不论这四象营中的派系到底有多复杂,大敌当前,谁都不能将人性命弃之不顾。况且,况且那……” 铮—— 祁禛之的话没说完,紧闭的闸门开了。 四象营已在天轸要塞和滦镇中停了数月,他们合该回十八里盘,但不知为何,却一直留在本就有镇戍兵把守的要塞中。 祁禛之从前没多想,如今却觉出了不对。 难道,从几个月前开始,孟寰就已在筹划今日之事了吗? 孟寰似乎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武断、专横,时不时打骂下属,打起仗来冒进鲁莽。可孟寰又心细如发,在某些不合时宜的时刻,睚眦必报。 他曾信任傅徵,爱戴傅徵,甚至像无数将士们一样,崇拜傅徵,但或许正因如此,他也成了最恨傅徵的人。 祁禛之晚生十年,不曾知晓当中龃龉,但却在此时此刻,体会出了分毫。 孟寰在赌,在赌四象营四分五裂时,傅徵会站在哪一边。 而此时,自己来了。 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将军站在幽幽烛光中,凝视着自己面前默然的年轻人。 过了很久,他开口道:“你和你大哥长得一点都不像,和老威远侯长得也不像。” “很多人都这么说。”祁禛之稍稍颔首,“我大哥长得母亲,我长得像我娘。” 孟寰摇摇头:“不对,其实你大哥长得更像老威远侯。” 祁禛之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他知道,孟寰话中之意是,不光长得,性格也是一样。 “伯献是个行得正、坐得端的君子,”孟寰的视线停在了祁禛之的眉目间,“当年傅召元一直很瞧不起他。” “我知道,”祁禛之坦然回答,“纨绔兵嘛,他说过。但傅将军这人很有涵养,很少在人背后讲人不是。” “确实。”孟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很久,久到立在一旁的闻简额头上急出了一层薄汗,孟寰才不紧不慢地问道:“召元他……现在怎么样?” “不怎么样,”祁禛之回答,“少帅您知道的。” 孟寰没说话。 祁禛之沉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少帅,我以为,你起码会等到三年之后。” 孟寰狠狠一震,他抬起头,对上了祁禛之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 这日午时,在天轸停了整整四个月的四象营起行,前往天奎,驰援已被北卫残部重创的要塞。 临走前,孟寰将傅荣留在了滦镇,同时悄悄放出了那夜劫走敦王车驾的“贼寇”的消息。 而就在四象营急行军的途中,孟寰再次接到了虎无双进犯的战报。 探子是从天奎北城旧墙下的陈年缺口中钻进要塞的,守在那里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妇人。两人见面后没有说话,只对视了一眼,探子便一闪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当然,自以为缜密的两人没有察觉到,就在他们身后,有人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将军,”赵文武将整张天奎布防图铺在沙盘上,他忧心道,“若是四象营明早到不了天奎呢?” “两天半,按照骑兵急行军的速度,足够一来一回了,四象营会来的。”傅徵正专心致志地看城防,“薄弱之处应当就是这里了,缺口虽然不算大,但是若在底下埋上炸药,火油一浇,立刻就能烧出一个巨大的缺口。之前狭道坍塌时,我们关闸及时,没能让敌寇进入要塞。可如果这里被炸开,整座城都将危在旦夕。” “那探子要抓吗?”赵文武问道。 “先放着,看看他除了在缺口下埋炸药,还会干什么事。”傅徵抬起头,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那个妇人呢?她接应完探子后,又去做什么了?” “她回伤兵营了。”赵文武回答。 傅徵神色中有些许不解:“回伤兵营做什么?” “继续照顾伤兵。”赵文武同样不解。 而正在此刻,天奎城外响起了阵阵鼓擂声。 虎无双来了。 “傅将军!傅将军!”城下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把你们傅大将军喊来见我!” 守城的小兵啐了一口:“‘定波王’殿下,您老人家脑袋都快被我们将军射掉了,怎么还敢来这里叫阵?” 虎无双“嘿”了一声:“这不是还没掉呢吗?你家将军准头不行,都没把我……” 啪!一支飞箭袭来,钉在了虎无双的左肩上。 虎无双面露痛色,狠命拔掉了箭矢。他仰头看去,正见傅徵挽着一把弓,踏在城垛上,笑容温和地看着自己。 “确实准头不行了,这一箭本来是要把殿下的喉管射穿,没想到,只擦破了一点殿下的油皮,惭愧惭愧。”傅徵谦逊道。 虎无双强挤出一副笑脸:“将军真是客气,本王要和将军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傅徵拱了拱手:“哎呀,那日说你稀松,其实我也很稀松的。” 虎无双耐着性子,回敬道:“将军太谦虚了,有你在,这天奎的镇戍兵都比往日看着精神。只是不知……没有四象营,他们还能精神到几时呢?” 虎无双这话道出了天奎人心中最大的疑虑:四象营到底来不来? 他们死扛几天,难道四象营就要放着他们送死吗? 第112章 若是四象营不来,总塞不来,难道要看着虎无双破了我朝北关吗? 可是一切疑虑都因傅徵在这里,而未曾动摇军心。 人们奔走相告,有傅将军呢,怕什么?既然傅将军在,那没有四象营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可是傅将军,他会把所有事都处理好的。 可是真当虎无双开诚布公地问出这句话时,他们又忍不住支起耳朵去听,四象营真的不来了吗? 傅徵却轻松一笑,他道:“区区要塞镇戍兵,‘定波王’殿下都搞不定,若是四象营来了,你岂不是要全军覆没了?” 虎无双哼笑:“姓傅的,你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怎么叫打肿脸充胖子呢?”傅徵随和地说,“况且,谁告诉你,四象营不会来了?” 这话一出,两侧的镇戍兵瞬间双眼放光。 你看,傅将军说了,四象营不会不来,所有疑虑果真都是无中生有。 可是,下一刻,虎无双不紧不慢地说:“是吗?就算来,也是来给你们收尸的吧。” 轰—— 伴随着虎无双的话音落下,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在北城旧墙下响起,一缕呛人的硝烟遥遥升起。 傅徵轻轻一晃,差点从城垛上一头栽下。旁边的小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傅将军,快往南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虎无双哈哈大笑。 傅徵翘起了嘴角:“‘定波王’殿下,该跑的人是你吧。” 轰隆隆!一排早已准备好的滚石顺着城墙当头砸下。回退之中,一个小兵跑到了虎无双的马前。 “殿下,缺口没能被炸开,埋在地底的炸药不知何时被人搬空了,火油扑了弟兄们一脸,差点叫弟兄们……有来无回。”这小兵头埋在胸前,声音微微发抖。 虎无双神色一变,拉起长弓抬头就要去找傅徵。 可是,城门上哪里还有傅徵的影子,只有一排巨大的机弩和投石器,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 虎无双大骂一声,气血上头,振声大喊:“给我冲!拿下天奎!” 燃着缕缕硝烟的北城旧墙被熏得比灶台还黑,傅徵掩着口鼻,远远一看,忍不住咳嗽起来。 “将军,将军!”杭七手里揪着一个身材瘦似山猴的男人,火急火燎地叫道。 傅徵皱眉:“什么人?” 杭七把这人往前一推:“又一个探子。” 赵文武“嘶”了一声:“怎么这么多探子?” 傅徵倒是不怎么惊奇:“若是没有这么多探子,虎无双初次来犯时,怎么可能攻破第一道门?我想,天奎镇戍兵应当没有如此不堪一击吧。” 那探子听到这话,冲傅徵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随后,他脖子一梗,双眼翻白,咬舌自尽了。 一只小虫从这探子的耳朵里爬出,钻进了湿漉漉的土地里。 “哎哎哎!”杭七没留意,只顾拎着他的后脖颈,“怎么还搞这套呢?” “算了,问肯定也问不出什么,搜身吧。”傅徵说道。 杭七把人丢在地上,解开衣衫一番搜寻,最后在这人贴胸的位置,找到了一片文身。 “什么玩意儿?鬼画符似的。”赵文武嘟囔道。 傅徵看了一眼,没说话,示意杭七把这片文身割下。 待等赵文武走后,杭七这才上前,神色惶惶:“将军,这是十三羽养的探子。” “难道是封绛的人?不应当啊。”傅徵眉头紧锁。 “将军,其余探子要不要全部拿下?”杭七问道。 “拿下,”傅徵不再有放长线钓大鱼的心思了,他直接命道,“不要留活口。” “是。”杭七一抱拳。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四象营很快就会来的缘故,这一战,本已疲惫不堪的天奎镇戍兵英勇无比,竟将虎无双的北卫残部彻底堵在了第一道门外。 站在要塞中央的空地上,脚下震颤,依稀还能感受到城外两军交战之际的惨烈状况。 傅徵坐在讲武堂中,手边放着问疆。 他没有上城墙,并非因为他不想上,而是因为他已手抖到快要拿不起剑了。 若是四象营真的不来,傅徵也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一天?两天?也或许一口气泄下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 他按了按额头,脑袋阵阵发昏。 吱呀,门开了,一个纤弱的人影走到了傅徵面前。 傅徵耳中嗡鸣,听不真切,只当是杭七回来了,直到一缕不属于男人的清香钻进他的鼻腔。 “将军……”阿芍轻声叫道。 傅徵倏地睁眼,刚一抬头,匕首已近在眼前。他没有时间后撤,只来得及扬手握住刀尖,用冰凉的手掌挡住当面刺来的利器。 “对不起。”阿芍仿佛一只提线木偶,她猛地抽回匕首,全然不顾后果,又要向下砸去。 当啷!傅徵拽剑出鞘,挽臂一划,打歪了阿芍的手腕。 沾血的匕首落地,阿芍眼中光一暗,似乎就要咬舌自尽。 “慢着!”傅徵起身就要去抓阿芍的下颌。 但紧接着,阿芍身体一滞,软软地倒了下去。 原来是听到动静的杭七赶来了,他隔空一掌,劈晕了差点寻死的妇人。 伤兵营前的空地上堆叠了三具尸体,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阿芍跪在当中,目光呆滞。 第113章 她隐隐听到有人在高呼,说四象营来了,很快,要塞中一片洋洋喜气。 可是,奔走相告的人群里,为什么没有他?那个人明明告诉自己,他就在天奎的。 阿芍茫然,但她只能披头散发地跪着,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有时甚至控制不了脑中神智,她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恍惚间,竟有些记不起自己的姓名。 一个士兵上前,狠狠地扇了她两巴掌,又往地上啐了两口浓痰,阿芍无知无觉。 而就是在这样的迷惘与茫然中,阿芍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进要塞,这熟悉的身影左顾右盼,目光停在了刚刚差点死在自己匕首下的那人身上。 阿芍呜呜地叫了起来,可她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她只能看着熟悉的身影兀自流泪。 “你说还是不说!”一道狠戾的声音在阿芍身后响起。 阿芍一抖,挺直了脊背,她感觉到,有人揭开了自己脸上的绢布。 那个差点被她杀死的男人走到了她的身前,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温柔:“你是谁家的女眷?又是怎么落入十三羽手中的?” “十三羽”二字好似一个机关,瞬间触动了什么隐晦的记忆,阿芍瞪大了眼睛,她拼尽全力,冲那道熟悉的身影叫道:“仲佑!” -------------------- 对不起,狗血起来了 第45章 一念之差,一念之恨 傅徵没说错,虎无双手下的北卫残部在四象营到来后,顷刻间溃不成军。 他没能顺着探子炸开的城墙奇袭要塞,也没能全须全尾地撤回。孟寰好似是要一雪前耻似的,把堂堂“定波王”一刀扫落马下——做了四象营的俘虏。 祁禛之顺着骑兵冲入要塞时,第一眼看到的是身上染血的傅徵,随后,他听到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唤,见到了一个只会在梦里出现的人。 白芍,白娘。 她本是萧夫人娘家主事的女儿,会做两、三道拿手好菜,还生了一副娇艳的好相貌。 据说,当年老威远侯带着萧氏回家省亲时喝醉了酒,见着做饭的厨娘秀美动人,一时色欲蒙心。 等到白娘大了肚子,萧家人找上萧夫人,老威远侯才知自己犯了大错。 可惜覆水难收,祁二郎就这么呱呱落地了。 萧夫人和白芍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心有不忍,便做主把小厨娘收进了侯府,成了老威远侯的妾。 老威远侯在外兀自朗月清风,进了家门六亲不认,说起来,从没受过夫君疼爱的萧夫人和白娘之间的关系竟要更好些。 祁禛之在家时,私底下总是偷偷管萧夫人喊姨妈,萧夫人不是墨守成规的妇道人家,也喜欢极了自己小姐妹生下的顽皮儿子。 若是没有“东山派”贪污税银一案,萧夫人和白娘两个慈母,定还继续惯着祁禛之这个败儿,在桐香坊里为非作歹呢。 可是…… 可是苍天不开眼,白娘被卖去塞外,成了十三羽的探子,而她对面站着的,正是自己最爱的儿子,祁禛之。 祁禛之喃喃叫道:“阿娘?” 傅徵忽然一抖,他抛去脑中万千想法,拔剑出鞘,指着白娘,目眦欲裂地呵斥道:“住嘴!你在叫谁?” 这一声呵斥把白娘从梦中叫醒,她仰头看着傅徵,顿时泪如雨下:“我,不是我,不是我……” 傅徵浑身抖如筛糠,他指着白娘问道:“谁指使的你?” 白娘声嘶力竭地哭着:“杀了我,快杀了我!” 傅徵几乎握不住剑。 “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白娘苦苦哀求,“我犯了死罪,快杀了我!” “不要!”祁禛之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拔步就要上前,却被杭七死死拉住。 傅徵不敢回头,他看着白娘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眉目间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是祁禛之的亲娘,她脸上的那枚金印,是因祁家人而得来的。 傅徵闭上眼,甚至能回想起某月某日,祁禛之晃荡着双腿,坐在半山亭中笑着说,我当然长得更像我娘了,我娘可是大美人。 祁禛之没说错,岁月并不败美人,白娘依旧明艳绝伦。 然后,这明艳绝伦的美人,就这么一头撞在了傅徵的剑上,一只小虫从她的眼角爬出,消失不见。 “咚”的一声,祁禛之跪倒在地,他的嘴被杭七紧紧捂着,除了呜咽,没人知道他要说什么。 混乱之中,只有一旁的孟寰听懂了,祁禛之喊的是:阿娘。 傅徵提着剑,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随后,无声地倒了下去。 四象营来了,虎无双成了阶下囚,这是天大的喜事。 松了口气的天奎城里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死掉的女细作,和一个失魂落魄的镇戍兵。 祁禛之站在原地,注视着那一滩赤红的血迹,怔怔出神。 为什么? 怎么会? 这些问题盘踞在他的心里,可他却没有了发问的欲望,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装不进脑中。 祁禛之摇摇晃晃地走出要塞,冒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天奎镇中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娘死了,死得措不及防,死得轻如草芥。 第114章 祁禛之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袖口,最后看了看自己踩在脚下的那双鞋履。这些,好像统统都没有意义了。 “祁二郎,”杭七按住了祁禛之的肩膀,“将军想见你。” 祁禛之充耳不闻,他浑身淋得透湿,雨水挂在脸上,叫人分不清其中有多少是眼泪。 真是……还好下了雨,不然,叫人瞧见自己为一个女细作痛哭像什么样子? 杭七叹了声气,转身离开。 这雨足足下了三天。 三天,地上的血迹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再也不见那滩刺目的颜色。 要塞里人来人往,在祥和中飞速地恢复了生机。 “吃午饭了吗?”傅徵提着食盒,站在营房门口,轻声问道。 祁禛之坐在铺上,腿上放着一把刀。 “吃点东西吧。”傅徵把食盒放到了他的手边,“是小厨房包的馄饨呢。” 祁禛之没抬头,自然也没说话。 傅徵跟着他一起安静对坐了很久,最后无奈地站起身:“还是吃一点吧。” 见祁禛之依旧一动不动,傅徵不再劝导,准备默默离开。 也正是这时,祁禛之开口了:“她是细作,对吗?” 傅徵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所以她该死。”祁禛之似是笑了一下,笑却比哭还难看。 傅徵晃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挪动起沉重的脚步,出了门。 杭七正在要塞外等他。 “将军,”见人出来,杭七快步迎上前,“见到老六了吗?” 傅徵摇头:“没有,孟伯宇的亲卫说,他嫌疑未清。” “嫌疑未清?”杭七横眉叫道,“狗屁的嫌疑未清,孟伯宇就是在为难将军你!” “小点声吧,咱们回家。”傅徵说道。 杭七闷闷不乐,却只能听话地托住傅徵手臂,把人送上马车。 “怎么走得这么急?”正在这时,孟寰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傅徵低咳了几声,把手臂抽出,回身淡淡道:“你还有事吗?” 孟寰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的杭七,又看了一眼满脸病容的傅徵:“冠玉刑司的老师傅来了,把虎无双的那张硬嘴撬开了,你不去看看?” “不去。”傅徵说完,转身就要走。 “仵作检验了前日死在要塞里的那个女细作,你也不去看看?”孟寰又问。 傅徵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寰笑了笑,上前道:“那个女细作是十三羽养的,你不会不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傅徵皱起眉:“你自己没长眼睛,不会自己去看吗?” “我看了,”孟寰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碎了的金环,“我还从她的身上搜到这个。不过,傅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其他两个细作的身上没有?” “因为……” “被我烧了。”杭七在一旁接道,“将军命我抓细作,我抓到人后,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十三羽印记和金环,所以放了把火,全都烧了。” “是吗?”孟寰突然沉下了脸,一把抓起傅徵的领子,“傅召元,你敢说这不是你授意的?” “不是将军……” “是我授意的。”傅徵依旧神色漠然,他反问,“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孟寰冷笑,“你有通敌叛国之嫌,竟还有脸质问我,那又怎样?” “证据呢?”傅徵一抬手,挡下了就要上前的杭七。 孟寰眉梢微挑:“证据?虎无双证实,杭六就是那帮细作的头子,若不是他,十三羽养的人怎会悄无声息地钻进密不透风的天奎城防?傅召元,你说,这其中是不是你指使的?” 虎无双证实,杭六是细作头子?不是封绛? 是他疯了,还是立即相信此话为真的孟寰疯了? “他有证据吗?”傅徵接着问。 孟寰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盒子,他把小盖一丢,将里面盛的那只虫子摆在了傅徵面前:“袭相蛊,高车人的玩意儿,你不会不知。” 傅徵的视线落在了盒子中央:“所以呢?你的意思是,那些细作都是被袭相蛊驱使,所以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听命行事吗?” “没错,”孟寰微微一笑,“被种下袭相蛊者,所说所想所做皆受人桎梏,这是十三羽豢养探子的秘法,据说是那位高车皇后带去北卫的嫁妆之一。” “杭六的身上中不了袭相蛊,你知道的,他是十三羽旧人义渠狼,作为十三羽的上一任统领,曾被下过禁咒。”傅徵平静地说。 “是吗?”孟寰冷哼一声,“被下了禁咒的人中不了袭相蛊的子虫,但是却可以操纵母虫,傅将军,你这回有点孤陋寡闻了。” “你少放屁!”杭七听不下去了,“老六怎么可能替虎无双之流做事,你别信口雌黄!” “我是不是信口雌黄,你们可以跟我来亲耳听一听虎无双都说了什么。”孟寰转身就走,他丝毫不怀疑傅徵会不会跟上来。 “将军,”杭七低声道,“杭六绝不会背叛您,这事绝对有诈。” 傅徵没说话。 “将军,您还是回家吧,今早的药还没喝呢,”杭七看出了傅徵神色不对,他心急如焚,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来,“孟伯宇那小子就是没事找事,一会儿我进去揍他一顿,给将军您出出气。” 第115章 “你先回家,”傅徵按下了杭七要来拉自己的手臂,“让王雍记得给仲佑送饭。”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追上了孟寰,往要塞走去。 虎无双被挂在行刑架上,身上已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 但他的嘴还不闲,唾沫横飞,将整座牢房里的每一位从头骂到脚。 直到傅徵踏入这间小小的刑室,他才乖顺地闭上那张臭嘴。 “你是来问杭六的事吗?”虎无双直接了当。 傅徵看了一眼孟寰,没有否认:“你为什么栽赃他?” “栽赃?”虎无双觉得好笑,“我可没有栽赃,我是实话实说。” “你明知杭六绝不可能背叛我。”傅徵说道。 “他确实没有背叛你,”虎无双裂开了染血的嘴,“但有没有背叛四象营,就不好说了。” 傅徵微微蹙眉:“你什么意思?” “将军,”虎无双笑容放浪,“你说,我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来攻打天奎呢?” 原因很简单,孟寰秘密扣押了敦王,弹劾的奏疏和证据犹如弦上之箭,随时都会飞上当今皇帝的龙桌。 傅荣为自保,利用虎无双在北塞挑起一场规模不大但却足以惊动四象营的战事,以此拖延时间。 此事傅徵与孟寰心知肚明,但两人相当默契,彼此之间缄口不言,就当是从此翻篇。 但虎无双似乎并不打算让这件事从此翻篇。 他说,杭六也是毕月乌的人,将军你难道不知吗? “不可能。”傅徵斩钉截铁地回道。 孟寰在后幽幽一笑:“在天轸时,若不是我发现杭六与傅荣私会,我又怎会平白无故扣押他?” 傅徵脸色惨白:“绝不可能。” 虎无双呵笑一声:“傅将军,半个月前,封绛告知我,义渠狼联络上他时,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你猜怎样?义渠狼就是义渠狼,他一直念着当初在察拉尔盐湖中你救他的那份恩情,如今要替你讨一个公道呢。” 傅徵只觉一把匕首钉入胸口,疼得他几乎无法喘气:“老六他知道我绝不会支持毕月乌,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天奎生灵涂炭,他,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听到这话,虎无双的眼神中不禁多出几分怜悯来:“袭相蛊的母虫认主,你把孟少帅用藤香逼出的那个母虫放到老六身边,看看母虫会不会钻回他体内,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事了。” “把人带上来吧。”孟寰立刻命令道。 刑室外传来铁链撞地的声音,不多时,形容枯槁的杭六被人领到了傅徵面前。 傅徵怒道:“谁允许你打他了?” 孟寰按着杭六的脖颈,强迫人跪下:“他是逆贼,是细作,我为何不能刑讯逼供?” 傅徵抖着手就要去摸杭六的脸,杭六却猛地向他磕了个头:“将军,属下有罪,请您赐属下一死。” 傅徵身形一滞,手停在了半空。 方才被孟寰收在小盒中的母虫悉悉索索地钻出,顺着杭六的脖颈,爬进了他的耳道。 啪!傅徵一掌落在了杭六的脸上。 杭六似是笑了一下,他摇晃着跪好,抬头看向傅徵:“将军,属下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闭嘴!”傅徵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孟寰一把架住了他,嘴上却在火上浇油,他说道:“召元,你可知正是你手下的人,害死了祁二公子的亲娘?” 傅徵瞳孔猛缩,仿佛被人当胸贯穿一刀。 第46章 不许那么喊我 袭相蛊是什么? 哦,原来是一种高车秘法,能控制人的身与心。 那白娘岂不是无辜的? 是啊,她是无辜的。 她是个可怜人,从京梁到同州,从同州到西关走廊,又从西关走廊回了天奎。 她不断挣扎,在身不由己时依旧努力反抗;她伪造赵骑督通敌的证据,让傅徵引起注意;她偷了张夫人的一盒首饰,把张夫人引去了要塞;她日日在伤兵营中,救治那些本不是因她而受伤的将士;她为了捅破秘密,铤而走险去杀傅徵;她生怕自己连累祁禛之,最后只求一死。 谁杀了她?之前没人说得清。 或许是傅徵,毕竟剑在他的手上拿着,也或许是白娘自己,因为到底是她主动撞上去的。 如今,白娘之死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凶手。 原来都是杭六所做,原来都是这个不时出现在傅徵身边的人做所,原来……都是他为了傅徵所做。 “喝点水吧,润润嗓子。”孟寰好心地给祁禛之倒了一杯茶。 他没有提起杭六的事,更没有提起无辜惨死的白娘。 他只说杭六与毕月乌有染,该死。 祁禛之接过,哑着嗓子道:“多谢。” 孟寰叹道:“你阿娘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祁禛之古怪地笑了一下,“是我,是我没能保护好她,是我食言了。” 孟寰捏了捏年轻人垮塌的肩膀,真心实意地说:“等这事结束,跟我来四象营吧。” 祁禛之没有半分迟疑,他当即点头道:“好。” 天奎要塞内还是处处狼藉,但四象营在此,一切又都井然有序。 祁禛之站在窗口,默默地注视着几个镇戍兵将杭七拖拽入刑室。 几声惨叫传来,好事者伸头看了看,却只当是又捉住了一个奸细,没多久就失去了兴趣。 第116章 随着天色渐晚,刑室中的惨叫声也渐渐趋于宁静了。 杭七垂着头,靠墙坐在潮湿黏腻的地板上,嗤嗤地笑着:“畜生,孟伯宇你真是畜生!” 孟寰捧了杯茶,正慢慢地饮着:“少骂两句吧,我这两年也学会了修身养性,不会被你激怒了。” “我要见我家将军。”杭七叫道,“你敢当着他的面给我上刑吗?” “这也没什么不敢的,”孟寰语气之间还颇有些怜惜,“只是你家将军今日被杭六气得晕了过去,现在还起不来身,你难道舍得让他来看你这副模样吗?” 杭七气得面色铁青:“你,你,你把杭六怎么样了?” “在外挂着呢。”孟寰一笑,“细作嘛,不是一向如此?挂在营盘前枭首示众,以前你也见过的。” 杭七瞬间瞪大了眼睛:“你把他杀了?” “不然呢?”孟寰脸一沉,“杭六也算是从我四象营中走出去的,军法处置,有什么不对?” 杭七牙关咯吱作响,他开始狠狠地用后脑勺撞墙,撞得孟寰都听不下去了。 “拉开拉开,像什么样子?”孟寰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去再见他一面。” 要塞门楼下,一颗沾满了血污的脑袋被条麻绳吊着。 滋润万物的春风抚过,脑袋上垂下的发丝也随之轻轻摇晃,为要塞中人送去了几分作呕的血腥气。 杭七跪在那颗头下,怔怔地叫了一声:“大哥?” 大哥不应他。 杭七顿时捂住脸,发出了一声类似野兽悲号般的呜咽。 怎么会这样?他的大哥虽然不爱说话,但却从来不会不理人。 从小如此,长大亦是如此。 义渠豹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义渠狼“大哥”了,他没大没小地跟着傅徵喊“老六”,时不时把人指使得团团转。 杭六从不抱怨,他很能吃苦,受了伤也不会喊疼。当年在十三羽中,若不是他一直护着自己的弟弟,两人又怎能有命熬过国破时的屠杀,熬过胡漠人的奴役,等来傅徵呢? 可是,不爱说话的杭六为什么瞒下天大的事自己做呢? 杭七想不明白。 或许,在杭六看来,自己永远都是一个弟弟,哪怕那声“大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说吧,你是不是从犯?”孟寰冰冷的声音在杭七身后响起。 杭七满脸血泪。 “你若是从犯,傅召元也逃不了干系。据我所知,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王雍,当年是伺候敦王的,对不对?他有没有参与其中,你也可以讲一讲。”孟寰淡漠道。 “我不是,不是从犯,将军更不可能是!”杭七咬牙回答。 “我自然知道召元不可能是,”孟寰背着手,来到了杭七身前,“可是,你若无法自证清白,旁人又该怎么去想他傅召元?” 杭七含泪道:“我要怎么自证,我求你告诉我。” 孟寰笑了一下:“那袭相蛊,母虫护主,能用藤香逼诱,但子虫就不一样了,除非身死,子虫才会从五官中爬出。你又不是十三羽统领,又没被下过禁咒,你身上有没有子虫,我可不知道。” 杭七一颤:“你是……要我死?” “只有死,才能证明你真的不知。”孟寰说道,“杭六死前已把一切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但你到底是他弟弟,我不信你。” “你既然都说了我是他弟弟,你就应该明白,我大哥绝不可能往我的身上种蛊。”杭七愤恨道。 “那可不好说,”孟寰笑了,“你们十三羽手段狠毒,哪里管什么兄弟姊妹?或许他真的在你身上种了蛊呢?” “你!”杭七瞪圆了眼睛。 “给这位军爷赐剑!”孟寰扬声道,他看着悲愤交加的昔日故友,敛去了眼中的一丝悲伤,“死不死由你,但傅召元有没有嫌疑,可就不是我说了算的。” 深夜露重,塞外的四月依旧寒凉。 当风吹过杭七的脸颊时,他抬起头,对上了杭六那双至死不瞑的眼睛。 而这风,就好像是义渠狼那粗糙的手,蹭过他身,告诉他:“别怕,来吧。” “大哥,”杭七叫道,“你说得对,你我这条命是将军给的,是时候还回去了。” 地上杂草卷起,一阵西风过境。 杭七咧开嘴笑了,他捡起剑,挺直了身体。 傅徵在梦中一脚踏空,身体急速坠落,迫使他瞬间恢复清醒。 一只手正停在他的颈边,不知是不是要为他擦去顺着脸颊淌下的冷汗。 “仲佑?”傅徵迷茫地看着眼前之人。 祁禛之收回了手。 傅徵偏过头,看到了小炉上温着的药汤,闻见了一股安神香的味道。 “孟少帅让我送你回来休息。”祁禛之说道。 傅徵“啊”了一声,刚从昏睡中醒来的思绪还很凝滞,他看了看静谧的暖阁,有些疑惑:“杭七呢?他不在家吗?” 祁禛之低垂双眼,没说话。 傅徵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他一把抓住祁禛之的手:“是不是孟伯宇把他带走了?” “是。”祁禛之没隐瞒。 傅徵顿时急道:“杭七那几日一直跟在我身旁,他肯定不会是毕月乌的人,孟伯宇怎么会把他带走呢?” “例行询问而已。”祁禛之回答。 第117章 傅徵看着祁禛之那张平静又冷漠的面孔,心下一凉:“仲佑?” 祁禛之起身把药端到了床头:“喝药吧。” 傅徵张了张嘴,愣愣地看着面前仿佛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陌客的年轻人。 年轻人薄唇紧抿,一双本应多情的桃花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 “仲佑,你是不是……在怪我?”傅徵喃喃问道。 祁禛之偏过头,将傅徵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既然醒了,那我就回要塞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仲佑!”傅徵踉跄着下了床,扶着楼梯,一路追下暖阁。 “仲佑,”傅徵叫道,“你阿娘的事,我当真不知,我若是知道,绝不会伤了她……还有,还有……” 傅徵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杭六害死了白娘,白娘之死不过是无端之祸。 祁禛之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漠然道:“她死有余辜,将军不必自责。” 傅徵定在了原地。 暖阁下守着两个孟寰亲兵,其中一个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傅徵,随后抬手挡住了欲追出门的人:“将军,少帅不许您出去。” “仲佑……”傅徵无力地叫道。 但祁禛之置若罔闻,只给了傅徵一道无情的背影。 傅徵在门口坐了三日。 三日中,有人送饭,有人送药,江谊会来按时把脉,屋里的仆妇来往如常。 但不见杭六杭七,也不见王雍,更不见祁禛之。 一直住在厢房的白银会隔三差五蹭到门边,和傅徵说两句话,那看上去冷酷的门卫倒是从未阻拦过。 傅徵起初会求他去要塞,为杭六杭七送些吃的,后来又会求他去找祁禛之。 白银一口应下,但回回都会被拦在要塞之外。 于是,傅徵便也不再强求了。 到了第四日,闻简来了。孟寰留下的亲卫没有拦他,直接放人进了暖阁。 傅徵正坐在窗下,盯着面前的一鼎香炉出神。 “将军?”闻简抱拳道。 傅徵如梦方醒:“你怎么来了?” 闻简笑了一下:“我代少帅来看看您,知道您一直病着,少帅挂念着呢。” 傅徵垂下双眼,轻轻一点头:“多谢。” 闻简多有不忍,在原地张望了一下,又问:“一切都好吗?若是缺少了什么,可以跟楼下的将士说。” 傅徵还是方才那副神情:“一切都好,劳少帅挂心了。” 闻简轻咳了两声,面上有些尴尬:“将军,如今这样,少帅其实也不愿意,只是因杭六之事,这屋里的人都得清查一番才行。等清查完了,自然就没事了。” “我知道。”傅徵出奇的好说话。 闻简准备的词一个都没用上,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傅徵突然开口了:“杭六杭七在要塞还好吗?” 闻简一滞,他动了动嘴唇,心中发虚:“都好。” “王雍呢?”傅徵又问,“他年纪大了,现在晚上冷,还是叫他回来住吧。” 王雍与敦王关系匪浅,傅徵回来前,他便被孟寰的手下押进了要塞。 如今,杭六杭七已化作了秃鹫的盘中餐,王雍倒是不知安危,闻简没见到人,但心里总觉得凶多吉少。 自然,他当着傅徵的面不能这样说,只能搪塞道:“我会照看着,等问完话了,就回来了。” 傅徵一抱拳:“多谢闻将军。” “不敢不敢。”闻简出了一头热汗。 傅徵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祁二公子呢?他怎么样了?” “祁二公子跟在少帅身边,也很好。”闻简这回倒是照实了说的。 傅徵松了口气:“有劳少帅了。” 在暖阁里养了不少天,可傅徵看上去却一点也没见好。他看上去精神不济,脸上也没有血色,露出来的一小截腕子瘦得皮贴骨,连裹着伤布的手都在隐隐渗血。 “将军多保重,属下……先回去了。”闻简眼睛被扎得生疼,他说完该说的话,立刻逃似的离开了暖阁。 祁禛之正在宅子外等他。 “怎么这么着急?”见闻简低着头夺门而出,祁禛之不由将视线飘向暖阁上那扇紧闭的窗,“他是病得快死了吗?” 闻简苦笑一声:“祁二公子当初为了傅将军疾驰去天轸求孟少帅时,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我当时是什么样子?”祁禛之一偏头。 闻简觑了一眼这正审视着自己的年轻人,自嘲叹道:“是我多嘴,回要塞吧。” 祁禛之牵过缰绳,一跃上马。 闻简忽然在他身后说道:“傅将军还提起了你呢,想知道你在要塞好不好。” “你怎么说的?”祁禛之专注整理马缰,随口一问。 “我说你一切都好,他倒是……很欣慰。祁二公子,你整日跟在少帅身边,不如跟他讲讲,把这宅子里的看守撤去吧。”闻简答道。 祁禛之回头看了闻简一眼:“闻将军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不然也不会把毕月乌中一干事务供到少帅面前。” “啊?”闻简一愣。 祁禛之扬起嘴角,嗤笑道:“怎么现在却不会看人脸色了呢?” 说完,他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王雍是在闻简走后的当天晚上被抬回宅子的,跟着一起来的,还有祁禛之。 第118章 王雍下身血肉模糊,屁股和大腿被狱卒打得皮开肉绽,最里层的亵裤黏在腐烂的肌肤上,轻轻一翻动,皲裂的口子便会冒出汩汩脓血。 他醒来时察觉到身边有人正在为自己处理伤口,于是哼唧了两声,说道:“轻点。” “可是,得把坏死的肉剪掉才行,忍一忍吧。”傅徵回答。 王雍一个激灵,从昏沉中瞬间清醒,他诚惶诚恐道:“哎哟,主上啊,这这这,这怎好劳动您来做这种脏活?” 傅徵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拿着镊夹,很稳当地拎起了谁都不敢轻易去碰的亵裤,丢到了床头的托盘中:“这屋里头的哪个人有本事给你清洗溃烂成这样的伤口?” 王雍红着一张脸:“主上,您真是折煞小的了。” 傅徵叹了口气:“应当怪我没有保护好你们,也不知杭六杭七怎么样了。” 王雍喉头一哽,好似胸口堵了块千斤重的大石头。 “主上。”他轻声叫道。 “怎么了?”傅徵好心问道,“是太疼了吗?” 王雍把脸埋进了枕头里:“都是小的的错,小的既然跟了主上,就得全心全意服侍主上,不应当还念着敦王殿下,如今差点害了主上。” “不必说那些,都过去了。”傅徵放下镊夹,用绸布轻轻擦了擦伤口处淌下的浓水,“你先在这里躺着,我去问侍卫要些伤药来。” 祁禛之还等在门外,他负手立于院中,身沐皎洁月光,显得愈发不近人情。 傅徵站在门边,小声喊道:“仲佑?” 祁禛之转过身。 “我房里没有裹伤用的药了,你能不能帮我寻些来?”傅徵问道。 祁禛之看了一眼他还沾着血的手和袖口,偏过头:“少帅不许那贼人治伤。” 傅徵皱了皱眉:“不许人治伤,那人岂不是会死掉?” “死掉就死掉,”祁禛之漠然道,“被他乱棍打死的人还少吗?” “仲佑……” “不许那么喊我。”祁禛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傅徵的话。 傅徵怔了怔,随后垂下双眼,拱手道:“祁二公子,王雍他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他年纪不小了,若是今夜伤口发炎,我怕他捱不过去。” “傅将军对手下人倒是很慈悲,”祁禛之轻笑一声,“对旁人可却未必。” “祁二公子,我真的不是有意……” “傅将军是否有意不用和我讲,”祁禛之冷冷丢下一句话,“我不是很想听。” 第47章 不告而别 不等天亮,王雍便浑身滚烫,不时胡言乱语。 傅徵束手无策,他守在王雍身边,听着他稀里糊涂的梦话。 这老头儿时而想起多年前自己伺候敦王时的旧事,时而又梦见身陷察拉尔盐湖时的苦楚。他逐渐很难清醒,嘴里只顾念叨着让傅徵伺候他,实在太不合礼数了。 傅徵听得心里发堵,他深吸了一口气,叫来白银,嘱咐他照看好王雍,自己则提着剑出了门。 白银一路追到外面:“将军,您要做什么?” 傅徵不答,直冲那两个守卫而去。 守卫一见傅徵,下意识抬手要拦,谁知傅徵直接拔剑出鞘:“虎符军印还在我的手里,敢拦我,你们是打算造反吗?” 那两个小兵不知跟了孟寰多少年,面对真正的四境总帅竟油盐不进,听傅徵这么说,他俩后撤一步:“将军,若是您真想走,就从属下的尸身上踏过去吧。” 傅徵脸上露出了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轻蔑笑容,他手腕一转,把问疆横在了自己颈间:“既然我活着走不出去,那等我死了,你们少帅自然就会把我抬出去了。” 白银大惊,扑上前叫道:“将军,您不要寻短见啊!” 那俩小兵万没想到傅徵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自然,也不认为傅徵真的会动手,他俩对视了一眼,回道:“将军您不必威胁属下,属下也只是听令行事。” 傅徵嘴角微抬,面色却忽地一沉。正要拼了命去夺剑的白银就见血光一闪,问疆的剑刃已划破了他那苍白的脖颈。 “将军!”原本以为傅徵只是说说而已的小兵顿时面无人色。 傅徵的手却停住了,他笑道:“让开。” 这俩小兵再也不敢耽搁,当即颤颤巍巍地起身,让出了大门。 凌晨街市冷清,傅徵一路纵马,赶到了天奎要塞外。 风中有一股腐朽的恶臭气,引得无数秃鹫终日盘旋不去,在堡垒上投下道道不详的阴影。 傅徵仰起头,看向了阴沉沉的天。 低矮的黑云下,天关要塞宛如一座能吞噬万物的巨兽,威压在渺小之人的颅顶,让匆匆来往的过客皆俯首低眉,不敢大声言语。 也正是这时,傅徵看到了两颗挂在门楼下的血头,它们轻轻地晃动着,吸引着肮脏的虫蝇和腐蛆。 “是你自己要来的。”不知何时,孟寰站在了他的身后。 可傅徵却一动不动,状若未闻。 “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对待海来阿依的吗?”孟寰笑了一下,“你砍下了她的头,当做礼物,送给了千猗首领。当时我苦苦哀求你不要那么做,却被你按在中军帐外,打了十五军棍。召元,你说,这是不是天道好轮回?” 孟寰所说的是当年他随四象营南下剿匪,傅徵在他身边发现女细作一事。 第119章 铁石心肠的将军哪里顾得上孟寰儿女情长,他先杀后慑,惊得千猗首领俯首投降。 而此时,听到这事的傅徵像是尊凝固了的雕塑,静静地望着被枭首示众的杭六杭七。 “我总是能听到那些夸赞你善待下属、宽严并济的话,总是能见到满心崇敬你的人,但是,这世上也只有我才知道,你有多么低劣恶毒。”孟寰按住了傅徵的肩膀,却不慎摸到一手血,他嫌恶地甩了甩手,嗤笑道,“傅召元,因你而死的怨魂在天上看着你呢。” 傅徵转身就走,对身边越聚越多的人熟视无睹。 “傅召元!”孟寰叫道。 傅徵越走越快。 “傅召元,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做,并非全为了我自己?”孟寰穷追不舍。 可他的话并没有换来傅徵一个回头,傅徵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只顾走,差点一头撞上迎面而来的马车。 就在这时,一只手拽住了他紧握着的马缰。 “我送你回去。”祁禛之开口道。 傅徵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祁禛之。他的视线却根本没有对焦,只是虚虚地散着,仿佛人已被抽去灵魂,徒留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 祁禛之心里莫名一咯噔,他低声叫道:“傅将军?” 傅徵不应他。 “师父?”祁禛之又叫。 这下,傅徵的目光终于缓缓动了动,他疑惑地看向祁禛之:“仲佑?” 这一声说完,傅徵晃了晃,身体终于软倒了下去。 王雍是正午时分没的,当时屋里静悄悄的,白银去小厨房里为他热饭,没留意他走时,床上趴着的人已没了呼吸。 等白银捧着碗回来,王雍垂在床边的手早就又冷又硬了。 白银哭天喊地地跑出厢房,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去暖阁上找傅徵。可是刚进了暖阁,又意识到傅徵也病着。他便像个没头苍蝇,跑里跑外,终于找到了一直守在楼下的祁禛之。 祁禛之叫了几个小厮,给王雍穿好衣服,雇了辆马车,把人运去了南城外的乱葬岗。 他房里的东西早已被孟寰的手下搜查了一个遍,而在那条不大不小的炕下,祁禛之竟又翻出了一叠写好但还未寄出的信。 信是给敦王的,不知是何年何月写的,里面内容繁杂,言语凌乱。 王雍虽没念过几天书,但字写得倒是不错,工工整整,隽秀灵动,末尾时不时还会填上几笔小巧的画作。 就像是……在哄孩子。 祁禛之忽然想起傅徵说过,当年敦王流落在外时,是王雍照料他生活起居。那时的敦王才多大年纪,又吃过什么苦?想必在察拉尔盐湖时,那非人的磨难全都遭在了王雍身上。 因此王雍才会挂念地问,今年冬日,殿下耳朵上的冻疮还好吗? 因此王雍才会附上一只玳瑁猫的小画,说,殿下瞧瞧,这和你小时候养的那只像不像呢? 敦王的来信很少,多数都在说傅徵的事,王雍送去的信很多,信里讲的都是他有多思念当初那个他照顾过的孩子。 所以,傅徵才会说,他又没什么大错,得过且过吧。 得过且过到了现在,成了要他命的把柄。 “二哥?”白银细声细气地喊道。 祁禛之把信递给了他:“烧了。” 白银忸怩地拿过信,小声说:“将军醒了。” “我知道了。”祁禛之点了点头,却坐着没动。 白银又说:“他问我,你还在不在。” “就说我回要塞了。”祁禛之起身,准备离开。 “二哥……”白银有些不甘心,“要不,你今晚留下吧,将军他好像挺想见你的。” 祁禛之并不领情:“但我不想见他。” “二哥……” “别叫了,”祁禛之打断了白银的话,“回去把行囊收拾好。” “收拾行囊?”白银吃了一惊,“收拾行囊做什么?” “四象营不会在天奎久留,我现在是孟少帅帐下的一个参谋,马上要随营离开,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祁禛之问道。 白银张了张嘴,他本想说,这得问问傅将军才好。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憋了回去,最后低下头,红着脸应道:“我愿意。” 祁禛之一点头:“那你收拾好东西,来要塞找我。” 白银顶着一张滚烫的脸,把祁禛之送出了宅子。 他抬头看了一眼暖阁中微弱的烛光,想了想,默默回了厢房。 傅徵正靠在软榻上,静静地等着。 很快就是子夜,烛灯随之燃尽,火光一闪,倏地灭了。 半阖着眼睛的傅徵一下子惊醒,他下意识叫了一声杭七,半天没有等来一向喜欢走窗的人,这才想起杭七已经不在了。 碗里的药早已凉透,苦涩的药气凝在阴冷冷的屋中,叫傅徵狠狠打了个哆嗦。他摸索着起身,想找根蜡烛重新点上,可翻箱倒柜半天,也没寻来一支能用的蜡烛。 暖阁下招了耗子似的,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傅徵以为是有人来了,于是勉力提声喊道:“白银?” 白银没出声。 而就在这时,身后的窗楞忽地一开,一阵卷着铁锈味的风瞬间裹了傅徵一身。 “谁……” 这话他没能说出口,因为,随着那阵风而来一道黑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第120章 “别怕,是我。”那人温柔地说道。 天刚亮,悠远的号角声撕开了灰蒙蒙的天。踏着将露未露的晨曦,四象营缓缓拔营起行。 长军之中,祁禛之于马上回头看了一眼隐匿在茫茫雾色中的白石山和天奎要塞,久久未能收回目光。 白银跟在他身边,怯怯地问道:“二哥,我们要去哪里?” “跟着大军走就好。”祁禛之回答。 白银担忧道:“那将军怎么办呢?” 祁禛之没说话。 “他还病着,一个人住在那空空荡荡的宅子里,会不会害怕呢?”白银自言自语道,“我该给他道声别的,当初,还是将军出钱买下了我呢。” “你不恨他?”祁禛之忽然问道。 “恨?”白银一时没反应过来祁禛之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应当恨傅徵,他想了半晌,笑了起来,“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当年太小,什么都记不清,哪里会有恨呢?过去不认得将军,平白有些怕他,现如今却发现,将军一点也不可怕。” 祁禛之沉默地点了点头。 四象营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一路黑云压境般向总塞驶去。不过一日,已几乎能望见天浪山下的总塞烽燧了。 夜晚扎营,云淡风轻。 漫天星辰满布穹庐,一牙弯月映着长河。营中有人吹起了胡笛,悲怆辽远的音调如风,散在春幕下的夜空中。 孟寰站在一个草垛边,静静地凝视着远处。 “为什么一定要把杭六杭七还有王雍全部杀掉?”祁禛之来到了他的身后。 听到这个问题,孟寰那年轻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自嘲之色:“你觉得为什么?” “你想保下傅徵。”祁禛之毫不犹豫地接道。 孟寰意味深长地看了祁禛之一眼:“二公子很聪明。” 祁禛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们认了罪,担了责,把傅徵择得干干净净,来日再论,傅徵也不会因此身败名裂。” 孟寰抬起了嘴角:“是不是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悲?” “没有。”祁禛之淡淡回答,“只是为死掉的人感到不值。” 这话仿佛触动了孟寰的某根心弦,他神色微动,轻笑了一声:“确实不值。” 风吹草动,留下几缕淡淡的花香。 值与不值,都已化作春风去了。 回了营帐,白银已经为祁禛之铺好了被褥,他绞着手站在一旁,红着脸道:“二哥,我来服侍你更衣吧。” 祁禛之身心俱疲,他往行军床上一坐,摆了摆手:“不用,你去睡那头。” 白银有些失落,但并不敢忤逆祁禛之,他脱掉外衣,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睡到了角落里。 在白银看不见的地方,祁禛之忽然肩膀一垮。 连轴转了数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天要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一旦停下,脑海中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起白娘死在问疆下的惨状。 临死前,白娘喊道,仲佑! 仲佑…… 祁禛之深吸了一口气,抬起脸,忽而发现掌心已满是温热的泪水。 白银似乎是睡着了,小小一团,卷在被子里,只是身体时不时轻轻一颤。 祁禛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圆圆的腕扣,然后拉过白银缩在脸边的手,为他扣了上去。 白银立刻睁开了眼睛。 “这是千金线,我从……从杭七身上拿走的,你带上,能防身。”祁禛之说道。 白银好奇地摸着腕扣:“怎么用呢?” “把这个机关按下,”祁禛之手把手教道,“按下后,会弹出一个金钩,金钩钉在人的身上,能穿透皮肉,哎,不要用手去摸千金线,线身锋利,会伤到你。” 白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平日里没事,就多练练,保不齐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祁禛之说道。 白银与祁禛之贴得太近,被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气息围了满身,登时羞红了一整张脸,他害羞道:“多谢二哥。” 祁禛之随口回道:“不必谢我,有了这东西,将来你一个人在外面,也安全些。” “一个人?”白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二哥,你不要我了吗?” “我……” 祁禛之正欲解释,但话还没能说出口,营帐外忽地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孟寰身边的传令兵在外大声禀报道:“白参谋,总塞突燃烽燧,少帅请您去中军帐议事。” 第48章 揭竿而起 傅徵醒时,先是感觉到身下微微晃动,而后又听到几声跑马嘶鸣,似乎是在路上。 一只手轻柔地抚过他额间,大概是想为他捋平一直紧蹙着的眉心。 这是什么地方?傅徵心底微惊。 “小郡王,”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我们快到苏勒峡了。” 傅荣收回手,为傅徵拉了拉搭在身上的狐裘,俯身钻出马车:“离哨城还有多远?” “不到一天的行程。”手下人回答。 傅荣点点头,稍稍松了口气:“今夜我们就住在苏勒峡,明早再走。” “是。”手下人领命而去。 躺在车中的傅徵却狠狠一震,苏勒峡?如今他们难道已经离开了冠玉,一路往北,抵达了胡漠人的南关苏勒峡了吗? 半夜潜入宅子把他掳走的傅荣想做什么?带着大兴的大司马傅将军投敌吗? 第121章 回完手下人的话,傅荣带着一身早春寒气钻进轿厢,他看了一眼似乎依旧昏着的傅徵,从袖中摸出一枚丹药,塞进了他的口中。 这丹药极苦,入口便化,傅徵一个没留神,掩着嘴呛咳了起来。 “召元?”傅荣见他醒了,立刻欣喜地叫道。 傅徵侧过头,支起身,伏在马车中的小榻上干呕了起来。 傅荣忙替他顺气捋背:“这是软筋散,别怪我,我只能这么做。” 傅徵就着傅荣的手喝了两口水,压下胸口泛起的苦气:“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傅荣回答,“你睡了快一天。” “一天?”傅徵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天能从天奎走到苏勒峡?” 傅荣一怔,旋即又笑了笑:“父亲,你什么时候醒的?不过没关系,你现在一时半刻,也动弹不了。” 傅徵戒备地看着他:“你去哨城做什么?” 傅荣见傅徵已经知晓,便也不再瞒着了,他答道:“我要带你去见敦王,他现在就在哨城。” “敦王?”傅徵隐隐意识到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他急声问道,“敦王怎会在哨城?” 傅荣有些怜爱地抬手摸了摸傅徵脸边的碎发,说道:“方才我确实骗了你,你并非只睡了一天,而是四天。这四天中,北塞发生了很多事,但唯独没人发现,独居在天奎的傅将军失踪了。” “你说什么?”傅徵心口一凉。 四天前,毕月乌以总塞烽火信为号,传令部众,堂而皇之地扯旗造反。 消息层层落下,三年间,无数听令毕月乌行事的大小将士一夜之间揭开了身上披着的那层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足足七座要塞的控制权。 就在傅荣带着傅徵离开的那一晚,天奎骑督赵文武向二十四府和二十八要塞发信,终于彻彻底底道破了支撑了毕月乌这么久的一个惊天大秘密: 当今皇帝谢悬,并非谢氏血脉,他是当年长康道废妃与侍卫私通生下的野种。 这便是毕月乌的两大秘事之二,皇室隐辛。 瞬间,过去弥散在北塞的种种流言蜚语都有了根据。 他们所忠于的皇帝,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原本属于毕月乌的,不属于毕月乌的,纷纷摇旗呐喊,一时间边塞烽火信接连成片,北塞叛乱的急报一路快马加鞭,送到了谢悬的桌案上。 随着那则秘闻一起的,是敦王的行踪。 作为野种的儿子,敦王被毕月乌“扣下”,光明正大地成了叛军的“人质”。 而身在四象营中的孟寰,万万没有想到,他大发慈悲地忍让竟成了傅荣更进一步的手段。 傅荣没有简简单单地救下被劫走的敦王,他疯了似的,将原本罩在四象营上的遮羞布扯去,露出了这支大军分崩离析的末途。 坐在中军帐内,祁禛之甚至能听到身边的窃窃私语声。 有人马后炮道,当初就不该千里疾驰回京拥戴三皇子向王。 又有人讥讽道,不拥戴向王拥戴谁?他那大小便失禁的叔父还是当时不到五岁的小皇子? 众人说起傅徵带兵回京支持谢悬一事,纷纷扼腕,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祁禛之听了许久,忽然开口道:“八年前,先皇顺帝的贤德太子还活着,为何那时无人想起他?” 一听这话,中军帐内的将军、参谋们顿时面面相觑,少顷,有一人答道:“贤德太子空有贤德之名,当初他代先帝犒军时,曾任由刺客混入手下人中,密谋行刺傅将军。” 祁禛之一愣,这事他倒是闻所未闻,因而不由抬头看去,就见自家姐夫的幼弟吴琮站在不远处,一脸严肃地说。 “正是正是,”青龙帐下主将高宽接道,“那次傅将军重伤,先皇顺帝却执意压下此事,寒了将士们的心。后来,先帝病逝,死前忽然用一纸密诏废了本该名正言顺继位的太子,改立向王。太极宫内乱,京梁告急,将军这才带着我们回了京。” 那都是八、九年前的事了,祁禛之只知道一个轮廓,并不清楚其间秘辛。 过去,在旁人看来,傅徵扶立向王不仅是顺应先帝之意,也是借机除掉重文轻武、优柔寡断的太子的好时机。 但在四象营中人看来,他似乎是没得选。 若是贤德太子继位,第一个死的,怕就是他傅徵。 那么,傅徵知不知道谢悬的身世另有隐情呢? “先前总有传闻说,那叛军毕月乌暗中收到了傅将军的支持,我看净是放屁!”说话的又是一个曾跟过傅徵的老将,他唾骂道,“那皇帝老儿是谁生的跟召元有什么关系?他何时操心过这等肮脏恶臭的事?” “此话差矣,”又有人反驳,“将军为人正直,他在京梁待的时间也久,若是知道了什么,也极有可能!” 祁禛之心底一动,这不就和毕月乌的第一大秘事对上了吗? 皇帝不仁,兔死狗烹,傅徵惨遭折磨,身负不公。 如今,第二大秘事一出,人们将愈发深信不疑,那傅徵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忠臣良将,为国为民,被一杂种折磨,何其残忍? 毕月乌步步为营,将傅徵扯做一面大旗,插在了自己的营盘上。 这面大旗过于招展,以至于连四象营中军帐里的人都忍不住共情起毕月乌来。 第122章 “够了!”孟寰终于忍不住了。 数天来,他按起葫芦浮起瓢,整个北塞被叛军搅得乌烟瘴气。四象营还来不及内部肃清,就开始紧跟着肃清要塞和兵府。 他气得七窍生烟,一面摸不准跑去做毕月乌“人质”的敦王是什么意思,一面又开始疑心傅徵到底是不是真的暗中支持叛军。 孟少帅左支右绌,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好似一个裱糊匠。 他指着那帮讲闲话的人破口大骂:“有这功夫反嘴挑舌,不如静下心好好想想,眼下该怎么办?” 众人立马安静——在这中军帐内,若是孟少帅发了火,就绝不要伸着头赶上去挨骂。 但新入帐的“白参谋”可不知这规矩,他拱了拱手,说道:“少帅,您不如去把傅将军请来,既然那叛军打的是他的名号,把傅将军请来,一可以震慑人心,二也能堵住悠悠之口。” 孟寰嘴角微抽。 他何曾没有想过去找傅徵,可是刚刚才把人孤零零地撇在天奎,眼下又去请,且不说他那身子骨能不能禁得住长途奔波,就说人愿不愿意来还是个大问题。 祁禛之倒是很懂孟寰的心思,他接着道:“若是少帅信任,我可以代少帅跑一趟。” 傅徵就在天奎,前些日虎无双偷袭时,整个边塞都传遍了。 如今遇到此情此景,若是再不把人请来,怕是这四分五裂的四象营要乱得更彻底一些了。 孟寰知道自己没得选,可却依旧不甘心,他对祁禛之道:“从总塞到天奎要三、四天,四天前天奎要塞就已落入叛军之手,你现在去,怕是没什么用了。” “少帅这意思难道是傅将军真的支持叛军吗?”吴琮大声道。 众人心里都在暗戳戳地琢磨这事,被小吴将军一语点破,顿时纷纷抽气:“少帅,傅将军断不会在胡漠人随时会进犯时做出此等事!” “少帅,傅将军不主动寻来,该不会是被叛军控制了吧?” “少帅……” “行了,”孟寰不得已转了话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让白参谋孤身前往,着实不安全,不如……” “少帅!”正在这时,一传令小兵疾步奔入中军帐,跪在孟寰面前呈上了一纸密报,“少帅,斥候来信,天奎叛军刚刚声称,少帅您以通敌叛国之名栽赃陷害傅将军,并将其带走,软禁在四象营中。” “什么?”孟寰大怒,“谁这么胆大妄为,竟敢……” 话未说完,孟寰一滞,随后缓慢地意识到,傅徵,他已经不在天奎城了。 苏勒峡外的小镇中,一辆晃晃荡荡的马车停在了座不大的宅子外。 傅荣抱着傅徵,在一个小厮的带领下,来到了宅子的西厢房。 “这家的主君外出经商,把空房留给了我,今夜咱们先在这里落脚,明日再启程去哨城。”傅荣和声道。 傅徵浑身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任由傅荣摆弄,他阖着眼睛,置若罔闻。 “父亲,”傅荣软言温语地叫道,“你别生我气了,我喂你吃点东西,好不好?” 傅徵不说话。 “厨房下了面,肉粥也在火上温着,你想吃什么?”傅荣拉着傅徵的手问道。 傅徵还是不说话。 傅荣轻叹一声,俯下身,扳过傅徵的下巴,然后在他的唇角落下了一个吻。 这才,傅徵不想说话也得说话了。 他瞪着傅荣,颤声道:“滚。” 傅荣心满意足地笑了:“我让人把饭菜端来。” 当年跟在金城郡主身边时,傅荣,不,那时还叫章荣,生得瘦瘦小小,一双眼睛倒是清亮极了,全然没有如今看上去这样阴郁忧愁。 他本想躲在金城郡主身后,却不得不被自己孱弱的生母拉到傅徵面前,怯生生地行稽首礼。 傅徵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玉印,塞到了男孩的手中。 他说:“这个送你。” 男孩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傅徵其实也不是很懂这是什么,他想了想,回答:“是我从北卫人那里缴来的小玩意儿,可能是个印章,也可能是个装饰。上面的字我不大认得,你认得吗?” 早早就上书房的男孩歪了歪头,用稚嫩的声音念道:“这上面的字是……毕,月,乌。” 傅徵送的毕月乌,就这么烙在了傅荣的心里。 他坐在床边,轻轻地搅动着碗里的肉粥:“父亲,我以后想叫你召元,可以吗?” 傅徵闭了闭眼睛:“我不想听你叫我。” 被泼了一头冷水的傅荣甘之如饴,他吹了吹热气,把勺子送到傅徵嘴边:“召元,前几日你一直不醒,药也灌不下去,都是我嘴对嘴喂你的,你可不要嫌弃我。” 傅徵心乱如麻,被傅荣一番话说得毫无胃口,他偏过头,躲过了傅荣递来的勺子:“你跟谢寒衣到底想干什么?” 听到傅徵唤了敦王的大名,傅荣笑了起来,他温声说道:“我跟敦王可不是一路人,谢寒衣想要这个天下,我也想要,但若是他在,我就绝不可能越雷池一步。所以,我要让他死。不过,他是召元你亲手养大的,我不会让他死在你面前,你放心。” 傅徵看向傅荣。 “谢青极不是先帝的亲生子,还是我无意间从他那里得来的秘闻,如今,却成了插在他身上的一把刀。”傅荣淡淡一笑,“他以为他掌控得了毕月乌,可实际上,毕月乌早就是我的了。那个秘密已经传遍要塞、兵府和四象营,他们把谢青极和谢青极的子嗣们视为眼中钉,敦王,就是我的人质。” 第123章 傅徵面无表情地看着傅荣:“你真这么认为吗?” 傅荣笑着道:“不然呢?” 傅徵抬了抬嘴角,眼中隐露悲哀,他问道:“谢寒衣有没有告诉你,我到底是怎么中了丹霜之毒?” 傅荣神色微怔:“是……” “是谢青极丧心病狂,要以此把我锁在深宫一辈子,对吗?”傅徵嗤笑一声,“你真傻,居然会相信他的话。” 傅荣张了张嘴,忽而觉得一股寒意爬上了自己的脊梁,他就听傅徵道:“那丹霜之毒,就是他谢寒衣亲手喂给我的。” 轰隆隆!苏勒峡上闷雷声起,一道闪电劈下,将天地映得耀如白昼。 院外,一阵刀枪相碰撞开了紧闭的大门,一伙赤裸着上身,手持勾月弯刀的胡漠壮汉踏进了小宅。 傅荣大惊,他拎起傅徵的问疆,侧身躲在门边,顺着门缝,看到了闯入内院的胡漠人。 “他们怎么知道这里?”傅荣握着剑的手一抖。 傅徵艰难地支起上身:“软筋散的解药呢?给我。” 傅荣回过头,一时犹豫不决。 “你是想死在这里吗?给我!”傅徵呵斥道。 傅荣没得选了,他收起剑,跪在傅徵身边,喂他吃下了解药。 咚!一个身高足足九尺的胡漠人撞开了反锁的木门。但下一刻,只听“当啷”一声,长剑出鞘,一道银光随之闪过,那胡漠人的双眼已被割瞎。 “走!”傅徵拽起傅荣,提着剑越窗而出。 大雨降下,星河隐去。 傅徵带着傅荣骑上了一匹快马,向南奔去。 隔着雨幕,傅徵回头一望。他看到,就在苏勒峡的那端,接连着巫兰山和怒河谷的辽原上,一片黑压压的大军压境而来。 “报!前线岗哨来信,胡漠大军倾巢而出,眼下已越过哨城!” “报!苏勒峡斥候来信,贺兰铁铮率领驭兽营,踏平了关外数座兴民边镇!” “报……” 孟寰听着一声声的来报,脑中弦“咔哒”一声,绷断了。只见他一晃,仰面倒下,不省人事。 闻简吓得面色惨白,忙喊来军医,惹得中军帐内外大乱。 如今的边塞,从二十四府到四象营,军心涣散,离心离德,摇摇欲坠。不需重击,只消一碰,就能瞬间溃散。 而胡漠人来得,便是这样凑巧。 第49章 我把命给你了 一场大雨,浇醒了傅荣沉溺在好事将成中的大脑。他浑浑噩噩地跟在傅徵身后,好像还是十年前那个犯了错的男孩,在惶恐与不安中等待继父的责罚。 “敦王为什么会在哨城?”但傅徵没有责罚,他只是很平静地问道。 两人如今停在了南朔外的一处小镇上,十多年前那几场大战过后,南朔犹如荒城,四处丛生杂草,流民住在木棚下,忍耐着一日又一日的饥饿。 傅荣低着头,不忍去看。 “哨城是胡漠人的地盘,兴民根本无法轻易出入,他能去到哨城,说明胡漠人在这个时候南下并非巧合。”傅徵说道。 傅荣苦笑:“谢寒衣告诉我,他去哨城,是要见一个胡漠毒师,为了……给你求药。杭六之所以会入毕月乌,也是因为……相信了他。” 傅徵脚步一顿。 “他同样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谢青极,以巡边之名离京。不然,以他和姜顺的关系,又怎可能一路同行?”傅荣抬起红肿的双眼,“父亲,我是不是,犯了一个大错?” “是。”傅徵回答。 “那现在怎么办?”傅荣“扑通”一声跪在了傅徵膝下,“召元,这都是我的错,可我只是太想要你好好地活下去了。那谢寒衣告诉我,他有办法救你。他说,在胡漠,有一种高山奇药,名叫同心莲,能为人延寿数载。三年前我入四象营时,他找到了我,告诉我,若我能在四象营和二十四府中扶持起一支忠于他的私兵,他就会想办法救你,我……” “你糊涂啊。”傅徵摇了摇头,把傅荣拉起,“你不知道,我大兴的皇子敦王殿下,他早就恨透了谢青极,他想要的不止是这个天下,他还想要整个谢氏王朝就此覆灭。” 敦王谢裴谢寒衣,生在蛮荒的北塞,长在诡谲的深宫,从小到大,身边来来往往无数人,从未有一个能真正撼动他又狠又硬的心。 他扶立毕月乌,是真的打算“清君侧”吗? 不,他只是想离间四象营,给牢不可破的北塞捅出一个天天大的窟窿。 他去往哨城,是真的准备给傅徵求药吗? 不,他只是去给胡漠通风报信,好叫“鬼将军”带着泱泱大军,踏平大兴。 就连他随手漏给傅荣的“宫闱秘辛”,都成了撕开北塞的一道口子。 敦王谢裴谢寒衣,他只是单纯恨透了身边的所有人而已。 他要谢青极死,要大兴死,难道会心存悲悯,要傅徵活吗? “召元,现在怎么办?毕月乌已覆水难收,我难道要看着胡漠人进犯吗?”傅荣泣不成声。 傅徵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北方:“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于你而言,这是条不归途。” 傅荣惶然抬头。 “子茂啊,”傅徵面露哀色,“你知道的,一旦回去,不论是谁都保不住你。” 傅荣缓缓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他说道:“没关系,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 第124章 总塞烽燧上,闻简正在焦灼不安地踱步。 吴琮带着几份战报,匆匆赶来:“副将,不过一天时间,胡漠人已越过了数个北卫旧城,怕是明日就能逼近天浪山下。” 闻简面色凝重:“明日……” 吴琮展开地形图,直接铺于城垛上:“副将,若是今夜能有一股主力军,在南朔城拦下驭兽营,或许能拖住胡漠大军的脚步。” 闻简眉头紧蹙:“少帅现在如何?” 听到闻简提起孟寰,吴琮不由沉了口气:“军医说少帅急火攻心,现在还没醒呢。” “傅将军呢?”闻简又问。 吴琮沉重地摇了摇头:“没有消息。” 闻简掐住眉心,欲哭无泪。 他记得,当初孟老帅把他留在孟寰身边,为的就是他善左右逢源,能中和孟寰那副硬撅撅的驴脾气,可不是为的他能用兵如神、百战百胜。 但如今,偌大一个四象营,竟全落在了闻简头上,这内忧外患,于他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副将,”这时,一个不是太熟悉的声音在闻简身后响起,“如果可以,我愿意带兵去南朔城。” 闻简回头,就见祁禛之站在自己身后,他冷静、镇定,脸上看不出惧色,反而,有一种淡淡的从容。 “闻副将,我跟在傅将军身边,粗略地学过一些排兵布阵的皮毛,还研习过贺兰铁铮的兵法,若是无人愿往,我可以去。”祁禛之说道。 闻简有些为难。 “我和白参谋一起去!”吴琮也跟着叫道,“贺兰铁铮怎么了?当年不照样是四象营的手下败将?” 闻简一咬牙,终于决定替孟寰做一次抉择,他提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即刻为你点兵!” 傍晚,暮色将沉。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总塞闸门升起,披挂整齐的四象大军踏着一场瓢泼大雨,出征了, 本该是暖意融融的春日,塞外却一片肃杀。 祁禛之回头看向天浪山山尖,在那里,挂着一弯藏在阴云之下的勾月。 傅荣在凌晨惊醒,他第一眼看到了坐在门槛上的傅徵和斜靠在一边的问疆,随后,又看到了一张用麻绢纸写的长信。 “召元?”傅荣失神叫道。 两人在昨夜找到了一处旧驿舍,勉强落脚。傅荣按照傅徵所说,放出了随身携带的信烟,以此告知毕月乌下的八位主将、七位骑督下一步动向。随后,他又执笔写下了一封长信,将信用驿舍中仅剩的两只讯鸽,分别送往四象营和二十四府。 等做完这一切,他方觉头脑发热,四肢发软。 “好些了吗?”傅徵起身,走到傅荣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有回信?”傅荣诧异道。 “是。”傅徵点了点头,“四象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傅荣的眼中缓慢地聚起了一团光,他伸手抱住傅徵,闷声道:“召元,对不起。” 傅徵难得没有推开他:“不必说这种话。” 傅荣仰起头,看着傅徵苍白的下颌:“那你……能亲我一下吗?” 傅徵微微一动,却被傅荣抱得更紧了。 “就一下,好不好?我已经,已经没机会了……”傅荣几近哀求。 傅徵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掰开了傅荣缠在自己腰间的手。 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有人来了。 正当午时,先遣斥候来到了祁禛之马前,称在南朔城中尚未发现胡漠人的踪迹。 祁禛之和吴琮对视了一眼,点头道:“小心行事,隐匿行踪。” “昨日总塞来信,说不止一伙叛军往南朔城而来。”吴琮忧心道,“我……有点害怕。” “不怕,”祁禛之呼了口气,“交战之际,谁也不能害怕。” 他看向吴琮还略显稚嫩的面庞:“你比我从军日子长,应当上过战场。” 吴琮看了一眼紧随其后的高宽,低声道:“祁二公子,你我出身高门大户,就算上了战场又能如何呢?其实,我从未亲手杀过敌。” 祁禛之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傅徵曾说,你要去做那名不见经传的最底层,和我这些泥腿子们一起,用生生死死堆砌起名将的功绩簿。 名将的功绩簿…… 祁禛之回过头,看向追随他出征的将士们,轻轻地咬了咬牙。 人总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一夜长大,然后恍然意识到自己过去其实早已在无知无觉中见过自以为不曾望见的天日。 一股腥风袭来,是驭兽营的味道。 赵文武赶到南朔城时已近傍晚,随他一起的,是天奎要塞中所剩不多的二百镇戍兵。 其中有被毕月乌收拢的亲信,还有更多不明所以,自以为自己顺应天道的无知小兵。 祁禛之过去的同袍张双也在其中。 前些日要塞一战,张双伤了一条腿,他本该留在要塞中休养,却被骤不及防揭竿而起的毕月乌带去了南朔。 南朔城下,张双腿伤难捱,他忍得辛苦,但心里却很安稳。 直到…… 直到撞上了祁禛之手下的四象营。 天奎、天心、天尾、天氐四总塞镇戍兵齐聚,加上虚虚凑了五百人的冠玉府兵,就这么迎面对上了原本应当并肩而战的四象大营。 白天,祁禛之刚与驭兽营先遣军交过手,将士们正疲惫不堪,谁知又在天将晚之时,遇到了毕月乌。 第125章 不论是他,还是四象营中人,谁都不愿与自己的袍泽弟兄背道而驰。但天不作美似的,他们偏偏要在急战关头,挡住四象营的去路。 祁禛之面若凝霜,远远地看着身披玄铁甲的赵文武。 他是小宅护院赵兴武的亲大哥,是天奎要塞的骑督,也是过去祁禛之的顶头上司。 据说他曾做过傅徵的马前卒,曾为孟老帅打过旗,是四象大营的老兵。 但如今,他就这么横刀立马于四象营之前,形同陌路。 “赵骑督!”吴琮先一步开口了,“眼下胡漠来犯,事有轻重缓急,还请赵骑督体谅。” “体谅?”赵文武呵道,“谁知那胡漠人是不是你们引来的?” “胡说!”青龙帐下主将高宽脾气火爆,他叫骂道,“若不是你们这帮反贼,胡漠人又怎会趁虚南下?” “因为我们?”赵文武嗤笑,“从胡漠王庭到南朔,贺兰铁铮只用了不到七天时间,七天以前,毕月乌可曾有任何动向?高将军,依我看,那鬼脸早就知道这事了,你说,是不是四象营中有奸细?” “你……” “我可是知道,你们孟少帅处处看不惯傅将军,怎么,他这回没来?放着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迎战,难不成是知道那胡漠人不过虚晃一枪?”赵文武叫道。 祁禛之心底一顿,坏了,这怕不是正合了他们的道? 而就在祁禛之游移不决时,一道烟火信从四象大军身后飞出,下一刻,尾阵乱了。 “有埋伏!”一声声高喝从尾阵处叠传而来。 赵文武大笑一声,抄起长刀,直冲主阵杀去。 祁禛之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绪,一拉马缰,沉声对吴琮道:“点二百人速去支援尾阵,不要乱了方寸。” “是!”吴小将军拔出长剑,振臂高呼,“白虎帐的将士们,跟我上!” “我看谁敢!”随着旌旗方向一转,一声尖锐的哨鸣从尾阵处传来。 众人举目回头,就见一个形容俊美阴柔的年轻男子挟着一人,登上了长毂。 只一眼,军中便有不少人抽了口凉气。 因为,被那年轻男子挟着的,正是失踪了数天的四境兵马总帅,傅徵。 傅荣把问疆架在傅徵颈上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柄。 他双目赤红,眼眶充血,好似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要用傅徵这条命为毕月乌谋一个生机。 四下喊杀声惊天动地,傅荣眼前光烟缭乱,他看不清身边人,看不清远处景,唯有呼吸间那缕似有似无的丹霜奇香在提醒着他,傅徵的命,在他手中。 “小郡王,你这是做什么?”赵文武率先惊声问道。 傅荣勾起嘴角,凄然一笑:“敦王叛国,将毕月乌一事出卖给了胡漠,眼下,贺兰铁铮带着驭兽营倾巢而出,我大兴的北关,保不住了。” “你说什么?”赵文武顿时失色。 傅荣手下一紧,剑刃贴上了傅徵颈上的伤布:“赵骑督莫慌,你心里清楚,这四分五裂的四象营,是拦不住胡漠人的‘鬼将军’的。” 自从傅徵出现,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祁禛之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低声道:“给我一把弓和一支箭。” 跟在他身边的小兵一哆嗦,下意识回答:“参谋,咱们将军还在他手上呢!” “我知道,别废话。”祁禛之狠狠一咬牙,“他会让开的。” 这时,傅荣的视线落在了祁禛之的身上,他轻笑道:“今日,我便带着毕月乌投靠胡漠,谁敢拦我,我就杀了傅徵祭旗!”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赵文武骇道:“小郡王,我等追随于你,是为我大兴行正义之事,而你,你今日居然要投敌?” 高宽怒骂:“真是可笑,尔等逆贼,打着替天行道之名,行如此苟且之事!傅子茂,你可还记得,将军他是你的继父!” “继父?”傅荣笑容艳丽如鬼,“若不是我继父,我又怎能有机会扯他做旗,自称是为天下、为民生、为大兴呢?” 这句话,瞬间惊醒了无数人。 无数曾为此追随毕月乌的人,无数曾为此执着替天行事的人。 还有无数……懵懂无知的人。 傅荣眼角终于淌下了两行清泪,他喃喃自语道:“傅徵,我真是恨你入骨……” 啪!一支长箭擦着长毂上两人的侧脸飞过。 “小心!”高宽一惊。 众人只见那高立于长毂上的傅荣猛地一抬手,割开了傅徵颈间那还未愈合的伤口,他癫狂大笑道:“没错,我恨他,我恨死他了!就是因为我恨他,所以我才要毁了四象营,毁了他所在乎的一切!” 就是此刻,傅徵越过千军万马,看向了拉弓搭箭的祁禛之:“放箭!” 祁禛之不松手。 “快放箭!”傅徵已能感觉到脚下长毂的隆隆震颤,那是驭兽营奔袭而来的征兆。 “天地不仁,我杀一个傅徵又算如何?毕月乌听我号令,放下刀枪剑戟,贺兰铁铮会饶你们不死的!”傅荣叫道。 可是,无论是四象营,还是毕月乌,没有人束戈卷甲,望风而降。 傅徵知道,是时候了。 啪!长弓几近绷断,一箭离弦而发。这回,祁禛之没有射偏。 “将军!”高宽声嘶力竭地喊道。 第126章 出人意料的是,就在那一箭即将洞穿傅徵与傅荣的胸口时,傅荣骤然一松手,将傅徵推下了长毂。 擦着翻飞的衣袂,祁禛之的箭,钉在了傅荣的胸口上。 他抬起嘴角,眼中却尽是释然。 “召元,”傅荣轻轻叫道,“我把命给你了。” 这话随风而起,却在他胸前飞溅的血洒在傅徵脸上的下一刻戛然止住。 傅徵茫然地舔了舔嘴角,尝到了一丝泛着苦味的腥甜。 那是傅荣鲜血的味道。 “将军。”不知过了多久,傅徵感觉到有一人来到了自己身后。 祁禛之俯下身,将猩红的披风搭在了傅徵的肩上:“四象营的将士们看着你呢。” 傅徵无措地仰起头,看到了祁禛之深邃又隐露哀悯的眉目。 他木然地捡起问疆,抬眼望向无数注视着自己的将士们:“毕月乌为奸人蛊惑,传流言于边关,行谋逆之事。今日诛杀奸邪,诸位袍泽弟兄蜂然复聚,我四象大营重振旗鼓,定能杀退胡漠蛮寇,守住我大兴北关。” 旌旗猎猎,卷着腥风而来。 行将支离破碎的四象大营在这一夜瞬间弥合,南朔城下火把攒动,人影如魅,排山倒海般的呼声就此扑向胡漠大军。 此时此刻,傅徵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难言的悲怆,但这悲怆一闪而过,旋即消失不见。 第50章 软禁 春雨刚停,转眼入夏。 与胡漠人的大战持续了月余,双方各有伤亡。五月初五那日,驭兽营鸣金收兵,顺着西江的源头怒河谷,缓缓撤去。 这么一场声势惊天动地的战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幕了。 小郡王傅荣死了,四象营中再没人提起毕月乌一事。 孟寰装模作样地罚了叛乱的七位要塞骑督三年俸禄,打了二十军棍,此事,便轻轻揭过。 远在京梁的皇帝似乎也没有异议。 毕竟,贼首已伏诛,所有罪责由他一人来担。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此时此刻的北塞军务,再也承受不了一场彻头彻尾的肃清了。 除此之外,原本传得沸沸扬扬的当今皇帝身世之谜,也随着他的叔父和亲侄儿,赵王谢通与沈南郡王之死,而再无人敢提起了。 一切将定,似乎又要回到过去那安静祥和的日子了。 除了一事至今未明,那就是敦王谢裴,依旧杳无音讯。 湿润的暖风抚过怒河谷,为浴血而归的将士们送去了一缕温情。 慕容啸骑着一匹枣红大马,手上拎着个张牙舞爪的巫觋魔面具,在一条清泠泠的小溪边,晃晃悠悠地踩水而过。 “贺兰将军。”溪边立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公子,他行北卫旧礼,冲慕容啸微微一颔首。 慕容啸高坐马上,眯了眯眼睛:“你就是……” “谢裴,谢寒衣。”叛了国的皇子文质彬彬道。 慕容啸爽朗地笑了起来:“原来是敦王殿下,真是巧了,幸会幸会。” 这话说得,好似不是他叫人在此地等候自己一般。 谢裴倒是很有涵养,他礼貌地问道:“贺兰将军这是要收兵回王庭了吗?” 慕容啸懒洋洋的,他活动了一下肩颈,舒了口气:“先不回,路上转转,敦王殿下要和我一起吗?” 谢裴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他点头道:“有幸能和将军同路。” 话音刚落,远处奔来了一匹白马。 怒河谷气候宜人,曾有北塞江南之称。此地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河谷中草甸丰茂,百花争艳。两侧崖璧陡峭,坡势起伏,远处高山雪顶,天蓝如碧,仿佛一片人间仙境。 若不是仙境中有个长了副血盆大口的艳鬼,这风景想必会更美些。 “将来你不如就住在这里,日日看着这红花绿草。如何?”慕容啸友善道。 谢裴眉目舒展,神色怡然,不答这话。 慕容啸自讨了个没趣,他“啧”了一声,颇有些正色地问:“你找到做引子的人了吗?” “找到了。”谢裴回答。 “哦?”慕容啸忽然来了很大的兴趣。 谢裴却淡淡道:“已经把药给他灌下去了。” “他心甘情愿?”慕容啸略表吃惊。 “死到临头了,情不情愿也由不得他,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贺兰将军还是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把金环扣在傅召元的身上才是。”谢裴悠然说道。 慕容啸摸了摸鼻子,心悦诚服:“还是敦王殿下手段高明。” “不敢。”谢裴一拱手。 两人说着话,已行至一座小小农房前。 这农房就坐落在河谷半山腰,往下俯瞰,能见湍流长河和潺潺小溪,往上仰视,能见一座奇峰立于山后,日出之时,金顶烁烁,夺目耀人。 慕容啸领着谢裴,轻车熟路,绕过门前小径,推开了栅栏木门。 小院中,有一老妇正在弯腰犁地,她的手边,一排青翠的小葱苗长得正旺。 “嬷嬷。”慕容啸扯开嗓门叫道。 这老妇怔了怔,抬起头,看向慕容啸:“是……吟儿来了?” 慕容啸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他走到这老妇身前,亲切地说:“嬷嬷,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个人。” 老妇看上去已年过花甲,耳目不便,腿脚倒还利索,她走到谢裴的身前,把这人上下打量一遍,喃喃道:“你……有些眼熟。” 第127章 慕容啸勾起了嘴角,他凑到这老妇耳边,嬉笑道:“嬷嬷,只是有些眼熟吗?” 老妇又将谢裴仔细地瞧了瞧,还是没能认出他到底是谁。 慕容啸遗憾地叹了口气,他按住谢裴的肩膀,语气温和:“嬷嬷,你不记得他了,可还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被关在万寿宫里的南兴质子吗?” 听到这话,老妇那张皱纹丛生的脸上缓缓浮现起了惊骇之色,她怔怔地看着相貌清秀、低眉顺目的谢裴:“你是……” “阿娘,我是阿尔尕,您认不出了吗?”谢裴注视着这老妇与自己完全不像的面孔,轻和一笑。 原来,站在两人面前的,正是当年陪嫁金央公主罗日玛入北卫皇宫的侍女,阿央措。 “和你阿娘说两句话吧。”慕容啸一顿,“我在外面等你。” 谢裴的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温润、谦和的笑容,他语气中略带失望,但目光里却没有落寞,他问:“阿娘,您真的不记得孩儿了吗” 阿央措有些彷徨,但还是镇定地应道:“你离开时太小,我,我认不得了。” 谢裴体谅道:“也对,当年国破时,我爹自己都难保,更别说才虚虚三岁的我了?。” 阿央措笑了笑,她生硬地拉过谢裴的手:“来吧,进屋来说话。” 谢裴顺从地跟着她,只是,在这老妇看不见的地方,原本严丝合缝挂在谢裴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与敦王同行的御史大夫姜顺也是在五月初五这天,九死一生,逃回了总塞。 他一身衣衫早已破破烂烂,一张细皮嫩肉的脸被晒得黝黑,一双执笔写字的手被磨得粗粝。站在城楼下叫门时,把守的官兵差点把他当成个叫花子一箭射死。 得知出巡边关的朝廷大员没死,孟寰兴高采烈地迎出了城,他狠狠拍了拍姜顺瘦弱的肩膀,大笑道:“老兄,我还以为你喂给胡漠人当口粮了呢,斥候们在外找了你一个多月,都没找着你的踪迹。你去哪里明哲保身了?” 姜顺差点被孟寰的铁砂掌拍得膝盖砸地,他哭哭啼啼道:“敦王,敦王叛国啦!” 孟寰早瞧姜顺不顺眼了,他见着这人此等惨状,顿时乐不可支:“老兄,你这情报来得有些迟,胡漠小儿都撤了军,你才想起给本帅通风报信。” 姜顺捂住脸,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敦王被孟寰秘密劫走时,放过了姜顺,这人本该以“侥幸脱身”之名,跑去下一要塞求援,谁知敦王算无遗策,竟给御史大夫大人留了后手。 姜顺被毕月乌带走,押在了天心要塞内。 一个月前,天心叛乱,姜顺趁机脱逃。可御史大夫大人兴许是出门没看黄历,命里犯了天神,刚一出要塞,就被一股流民卷进了北上的队伍中。 他颠沛流离数天,最后在北朔城落了脚,找了个赤脚大夫,治了治身上的伤,这才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御史大夫大人在京梁时何等风光? 此人乃是“北闻党”四大魁首之一,据说皇帝陛下已属意他来日位列三公。 姜顺本做好了回京就上下打点,领三公之位的准备,可这中途偏偏出了乱子。 他苦着个脸,完全没有苟且偷生后的快乐,坐在孟寰面前,像个枯皱皮的倭瓜,长吁短叹,忧愁万分。 “姜大人,你到底有什么糟心事?”孟寰关切道。 也不说出来,让大家都乐呵乐呵。 姜顺苦笑:“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说出来,心里会好些。”孟寰很诚恳。 姜顺欲言又止,他看了看四周,确定这议事堂里只有他和孟少帅两人了,这才启齿道:“在逃难的路上,我不幸伤了那里,北朔城的赤脚大夫说,大概是废了。” 孟寰嘴角一抽,他摸了摸鼻尖,又摸了摸眼角,一番抓耳挠腮后,孟少帅这才叹道:“老兄你……真是倒霉。” 姜顺直摇头:“不说了不说了,陛下不是已令我回京复命了吗?我明日就启程,明日就启程!” 孟寰忙不迭把他送出门:“姜大人,我阿娘在军中行医二十年,治跌打损伤、分筋错骨是一绝,若是你不急着走,我去天觜把她请来……” “不必不必!”姜顺连连拱手,“我明日就启程!” 说完,他脚下生烟,恨不能天上降下一片祥云,载着他立刻回京。 可走了一半,姜顺又止住了。 他在怀里摸了摸,抽出一封破破烂烂的信,转身递给了孟寰。 “少帅,”姜顺低声道,“敦王车驾被劫走之前,他曾给过我一封信,叫我来日见了傅将军,亲手交给他。这信揣在我怀里,一直不敢丢,只是现在,我……我实在没脸再去见傅将军。这个,你代劳吧。” 孟寰眉梢一挑,一口应下:“没问题。” 敦王被劫走前就给了姜顺一封信,让他送给傅徵,难不成,此行敦王已打定主意有去无回了? 孟寰捏着那封在姜顺怀里揉搓了一个多月的信,脸上神色复杂。 他招手叫来亲卫,问道:“傅将军这两日如何?” 那亲卫低头抱拳:“将军近些天好多了,吃进去的药不再吐了,饭也能用一些了。” 孟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从南朔城回来后,傅徵断断续续病了月余。 第128章 从急火攻心中缓过劲来的孟寰急匆匆地把江谊拽上前线,勒令他看好傅徵,千万不能叫这人死了。 只是孟寰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让人独身待在天奎,他让出帅帐,把傅徵留在了四象营。 帅帐里一股呛鼻的药味,孟寰一掀门帘,就被迎头袭来的清苦扑了一脸。 他耸着鼻尖,心中暗道,等傅徵走了,这帅帐可得好好清洗一番。 眼下正值晌午,白银端着一碗粥,坐在榻边给傅徵喂饭。他见了孟寰,赶忙起身:“少帅。” 孟寰接过碗,摆了摆手:“让人都出去。” 白银看了一眼神色恹恹的傅徵,低着头,蹭着帐角溜出了门。 “这小东西,是祁二郎从哪里找来的,怎么成天曲里拐弯的?”孟寰嘟囔道。 傅徵掩着嘴咳嗽了两声:“有事?” 孟寰放下碗,把姜顺那封信丢到了傅徵的身上:“你家殿下给留的绝笔书,看看都写了什么吧。” 傅徵皱了皱眉,他拿起信看了两行,又随手丢还给了孟寰:“你来念吧,我头晕。” 孟寰眼角一跳,忍下脾气,一行一行地念了起来。 其实内容无他,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问候,孟寰越读越奇怪,他咕哝道:“这谢寒衣是什么意思?自己叛国前,还要说几句好听话来哄一哄你?” 傅徵支着头倚在枕上,神色未改:“没有正经话,就直接烧了吧。” “诶,慢着,”孟寰拎起信,诧异道,“这底下应当是还有一段的,怎么没了?” 长信洋洋洒洒,前面写的全是废话,除了最后一行。 最后一行上道:傅子茂已知我要做之事,他也知此事该如何去做,若是他遭遇不测,命数将尽,你须得…… 须得什么? 后面字迹模糊,似乎被姜顺身上的臭汗给濡湿掉了。 傅徵也有些奇怪,他接来看了两眼,同样辨认不出那些被濡湿掉的字迹都是什么。 “烧了吧。”傅将军只能这样命令。 “你当真是铁石心肠啊,敦王殿下也算对你一片赤忱了。”孟寰哼笑道。 傅徵阖着眼睛,淡淡回答:“赤忱又如何?他通敌叛国,是我大兴的罪人。” 孟寰“呵”了一声:“傅将军讲话永远如此冠冕堂皇,怪不得大家都喜欢你呢。” 傅徵睁开眼睛,神色漠然:“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孟寰摇头,“这些话,你可以等回了京梁,去给皇帝陛下说。” “回京梁?”傅徵猛地坐起身,眼前却禁不住一黑。 孟寰扶住他手臂,刻薄道:“怎么了?不愿回去?我瞧着皇帝陛下对你可是用情至深呢。” “孟伯宇!你……” “我怎么了?”孟寰一挑眉,“我那话可是说到你心坎上了?” 傅徵咬牙道:“你不是不知道谢青极是个什么人,你还要让我回去,真是……真是禽兽不如!” 孟寰大笑:“禽兽不如?傅召元,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啊!” “我要回天奎。”傅徵甩开了孟寰的手,就要下地。 孟寰却一把按住了他:“回什么天奎,你就在这帅帐里好好待着,等我将上奏的折子写好,陛下下了旨,诏你回京受审,我会放你回天奎收拾细软的。要知道,替你瞒下杭六操纵细作,害死无辜者一事已是我仁至义尽,你不要不知好歹。” “你……”傅徵羞愤道,“你现在是要软禁我吗?” 孟寰笑容森然:“傅召元,你明知毕月乌一事而不报,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投敌叛国,我不软禁你软禁谁?北塞因你而起了这样大的战事,你不回京梁,谁回京梁?待等奏疏呈递上,满朝文武都会知道,我大兴的大司马傅将军是个徇私枉法、姑息养奸的佞臣。不过……” 孟寰话锋一转:“不过,杭六杭七、王雍以及傅荣业已伏法,死无对证,刑部也奈何不了你什么,只是那虎符军印……怕是不能再握在你手中了。” 虎符军印…… 是了,虎符军印才是孟寰真正想要的东西。 傅徵面色惨白,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人:“原来,你恨我,不是因为饮冰峡一战。” 孟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与不是又当如何?我恨你,是因为你本身就足够可恨。” 第51章 我在生你的气 南朔城一战时,祁禛之的眉骨上落了道伤,那伤不深,但却很险,若不是毫厘之差,他的整只左眼就要废掉。 一月过去,这道伤已长好,只是伤疤隔断了一侧长眉,在他那张俊美的脸上留下了几分凶煞的攻击性。 傅徵一见,就要伸手去摸,祁禛之却立刻躲开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傅徵小声道。 祁禛之后退一步,拱了拱手:“将军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傅徵在帅帐里躺了一个多月,祁禛之在沙场上厮杀了一个多月,他上午刚刚带人前去复命,下午就被扭扭捏捏的白银请来,说是傅徵想要见他。 傅徵见了他却不说事,只是有些失落道:“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祁禛之不懂傅徵为什么一定要纠结那事,他忽然觉得很好笑,觉得这人有时脑子着实不甚清醒。 他就算是不怨他了,也不可能爱上他。 第129章 可惜傅徵不明白。 祁禛之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将军若是没有其他事,属下先告退了。” “别走,”傅徵忙站起身拉住他,“我有事。” 祁禛之只得站定。 “那个……”傅徵顿了顿,“我听白银说,你现在是孟寰帐下的参谋?” “是。”祁禛之一点头。 “那你可知,他递给朝廷的奏疏有没有送出去?”傅徵问道。 祁禛之眉梢微抬:“这我不清楚,将军可以直接去问孟少帅。” 傅徵有些为难,他犹豫了片刻,说道:“祁二公子能帮我去打探一下吗?” 祁禛之笑了笑:“傅将军,这恐怕不妥。今日我来见你,若是被少帅知道了,也免不了责骂,我若是帮你做事,他恐怕……饶不了我。” 傅徵缓缓皱起了眉,他有些疑惑地问道:“祁二公子,你难道也觉得,我是刻意隐瞒毕月乌一事的吗?” 祁禛之对答如流:“将军是不是刻意的,有将军你的道理。” “可是……” “我只知道,若是将军不为了自己的继子徇私,或许很多不该死的人,就不会死。”祁禛之的下一句话狠狠砸在了傅徵的心上。 傅徵和傅荣到底是不是一条线上的? 如今傅荣已死,再无可查。 而对于北塞的将士们而言,南朔城下,那把架在傅徵脖颈上的剑却恰恰证实了,傅徵绝不是傅荣的同谋。 可是,流言总会捕风捉影。 不少人开始觉得,若不是小郡王与敦王撕破了脸,将当今皇帝的身世之谜抖出,毕月乌事变时,胡漠人没有南下,那么最大的受益者依旧是傅徵。 而孟寰那隐晦不明的态度,也同样令人浮想联翩。 傅徵坐在帐中,甚至能听到帐外的喁喁私语声,他们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傅徵,明里暗里地试探傅徵,无所顾忌地议论傅徵。 因此如今,听到祁禛之这么说,傅徵的第一反应竟是,杭六害死了白娘一事该不会传到了他的耳中? 但还好,祁禛之的下一句话证明,他并不知道。 “杭六杭七还有王雍,你当真没有一点愧疚吗?”祁禛之反问。 “祁二公子,”傅徵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只是……” “你只是无能为力。”祁禛之无情地接道。 “我……” “所以你为什么要瞒下毕月乌意图谋逆之事?是为了小郡王,还是真的担心胡漠人会趁虚而入?”祁禛之反问。 傅徵望着他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眼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这就是当初你把我私下会见敦王一事告知孟伯宇的原因吗?” 听到这话,祁禛之先是一怔,随后展开笑颜:“傅将军,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又何必问我那么多?” 说完,他转身就走。 “等等!”傅徵叫道,“祁二公子,不论如何,请你去劝劝孟伯宇,让他不要把奏疏递上去,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我不能回京梁!” 不能回?为什么?我又该知道什么? 祁禛之懒得问,也不想知道。他掀开帐帘,对守在外面的白银一点头:“我走了。” 白银隐隐听到帐内的争执声,却不敢上前,他见祁禛之离开,忙追上去问道:“二哥,你怎么和傅将军吵架了?” “没有。”祁禛之回答。 “将军身体不好,你多让让他。”白银又说。 祁禛之停下脚步,低头看向白银:“你看上他了?” “不,不不是!”白银被祁禛之这话吓得脸一白。 祁禛之笑了,他一拍白银的后脑勺:“开玩笑呢。” 白银肩膀扭了扭,觑了一眼祁禛之的脸色,小声说道:“二哥,我感觉,将军好像很喜欢你。” 祁禛之轻笑一声:“我知道。” “那你还跟他吵架?” “他喜欢我,和我跟他吵架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喜欢他。”祁禛之觉得这小孩讲话有趣得很。 “可是,可是……”白银“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所以然来,他垂头丧气道,“我只是觉得将军人挺好的。” “那你好好照顾他,或许过不了多久,你还能随他去京梁呢。”祁禛之说道。 “京梁?”白银瞪大了眼睛,他当即叫道,“我不要去京梁,我要在这里陪着二哥!” 祁禛之乐不可支,他摆了摆手,对白银这话不置可否。 本以为这事就此揭过,谁知当天晚上,孟寰急匆匆地冲进祁禛之的营帐,告诉他,傅徵失踪了。 跟着一起失踪的,是被祁禛之丢去伺候他的白银。 傅徵丢了,是孟寰的事,可他带着白银一起跑了,那就是祁禛之的事。 大半个四象营都知道那位长得像个大姑娘的小子是祁禛之的堂弟,如今堂弟带着四境兵马总帅傅大将军失踪,将来论起罪来,少不了祁禛之。 祁禛之顶着一头官司,连夜把总塞周围的大小村镇转了一个遍,直至天亮,也没找到两人的踪迹。 最后,闻简怯怯地提了一嘴,说道,将军不会是回天奎了吧? 也对,天奎是他家,傅徵宁愿窝在天奎那穷乡僻壤里,也不愿在京梁享荣华富贵。或许他并非是逃走了,只是回家了。 想到这,祁禛之稍稍松了口气,他对孟寰道:“既然如此,那我去天奎一趟,想办法把他带回来。” 第130章 从总塞到天奎不过四天,傅徵病没好,白银不会骑马,自然不可能比一路快马加鞭的祁禛之快。 区区半天时间,祁二郎就在官道上的一处小驿舍找到了两人。 傅徵完全没有“逃命”时该有惊慌失措,他从容不迫地坐在驿舍外的小肆里喝茶,反倒是白银,抱着问疆,左顾右盼,一副生怕别人不知他在做贼的模样。 祁禛之松了口气,他下了马,走到傅徵身前恭恭敬敬地一抱拳:“将军,孟少帅让我请您回去。” 傅徵不理他。 祁禛之继续躬身而立,重复道:“将军,孟少帅让我请您回去。” “将军……”白银忍不住了,拉了拉傅徵,“二哥说,他要您跟他回去。” “哦,”傅徵目不斜视,“那你跟他说,我要回天奎。” “啊?”白银看了看祁禛之,又看了看傅徵,确定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将军,二哥他就在旁边。” 傅徵充耳不闻。 祁禛之直起身,索性一撩衣摆,坐到了白银身边:“将军,您这身体不宜长途奔波,不如先回总塞,等养好些了,我送你回天奎。” 傅徵还是不说话。 祁禛之耐着性子:“师父,跟我回去吧。” 说完,他冲白银使了使眼色。 白银赶紧直勾勾地盯着傅徵:“将军,还是回四象营吧,您今早不是还不舒服呢吗?” “回来吧,”祁禛之好言劝道,“江先生还在四象营呢,回去让他给你瞧瞧,好不好?” 傅徵终于舍得给祁禛之的一个正眼了,他问道:“是孟伯宇让你来的?” 祁禛之本想张口答是,可此时此刻,他忽然福至心灵,回答道:“不是,是我发现你不见了,所以偷偷跑出来寻的。” 傅徵笑了:“你日日跟在孟伯宇身边,居然还能发现我不见了?” “那是自然,”祁禛之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白银,“我每日都会找白银问你的情况,昨日他没来,我有些担心,所以去找你,这才发现你不见了。” 白银听了这话,赶紧抿住嘴,生怕自己说漏了,让祁禛之功亏一篑。 可傅徵竟还真信了,他眨了眨眼睛,神色微动。 “回来吧,总归……不能让一直守着你的那些将士为难,若是你不回去,少帅怕是要重重责罚他们。”祁禛之说道。 傅徵放下茶盏,垂下了眼睛:“我没打算走。” 祁禛之一抬眉梢。 “我只是……在生你的气。”傅徵盯着自己的指尖,“气你为什么连我说的话都不肯好好听。” 祁禛之张了张嘴,断没料到这竟是傅徵离开的理由。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傅徵瞥了祁禛之一眼,“若是孟伯宇来,我才不跟他走呢。” 祁禛之失笑,他只能不厌其烦地问道:“那现在,能回去了吗?” 傅徵利索地起身,从白银怀里拽走问疆:“把茶钱付了。” 祁禛之摸了摸鼻尖,摸出几个铜板,心里念着破财消灾。 只是自从这事之后,傅徵似乎觉得他与祁禛之之间就算冰释雪融,言归于好了,隔三差五就要凑到祁禛之身边,说些好听话。 到最后,目的无外乎两个:劝孟伯宇不要把弹劾他的奏疏递上京梁,求祁禛之陪他回一趟天奎。 祁禛之被烦得受不住,随口应下了第一个请求,却没料傅徵满心欢喜地信了。 他进而“得寸进尺”起来:“那你什么时候能和我回一趟天奎?” 见祁禛之不说话,傅徵又理直气壮地补充道:“是你之前答应我的。” 祁禛之只好答:“等我去问问少帅,若是他同意,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都行。” 结果自然是孟寰不同意,可傅徵却不死心,他暗戳戳地说:“孟伯宇看重你,你可以向他请命去巡视要塞,每年这个时候,四帐之下的参谋都要代大营检查边防。” 祁禛之正在擦枪:“四帐之下那么多参谋,我一个来历不明的新人,怎么好凑这种热闹?” “那你可以告假,然后偷偷带着我离开。”傅徵开始出些馊主意。 “就像上次你和白银一起半夜溜走那样吗?”祁禛之叹气,“傅将军,我求你饶了我吧。” 傅徵目光暗了暗,默默坐到了一旁。 如今这四象营中,流言甚嚣尘上,傅徵不愿在这里待下去,也情有可原。 祁禛之确实有想过,把人送回天奎再说,一来他不用每日都好声好气地应付傅徵,二来,傅徵自己的耳根也能清净些。 放下枪,祁禛之看向坐在自己身边沉默不语的人,心里莫名有些过意不去,他问道:“收营的时候,我瞧外面天气不错,要不要让白银陪你去烽燧上转转?” “不去。”傅徵斩钉截铁地回答。 哦,忘了,他不喜欢见人来着。 祁禛之又想了想,问道:“我听说高将军从塞外弄来了一坛子好酒,你不如去找他尝尝?” 傅徵静静地坐着,半晌没答话,就在祁禛之觉得他今晚要赖在这里不走时,傅徵忽然站起身:“那我走啦。” 祁禛之急不可耐,似乎很好心地把人送去了门口。 傅徵回身道:“你早点休息吧,我明日不来了。” 看着人离开,祁禛之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第131章 他曾扪心自问,他恨傅徵吗?应当是不恨的。 但他喜欢傅徵吗?这又很难说清。 他只是次次在面对傅徵时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可一旦发现了这种想要亲近的迹象时,又下意识地回避。 就好像…… 好像他在警告自己,永远都不要对这人产生一丝一毫多余的感情一样。 于是祁禛之彻底忘了,当初,他也曾心心念念着一个叫傅小五的人。 夜深了,白银蹑手蹑脚地钻进祁禛之的营帐,转了一圈,又蹑手蹑脚地钻了出去。 就这么来回几趟过后,祁禛之终于忍不住坐起身了:“你有事吗?” 白银缩着肩膀,十指交缠在胸前:“二哥,都子夜了,傅将军还没回来。” “什么?”祁禛之赶紧披衣下床,“他又跑了?” “应该没有……”白银嗫嚅道,“将军说他去找高将军了,而且,我见……将军的剑还在屋里头放着呢。” “高将军?”祁禛之说完,一拍额头,想起自己劝他去讨酒喝的话。 就那人喝不了三口便会发疯的酒量,没人看着,还不知要游荡去何处。 祁禛之顿时着急上火:“你问过高将军他去哪里了吗?在各处找遍了没有?” 白银摇了摇头:“我已经把总塞找遍了,高将军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怎么回事?这人又在玩什么猫腻? 第52章 和你一起,过完此生 祁禛之边系内袍,边琢磨道,非战时,整个总塞,上上下下,只有那座烽燧堡垒把守严密,白银没有通关手谕和口令上不去之外,其他地方都能畅行无阻。那也就是说,傅徵一个人跑去了烽燧。 想到这,祁禛之不由无语凝噎,他说让傅徵去喝酒,傅徵就真的去喝酒,他说让傅徵去烽燧上吹风,他还真去烽燧上吹风。 这人有什么毛病? 忽然,祁禛之系衣带的手一滞,他想起,傅徵离开前对自己说,我走啦,明日不来了。 明日不来了是什么意思?他哪天走之前会说这种话?他说明日不来了,还是说以后都不来了? 祁禛之被自己突如其来冒出来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一刻,他早忘了自己对傅徵的嫌恶和不厌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人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二哥,你怎么了?”白银见祁禛之一脸紧张,不禁问道,“将军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没事,”祁禛之忐忑不安,却还是要佯装镇定,“我带你上烽燧找找他。” 白银紧紧跟在祁禛之身后,一路絮絮叨叨:“二哥,你说将军他会不会是听了那些人背地里的议论,心里难过想不开,所以一个人走了?这两日我总见他闷闷不乐的……” 有闷闷不乐吗?祁禛之没注意,傅徵在他面前总是挂着一副很温和的笑容。 “二哥,那些人说的话真过分,你能不能管管他们,让他们不要再那样议论将军了?”白银接着道。 祁禛之心乱如麻。 敢在傅徵面前嚼舌根的也无外乎四帐主将和孟寰嫡系,他们会讲什么,祁禛之不用想也能猜到。 无非是诸如小郡王傅荣与他关系隐秘,傅徵罔顾人伦之类的难听话。 傅徵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祁禛之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 眼下,听到白银提起,祁禛之也禁不住一皱眉:“他们还说什么了?” “还说,还说……”白银有些难以启齿,“还说,当初那个什么郡主自杀,就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被傅将军,那个……” 祁禛之听了这话,脸色微变。他交完手谕,对上口令,一步并作三步,拾级而上,把白银甩在身后,一路奔上了烽燧。 初夏晚风清凉,吹得人心旷神怡。 祁禛之刚一登上烽火台,就在这心旷神怡的风里,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 “祁二公子?”傅徵沙哑又慵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祁禛之立马循声看去,果真,在那处高高的垛口上坐了一个人。 这人一身单薄的灰袍,手里拎着个小酒壶,不要命似的晃荡着双腿,稍一没坐稳,就会从这几十丈的高墙上摔下去。 祁禛之的心悬在了嗓子眼,他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坐在那里干什么?” 傅徵不知喝了多少,此时眼睛亮亮的,目光清澈如水洗般,他听了这个问题,似乎觉得很好笑:“当然是看风景了,今日天好,这里能看见巫兰山的雅尔库勒峰呢。” “看风景?”祁禛之一脸空白。 傅徵倚在城垛上,笑了起来:“以前,还只是个小兵的时候,我总喜欢半夜爬上烽燧,站在这里看草原,看雪山,看……被巫兰山挡住的怒河谷。后来,边塞总是在打仗,这样的机会就少了。” 祁禛之缓缓走近,顺着傅徵的目光看去。 烽燧下,是一望无际的北塞辽原,天上星河宛如流灯,笼罩在静谧的原野上。 原野尽头,数座巍峨的高山傲然伫立,那千百年来都无人涉足的雪顶被云雾隔开,仿佛是银河之上的宫阙,在静静地俯瞰苍生。 “若是能死在这里,这辈子也无憾了。”傅徵轻声说道。 祁禛之心底某处不知名的角落被这话蓦然颤动,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就在傅徵身体稍稍往前一倾的同一时间,扑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人从烽燧城垛上抱了下来。 第132章 黑夜中,傅徵那双清亮的眼睛怔怔地注视着他。 祁禛之心跳如雷,抱着人的手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 “傅召元,你疯了!”他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声叫道。 傅徵笑了一下,扬起头,亲了亲祁禛之的嘴角:“不小心,没坐稳。” 没坐稳…… 祁禛之面色铁青,他一放手,把人丢在了地上:“你知不知道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傅徵摇摇晃晃地站好,弯腰捡起酒壶:“我知道啊……” “那你还坐在垛口上?”祁禛之呵斥道。 傅徵又是一笑:“这不是没掉下去吗?” “你……” “就算掉下去了,也没什么嘛,反正我喝多了,肯定不会觉得疼。”傅徵笑着凑近祁禛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心,“你生气了?” 祁禛之确实生气了,他不仅生气,他还后怕,怕刚刚自己若是晚了一步,就会叫傅徵生生摔死在眼前。 但他却不敢开口大骂,更不敢再埋怨什么。因为,祁禛之意识到了,傅徵方才根本不是不小心没坐稳,他想死,他想让自己看着他死。 “没酒了,”看似没心没肺的人小声嘟囔道,“老高真的很抠门。” “那就别喝了,回去吧。”祁禛之缓声说。 “那你抱我回去,”傅徵拽住了祁禛之的腕甲,“我喝多了,走不动了。” “喝多了……”祁禛之长出了一口气,“我记得傅将军说自己酒量很好的。” “那是以前,”傅徵看上去有些生气,“后来……后来就不行了嘛。” 祁禛之语塞,他认命地走上前,揽过傅徵的腰,一打横,把人抱起。 傅徵乖顺地环住他的脖颈,微微发烫的额头贴在了祁禛之起了一层薄汗的颈间。 祁禛之手臂一僵,忽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他低头看向傅徵,发现傅徵也在看着自己。 “对不起,有一件事,我很对不起你。”傅徵说道。 祁禛之收回目光:“你把白银吓坏了。” “我瞒下毕月乌一事确有私心,傅子茂毕竟是我的继子。”傅徵闷声道。 祁禛之的手很稳,脚下也很稳,他目视前方,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以后不许再这样了,坐在城垛上很危险。” “子茂他……他的母亲是因我而死的,我对不起他。”傅徵轻轻叹了口气。 祁禛之一顿,他不禁低下头,却看到说完了这句话的傅徵已靠在自己颈边,睡着了。 他眼角微红,像是哭过了一样,眉目却很舒展,倚在祁禛之肩头,呼吸清浅又平稳。 对于过去在烟花柳巷里见惯了胭脂水粉的祁二郎来说,傅徵长得并不惊艳,他五官虽清俊,但初看时却有些平淡,有时温和得甚至让人觉得过于平平无奇。 而有时…… 祁禛之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在天奎要塞上的傅徵、在南朔城下的傅徵,他提着问疆,居高临下,眼锋锐利如刀。 那时的他,与如今睡在怀里的他,缓缓重合在了一起,轻轻触动了祁禛之心中一处隐而不宣又无从察觉的角落。 只是这种隐秘的感情甫一生根,就立刻被打断了。 “怎么这么大的酒气?”闻讯而来的孟寰皱着眉问道。 “他喝多了。”祁禛之回答。 孟寰眉头皱得更深了:“喝多了?哪来的酒?” 祁禛之不好出卖高宽:“我昨日去小镇市集上给他带的。” “以后别让他喝了,”孟寰看了一眼靠在祁禛之肩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傅徵,“喝多伤身。” “是。”祁禛之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了床上。 出了营帐,孟寰低声道:“奏疏写好了吗?” 祁禛之的视线随着帐帘落下,最后扫了一眼昏睡的傅徵,点头回答:“写好了,明日就能呈给少帅。” 孟寰“嗯”了一声:“越早把这个累赘送回京梁越好。” “是。”祁禛之忽然想起了什么,他顿了顿,问道,“少帅,傅将军说他不能回京梁,您可知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孟寰挑眉,“你不知道?” “我……应当知道什么?”祁禛之不解。 孟寰哼笑:“当年北卫国破,先帝的三皇子,也就是当今皇帝在万寿宫为质,是傅召元挡在了金羽卫前,救下了他一命。后来咱们的皇帝陛下连自己膝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儿子都会丢给傅召元养,若不是继了位,他现在恐怕还在冠玉郡当亲王,和傅召元形影不离呢。” “可是……少帅,”祁禛之斟酌道,“当初我接近毕月乌中人时,听他们说过,那皇帝陛下曾软禁折磨傅将军,此事……” “此事你觉得是真是假?”孟寰反问。 祁禛之垂下双目:“我曾在傅将军处,见过一箱金瓷纸长信,火漆印上有‘悬’字,我猜……那应当是陛下所书。” 孟寰冷冷答道:“当初饮冰峡一战,傅召元远在京梁,用一纸盖了军印的战令,把我营上千将士引入陷阱,只为给高车部族打开西关走廊。西关走廊一开,数千万雪花银涌入国库,为皇帝堵上了巨额亏空。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得来大司马这个一人之下的位子?金瓷纸长信而已,你所见的,也不算多。” 祁禛之低下头,一副不敢大声语的模样,仿佛觉得就算是天高皇帝远,也不应乱议宫闱秘事。 第133章 只是祁禛之很清楚地记得,傅徵的的确确说过他救下一位为质皇子之事,祁禛之没料到,那传说中的为质皇子居然会是当今天子谢悬。 那么,孟寰口中那个丢给傅徵养的儿子,想必就是叛了国的大皇子谢裴了。 于外人看来,傅徵与谢裴之间如此一衣带水的关系,很难说不是当今皇帝与傅徵一路分崩离析的原因之一,因而孟寰觉得,只要自己的一纸奏疏递上,大司马此生怕是再无回环的余地了。 傅徵倒台,军权四散,这正是孟寰给祁禛之的许诺。 可或许是因当初张双说的话仍徘徊在耳边,以至于如今功成就在眼前,祁禛之突然觉得此事另有隐情,他或许……不该瞒着傅徵做下这样的事。 孟寰把祁禛之的沉默看在了眼里,他眉梢微动,问道:“小子,你后悔了?” 祁禛之一震,抬手抱拳:“没有。” “傅召元待你不薄,”孟寰隐晦地点道,“你若是因此对他生了私心,也很正常。” “我没有。”祁禛之下意识否认。 孟寰轻笑道:“有与没有,都无伤大雅。十年前,他如天神降世般带着四象营横扫四境时,我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可望不可即的背影,盼望将来有朝一日能与他比肩而立。可是,事实证明,我永远无法与他比肩,这世上,有他傅召元就不能有我孟伯宇,有我孟伯宇,就不能有他傅召元。所以,你现在就算生了私心,也无所谓。因为,傅召元会亲手替你打碎你的心。” 祁禛之没说话,只是……不由自主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随微风轻动的帐帘。 “好好想想,你是想要一个能保住你余下亲人的威远侯爵之位,还是想要一个天煞孤星似的短命鬼。”孟寰一勾唇,“选择权在你。” 祁禛之闭了闭双眼。 傅徵留在他颈间的温度依旧萦绕不去,那抹清浅的鼻息、那股淡淡的奇香,以及……那人映在他眼里的笑颜。 祁禛之把这一切定义为他对傅徵的心软。 他确实对傅徵很心软,他怎么能不对傅徵心软呢? 他想强硬地把总是不知好歹凑到自己身边的人推开,可是每当想要推开时,总会难以狠心。 祁禛之忽然很生气,他在气傅徵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他。 若是傅徵不喜欢我,或许一切都会好办些。 早已沉沦却仍不自知的祁禛之如此想道。 当然,祁禛之一退再退的后果就是,傅徵开始一近再近。 第二日酒醒,他蹭到祁禛之身边,把自己细骨伶仃的手腕伸到了人家眼前:“你昨晚都给我掐青了呢。” 祁禛之扫了一眼,勉勉强强、有些艰难地在傅徵那白皙的手腕上找到了一圈浅浅的青痕,浅到若是伸来得不及时,马上就会消失。 祁禛之欲言又止。 “你这是什么表情?很疼的!”傅徵脸一沉。 祁禛之笑了:“我说傅大将军,您沙场征战二十载,什么大伤小伤没受过,手上被我捏青了一圈就喊疼,也太娇气了吧。” 傅徵收回手,闷闷道:“是因为你手劲太大了。” “我手劲不大,你就要送城垛上掉下去了!”祁禛之话说了一半,堪堪止住,他按了按眉心,放缓了语气,“那我去找瓶药酒,给你揉揉。” 傅徵立刻又把手伸了过去。 他身上没有三两肉,腕子细得骨节突出,祁禛之握在手里,有种自己稍稍一使劲,就会把这人的碰碎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祁禛之情不自禁地,难以自抑地真的使了劲。 “嘶!”傅徵迅速抽走手,瞪着祁禛之叫道,“你怎么下手这么狠?” 祁禛之一笑:“不是你让我给你揉的吗?” 傅徵悻悻地把手腕藏到了袖子里。 祁禛之觉得傅徵此人实在有意思,当初楚天鹰刺向他的那一刀穿胸而过,他都未曾喊过一句疼,如今被自己不小心掐红了手,就要来这里叫苦。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你昨晚是怎么找到我的?”傅徵忽然问道。 “掐指一算,”祁禛之一扬眉,“我就知道你会去烽燧。” 傅徵笑了:“那请祁二公子来掐指算算,我今天准备去哪里?” “今天?”祁禛之“啧”了一声,“傅将军,您今天还是老老实实在帅帐里待着,哪里都不要去为好。” “为什么?”傅徵不乐意道,“今日是五月五十,峪子娘娘的生辰,我想去峪子娘娘观。” 祁禛之立马皱起了眉:“峪子娘娘生辰跟将军您有什么关系?” “我上次在娘娘的神像前许了愿,如今愿望实现了,我要去还愿。”傅徵说道。 祁禛之无奈:“心诚就行,不必讲究这些仪式。” “那怎么行?万一娘娘把我的愿望收回去了呢?”傅徵叫道。 “你的愿望……”祁禛之油然而生了一种预感,他忍不住问道,“你许了什么愿望?” 傅徵眨了眨眼睛,认真地回答:“我想和你一起,过完此生。” 第53章 温柔乡 祁二郎十六岁时,萧夫人曾给他张罗过一门亲事。谈的是当世大文师弘善先生的女弟子方氏。 据说此女才情样貌不无端方,是京梁城里出了名的女公子,说媒的人都要把方家的门槛踏破了。 第134章 萧夫人在祁禛之面前极力描绘方大姑娘的美好形象,叫涉世未深的祁二郎心中满怀期许。 可谁知某一日,他照常去云桂阁喝酒时,不慎撞上了方大姑娘的长兄方震。 方震见了祁禛之,可谓是相当厌恶。如此一个纨绔公子,如何能配得上名满京梁的妹妹呢?于是,方大公子就出了个馊主意,叫人去给祁禛之的花酒里添了两味料,让那日祁二郎在桐香坊出了个大洋相。 此事沸沸扬扬传至方家,不到第二天,替威远侯府说媒的宁义伯夫人就臊眉耷眼地来退亲了。 彼时老威远侯尚在,只是病重,萧夫人本想用一门好亲事为老威远侯冲冲喜,谁料喜没冲上,祁二郎先把老威远侯气没了。 就这样,三年守孝期过,知名膏粱祁禛之的婚事给耽搁了下来。 此后,日日泡在酒糟中不愿醒的祁二郎再也没想过,这世上还能有谁,会愿意真心与他共度此生。 为什么是我呢?祁禛之的心里再一次浮起了这个念头,傅徵喜欢的人为什么是我呢? 傅徵注意到了祁禛之脸上一瞬间的错愕与迷茫,他笑了笑,不甚在意:“神仙在天上,恐怕……是听不见我的愿望的。” “若是听见了呢?”祁禛之神使鬼差地问道。 傅徵温柔地看着他:“你希望神仙听见吗?” “我……”祁禛之垂下双眼,避开了傅徵的视线,“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傅徵轻声道,“我应该还有些日子,或许,能等来一个答案呢。” 祁禛之心底发软,他头脑一热,说道:“六月二十三,西关开集,护国长恩观会敲钟祈福,我陪你去。” “好啊,”傅徵开心地应了下来,“六月二十三,还有一个月,或许到时候孟伯宇就不会再生我的气,同意放我回天奎了。” 祁禛之也笑了笑,目光却不自然地看向了别处。 今早,虎无双作为要犯,被闻简亲自押解入京。 和虎无双一起走的,还有孟寰弹劾傅徵勾连外敌,包庇反贼的奏疏。 待等一行人南下到了同州,坐上西江百龙口码头的船,顺流而下,不出七天,便能抵达京梁外始固山下的思云渡口。 细细一算,傅徵在北塞的日子已所剩不多了。 朝廷会怎样处置他? 孟寰的做法实则很巧妙,他杀光了傅徵身边所有的人,把他的罪名择得干干净净,却因此留下了一个谁也说不清的重大嫌疑。 大司马傅徵,此后余生都将笼罩在这个嫌疑中,不得翻身。 所以,朝廷到底会怎样处置他呢?软禁?幽闭?还是寻个由头,革职流放? 或许皇帝会顾念私情,把人留在自己身边。 但那都不重要了。 两人从此往后,终将形同陌路。 而此时,那被祁禛之视为陌路的人忽然凑近,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祁禛之转头,对上了傅徵调笑的目光。 “所以,今日能陪我去峪子娘娘观了吗?”他满怀期许地问道。 祁禛之思索片刻,回答:“峪子娘娘观太远,这恐怕不行,不过,总塞旁边有个不知供的哪位神的破观子,你要是想去,或许孟少帅会同意。” 傅徵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那也行,只是不知……白参谋今日是否休沐呢?” “我……”祁禛之心知他是想让自己陪他一起,于是答道,“我今日当值。” “那明日呢?”傅徵又问。 “明日也当值。” “那后日……” “不过我今日可以告假一天。”祁禛之赶紧打断了傅徵的不依不饶。 傅徵立刻起身:“那快走快走,可不要被孟伯宇那小子逮住了。” 两人出门时,孟伯宇那小子正在总塞堡垒上巡视防务,他抬眼往下一扫,随后又漠然地收回了目光。 站在他身边是玄武帐下的三位主将,当中两个都是在饮冰峡一战后,被孟寰亲手提拔上来的,算是孟家嫡系。 如今,四象营中关于傅徵的流言四起,这里面有没有他们出力,还真说不清。 见傅徵跟在祁禛之身后,其中一个讪讪道:“少帅,营中亲信傅将军者不计可数,若是来日朝廷降下罪罚,恐怕对您不利。” “不会。”孟寰淡淡道,“傅召元是明大义的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等朝廷降旨吧。”孟寰一顿,随后道,“还有,营中关于小郡王和他的流言蜚语,我不想再听到了。” 那三人具是一愣,但却不敢多问,只能齐齐抱拳应下:“是。” “祁二公子,你为什么不问我营中的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傅徵倚在马车门上,轻轻问道。 祁禛之专心赶马:“我没听到什么流言蜚语。” 傅徵笑了一下:“不必骗我,其实……我并不会为此而生气。” 祁禛之没说话。 “子茂是金城郡主和伏波将军的孩子,当年郡主带着他嫁给我时,他已有十来岁了。”傅徵慢慢说道,“当时,虢国长公主病重,不问事很久了,金城郡主的父亲余津又因挪用宫钱落了罪,牵连到了伏波将军章峻和他手下的南方诸部。章峻伏法后,长公主殿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拖着病体,去求了向王,也就是当今皇帝,希望他能为郡主寻条出路。于是……郡主就嫁给了我。” 第135章 金城郡主下嫁骠骑大将军,伏波诸部的乱账交到了四象营手中。 而就在旧案了结,南蛮十五国北上进犯之际,金城郡主自杀了。 “她是被向王逼死的,因为只要有她在,伏波诸部就永远不可能安安生生地听我调遣。”傅徵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条白绫,那个只和我见过一面的妻子,就死在了将军府的门梁上。半年后,平定南蛮一战大捷,我在回京途中才得知此事。” 那时先皇顺帝已病得神志不清,哪里有闲工夫操心自己那便宜外孙女的死活? 谢悬一手按下了所有事,将北塞、南蛮、东海,以及傅徵,统统握在了自己手中。 “傅子茂的生母因我而死,是我一直对不起他,所以……”傅徵自嘲一笑,“所以,我才有了私心,想要保住这个被人利用的傻孩子。可惜,是我自不量力了。” 祁禛之一拉马缰,把车停了下来:“没有人能料到以后会如何,眼下的事都说不清,更何况将来呢?” 傅徵笑了笑:“是,你说得对。” “来,下车吧,我扶你。” 这座破观坐落在天浪山下一处缓势矮坡的半山腰上,远看极宏伟,院落随坡势而上,足足有三进之大。 但明明已经入夏,可这破观的周围却草木凋零,门前香火衰败,别说香客了,就连洒扫的小道徒都没有。 如此看去,比呼察湖边的峪子娘娘观有过之无不及。 等走近了一瞧,只见门前左右树立的两尊神像一个没了头,一个没了手,只剩身上的披帛还在凌空“飞舞”。 傅徵凑上去,观赏了好一会,最后奇怪道:“这两位神仙怎么看上去有些面生?” 祁禛之揶揄:“哟,还有傅将军不认识的神仙?” 傅徵不理他的冷嘲热讽,兀自在那两尊神仙像下转了一圈,依旧很困惑。 “走吧,进去看看,没准坐在主位上的神仙是熟人呢。”祁禛之调侃道。 傅徵跟着他,顺着一条幽幽小径,来到了这座破观的主殿。 主殿前有一个圆形六柱青铜香炉,柱上镌刻的是一只一只的飞鸟,顺着六柱往上,顶盖则是一片轻薄的铜羽毛。 “这玩意儿看着还挺奇巧,像前朝的物件儿。”祁禛之摸着下巴研究道。 在这说话的功夫,傅徵已上了台阶,走入大殿。 当然,说是大殿,实际上不过是个小小的座堂,堂上神龛空空荡荡,不见任何牌位和神像。 祁禛之一眼看去,先注意到的是空笼龛下的几枚铜钱,以及一块污糟到看不出原色的蒲团。 “这地方,也太寒酸了吧……”祁禛之抽了口凉气,“还阴恻恻的……” 这话没说完,一旁的傅徵忽然“哎呀”了一声,祁禛之忙看向他。只见傅徵仰着头,一脸惊异地注视着这间座堂的吊顶。 “那是……” 那是一片层层叠叠的雕塑神像,犹如天宫楼阁般,倒悬在吊顶之下。孔雀、神鸟、披帛、彩云,无数吉祥之形笼罩在或嗔怒、或悲戚、或哀悯的无数神仙身旁,竟营造出了一种诸天神魔俯瞰众生的景象来。 两人站在其中,都是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怪不得阴恻恻呢,这么多神仙盯着我看,想不冒冷汗都难。”祁禛之喃喃道。 傅徵的目光落在了最中央一位形貌昳丽、身姿清逸的神像上,这神像指尖停着一只小小雀鸟,雀鸟灵动,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振翅飞下宫阙。 “听说虚荒神母座下有一百零一位谪仙,但因前朝昭王焚书,名号都已不可考,更别说供奉在香火台上了。可是这里……”傅徵不解,“这里居然还能保留下来,没有随着当年昭王灭道而一起化为废墟。” 史书上载,曾扫平天下,结束自北梁后百年乱世的女昭王云靳天生憎恶神魔之说,在驻守西江江畔的数年中,发动了无数次灭道之行,烧尽了天下道学经书,焚毁了上千座观宇楼阁。 好在是大昭王朝命短,存续了不过几十载,就被谢家所取代。 自此,过去被烧掉的道观又重新建了起来,只是那些个湮灭于历史中的古书再也寻不回来了。 当然,站在这“诸天神魔”下,傅徵和祁禛之谁也没对昭王焚书一事感慨万分——他俩都是不读书的人。 “别看了,这玩意儿看多了瘆得慌。”祁禛之拉着傅徵就要走。 谁料两人刚一转身,天公不作美,天角竟炸起一声滚雷,这门槛还没迈出,一场瓢泼大雨就当头落了下来。 “罢了,在这里歇一歇也好。”傅徵把那块污糟的蒲团翻了一个面,安稳地坐了下去。 祁禛之也硬着头皮,在“诸天神魔”的注视下,坐在了傅徵身旁。 “有点冷呢。”傅徵摸了摸肩膀。 “你不是说自己不怕冷吗?”祁禛之嘴上这样说,但还是认命地把人揽进了自己怀里,“现在还冷吗?” 傅徵笑盈盈地往祁禛之身上缩了缩:“好多了。” “被顶上这一群盯着,能不冷吗?”祁禛之不由自主地又抬头看了一眼,“这地方太诡异了,以后不要再来了。” “确实,”傅徵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还是峪子娘娘观的逍遥真人看上去和蔼可亲些。” “逍遥真人?那个鞋匠?”祁禛之无语,“我宁愿留在这里。” 第136章 “为什么?”傅徵敏锐地捕捉到了祁禛之言语中的一丝畏惧,“你对逍遥真人有什么意见吗?” “没什么意见。”祁禛之目光乱飘。 也就是说他了一句“心有杂念,欲望不纯”罢了。 “不对,”傅徵扳过祁禛之的脸,“肯定有问题。” “没有问题!”祁禛之一把抓住傅徵的手。 两人身子靠得太近,脸也离得太近,祁禛之这么轻轻巧巧地一抓,傅徵便也这么轻轻巧巧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说实话,傅徵一身骨头,抱着实在硌人。可此时跌了祁禛之满怀,却平添出一股柔软来。 祁禛之下意识搂住了傅徵的腰,他一低头,鼻尖正好擦过怀中人的耳侧。 “将军,我……”祁禛之脱口叫道。 “嗯?”傅徵没听清。 一股难言的燥热从四面八方浮起,祁禛之口干舌燥,无法抑制地咽了口唾沫:“我,我去看看雨停了没,唔……” 准备落荒而逃的祁二郎没来得及起身,就被一个温热的吻堵住了嘴唇。 观外电闪雷鸣,映得观内影影绰绰。一道青白的闪电落下,将天上楼阁中那或嗔怒、或悲戚、或哀悯的神色照耀得分毫毕现。 头顶是一百零一神魔俯视人间,身后是空荡荡笼龛徒收香火,门前大雨滂沱,门内……天雷地火。 就在傅徵意犹未尽地用手指擦去嘴上残丝时,祁禛之一把按下了他。 -------------------- 下章来点意识流~~然后,可能就要大虐了,小小预警一下~ 第54章 花开花败 轰隆隆—— 又是一声雷鸣,震得天地摇动。 “诶,这里有个道观!快进来避避雨!”外面传来清脆的女声。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来到了正殿外。 喘着粗气的祁禛之倏然直起身,向外看去,就见几个带着帷帽,身背背篓的年轻女子从山间小径上走来。 她们脚步轻快,全然不知这么一座荒山破观里正在发生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身下的傅徵已被亲得情迷意乱,浑身发软。他衣领大敞,露出一片雪白的胸口,胸口上布满了水渍和吻痕,叫祁禛之看了忍不住呼吸一紧。 “阿姐,快进来,小心淋湿了。”那几个女子的声音愈来愈近。 祁禛之一咬牙,抱起傅徵,快步闪身躲到了那空神龛后。 前来道观躲雨的姑娘们嬉笑着钻进正殿,在门槛下生起了火。 傅徵忽然又抬起了身,要去亲祁禛之。 祁禛之大惊,一把将傅徵箍进怀中,叫这不老实的人无法乱动。 傅徵的脸埋在祁禛之身上,低低地笑了起来。 “嘘!”祁禛之恨不能把傅徵的嘴捂住。 傅徵却轻轻挣开了祁禛之的胳膊,仰起头,在他的颈边落下了一个吻。 祁禛之耳根一红,靠在神龛后的粉墙下不动了。 “你顶到我了。”傅徵用气声说。 祁禛之正全身紧绷,生怕外面的人听到里面没羞没臊的动静,可眼下傅徵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叫他燃起的那股火烧得更热了。 “我可以帮你。”傅徵亲了亲祁禛之的耳垂。 “你……” 祁禛之的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傅徵已堵住了他的嘴唇,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扣开了祁禛之腰间的蹀躞,游走进了他轻薄的中衣。 轰隆隆—— 雷鸣盖住了祁禛之一声卡在喉头的呜咽,他呼出一口浊气,奋力地扬起头,与蔓延在吊顶上的天宫神仙四目相对。 一墙之隔,那边无知无觉的几个姑娘正嬉笑怒骂着,而这边,一股隐晦的味道顺着墙缝浅浅泄出。 京梁城的知名膏粱祁二公子,还是头一遭,在这荒郊野岭的道观中,做这种事。 其实祁二公子是个体面的要脸人,他不管再怎么纨绔,再怎么放浪形骸,也是个从小受君子教育长大的侯门贵子。在他人面前行苟合入巷之事,对于君子祁二郎来说,实在是丢人现眼。 但傅徵就不同了。他是生了一副君子外表,但那只能在大是大非上起作用。自小长在野地里的傅小五哪里管什么要不要脸,市井俗人只要自己快乐就好。 当然,快乐到了迷乱之际,谁还会做君子? 祁禛之一咬牙,捏着傅徵的腕子,欺身压上了这不老实的人。 雷声忽远忽近,雨点忽大忽小。 那垂挂在梢头的残花不知是不是经了初夏大雨的润泽,竟显露出几分娇嫩的颜色来。粉红的心蕊在黏腻的水渍滋养中,一点一点地展开了俏丽的花瓣。 风雨来得急,这野花上下曳动,于青灯古刹间留下了一道格格不入的倩影。 不知过了多久,夏日急雨渐停,傍晚霞光从云翳后透出,将山谷映得熠熠生辉。 檐上还挂着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台阶上,昭示着方才有一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大雨。 道观里躲雨的年轻姑娘们你推我搡着,离开了这间重归静谧的座堂。 有一机灵的小娘子临走前,好奇地往神龛后张望了一下,说道:“我怎么觉得,那后面有两只猫儿呢?” “哪里有猫?定是你看走眼了。”并肩同行的人拉了一把想去一探究竟的好友。 很快,一行人的声音远去,离开了这座隐在半山腰上的道观。 第137章 藏在神龛后的两只“猫儿”终于敢慢吞吞地弄出些动静了。 祁禛之红着脸,扶起已软倒在自己怀里的人,然后又轻手轻脚地替他拉上褪了一半的亵裤和半敞的衣襟。 “将军?”祁禛之小心翼翼地叫道。 傅徵双眼紧闭,脸颊上黏着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好在呼吸还算平稳,只是原本苍白的面孔此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祁禛之看了心底微颤,他动作轻柔地抱起傅徵,生怕把人弄醒。 但这一来二去一番折腾,还是叫傅徵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软得好似滩水的手臂,勾住了祁禛之的脖颈:“我想吃茴香小馄饨了。” 祁禛之把人放上马车,轻声回答:“等回去了,我去集子上买。” 傅徵眨了眨好似蒙了层水雾的眼睛,笑了起来:“记得多放点醋。” “我记着呢。”祁禛之俯身亲了亲他湿漉漉的额角。 回到总塞时天色已晚,踏着夕阳余晖,马车慢慢腾腾地驶过校练场,没入总塞烽燧那庞然的阴影下。 白银红着脸打来热水,扶着几乎无法自己站稳的傅徵擦身洗澡,祁禛之蹲在屏风后的小炉旁守着正在火上煨着的小馄饨,时不时余光瞟一眼屏风后忽隐忽现的身形。 破观、壁雕、神龛、烛火…… 是什么让他把人拥入怀中? 是一时失态,头脑发热,还是情难自抑? 祁禛之鼻尖轻动,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丹霜的味道。 是了,一定是丹霜,是丹霜导致他神魂颠倒,犯下如此大错。 祁禛之奋力地说服着自己,以至于他有些忘了,在那座阴森森、冷恻恻的道观中,他只能闻到雨水带来的土腥气,一点丹霜的味道都没有钻进过他的鼻腔。 “祁二公子?”一道笑吟吟的声音打断了祁禛之的自省与自查。 祁禛之抬起头,见傅徵斜斜地倚在凭几上,脸上红晕未退,眼中依旧挟着几分能令人心乱的情迷。 “小馄饨还热着,别放凉了。”祁禛之慌忙避过傅徵的目光,把碗端到了他的面前。 傅徵没接,而是歪着头打量起祁二郎的脸色来:“你的耳根怎么这么红?” 祁禛之口舌发干,他结结巴巴道:“应该是,咳,是这屋里太热了。” “是吗?”傅徵笑着拿起勺子,“是祁二公子心里太热了吧。” “我……”祁禛之走岔了气,一阵狂咳。 傅徵大笑。 正在这时,一直守在屋外的白银探入半个脑袋:“二哥,少帅亲兵来请您去议事。” 祁禛之如释重负,一跃而起:“我这就去。” 傅徵有些不乐意:“孟伯宇怎么这个时候叫你?白天做什么去了?” “兴许是急事,我去去就回。”祁禛之头也不回地跑了,仿佛那白天游四方、晚上挑灯补裤裆的孟少帅比敞着领口的傅将军更诱人。 无奈之下,敞着领口的傅将军只能应道:“早些回来,我给你留灯!” 只是可惜,嘴上说着“去去就回”的祁二郎彻夜未归——塞外发现了一伙与主力走失的北卫残兵,其中有不少是通天山的熟面孔,孟寰谨慎起见,拉起了一支三千人的先遣军,准备夜探虚实。 不过,这伙残兵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残兵,为首之人是过去虎无双座下的第五将军,名叫刘夲,空有一副英俊潇洒的皮囊,打起仗来一碰就倒。 不出半日,这伙残兵就于四象营的先遣军手下溃散奔逃。 祁禛之本是被孟寰叫去当随军参谋的,谁料参谋没做上,先上战场抓住了几个想要借机流窜的小兵,小兵一见四象营,吓得直尿裤子,被也算是有些经验了的祁二郎用红缨枪挑着,丢进了俘虏营。 跟着那几个小兵一起被俘的,还有“赫赫有名”的第五将军刘夲。 起初,他还有胆子叫阵大喊,待等一天一夜之后,刘夲已全然没了精气神,他垂头丧气地被人丢到祁禛之身前,嘴里不住求饶。 吴琮看了觉得有趣,他捏着这人的下巴,左看右看了半天:“长这么漂亮,若是龙将军在,恐怕得好好收拾你一番。” “龙将军是谁?”祁禛之好奇。 吴琮笑道:“朱雀帐下的一个女将军,是孟老帅的外甥女。” “我怎么没见过这位龙将军?”祁禛之问道。 吴琮遗憾道:“随孟老帅战死饮冰峡了。” 祁禛之默然。 吴琮脸上倒是没什么悲色,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刘夲,眉梢一挑:“虎无双前日已押送入京了,你来头没他大,怎么处置,应该不用上京了。依我看,你不如就……” “别把我送去瀚海,这位将军,别把我送去瀚海!”刘夲大叫。 祁禛之也笑了:“刘将军,你不去瀚海去哪里?难道要归顺我四象营,在军中吃饷粮吗?” 刘夲惊恐道:“这位将军,瀚海是什么地方您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个酒囊饭袋,去了不得被人生吞活剥啊?求您了,求您了!” “那你得拿出点诚意来。”祁禛之一撩衣摆坐下,意味深长道,“我可以替你考量考量。” 刘夲心思一动,怎么,去不去瀚海竟还有运作的余地? 也确实,瀚海是由四象营统辖的配军,里面胡漠俘虏、北卫旧部不可胜数,像刘夲这样的绣花枕头去了,必然不得善终。 第138章 只是去与不去,都在主将一句话之间罢了。 听出了言外之意的刘夲眼珠一转,忙跪走上前,低声道:“这位将军,您应当还不知那定波王投靠了贺兰铁铮,替‘鬼将军’养十三羽死士的事吧?” 这话一出,祁禛之和吴琮对视了一眼。 两人在四象营中级别都不算低,但虎无双养了十三羽死士这事,也只有祁禛之在傅徵那里远远听过一嘴,还是十三羽旧人杭七提起的。 此时见刘夲说到“十三羽”,祁禛之忽地记起了惨死于天奎要塞的白娘。 祁敬明曾说,白娘是在平昌被一个身上印着十三羽标记的商人买走的,若真是如此,那白娘之死定有隐情。 傅徵知不知道这事? 想到这,祁禛之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讲讲。” 刘夲本不是虎无双的亲信,但通天山被驭兽营和四象营扫了一个遍后,虎无双身边仅存的也只有刘夲一个老人了,因此,在贺兰铁铮手下的那点事,刘夲不想知道,也全都知道了。 譬如,为了笼络虎无双,贺兰铁铮送给他了一条会咬人的狗,封绛;再譬如,和毕月乌有联系的十三羽,不止封绛一个,还有傅徵身边的杭六。 这些事,刘夲一口气全倒给了祁禛之。 祁禛之心中大惊,他先是惊诧杭六居然也忝列其中,而后,他缓慢地意识到一件事,白娘兴许就是杭六手下的细作。 吴琮倒是波澜不惊,他没跟过傅徵,对杭六杭七的过去也不了解,直到刘夲神神秘秘地对两人道,这位将军,您知不知道,那杭六虽然死了,但他手上的细作并没有死绝时,吴琮的脸上才露出一丝骇然。 祁禛之通体生寒,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是吗?” 刘夲眼睛一眨:“这位将军,杭六虽说会操控袭相蛊,但他技法不如封绛,勉强只能动用四只子虫。子虫是母虫所生,若是子虫死绝,母虫也会干瘪而亡,留在封绛手里的蛊图就会暗下。杭六已死,那他用以操纵细作的母虫一定在四象营的手中,您不如回去看看,那母虫是生是死。将军,小人给您透露一个秘密,那副能看见所有袭相蛊母虫生死的蛊图可还亮着呢。” 祁禛之心底阵阵发紧,他不顾吴琮还在旁侧,立刻急声问道:“袭相蛊到底是什么?” 刘夲忙答:“袭相蛊,顾名思义,能让下蛊者承袭中蛊者的皮相,操纵中蛊者的身心。这种秘术是罗日玛皇后从高车带去北卫的,后来用在了她培养的十三羽死士身上。不过,据我所知,杭六因为被下过禁咒,并不擅长这种蛊术。一般袭相蛊的母虫有五子,但他最多只能动用四子,而且,时不时,还会被心智强大的中蛊者挣脱控制。” 祁禛之身上根根汗毛倒竖,他从自己混乱的记忆中找到了白娘之死时的画面。 一,二,三,算上白娘,被格杀的细作正好三人! 那也就是说,刘夲很可能没有撒谎,还有第四个细作藏在四象营! 吴琮见祁禛之身形一晃,忙搀住他,自己上前问道:“既然如此,那你知道这细作的身份吗?” 刘夲谄媚一笑:“这位将军,那杭六对姓傅的忠心耿耿,这第四名细作,自然就是傅将军的身边人。” 此话一出,祁禛之陡然一惊,他屏气凝神,等着刘夲的下一句话。 吴琮沉着气,自若道:“傅将军身边来来往往,我怎知你说的是哪个人?” 刘夲呵呵笑了:“当然是个能时时刻刻盯着傅将军,危急时刻保他安危的人。” 听到这话,祁禛之先把自己审查了一遍,但他随即想起,杭六知道,自己被傅徵送去了要塞从军,根本无法时时刻刻跟着他家主上。而除了自己,还有王雍,可王雍已死,那母虫还活着,因此,也不是王雍。 想到这,祁禛之放下的心又瞬间悬了起来。 还有一人!这人正是在傅徵知晓了毕月乌一事后,来到他身边的! 白银。 -------------------- 只褪了一半,所以没有看到脚踝上的烧伤伤疤~ 第55章 大梦一场 孟寰手下的亲卫闯入帅帐捉拿白银时,他正坐在小榻上看傅徵给祁禛之开线的袖口缝针。白银不懂,傅将军这么一位能上马提枪征战四方的人物,怎么还会给人缝袖口呢? 就在他疑惑时,几个士兵掀帘而入,他们无视了傅徵,拽起白银,如同拖拽死狗一般,把人拎出了帅帐。 “这是做什么?”傅徵吓了一跳,就要追上前。 其中一个亲卫抬手一拦:“傅将军,少帅要审问奸细,您不必跟来。” 傅徵脑中一嗡:“奸细?什么奸细?” “此人在虎无双手下做事数载,身上被十三羽细作种下了袭相蛊。少帅要我告知将军,此人留不得,还请将军谅解。”那亲卫面无表情地解释完,大马金刀地往帅帐门前一站,挡住了傅徵的去路。 此时,总塞议事堂内已乱作一团。 祁禛之被孟寰一手押在门下,吴琮面露难色,却不得不守在一旁。五花大绑的刘夲噤若寒蝉,像只鹌鹑似的缩在孟寰脚下。刚刚被拖入堂下的白银如同晨起打鸣的公鸡,没有发育完全的声带里传出令所有人头皮发麻的尖叫。 “少帅!”祁禛之挣动起来,“白银绝不可能是十三羽的细作,他胆子小得很,连杀猪都不敢看,更别说当细作了!” 第139章 孟寰面若冰霜:“白参谋,念在我与你兄长的往日情分上,不追究你今日企图包藏嫌犯的举动,但白银不得不杀。” 在得知杭六所作所为后,在意识到自己那便宜堂弟很有可能是第四个细作后,祁禛之一路快马加鞭奔回要塞,企图赶在吴琮之前,保下白银。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消息传入孟寰耳中,白银非死不可。 “祁二哥,对不起,军令如山,我也是不得已为之。”吴琮按着祁禛之,小声说道。 祁禛之咬紧牙关,扬声大喊:“孟少帅,就算白银身上被杭六种下了那所谓的袭相蛊,他也没有犯下死罪。如今母虫在你手中,十三羽就算有心也无力!” 这话冲口而出时,正是傅徵一掌劈晕守在他门前的侍卫,提着剑赶到议事堂时。 他如晴天霹雳,定在了门口。 只听祁禛之接着说:“那杭六是毕月乌的人,是养了细作的十三羽,可他的弟弟杭七何其无辜?你却要杀之后快。少帅,为了一个人,死掉那么多无辜的人,方才你口口声声说念着与我兄长的往日情分,难道就此忘记了他为何而死吗?” “住嘴!”孟寰暴跳如雷,他对吴琮道,“把这人拖下去!” 说着话,他一把拽出腰间佩刀,就要砍向白银那细弱的脖颈。 “孟伯宇!”傅徵一声怒喝打断孟寰的动作,他抬剑直指议事堂上的人,“把刀放下!” 孟寰的手轻轻一抖,本能反应似的,就要听令行事。 但下一刻,他眼光微闪,狠戾之色从中溢出,那刀眼看着就要落在白银的头上。 当啷!一阵令人牙酸的相撞声在议事堂中炸开。 孟寰虎口发麻,低头一看,自己握着刀的那只手竟已被傅徵的问疆震出了血。 “你……”他咬牙切齿道,“傅召元,他是细作。” “他是不是细作,我比你清楚。”傅徵一字一顿道。 就算是手上没了实权,但傅徵到底是傅徵。 孟寰深吸了一口气,他把手中刀一丢,指着白银高喝起来:“来人,把这细作丢入俘虏营,明日发配瀚海!” “少帅!”祁禛之大叫。 傅徵缓缓垂下了问疆,似乎是不准备再拦了。 祁禛之顿时慌了神,他喊道:“将军,将军,白银一直跟在你我身边,你知道他这人又蠢又笨,除了铺床叠被什么都不会,让他去瀚海,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傅徵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 “将军!师父!”祁禛之几近力竭。 这时,一直缩在孟寰脚边的刘夲幽幽开了口,他觑了一眼头回见的傅徵,往前蹭了两步:“傅将军,小郡王可有给您说过同心莲的事?” 这话像是触动了某处隐晦的秘密,傅徵眼神一凛,手中问疆寒光闪过,照在了刘夲的脸上。 刘夲还未来得及呼出一声惊叫,就已瞬间死在了傅徵手下。 孟寰被溅了一身血,他轻轻一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提着剑的傅徵面前,依旧会双腿发软。 “将军……”祁禛之无力地叫道。 浑身瘫软的白银被人拖入俘虏营,铐上了流配瀚海的木枷。 他浑浑噩噩地看了祁禛之一眼,随后,像滩烂泥似的倒在了地上。 也正是这一刻,祁禛之忽然明白了什么。 杭六为什么一定要死?因为他是毕月乌的十三羽细作。 杭七为什么一定要死?因为他是十三羽细作的十三羽弟弟。 王雍为什么一定要死?因为他是叛国皇子的亲信。 可是,白银又为什么一定要死? 或许并不全因为孟寰要杀人灭口,保下牵扯其中的傅徵。 而是因为,孟寰在报仇,他在报惨死在饮冰峡中四象营将士的仇。 他恨极了傅徵,所以他要杀光傅徵身边的人。 可是,他又怕极了傅徵,所以他要留下傅徵这条命,送去京梁,好让他死得远远的,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偌大一个四象营,还真遂了敦王的愿,成了两派博弈的牺牲品。 祁禛之忽然后悔了,他在恍惚中想起自己最开始来到天奎的愿望,他想从军,想在军中立一番事业,想以此为祁家报仇雪恨。 可是,军中已如一潭污泥,看似伟光正的孟寰也不过是工于心计的草包,至于自己,于他而言只是个用来党争的工具罢了。 “你要做什么?” 深夜的萤萤篝火下,祁禛之挎着刀,注视着不远处的俘虏营。 傅徵走到他的身后,轻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祁禛之笑了一下,转身看向傅徵。 头顶是烁烁星夜,映得祁禛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冰冷无比。 他问:“杭六的事,你早就知道?” “对,”傅徵没有否认,“我早就知道。” “所以,为什么?”祁禛之注视着面前的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傅徵没说话。 “是因为你太想拥有我了,是吗?”祁禛之的笑容放浪又无情。 傅徵皱了下眉,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说法。 祁禛之接着问:“那你知道孟少帅为何要杀杭七、王雍,还有白银吗?” “我知道。”傅徵依旧是这个回答。 祁禛之的神色忽然有些悲哀,他自嘲一笑:“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第140章 “仲佑啊,我……” “我说了,不要这样喊我。”祁禛之毫不留情。 傅徵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所以,我阿娘是无辜的,她根本不是什么细作,她是被杭六买去的可怜人。”祁禛之忽然道,他看向傅徵,目光疏离又冰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是无辜的,是害怕更多人知道,你身边的亲信,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北卫旧臣,一个吃里扒外的细作吗?” “祁二公子,杭六他只是……” “只是为了救你。” 傅徵怔怔地看着祁禛之。 祁禛之笑了:“傅将军,你以为你杀了刘夲,就没人知道这事了吗?现在我也知道了,你要不要把我也杀了?” 晃动的篝火下,年轻人凌厉俊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不屑,他轻笑着问道:“傅将军,当初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身边,是觉得我长得好看,还是觉得,对不起我祁家?” 傅徵一颤,眼中缓缓流露出几分惶然。 面前这人的神色如此陌生,叫傅徵竟有些怀疑,前日那破观中发生的一切难道都是大梦一场吗? 他还在给祁禛之留着一盏小小的烛灯,床尾还摆着尚未缝好的里衣内衬。 他想问,你是不是又在怨我?可话到嘴边,傅徵却说不出口了。 因为,他明白,祁禛之并不是在怨他,因为“怨”也是一种感情,而站在他面前的祁禛之似乎,已经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了。 “祁二公子,对不起。”傅徵轻声道。 祁禛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要说对不起的事太多,我有些分不清这是在为哪件事道歉了。” 傅徵垂下双眼,一时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祁禛之重新开口,他说:“我不准备留在四象营了。” “什么?”傅徵茫然。 “我要离开这里。”祁禛之回答。 傅徵下意识应道:“那就离开,孟伯宇应该很快就会放我回天奎了,我们一起回去,我,我想办法给祁家,给你兄长平反,我们……” “我从没说过,我要和你一起走。”祁禛之打断了傅徵的话,“傅将军,你知道吗?在你身边,对着你逢场作戏的每一天,都让我如鲠在喉。” 晚风吹过,夏日中特有的花草清香拂过两人脸庞,将朗月大川、边塞江河,送入无尽的远方。 傅徵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他的反应总是时急时缓,就像现在,他好像转不过来弯似的,有些听不懂祁禛之在说什么。 “什么是逢场作戏?”他不解地问道。 “逢场作戏,”祁禛之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傅徵身前,俯下身狠狠地嗅了嗅他那股丹霜香气,随后笑道,“逢场作戏的意思是,我从未喜欢过你。” 傅徵没有见过祁禛之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固执地说:“你在讲气话。” “不是气话,”祁禛之捋了捋傅徵耳边的碎发,“是真心话。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厌烦。当初你叫我去暖阁,送我玉佩,留我进内宅时,我就无时无刻不想一走了之。后来,孟伯宇要我跟着你,哄你开心,打探毕月乌的情报时,我又无时无刻不在厌恶。其实,我很讨厌你,讨厌你毁了我心中那个从小崇敬到大的傅将军,讨厌你不知好歹的亲近,还讨厌你自以为是的指教。现在,我终于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来恨你,傅召元,若不是你,我阿娘就不会无辜惨死。” 傅徵不住地颤抖着,他低下头,看到了挂在祁禛之腰间的那条剑穗。 剑穗上坠着玉石和玛瑙,雍容华贵,夺目耀眼。傅徵想起,在很久之前,在他于雪地里刚捡到这条剑穗时,他有多珍重,有多期待,又有多惶恐。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只能惶惶问道:“我给你的信,你……没有看吗?” “信?”祁禛之呵笑一声,“傅将军,有空多练练书法吧,你那字丑得,我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叫我读完那么长一封信,也太难为人了吧。” 傅徵愣住了。 “还有,别天天想着回天奎了,”祁禛之兴趣盎然道,“孟伯宇送去京梁的那封奏疏是我亲手写的,或许要不了多久,你就得卷铺盖回京了。傅将军,开心吗?马上要见到你的老情人谢青极了。” 啪!“谢青极”三字一出口,傅徵的一巴掌就已落在了祁禛之的脸上。 “你怎敢这样羞辱我!”他颤声叫道。 祁禛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笑着摇了摇头:“傅将军,皇帝陛下用情至深,给你写了一箱子的长信,当初我可是亲眼所见。怎么,你要矢口否认吗?” 傅徵藏在袖笼里的手紧攥成拳,薄薄的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可他却全然不觉得疼。 怎么会这样? 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过去短短几个月间,那一幕幕仿佛在瞬间坍缩成画,在傅徵的眼前一闪而过。 为他去金央寻天蠺的祁禛之,在呼察湖边陪他遛马的祁禛之,月下陪他喝酒给他舞枪的祁禛之…… 还有,那个把他压在身下,欺身吻上他的祁禛之。 都是逢场作戏吗?都让他觉得恶心吗? 怎么会这样? 傅徵想不明白。 他起先执拗地认为,祁禛之在说气话,他是在为他阿娘的事、在为白银的事生自己的气,可是,慢慢地,傅徵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气话,这的的确确是真心话。 第141章 傅徵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他抬起手,碰了碰,指尖触到一片水渍。 哦,原来是眼泪。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 “别哭了,将军,这世上爱你的人有很多,你看,他们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愿意为了你舍去,比我可强太多了。”祁禛之漫不经心道,“这世上为我流泪的人也有很多,比如添香馆里年轻漂亮的花魁、红杏院里知书达理的歌伎。听说,祁家落难时,花魁姑娘为我痛哭了一整夜呢。” 是了,京梁城的祁二郎,桐香坊里有名的纨绔公子哥,欠下的情债有一箩筐,多傅徵一个不多,少傅徵一个不少。 不过是眼泪而已,祁禛之见得多了。 可傅徵偏偏要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祁禛之一笑:“没有为什么,你应当问一问你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上我,我看起来像是需要你喜欢的样子吗?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有时如此天真呢?” 傅徵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没有告诉祁禛之,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但十多年来,他唯一真情实感爱上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一个。 但眼前这一个却说:“将军啊,你知道当初,我去四象营劝孟伯宇出兵天奎时,是如何说动了他的吗?” 不等傅徵回答,祁禛之便接着道:“我说,三、四年而已,我们还是等得起的。” 傅徵错愕地抬起头,一时间,竟不知祁禛之所说的“三、四年”到底是什么三、四年。 但不及傅徵想清,祁禛之就又凑近了他:“但是我现在觉得,这三、四年可真漫长啊。” -------------------- 抱一丝~~~ 狗皇帝要上线了。 然后。。大概。。要分开二十章左右。。 第56章 当今皇帝 不知是哪里着了火,人们你推我搡着涌出总塞,慌不择路地跑去护城河打水。 傅徵逆着人流,安安静静地走回了帅帐。 床头,摆着一盏烛灯,灯影泛黄,映得屋内昏暗。 床尾,放着他上午时还没缝好的内衬里衣——袖口开的线是他在那座破观里失手拽下的。 “呼”的一声,有人掀开帐帘,大步走了进来。 “祁老二呢?去哪儿了?”孟寰急声道。 傅徵背对着他,立在床前,一言不发。 “俘虏营突然着了大火,那个叫白银的小子趁乱跑了,祁仲佑知不知道这事?”孟寰话说了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沉下脸,问道,“还是说,那把火就是他祁仲佑放的?” 傅徵没答话。 孟寰等不及,上前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却见傅徵猛地推开他,低头呕出了一口血。 “召元?”孟寰一惊。 傅徵一手撑着桌角,一手想要擦去嘴上的血迹,可还不等他擦干净,又一口血从他的唇齿间溢出。 等江谊被人匆匆揪入帅帐时,傅徵已人事不省,他侧躺在床上,脸色灰白,枕边、袖口、领口还有前襟上却沾满了猩红的颜色。 “出什么事了?”吴琮见到孟寰一身是血的站在帅帐门前,大惊道,“少帅,您受伤了?” “没有。”孟寰眉头紧锁,“找到祁仲佑了吗?” 吴琮摇头:“有个起夜的伍长见过他,说他去后面的马厩牵了匹马,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孟寰低骂了一声。 这时,帅帐内又响起了一阵喑哑的闷咳。孟寰摆摆手,示意吴琮继续去找,自己则转身,钻进了帐帘。 傅徵正伏在床边干呕不止,江谊在为他拍背。 孟寰一眼扫过,先看到了江谊手里那块被血浸湿了的帕子。 “怎么样?”他忧心忡忡道。 江谊木然回答:“不太好。” “什么叫不太好?”孟寰被血腥味冲得头皮发紧,他问道,“很凶险吗?” 江谊把帕子丢进铜盆,翻出几根银针,扎在了傅徵的心口大穴上:“我听说少帅令堂钟老夫人就在总塞附近的天觜镇,若是方便,还请劳动钟老夫人来一趟。” 孟寰失色:“你不是太医院院首吗?怎么还要请我娘?” 江谊直起身,一本正经地回答:“是前院首,我因治不好傅将军的身子,被陛下发配到天奎来了。” 孟寰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觉得自己也要怒急攻心了。但此时此刻,他只能风风火火地叫来亲兵,让人连夜赶去天觜,请钟老夫人。 天快亮时,钟老夫人才姗姗赶来,她见了傅徵,还未把脉,就先开口道:“去找几根上年头的人参来。” 孟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娘身后:“找人参干什么?” 钟老夫人不答,只把江谊拨到一边,俯身贴着傅徵的耳畔,叫了两声:“召元,师娘来了。” 短短一句话,好像真的有奇效,傅徵原本紧阖着的双眼竟动了一下,紧接着,缓缓地睁开了半分,顺着钟老夫人的声音寻去。 钟老夫人叹了口气,捏了捏傅徵冰凉的手,然后转头有些不耐烦地对正在发愣的孟寰道:“人参呢?” 孟寰赶紧夺门而去。 傅徵这命,说薄也薄,说硬也硬。自钟老夫人一句话把他叫醒后,他还真缓过了这口气,慢慢地平稳了下来。 只是人一直昏昏沉沉,始终醒不过来。 孟寰每日要去他帐中瞧上数十遍,在确定他一时半刻死不了后,这才松了口气。 第142章 钟老夫人看出了孟寰的心思,她不咸不淡道:“你何苦和他置这口气?” 孟寰看着傅徵的睡颜,语气凉凉:“阿娘,说到底,我是这四象营堂堂正正的大帅,有他在,我孟家名不正言不顺。” “既然如此,那干脆一碗药把人弄死算了。”钟老夫人坐在傅徵床边,却根本不在乎傅徵会不会听到自己这话。 孟寰讪讪不语。 钟老夫人为傅徵拉了拉被子:“当初你跟在他后头,摇尾乞怜的时候,可有想过今天?” “摇尾乞怜”四个字狠狠敲在孟寰的心上,他脸色难看至极,表情晦暗扭曲。过了不知多久,才吐出一句话:“现在的事,当年怎能说得准?” 钟老夫人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时,吴琮在屏风外小声禀报道:“少帅,我们发现了出逃俘虏的踪迹。” 孟寰又看了一眼傅徵,起身走出帅帐。 夜晚长空清亮,微风徐徐,吹得人心情舒畅。 不过孟寰和吴琮谁也舒畅不了,尤其是在听完吴琮的汇报后,孟寰脸色阴得吓人。 “少帅,我们还要继续追吗?”吴琮问道。 孟寰摇头:“不追了。” “可是……” “那小子狗胆包天,敢带着人跑到胡漠人的地盘,再追下去,他岂不是要把你们引去王庭?”孟寰存了口气,“等着吧,兴许他把人送出了关,就会老老实实地回来,到时候我再好好收拾他。” “是。”吴琮抱拳。 两人沉默对站了片刻,这小将军又犹犹豫豫地问道:“少帅,傅将军怎么样了?” “还行,旧伤犯了,已经没事了。”孟寰含糊道。 吴琮宽慰他:“老夫人在,一定不会有事。” 孟寰扯了扯嘴角。 说到傅徵,吴琮不由问道:“将军这回怎么病得这样重?祁二哥从前一直跟着他,怎么偏偏这是跑得不见人影了?” 孟寰不想与吴琮多说,他只道:“我怎会知道他两人之间的事?你带着人在外好好巡查,一旦发现那姓祁的小子,赶紧给我带回来。” 孟少帅口中“那姓祁的小子”此时正在哨城外徘徊,他牵着一匹没精打采的老马,手里还提着个走不动路的“大姑娘”。 “大姑娘”仰起了头,苦苦哀求:“二哥,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让我骑会马吧。” “马也走不动了,你坐上去,小心把人家压垮。”祁禛之很不客气地说道。 被化妆打扮成了个大姑娘的白银咬着嘴唇,梨花带雨:“二哥,那我们今夜还要继续走吗?找个店住下吧。” 祁禛之呼出口气,他敲了一把白银的后脑勺,把人敲得捂着脑袋嗷嗷大叫。 “能不能有点出息?”祁二郎训道,“不走,你难道要留在总塞,跟着那帮蛮子发配瀚海吗?我告诉你,你走不到一半,就会被孟伯宇安插的人偷偷杀掉!” 白银被祁禛之一席话唬得一噎,绷着脸问道:“可是,二哥,你把我劫出来了,你怎么办?你还回得去吗?” 祁禛之看向远方:“我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白银吃惊,“你不回去,那,那将军怎么办?” “你操心得倒是多,他怎么办跟我们没关系。”祁禛之回答。 白银支支吾吾,扭扭捏捏,站在原地不动了。 祁禛之气结:“怎么?你小子还想着回去伺候他呢?” “将军对我不错……” “我对你也不错!当初要不是我,你早被什么破落汗铎努买走当暖床小厮了!”祁禛之揪着白银精心梳好的双螺髻,“赶紧走,今夜必须想办法进哨城。” “哨城是胡漠人的地盘……” “就是胡漠人的地盘才要去,不去上哪解你身上的袭相蛊?”祁禛之呵斥道,“你少在那盘算着回四象营,回傅召元身边,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听见没有?” 白银含着泪点了点头。 很快,这一男一“女”一匹老马消失在了哨城外的官道上。 把守城关的胡漠老兵打着瞌睡,抽着卷烟,摇摇晃晃地走下岗哨。 当然,不管是那一男一“女”一匹马还是这个喝得半懵的老兵都没有发现,一个身姿缥缈、面容白净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林中,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 傅徵第一次醒时正是深夜,他迷蒙中五感衰退,只觉得身边有人,却不知身边的人是谁,于是下意识喊了声“仲佑”。 喊出口,又想起祁禛之不许自己这么叫他,不由急忙改口,叫道:“祁二公子?” “是我。”一个声音和缓的老妇人开口了。 傅徵耳中嗡鸣,眼前一片昏花,他只觉得有人温柔地托起了自己的头,往自己嘴里送进了一丸苦得发涩的药。然后,清醒的意识又如潮水般褪去了。 等下次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四象营将士操练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傅徵躺在床上,大脑迟缓地运转着,一炷香过后,他才缓缓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祁禛之离开了,什么都没带走,只把那大姑娘似的白银携在了身边。 他们走去了哪里? 傅徵没有力气去琢磨,他盯着顶帐,后知后觉地思考起,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召元?”这时,身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第143章 傅徵有些诧异地偏过头,看到了钟老夫人的身影。 他吃了一惊,就要起身,却被钟老夫人一手按下:“好好躺着,你肺腑旧伤复发,不可轻易挪动。” 傅徵听话地躺了下来:“师娘。” 钟老夫人看了看他,轻轻一点头。 傅徵目光追随着钟老夫人,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钟老夫人用帕子沾了沾他额角的虚汗,淡淡道:“不用劳心劳神想着如何应付我,肺腑有伤病,要少讲话。” 傅徵抿了抿嘴,眼睫微垂。 他记得,当初孟老帅收自己这个徒弟时,钟老夫人并不乐意。 她出身公卿世家,自幼饱读诗书,跟着思云观的老道学了一手好医术,可惜一朝家道中落,随着被贬的长兄来了边关。 只是哪怕在民风剽悍的北塞待了数十载,嫁与武夫好几年,钟老夫人也是个修养极佳、自视奇高的贵女。 被一个屠户的儿子喊师娘算怎么一回事? 可傅徵这人大概脑袋里面天生少根筋,他从来看不出自己那位清冷高雅的师娘并不待见自己,次次回天奎买的驴肉火烧都得给师娘带一个。 好在人心都是肉长的,在当年,钟老夫人似乎还真从傅徵的身上瞧出了几分可爱来。 只不过,这几分可爱很快就随着饮冰峡一战而消失不见了。 “麻烦师娘了。”攒了许久的力气,傅徵到底还是开口说了话。 钟老夫人正在整理桌上散乱的银针和熏药,她头也没抬,便回道:“是伯宇请我来我的。” 傅徵嘴唇微动:“还是多谢师娘。” 钟老夫人动作一顿,没有答话。 傅徵说完这句,好像就已累极了,又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钟老夫人走近,搭上了傅徵的手腕。 “师娘,”就在钟老夫人把完脉,准备离开时,仿佛已经睡着的傅徵又开口了,他说,“我是不是快死了?” 钟老夫人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傅徵。 傅徵虚弱地笑了一下:“如果我快死了,师娘你可不可以替我求求孟伯宇,让他放我回天奎?我想回家了。” 钟老夫人没说话,背起药箱,离开了。 当晚,孟寰来了。 他沉着张脸,用两根手指拎起了还丢在床尾的那件内衬里衣,眯了眯眼睛:“这不是你的衣服吧?” 傅徵倚在床头,目光扫过时没有丝毫变化:“那是祁二公子的。” “哦,祁二公子。”孟寰别有深意地瞧了傅徵一眼,“他去哪了,你知道吗?” 傅徵的眼神始终有些发散,但在听到孟寰这话后,却艰难地聚拢了起来:“你找到他了?” 孟寰迟疑了一下,临时改了口:“没有,所以来问你。” 傅徵的眼神又渐渐散开了。 孟寰带着一身叮叮当当的铠甲,一屁股坐在了床边:“江谊那小子说,在天奎时,有个四象营的老兵,捅了你一刀,怎么回事?” 傅徵的脸上一片空白:“什么?” 孟寰只得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傅徵神色微微变了,他没说话,视线落在了被孟寰随手丢到一边的那件里衣上。 里衣袖口的线头往外翻着,已经缝好的阵脚却很密,看得出下针的人手艺不错。 孟寰忽然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掸了掸铠甲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道:“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说完,准备替傅徵熄了火烛。 而就在这时,一个亲卫小兵急匆匆地冲进帅帐,他被摆在门口那用来熏药的铜盆绊了一跤,当即摔得四仰八叉。 孟寰脸一黑,骂道:“像什么样子?给我爬起来!” 小兵战战兢兢地站好:“少,少帅……” 孟寰轻轻一皱眉,心下觉得不对劲:“出什么事了?” 那小兵觑了一眼傅徵,压低声音道:“少帅,朝廷来了钦差,刚刚抵达总塞。” “钦差?”孟寰诧异。 小兵答道:“是跟着闻副将回来的,一行足有五、六十人,闻副将脸色不好,只说让属下速来请少帅。” 孟寰“嘶”了一声。 闻简押着虎无双南下不过七天时间,再快也不可能在七天之内往返京梁和总塞。 怎么,这钦差是凭空里冒出来的吗? 孟寰越想越觉得有古怪,他还是沉着气为傅徵熄了灯烛。 在往议事堂去的路上,才拉着那亲卫小兵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亲卫小兵脸色铁青,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少帅,陛下微服私访,亲临总塞,点名要见少帅您!” “谁?”孟寰大惊失色。 陛下?当今皇帝。 -------------------- 将军要回京了,小祁也要开启奇妙的塞外之旅了~~ 还有,作者的存稿不多了?_? 第57章 偏心 大兴皇帝谢悬谢青极,年逾四十,两鬓已斑白。但依旧生得英俊明朗,尤其是那副斜飞入鬓的长眉,一眼看去,英气无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左脸上有一片浅浅的红色胎记。也正是这块胎记,叫顺帝看了深感嫌恶,因此传出不少宫闱闲话来。 谢悬自小极其讨厌别人盯着自己的脸看,尤其是盯着那块红色的胎记看。 第144章 而孟寰,偏偏不长脑子,一定要睁着他那双羊粪球大的眼睛,把这皇帝的脸仔细瞧上一番。 谢悬斜坐在榻上,冷冷地扫视了一眼跪在下方的众人:“傅召元呢?” 孟寰一抱拳:“回陛下的话,傅将军旧伤复发,恐难起身接驾。” 谢悬面无异色,语出却很惊人:“是被你气的吗?” 孟寰“啊”了一声,略有些惶恐地抬起头:“陛下,傅将军身体不好,沉疴旧疾,积重难返,末将怎敢气他?” 或许以前是被他气的,但这回真真不是。 孟寰在心里把祁二郎好好问候了一遍。 “孟卿,那这封弹劾傅召元的奏疏可是你写的?”不等孟寰把话说完,谢悬便抬了抬手,示意随行的小内侍把这本该呈上的奏疏递给孟寰。 四下众人噤若寒蝉,隐隐觉出了风雨欲来之势。 孟寰汗流浃背:“陛下,傅将军身边的亲信与毕月乌细作有关,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末将也只是按规矩行事。毕竟……毕竟那小郡王傅子茂可是……将军的继子。” 谢悬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孟寰咽了口唾沫,心底一阵紧张。 他还没想清楚皇帝陛下怎么就一声不响地从京梁跑到了边塞,更没想清楚谢悬此行来的目的,就已从这些话中寻摸出了几分兴师问罪的味道来——问的不是傅召元的罪,而是他孟伯宇的罪。 谢悬笑了一下,笑得并不和蔼,甚至还有几分阴恻恻的意味,他从怀里拽出一封信,动作非常优雅地展开来:“几个月前,召元他曾亲手给朕回了封信,信中写明了四象营中毕月乌一事的来龙去脉。孟卿,你可要看看?” 孟寰一震,惊诧抬头,正对上谢悬意味深长的目光。 傅徵什么时候写的这封信? 几个月前? 难道是……是从通天山回到天奎后? 孟寰的心里忽然冒出一股无名火。 傅徵,向自己瞒下了毕月乌在四象营中生根发芽一事,却偏偏写了封信给谢悬。 他在不信任谁? 当然,不用多想,就是不信任自己。 孟寰硬着头皮,上前接过了谢悬手中的信。 连一目十行都不需要,他只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必是傅徵亲笔——字写得实在是有碍瞻观。 “陛下……”孟寰气虚道,“此事,此事末将不知。” “哦?”谢悬仔细捋平那封在他怀里搓揉了不知多少日的信,竟对孟寰的话饶有兴趣,“孟卿的意思是说,在你看来,傅召元一直与逆贼串通合谋?” “末将并非此意!”孟寰咬着牙说道。 谢悬放眼余下众人:“你们呢?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其余人急忙高呼:“属下不敢!” 谢悬冷笑一声,他站起身,一掸袖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脚底的诸将:“近日边关流言四起,朕虽不在四象营,但也略闻一二。孟卿,这可是你治军不严所致?” “是!”孟寰别无他法,只能把所有罪责全部应下。 “治军不严,来日就会酿成大祸,孟卿,好好思过吧。”谢悬手一背,越过众人,“领朕去看傅召元。” 闻简一马当先:“陛下,您这边请。” 孟寰斜了闻简一眼,闻简装聋作哑,像条狗似的跟在谢悬身后。 “给我当副将真是委屈他了,应当做内庭总领才对。”孟寰见人走远,忿忿骂道。 吴琮不解其意:“少帅,您说谁呢?” 孟寰气结于胸:“没谁!” 谢悬来了,自称微服私访。 但按照从京梁渡口逆西江而上到同州,再从同州到冠玉的脚程来看,谢悬应当是一个月前就已离京。普通朝臣不知,老司徒吴忠归能不知吗?可那时,四象营有谁知道这事吗? 没有。 闻简在冠玉郡外遇到谢悬时,有送回一封信吗? 没有。 他不仅没有,兴许还添油加醋地顺着谢悬之意,把毕月乌谋反一事全部推到了傅荣身上。 说到底,孟寰就不该把这个风一吹就歪的墙头草留在身边,以至于自己就像个两眼一摸黑的瞎子,直到谢悬站在他面前,兴师问罪,他才知道,原来过去所谋划的一切,都不过是竹篮打水。 他所恨的,所渴望的,所以梦寐以求的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或许,他唯一得逞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傅徵终于再一次落进了谢悬的手中。 年逾四十但依旧不失风流的帝王坐在傅徵床边,用手背轻轻地摩挲着睡梦中人的面孔。 他的目光极其认真专注,看得跪在一旁的孟寰眼睛疼。 被深情的皇帝陛下酸了一脸的少帅不由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谢悬的场景。 那时谢悬还算年轻,只是形容狼狈,身上没有半分天潢贵胄之气,他踉踉跄跄地跟在一个名叫傅小五的小兵身后,惊惶失措地看着来往于营中的将士。 而孟寰,彼时也不过是个穿着开裆裤的半大小子,他好奇地追在自己亲娘钟夫人身后,追问那个看上去像个叫花子的男人是谁,为什么所有人对他都唯恐避之不及。 年幼的孟少帅并不清楚,那个脸上天生有一块红色胎记的男人是先皇顺帝与长康道废妃的儿子——至少对外是这样讲——还未加冠时被送去了北卫做质子,迄今已有近十载。 第145章 十年的忍辱负重让谢悬犹如惊弓之鸟,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敌意。除了…… 除了万寿宫中,那个挡在他身前的小兵傅小五。 后来,封王就蕃的谢悬重回冠玉,他坐在呼察湖边,看着手提银枪的少年人,说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以后,你就叫傅徵好了。 傅小五成了大将军傅徵,谢悬成了当今皇帝。 只是十八年前那个穿着开裆裤在大营里四处乱跑的小孩,似乎还是原来那副长不大的模样。 孟寰用余光看着自己的亲娘为傅徵诊脉,又看着谢悬面色凝重地听完钟老夫人的话。 随后,帅帐内的闲杂人等便被谢悬身边的小内侍有礼貌地悉数请了出去。 临走前,孟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立刻让他头皮发麻,一阵恶心。 只见谢悬弯下腰,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在傅徵的额角上落下了一个吻。 祁禛之被白银的一声尖叫吵醒,他倏地坐起身,起了一身冷汗,隐隐记得方才做了个不甚美妙的噩梦。 “出什么事了?”祁禛之紧张道。 白银缩成一团,掐着嗓子回答:“有,有只耗子……” “耗子……”祁禛之无语凝噎。 他翻下床,抄起鞋底,朝着白银手指的地方当头砸下。 耗子吱吱两声,死了。 白银千恩万谢:“二哥真是英明神武。” 祁禛之丢下鞋,蒙头盖被:“等我把胡漠人杀光,凯旋入京时,你再说这句话。” 白银红着脸扭了扭肩膀,不安分地爬上了祁禛之的床:“二哥,我一个人睡害怕。” “怕什么!”祁禛之被白银一碰,好似身上长了跳蚤,一跃而起,“这么小一间屋子,你睡我对面,半夜脸对着脸,有什么好怕的?” “我……”白银哼哼唧唧,“我就是想和二哥一起睡。” 祁禛之又开始一个头两个大:“你跟我睡什么?嫌床不不够挤?我把我身上的蹀躞都当了,就为住个宽敞点的屋子,你还非要来跟我睡一起。要不明儿咱去住茅屋,四处漏风,好叫你跟我抱一起好好取取暖。” 白银有些委屈:“二哥,傅将军都能跟你睡一起,我为什么不行?” “什,什么?”祁禛之对白银的逻辑目瞪口呆。 白银委屈道:“那日傅将军回来,脖子上全是红印子。我过去伺候虎无双那么久,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吗?二哥,你是不是偏心?” 偏心?这怎么还扯上偏心了? 祁禛之那一向灵光的脑袋瓜在此时卡了壳,他呆呆地看着白银,眼前莫名浮现起了一个人。 那人是老威远侯养的小妾,长得不大漂亮,但因给祁家生了个姑娘,所以被纳入后宅。 这小妾隔三差五就要跑去老威远侯面前哭哭啼啼,称老威远侯偏心,一个月三十天,有二十九天都不宿在她房里。但这小妾又很心善,自觉自己有伺候主母的责任,待萧夫人比待老威远侯还要忠心万分。 而此时,那小妾的样貌与眼前的白银忽然重合,俩人一样的梨花带雨,一样的委委屈屈,一样都在说着“偏心”二字。 这到底是什么荒唐事?祁禛之心累道。 “我说……我说你那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祁禛之按了按额头,“傅召元他,他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 白银不解:“什么关系都没有,也能睡在一处吗?” 祁禛之张了张嘴,突然被白银问得哑口无言。 他祁二郎醉眠花柳的日子多了去了,添香馆的花魁跟他是什么关系?红杏院的歌伎跟他是什么关系? 没人问,没人深究,更没人在意。 毕竟,人家是卖家,自己是买家,睡也就睡了,这关系正当得很,祁二郎也从不吝啬手里的银子。 可是,他跟傅徵是什么关系?他给银子了吗? 他连银子都没给,就把人白白地睡了! 若是傅徵是个良家大闺女,他现在恐怕已经被人戴上了狗头铡。 祁禛之一阵唏嘘,心里忽然很过意不去。 白银又开了口:“二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买下我,还把我留在身边,其实都是因为你在怨将军而已。” “什么?”祁禛之更加莫名其妙了。 “你怨将军,想拿我气他,所以你才带着我跑了出来。”白银逻辑自洽,融会贯通,听得祁禛之心悦诚服。 他抄起方才打耗子的鞋底,往白银屁股上狠狠一拍:“收起你那话本先生才会讲的臆想,给我赶紧滚回去睡觉!” 白银夹着肩膀,被祁禛之撵回了自己床上。 他缩在被子里,细声细气道:“二哥,其实我身上的袭相蛊不解也行,这哨城太危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祁禛之装睡不答。 其实,他来哨城,不光是为了白银,也为了一件事。 自从发现敦王谢裴在利用孟寰与傅徵在四象营中挑拨离间后,他隐隐意识到,他长兄祁奉之一案,兴许另有蹊跷。 在旁人来看,祁奉之是因曾做过傅徵麾下的兵,所以才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可是,身陷争斗中央的傅徵似乎不这么认为,他还在追查幕后之事,似乎于他而言,祁奉之的死还有隐情。 那么,这隐情是什么呢? 第146章 祁禛之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细细思索。 他无法回京,甚至也不能带着白银回要塞。不过,他知道,离了大兴,还有一个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那就是一手酿成了毕月乌事变的罪魁祸首,敦王谢裴! 他要找到这位叛了国的皇子,找到这个很有可能是威远侯一家倾覆的幕后黑手。 而哨城,就是他最后出现的地方。 深夜,坐在傅徵床头的谢悬轻轻展开了一纸来自塞外的密报。 密报上只有一行字:敦王已入王庭,北卫玉玺仍旧不明。 谢悬勾起了嘴角,两指夹着密报,将这张小小的字条丢进了烛灯中。 床上人的轻咳了两声,有些不安地翻了个身。 谢悬张开手臂,把人揽进了自己怀里。 傅徵脸色苍白,始终紧蹙着眉心,他喘不过气似的按住胸口,想要挣脱谢悬的怀抱。 正在这时,钟老夫人掀开帐帘,来到了床前。 “陛下,该施针了。”她款款行礼道。 谢悬一点头,替傅徵解开衣襟,又把人扶坐在自己怀里。 钟老夫人不亲自下手,她指挥着江谊,轻声道:“陛下,江太医伺候宫里的贵人久了,只善诊内疾。傅将军身上伤病交加,时不时需针灸推拿。老妇在军中行走多年,在这方面倒是略有精进,若是陛下不嫌恶,或许我可以代江太医照料左右。” 谢悬从傅徵身上移开目光,看向钟老夫人:“你是孟子良的内人。” “也是傅将军的师娘。”钟老夫人答道。 谢悬看了一眼那宛如一块榆木疙瘩的江谊,“嗯”了一声:“待他再好些,就立刻启程回京。” “是。”钟老夫人行礼道,“请容老妇这两人回天觜收拾行囊。” 谢悬一摆手,自然不会管这等琐碎的事。 等江谊施完针,傅徵的眉头终于展开,钟老夫人才缓缓告退。 谢悬捏着傅徵的手,兴致勃勃地把玩起他掌心的老茧:“你怎么还不醒?是不愿见我吗?” 傅徵的头微微一偏,好像听到了谢悬的话一般。 谢悬又凑到近前,用鼻尖蹭了蹭傅徵的耳畔:“怎么觉得你身上的味道淡了很多?是丹霜残毒去了不少吧。” 想到这,谢悬笑了一下:“也好,能再多陪我几年。” 傅徵被人蹭了耳朵,不由又皱起眉,想要翻身去躲。但谢悬哪里允许他就这么离开自己的掌控?于是当即抓住他的手,直接把人箍进了怀里。 这下,就算是睡得再熟也要醒了。 傅徵轻哼了一声,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人:“祁二公子?” 谢悬顿时脸色一变。 他正欲发作,下一刻,怀里那半梦半醒的人瞬间睁大了眼睛,随后,一把将他推下了床。 “谢青极!” 第58章 相距四千里 啪嗒,烛芯燃断,蜡油滴落,床头火苗一闪,挟着股冷风,陷入黑暗。 谢悬抽出个火折子,轻轻一晃,将那不慎灭掉的蜡烛重新点燃。 随后,他转过身,对上了问疆的剑尖。 “阿徵,”谢悬叹了口气,“你是要杀了我吗?” 傅徵握着剑的手不稳,那剑尖能明显看出在不住打抖,但他仍不肯放手,哪怕是谢悬上前一步,将自己的喉头正抵其上。 很快,皇帝陛下的脖颈上见了血。 “杀了我,你是打算扶立崇儿吗?他还太小了。”谢悬握上了傅徵持剑的手。 傅徵双眼赤红,脸色惨白,他颤声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说我为什么在这里?”谢悬笑了一下,顺势拿掉傅徵手中的剑,然后把几近脱力的人揽入怀中,“我怕我再不来,就见不到你了。” 傅徵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浑身提不起一点力气。 “你又给我喂什么药了?”他怒道。 谢悬顺了顺他散在肩上的头发,柔声回答:“你身体这么差,我怎么舍得再给你用药?是你病久了,自己没力气而已。不过没关系,我抱你回去。” 傅徵羞愤异常:“我不跟你走!” “你跟不跟走我没得选,”谢悬俯下身,注视着那双含着悲愤的眼睛,“放你离开,我就已经悔不当初了,现在好容易有了机会带你走,我怎么可能再任由你野在外头?孟子良的内人说北关苦寒,不利于你养伤养病。京梁倒是很暖和,你跟我回去,好歹多活几年。” 傅徵眼中全是恨意:“那你信不信我现在立刻就死在你面前?” “我信。”谢悬摸了摸傅徵的脸,“但是你不能。” 大兴皇帝笑意渐浓。 他这人的长相本属端方清正那一类,可印着红色胎记的脸上偏偏又有几分邪性与放荡。此时眼梢微挑,勾起嘴角,叫人平白想起了那九重狱里的拿命阎王。 只听这阎王温柔地说:“你猜猜,在同州百龙口码头,我遇上闻易安时,那小子跟我说了什么?” 不等傅徵回答,他兀自接着道:“闻易安告诉我,威远侯家的小公子从配军里逃出来后,来到了你身边。” 傅徵呼吸一滞。 谢悬很满意地在他脸上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神情,这阎王愉悦地说:“前几日,他是不是跑了?跑到哪里去了,孟伯宇有没有告诉你?” 第147章 傅徵双唇紧抿,一言不发地瞪着谢悬。 谢悬一笑,他贴近傅徵耳侧,低声道:“孟伯宇当然不可能告诉你,因为他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但是我知道。而且,我不仅知道,我还能把他带回来送给你。只不过,你要是自绝于我面前,那祁二郎就只能给你陪葬了。” “谢青极!”傅徵愤然。 “不要生气,生气伤身。”谢悬亲了亲毫无反抗之力的傅徵,“跟我回京,我可以考虑着手重查祁家的案子。” 傅徵阖上了眼睛,许久没说话。 谢悬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略有些湿润的眼角,声音如春风化雨:“阿徵,你知道的,我可看不得你伤心。” 皇帝回京的日子定在了六月二十三,这一日,本是祁禛之说好,要陪傅徵去西关护国长恩寺的那一日。 远在哨城的祁禛之早已忘记自己随口说出的诺言,徒留傅徵站在总塞前,往西看了一眼。 “想什么呢?”谢悬走到他身后,和声问道。 傅徵不答,矮身钻进马车。 谢悬出行的派头不大,但这马车着实奢华。里外铺着厚厚的绒毛毯,榻旁放了一个四角圆桌小几,小几上摆着各色果脯糕点和一台香烟袅袅的小炉。 傅徵扫了一眼,静静地坐到了一边。 谢悬紧跟着他也上了马车。 “陛下千金之躯,要和我乘一辆吗?”傅徵淡淡道。 谢悬笑着揽过傅徵:“你不愿意?” “臣宁愿下去骑马。”傅徵面无表情地回道。 谢悬佯装失望:“若是不能和你共乘一辆车,那我这一路都静不下心。” 傅徵对谢悬的甜言蜜语没有任何反应,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四象大营外跪送皇帝起驾将士们,无声地叹了口气。 孟寰也在其中,他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 在知道钟老夫人执意要随傅徵进京后,孟寰和她大吵了一架。 但钟老夫人一生都极有主见,不论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是傅徵本人,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于是,年逾六十的老妇收拾好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觜。临走前,连看孟寰一眼都没有——就好像,她从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 跟着傅徵一起走的,还有终于可以重回太医院的前院首江谊,和高升京畿三卫左将军的闻简,以及被吴忠归一纸书信召回家的吴琮。 他们三人骑着马,跟在浩浩荡荡的御驾后,往南而去。 边塞日暮西沉,仲夏的太阳将辽原映照得宛如一片沸腾火海。 哨城下,随着春风而来的野花败了又开,开了又败,在蔫黄的枝头留下了一盏如纸灯笼似的枯萎的花芯。 跟在祁禛之身边的白银忽然仰起头,看着赤澄澄的天耸了耸鼻尖:“二哥,我好像闻见了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祁禛之也耸了耸鼻尖,“我怎么没闻见呢?” 白银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鼻子灵,以前在通天山时,虎无双还叫我当过香引子呢。” 香引子,说白了就是闻香的狗,也只有白银这伺候一个爱一个的人会当成天大的恩赐。 祁禛之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什么丢人的事也往外说,以后不许提虎无双那个大淫贼了。” 白银点头如捣蒜:“不提了,再也不提了。” 祁禛之扫了他一眼:“说说,那血腥味从哪个位置来?” “东南角!”白银立刻叫道。 两人此时正站在哨城外官道下的一处小驿旁。 这小驿老板娘复姓乌孙,人称乌孙姑,是个胡兴混血,自己长了一副好面孔,也爱看好面孔,见了祁禛之便走不动道,热情洋溢地把人留在站子里足足三天不收银钱。 这老板娘养了一只皮毛溜光水滑的玳瑁,喂得比后院的猪还要壮出三圈。在祁禛之来的第一天,就抓花了白银的脸。 看似一派和谐的好景象,谁知等住到第四天,祁禛之突然发现,这小驿原来是个黑店,老板娘乌孙姑日日在后厨剃人骨肉包包子,刮人骨血炖高汤。 不过住都住了,想必乌孙姑也舍不得吃掉长相如此漂亮的祁二郎。 只是白银吓得要命,生怕那美艳的吃人女鬼半夜摸进房中把自己煮了。 因此,当祁禛之听白银说闻到了血腥味,第一反应竟是乌孙姑出门没擦干净手。 “绝不是后厨里传来的。”白银小声说。 祁禛之无奈,他又使劲嗅了嗅,还是没闻出哪里有血腥味。 而就在这时,林子那头忽地响起一声啸叫,紧接着,数只红雕从城墙一角掠过,掀起了一股扑鼻的腥臭。 祁禛之一悚,拉过白银,飞快一闪,藏入林中。 白银怯怯道:“二哥,我没闻错吧。” 祁禛之沉声答:“先别说话,是驭兽营。” 白银抽了口凉气,在通天山时,他是真真切切差点被驭兽营养的狼一口咬死,眼下再听这三个字,只觉毛骨悚然。 祁禛之在哨城外多日,早已摸清了这里的一切。 城防形同虚设,但来往须得要胡漠人的通关文牒,兴民是无法随随便便入城的。因此,在城外的马集上,倒卖文牒的黑商数不胜数。 祁禛之也试着买过一、两个,但也只能过得去哨城第一道关,若想入主城,只有那造假的文牒怕是不够的。 第148章 除此之外,贺兰铁铮手下的驭兽营还会时不时冒头。那些个听人驱使的猛兽以人肉为食,路遇走失的散客,就会生吞活剥,不管那散客是胡漠人还是兴民。 因而祁禛之从不敢轻易放白银一个人出去,谁知那驭兽营会从哪个地方突然钻出? 而今日,就凑巧,那几只由贺兰铁铮亲手养大的红雕刚在东南角的城下大快朵颐,住在小驿里的祁禛之和白银便瞧到了踪迹。 待等红雕彻底消失不见,祁禛之拽出白银:“走,咱们顺着血腥味去瞧瞧。” “瞧什么?”白银大惊失色。 “瞧瞧那红雕吃的是谁啊。”祁禛之回答。 “二,二哥……”白银好似漏了气,“能不去吗?” “为什么不去?”祁禛之撸胳膊挽袖子,从小驿后面牵出了一匹马,“偷偷去瞧瞧,毕竟那红雕可是贺兰铁铮亲手养的,若是红雕出现在了哨城,说明那鬼脸也在。走,去看看鬼脸杀了个什么货色。” 白银吓得腿肚子转筋,他一面不敢一个人待在乌孙姑的小驿里,一面又不敢去凑贺兰铁铮的热闹。 “二哥,我觉得,还是太危险了。”白银扶了扶今日刚梳十字髻,苦着脸说道。 祁禛之才不管那么多,他把白银拎上马,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哨城,东南角。 那里有一片缓坡,坡上不长草,却有个不大不小的祭坛,祭坛上堆着骨头、器皿,以及一些没被秃鹫叼走的血肉。 这是个天葬台。 祁禛之刚一走进,就被股浓郁的血腥味扑了满脸。他干呕一声,把白银丢下马,自己翻出块帕子捂住脸。 白银虚弱地叫道:“二哥,我也要。” 祁禛之把肩上的袋子卸下来丢给他。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有人高喊道:“郡主,我们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那郡主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祁禛之疑惑,他赶紧带着白银藏在一块巨石后,偷偷摸摸地向外看去。 就见一伙山匪打扮的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从马车上走下的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的眼上蒙着一块黑布,似乎是个瞎子。 祁禛之一愣,这不是虎无双的小妹阿纨姑娘吗? 可还不等看清,他与白银的衣领突然一紧,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一手一个,把他们从巨石下拎了起来。 白银还好说,但祁禛之可是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他倒吸一口气,惊得就要伸手拔刀。 “如果我是你,我就绝不会在赤练郡主的眼皮子底下弄出什么大动静来。”身后的人轻声说。 祁禛之动作一滞,他虽不知那人口中的“赤练郡主”是不是指的阿纨姑娘,但脑海中立刻浮现起了这姑娘在通天宝殿上拳打驭兽营,脚踢慕容啸的场景。他默默缩回了手,一声不吭地由着这人拎到了林子里。 很快,被一伙壮汉簇拥着的阿纨姑娘在“巡视”了一圈天葬台后,离开了。 他们什么都没带走,什么也没带来,似乎和祁禛之一样,纯粹好奇,来看个热闹。 “赤练郡主手底下的一员猛将被贺兰铁铮杀了,他们是来寻找遗骨的。”拎走祁禛之和白银的那人说道。 这时,他们俩才有机会回头,看一看到底是哪位大力士,如此有本事。 这么一看,两人一起大失所望。原来,这是个躬身塌腰、细高挑的中年男人,面皮白皙无须,眉毛稀疏如草,嘴唇的颜色也淡得几乎看不见,就连眼珠子都是浅褐色的。 不过头发倒是乌黑发亮,只是单有一头秀发,是不可能徒手拎起两个人的。 “我叫封绛。”这看上去似乎营养不良的人很爽狂地报了家门。 封绛?听起来有些耳熟。 还不等祁禛之回忆起自己在哪里听说过此人名号,封绛的下一句话便瞬间点醒了他:“我是十三羽的人。” 十三羽!对,没错,就是他,杭七口中那个在贺兰铁铮手下数载,最终被虎无双收拢了的北卫旧臣! 也很有可能是那个与杭六为伍,买走白娘的人。 祁禛之定定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封绛有些惊讶。 祁禛之迅速摇头:“不知道。” 封绛笑了:“不知道我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不会是这个反应,祁二公子莫怕,我不会害你。” 被人一语道破了身份的祁禛之狠狠一哆嗦。 “没错,”封绛一点头,“我认得你,我不仅认得你,我还知道,你身后的这位小兄弟身上有袭相蛊的子虫,你来哨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给他解蛊,对吗?” 祁禛之一眯眼睛:“这是傅召元告诉你的?” 听到傅徵的名字,封绛觉得有趣:“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傅将军告诉我的?他现在恐怕已经与你相距四千里了。” “什么?”祁禛之不解。 封绛很好心地解释道:“傅将军回京了。” 回京?他到底还是回去了。 祁禛之心中莫名一黯。 “不再猜猜了?”封绛笑着问。 祁禛之懒得与他打哑谜,他直接说道:“那就是敦王殿下了,依我看,从总塞离开后,你就一直跟在我左右了吧。” 封绛笑着摇头:“你又说错了,不过有一点你猜得很对,我确实跟了你一路,但我的主子并不是敦王殿下。” 第149章 “那是谁?虎无双还是贺兰铁铮?你们十三羽不是据说一生只认一个主吗?怎么你成了三姓家奴?”祁禛之讥讽道。 封绛脾气很好,他听了这话也不气恼,反而笑着说道:“我主子是谁,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可以先为我办一件事,等事情办成了,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祁禛之盯着他不说话。 封绛清了清嗓子:“我本想等乌孙姑和你们混熟了之后,借她之口来请你帮我做事。既然你已追到了赤练郡主这里,那我直接说了也无妨。” “乌孙姑?”一旁的白银吓得一把拽住了祁禛之的衣摆。 “真是惭愧,”封绛依旧很和蔼地回答,“乌孙姑是我内子。” 吃人的黑店老板娘和北卫旧臣十三羽死士是夫妻,这听起来,倒是相得益彰。 祁禛之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要请我帮你做什么?” 封绛笑容可掬:“之前听虎兄提起,那赤练郡主似乎很心悦祁二公子,所以,在下想请祁二公子……替我去探一探那赤练郡主的虚实。” “什么?”祁禛之敏锐地捕捉到了封绛的言外之意,他骇然道,“你要让我卖身?” 第59章 鸿雁来传书 风过林梢,枝叶轻动,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 过了半晌,封绛略有些不好意思道:“祁二公子,言重了啊。” 祁禛之冷漠地看着封绛。 白银在一旁颤巍巍道:“我,我家二哥不卖身!” 封绛失笑:“祁二公子,你也知道,那赤练郡主是个看不见人的瞎子,你不过是去接近她,试探分毫,怎么能说是卖身呢?” “试探?”祁禛之戒备道,“你打算让我怎么试探?” 封绛摸了摸他那光溜溜的下巴,沉吟了片刻,回答:“据我所猜测,赤练郡主失了得心应手的属下,近日必会招新。你趁此机会接近她,一叙前情,求她收留你。顺便嘛……帮我打探一下,从前落在虎无双手里的北卫传国玉玺如今在哪里。而且,你还可以问问她,知不知道这位小兄弟身上的袭相蛊怎么解。” “问她?”祁禛之呵笑一声,“问她不如问你。这样吧,让我帮你也可以,但是我有个要求,那就是先把我堂弟身上的蛊毒解了。” 封绛叹了口气:“实不相瞒,祁二公子,虽然我擅长驱使袭相蛊,但如何解子虫,还真不知。对于我们这些刀尖舔血的人来说,子虫无解,除非身死。不过……赤练郡主知不知道如何解蛊,那就不好说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那小丫头比十三羽还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祁禛之奇道。 封绛一笑:“祁二公子,赤练郡主在虎兄身边的日子很久,对于北卫宫闱秘闻,知道的兴许比我多。” 阿纨是虎无双“名义上”的小妹,虎无双又是北卫贞帝“名义上”的孙儿。 可都是“名义上”,他们难道真和北卫皇亲有什么联系吗? 十三羽是万寿宫里的死士,封绛既然这么说了,那岂不是证明,虎无双或许并非只是空有虚名。 见祁禛之不说话,封绛眉梢微微一挑:“祁二公子,除此之外,我还可以附赠你一个秘闻。” “什么秘闻?”祁禛之仍未放下戒备之心。 封绛不疾不徐道:“公子,你可知那位叛了国的敦王殿下生母是谁?” 敦王,生母不详。 据说是当今皇帝就蕃时,潜邸里的小丫鬟所生,当然,还有民间传闻,说敦王生母是个胡漠女人。但这些都是没影的话,从未有谁真的去考证过。 祁禛之过去也曾好奇,想要问问傅徵他到底知不知道谢寒衣的亲娘是哪尊大神,但傅徵一向很有口德,从不在人背后议论是非。祁禛之努力了半天,也没问出个三七二十一来。 眼下,听封绛说起,顿时又勾动了祁禛之心底的求知欲。 可封绛故意拿腔作调:“你先答应我,我就把此事给你娓娓道来。” 祁禛之耐着性子:“我若是答应了你,来日在那赤练郡主的手下有什么好歹了,你难道能飞身去救我吗?” “救你恐怕是不能的,但好歹应该也是不会有的。”封绛讲话总像唱曲儿,慢慢悠悠,抑扬顿挫,仿佛过去做的不是死士,而是北卫宫里的伶人。 祁禛之学着他的语气反问:“那封兄,这又是为何呢?” 封绛笑了笑,他一抖袖笼,从中甩出一卷工笔画来:“实不相瞒,祁二公子,那赤练郡主已经找你好久了。” 祁禛之打眼看去,就见一副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展开在自己面前。 画像上的人眉目锋利,俊美无双,一对桃花眼,脉脉含情,不是他祁二郎又是谁? 这玩意儿画得比挂在天奎城下的通缉令要逼真多了。 “真好看啊……”见了漂亮男人就双眼发直的白银喃喃赞叹道。 祁禛之劈手夺下画,不可思议道:“这是那个瞎子画的?” 封绛笑吟吟回答:“赤练郡主特地寻来了哨城最出名的画师,又请身边一位见过你的婢女,描摹出了这么一副画像。看看,是不是惟妙惟肖?” 祁禛之欲言又止,心里颠三倒四地想了半天,头一回有些后悔跑来了哨城。 封绛收走画像,喋喋不休:“所以,就算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我猜赤练郡主也定舍不得要你的命。我时常被拘在贺兰铁铮身边,无法接近她。可你就不一样了,你有得天独厚之优势,近水楼台之便利,所以……” 第150章 “我答应了。”祁禛之打断了絮絮叨叨的封绛。 封绛一愣,旋即大喜过望:“善哉善哉,祁二公子与人便利,就是与己便利。” “少说废话,”祁禛之一摆手,“告诉我,敦王的生母是谁。 谢裴的生母阿央措,在封绛口中,成了贺兰铁铮要挟他离间四象营、里通外国、两面三刀的筹码。 就好像,自小养在傅徵身边的大皇子,成了个不要太极宫里荣华富贵,一定要在意北卫末代皇后身边侍女死活的大孝子一样。 他见过阿央措几面? 他吃过阿央措的奶吗? 他生死关头是阿央措救下的吗? 这种说法,未免有些太不合理了。 祁禛之听得是眉头直皱。 “祁二公子,”封绛郑重道,“我不光知晓敦王生母的身份,我还知晓她如今依旧活着,而且就在贺兰铁铮的手里。我明白,你来哨城第一件事是为了给自己的小兄弟解蛊。第二件事嘛……应该就是找寻敦王的下落,了解当初威远侯被下诏狱一事了。等你找到赤练郡主身边的传国玉玺,一切就都有了答案。到时候,我会告诉你该上哪里去寻敦王的生母。有了他亲娘,还愁找不到本尊吗?” 离开总塞,前往哨城的一切目的一览无遗,若非他如今活动灵便、思维敏捷,祁禛之几乎要以为,封绛也在自己身上种上了袭相蛊,做了他肚子里的蛔虫。 封绛见祁禛之的脸色愈发难看,不由笑了笑:“我家主子手握天下万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祁二公子的一点小小心思被我知道了,也很正常。” 祁禛之呼出一口浊气,不再推诿,他一点头,应道:“成交。” 封绛当即嘬唇为哨,唤来了一只信燕,他抽出张纸条,搓手为笔,用血写下了两个字:事成。 随后,他将信燕一丢,当着祁禛之和白银的面,身影一晃,几个起落间,轻飘飘地消失在了林子里。 临走前,只留下了一句话:“十日之后,再会。” 同州,安江驿中。 谢悬正坐在窗下,随手将一张纸条丢进小香炉。 “那是什么?”傅徵余光瞥见了纸条上的两个字。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谢悬泰然一笑。 傅徵迅速把目光移向了自己手中的话本。 从总塞离开,途径天奎时,谢悬开恩,允许傅徵回宅子收整行囊。 但说到底,傅徵并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 他坐在暖阁里,看着书案上宝玉瓶中干萎的梅花,怔怔出神。 谢悬走上前,把梅花一摘,拎起宝玉瓶递给了自己的贴身内侍香喜:“带回去。” 傅徵收回视线:“我不喜欢这个瓶子。” “那就砸了。”谢悬改口命令道。 傅徵无奈:“放回来,好好一个瓶子,说砸就砸。” 香喜虽是谢悬的贴身内侍,但却出奇地听傅徵的话,他乖顺地放回瓶子,问道:“大司马还想带什么回京?” 傅徵没答,沉默地坐着。 谢悬环视一周,一撩衣摆,坐在了傅徵的床上:“你平日里就睡在这种地方?” 傅徵语气凉凉:“陛下这话说得,好像自己从小住在琼楼玉宇,长在天宫宝殿里一样。” 谢悬脸色微变,跟着身边的小内侍们都浑身一颤,纷纷低头。 只见这阎罗王似的皇帝陛下背着手,走到傅徵身前,忽地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离京还不到两年,就学得讲话夹枪带棒,是我太纵容你了吧。”谢悬噙着笑,俯身注视傅徵。 傅徵被迫仰起头,与谢悬这张端正但不失可恶的脸相对:“那陛下还是放我留在天奎吧,免得跟您回了京,给您添堵。” 谢悬猛地扬起手,似乎是想赠傅徵一个巴掌,但手停在半空许久也没落下。最后,他笑了一下,直起身,很温柔地揉了揉傅徵下巴上被自己掐红的地方:“疼吗?我没使劲。” 傅徵移开脸,对谢悬的关心置若罔闻。 谢悬着实有些气结。 他随手捡起一本傅徵看了一半的话本,皱着眉念道:“《九斋记》?什么庸俗的玩意儿?” “庸俗陛下还要看,小心脏了您的眼睛。”傅徵一把抽走了谢悬手中的书,递给香喜,“这个带走。” 谢悬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于是,就这样,暖阁中林林总总的话本被香喜悉数收好,装箱成册,带上了御驾的马车。 此后,不论谢悬在旁做何事,傅徵永远目不斜视,翻看手中那没什么营养的话本。 直到谢悬当着他的面,烧了一张来路不明的字条。 啪嗒,傅徵手中的话本被谢悬拿掉丢到了一旁,随后,他不顾傅徵脸上嫌恶的神情,把人揽入怀中:“不肯亲我吗?” 傅徵皱着眉把脸转到了一旁。 “陛下,”正在这时,同州太守卓真知在屏风外禀报道,“百龙口码头的船只已备好了。” 谢悬松开了被他强搂在怀里的傅徵:“何时能启程?” “明日一早就行。”卓真知回答。 谢悬看了看傅徵:“再停两天,明日我要陪傅将军去百龙观。” 卓真知一拱手,领命而去。 傅徵甩开了搭在他肩上的手:“我不去百龙观。” 第151章 “为什么不去?”谢悬不解,“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去这种地方了吗?” “现在不喜欢了。”傅徵起身往屋里走去。 谢悬轻笑:“你要是不去,我明日一早就抱着你上船,让同州上下的官民都看看,我大兴的大司马傅大将军是如何在皇帝陛下的身下委屈承欢的。” “谢青极!你是畜生吗?”傅徵怒道。 谢悬一把掐住傅徵的脖颈,把人抵在了门柱上:“阿徵,小心说话,朕说到底也是九五之尊,被你当成自家后院的猪来骂,多有不妥。” 傅徵闭了闭眼睛,答道:“松手,我跟你去。” 谢悬心满意足地亲了亲傅徵的额角:“早该如此。” 同州百龙山道观,据说是当年万山之祖南下平乱时的第一处落脚之地,在此提书“百龙争渡”四字,因此这山就叫百龙山,这观就成了百龙观。 百龙观与什么大恩慈观、峪子娘娘观之流不可相提并论,此地是先皇顺帝曾求仙问道处,里面供奉着先帝亲手请上的天帝、虚荒神母以及万山之祖神像,最高者足足十五丈,仰头望不见神仙的眼睛。 一年四季,百龙观香火不断,这百龙山也熏出了几分缭绕的仙气来。 傅徵不是头一回来百龙观了,只是他从来不喜欢这地方。 百龙观里,不论是道长还是小道徒,个个长得肥头大面,还不如半路修行的鞋匠真人有仙风道骨。 在山观门前,傅徵瞥了一眼那满脸堆笑的道长,一时只觉此人和小时候家里养的母猪无甚区别,不需留到过年就能宰杀出一身好膘。 可惜这道长虽见过大世面,但却不是个长眼色的人物,他只觉傅徵多看了自己两眼是莫大恩赐,忙上前觍着脸道:“陛下远道而来,小观没能远迎,有失礼数。不知陛下身边这位可就是那赫赫有名的傅大将军吗?” 谢悬抬了抬嘴角:“朕微服寻访,无需大张旗鼓,也不必惊扰来观中上香的平头百姓,我与傅将军随便逛逛。” 道长不解其意,还欲上前陪同,却被傅徵不轻不重地扫了一眼:“别跟着我。” 说完,他甩开谢悬,向观中走去。 这日没有打醮,也非年非节,观中来人不多。 傅徵在正殿上转了两圈,自觉没意思,又慢腾腾地绕去了后殿。 后殿连着藏书阁,阁外有一条幽幽小径。小径上窝着几只和那帮胖道士一样膘肥体壮的金丝虎,懒怠怠地翻着肚皮晒太阳。 傅徵蹲下身,摸了摸其中最胖的那只:“这是吃了多少香火钱,能圆成这样。” “你是在说猫,还是在说那老道长?”这时,一道清丽的女声在傅徵身后响起。 傅徵一怔,回身看到了一个手拿象牙丝绢团扇的少妇,正笑着看着自己。 “祁大姑娘?”傅徵惊诧道。 祁大姑娘——祁敬明轻轻地摇着团扇:“算着日子,这两天你就该到百龙口了,果真在这儿遇上你了。” 傅徵有些慌乱地环视左右。 “别担心,陛下在前面和那胖道长说话呢,”祁敬明冲他挤了挤眼睛,“我让我家小丫鬟去盯着了,若是他往这边来,我定能收着信儿。” 傅徵舒了口气,埋怨道:“你也太冒险了。” 祁敬明走近,笑道:“玉琢在北翟,我是专程来见你的,没人知道我来了。” “见我做什么?”傅徵寻了个石墩坐下,无声地叹了口气,“见我被人灰溜溜地押回去吗?” 祁敬明打量着傅徵的脸色,拎起他的腕子按了半晌:“这地方风大,你病还没好,不要坐在这儿。” 傅徵支着头,懒得动:“要是吹阵风就能把我吹倒了,我也不会有命被他带回去了。只是这次回去了,或许……就再也出不来了。祁大姑娘,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祁敬明垂下双眼,沉默良久,开口道:“召元,其实我来,是有件事想求你。” “求我?”傅徵不解,“我能为你做什么事?” “不是为我,是为了祁家。”祁敬明从怀中抽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了傅徵,“玉琢在北翟见到了我兄长昔日在四象营中的好友,邹觅。” 傅徵捏着信封,精神微振。 祁敬明接着道:“他这一年在北翟查到了不少事,其中有与我兄长冤案有关的。邹觅告诉玉琢,当初那批没有被顺利征缴的杂税落到了一个人的手中,这人就在京畿三卫。玉琢始终外派,不得回京,我们没有机会去查。所以……” “我会想办法的。”傅徵当即应下,“你放心。” 正在这时,祁敬明的小丫鬟远远跑来,冲两人打起了手势。 祁敬明向傅徵一颔首,不多言,转身就走。 “等等,”傅徵压低声音,飞快问道,“你们祁家的小香鸟能送我一只吗?” 第60章 多谢 下山时下起了小雨,香喜揣着把伞,匆匆忙忙找上山。 谢悬正站在台阶上,悠然自得地欣赏着雨景。傅徵则背对着他,歪着头研究那观门旁威武的石狮子。 香喜小声请示道:“陛下,如今雨下得大,可要把轿子抬上来?” 谢悬拉过傅徵,撑开伞:“不必,我和傅将军慢慢走下去就行。” 香喜不再多问,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伞面不大,两个男人挤在当中,一个总要露半边膀子在外。 第152章 傅徵心安理得地在谢悬伞下,让谢悬的左臂淋得透湿。 “你都求了什么?”谢悬故意问道。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傅徵漠然回答。 谢悬笑了:“我大兴的大司马还真是心系天下,体恤万民啊。” 夸赞完,他又问:“那你可知我求了什么吗?” 傅徵不回答。 谢悬兀自接着道:“我求你身体健康,岁岁平安,高兴时能对我笑一笑。” 傅徵脚步微顿,但到底还是没说话。 第二日一早,渡口起行。 茫茫大雾将身后的百龙山挡得只剩一个山尖,更别提越过百龙山,去看那天气晴好时才能看到的塞外雪顶了。 傅徵站在船尾,怔怔地望着脚下碧绿如翠的江水,忽然开口道:“等将来我死了,你便把我烧成灰,丢进江里喂鱼。” 谢悬头一回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皱眉道:“我要把你葬在我身边。” 傅徵看了谢悬一眼:“让我死后也不得安宁吗?陛下行行好,放过我吧。” 说完,他也不顾谢悬的脸色有多难看,转身钻进了船舱。 香喜和一帮小内侍正在点数傅徵从天奎带回的东西,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傅徵说着不要,但谢悬一定要拿走的。 比如那个宝玉瓶,再比如铺在软榻上的小毛毯。 还有祁禛之没有带走的画月。 “诶,这是什么?”香喜从小毛毯下翻出了一个半新不旧的香囊,香囊上绣着片祥云,里面装的佩兰、辛夷和薄荷都已成了一团枯草。 傅徵一见那香囊,飞快伸手夺下,想要赶在谢悬进来前,塞进了自己的袖口里:“我的东西。”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谢悬一把拎住傅徵的手腕,将这香囊从他的袖笼里拽了出来:“什么东西这么见不得人?” 说着话,他纡尊降贵地打量起了这个做工不算精细、花纹也不算秀美的小香囊来。 “是我的东西。”傅徵小声道。 谢悬哼笑一声:“如果是你的东西,你就绝不会用这个口气跟我讲话。” 傅徵咬着牙瞪他。 谢悬觉得傅徵这副面孔有趣得很,他扬手一丢,那香囊立刻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掉进了江里。 “谢青极!”傅徵一把推开他,扑到窗边。 可是,小小一枚香囊,滔滔江水东去,哪里还能找到半分踪迹? 傅徵渐渐垂下双眼。 这时,谢悬幽幽开口了:“阿徵,那人若是真的在意你,又怎么会舍得丢下你,一个人跑走呢?” 是了,祁禛之若是真的在意他,又怎会带着白银消失不见呢? 江水泠泠,倒映着蒙蒙白雾中的两岸青山。 傅徵默默合上了窗,滑坐在地。 谢悬微微一笑,示意香喜和其余众人退下,自己则弯腰抱起傅徵,把人放在了小榻上。 “地上湿气重,别着凉了。”谢悬倒是贴心,还想要伸手替傅徵拢一拢外衣。 傅徵推开他,掩着嘴咳嗽了起来。 “叫你师娘进来给你瞧瞧吧。”谢悬说道。 “不用。”傅徵止住咳嗽,翻身躺下,背对着谢悬,“你离我远些就行。” 谢悬哂笑,他出奇地没有继续纠缠傅徵。而是为他拉上床幔,自己坐在了外面的方凳上。 “我给你寄的信,你都看了吗?”不知隔了多久,谢悬蓦地开口问道。 傅徵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 谢悬却接着说:“从前你在我身边时,我做了很多错事,当然,那些错事也不能全怪我,也得怪你不够听话,是不是?” 傅徵自然不会回答。 “等你走了,我才意识到,我有多离不开你。我一个人睡在飞霜殿里的每一天都在想你,睁着眼时在想你,闭着眼时也在想你,就连梦里都是你。 “阿徵啊,你可知我这一年半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时常我恨我自己,怎么就和你闹到了这步田地?当初我们在边塞、在四象营、在天奎时的日子多么要好,为什么偏偏在我做了皇帝后,你和我成了老死不肯相见的仇人了呢?是我不该做这皇帝吗? “阿徵啊,我想了很多,都写在了信里,可你唯一给我的一封回信,又是在说四象营的事。” 哗啦!傅徵翻身坐起,拉开了床幔。 谢悬欣喜道:“阿徵,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吗?” 傅徵看着他,面无表情道:“陛下讲话可真好听,当初逼我娶金城郡主时,可有想过这些话?为了争夺皇位,往贤德太子的手下里安插刺客来杀我时,可有想过这些话?默许敦王勾结南越使臣给我下毒药时,可有想过这些话?拿我大印驱使四象营去饮冰峡迎战时,可有想过这些话?把我关在深宫里日日折磨,连件衣服都不许我穿,让我在满朝文武面前丢人现眼时,可有想过这些话?如今陛下什么都有了,于是就开始反思起自己来。可惜,若是回头重过一遍,我猜陛下你还是要走同样的路。” “阿徵……” “在我告诉你寒衣指使子茂于我军中发展毕月乌一事后,你又做了什么?你把蛰伏在胡漠的封绛弄去给虎无双做狗头军师,由着他来攻打天奎城,就好顺理成章地让寒衣‘叛’去塞外。谢青极,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死心呢?你到底是有多魔怔,才会将那个预言信以为真?寒衣可是你的亲儿子,你却把他当成一把挑起乱世的杀人刀!”傅徵冷笑,“你说你悔不当初,你真是后悔自己做错了那些事吗?你只是后悔让我知道了你做的那些事!” 第153章 谢悬一把掐住了傅徵的脖子,咄咄逼人:“我那么做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十多年前,你为了救那个小畜生,差点死在察拉尔盐湖,还为此折了已归服我的三个十三羽。这是他该还的孽债,是他应得的。如果不是为了拿下胡漠和高车,当年他出生时,我就会把他溺死在水塘里,又怎会等到今天?况且他走之前,我可是把太子之位许给了他的!” 傅徵的颈骨被谢悬捏得嘎吱作响,可他浑然不觉,还有余力回嘴:“为了谁?你们一个个,打着我的旗号,为着自己的野心。做了皇帝还不够,还要普天之下都臣服于你。你真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吗?你真觉得寒衣会按照你设想的那样,带着高车挑衅胡漠、臣服大兴,让你坐收渔翁之利吗?谢寒衣他已经恨毒了你,也恨毒了大兴,一旦他得偿所愿,只会带着高车四十八部的兵南下踏平京梁!” “住嘴!”谢悬怒喝道。 “陛下还是离我远些吧,我见了你觉得恶心。你想要的,我永远都给不了你。”傅徵轻蔑一笑。 谢悬却掐着他的脖颈将人生生拽起:“傅徵,你别忘了,没有我,你也走不到今天。” 傅徵抬了抬嘴角:“陛下说得对,没您,我的确走不到今天。毕竟,我只是个杀猪的,比不上您,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出身不凡……” “啪”的一声,谢悬一巴掌抽在了傅徵的脸上。 傅徵被打得跌入被褥间,缓了半晌才能爬起身,可他却嗤嗤地笑了起来:“陛下,你看,你哪里有悔,你有的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谢悬眼神一暗,他居高临下,注视着傅徵擦去嘴角血迹。 “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呢?陛下放过我,也是放过你自己。”傅徵轻声说。 舱内昏暗,没人知道谢悬在里面和傅徵说了什么,只是这日之后,他再没进过傅徵的屋子,两人相安无事,一路直达京梁思云渡口。 渡口下,华盖金銮、仪仗长队已恭迎多时。 只听“当”的一声,宫船落锚,靠了岸。 傅徵坐在窗边,隔着朱红色的高高城墙,看到了远处那仿佛高耸于云端的栖凤楼。 楼顶立着一只镀了金身的凤凰,据说那是前朝大昭皇帝从蛮荒山里捕来的真神鸟,在用金箔镀其身后,又以梧桐木建造了一座宛如通天塔般的楼阁,将这凤凰拴在楼顶,永世不得回去故乡。 “这兴许就是大昭早亡的原因。”傅徵头一回见这栖凤楼时,骑着马跟在谢悬身后,啧啧叹道。 谢悬轻哼一声:“大昭皇帝都随云靳,脑子不好使,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就算不栓只凤凰在楼顶上蹲着,云家也长久不了。” 下船时,傅徵莫名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这段对话,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栖凤楼,默默收回了目光。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突然,许多天都不曾跟傅徵讲过话的谢悬皱着眉开了口。 傅徵也奇怪,他抬起袖子闻了闻:“丹霜的味道。” “不对。”谢悬忽地凑上前,当着底下恭迎圣驾的一众内臣,俯身趴到了傅徵耳边,仔细嗅了嗅,“不是丹霜。” 傅徵浑身紧绷,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面不改色道:“兴许是在船上时,让香喜熏了熏衣服,我嫌水气太重。” 谢悬直起身,狐疑地看了一眼香喜。 香喜忙上前答:“回禀陛下,小奴用白芷、薄荷还有艾草为将军熏的衣服。” 谢悬依旧皱着眉,对香喜的话也不甚相信。 傅徵却突然走近一步,几乎要贴上谢悬:“怎么,陛下难道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把我衣服扒开看看吗?” 谢悬面沉似水,听到这话,忽而绽开一个笑容,他摸了一把傅徵的下巴:“不急,我送你去行宫。” 思云行宫,就建在始固山上,临着西江下的思云市集,往日间旅人如织,水面上游船相映,能将那行宫的红墙金瓦照得流光琳琳。 在行宫内,等应付完谢悬,傅徵早已困得睁不开眼,他半躺在床上,等着那人离开。 谁知谢悬不走,靠在一旁拨弄傅徵散在枕上的头发。 “阿徵,我原谅你了。”过了一会,这人忽然说道。 傅徵斜了他一眼,转过身就要睡觉。 “那日的事,我不怪你了。”谢悬一副很大度的样子,“但你以后不许再说那种话,听到了没有?” 傅徵听而不闻。 “今晚我就得回宫了,若是让前朝那帮老臣知道我在外跑了这么久,用个宫伶当上朝的傀儡,他们怕是要用唾沫星子淹死我了。”谢悬亲了亲傅徵的脸颊,“你也不心疼我,每日要处理那么多政务。” 傅徵实在困得睁不开眼:“陛下自己要做皇帝,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是是,”自认为傅徵贴上自己是为道歉的谢悬心情大好,他摸了摸傅徵的头发,愉悦道,“我过几日再来看你,到时候可不要再带一身奇奇怪怪的味道了。” 说完,他唤来香喜为自己更衣。 等谢悬走了,昏昏欲睡的傅徵瞬间清醒。 他坐起身,往外看了一眼,就见香喜冲他轻轻摇头。 傅徵松了口气,倒头歪在床上,从袖口的小袋里翻出了一个精巧雅致的小盒。 打开小盒,一股幽幽清香传出,正是谢悬所说的那“奇奇怪怪的味道”。 第154章 傅徵将有着奇奇怪怪味道的小盒子放在窗边,又用一根银针扎破了手指。大约半刻钟后,一只通体粉红、翅尖有一点朱砂色的小鸟落在了傅徵的手边。 这小鸟啄来啄去,循着一丝微弱的血腥味,跳到了傅徵的掌心。 香喜已不知何时走到了傅徵的身后,他好奇地问道:“大司马,这就是那传说中的祁家小香鸟吗?居然是这样认主的。” 傅徵笑了一下:“我也是头回见呢。” 香喜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这小鸟的羽毛:“大司马是要给谁写信呢?祁大夫人吗?” 傅徵没答,他捧着小鸟跳下床榻,走到桌边,铺开张纸:“来,香喜,你来替我写。” 香喜笑道:“祁大姑娘认得大司马的字,我来写像什么样子?” 傅徵推他:“快写快写。” 香喜只好拿起笔:“写什么呢?” 傅徵支着头思考了一会,答道:“就写……小心封绛。” 祁禛之这日是被一只鸟啄醒的。 白银正蹲在门槛上搓衣裳,楼下乌孙姑好像准备剁肉馅,嘴里哼了首没人听得懂的胡漠小调,氛围欢快,全然不似个昨夜刚刚杀过人的黑店。 睡得四仰八叉的祁二郎迷迷瞪瞪地盯着床帐顶,后知后觉地一骨碌起身,揪住小香鸟。 祁敬明已经很久没有给他写过信了,祁禛之只当又是封唠闲话的家书。他打着哈欠抽出字条,眯着眼睛只瞧了一下,便瞬间从梦中清醒,半秒钟内,神魂归位。 “二哥,怎么了?”给衣服拧完水的白银听见了屋里的动静,“谁给你寄的……” “嘘!”祁禛之瞪了白银一眼,“把门关上。” 白银被他吓了一跳,赶紧端起水盆,关上房门,凑到祁禛之身边:“出什么事了?” 祁禛之指了指桌上的烛灯:“烧了。” 白银立刻照做。 小香鸟送来的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小心封绛。 字迹陌生,绝不是出自祁敬明之手。 祁禛之胸中心跳如雷,头皮阵阵发紧。 这香鸟唯有祁家人才有,如今能行动自如的祁家人,除了几个嫁出去的女儿外再无旁人。 祁禛之将她们捋了一个遍,完全想不出,到底是哪位巾帼给自己送来了这封信。他更想不出,祁家的哪位女子能知晓自己在哨城遇到了封绛。 前情往事在祁禛之脑中如流灯般闪过,而就在某一个霎那间,他灵光乍现,福至心灵,恍然意识到,这是傅徵送来的。 傅徵…… 只有他,能同时从祁敬明的手中拿到联系自己的香鸟,并猜测到封绛接近了自己这事。 祁禛之心底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看了看扎着翅膀立在桌上的小香鸟,半嗔半笑道:“小叛徒!” 小鸟转了个圈,扑了扑羽毛,似乎在等祁禛之给个回信。 祁禛之想了想,翻出纸笔,写了两个字:多谢。 第61章 皇帝的阴谋 乌孙姑喊两人下楼吃饭时,祁禛之还在屋里踱步。 大半天过去,祁二郎思来想去,依旧拿不定傅徵为何要送这样一封信来。 他是料定了离开四象营后,自己会想方设法给白银解蛊,还是知道了什么? 可他不是回京了吗? 祁禛之忽地忆起封绛的那句话,他说,我家主子手握天下万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什么人能手握天下万民? 自认为自己能在塞外如鱼得水的祁二郎一震。 大兴皇帝,谢青极。 “嘶!”祁禛之按住额头,一时只觉太阳穴狂跳。 封绛怎么可能是谢悬的人? 他不是北卫旧臣十三羽吗?北卫…… 祁禛之心底一动,此人称,敦王生母是罗日玛皇后身边的侍女阿央措,这不恰恰说明,当年在北卫为质的谢悬和那从高车来的皇后之间也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可若是如此,封绛又怎会跑到虎无双身边?难道,也是为了那北卫传国玉玺吗? 是谢悬想要传国玉玺?那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名堂? 种种线索缠做一团,祁禛之坐在案前,无论如何都整理不清。 但唯有一件事,祁禛之很明白,那就是他不入局,局赶着他来,谢悬,应该已经知道他身在何处了。 “二哥,”白银注意到了祁禛之变化莫测的表情,他试探道,“你也不愿意吃那女人做的饭吗?” 祁禛之抬起头:“什么?” 白银兴高采烈道:“我知道集子上有家卖驴肉火烧的不错,咱们不要留在这里吃午饭了。” 祁禛之倏地站起身:“吃什么驴肉火烧?下楼。” 封绛是谢悬的人,谁知道他老婆乌孙姑又是谁的人? 可谁知刚下一楼,就见几个大汉围在门边,乌孙姑笑盈盈地冲祁禛之招手:“快来快来,让这几位壮士瞧瞧,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祁禛之脚步一滞,呆在了楼上。 因为,就在那群壮汉之间,站着个小姑娘,正是那所谓的“赤练郡主”,阿纨。 “白公子?”阿纨轻声唤道。 祁禛之张了张嘴,先喷出一串咳嗽来,他摆了摆手,结结巴巴道:“真是,咳咳,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阿纨的耳朵何等灵敏,只消这一句话,她便立刻听出,对面所站之人就是通天山上的“白公子”。 第155章 祁禛之苦着脸上前,强挤出一个笑容:“万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了阿纨姑娘。” “巧什么巧?”乌孙姑笑得花枝乱颤,“那日我一见这位漂亮的小郎君,就觉得他长得好像郡主您要找的人儿,所以特地留他在此处住了好久。” 赤练郡主阿纨冲乌孙姑的方向福了又福:“多谢老板娘。” 说罢,她从袖中摸出了一枚圆滚滚的金锭,递到了乌孙姑的手上:“一点谢礼,不成敬意。” 乌孙姑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哎呀,郡主真是客气,一点小忙而已。” 祁禛之在心里把封绛乌孙姑这对贼男贼女骂了一个遍,明明还没到约定的日子,这人居然不声不响地就把阿纨引了来。 乌孙姑打量着祁二郎的脸色,何尝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于是赶紧说道:“要不是今日郡主凑巧从门前路过,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位白公子送到郡主面前呢。” 说着话,乌孙姑一推祁禛之:“还不快给郡主见礼。” “啊?”祁禛之面露难色。 “不必多礼,”阿纨谦谦笑道,“上次与白公子只匆匆见了一面,如今我执意要寻白公子,是我唐突,也请白公子别见怪。” “不怪不怪,”祁禛之尴尬摆手,“只是不知,阿纨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人家当然是瞧上你了。 阿纨随和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我兄长临走前,把你许给了我,许给了我,你就是我的人了,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郎君?” “我,我……”祁禛之故意觑了一眼那几个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彪形大汉,一时气虚,“阿纨姑娘……何时成了郡主?” 阿纨身姿挺拔,气度不凡,看上去似乎比那真郡主还要像郡主,她泰然回答:“我兄长是定波王,我自然就是郡主。按照我大卫之制,封号‘赤练’,也没有毛病。” 祁禛之心里发笑,面上唯唯诺诺:“说得正是。” “先前,我兄长不幸落入‘鬼将军’手中,而我脱逃,在苏勒峡、哨城一带重新收整了我兄长的旧部,如今就安家在峡口。若是白公子愿意,我可以在行宫为白公子留个位置。”阿纨浅浅一笑,“若是白公子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祁禛之忙后撤一步,拱手道:“郡主,小人离开通天山后,流落各地,居无定所。在来哨城前,就已花光了身上的银钱。若不是乌孙老板娘接济,恐怕就要露宿街头,成那驭兽营的粮食了。要是郡主肯赏口饭吃,小人感激不尽。” 阿纨满意道:“如此就太好了,额风,请白公子上车。” 话音未落,一个身高足足九尺但身条却细如麻杆的“巨人”走了出来,弯腰冲祁禛之行了个北卫旧礼——他不会说话,是个哑巴。 跟着一群或瞎或哑或没了手脚的人,祁禛之走出了黑店。 白银慌慌张张收拾好东西,像个鸭子似的挤在人群之后左摇右摆。 祁禛之回头瞪了一眼正靠在柜台后欣赏金锭的乌孙姑,乌孙姑赶忙回赏了他一个媚眼。 “二哥,你真要去做那压寨夫婿吗?”白银小声问道。 祁禛之扫了白银一眼,白银赶紧闭嘴,不敢再当着阿纨的面,胡乱讲任何话。 祁禛之登车前,仰头看了一眼蔚蓝的天。 他此时唯一的希望只有,傅徵手里的小香鸟能在苏勒峡的群山之中找到自己。 “大司马在边塞时,可是有了心上人?”香喜看到傅徵收到回信后,难得笑了一下。 傅徵把祁禛之写给自己的两个字丢进了香炉:“之前有一个,现在没有了。” 香喜有些遗憾:“是因为陛下把您带回京了吗?” “不是。”傅徵倚在把松年椅上,轻声回答,“因为他不喜欢我。” “什么人居然会不喜欢大司马?”香喜凑到傅徵近前为他打扇,“我们这些被陛下派来伺候您的,都可喜欢您了呢。” 傅徵半阖着眼睛,把从天奎带回的话本扣在胸前:“或许是因为我做错了事,也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在自作多情。” 香喜抿起了嘴,不敢再接话。 正是这时,屏风被人推开,谢悬悄悄地走了进来。 香喜要行礼,谢悬压了压手,示意他离开,又上前接了扇子,坐在松年椅下的月牙凳上,学着香喜的样子,轻轻摇了起来。 傅徵已几乎睡去,自然没注意到这动静。他翻了个身,手上的书掉在了地上,被谢悬一把接住。 香喜瞧了一眼,默默移上屏风,把守在外面的内侍婢女们撵到了殿外。 傅徵睡不安稳,哪怕是点了安神香,隔上一会也要醒一次。 他睁眼时没注意到身旁的人是谁,只随口吩咐了一句:“你也去歇着吧,不用守着我。” 谢悬放下了扇子,静静地看他。 傅徵大概是过了半晌没听到脚步声,有些奇怪地偏过头看去,正对上谢悬玩味的笑容。 “你……”傅徵吓了一跳,瞬间清醒,“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悬笑道:“你见了我不行礼,还要质问我什么时候来的,傅将军真不见外。” 傅徵皱了皱眉,抽走了被谢悬拿着的话本:“陛下本应日理万机,现在还有心思出城来行宫,说明是不够忙。” 第156章 谢悬拉过傅徵的手,打算把人拽进怀里:“四、五天都没见了,我太想你了。” 傅徵由着谢悬抱过自己:“居然已经四、五天了,看来没有陛下在身边,我这日子过得比平日快了不少。” 谢悬不顾傅徵话中带刺,一定要去亲他。 傅徵没躲。 谢悬却又停住了:“你为何不躲?” 傅徵奇道:“臣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陛下到底想怎样?” “不对,”谢悬放开傅徵,疑神疑鬼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傅徵跳下长椅,头也不回地要走。 谢悬失笑,追上前从后面把人抱住:“是我多事。” 说完,便急不可耐地去亲傅徵的后颈。 可惜皇帝不知是今日出门触了哪门子霉头,外衣还没来得及剥去,外面就传来了内侍省总领张权的声音。 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宦官掐着细嗓子叫道:“陛下,京畿三卫右将军李定巍求见!” “李定巍……”谢悬抬起头,“这人还真从太极宫追到这儿来了。” 傅徵随口一问:“李将军有什么要事?” 谢悬整了整衣衫,答道:“今日大朝会,御史秦庄参奏李定巍用军费买私田,李定巍当即请廷尉拿出账目核对。吵了一早上,也没吵出名堂。我把秦庄呈上的证据丢到尚书台去了,让常侍余堂查。结果李定巍就往飞霜殿门口一跪,求我收回成命。” 傅徵笑了笑:“余常侍是长公主殿下的夫侄,当初弹劾驸马挪用宫钱的不就是李将军吗?如今你让余常侍去查他,他当然得求你收回成命。陛下这么做,是摆明了不想保李将军。” 谢悬拉过傅徵:“李定巍跟过孟子良,你是准备替他说好听话吗?” 傅徵一脸淡漠:“我和李将军不熟。” “不熟好,”谢悬拽着傅徵不放手,“我领你去见见李定巍。” 傅徵瞬间浑身紧绷:“我不去。” 谢悬却一手撤开屏风,扬声道:“把人带进内殿。” 京畿三卫左将军肖宿年前告病还乡了,这个空出的位子本该是李定巍顶上,但谁料闲置了半年之久后,居然被谢悬随手赏给了四象营的副将闻简。 闻简一来还不到三天,原本忠心耿耿的李定巍就成了拿军费买私田的大贪官,他的顶头上司禁军统领严珍连屁都不放一个,就让自己的嫡系部下去坐廷尉的牢房了。 明眼人谁看不出,谢悬这是准备把李定巍此人一丢,丰润今年的国库了。 可李定巍偏偏要呆头呆脑地跑去飞霜殿门口下跪,搞得谢悬出宫还得走后门。 只是走了后门也没能躲开这二愣子,他竟一直追到了思云行宫。 要说李定巍年纪不大,能坐上这个位置应该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可实际上,他过去靠家族,入了军营靠兄长,当了右将军靠顶头上司,自己则是个草包绣花枕头,这辈子经过最大的风浪无外乎夫人把他踹下床,小妾不许他进门。 而此时,好容易等来了谢悬难得虚怀若谷一回,把人请上来相见,他跪下的第一句话竟是大骂秦庄不讲义气。 把傅徵听得眼皮一跳。 “讲什么义气?”当今皇帝虚心求教。 李定巍还未来得及继续喊冤,先一眼看到了旁边那看上去病恹恹的傅徵,他愣了愣,小心叫道:“傅将军?” 傅徵没料到李定巍一个榆木脑袋,居然还能记得自己,于是起身拱了拱手:“李兄,好久不见。” 李定巍吃了好大一惊:“将军,小人听闻您回乡养病,怎么忽地又回京了?” “我……” “说正事。”谢悬打断了傅徵,有些有些不耐烦,“怎么李卿是想说,秦御史弹劾你,是因为他与你有私仇?” 李定巍赶忙应道:“正是正是!陛下明见!” “什么私仇?”谢悬有傅徵坐在一旁,忽然对这些琐事生出了无尽的兴趣,他和蔼可亲道,“说来听听。” 李定巍跪走两步,满面悲愤:“陛下,前年年中,秦御史告诉末将,北翟有一批从关外来的细粮,正合京畿三卫中豢养的西关良马,于是末将请示了太尉,批了两千两银子,就要将这批细粮买下。但谁料秦御史消息不准,这细粮早就被一专门给兵府养马的官商买了。末将不是强取豪夺之人,本想这事就算了,银子还上一了百了。结果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北翟起了流寇,末将人手不足,被流寇……劫走了用来买粮的银钱。” 谢悬一挑眉。 傅徵却越听越不对劲,他开口问道:“什么流寇?” 李定巍张皇回答:“就,就是栖霞山那头,叫,叫什么,什么……当时慌乱,末将不记得了。” 傅徵被这蠢材讲得头疼,他摆了摆手,示意李定巍继续说。 李定巍急忙接着道:“陛下,末将,末将当时是真害怕,怕朝廷论处下来,革末将的脑袋啊。所以,末将就去求秦御史,让他支个招。末将本来没抱希望,但谁知,那秦庄还真想了个办法。他告诉末将,那买了细粮的官商一直想给自己儿子捐个军职,但找不着门路。因知末将手底下有空闲,所以……” “所以,若是你能给他儿子谋个位置,那两千两用来买粮的银子他可以替你顶上。”谢悬一笑,“是不是这样,李卿?” 第157章 李定巍点头如捣蒜:“正是如此!陛下,我也没让官商的儿子做什么大官,也就是个小小都尉。我生怕那膏粱惹事,还一直把人带在身边呢!而且,而且……” “你就说那批银子去了哪里?”傅徵不想听这人废话,他直接问道。 李定巍顿时叫苦不迭:“我的大司马啊!那批银子能去哪里?当然是还回去了!只是后来京畿三卫修缮营房,需要用钱,所以一直放在南衙门里,这都是有据可查的啊!末将哪敢随随便便花军费去买私田?” “那秦御史为什么要参你一本?”谢悬疑惑。 李定巍有些难堪:“因为,因为当时,那官商说,他这银子来得路子不正,是,是税银……怕人查起,所以叫我自己拿着花。我就,我就从自家账房上拿了钱,和这批银子对调了一下。税银上有印花,为了抹去印花,我还,还求了敦王,敦王殿下帮我……但都是银子,哪有什么……” 啪!李定巍话没说完,傅徵先一掌拍在了小案上,他指着李定巍骂道:“你个糊涂东西,税银也敢收,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谢悬笑呵呵地握住傅徵的手,把人拉着坐下:“别生气,瞧瞧,三伏天里,手这么凉。” 李定巍一个七尺大汉,哭得声泪俱下:“陛下,大司马,末将知道错了,但末将绝对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末将……” “滚出去吧,”谢悬心情愉悦道,“朕今日先不发落你,你回家禁闭思过去。” 李定巍走了,谢悬慢慢悠悠地给傅徵倒了杯茶:“来,消消火。” 傅徵支着额头,半晌没说话。 谢悬凑近,摸了摸他的手背:“怎么,不舒服吗?要我传……” “谢青极,你是故意的吗?”傅徵忽然开口道。 第62章 传国玉玺 那批用以栽赃威远侯贪污的北翟税银去了哪里? 原来是被一小小官商送进了京畿三卫右将军李定巍的荷包中,摇身一变,成了名正言顺的李家私产。 此事若是被李定巍的长兄,忠义侯李定岳知道了,怕是要把他那傻弟弟扒掉一层皮。 只是这事冒头的蹊跷,怎么偏偏这时候李定巍被秦庄弹劾,抖露出自己“不慎”侵吞税银一事呢? 但旋即,傅徵就想明白了。 谢悬提了四象营的闻简成了京畿三卫的左将军,那被李定巍调换的银子岂不马上就要摆在闻简的面前了? 不管闻简本人是个怎样的墙头草,他说到底是孟老帅嫡系,是威远侯祁奉之当年入四象营历练时的袍泽弟兄,也是傅大将军的属下。 因此,弃车保帅,李定巍就这么被人推了出来。 不过,秦庄一党没能想到,李定巍是个莽汉,他径直跑到谢悬面前,把那些陈年烂麻谷子的事全抖露了出来,叫当初消失在北翟的那批税银,重新浮出水面。 果真,谢悬说到做到,傅徵随他回京,他便给祁家平反,皇帝从不做出尔反尔之事。 但在傅徵看来,他能设套给秦庄去钻,岂不正是说明,谢悬早就知晓了这事? 他既知晓,但却任由祁奉之被砍了头,任由祁家落败。 所以,谢青极安的又是什么心? “秦庄是‘北闻党’的人,陛下如今终于下定决心,要把他们的帽子革了吗?”傅徵不想深究往事,他推开了谢悬的手,冷冷问道。 谢悬一笑:“此事不仅关乎‘北闻党’,当初那个卷了税银的官商,买的是胡漠人的细粮,而官商的儿子,就是胡漠女人的种儿。这么一个人,被轻易安插进了禁军十卫中的京畿大营里,还整日跟着忠义侯的弟弟,你觉得,我能仅仅只革李绍文和姜顺的帽子吗?当然,据我了解,李绍文和姜顺对这事也不清楚,他们只是想整垮威远侯,并不在乎我朝文武中,有多少成了那帮蛮子的眼线。” 傅徵眉头紧锁:“这就是你让姜顺巡边的原因?你想试探他?” 谢悬轻哼一声:“试探的结果是,姜顺就是个不入流的蠢材,若是蛮子眼线都是他那样的货色,我看胡漠早就该亡国灭种了。” “所以呢?今日演这出戏给我看是为了什么?想让我赞赏陛下您行事高明吗?”傅徵冷笑,“陛下确实高明,早在威远侯落难时,您应该就已经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但还任由‘北闻党’的栽赃陷害。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谢悬叹气,他抬手抚过傅徵的脸:“你这样误解我,我真的很伤心,阿徵啊,我是一国之君,我有很多迫不得已。” 傅徵躲过了他的手,起身向里间走去:“陛下的迫不得已不必和我说,我只是陛下圈在行宫的下人而已。” 谢悬笑了:“阿徵,若我同意放你出去,让你去查这个案子呢?” 傅徵一顿,回身皱起了眉:“什么?” 谢悬背着手,慢慢踱步到傅徵面前,在他的眼角飞快亲了一下:“你不愿意吗?” 傅徵没说话。 “如今,在旁人眼中,李定巍一案不过是党争,隐在暗处的人尚未察觉,若是趁此机会,捉住幕后黑手,或许,你的祁二郎就能顺利回来。”谢悬笑着说。 “好。”傅徵没再犹豫,“我查。” 当夜,京畿三卫的南衙门灯火长明。 闻简身披甲胄,带着跟随自己从四象营来京的亲兵,将禁军从上到下,翻了个底朝天。 第158章 李定巍乖乖交出了账房里剩余一千二百五十两税银,和三卫之中的一对比,果然,分毫不差。 当初那个被所谓“官商”塞入禁军的“纨绔”被人押到了南衙门下,闻简向上一抱拳:“将军,就是他了。” 傅徵未束甲,倒是难得换上了一身玄青色朝服。那花钱捐了个军职的都尉一见这身衣服,就先额角一跳,隐隐意识到面前这人不是为了李定巍私吞军费一案而来。 “他叫什么名字?”傅徵问道。 闻简回答:“姓金名子阳。” 傅徵看了看这人的脸,没说话。 闻简一踹金子阳的膝盖窝:“见了傅将军还不行礼?” 这人听到“傅将军”三字,瞬间狠狠一颤,忙跪倒在地,要三拜九叩。 “哎,我又不是皇帝,别拜我。”傅徵寻了把椅子坐下,“你爹叫什么名字?” 金子阳一定:“我爹?” “就是那个给你花钱给你捐官的‘父亲’,他是你亲爹吗?”傅徵问道。 金子阳脸上血色渐渐褪去,他直勾勾地盯着傅徵,不说话。 闻简有些发怵,上前挡在了傅徵面前:“问你话呢!” “哎呀,闻将军,你让开些。”傅徵抬手就要去拨闻简。 而正是此时,那“金子阳”忽地鼓起腮帮,从口中喷出了一枚小小金针,直冲傅徵而去。 “将军小心!”闻简当即就要以身为盾去挡。 可下一刻,他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问疆出鞘,竟当空将那金针一劈为二。 “掐着他的下巴,小心他咬舌自尽!”傅徵叫道。 几个小兵迅速上前,捏住了“金子阳”的喉咙,扒开了他的嘴。 “哎呀,你们胡漠人,就是爱搞这套。”傅徵收了剑,缓缓坐下,舒了口气,“闻将军,你真是要吓死我,万一他伤了你怎么办?” 京畿三卫的新晋左将军,闻简,红着一张大脸,诺诺笑道:“属下担心将军来着。” 待等把这人五花大绑好,专门从天龙卫赶来的刑师也到了南衙门。 傅徵不搞利诱那一套,直接让刑师上手威逼,开始刑讯。 “还是将军跟胡漠人打得交道多。”闻简在一旁恭维道。 傅徵叹了口气:“省省你那哄人的本事吧,我又不是孟伯宇。” 闻简尴尬:“将军教训的是。” 傅徵慢条斯理地点茶,还很好心地为闻简倒了一杯:“润润嗓子?” 闻简忙双手接过:“将军气色看着比在边塞时好了很多,钟老夫人着实妙手回春。” 傅徵笑了:“你的意思是,江先生是个庸医了?” “没有没有。”闻简在三伏天喝凉茶喝出了一头热汗。 恰此时,那“金子阳”的一声惨叫打断了闻指挥使持续性地拍马找不对角度,他忙不迭放下茶杯,去瞧瘫软在地的人。 傅徵站起身,越过他,淡淡道:“谢青极调教出来的人,果真下手够狠。” 天龙卫刑师拱了拱手——他是个被人割了声带的哑巴,无法对傅将军直呼陛下大名这事表达诚惶诚恐。 “如何?”傅徵很关切地弯腰问道,“我听李将军说,自你做了这都尉后,或多或少,往禁军中带了不少人,名册有吗?” “金子阳”点头:“有。” “除了禁军之外,其他地方可还有你的手下?”傅徵又问。 “没有,”这“金子阳”闭了闭眼,“我……只负责禁军。” 傅徵和闻简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此说来,还有负责其他事务的了?你不如把你的主子一并告诉我,我就不为难你了。”傅徵说道。 这“金子阳”咬牙道:“我没见过我主子是谁,当初带我入行的就是为我捐官的牙头,至于其他人,我不了解,我只知道他们是为了查一个东西而来。” “什么东西?”闻简问道。 “金子阳”瞧了一眼傅徵,缓慢地咧开了嘴:“大司马有没有听过‘天宁’的传说?” “天宁?”傅徵皱眉。 “据说天宁是上古时期陨落入轮回的神仙,被下了要永生永世为天下安宁而死的诅咒,因此,谁得了天宁,就能得天下。”“金子阳”不紧不慢道,“当初女昭王云靳焚尽上古经书,毁掉世间道观,就是为了掩盖天宁的踪迹,保护她的心上人,也就是上一代天宁越安大将军的下一世平平安安。但是,制作能指引着世人寻找天宁的罗盘的方法却流传了下来,它落在了曾跟随越安大将军打天下的慕容家手里。慕容离自立为帝后,将那制好的罗盘藏在了北卫传国玉玺中,我们,就是为拔奴寻找那传国玉玺而来的。” 此话一出,周遭众人、大小将士们顿时忍俊不禁,若不是忌于傅徵在场,怕是整个南衙门都要被“金子阳”这一番神神鬼鬼的说法给笑塌了去。 闻简绷着嘴角,乐不可支:“找什么?罗盘?那罗盘能指着你认出谁是神仙转世?荒不荒唐?思云观笃信鬼神的老道听了你这话都得说一声荒唐。” 一旁的小兵也不由说道:“北卫的传国玉玺……我听说不是落到了一个山大王的手里吗?那山大王怎么还没平天下啊!” 大伙儿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可这时,闻简忽然发现,傅徵没有笑,他不仅没笑,而且,神色还颇为严肃。 第159章 “将军,”闻简小声叫道,“怎么了?” 傅徵摇摇头,没动声色,他顺着“金子阳”的话头问道:“那据你所知,这传国玉玺应在何处?” “金子阳”回答:“巫觋魔指引,那玉玺就在你们大兴威远侯的手中。” 傅徵一怔。 苏勒峡绵延千里,据说能和遥远的怒河谷相连。但苏勒峡深处终年狂风,无人能越过那荒芜的地带,前往传说中水草丰茂的怒河谷。 祁禛之站在窗下,望着那幽幽深谷抽了口凉气。 “这里夜晚会有野狼出没,所以切记不要独行。”阿纨仿佛从这一口气中听出了祁禛之的担忧。 祁禛之忙道:“我自然不会去冒险。” 赤练郡主的“行宫”建在半山腰上,但说是行宫,实际上不过一个四合小院,里里外外算上,比傅徵在天奎的宅子大不了多少。 阿纨没防着祁禛之,由着他在院子里闲逛,听声得知祁禛之逛到何处了,还会为他讲解一二,比如,这处石墩来源于何,那处草窠底下埋的是什么。 祁禛之饶有兴趣地听,听了还要问,两人似乎还真有几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意味来。 但祁禛之总觉得阿纨图的不是自己这个简简单单的人。 毕竟,一个一眼看上去就知气度不凡,一出手就能和“鬼将军”相抗的女子,怎会瞧上祁二郎的美貌——她还是个瞎子。 这一点,在祁禛之与阿纨深入接触后,更加确信了。 这个小丫头,总是在旁敲侧击打听他家里的事。 祁禛之是威远侯祁奉之的弟弟,但白清平可不是,白清平生在太康县,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 阿纨为什么会对白清平的家里事好奇呢? 除非…… 除非阿纨知道,他不是白清平,而是祁禛之。 被赤练郡主圈在苏勒峡行宫的祁禛之想到这,忽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翻出香盒,放在窗边,等了又等,却没有等来那只给自己送信“小心封绛”的香鸟。 怎么回事?傅徵难道把鸟关笼子里了? 正在祁禛之疑惑不解时,吱呀一声,门开了,阿纨姑娘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 “你在做什么?”她问道。 祁禛之心底一紧:“我……什么也没做。” “那是什么味道?”阿纨虽眼盲,却嗅觉灵敏,瞬间察觉到了屋中有一股陌生的味道。 祁禛之动也不敢动,他觑了一眼香盒,笑了笑:“我让白银熏衣服来着……” “是吗?”阿纨微微抬起了嘴角,“用什么香熏的衣服?” 祁禛之哪里知道自家养小香鸟用的是什么香?他环视了一圈屋子,迅速发现白银不在,于是随口胡扯道:“我那小堂弟从集子上搞来的香料,我怎么知道他是用……” “二哥!”祁禛之话声没落,白银一声尖叫就在门外响起。 紧接着,身高九尺的巨人额风拎着瘦猴似的白银走了进来。 “二哥,二哥!”白银的脸上挂着两道血檩子,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淌,他喊道,“二哥,那黑店里的吃人女鬼把你出卖了!” 黑店里的吃人女鬼?乌孙姑?那不是封绛的老婆吗?怎么会把他出卖了?这是什么意思? 但还不等祁禛之想清,就见阿纨平“视”前方,莞尔一笑:“祁二公子,对不住了。” 祁禛之霎时脸色一变。 封绛这人怎么回事? -------------------- 在最开始,傅徵就讲过,虎无双之所以能当上一呼百应的山大王,号称自己是北卫皇亲,就是因为他有北卫的传国玉玺~ 第63章 一起坐“牢房” 封绛这人怎么回事? 他自然是听了谢悬的命令。 那谢悬是怎么回事呢? 在傅徵听完细作“金子阳”的话,并瞬间明白了一切,准备在回行宫的途上溜走却被谢悬捉回后,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这都是皇帝设的一场局。 或许,在更早时,谢悬就知道了那所谓的传国玉玺在何处。 当年通天山第一次剿匪,祁奉之还跟在傅徵的身边呢。那一战何等惨烈?除了虎无双侥幸脱逃外,流匪几乎无一人生还,甚至包括为了寻找北卫传国玉玺而假意臣服虎无双的十三羽死士天择。 后来,四象营帐下的将士们将收缴来的兵器充了公,而一些零碎的宝物则被孟老帅随手赏给了有功之臣。 那么,祁奉之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得到了所谓的“传国玉玺”。 只是……传国玉玺如此贵重,如果真的在当时收缴来的东西里,傅徵不可能不知道,这有些说不通。 但不管怎么说,十三羽的老二天择可是在先主死后选择归顺了谢悬,所以,天择必定在被杀前拼死送出了消息。 傅徵猜测,这消息一定不甚准确,否则,谢悬不会允许偌大一个玉玺失落至今。 那么也就是说,大概除了虎无双,没人知道玉玺中那据说能指引世人寻找天宁的罗盘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然,谢悬这么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又怎会纵容同样知情的胡漠探子利用“北闻党”和李定巍,栽赃陷害威远侯呢?只因为如此一来,他才有机会顺理成章地抄了祁家,审问祁奉之。 很显然,谢悬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否则,后来也不会流传出“祁奉之意图造反、行巫蛊之术”的离谱传言——这是为了蒙惑胡漠探子的迷障。 第160章 可是,既然谢悬笃定,那玉玺里的罗盘一定在祁家人身上,他会放过还活着的祁禛之吗? 还好祁禛之跑了,可是跑到哪里去了?傅徵不知道,只有一点他很肯定,那就是如今依旧在塞外为谢悬打探传国玉玺的封绛不会饶了他。 而那纸“小心封绛”的信,最终一语成谶。 不过这回,谢悬没有给他提醒祁禛之的机会。 “将军,将军?”马车停在行宫后门下,随行的香喜冲内轻声叫道。 但没有回声,轿厢中静悄悄的。 香喜有些担心,自作主张地掀开了车帘,却见其中空无一人,只剩傅徵身上原本穿着的玄青色朝服。 “将军!”香喜大惊失色。 很快,傅徵失踪的消息传进了太极宫。 谢悬却不慌不忙,他气定神闲地一笑,抬手抛出了一只不知被他的袖子压了多久的香鸟:“跟着它去找。” 没出半日,禁军统领严珍便在京梁城外的一处野渡口找到了傅徵。 他换了身行头,穿着件灰扑扑的书生袍,还不知从哪里找了个书箧,装得竟像个很有文化的人。 为傅徵撑船的艄公正美滋滋地把玩着傅徵用以冲抵船费的一枚玉锭,谁知还没等他美完,严珍的手下就已围了渡口。 此时,谢悬已经端坐在思云行宫,悠然自得地等待了。 嘭!大门在傅徵被严珍“请”进来后骤然合拢。 谢悬坐在阴暗的角落中,像只鬼似的,森森地笑了起来。 “这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袍子?”他拨弄着傅徵的领口,揶揄道,“你新识了几个字,就敢打扮成个书生了?” 傅徵挣开他,扬手朝着谢悬的下巴就是一拳,谢悬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傅徵的腕子。 “你……”傅徵气急。 谢悬勾起嘴角,轻笑道:“阿徵啊,怎么样?对我给你布置的局还满意吗?” 傅徵咬牙切齿地看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呢?”谢悬慢悠悠地坐下,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在百龙观,你见了谁?” 傅徵一滞。 “阿徵,你以为,我当初留下那几个祁家人的命,真是因为仁慈吗?”谢悬一笑,“你总是太天真,以为能骗过我,可你忘了,我养的眼睛能窥视天下万民,任何把戏都瞒不过我。” 傅徵身上阵阵发凉,他情不禁地向后退去,却被谢悬狠狠抓住,圈进怀里:“我早就知道你在用祁家的香鸟和那位祁二公子飞书传情了,阿徵,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你身上什么味道我会不知道吗?你不会觉得,我会信了你和香喜扯出的鬼话吧?” 说完,皇帝掏出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香鸟。 他摩挲把玩了许久,最后手指一用力,“咔嚓”一声,小鸟死了。 傅徵不住地发抖:“谢青极,你做这些事,难道就是为了向我证明,我永远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吗?” “你说得太对了,”谢悬露出了一个冰冷,又含有几分戏谑的笑容,“阿徵,你要知道,我永远都看着你呢。至于这次,就是我对你的惩罚。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妄想着能再见到那位祁二公子了,因为,他是不会活着回来的。” 傅徵脸色一白。 谢悬刮了刮傅徵的鼻子:“阿徵,那人让你伤了心,我可不会留他一条命。” “滚……”傅徵哆哆嗦嗦道。 “让我滚,滚哪里去呢?”谢悬亲了一口傅徵冰凉的脸颊,“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傅徵一把推开他,扭头就要往外走,却被谢悬抓着肩膀,狠狠地按在了门上。 “阿徵,你为了那姓祁的,甚至愿意偷偷出逃,你可真让我失望。现在你又让我滚,你是不是忘了,朕还是一国之君?”谢悬声音低沉,笑容桀然,看得傅徵不寒而栗。 “你给我保证过的……”傅徵恨道。 “我保证你只要和我回京,我就重查祁家的案子,我不是说到做到了吗?现在真相大白,你不满意吗?”谢悬抚过傅徵的脸,“你怎么不知足?你还想要什么?” “啊,我知道了,”谢悬笑容如魅,他意味深长道,“那一夜,你忘不了那一夜,是不是?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当时的你那副模样,在祁二公子眼中想必和娼妓没什么区别。怪不得他不要你,抛下你一个人走了呢。” 傅徵胸口一疼,呛出了一口血。 谢悬一把捞起他软倒的身子,把人抱到了床上。 “阿徵,你和他在一起过吗?他看过我留在你身上的印记吗?他不觉得恶心吗?”谢悬的一声声话语敲在傅徵的心上,让他眼前如飘雪花片般忽暗忽明。 “阿徵,别去想那位祁二公子了,我已让封绛把他送到虎无双残党的身边,用不了多久,那帮人就会逼供出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猜,你那风采绝世无双的相好现在应该已经死在苏勒峡了。”谢悬擦去傅徵唇上的血迹,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深夜,一弯月色如水。 柴房外传来叮叮当当的锁链碰撞声,没过多久,“呼”的一下,门开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白银跌进了屋。 祁禛之忙扑上前,扶起他:“怎么样?” 白银已哭不出声了,他红着眼睛看着祁禛之,细弱地哼道:“疼……” 祁禛之后悔得无以复加:“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着你跑到这种地方的……” 第161章 白银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阖上眼睛,不说话了。 祁禛之走到门边,冲外喊道:“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能不能说清楚!” 外面无人应声。 等了不知多长时间,白银都已躺在草席上睡着了,那柴房的门才徐徐打开。 阿纨站在外面,神色淡淡,脸上不见喜怒。 “祁二公子,”她开口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到底想要什么了。” 祁禛之低下头,过了半晌,他才一字一顿地回道:“我没有听说过你想要的东西。” 阿纨抬了抬嘴角:“没听说过?” “没有。”祁禛之一口咬定。 阿纨转身就走。 “慢着!”祁禛之狠了狠心,“你,你说的玉玺我确实不清楚在哪里,但是……那个藏在里面的东西,我或许之前见过。” “很好。”阿纨一点头。 “不过我不能保证……” “我会给他请个郎中。”阿纨堵回了祁禛之的话,“今夜,把那个东西长什么样子给我画出来。” “二哥……”不知何时,白银醒了过来,他怔怔地叫道,“二哥,他们到底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祁禛之看着他汗津津的额头和身上的斑斑血迹,沉了口气:“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其实是不确定。”祁禛之坐到了白银身边。 白银迷茫。 祁禛之叹了口气,他问白银:“人家叫我祁二公子,你知道祁二公子是谁吗?” 白银摇头。 “傅召元也叫过,你都不好奇吗?”祁禛之笑了一下。 白银缩了缩脖子,小声回答:“对于我来说,你是白公子和还是祁二公子都一样。” “是了,”祁禛之哑然失笑,“反正都是你二哥。” 白银想仰头冲祁禛之抬抬嘴角,可却抻到了身上的伤,他“嘶”了一声,蚊子哼哼般地回道:“你就算是逃犯,也是我二哥。” 祁禛之乐了,他摸了一把白银的脑袋:“小子,还真给你猜对了。” 祁禛之不是逃犯是什么? 落了罪的祁奉之在京梁渡口斩首,祁禛之在台下望着,那时他满腔热血地要为自家大哥报仇。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想报这个仇,怕是难于登青天。 不怪傅徵,不怪“北闻党”,不怪任何一个看似相干的人,因为,祁奉之是被他所忠心不渝的皇帝陛下亲手害死的。 聪慧如祁二郎,面对此情此景的他又怎会不知,那封绛把自己送到阿纨身边,岂是让自己向阿纨打探传国玉玺身处何地的? 他是要阿纨在逼问自己传国玉玺身处何地时,套出阿纨关于这破玉玺的了解。 封绛打了一手好算盘,可拨珠子却是谢悬。 就像当初那摆在明面上的“北闻党”、“东山派”之争一样,看似是姜顺拿捏了伪造的“罪证”,看似是敦王要以此挑起四象营的争端,实则是幕后坐观虎斗的谢悬亲手取走了祁奉之的命。 封绛没骗他,果真,在阿纨身边,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长亭祁家,百年簪缨,一朝毁于帝王一念之间。 冤吗?太冤了。 正如他也冤枉了傅徵。 可是这仇如何得报?祁禛之不知道。 毕竟眼下,他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白银听完这一番话,目瞪口呆,他出神了不知多久,才喃喃问道:“所以,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连皇帝都想要?” 祁禛之摇头:“我也不清楚,我只觉得,大哥为这么一个小玩意儿丢了性命,真是……荒唐。” 白银眨了眨眼睛,他忽地拉住祁禛之,问道:“二哥,你说,大哥他会不会其实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也知道那东西有什么用,所以才不想让它落入奸人之手?” 祁禛之一愣,半晌没说话。 这确实符合祁奉之的作风,他一向如此冰魂雪魄、朗月清风。 可那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大用?竟叫祁奉之为此丢了性命? 祁禛之仔细回想道:“几年前,我大哥从边塞回来,曾送过我一个木头做的美人雕,那美人雕也就巴掌大小,看上去平平无奇,只因为我大哥说,这是剿匪所得,所以我才收着的。后来家里的小厮有次不小心,扫屋子时把那美人雕摔裂了口子,母亲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发现,木头做的美人雕里居然塞着一块明晃晃的玛瑙坠子。我母亲和我娘两个人很信神神鬼鬼之说,一见那坠子就说不详,还要去找观子里的老道给瞧瞧。我大哥不同意,自己收了去。我没见过那玛瑙,并不知为何不详。” 白银咋舌:“真是奇了,什么玛瑙能只看一眼,就觉得不详呢?” 祁禛之笑道:“这我怎会清楚?在我看来,所有玛瑙都和我这条剑穗子上的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白银好奇地看了一眼祁禛之的剑穗子,确实没看出什么特别:“二哥,我之前听人说,北卫那边有个风俗,就是和玛瑙有关。” “什么风俗?” “好像是……”白银坐起来久了,身上疼,他艰难地换了个姿势,继续说道,“有一种工艺,能把红玛瑙里面掏空,存上人的鲜血,然后再以蜜蜡封口,这样,能保鲜血永不干涸。” 第162章 祁禛之听得直皱眉:“北卫之人多淫巧,这种东西,可不是邪性不详吗?” “所以我觉得,大哥拿回家的那个玛瑙里,兴许装的就是人血!”白银琢磨起来,“是谁的血呢?” “是神的血。”门外响起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 两人具是一惊,抬眼看去,就见阿纨身边的九尺巨人额风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这巨人冲祁禛之和白银一笑,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 白银失色:“你,你不是哑巴吗?” “是啊,”“额风”抬手往脸上一抹,然后骨骼一缩,瞬间矮下去好几尺,“不当哑巴怎么骗得过那小丫头,我又不是被阉了下头的宫伶,能掐着嗓子说话。” 祁禛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那张血盆大口:“贺兰铁铮?” 这“鬼将军”彬彬有礼地一拱手:“叫我慕容兄就好。” -------------------- 哇!200收藏了诶,糊糊新人作者第一次收到200收藏诶~~ ps:狗皇帝后面会死的,放心~ 第64章 是迷信还是魔怔 深夜看慕容啸无异于深夜看鬼,他那张血红的大嘴仿佛是来索命的无常,就要把两人一口吞下。 白银“嗷呜”一声,钻到了祁禛之的身后。 慕容啸友好可亲道:“有这么吓人吗?” 祁禛之扯了扯嘴角:“还行。” 慕容啸轻手轻脚地合上门,把身上过长的袍子一脱,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件相当华贵的长衣换上,举止非常优雅地坐到了破破烂烂的草席上。 白银急忙拖着伤重的身子,给他挪出好大一块地。 “小兄弟,不用怕我,我不吃人。”慕容啸咧嘴一笑。 更可怕了。 祁禛之挡住白银,对慕容兄这幅尊荣敬谢不敏:“贺兰将军孤身潜入此地,难道也是为了寻找那个被藏在传国玉玺里的玛瑙吗?” 慕容啸眯着狭长的凤眼,上下打量祁禛之:“我跟在那女贼身边少说也得有半个月了,始终找不到突破口,没想到,你才来三天,就打听出那传国玉玺里藏的是块玛瑙啊。” 祁禛之笑了笑:“贺兰将军趴人门缝,早就把话听得一清二楚了,现在何必跟我装蒜。在下威远侯府的二公子,祁仲佑。” 慕容啸忙拱手:“幸会幸会,当年令兄在阵前中箭负伤,正是鄙人拉的弓。” 祁禛之嘴角一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时我要射的是傅小五,傅小五又不是躲不开,谁让威远侯千金贵体自己要去挡的?”慕容啸略表委屈,“这也怨不得我。” 祁禛之呵呵笑道:“我兄长已不在人世,贺兰将军若是觉得抱歉,不如下去跟他讲。” 慕容啸真诚发问:“若是我下去问他,他会告诉我他把那玛瑙坠子藏到哪里了吗?” 祁禛之抱着胳膊,往后一靠:“他若是愿意说,那坠子早就落入皇帝老儿的手里了,哪里轮得到你们在这里找来找去。” 慕容啸顿时遗憾:“可惜可惜。” 祁禛之见他一副悲哀难过的模样,不由问道:“刚刚你说,那玛瑙里装的是神血,什么意思?你一定知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吧。” 慕容啸凤眼一斜,看着祁禛之噙笑:“祁二公子可听说过天宁?” “天宁?”祁禛之肃然,“这是什么?一味草药吗?” 慕容啸听了这话就想大笑,但又转而想起自己笑时容貌着实可怖,于是生生收起了笑意:“祁二公子真是读圣贤书读傻了,我且问你,那女昭王云靳到底为何要焚尽天下道学经书,毁尽天下仙人真观?” 不学无术的祁二郎头一回被人说“读书读傻了”,一时表情扭曲:“怎么和女昭王扯上关系了?” 慕容啸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折扇,像上次见到傅徵时那样,文质彬彬地挡住了自己的血盆大口:“你们南兴的史书上写,女昭王焚书是因为天生憎恶神魔之说,发了疯,脑子不好使,所以才做出这等惨绝人寰的事来。可实际上,这里面别有隐情呢。” 什么隐情? 当然还是细作“金子阳”的那套说辞,云靳是为了抹去天宁在史书上的踪迹,同时为了保护那一世的天宁,也就是越安,下辈子长命百岁。 可是,下辈子的事,谁能说得清楚? 这不,总有流言从缝隙里漏出,然后闹得天下皆知。 祁禛之听完,欲言又止,看慕容啸的眼神都不由多出了几分崇敬来——对疯子能当上胡漠大将军的崇敬。 慕容啸倒是很宽和:“哎呀,你看我的这个表情,怎么和当年我给傅小五讲完后,他看我的表情一模一样?” 因为傅徵不是疯子,祁禛之默默接道。 “不过也正常,”慕容啸善解人意地一笑,“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也觉得荒谬。直到北卫国破,万寿宫被烧成灰烬,我在慕容英那老不死的床底下翻出前梁史料后,才意识到,过去是我浅薄了。” “史料?”祁禛之瞥了一眼这疯疯癫癫的“鬼将军”,“你确定不是那出了名脑子不正常的卫贞帝自己写的吗?” 慕容啸微微一勾嘴角,显得很文雅:“若说慕容英能自己编篡出一整部《汤洛全史》,北卫还能亡在他手上吗?” “《汤洛全史》?”祁禛之吃了一惊,“这部书不是早就失传了?我朝仁宗曾派天下仁人志士去寻,也没找来。” 第163章 慕容啸笑而不语。 祁禛之却被他唬住了:“你少编瞎话了。” “我没功夫逗你玩,实话告诉你,傅小五他曾亲眼见过这部古书。”慕容啸一顿,“虽说他不识几个字,但小五这人可不是好糊弄的。” 祁禛之不说话了。 “而且,你就没想过,你们南兴仁宗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寻找这部书呢?”慕容啸笑道,“是非功过,都由胜者书写,你说,那仁宗他为什么不学女昭王,自己创作一部《梁史》,而非要装大半蒜,学人家先贤考究古籍呢?因为啊,《汤洛全史》上记载的上古时代和现在史书所载的上古时代完全不同,所谓正神虚荒神母,不过是诅咒了天宁生生世世为天下安宁而死的邪魔罢了。” 不学无术的祁二郎内心不由动摇。 这时,白银也在一旁讷讷开口了,他说:“二哥,其实这个传说,我也听过。” 祁禛之立刻回头看他:“你在哪里听过?” “小时候,我阿爷给我讲的。”白银回答,“他说,南兴崇拜的虚荒神母是邪神,我们大卫尊崇的香雪仙君才是正统。” 祁禛之的思绪逐渐游移。 他记得,傅徵也曾提过慕容啸所讲的这个故事,就在他第一次出门,随自己逛庙会时。 而且,傅徵这样无比热爱拜神的人,却从不进供奉着虚荒神母的正统道观,难道,他也相信这样离谱的说辞吗? “祁二公子,其实,在女昭王之前,几乎每一代帝王都以找到天宁转世为己任,他们孜孜以求,甚至不惜在栖霞山上设天地祭坛,屠杀无辜百姓。如今的史书中写,北梁厉帝建天地祭坛是为祈雨。可实际上,若是你刨开那祭坛就会发现,底下掩埋着的,是北梁末海州郡的三千九百九十七个平民百姓。”慕容啸淡淡笑道。 祁禛之不寒而栗。 慕容啸接着道:“在女昭王之前,没人知道天宁转世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因为没有人能说得准,谁才是那个得之可以得天下的力挽狂澜之人。直到女昭王临近彻底疯癫前夕,她才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找出最有可能是天宁的人,然后发现了他们的现身规律。” “什么规律?”祁禛之不禁发问。 “乱世,他们只在乱世现身。除此之外……”慕容啸悠悠地摇着折扇,回答道,“一百五十年,从上一世天宁身死,到下一世天宁现世,中间永远相隔一百五十年,但若不是乱世,就得再等一百五十年。” 祁禛之下意识算道:“如果说,越安大将军真的是上一世天宁,那么细细算来……” 西靖将军越安,死于北梁宝顺二十二年春,年仅四十岁。 如此一说,后推一百五十年,那就是大兴宣佑十八年,那时先皇顺帝还是个太子…… 等等,大兴宣佑十八年! “……是我朝当今皇帝出生的年份!”祁禛之瞬间失色。 这神神鬼鬼的传说,不会是真的吧? 慕容啸却毫不惊讶,他摇着折扇,不紧不慢道:“没错,就是谢悬出生的那一年,不然,他又怎会如此心切,当初竟敢暗自效仿梁厉帝屠杀三千九百九十七条人命祭天,以寻天宁呢?” “什么?”祁禛之一滞。 三千九百九十七条人命?饮冰峡一战! 可不是北卫残部魏荻所为吗?怎会是…… 看着祁禛之震惊的表情,慕容啸幽幽道:“不然,你觉得傅小五他为何会如此憎恨你们的皇帝陛下呢?” 是了,谢悬拿着傅徵的大印,把他手下的兵,送上了血腥的祭坛,就为得到上天神谕,一探究竟。 那么,如今是乱世吗? 似乎不是,但是…… 但是,从三年前南疆进贡阿芙萝开始,再到一月前的毕月乌事变,这真的不是乱世吗? 这是一个由谢氏王朝亲手创造出来的风雨乱世。 “可,可是,照你所说,天宁是要生生世世为天下安宁而死,是乱世诸侯争霸中得之可以得天下的人物,谢青极他这么做……”祁禛之全然想不通。 慕容啸立刻一语道破真谛:“因为他不想死。” 祁禛之张了张嘴,顿时无言以对。 也是,当今皇帝今年四十有三,上一世天宁刚过不惑就死了,倘若谢悬真的是这一世天宁,那他还有几年活头? 他要一个乱世,一个亲手由他而起的乱世,来打破天宁生生世世为天下安宁而死的诅咒。 谢青极,真是有意思。 “所以呢,”祁禛之问道,“他拿四象营和二十四府的将士们祭天,杀我兄长寻找所谓的罗盘,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天宁,然后好更加名正言顺地为非作歹吗?” 慕容啸一笑:“祁二公子,你如此认为,是因为你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不相信天宁的传说,但谢青极相信,所以他锲而不舍的努力。不过……他的努力很快就要付之东流了。因为,这个自以为身负天命的人或许根本不是这一世的天宁,而这一世的天宁另有其人。” “什么意思?”祁禛之不解。 慕容啸笑容愈深:“根据女昭王的探查,下一世天宁的现身之地,就是上一世天宁的埋骨之地。史料记载,越安被倾慕着他的女昭王囚禁在阆都对面的大昭行宫,也就是如今的京梁太极宫里整整十年,最后死在了宝顺二十二年的春天。可是,如果他不是那个时候死的呢?如果这则史料是女昭王伪造的呢?” 第164章 祁禛之忽然一凛,心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越安不是宝顺二十二年死的,埋骨之地也不是京梁,那你们南兴皇帝谢青极就不可能是天宁。而我呢,作为当年追随越安将军打天下的慕容家后代,恰好,知道西靖将军的埋骨之地在何处。”慕容啸冲祁禛之眨了眨眼睛。 慕容离,北卫的开国皇帝,曾经大昭的卫国侯,在女昭王云靳的孙子孙女被大兴高祖谢隐诱杀后,揭竿而起,自立为帝,占据冠玉、同州两郡八十年之久。 据说这慕容离曾是越安身边忠心不二的近卫,在西楚灭亡后,跟随越安一起归顺了女昭王云靳。云靳立国时将慕容离册封为卫国侯,镇守大昭北疆领土。 慕容啸在卫贞帝的床铺底下翻出记载着此等传说的古书也并非无稽之谈,毕竟,若这一切为真,那慕容离也算是越安和云靳的身边人,对当年之事了解至深,甚至手上还存着能指引人们寻找下一世天宁的罗盘。 或许,还真如慕容啸所说,越安没有死在京梁呢? “那他死在哪里了?”祁禛之在和白银对视了一眼后,问道。 “啪”的一声,慕容啸收起了折扇,可怖的脸上浮现起一个古怪的笑容:“冠玉郡,取名自北梁末女侯韩缨的表字,韩缨,也就是越安的发妻。” 祁禛之瞬间屏住了呼吸。 “宝顺二十二年,越安不是死了,而是跑了。他在入京梁受封的北卫太祖皇帝的帮助下,一路逃到了冠玉,在冠玉隐姓埋名十一年,最后,埋在了一个叫呼察湖的水泡子旁边。他死前,太祖按照《汤洛全史》中寻找天宁的法子,将他的血封存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器皿中,然后,藏进了传国玉玺里。”慕容啸那张宛如魑魅的脸上露出了隐隐的哀悯,“宝顺二十二年的十一年后,是大昭天观五年,后推一百五十年,那就是……” “太和九年。”祁禛之声音发虚。 “没错,”慕容啸似是叹了口气,“太和九年,算来至今已有……三十二年了。” 太极宫,飞霜殿,烛火莹莹,灯影魅魅。 因酷暑炎热而换上的丝帐床帏半遮半掩,将里面睡着的容颜挡去大半。 谢悬缓步上前,站在床边看了许久,最后转身离去。 傅徵的师娘,孟老帅的遗孀钟老夫人正候在殿外,静静地站着。 “他今日如何?”谢悬问道。 钟老夫人跪答:“不太好,下午的药没吃进去,晚上还咳了血。” 谢悬负手而立,沉默不语。 钟老夫人接着说:“醒来时还问臣妇,香喜去哪里了。” 因背着谢悬帮傅徵秘密传书,香喜被内侍张权拉出去打了二十杖,如今还下不来床。 “你怎么说的?”谢悬皱了下眉。 “臣妇回答,香喜告假探亲,约莫下月才能回来。”钟老夫人说道。 若是不提这一嘴,香喜怕是永远都别想回来伺候了。 但好在还有钟老夫人在,谢悬也难得良心发现,他点了点头,说:“等过几天他能下地了,我就会让张权把人领回来。” “多谢陛下。”钟老夫人毕恭毕敬。 “你进去照看吧。”谢悬等了一个时辰,没等来傅徵睁眼,只能悻悻离开。 而就在谢悬离开后不到半刻钟,里面便有小宫女出来传话钟老夫人,说傅徵醒了。 -------------------- 世界观要开始收束了 小祁:拒绝迷信~ 第65章 五皇子谢崇 钟老夫人进去时,新来的小内侍正在给傅徵喂药,他恹恹地倚在靠枕上,瓷白的面孔没有一点血色。 来往的内侍和宫女皆步履匆匆,他们都有些害怕——不是怕傅徵,而是怕和傅徵发生什么额外的交集。 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傅徵露出的手腕上、锁骨上,以及脖颈上、嘴上,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青紫印记。 谁咬的?没人敢问。 钟老夫人拿起床头矮几上的伤药罐,支开屋里的下人,就要上手去解傅徵的衣服为他上药。 傅徵惶然一惊,向后躲去。 “屋里没外人,把中衣解开,师娘给你上药。”钟老夫人说道。 傅徵摇摇头,有气无力道:“不用麻烦师娘,我一会儿自己来就行。” 钟老夫人注视着他,一动不动。 这是傅徵他师娘的绝杀招。 一动不动地看着孟老帅,孟老帅势必连连求饶,一动不动地看着孟寰,孟寰势必吓得尿裤子,至于一动不动地看着傅徵…… 傅徵一般无动于衷。 可这回,不知怎地,傅徵竟有了松动,他缓缓坐起身,磨磨蹭蹭地解开了中衣。 肩膀上一大片不可言说的痕迹,右边的锁骨下面还有些肿胀。 傅徵惭愧道:“师娘,我……” “疼不疼?”钟老夫人忽然问道。 傅徵低着头,没答话。 “以前在京梁时,他也是这么对你的?”钟老夫人又问。 冰凉的药膏擦在身上,傅徵猛地一颤。 “你身上的毒,也是他下的?”钟老夫人继续问。 这回,傅徵开口了:“不是。” 但随即,他又说道:“也算是。” 钟老夫人没深问,只仔细地将药膏抹匀,她说:“别怕,师娘在呢。” 第165章 傅徵忽地鼻尖一酸。 在过去,钟老夫人着实不算待见他。毕竟,高门贵女,哪怕是落了难,也从未低过头。 连傅徵都不记得,钟老夫人是在何时终于肯正眼瞧自己一下的。 他唯独记得,第一次受重伤时,在被同袍从战场上抬下来后,他的胸口插着一支断箭,疼得人鬼哭狼嚎,而彼时还是四象营医女的钟夫人却只淡淡地扫了一眼,漠然说道:“叫什么叫?真是丢人现眼。” 此后,不管受多重的伤,傅徵再也没有喊过一声疼。 就像此时,他很安静,安静地看着钟老夫人往自己的伤口上擦药。 “之前祁夫人给你开的方子还在吗?我给你调几味药。”钟老夫人说道。 傅徵摇头:“应当在江谊那里。” “江谊被指去伺候张美人了,不过……”钟老夫人声音稍稍放轻,“不过,吴司徒的大公子前两日回京了,明日我出宫,可以前去拜访一下祁夫人。” “她回京了?”傅徵微微紧张,“是皇帝召回的吗?” “是吴司徒夫人病了,大公子向上告的假。”钟老夫人心知傅徵在想什么,她说道,“你不要担心。” 傅徵依旧眉心不展。 “所以,你可有什么话要师娘带给祁夫人吗?”钟老夫人问道。 傅徵垂目不语。 “明日思云观道士要去长乐宫为太后诵经,皇帝陛下也在。诵经祈福这等事不小,没有一天半载结束不了。”钟老夫人低声说,“我身边跟着的都是从天觜孟府带来的丫头小子,不会走漏风声的。” 傅徵听了这话,无声地叹了口气:“罢了,师娘直接告诉祁大姑娘,让她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祁家的事,还有祁二公子……” 提起祁禛之,傅徵又不说话了。 祁禛之如今在哪里? 他不知道。 但傅徵很清楚,谢悬以及谢悬手下无孔不入的死士绝不会饶了祁禛之。而祁二郎,这个初上战场不到半年的年轻人,真能从他们的手下逃出生天吗? 傅徵不敢深想。 他忽然觉得是自己害了祁禛之,若不是他当初起了私心,执意把人留在自己身边,祁禛之或许就不会落入今天这般田地。 想到这,傅徵心口猛地一紧。 “召元!”钟老夫人突然起声喊醒了他。 傅徵一把拨开钟老夫人伸来扶他的手,弯腰呛出了一口血。 钟老夫人当即飞手下针,稳住了傅徵岌岌可危的神智。 “他给你喂了什么药?”钟老夫人一手端起烛灯,一手按住傅徵的后脖颈,“仰头,睁眼,看我的手指。” 傅徵大脑混沌,下意识跟随了钟老夫人的指示。 钟老夫人对着傅徵的瞳孔看了半晌,重重地放下烛灯,找来平时在内侍候的宫女,要查看傅徵每日会入口的茶水和饭菜。 小宫女照办,将还没来得及倒的茶叶余渣悉数送来。 傅徵不解,倚在床头问道:“师娘,怎么了?” 钟老夫人捻起杯中细细的残渣,面无表情地问道:“平时行宫喝的都是这种茶叶吗?” 小宫女低着头回答:“这是陛下专门赏赐给大司马的。” 钟老夫人用绢子擦净手:“下去吧。” 等人走了,她才低声对傅徵道:“茶叶里面掺了阿芙萝。” “阿芙萝……”傅徵却没有丝毫惊讶。 阿芙萝草花,产自南疆,三年多以前,被千理进献给了大兴皇帝。 太医院说这种花使用得当,有益身心。可是,若真的有益身心,当初傅徵又怎会执意不肯谢悬打开南关走廊呢? 因为,去过南疆的傅徵知道,阿芙萝绝不是什么良药,这东西能让人疯癫。 “真是……畜生!”钟老夫人那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终于有了点点愠色,她看着傅徵苍白又不知所措的脸,怒骂,“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恶毒阴损之人?” “师娘……”傅徵无力地叫道。 “等他下次再来,我必定会……” “师娘!”傅徵提声打断了钟老夫人,“师娘,他以前就给我吃过这种东西。” “什么?”钟老夫人一愣。 “我在京梁的那两年,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往我药里下阿芙萝。起初我不知道,后来……是江谊的师父,曲太医偷偷告诉了我这事,为此,曲太医丢了性命。”傅徵笑了笑,“师娘别生气了,也千万不要去找他理论。” 钟老夫人望向傅徵。 只见这人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子也瘦得形销骨立,哪里还能看出曾经是个横枪驰骋疆场、半生戎马倥偬的将军? 他当年头一天受了伤,第二天就能下地把孟伯宇打得狗啃泥,肩上被贺兰铁铮的画戟戳出一个窟窿,还能带着四象营千里奔袭直捣黄龙。 可是现在呢? 现在他被谢悬折磨得弱不胜衣,连自己过去从不离身的长枪画月都拎不动了,只能放在库房里生灰。 而谢青极依旧不肯放过他。 “天不早了,”钟老夫人抿起嘴,扶傅徵躺下,为他拉了拉被子,“你早点歇息。” 傅徵精神不济,脑袋沾上枕头就抵挡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钟老夫人闻了闻安神香的味道,确定里面没有阿芙萝后,才熄了灯,起身离开。 第166章 没人注意,在她离开后,一道小小的影子溜着宫门缝隙,钻进了傅徵的寝殿。 第二日一早,钟老夫人离开行宫,前去拜会大司徒吴忠归。 傅徵一夜噩梦,醒得极晚,日上三竿时才被行宫内院传来的吱吱呀呀的唱曲儿声惊得起了身。 他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叫来小宫女一问,才知原来今日是五皇子生母方夫人的生辰,方夫人的兄长专门从淮南请来了一个散乐班子,得皇帝恩准,进了行宫给夫人唱弹词庆贺。 傅徵在这地方住了小半月,竟不知方夫人和五皇子谢崇也在此。 不过,想必那夫人也不会清楚皇帝陛下居然会在行宫里养外男。 小宫女见傅徵皱着眉,以为是他觉得吵,于是贴心地说:“陛下昨日走前吩咐,若是大司马不喜欢外面那动静,可以叫奴婢去把人赶走。” 傅徵忙道:“不必不必,夫人生辰,不要叨扰人家。” 小宫女点头去了。 行宫建在山上,唱曲儿的园子在皇帝别苑,也就是傅徵如今所住的地方下面。吹拉弹唱声顺着山径一路往上,飘进窗口,远远听去,竟莫名有几分凄凉。 傅徵披起衣服,倚在窗边,向下望去,正见方夫人歪着头向这边瞧,大抵是想看看谢悬在不在。 傅徵吓了一跳,赶紧关上小窗。 而正是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你是傅徵吗?” “谁?”傅徵一惊。 他转过身,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小孩。这小孩七、八岁的模样,小脸长得粉嫩可爱,穿着一身绫罗绸缎,一瞧便知身份不凡。 傅徵看到他,愣了愣:“你是……” “我乃五皇子,你是傅徵,见了我为何不行礼?”这小孩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地说. 傅徵一挑眉。 原来这就是方夫人的儿子,五皇子谢崇,这孩子小的时候傅徵还抱过他,如今一转眼,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想到这,傅徵也认认真真地躬身拱手道:“臣见过五殿下。” 谢崇小小年纪,却要装作老成,他环视四周,说道:“你为何在父亲的寝宫里,又为何会睡在他的床上?” 傅徵正要解释,谢崇就又大声道:“我昨夜都看见了,你不许糊弄我!” 昨夜?傅徵诧异。 他的视线不由望向一旁那半敞的漆木柜子,这小殿下该不会是在那里睡了一宿吧? 昨夜傅徵身上难受得厉害,哪里能听见外面的动静?他连钟老夫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清楚,更不会察觉谢崇这孩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溜进屋的。 不过,看他身上那皱巴巴的衣服,想必的确是在柜子里睡了一宿。 傅徵失笑,他弯下腰,对绷着脸抿着嘴的五皇子道:“陛下在太极宫中处理政事,很少来行宫,而臣呢……在京中的宅子年久失修,所以陛下体恤臣,让臣住在这里。” “你在骗我!”谢崇立刻叫道,“父亲前日就宿在行宫,可是他却没去看阿娘,都是因为你!” 傅徵错愕,他先是疑心谢悬难道把自己住在这里的事透露给了外人,但旋即又否认了这个想法——谢悬是个极要脸面的人,旁人连他出身都不敢提,更何况是这种会给谏官留把柄的事呢? “五殿下,”傅徵心虚道,“陛下在这里,是为了和臣商讨边关军务。” “你胡说!我阿娘告诉我,父亲他是在寝殿里养了狐狸精,所以才不去看她的!”五皇子谢崇说着就红了眼圈。 傅徵张了张嘴,顿时哑然。 方夫人那么大个人了,跟小孩子胡讲些什么呢? 小孩子谢崇可不是什么都不懂,他瞪着傅徵道:“之前父亲身边的一个宫伶,有次偷偷扮成你的样子取悦他,被父亲直接下令处死,所以你休想瞒着我。” 傅徵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五殿下知道得很多。” 谢崇撅着嘴,上上下下打量起傅徵:“他们都说你是个大将军,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傅徵笑了一下:“那臣看起来像什么?” 谢崇仔细想了想,回答:“像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书生。” “那真是太可惜了,”傅徵遗憾道,“臣十岁出头从军,没念过书,也不识几个字,要做书生,怕是得等下辈子了。” “你不识字?”谢崇惊讶,“这世上竟有不识字的人?” 傅徵和善道:“小殿下有所不知,这天下大得很,出了皇宫,世上许许多多的人都不识字。” 谢崇狐疑地看着他:“我不是小殿下,我不小了,你不许那么喊我!” “臣知错。”傅徵忙道歉。 谢崇在他面前站了半天,注意到了傅徵身上的伤,他把自己那张粉雕玉琢似的小脸皱成一团,问道:“那是父亲打的吗?” “啊……”傅徵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淡淡一笑,“是臣自己不小心磕的。” 谢崇立马瞪他:“你又骗我!我在我阿娘身上也见过类似的伤,肯定是我父亲打的!你快讲实话。” 傅徵被小孩折腾得没脾气,他半开玩笑地问道:“那五殿下能替臣给陛下说说情吗?让他以后不要再这样对臣了。” 谢崇怔怔地看着他:“我以前为阿娘求过情,父亲因此罚我去守了一个月的皇陵。” 第167章 傅徵眼睫一颤,轻轻低下了头:“是臣唐突了。” 谢崇拉过傅徵的手,认真地看了看他腕子上被谢悬掐出的青紫印子,很郑重地说:“我帮你去找高太医,让他给你瞧瞧。” “臣多谢五殿下,不过臣的师娘一直跟在臣身边,她也很精通医术,所以,就不劳烦五殿下了。”傅徵答道。 “真的吗?”谢崇似乎觉得傅徵是个鬼话连篇的大骗子,他半信半疑道,“你若是再不对我说实话,我就治你欺君罔上的罪!” 傅徵恭恭敬敬地一拱手:“臣不敢。” 谢崇沉下脸,稚嫩的面孔上露出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成熟稳重:“那个……如果今日父亲又来找你了,你能不能劝他去见见我阿娘。因为,因为今日是我阿娘的生辰,她很想念我父亲。” 傅徵应道:“臣一定。” 谢崇一步三回头,很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可别忘了。” 傅徵诺诺连声:“臣绝不会忘。” 第66章 开始逃跑 不过可惜,谢悬被长乐宫诵经祈福一事绊住了脚,整整两天都没有出京梁城一步。 谢崇不想跟着自己亲娘,听那深宫妇人哀怨的絮叨,一日寻了空当,又偷偷溜来了傅徵身边。 傅徵正倚在窗下看书。 谢悬两日没来,他便精神好转了两日,尤其是在钟老夫人平安返回,告诉他祁敬明会托人在北塞寻找祁禛之的下落后,傅徵原本时常迷迷糊糊的神智都清醒了不少。 谢崇趴在他腿边,也想去瞧瞧傅徵在读什么圣贤书,谁知才瞧了两行,就觉得庸俗不堪。 他撇着嘴道:“若是被王先生知道我看这种书,他定要拿戒尺打我手。” 傅徵笑了:“这么严重吗?可是我连这种书都看不明白呢,很多字不认识,也没人能教教我。” “你不认得哪个字?”谢崇仰着小脸问道。 傅徵指了指其中一个。 谢崇立即念道:“这个字是‘瀚’,瀚海的瀚。” “瀚海?”傅徵恍然大悟,“原来瀚海的瀚是这样写的。” “你取纸笔来,我教你。”谢崇头一回在读书识字上长志气,他颇有些骄傲地说,“我认的字可不少呢。” “五殿下知书达理,一直被人夸赞,臣都知道。”傅徵取来纸笔,笑盈盈地说,“那殿下快教教我,瀚海的瀚该如何书写。” 谢崇坐姿端正,一笔一划,笔锋虽依旧稚嫩,但已显露出了几分锋芒。 傅徵支着头,感叹道:“真工整。” “写字哪里能只求一个工整?”谢崇不乐意道,“先生说了,得运笔有神,提笔有气,才能写得好看,横平竖直都是教小孩子的。” 傅徵顿时自愧不如:“臣的字连横平竖直都做不到,殿下已经写得很好了。” “可是……” “我的字写得也很好,京中到处都是流传出去的字帖,你怎么从不夸奖我呢?”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揶揄的声音。 谢悬来了。 傅徵慌慌忙忙起身,就要叩拜行礼。 谢悬托住他手臂,冷笑一声:“过去我都走到你身边了,也未见你正眼瞧我一下,崇儿在,你竟能起身拜我,我可太幸运了。” 谢崇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叩头:“父亲。” 谢悬扫了他一眼:“起来。” 谢崇明显从谢悬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悦。 “父亲,”他低着头解释道,“我今日的功课都温习完了,以为父亲在这里,想来看望父亲,所以……” “不必蒙骗朕,前日你奶娘禀报,说你夜不归宿,不知藏去了哪里,第二日从朕的寝殿里出去,可有这事?”谢悬冷声问道。 谢崇浑身紧绷,小声回答:“孩儿知错。” “滚回去抄书。”谢悬懒得和一小孩子计较。 谢崇板着小脸走了,临走前,似乎还红了眼圈。 傅徵叹气道:“他就是过来找我玩而已,有什么好生气的?” 谢悬一把扳过傅徵的肩膀:“你对他那样和颜悦色,对我怎么就横眉冷对呢?” 傅徵被他掐得肩膀生疼,不由皱眉:“五殿下今年七岁半,陛下今年多大年纪了?” 谢悬眯了眯眼睛,这是他发火的前兆。 傅徵并不肯说好听话服软,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悬。 谢悬却突然松了手。 “罢了,”他说,“你身子还没好,我不和你计较。” “那臣多谢陛下。”傅徵重新坐下,将立在那里的谢悬当根棒槌,自己拿起书,继续看了起来。 谢悬抽掉他手中的书。 “陛下……”傅徵无奈。 “你还在生我的气?”谢悬很是纡尊降贵地问道。 傅徵一笑:“臣怎么敢生陛下的气,陛下是九五之尊,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何苦在乎臣生不生气?” “阿徵,”谢悬矮身揽过傅徵,“我其实不怪你。” 谁怪谁?这人还自己委屈上了。 傅徵不说话。 “李定巍的案子,我交给廷尉了,还有你捉出的那个细作,如今也下了狱,很快,我们就能还祁家一个清白了。”谢悬的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至极了。 傅徵却哼笑道:“陛下,若是那细作抖露出您的心头大事,您又该当如何呢?” 第168章 谢悬捧过傅徵的脸,和声道:“阿徵,你真的不懂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傅徵漠然地看着他。 朝中繁忙,谢悬本是来行宫散心,却不料傅徵完全不肯给他好脸色看,气得他当即挂不住笑,就想把人好好折腾一番。 谁知还不等他动手,内侍省总领张权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他叫道:“陛下,陛下!不好了!” 谢悬直起身,不耐烦道:“怎么了?” “陛下,太后突然犯了失心疯,投湖自尽了!”张权急声说。 谢悬倒是很安稳:“哦?救下来了吗?” 张权觑了一眼傅徵:“救是救下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谢悬皱眉。 “不过……太后满口胡言,说,说陛下您在思云行宫中行邪祟之事,要受天谴……这话不知怎地,飞快地传出了宫,还叫外面的人听见了。”张权战战兢兢地说。 “邪祟?”谢悬忽然笑了,他一手搭在傅徵后颈上,强行让这人抬起头,“阿徵,又有人知道你被我关在身边的事了,你说,这人会是谁呢?” 傅徵一悚,定定地看着谢悬。 太后萧氏,并非谢悬生母,而是先皇顺帝的第三任妻,自从太极宫内乱、贤德太子被杀,她便隔三差五寻死觅活,闹得惊天动地。 按照谢悬的性子,这样的人物本不会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但不知萧太后使了什么手段,竟真在当今皇帝的后宫中生存了下来。 从前傅徵只当是谢悬做做样子,但如今他明白了谢悬的用意。 这萧太后的“萧”,是威远侯家萧夫人的“萧”,两人真论起来,算得上是对一堂五百年的姑侄。 威远侯府落难时,海州萧家没少四处奔走,就连萧太后都跑去谢悬跟前求情——她哪里知道隐情? 谢悬铁石心肠,下定了主意要祁奉之的命,自然谁也拦不住。此后,萧太后三天两头发疯,谢悬就三天两头请道士进宫诵经,叫外人看来,还真是母慈子孝。 而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萧太后突然说出此等奇怪的话来,还立刻传出了宫,落入臣子耳中,其间是谁在运作,一目了然。 傅徵立即想起了前日出宫拜会司徒府的钟老夫人,她真的是去问祁敬明要药方的吗? 想必不是。 “阿徵,看你的样子,似乎知道什么?”谢悬摩挲着傅徵的脸说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傅徵反问,“之前你放我去南衙门查案,多少人看着我从行宫里出来,又有多少人看着我回了行宫?你和我的事在两年前就已闹得沸沸扬扬了,又有谁会专门在太后面前嚼舌根?” “你说得对,”谢悬亲了亲傅徵的脸颊,“可是我不信。” 傅徵看着他不说话。 “早年,孟子良的岳家还没落败时,他内人和那疯婆娘的关系可是相当不错,你说,会不会是……”谢悬一笑,“张权告诉我,你师娘前日出了门,她去哪里了?” 傅徵依旧沉默。 “你要是老老实实告诉我,或许我能考虑放她一命。”谢悬悠然说道,“可若是……” “你杀了我吧。”傅徵突然打断了谢悬。 谢悬眉梢一挑。 “你杀了我,一切都干净。”傅徵掸掸衣服上的灰,平静地说,“既然你那么相信那个所谓的预言,不如直接把我杀掉,一了百了,再也没人能阻拦着你完成大业了。” 谢悬一把掐住傅徵的下巴:“你想死?做梦。” 傅徵轻笑:“想死有什么难的,我明日就能从始固山上跳下去,叫你连我的尸骨都寻不见。” 啪!一巴掌打在了傅徵的脸颊上。 张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 谢悬松开傅徵,冷眼扫他:“说。” “陛下,其实太后病久了,这事也没在前朝惹出什么波澜来,只有太史大人上书,称思云行宫里住的多是后妃宫嫔,阴气重些也是应当,只请观子里的道士来驱驱邪,不要冲撞着太后就好了。”张权掐着嗓子说道。 谢悬“嗯”了一声:“那就照着他说的办。” 这个油头粉面的老内侍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被谢悬打翻在榻上的傅徵,忙不迭地踩着小碎步跑了。 等他走后,谢悬动作轻柔地扶起了傅徵:“疼吗?” 傅徵一言不发。 谢悬顺着他的额角往下亲去:“不许再和我顶嘴。” 傅徵像个木偶,任由他摆弄。 或许萧太后发病一事还真是凑巧,因为,自从思云观的老道来了行宫,她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传到前朝,就好像……死了一般的安静。 傅徵不敢在内殿直接询问钟老夫人此事,谢悬也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每日老道来内宫打醮点卯,法事做得声势浩大。虽说傅徵被谢悬关在屋里出不去,却仍然能远远地听见那道士的击鼓诵经声。 似乎一切都是这样四平八稳,直到第三天,方夫人居住的甘霖宫内出了宫女被妖邪附体的大事。 傅徵站在窗边,只能看到甘霖宫飞檐一角,里面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思云观老道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 大殿外,火盆已经点起,几个内侍如鹌鹑般瑟缩在一边,惊恐地看着被人按在地上时还不住挣扎的小宫女。 第169章 “外面烟灰大,大司马,奴婢给您把窗子关上吧。”一个宫人说道。 傅徵没回头:“不必。” “那大司马小心被烟呛着,底下火烧得有点旺了。”这宫人又说。 此时,傅徵方才听出这女子的声音有些许耳熟,他蓦地转身,惊道:“祁大姑娘!” 祁敬明竖起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傅徵噤声:“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傅徵气道:“救我做什么?你跑到这里来,不要命了吗?若是被谢青极发现,你……” “我的命无关紧要,你若再在这里待下去,怕是就快要没命了。”祁敬明沉下脸,将一身道袍丢到傅徵身上,“换上。” 傅徵看着衣服,不言语。 好吧,萧太后发病还真不是凑巧,也的确如谢悬猜得那样,是冲着解救自己而来。 祁敬明已在眼前,她似乎谋划好了一切,可是…… 可是,这真的能成功吗? 傅徵不知道。 “别想了,”祁敬明早已不顾什么礼义廉耻,上手就要去扒傅徵的衣服,“明日玉琢和我就要启程回边塞,你先去阆都外面的官道下面等一夜,等到我们明日途径那里时,玉琢会想办法把你藏到吴家的家仆中。到了边塞,你就往北去,不管是去胡漠王庭还是去高车部族,都不要再回来了。” “祁大姑娘……” “那日钟老夫人找上我,求我救你一命,我答应了,你可不要让我食言。”祁敬明笑了一下。 这时,窗外“走水了”的呼喊声此起彼伏,甘霖宫内火光窜天,映得雕梁画栋间黑影幢幢。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祁敬明说道。 傅徵一咬牙,解下外衣,披上了道袍。 行宫内到处都是奔走灭火的人,傅徵和祁敬明逆着人流,却因一个状似小宫女,一个身着道士服而无人在意。 很快,两人从最高的重鸾殿下到了宫门口,门外有个半大的小道童正站在一辆马车旁往里张望。 一见傅徵,他便叫道:“师父!里面着火了,我还以为你困在里面了呢。” 傅徵余光瞥了一眼守在宫门下的禁军侍卫,冲小道童稍稍一点头:“无事。” 祁敬明默默上前,为傅徵掀开了马车车帘,又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把小小的匕首:“道长慢走。” 傅徵接过匕首,不多言,俯身钻进轿厢。 不多时,马车晃晃悠悠地驶下了始固山,顺着山下西江,一路向阆都旧址而去。 “停车!”正在傅徵疑心这到底是要往哪里走时,外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京畿三卫左将军闻简问道。 小道童规规矩矩地回答:“思云观李元庆道长。” “思云观?”闻简一皱眉,“思云观在始固山后山腰上,如今你们都快驶出阆都了,是要去什么地方?” 小道童抱拳道:“昨日京畿府长宁县有一户人家来观中请道长前去诵经,道长白天在行宫驱邪,只有晚上得空。” 闻简拨开小道童,踩着前室,掀起帘子向内看去。 “闻将军。”傅徵轻声叫道。 他已脱下道袍,如今只穿着一件雪白的内衬长衣坐在车中,细弱的烛光映照在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叫闻简一眼便看到了挂在嘴角上和锁骨上的伤痕。 “傅……”闻简失色,但旋即,他收起了即将冲口而出的话,转身对自己的属下道,“放行,确实是李道长。” 傅徵垂下双眼:“多谢。” 小道童牵过马,从一众将士们之间穿过,驾着车,四平八稳地驶出了已荒废不知多少年的阆都古城。 深夜,车停在了官道下的一处茅舍外。 小道童在拴好马缰后,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傅徵站在林子口,远远望着茅舍中昏黄的烛光,忽然心底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消失不过片刻,但谢悬会不会已经发现?他还能在这里等到吴瑛和祁敬明吗? 不安感愈发强烈,而就在这时,一只小香鸟扑棱着翅膀,从傅徵头顶越过,落在了茅舍前的木架上。 傅徵呼吸一顿。 他快步上前,抽出小香鸟腿上绑的字条,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一行熟悉的字迹:不用担心,已脱困,如今身在胡漠王庭。 是祁禛之! 傅徵长舒了一口气,但随即想道,这人……怎么跑去了胡漠王庭? 第67章 亲眼所见的神迹 祁禛之当然也不想就这么跑去胡漠王庭。 那日在听完慕容啸一番神神鬼鬼的说辞后,他将信将疑地问:“如果我能找到那个玛瑙,是不是就能证实傅召元是天宁了?” “正是,”慕容啸一口应道,“玛瑙坠子里存的是越安的血,若是他的血能和小五的血相融,那就能证实,小五就是这一世的天宁。” 祁禛之嗤之以鼻:“骗鬼呢,谁的血放在一起不能相融?你把你脖子割开,看看和白银的血融不融。” 慕容啸哼道:“祁二公子,越安大将军是天宁转世,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相提并论的?” “就算你说的是真,可你我现在既找不到那玛瑙,也见不到傅召元,哦,对了,”祁禛之友好一笑,“还被困在了这四四方方的赤练郡主行宫中,怎么样,慕容兄,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第170章 慕容啸大嘴一咧,看了一眼浑身几乎没一块好肉的白银:“祁二公子,你只需照顾好你的小兄弟,其余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祁禛之就见这“鬼将军”一抖长袖,迈着四方步推开柴房大门,挥刀在自己的掌心上划下了一道细细的口子。 旋即,数道黑影跃上长空,几声尖锐的啼叫瞬间响彻云霄。 “是红雕……”白银惊道。 “没错,”慕容啸回身一笑,“在北塞,它们也被称为格布日格。” 话音未落,两只格布日格已擦着房脊落下,祁禛之清晰地看到,其中一只的嘴里叼着半条血淋淋的臂膀。 是谁的?不知道。 很快,苏勒峡那端传来北风悲号声,呜咽的啸叫宛如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哭吼,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忽远忽近,几乎要逼入这小小的四方院子中。 慕容啸摸出一副巫觋魔面具扣在了脸上,他张开双臂,犹如呼风唤雨的神仙,让天地瞬间降下大雨。 “二,二哥……”白银扒着祁禛之的肩膀,惊畏道,“他,他会仙术……” “少自己吓自己,他会个屁的仙术,贺兰铁铮要是会仙术,能多年打不下我大兴北关吗?”祁禛之一手抓着门框,一手用袖子挡住扑面而来的狂风,“今夜乌云重重,本就该下雨,跟他有什么关系?” 可是,祁禛之话未说完,头顶就是一声狂雷炸起,劈得山巅轰然崩塌。 “啊!”白银尖叫道,“山倒了!” 祁禛之慌忙回头看去,就见数块巨石从山顶坠下,径直砸向这小院,紧接着,挟着泥浆和砂砾的洪流滚滚而来,仿佛就要淹没整座峡谷,以及峡谷中的所有人。 “走!”慕容啸的声音穿透雨幕和雷鸣,好似在与天地共振。 祁禛之还没来得及弄清怎么走,就觉身体一轻。他转头看去,只见两只格布日格拎着自己和白银,凌空而起。 下一刻,泥石流推平了小院,慕容啸的身影在其中一闪,进而消失不见。 这场塞上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苏勒峡被雷声震得地崩山倾,幽幽深谷被泥水掩埋了大半。 没人知道阿纨是否还活着,就像也没人知道,祁禛之是否还活着一样。 慕容啸在峡口找到湿漉漉的两人时,身上没有一点雨渍,他还是那一身华贵的宝蓝色长袍,手里依旧拿着一把折扇——一把新的折扇,原来那把不知去了哪里。 见了祁禛之和人事不省的白银,慕容啸嫌弃地掩住口鼻:“你们俩的身上怎么一股尿骚味?” 祁禛之面色不善:“你该问问你养的鸟儿才是!” 慕容啸立即一笑:“哎呀,惭愧惭愧,鸟儿都这德行,格布日格也一样。” 说完,他抬手一挥,招来一只:“给这位公子道个歉。” 然后,那通体赤红的大雕就在祁禛之惊奇的目光下,冲他点了点头。 “好了,”慕容啸把格布日格送走,愉悦地笑了,“新仇旧恨已了,现在,轮到你报答我的恩情了。” 祁禛之一顿。 慕容啸勾起嘴角,兴致勃勃道:“怎么样?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帮此生注定要为天下安宁而死的傅小五打破诅咒?” 祁禛之面不改色:“没问题。” 慕容啸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爽快,不由奇道:“祁二公子可不要骗我。” 祁禛之泰然自若:“我说到做到,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见一个人。” 慕容啸眨了眨眼睛。 祁禛之一笑:“据说,此人正是你的阶下囚。” 早年在京梁时,祁禛之也读过书上关于胡漠王庭的描绘。 当年南梁淮阳侯曾率一路轻骑奇袭苏勒峡,顺着草原下的河道攻入了呼尔罕王的都城。那时,都城中旌旗飘飘,上万个毡房接天连日。在最中心,立着一座金丝织就帐顶的帷幄。帷幄前,挂着数个浑身上下被剥了皮的梁人俘虏。 不过,几百年过去,如今的胡漠王庭和当年已截然不同。 嫁入挛鞮氏族的南梁紫君公主曾带领胡漠人移风易俗,将梁式风格的建筑送入了遥远的草原。 而现在,当祁禛之站在王庭中时,所看到的景象竟宛如一百五十年前尚未被一把火烧尽的阆都古城。在那最中央,原本该是拔奴金帐所在之地的位置,伫立着一座巍峨的宫城。 “上离宫,”慕容啸在祁禛之身后介绍道,“据说是洛扎拔奴修建的行宫,在呼尔罕王死后,这里就成了新的胡漠王庭。” 祁禛之将视线移开,随口问道:“胡漠人不是游牧族群吗?为什么也会心甘情愿住在这样的宫殿中?” 慕容啸一笑,他拉过祁禛之,附耳小声道:“据说里面供奉着万山之祖的遗骨,若是不守着这座城,遗骨就会陷落地底,永不再见天日。不过我在当中可没见过什么遗骨,只听人说,当年洛扎拔奴养了一千零一十一个美艳的女子,带着那些女子不好奔波,于是编出了这样一个瞎话来糊弄人。” 祁禛之忍俊不禁。 “行了,走吧,我的人已经把封绛捉进水牢了。”慕容啸淡淡道。 封绛是何许人? 他曾千里走单骑,带着北卫贞帝的亲孙女逃出大火喧天的万寿宫,曾幸存于炼狱般的南朔城一战,也曾被“鬼将军”俘虏,当一条永远无法被驯服的烈犬。假若不是当初归服了谢悬,或许如今的他,正带着乌孙姑在草原上遛马,过那常人该过的日子。 第171章 起码不会被慕容啸锁在污水中,看祁禛之坐在自己对面嗑瓜子。 “祁二公子,”他好心叫道,“你生在大兴,长在大兴,如今和胡漠人沆瀣一气,若是威远侯在天有灵,知道了这事……” “他只会叫一声好,”祁禛之拍掉瓜子皮,友善一笑,“也多谢封兄,让我知道了我大哥到底是为何而死。” “不必客气,”封绛那白净的脸上挂着几道血痕,兴许是慕容啸的手下前去追捕时落下的,他被铐着双手,浑不在意地满嘴跑马,“我与贺兰将军相安无事多年,互相虽算不上知根知底,但也称得上各怀鬼胎,讲起话来一般三句不离北卫传国玉玺。如今……如今他突然把我关进了驭兽营刑房,那想来就是……传国玉玺有了下落。” 祁禛之扫了他一眼。 封绛乐呵呵道:“祁二公子,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我该发现什么?”祁禛之反问。 封绛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我让你去赤练郡主身边寻找那玉玺的吗?除了玉玺,你还能发现什么?” 祁禛之一笑,忽而转了话锋:“封兄,我阿娘是你花钱买下的吧?” 封绛表情一僵。 “我大哥执意不肯交出那狗皇帝想要的东西,于是他便气急败坏,杀人灭口。我祁家上下被翻了一个遍,就连发配边疆、没入奴籍的男男女女都未能幸免。之前长姐告诉我,萧夫人不知所踪,我阿娘流落关外。我猜,她们大抵都成了谢青极严刑拷打的对象,是不是?”祁禛之一把揪住封绛的衣领,“我阿娘一个深宅妇人,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你花了钱,舍不得就这么随手丢掉,于是便送给了杭六,让她一个无辜女子,做了虎无双和毕月乌手下的细作,对吗?” 封绛怔然,过了许久,他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她是你阿娘。” “知道了又能如何?你是谢青极的狗,为了完成主子的要求,向来不择手段。”祁禛之冷冷道,“你冠冕堂皇地说,让我帮你一个忙,去赤练郡主身边寻找传国玉玺,可实际上是打算让那女人来试探我祁家的秘密。你压根就没想着让我活着回来,更没想着帮我寻找敦王。” 封绛苦笑一声:“既然祁二公子都清楚了,还何必跟我费这样多的口舌,把‘鬼将军’叫进来,让他结果了我的性命,不好吗?” “不好。”祁禛之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侍卫,缓缓绽出一个笑容,“你是十三羽,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不如……认我做你的主子吧。” 封绛眨了眨眼睛。 当初,万寿宫内乱,发了疯的贞帝用一把火油,烧死了五个十三羽死士。 大兴攻入叱连城时,在出逃途中,罗日玛皇后身陨。主子没了,十三羽溃散。而就在那个时候,一个曾亲眼见过结死士血契的人借着单枪匹马杀进万寿宫拦下金羽卫的傅小五,收服了一大半幸存者。 于是,谢悬,他由此成了老二天择、老八呼延格,以及老十三封绛的新主子。 祁禛之扯掉封绛背上的衣服时,依旧清晰可见那镌刻在他身上的契印。 “说说吧,这玩意儿是怎么弄的?”祁禛之兴致盎然地问道。 封绛笑不出来了,他硬着头皮回答:“祁二公子,你是心地善良之人,这种东西说出来污你耳朵,依我看,你还是让慕容啸杀了我更好。” “你宁愿死也不愿背叛谢青极?”祁禛之奇道,“是因为这印子,还是因为你对他忠心耿耿?” 封绛扯了扯嘴角:“祁二公子,我自小养在罗日玛皇后身边,忠不忠心,对于我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十三羽没有选择主子的权力。” 祁禛之支着下巴,忽然想起了什么:“杭六和杭七是傅召元的人,他们俩该不会也和……” “傅将军做不出结血契这等卑劣之事,杭六杭七何等幸运,我们羡慕不来。”封绛打断了祁禛之。 祁禛之眉梢微挑。 “实话实说吧,祁二公子,”封绛叹了口气,“血契无解,我一生都是契主的奴隶,这是金央秘法。之前我心甘情愿被主子驱使,做那‘鬼将军’的阶下囚,也是因为贺兰铁铮身上淌着一半的金央族人之血,我妄想着能从他这里找到解开血契的突破口,但结果……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祁禛之不说话了。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封绛忽然话锋一转,他咧嘴笑道,“祁二公子,你可知罗日玛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史书上对罗日玛皇后的死状没有记载,只说她是在北卫国破时,于乱军之中,丢了性命。 而真正见过罗日玛最后一面的,除了当时尚且活着的十三羽外,还有傅徵,可是,傅徵从未提过,罗日玛皇后是怎么死的。 祁禛之心底升起了一股凉意。 封绛看着他,缓缓答道:“腰斩,她是被贞帝侄子海河王腰斩而死,身首两端,永不合葬。” “永不合葬?” “对,”封绛笑了,“罗日玛皇后自以为十三羽会永远保护她,可实际上,我们把她的上身丢进了怒河,下身埋进了草原,因为我们谁也不想再背负着血契继续活着了。” “你什么意思?”祁禛之怔怔地问道。 封绛泰然回答:“血契,顾名思义,要以血成契。十三羽是血契的引子,每一个引子都曾服下过一种由高山奇花白玛制成的蛊毒。身负这种蛊毒,血的味道就会发苦。而要想成为契主,则需喝下苦血,和引子一起戴上金环。之后,引子的背上就会自然而然地生成契印,这就代表,他已是契主的人了。那袭相蛊,算是低阶版的血契。” 第172章 “所以呢?”祁禛之皱眉,“罗日玛皇后死了,你们的血契也解了,你想说,只有谢青极死了,你才能自由,对吗?” “对,”封绛一笑,“但是,引子若身死,那他的命将会成为献给契主的祭品。当初罗日玛皇后身上背着五条活生生的人命呢,她死了四次,都死而复生,只有最后一次,才算真正死绝。而我们怕极了她会再次复生,因此,身首两端,永不合葬。” 祁禛之轻轻抽了口凉气。 封绛继续道:“至于我现在的主子嘛……老大、老三还有老四死在了察拉尔盐湖,老二死在了通天山,他的身上背了四条人命呢。所以啊,大兴的皇帝,必然……万寿无疆。” 第68章 死而复生 祁禛之久久没说话,过了半晌,他嗤笑一声:“封兄,你骗鬼呢。若真是如此,那我等凡人岂不是有了生生世世活下去的法子?可我长这么大,从未听说过有谁长生不老。” “那是因为你从没去过高车王都,也从没见过高车圣君。”封绛幽幽道,“我可是见过那老不死的东西,他长得宛如干尸,皱巴巴的皮包着骨头,一双眼珠子瓦蓝瓦蓝的,转起来吓人得很。” “真的假的?”祁禛之依旧不信。 封绛望向了祁禛之的身后:“波日朗圣君是加珠圣子的祖父,也就是罗日玛皇后的曾祖,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他的玄孙嘛。” 祁禛之一回头,就见那位自诩罗日玛皇后的儿子,加珠圣子的后裔,长着一张鬼脸的慕容啸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后。 “聊什么呢?这样火热。”慕容啸友好可亲地问道。 “聊‘鬼将军’心狠手辣,却肯把我留在身边这么多年,到底是因为什么。”封绛笑着说。 祁禛之猛然惊醒。 对啊,封绛的主子是谢悬,他怕是一辈子都无法解开血契,这么一个无用之人为何会被慕容啸一直留着? 恐怕,唯一的原因就是,慕容啸不愿如此一条人命白白落入谢悬手中。 封绛方才一心求死,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而这恰恰证明,刚刚他所讲的,具是真实。 所以,一直自认自己是天命所归的大兴皇帝谢青极,不仅亲手挑起了乱世之端,还用血契,吞掉了四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相信预言,所以要打破诅咒,他野心勃勃,所以要整个天下。 大兴皇帝谢青极,他从登基开始就穷兵黩武,重用傅徵,将国库里的雪花银生生打空。他纵容阿芙萝入市,纵容南越灭千理,纵容西关走廊进同州,纵容毕月乌兵变四象营。他无所不用其极,就为了…… 一个虚无缥缈里的传说,一个捕风捉影来的预言。 可是,如果就连这预言都不是为他而写的呢? 驭兽营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飞禽走兽的臭味,祁禛之被熏得直皱眉,他跟在慕容啸身后,一直走出大营,才勉强喘出一口气。 “驯兽的法子还是当年越安将军教给太祖皇帝的。”慕容啸说道,“我本就是居无定所之人,如今带着这法子投奔了胡漠人,也不算通敌叛国。” 祁禛之掩着口鼻:“那我呢?” 慕容啸一笑:“你出身南兴威远侯府,到底是有根有基的。不像我,北卫早亡了,知道我姓慕容的人也不多了。” 祁禛之不说话。 “想问什么就问吧。”慕容啸背过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格布日格梳毛,“封绛讲了那么多,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祁禛之很平静。 慕容啸弯起嘴角:“好奇……那个据说生了我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四次。” “那她是不是死而复生四次呢?”祁禛之问道。 慕容啸注视着格布日格:“不知道,我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世人都称她是金央妖女,被长箭贯了胸也能活下来,至于到底死过几次,不清楚。” “你和罗日玛皇后不熟?”祁禛之捕捉到了一丝微妙。 慕容啸神色淡然:“我由她的侍女阿央措养大,没见过她几面。那个女人很厌恶贞帝,也很厌恶北卫,她不喜欢慕容家的儿子。据说,为了躲避贞帝,她一直令侍女假扮自己,和贞帝上床睡觉。” 祁禛之一挑眉。 “贞帝发现她和外男有私情后,曾大发雷霆,甚至还怀疑了我的血统,我也是趁着那个机会,离开了万寿宫。”慕容啸在外人面前绝口不提自己的亲爹是个马奴,他瞥了一眼面上波澜不惊的祁禛之,凉凉地问道,“傅小五他……没给你说过什么我的闲话吧?” “没有,”祁禛之利索地回答,“毕竟他也不太看得上你。” 慕容啸凤眼一眯,那张宛如厉鬼的脸上短暂闪过几分阴鸷,但紧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抛到了祁禛之的手里:“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赶紧给傅小五写信。” 祁禛之看了一眼已被磨损得不成样子的香盒,心底一乐。 这东西在赤练郡主的行宫里被泥沙冲刷了一遭,居然没有损坏,里里外外完整,一打开,就能让人闻到扑鼻的香气。 停在慕容啸肩头的格布日格瞬间奓了毛,当即就要振翅飞向祁禛之。 “嘘!”慕容啸一点手,把这只雄壮魁梧的红雕压了下来。 祁禛之眼角一动:“它们不是只听你的调令吗?为何会被我的香盒驱使?” 第173章 慕容啸面无表情地回道:“这是欠揍了。” 祁禛之一哂。 白银正在王庭外的驿舍等他。 慕容啸好心,还特地请来了驭兽营中的蛊师,把白银浑身上下都瞧了一遍,可惜除了阿纨手下折磨出的外伤,蛊师没瞧出任何不妥。那所谓的袭相蛊子虫,似乎就这么埋在了白银的身体里,等待着新的母虫主人出现时,再次驱动这个即将永远存在的隐患。 祁禛之长吁短叹,白银却很坦然,他道:“二哥,既然现在那母虫在孟少帅手里,你也没必要这样担心,孟少帅总不会用母虫去害人。” 祁禛之理智上相信孟寰,但心底里却留着一层怀疑。 如果,孟寰真的知道该如何驱使母虫控制子虫,他那样的人,能忍住吗? 谁都不好说。 “二哥!”这时,白银一声惊呼打断了祁禛之的思绪,“有来信!” 祁禛之抬眼看去,就见不知何时,窗台上已落下了一只小香鸟,小香鸟的腿上绑着信筒,正静静地等待主人拆解。 祁禛之心跳如雷,扑上去飞快抽出信筒里的字条,可才看了一眼,便又泄了气。 “是我长姐寄来的。”他有些失落。 白银不解:“长姐寄来的信不好吗?” 祁禛之一滞。 是啊,长姐寄来的信有什么不好?他又在期待什么? 祁二郎扪心自问,被扪心自问的结果吓了一跳。 最终,他思虑再三,背着慕容啸,落笔写道:不用担心,已脱困,如今身在胡漠王庭。 写完后,他抬手一抛,将小香鸟送上天空。 京梁对岸,阆都古城外,傅徵拿着那短短一张字条,于漆黑的夜中短暂一怔。 随后,他在这间小小的茅舍中翻出纸笔,飞快地回了一行字:塞外危险,小心行事,离传国玉玺之争远些,还有…… 还有什么? 傅徵深吸了一口气,他仿佛料到了祁禛之会遇上什么事一般,提笔提醒道:还有,不要相信慕容子吟说的每一句话。 最后一字墨未干,茅舍外忽地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傅徵急匆匆地将字条塞入信筒,从后窗放走了小香鸟。 下一刻,有人走到茅舍前,敲响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笃笃笃—— 傅徵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后。 眼下天未亮,凌晨霜露极重,茅舍下的小水塘中时不时传来几声滴滴答答的轻响,有人踩着枯枝烂叶,从官道下的小径一路走到了门前。 笃笃笃—— 又是一阵敲门声。 外面的人不说话,屋里的人也不敢动,两人陷入了诡异的僵持中。 而就在这时,傅徵听到“啪嗒”一声,灯座上的蜡烛燃尽,烛芯折断,烛油顺着小几,砸在了浸着水渍的泥石地上。 灯灭了。 嘭!木门被人猛地撞开,傅徵仓皇转身,一张熟悉的面孔登时映入眼帘。 “谢……” “咚”的一声,谢悬抬腿,一脚踹在了傅徵的身上。 烛灯重新点起,小几上的灰尘被谢悬细细擦去。他一抖手,把擦桌用的绢布丢在了傅徵脸旁。 傅徵蜷在地上,已痛得呛出了两口血。 谢悬漠然俯首,像是在看什么不值钱的物件儿:“再一再二,傅召元,我的容忍度是有限的。” 傅徵说不出话。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逃出我的手心吧?”谢悬冷笑,“那婆娘发疯向来看日子,你总不能认为我会相信那套无中生有的说辞吧?思云观的老道和吴家关系匪浅,你难道觉得我没有在那道士进宫前好好搜查一番吗?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你是天真,还是痴傻。” 傅徵又呛出了一口血。 谢悬那一脚正踹在他胸腹间最柔软的地方,此时那里疼得几近麻木,傅徵紧喘了两口气,却依旧捱不住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谢悬踩在了他的肩膀上:“傅召元,你猜,我会如何处置吴玉琢夫妇呢?” 傅徵挣扎起来。 “哦,对了,还有你师娘。”谢悬一笑,“那个老太婆当初假模假样地要跟随你回京,你可知她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就在刚刚,我出宫前,严珍从她的卧房里翻出了整整一盒砒霜,我想,这药应该不是给她的爱徒你用的吧?” 谢悬缓缓俯下身,看着傅徵痛楚的面孔:“阿徵,你总是这样不听话,我真的很生气。” 咚!谢悬的话还未说完,不知从哪里攒出了一股力气的傅徵抓过放在地上的灯台手柄,猛地向谢悬的后脑勺砸去。 灯柄断了,谢悬的眼神也瞬间变得阴冷狠毒,他一把按住了傅徵的小臂,扬手就在傅徵的脸上落下了一个巴掌。 而就在此刻,一道白光闪过,傅徵拔出了祁敬明留给他的那把匕首。 噗呲!刀尖穿透皮肉,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谢悬身体一僵,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逐渐爬上他那狰狞的面孔。 这个自以为能够始终掌控全局的男人缓缓低下头,看到了那把插在心口上的匕首。 啪嗒,啪嗒…… 鲜血顺着傅徵的手,慢慢淌在了地上,谢悬眼中的光随着这逐渐扩大的暗红而渐渐消散。 傅徵哆嗦着拔出匕首,有些艰难地爬起身。他扶着墙,步步后退,直到那试图爬向自己的人彻底不动后,才顺着墙根滑坐在地。 第174章 茅舍外传来一阵嘶嘶马鸣,此时已东方露白。 傅徵疼得直不起腰,但依旧勉强撑着身子,拖着还没发凉的谢悬,一路走到了茅舍后的水塘旁。 借着一点点曦光,傅徵在这座农房的矮墙下,找到了一把用来割麦子的长镰刀。 镰刀的刀刃已经生锈,一侧还满是豁口,但这是除了祁敬明给的那柄小小匕首外,傅徵能找到的最锋利的利器了。 可是,就在他拖着镰刀走回水塘时,原本躺在这里的谢悬已经消失不见了。 傅徵心里一咯噔。 “阿徵,”这时,一道幽幽的声音在傅徵身后响起,“你是要像海河王分尸罗日玛一样,让我也永世不得超生吗?” 当啷!傅徵手中的镰刀掉在了地上。 谢悬浑身是血,宛如魑魅,他左眼下的红色胎记愈发鲜艳可怖,衬得一双目光冷冷,脸上神色幽暗。 茅舍外的官道上,禁军统领严珍已立马等候多时。 在天终于彻底放亮后,焦灼的严珍才远远望见谢悬抱着已陷入昏迷的傅徵从茅舍中走出。 “陛下。”严珍立刻单膝跪地拜道。 谢悬脸上带笑,而倒在他怀里的傅徵却面色灰白,气息微弱,那垂在身侧的指尖沾血,指甲劈裂,细瘦的手腕上明显挂着一圈圈的勒痕。 严珍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 “把马车牵来。”谢悬吩咐道。 回程路上,傅徵始终紧闭着双眼,他有时像是昏过去了,有时又像是睡过去了。 谢悬靠在他身边,轻轻地玩弄着他的头发:“阿徵,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寻个由头,把吴家拿下呢?” 说完,他又继续自言自语道:“还是罢了吧,吴忠归那老不死的在朝中积威甚重,我若是随随便便治他的罪,那帮能站在飞霜殿外头骂死我。” 讲到这,谢悬忽然一笑:“不过,阿徵啊,你师娘是死是活,可不是旁人能左右得了的,你说,我该不该杀她呢?” 傅徵眉梢微颤。 谢悬笑着低头亲了亲他的眼角:“阿徵,你说你乖乖听话多好,为什么非要和我对着干呢?” “你不许动我师娘。”在谢悬说完这句话后,傅徵睁开了眼睛。 谢悬一扬眉,他揽过傅徵,细细地亲吻着他的鬓角:“若是我偏要动她呢?” 傅徵漠然地看着谢悬:“那你可以数数,自己还有几条命供我杀。” 谢悬表情微变。 马车停在行宫门前,谢悬抱着傅徵,沿山路,将他送回了重鸾殿中。 钟老夫人正跪在门下,披头散发,衣衫褴褛。 谢悬目不斜视,越过她,把傅徵放在了床上:“传太医。” 不一会,负责伺候方夫人的高太医匆匆走进内殿,他瞟了一眼谢悬,畏畏缩缩地上前,拱手道:“陛下,大司马。” “起来。”谢悬半扶半抱着傅徵,似乎脾气很好,“过来瞧瞧,大司马为何一直呕血。” 高太医低着头,慢腾腾地挪到傅徵榻前,把手搭在了他细骨伶仃的腕子上。 “陛,陛下……”过了半晌,高太医怯怯地开口了。 “说。”谢悬掀开眼皮,看向他。 高太医诚惶诚恐道:“陛下,微臣学艺不精,方才诊了半天,也没诊出什么所以然,只瞧出大司马是内腑受损,伤在本源,其他的……其他的,微臣也不好贸断。” 傅徵阖着眼睛,神色平静。 “那你说该怎么办?”谢悬语气不善。 高太医唯唯诺诺:“微臣听闻以前都是江院首伺候大司马,所以,不如……” “你倒是会推诿。”谢悬冷声道。 高太医吓得当即跪地叩头。 “滚出去。”谢悬不耐烦地说。 高太医忙不迭地走了。 傅徵倚在谢悬怀里的身子已有些发烫,他轻咳了两声,唇角又见了血迹。 谢悬沉着脸,向外吩咐:“把钟氏叫进来。” 小宫女领命去了,很快,便领着还在戴罪的钟老夫人走了进来。 严珍的手下似乎给她动了刑,老夫人走路时左脚微跛,但脸色却还好,应该刑罚不重。 谢悬见了她,依旧抱着傅徵不撒手。 钟老夫人淡淡道:“还请陛下把傅将军的身子放平。” 谢悬不动。 “将军伤在内腑,得躺下静养,您一直抱着他,气血逆行,自然会呕血不止。”钟老夫人说道,“臣妇须得给将军下针,还请陛下谅解。” 谢悬轻哼一声,但还是动作轻缓地放下了傅徵:“他若是死了,你的命也就到头了。” 第69章 鬼人怀鬼胎 深夜,傅徵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他侧躺在床上,稍稍一动,胸腹间的伤便抻得生疼。 可那些在殿外叽叽喳喳的人们嘴里所念叨的一些话又让他实在心惊肉跳,因此忍着疼,傅徵还是下了床。 “大司马!”一个小宫女看到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傅徵扶着门,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这小宫女低着头,支支吾吾道:“大司马,这,这……” 傅徵心下一顿,立刻拨开她,钻进人群,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倒在台阶下。 “闻易安!”傅徵抽了口凉气。 “傅将军。”正是这时,一只手挡住了欲上前的傅徵。 第175章 傅徵怒目而视:“严统领,你这是何意?” 严珍油盐不进:“将军伤病未愈,还是不要在这里劳心劳力了,我惩治我的手下,与将军您无关。” “你……” “将军难道不知陛下为何要我在这里训斥闻将军吗?”严珍反问。 傅徵脸色一白。 他当然知道,因为在阆都城外,正是闻简把自己放走的。 “将军……”这时,倒在地上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 傅徵不忍道:“易安?” 闻简颤巍巍地爬起身,挂血的脸上浮起一个惨淡的笑容:“将军,是属下渎职,统领惩戒属下,也是应当的。” “易安,我……” “傅将军,您若是再在这里站下去,就别怪我下手更狠。”严珍冷漠道。 几个小内侍立刻上前,挡住了傅徵的视线。 这夜,外面的闷哼声、棍杖声不停。 傅徵坐在内殿一宿未眠,他身上疼,心里更疼,脑袋里面似乎有根弦,始终紧紧地绷着。直到钟老夫人换上体面的衣服,束好头发回来时,他那颗悬着的心才勉强放下了一半。 “我已经看过闻将军了,还好,都是皮肉伤。严珍看着六亲不认,可现在闻易安到底是他的手下,他不会把人打残的。”钟老夫人说道。 傅徵松了口气,低声道:“师娘,是我拖累你们了。” 钟老夫人不答,只挽上自己的袖子,带好襻膊,开始亲手为傅徵扎针——她的药童已被张权赶出行宫了。 “吴司徒家还好吗?”傅徵问道。 钟老夫人依旧沉默,但却在不经意间把一张字条放进了傅徵手中:“躺下,衣服解开。” 傅徵一怔,随后将字条塞到枕下,听话地躺了下来。 “行宫后花园的莲花开了。”钟老夫人忽然说道。 傅徵看向她。 “今早路过时,我瞧了一眼,池子里的花开得都很好。”钟老夫人继续说。 “我出不去。”傅徵轻声回答。 钟老夫人“嗯”了一声:“所以我才说给你听的。” 傅徵神色微动。 “池子旁边还新建了一个半山亭,亭子底下立了株芭蕉树,再过一个多月,果子就要结出来了。”钟老夫人声音轻和,像是在哄孩子。 傅徵慢慢合上了眼睛:“之前我路过那片池塘时,里面还都是杂草。” “那想必是前几日刚种上的,”钟老夫人答道,“我听人说,太极宫里的莲花开得也很好。” 傅徵喃喃道:“谢青极什么时候喜欢上莲花了?” 那人的世界里何曾有过赏花这一项内容? “好像还是西域花师傅来栽的奇种,看着确实和后山湖里的不大一样。”钟老夫人顿了顿,“在北塞时,我总听人说,在西域,莲花有个别称,叫白玛。” “白玛”二字一出,原本昏昏欲睡的傅徵瞬间清醒。 “白玛?这是真的白玛吗?怎么卖得这么便宜?”胡漠王庭的马集口,祁禛之蹲在一个小摊前,举着一株状若睡莲的干花问道。 “当然是白玛了,你不信,可以去报官!”操着一嘴古怪口音的小贩忿忿不平道。 祁禛之讪讪放下了那看起来非常廉价的干花。 白银瘸着腿跟在他身后:“二哥,白玛是什么?” “一种高山奇花,”祁禛之回答,“据说能制成要人命的蛊毒。” “要人命的蛊毒?”白银咋舌,“二哥,那你为什么要找这种东西?” 祁禛之挑了挑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多一个筹码在手,自然要多一分稳妥。你难道觉得那‘鬼脸’是什么可信之人吗?” 白银摇头。 祁禛之的嘴里叼着根短短的麦秸:“还记得那姓封的疯子吗?若是咱们能找到白玛,兴许,他就不用再去做那害人的事了。” 白银似懂非懂:“你要帮他?” “算是。”祁禛之含糊地回答。 两人在马集里转了三圈,一无所获。 当然,祁禛之也没想着自己能在胡漠人的集子里找到只生在西域高山上的奇花,他这么做,是要表现给慕容啸的眼线看——更重要的原因是,人多的地方,好放香鸟。 可是,等了整整一下午,祁禛之也没有收到傅徵的回信。 “昨夜你一个人住在驿舍,有等来那边的音讯吗?”祁禛之边走,边低声问道。 “什么都没有。”白银小声回答。 祁禛之叹了口气,眉梢染上了一丝愁容。 “二哥,你在收到来信后,在回信里写了什么?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回音?”白银不由好奇。 祁禛之顾左右而言他:“你去看看那边那个卖草药的,知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白玛。” “好。”白银撅着嘴,不大情愿地走了。 等他走远,神出鬼没的慕容啸如期出现在了祁禛之的身后。 “祁二公子,”他微笑道,“所以,你在信里写了什么?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回音?” 祁禛之瞥了慕容啸一眼:“按照慕容兄交代的,询问傅召元现在身处何地。” “真的?”慕容啸不甚相信。 祁禛之背着手,大步往前走:“假的。” “哎呀,”慕容啸笑呵呵地追了上去,“傅小五那人,看着似乎不大聪明,其实心思玲珑得很,你若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兴许不会直截了当地回答。” 第176章 “那你说我应该如何问他?”祁禛之偏头看慕容啸。 慕容啸支着下巴,思索片刻,答道:“你得先问问他,近日过得如何,周遭天气如何,心情又是如何。” 祁禛之漠视了慕容啸谄媚的笑容:“我家的香鸟来去也很耗时耗力,这种废话,你不如当面去跟他讲。” 慕容啸一笑:“弄清楚傅小五现在在哪儿,是你的任务,不是我的。” 祁禛之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前一日,他收到了傅徵的回信。 这次,他一眼辨认出,那信真真切切是傅徵亲笔写的。 傅徵没答自己身在何处,他只说,不要相信慕容子吟说的每一句话。 每一句话…… 包括慕容啸口口声声称,傅徵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吗? 祁禛之不敢贸然怀疑,也不敢贸然轻信。 他留了个心眼,旁敲侧击地问道:“慕容兄,你手眼通天,当初整个大兴上下都不知我朝大司马幽居在天奎,你倒是知道。如今,人人皆知傅召元回了京梁,而你却又弄不清他去了哪里,真是奇怪。” 慕容啸笑了两声:“这有何奇怪?天底下总有眼睛窥视不到的地方。比如,四象营,再比如,你们当今皇帝的太极宫。” 祁禛之眼皮一跳。 “自从傅小五入了京,我就失了他的音讯,如今已有月余。而现在,也只有你祁家的香鸟能飞入那重重宫墙里。所以啊,祁二公子,此事要成,非你不可。”慕容啸狡黠一笑。 “可是……”祁禛之一顿,“就算是我搞清楚了傅召元到底在哪里,你又该如何把他弄出那森严的堡垒呢?” 慕容啸眼微眯,收起了笑容:“这个,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祁二公子。” 等这“鬼脸”走远,祁禛之缓缓沉下了脸。 慕容啸似乎有十分的把握将身陷京梁的傅徵带到遥远的胡漠王庭,这说明什么? 说明胡漠人在大兴的都城竟也能无孔不入! 傅徵嘱咐他不要相信慕容啸说的每一句话,或许,也正是他的经验之谈。 可是…… 他怎么忽然又不回信了呢? 他是在恨自己吗?祁禛之难以抑制地冒出了这个念头,他知道,自己后悔了,后悔误解了傅徵,后悔离开了傅徵,也后悔……伤了傅徵的心。 西江畔,思云行宫中。 傅徵坐在窗下,展开了钟老夫人偷偷塞给自己的那张字条。 字条一角印着半朵浅黄的干花,干花下只写了一句话:千言万语,难表其疚。 傅徵微微一怔,一时竟没能想起祁禛之在为哪件事道歉。 过了半晌,他才恍然意识到,祁禛之指的是他叛离四象营的那一夜前,对自己说的话。 傅徵抬了抬嘴角,眼中不悲不喜,他似是宽容地理解了祁禛之,又似是……并不在乎这个跨越了千万里、郑重又谨慎的道歉。 他把这张短短的字条丢进了小炉中,不一会,字条便化为了灰烬。 谢悬走进内殿时,正闻到这一股淡淡的烟灰味。 “在烧什么?”谢悬和声问道。 傅徵目不斜视:“别人给我的情书。” 谢悬哼笑:“情书?阿徵,你可真会开玩笑。” 他一撩衣摆,在傅徵身边坐下:“这是我前日出宫,在市集上淘来的一本新书,你瞧瞧,写得怎么样?” 傅徵扫了一眼:“不想看。” “为什么不想看?”谢悬随手翻了一页,挑眉道,“原来是讲农女姜忆愁和北梁稷侯王苍的野史外传的,情情爱爱,我记得你最喜欢看这种东西了。” “现在不爱了。”傅徵冷冷回答。 谢悬眯了眯双眼,一把拽过傅徵,解开了他的亵衣。 “谢青极……” “我瞧瞧你的伤。”谢悬说道。 傅徵漠然看着谢悬扒开自己的衣服,视线上下扫视:“瞧完了吗?” 胸腹间那片被谢悬一脚踹上的伤处已隐隐由青黑转为青紫,淤血似乎消了一些,但看上去仍是恐怖,可想而知当初谢悬下脚有多狠。 “还疼吗?”这不知轻重的人关切道。 “陛下觉得呢?”傅徵面无表情地回答。 谢悬微微一笑,他扳过傅徵的脸,亲了亲他的嘴角:“这是你的错,阿徵,怨不得我。我宽恕吴家,宽恕你师娘,还宽恕了闻简,我已经够仁慈了。” 傅徵冷笑:“陛下确实仁慈。深更半夜叫严珍在我房前惩戒闻易安,可不是杀鸡儆猴给我看吗?” 谢悬捏住傅徵下巴,故作生气道:“我没要他的命已是很仁慈了,阿徵,你对我要求那么多,却不肯冲我好好笑一笑,也不肯对我温声讲几句话。” 傅徵转过脸,避开了谢悬又凑到近前的嘴:“上次捉来的那奸细,又审出什么没有?” 谢悬还是固执地亲上了傅徵脸颊,他将脸埋在傅徵颈间,嗅着他的味道,含糊回道:“那是严珍的事,我没有过问。” 傅徵被谢悬抱着,整个人却不为所动,他淡淡问道:“那人说京中同伙甚多,除了禁军之中,别处还有不少,陛下都不慌张吗?” “有什么好慌张的?”谢悬摸了摸傅徵的脸,笑着说,“没人能从这密不透风的皇城里送出一条有用的情报,也没人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鬼。阿徵,你明白的。” 第177章 傅徵神色微变,迅速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谢悬立刻欺身压上,就要把傅徵身上的衣服全部剥去。 “陛下……”正巧这时,殿外传来了通禀内侍的声音。 谢悬不耐烦地直起身:“什么事?” 内侍隔着屏风,低声道:“陛下,甘霖宫里的人来递话,问您今夜去不去看方夫人。” 谢悬看着傅徵,为他拉了拉胸前敞开的衣服:“不去。” “陛下还是去吧。”傅徵忽然开口了,“前几日甘霖宫走水,夫人受了惊,陛下不如去宽慰宽慰她。” 谢悬觉得好笑:“阿徵,你觉得我去瞧了别人就会放过你了?” 傅徵不说话。 谢悬高声道:“回方夫人,说朕今夜在内殿处理政务,若是她想来,可以来。” “你……”傅徵瞬间紧张起来,“你想要,唔……” 谢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俯身堵住了傅徵的嘴,按住身下挣扎的人,谢悬笑道:“阿徵,你说,方氏若是在外面听到你我的声音,她会怎么想?” 傅徵睁大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第70章 乱世之幕 方夫人出身不算显赫,长得不算漂亮,性格也不算温柔,原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在萧太后身边做了将近十年的女官,阴差阳错被谢悬瞧中,一夜之间怀上了龙胎,这才跃去枝头变了凤凰。 这夜,见了谢悬身边的内侍张权,方夫人红着眼睛欠了欠身:“陛下何时会召见我?” 张权头发花白,人长得干瘦,皮肤却生得油光水滑,比那日日蹉跎在深宫的夫人瞧着还细嫩些。 看到方夫人拜了自己,张权忙行大礼:“夫人还是回去吧,夜深露重,小心一会儿受了湿气。” 方夫人抽了抽鼻尖,顿时垂下泪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张权拱了拱手:“夫人,您还是回吧。” 方夫人一咬牙:“我不回!我就在这里站着,直到陛下肯见我!” “夫人……” “阿娘?”这时,一道稚嫩又严肃的声音在方夫人身后响起,五皇子谢崇正绷着脸,站在重鸾殿的台阶下,看着两人。 方夫人吃了一惊,忙上前:“崇儿,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 “阿娘,你不要等了。”谢崇提声道。 “崇儿,你……” “父亲在里面批阅奏疏,傅将军也在,朝臣们议论政要,处理国家大事。阿娘,你还是跟孩儿回去吧。”谢崇讲的话有板有眼,竟说得方夫人自愧不如。 然而就在此刻,这重鸾殿上竟忽地闪过一道黑影,方夫人一眼瞧见,顿时变了脸色,她大喊一声:“有刺客!” 随后,这个在后宫中坐了不知多少年冷板凳的女子不知哪里来了勇气,一把推开大门,就要往里面走。 “夫人!”张权大惊失色。 重鸾殿内帷幔层层,大门一开,穿堂风过,吹得纱帘四下翻飞。 方夫人一抬眼,还没看到刺客,就先见那床榻上交叠着两道人影,她脑中一嗡,愣在了原地。 “什么人?”谢悬那微带沙哑、隐隐还挟着情迷的声音从中响起。 方夫人面无血色,浑身不住战栗,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慌不择路地要走,谁知却被那层层帷幔裹了一身。 而正在她仓皇回身时,却蓦地看到一双黑影掠过,随之而来的风吹得屋内烛光忽明忽暗,窗上木棂吱吱作响。 “小心!”那床帏中突然审出一只素白的手,猛地将刚要站起身的谢悬拉倒。 紧接着,那掠进屋中的黑影裹着一抹寒光,从谢悬的颈间擦过。 ——只带破了点油皮。 “陛下!”方夫人一颤,浑身血液瞬间凝结成冰。 这时,她方才看清,那随着自己掠入屋中的,果真是一个身穿夜行服、头戴黑面纱的刺客! “护驾!护驾!”张权的尖声细嗓后知后觉地炸起,惊得殿外天龙卫鱼贯而入,列刀于门下。 可就在方夫人的瞩目中,刚刚那似乎要行刺当今皇帝的夜行者仿佛在瞬间融入墙壁一角的阴影中,消失不见了。 “陛,陛下……”张权踉踉跄跄地走到谢悬脚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谢悬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中衣,中衣带子还没来得及系上,袒露出胸前一片“姹紫嫣红”——不知是被谁咬的。 方夫人却连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她一介未经过事的女流,此时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神志不清,嘴里喃喃念着“陛下恕罪”等字眼。 今年不过七岁半的谢崇一路小跑,挡在了跌得披头散发的方夫人身前,他定神命令下人道:“送夫人回宫。” 宫女们内侍上前,扶起方夫人,搀着她缓缓告退。 等几人走远了,谢悬身后的床帏才慢慢被人从内揭开。 傅徵半撑着身子,坐在榻边:“抓到刺客了吗?” 张权赶紧告罪:“小人已传令殿帅,天龙卫将军郭威也已派兵去把守住了各个宫门,即刻便能开始搜查。” “速去。”谢悬脸上不见喜怒,他挥退张权,坐下身,为傅徵拉了拉被子。 “阿徵,你救了我一命。”谢悬笑着一抹脖上血迹,轻声道。 傅徵面不改色:“怎么?陛下是要赏我吗?” 第178章 谢悬抬起嘴角,把傅徵拽入怀中:“但是那日你又取过我一命,功过相抵,我不生你的气了。” 傅徵无语凝噎,拨开谢悬的手,翻身躺下:“陛下还是去看看夫人吧,她似乎被吓得不轻。” 谢悬哼笑一声,从后面抱住傅徵,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道:“阿徵,你就不好奇,来刺杀我的是什么人吗?” 傅徵一怔,睁开了双眼。 深夜,胡漠王庭。 一个身材干瘪瘦小的老头儿颤巍巍地走进上离宫正殿,他向上稍稍俯首,冲端坐在珠帘后的年轻男人问安道:“拔奴千岁万年。” 曾经的二王子,现在的新拔奴挛鞮迟缓缓抬起了头,木然地望着前方。 在他那双不大不小的眼中,黑色瞳仁尽消,只剩一层苍白眼翳,蒙在空洞的眸子上。 “巫觋请起。”旁侧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 身着湛蓝色锦绣华服的胡漠“鬼将军”款步走来,他背着手,脸上笑意深深,挡住了那干瘦老头儿试图打量挛鞮迟的目光。 “拔奴窥视天下,目及古今,恐怕……是听不到巫觋的吉祥话的。” “鬼将军”贺兰铁铮,或者说,慕容啸,勾了勾嘴角,他一把拉下珠帘外的纱幔,将那宛如一具干尸般端坐于王位上的拔奴遮了个严严实实。 王位旁侧,站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戍卫,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慕容啸一眼,然后便继续宛如一座石雕般平视前方。 “那我王都窥视到了什么?”胡漠人的巫觋,王庭的大祭司恭敬问道。 慕容啸摸了摸鼻尖,一笑:“今夜,兽子潜入皇宫,看到了南兴皇帝身上的天机。” “哦?”大祭司不紧不慢道,“天机为何?” 慕容啸笑意渐浓:“巫觋不必着急,很快,我就能将天机送到你的眼前,让草原臣民千岁万年,永享太平盛世。” 话音未落,大殿外,数只格布日格凌空而起,在巍峨高耸的宫墙上盘旋啸叫。 远远的,祁禛之站在窗下,看到了那忽地窜上云霄的红雕。 这是他失去傅徵音讯的第三天,而以香鸟的速度,三天,已够飞来飞去几个回合。 傅徵怎么了?为何会突然杳无音信?他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又病了? 数个念头在祁禛之心里颠三倒四,他先是担忧,而后开始自责。 在这些混乱的思绪中,还杂糅了许多祁禛之自己也说不清的感情。 他已不是当初那个脑子一热,就从配军中逃出,让自家长姐想方设法擦屁股的纨绔公子哥了,他早就在颠沛流离中成长,在边塞的烽烟战火中抽出了一身铮铮铁骨。 而成长了、有了一把硬骨头的祁二公子自以为自己离了傅徵、离了四象营,就会把那一切抛至脑后,可却不曾料到,他愈是离得远,愈是对那人百爪挠心,愈是悔恨自己那晚冲口而出的恶言。 可眼下,所有都为时太晚。 “你在看什么?”祁禛之身后,那被铁链挂在墙上的封绛忽然开口问道。 祁禛之合上窗,没言语。 “可是在看‘鬼将军’养的红雕?”封绛又问。 祁禛之挑眉,瞧向封绛。 封绛一笑,接着道:“红雕鸣叫三声,意思是即将千里奔袭。‘鬼将军’如今身在王庭,他养的红雕要奔袭,能奔袭到哪里去呢?” 祁禛之双眼一眯:“你什么意思?” 封绛呵呵道:“我家主子自认为自己身负天命,为了打破天命,他做了无数努力,你难道看不明白吗?” 祁禛之眼角微颤。 阿芙萝入京、千理南越之争、饮冰峡一战、毕月乌事变…… 无数波澜正在将本处于太平盛世中的大兴推向悬崖边缘,而现在,远在胡漠的“鬼将军”也将那猩红的格布日格腾空送起,似乎是要去…… “没准就是京梁。”封绛淡淡道,“在四象营仍在傅将军手中时,没有一只红雕能越过天浪山,躲过他手下的神射手。只不过,如今……” 如今,傅徵已不在四象营。 祁禛之面色微变,他下意识就想要送出香鸟,告知京梁。 可是,紧接着,他蓦然明白,所谓始作俑者,正是那端坐在九五至尊之位上的谢青极。 他想要一场战争,一场席卷天下的战争。 “祁二公子,要不了多久了,”封绛的目光逐渐迷离,他凝望着祁禛之身后那扇窗中透出的点点微光,低声道,“很快,战火就会在边塞燃起。贺兰铁铮或许会南下,或许不会南下,也或许南下的并不是胡漠,但不论如何,几代人费尽心血熬出的太平,马上就要消失了。” 封绛的话好似一段魔咒,在祁禛之的耳边不住徘徊。 他忽地开口,问道:“可若是那大兴皇帝的身上,压根就没有背负天命呢?” 封绛一怔。 “如果他根本不是天选之人,那么费尽心机打破天命,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祁禛之疾声说道。 封绛看着他,心中微微起疑:“祁二公子,你又如何得知,我家主子不是那天命之人呢?” 祁禛之一咬牙,回答:“因为你们心心念念要找的罗盘,的确就在我们祁家人的手上。” 这话一出,封绛瞬间一错愕:“那赤练郡主真的问出了你的……” 第179章 “没错,”祁禛之的目光再一次落向远处巍峨的王城宫墙,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我能用藏在传国玉玺中的罗盘向你证明,大兴皇帝不是传说中的天宁,这场山雨欲来的战争能否止于我手?” 封绛张了张嘴,茫然地吐出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祁禛之皱起了眉。 封绛讷讷说道:“若是让主子知晓,自己不是天宁,那他定会举国之力去祈求神谕天启,去寻找那个背负了诅咒的命定者。而没有乱世,没有战争,天宁又该如何出现呢?” “如果……”祁禛之狠心道,“如果,我知道谁是真正的天宁呢?” “那你万万不可告诉任何人!”封绛音量骤然拔高,他大声道,“祁二公子,倘若你真的知道什么,我请你守口如瓶,永远,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祁禛之不解。 封绛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因为……我的主子,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 炉火暖光摇曳,将屏风后的人照得影魅绰绰。 禁军统领严珍携属下天龙卫将军郭威站在屏风外,静静地看着那头的人洗漱、更衣。 “有结果了?”谢悬披着一件宽大的明黄色长袍,从屏风后徐步走出,他抖了抖广袖,坐在了短榻上。 严珍和郭威立刻俯首拜倒:“陛下,昨夜潜入行宫的刺客已被捉住,天龙卫刑师刚刚呈上了供状。” 谢悬一点头:“拿来我看。” 严珍双手奉上:“陛下,据此人坦白,他是驭兽营埋在皇城的兽子,自潜入京畿至今已有三年。此番行动受胡漠‘鬼将军’,驭兽营总帅贺兰铁铮指使,为的就是……” “取朕的性命。”谢悬脸上并无异色,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 严珍稍稍颔首:“行刺者对此供认不讳。” 谢悬轻哼一声:“前朝可知这事?” “大司徒今早已将奏疏送至中廷,如今群臣正在等候陛下旨意。”严珍回答。 谢悬掀开眼皮,扫了跪在自己脚边的两人一眼:“太尉什么意思?” “太尉……”严珍犹豫了一下,视线不由自主飘向屏风之后。 谢悬一抬嘴角:“你不必去看他,朝廷若真是要打,虎符军印也不是动不得。” 严珍迅速低下了头:“陛下,前月驭兽营忽然南下,已公然挑衅我朝之威。不止如此,去年,还有前年,那贺兰铁铮已有数次骚扰北塞边防,若不是这几次四象营皆险胜胡漠,这仗早就打起来了。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方太尉一早就联名二十四府开府递上了奏疏,要动四象营在北边的例行驻防。还有……还有冠玉、同州两郡的郡尉也是这个意思。” 谢悬眉梢一挑,没说肯定,也没说否定:“你们先退下吧。” 严珍一拱手,带着郭威起身告离。 等他们走了,端坐在屏风前的谢悬清了清嗓子,提声问道:“你怎么看?” 内殿一片安静,无人答话。 谢悬笑着叹了一声:“阿徵啊,你没有想法吗?” 内殿依旧沉默。 谢悬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拉开屏风,对倚在小榻上看书的傅徵道:“傅大将军,这可是国家大事。” 傅徵的眼睛不离话本:“自陛下登基后,不管是二十四府还是太尉,不管是四象营还是各郡郡尉,用的都是好战的激进派,他们要打,我拦不住。” 谢悬笑了一声:“此言差矣,整个大兴,最好战的不就是你傅将军吗?” 傅徵翻书的手一顿。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悬掸了掸衣袍,坦然道,“用不了几天,京梁就会出新的乱子,到时候,别说二十四府了,就是御史大夫姜顺都会上奏,祈求一战。” 傅徵脸色有些发白。 “阿徵,你能从重文轻武的顺帝手下脱颖而出,成为一代威震天下的名将,不就是拜那一场又一场可打可不打的战争所赐吗?”谢悬一笑,“有得就有失,阿徵,这就是你的失。” 第71章 秘而不宣的身世 七月十三,流火转凉。 这一日,京畿兵府库爆炸。遥远的震动从西南边滚滚传来,惊得城中人四散奔逃。 傍晚,黑烟弥散,浓重的焦糊味越过西江,漫进夕阳下的京梁城,淹没掉了本该袅袅升起的炊火。 当初大将军南征北战积攒下的上百万件兵器、司器所积年累月打造的攻城车、投石器,以及埋在地底的上百斤火油,统统毁于这场无妄之灾。 傅徵站在重鸾殿窗边,远远地看着张权捧着一早上表入朝的几十份奏疏疾步匆匆走入行宫。 这是要商讨开战的事宜。 谢悬正在前殿理事。 尚书台常侍余堂与廷尉张惠站在座下,禀报京畿兵府库爆炸一案。 他们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还没送上谢悬的桌案,就先飞进了太尉方季的耳朵里,他一大早就守在了行宫门口,似乎料定了谢悬今日必将召见他。 傅徵在内殿,隔着好几道墙与屏风,依旧能听见外面张惠振声高骂的动静。 “陛下!”这个留了一把长胡的老臣愤慨道,“胡漠人七天前才意图入宫行刺,这周便又搞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若再不敲山震虎,臣怕明日那挛鞮迟就要举兵来踏平天浪山了!” 第180章 谢悬不紧不慢地看着奏疏,不说话。 余堂倒是沉得住气,他上前一拱手:“陛下,如今朝野上下皆知此事乃是胡漠细作所为。不光是被炸了军械的兵府在闹,就连中廷和尚书台都吵着要给个说法。眼下……眼下就算是不打,也得请胡漠使者,来好好理论一番。” “使者?”张惠大叫,“去年贺兰铁铮在叱连城与四象营交手数次,今年又趁着边塞军防大乱之时南下偷袭!余常侍竟还在考虑胡漠使者,依我看,直接把那使者斩杀了才是要紧事!” 谢悬眼皮一跳:“张廷尉有些心急了,十年前,胡漠人的老拔奴还在时,曾与我朝签过止战之约,就算是现在拔奴换了人,也不能不顾情面。” 张惠这才止住声。 “方太尉在外面等着呢?”谢悬放下奏疏,问道。 内侍省总领张权急忙回答:“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请进来吧。”谢悬很宽和地说道,“给余常侍和张廷尉赐座。” 太尉方季现年已六十有一,他出身江鹤张氏,在顺帝一朝庸庸碌碌数年,因于元历初年大力支持傅徵南伐而被重用。 时至今日,兵府开支庞大,哪怕是有了西关走廊,也时时入不敷出。 但方季仿佛摸准了谢悬的心思,早在驭兽营刺客潜入行宫时,他便激昂上表,要动四象营的例防。 眼下,不顾虎符军印,他再次在谢悬面前提起了这事。 傅徵坐在里面听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将军,”昨日才勉强养好伤,回重鸾殿伺候的小内侍香喜端着茶盏,走到了傅徵身后,“都快到晌午了,传膳吗?” 傅徵摇头:“等等陛下。” 香喜愣了愣。 过去傅徵何时说过要等谢悬一起吃饭的话?这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陛下……还在前面理事呢。”香喜小声提醒道。 “那就去把他叫回来。”傅徵这话讲得理直气壮。 香喜犹豫了一下,默默告退。 不多时,他回来回话道:“将军,陛下让您不用等他。” 傅徵皱了下眉,放下书,起身往外走。 香喜吓了一跳,上去就要相拦,可还不等他把人拉住,没来得及越过屏风的傅徵就一头撞进了谢悬的怀里。 “等我做什么?”谢悬扶住人,笑着问道。 傅徵瞟了一眼外面,余堂、张惠以及方季依旧坐得端端正正。 “你真的准备与胡漠人开战吗?”他平静地问道。 谢悬敛起笑容:“阿徵,那日闯入内宫刺杀我的是驭兽营细作,昨日炸毁兵府库的还是驭兽营细作。你不能因我提前摸清了他们的动向,就把一切都怪罪在我身上。是胡漠人要打,不是我要打。” 谢悬难得心平气和地好好讲话,傅徵也难得心平气和地好好问他:“驭兽营细作在京梁潜伏数年之久,他们的所作所为都被你看在眼里,如今忽然出了这样的乱子,你觉得,贺兰铁铮会怎么想?他是会认为手下人办事得力,还是会认为这一切都是你刻意为之?” “我不在乎。”谢悬淡淡回答。 “既然陛下不在乎,那不如放我离开,让我回四象营,好叫陛下得偿所愿,一劳永逸,灭掉胡漠。”傅徵说道。 “阿徵,”谢悬捧起了傅徵的脸,“你总是有太多的幻想。” 胡漠人与大兴之间终有一战,不论老拔奴死与不死,新拔奴又是哪位王子,在十年前与先皇顺帝签下了止战之约的上离铁骑都将南下。 早在傅徵幽居天奎城前,他便看清了这一点。 不过,彼时那位“鬼将军”依旧忌惮傅徵,只敢在叱连城内外与孟寰你进我退,敦王谢裴埋在四象营里的种子也才刚刚生根还未发芽。可现在,由“鬼将军”一手扶起的挛鞮迟已稳坐王庭,而傅徵,也在毕月乌事变后,成了撕开四象营的一道口子。 这本就是慕容啸和谢悬的阳谋,“鬼将军”要为大兴的皇帝送上一场他最需要的战争。 只是,这两位相隔千里的博弈者都很笃定,自己将是最后的赢家。 但战争瞬息万变,谁又能预料到谁的结局呢? 忙于应付七嘴八舌群臣的谢悬头一回对傅徵疏于监管,就在张惠和方季愤慨有声时,钟老夫人带着傅徵的信离开了行宫。 一个不起眼的小商贩很快来到了司徒府,“正正好”撞见了里面的丫鬟。 而后,西江江畔,一只小香鸟从烟云笼罩下的京梁飞出,于落日前向北而去。 清晨,驭兽营刑房中的昨夜腥气还未消散时,祁禛之收到了久违的回信。 封绛身上的铁锁已被人摘去,他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服,正站在一旁兴高采烈地伸胳膊弯腿。 祁禛之有些焦躁不安:“可以走了吗?” 封绛呵呵乐道:“祁二公子,你确定不和我一起走吗?” 祁禛之没答话。 封绛叹了口气:“祁二公子,如今的王庭风云诡谲,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还是不要凑这种热闹了。不如跟我走,我把你送去金央,那里的姑娘都爱极了中原小伙儿,以后山高水长,你别再回来了。” 祁禛之笑了一声:“姓封的,若不是我清楚你是什么货色,单听这两句话,还以为你是个大善人呢。” 第181章 封绛顿时正色:“祁二公子,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之前害你,是奉我主子的命令。不然,我早就守着我媳妇去了,何必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祁禛之扯了扯嘴角:“少废话了,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还有一件事情没做。等你潜入敦王身边后,记得给我来信。” 封绛一拱手:“放心。” 找敦王做什么? 这是封绛为祁禛之想的唯一一条出路。 他是这样说的:“自从大殿下巡边突然失踪,而后在哨城出现,主子就一直令我密切关注他的动向,就好像……” “就好像谢青极知道他的大儿子会叛逃一样。”祁禛之立刻接道。 封绛一笑:“聪明。” 祁禛之不由沉吟。 有十三羽心腹徘徊边塞,谢悬怎会不知毕月乌早已在敦王授意下于四象营中隐匿生根? 他渴望乱世,渴望纷争,而狼子野心的大皇子恰恰能助他一臂之力。 那么,谢裴这么做,到底有没有谢悬在背后支持呢? 若有,谢悬给他许诺了什么? 聪慧早熟如敦王,他难道真如之前封绛信口胡诌的那样,会抛下荣华富贵,因贺兰铁铮拿生母阿央措要挟便轻易就范吗? 未必。 果真,此时此刻,封绛笑呵呵道:“据我所知,在过去,敦王殿下虽野心勃勃,但谋求的依旧是大兴皇帝之位。不过……自从千理进献阿芙萝,南越一战让国库里的雪花银打了水漂后,那位大皇子似乎就有了别的图谋。” “此话怎讲?”祁禛之诚恳问道。 封绛一摆手:“鄙人远在边塞,知道的也不多,你若是有机会,可以去问问傅将军,他当初为了两全是如何在我家主子和大殿下之间周旋的。” 周旋? 傅徵那时不是和敦王一起严词拒绝阿芙萝入兴的吗?谈何周旋? “不论怎样讲,在傅将军为求宽宥敦王跪了三天之后,敦王殿下开始和胡漠人有了联系。”封绛一勾嘴角,“似乎是因为……我家主子向他吐露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祁禛之赶紧追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据说是与一则北卫宫闱秘史有关的故事。这故事讲的是罗日玛皇后为了躲避发疯的贞帝,与身边侍女调换装束,令侍女假扮皇后侍寝皇帝,而自己装作侍女出宫寻欢作乐。至于大殿下,他在听完了这则故事后,开始频繁派手下追查生母的身份,甚至不惜孤身来到胡漠。”封绛“啧”了一声,“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但据此来看,敦王殿下的生母一定不会是个小小的北卫婢女。” “罗日玛……”祁禛之轻轻地抽了口凉气。 “罗日玛。”封绛细眉一挑。 “那慕容啸他……”祁禛之的话问了一半,顿时又停住了,因为他意识到,既然已经有了装作侍女的皇后,那就会有假扮皇后的侍女。 “所以,有的人,只能是胡漠人的‘鬼将军’,做不来金磐宫里的圣子。”封绛一笑。 祁禛之听完这话,许久未出声。 “倘若那敦王殿下的另一半血脉出身不凡,你觉得,我的主子会甘心让一块珠玉蒙尘于深宫吗?”封绛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实话告诉你,祁二公子,我在塞外只做两件事,其一,寻找玉玺,其二,监视‘叛逃’的敦王殿下。而就在被‘鬼将军’捉回来前,我正追踪到敦王殿下去了怒河谷。” 这话只说了一半,一只小香鸟就跃上了高窗窗台。祁禛之解下信件,展开字条,傅徵那不甚雅观的几个字映入了他的眼帘:找敦王。 找敦王! 祁禛之蓦地一凛,他意识到,封绛这回的的确确没有骗自己。 谢悬之所以敢与胡漠人开战,并非因为他相信四象营一定能踏平草原铁骑,而是他相信,自己送往边塞的那只小鸟一定会俯首帖耳地带着他想要的一切回到京梁,跪伏在君父的脚下。 只不过—— 谢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高车。”封绛幽幽说道,“‘在‘鬼将军’的身边,大皇子将会发现自己的身世秘辛,届时,高车将会匍匐在大皇子的脚下。而胡漠,则会成为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来日,雪山、草原,都将是大兴的沃土。’” “这是主子亲口告诉我的,也是他敢于与胡漠人决一死战的信心。”封绛一笑,“所以,祁二公子,你可有猜到,大皇子在贺兰铁铮的身边发现了什么吗?” 都说谢裴生母卑微寒贱,可一个寒贱之人又怎值得那个生来就没什么良心的无情皇子四处奔走寻找呢? 或许,谢裴想要的,不是一个怀胎十月给予了他生命的女人,而是在寻找一个让他有能力夺取天下的依仗。 所以,大兴的皇子谢裴谢寒衣到底是谁的儿子? 封绛没有明说。 “祁二公子,你可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走之前,这个来去无影的十三羽死士笑着说道。 祁禛之没有笑,他很认真地拱了拱手:“放心,我决不食言。” 封绛眉梢微动。 “因为这不光是与你的约定,也是为我祁家报仇雪恨。”祁禛之泰然回答。 封绛许久未言。 如今,也只有他一人知道,在这个年轻人的心底有一处秘而不宣的角落,已隐隐生根出了个泼天的阴谋。他在谋划,在企图弑杀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最“寿比南山”、也最疯魔癫狂的人。 第182章 祁禛之生在富贵堆中,长在秀锦丛里。没人知道,这个看似草包的纨绔竟悄无声息地长出了满身反骨。 一生逆来顺受的封绛压下了胸口泛起的惊涛骇浪,他拱了拱手,郑重道:“再会。” 此时,遥远的怒河谷中,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从河谷半山腰处的一间农房中款步而出。 可等走近再看,只见他的前襟上沾满了鲜血,清秀俊美的面庞上也挂着点点猩红。 这公子笑容怡然,身姿从容,手上却拎着一把骇人的长刀。 长刀拖地摩擦,鲜血淋漓而下,将农舍前的青石板路染得犹如深渊裂口。 一列骑兵从河谷深处徐徐而来。 很快,为首之人看到了这位白衣公子。他飞身下马,俯首就拜:“迎得圣子归朝,是我等的荣耀。” 白衣公子谢裴浅浅一笑,他随手丢下长刀,用袖口擦了擦掌心的鲜血,漫不经心道:“圣君收到阿央措的来信了?” 那骑兵之首毕恭毕敬地回答:“圣君在收到来信后,当即请出了罗日玛公主留下的那截指骨,果不其然,指骨写下了圣子的名讳。” 谢裴笑而不语。 “圣子,如今圣君请我等带您回王都,觐见我们的王……” “不急,”谢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鲜血,抬起了嘴角,“我听说,那位冒名顶替‘圣子’之位十年之久的‘鬼将军’马上就要南下攻打南兴北关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回去告诉圣君,这是我们的机会,我要让整个南兴匍匐在雪原之王的脚下。” 那来迎接“圣子归朝”的骑兵听到这话,怯怯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谢裴的身后。 就在这间毫不起眼的小小农房前,端坐着一个捧着自己脑袋的女尸。 女尸断首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圆睁不闭,似哀怨,又似释然地凝望着远方。 “那是我送给慕容啸的礼物。”谢裴和风细雨地说道。 谢悬,他自诩世上最了解谢裴的人,最终是忘记了一件事。 他的儿子,这个最像他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将本属于自己的一切捧献给他? 第72章 失控 天浪山总塞下,四象营中军帐内,孟寰正焦急地左右踱步。 昨夜,京梁急报传来,称京畿兵府库爆炸一案已捉到主谋,正是驭兽营三年前安插进京梁的十五名细作之一。 而就在今日一早,总塞烽燧上的一名镇守被突然袭来的红雕啄伤了眼睛。 “兵府怎么说?”孟寰问道。 过去的青龙帐下主将,如今的四象营副将高宽上前道:“前日胡漠使者逃窜出京,在阆都城外被天龙卫捉住,押送御前审讯。审讯完后……兵府主战。” 孟寰面色阴沉,沉默不语。 “少帅,”朱雀帐下一主将也上前道,“眼下边关风声鹤唳,七天前斥候还在南朔城外发现了胡漠探子的踪迹,依我看,挛鞮迟也是主战的。” “主战……”孟寰心绪起伏不定。 小骚小扰于孟寰而言尚且难于招架,若是胡漠人真像十多年前一样霍然南下,那四象营可有本事应战? 孟寰虽也算与“鬼将军”贺兰铁铮交手数次的人,但却从未独当一面,并大胜敌军,应付这行将分崩离析的边塞。 他心底有怯,而有怯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人。 傅徵。 “少帅,”高宽低声道,“虎符军印仍执掌在傅将军手中,就算是如今兵府、中廷和尚书台主战,满朝文武都只能干等着,依我看,您不如上封奏疏,问问陛下是什么意见。” “陛下?”孟寰冷哼一声,“不必问。” 高宽被孟寰的脸色吓得噤了声,默默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稍有些缓和的孟寰低声开了口:“我猜测,傅召元大概不想打。” “什么?”高宽吃了一惊,“将军可不是缩头乌龟,现在胡漠人都刺探去了京梁,傅将军难道还能坐视不管吗?” 孟寰含糊道:“他可能……有自己的考量。” “什么考量?”高宽有些闷气,“难道是要等贺兰铁铮的大军压境了,再出兵吗?两个月前的那场战事就是教训!胡漠人有了新的拔奴,早已不管什么止不止战了,他们三番五次骚扰我北塞军防,我们总不能继续谈什么‘君子之约’吧!” 孟寰沉着脸:“两个月前贺兰铁铮南下只是投机,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或许……” “少帅!”孟寰的话还未说完,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急呼。 众人举目看去,就见一传令小兵跌跌撞撞奔进中军帐。 孟寰脸色一变:“出什么事了?” “少,少帅!”这小兵满脸惊恐,“最,最西边的要塞天参燃了烽燧,报……高车来犯……” “高车!”孟寰瞬间一震。 还不到两年,高车四十八部为大兴让出西关走廊还不到两年,来自雪域高原上的雄兵就要准备踏平中州沃土了? 胡漠人的铁骑还未到,那传说中比胡漠人还骁勇善战的“天兵”高车就要先一步来了吗? 而自立国至今,大兴与高车井水不犯河水已有将近八、九十年,他们为何会突然南下,踩着那巍巍高山的雪线向南而来? 时间不给孟寰多思的机会,乱世的风雨就已经压境。 第183章 而此时,他能做的第一件事,也不过是着人飞马告知京梁。 太极宫飞霜殿中,炎暑刚退,屋中还是闷热无比,刚送来的冰鉴上冒着缕缕白气,可候在下堂的一众朝臣脸上仍旧布满了密汗。 谢悬坐在中阁,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静静地看着北塞送来的加急军报,许久过去也没有出口一句话。 太尉方季最先忍不住了,他上前拱手道:“陛下,此次高车突然进犯或有蹊跷,臣猜测,他们定是已先一步得到了京梁动向,这才发难北塞。” 谢悬依然沉默着。 “陛下,”大司农李绍文也上前道,“高车与我朝开西关走廊不到两年,如今忽然南下,更有可能是受了那胡漠蛮人的蛊惑。臣等以为,眼下国库结余皆源自于西关外的商贾税利,若是能平复高车战事,还是尽量……以和为贵的好。” “以和为贵”四字一出,堂下顿时议论纷纷。 也正是这个时候,内侍省总领张权入内禀报,说大司马来了。 傅徵与谢悬之间的龃龉虽无人敢大张旗鼓地宣扬,但在京梁权贵间也并非秘闻。尤其当年阿芙萝一事后,堂堂傅大将军居然生生失踪了好几个月,等再有消息,也不过是一封写给边关的信。 那时就有人说,他被谢悬幽禁了。 再等后来饮冰峡一战,傅徵加封了大司马,原本甚嚣尘上的流言才渐渐平息。 只不过,大司马已不入朝许久,旁人都以为他要就此身退,只等交出虎符军印致仕还乡时,他又突然现了身。 不仅现了身,而且还在腰间挂上了那把大名鼎鼎的问疆剑。 孟老帅的同年方季一见傅徵,瞬间心落回了肚子里,当即把过去听来的腌臜流言抛之脑后,不等傅徵装模作样地给谢悬见完礼,便欣喜若狂道:“傅将军久不露面,我等都很挂心。” 司农李绍文在一边斜目,鼻孔出气,面露不屑。 在旁人看来,方季年逾花甲,好歹也是三公之一,对着傅徵卑躬屈膝,着实有些谄媚了。 尤其这傅大将军的权势早已见颓,眼下出不出兵,怎么出兵,根本不可能是他一人说了算的,更何况,那个据说曾幽禁了他数月的皇帝陛下还在上面坐着呢。 可谢悬却忽然开了口,他说:“你上来。” 谁上来? 一众朝臣面面相觑。 还不等大家琢磨出结果,就见剑履上殿的傅徵提袍一角,走上了中阁。 “高车进犯天参,这是四象营来的战报。”谢悬很平静地抽出一叠奏疏,递给了傅徵。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傅徵立在谢悬左侧,展开了孟寰哆嗦着手写下的北塞战况。 “如今胡漠有动向了吗?”傅徵问道。 “已有小股势力偷袭要塞,但尚未形成气候。”方季回答。 傅徵合上战报,紧接着,他抬起了嘴角,略有些轻蔑地说道:“陛下,当初臣对您说的话,是不是已经应验了?” 谢悬面无表情:“这不是你种下的恶果吗?” 傅徵轻轻回答:“若真要论恶果是谁种下,那必然是陛下您。毕竟,你我都清楚,如今率领高车进犯的人,到底是谁。” 这番令人心惊胆战的对话一出,堂下众臣瞬间屏气凝神,颔首低头,谁也不敢往上看一眼。 但一向喜怒无常的谢悬没有生气,他反而看向傅徵,问道:“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自然是迎战,”傅徵回答,“高车不会同意议和的。” 谢悬久久没有说话。 迎战,如何迎? 谢悬没想过,傅徵不知道。 时至今日,一切都如当初他在官船上说的那席话一样,谢裴调转了矛头,带着高车四十八部的大军冲向了大兴的北关。 谢悬说,在谢裴走之前,自己已向他许下了太子之位,甚至在那多疑敏感的儿子面前,把写好的圣旨放进了金筒中,只等他回来时,昭告天下。 但很显然,谢裴并不打算让谢悬的圣旨公之于众了。 朝议完,重鸾殿中,傅徵坐在窗下的小几后,静静地看着对面的谢悬碎茶、入盏,最后将一杯点好的茶放到自己身前。 “后悔吗?”谢悬问道。 “后悔什么?”傅徵反问。 谢悬笑了一下,他很平静,也很理智——起码看上去是这样,此时,这个看上去平静又理智的帝王侧过身,望向了重鸾殿下的重重宫城。 “阿徵,如果不是你,或许寒衣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谢悬说道。 傅徵没说话。 “当初,”谢悬说“当初”,“当初,如果你不去阻拦谢寒衣与南越王所谋之事,或许,我们谁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我不后悔。”傅徵抬起了嘴角,“每一件我做过的事,我都不曾后悔。毕竟你知道的,若说南越王是因我阻拦阿芙萝入兴才有了灭千理的可乘之机也不尽然,因为在那之前,你、谢寒衣,还有南越王就知千理进贡阿芙萝一事成不了。” 谢悬眼神一暗,忽地起身一把钳住了傅徵的脖颈。 “因为,你知道的,南越王早已与寒衣勾结成奸,只等国库里的雪花银洒出去,好让他动手灭掉千理。至于谢寒衣,你原本只是想试探他,却不承想他如此有手段,恨不能第二天就在南越王的扶持下取代你,登上皇帝之位。”傅徵大概是早已习惯了谢悬的反复无常,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谢青极,你怕了,在局势一下子超出控制的时候你怕了,但你又舍不得,舍不得一个能为你所用的利器就此废掉,否则你怎会抛出寒衣生母的身份这个引子,来稳住你那野心勃勃的儿子呢?可你没想过,这是在养狼为患。” 第184章 南越王勾结谢裴,进而明面上阻拦谢悬开互市买药田,随后背地里出兵卖药田的千理,吞掉大兴国库的底子。 进而谢悬好顺理成章拿二十四府和四象营的将士们祭天,开西关走廊,为日后送他大儿去高车做准备。 而最初只因阿芙萝有害而上书劝谏的傅徵,却成了众矢之的。 没有人知道,吞下了国库雪花银的南越已秘密与谢裴沆瀣一气,甚至立下誓言,若是来日的东宫太子不是他,已几乎要一统南疆的南越王就将用他搜刮来的钱,推谢裴登上帝位。 只不过,谢裴没有想到,他是傅徵带大的,他想做什么,都被傅徵看在眼里。 “当时已经入秋,京梁那么冷,你却以‘栽赃皇亲’之名,罚我在飞霜殿外跪了三天。旁人却都以为我是去给谢寒衣求情,因此说我结党营私,罔顾君臣之仪。”傅徵忽然愉悦地笑了笑,“但旁人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在第三天我出宫时,谢寒衣闻讯赶来,为我斟了一杯丹霜毒酒。 “他怕来日南越王北上时我会领兵出征,怕四象营会荡平南疆,除掉他的盟友,怕我是你谢青极的忠臣良将。毕竟当年是我带兵赶回京梁平乱,助你登基的。所以他废了我,让我再也不能上马征战,让我成了一个没有几年余寿的病秧子。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年秋天,你没有因一己私欲保下你和罗日玛皇后生下的野种,没有纵容他豢养毕月乌,没有满脑子都是虚无缥缈的神魔之说和宿命预言,现在,高车四十八部也不会南下。 “谢青极,你快要成亡国之君了。” 谢悬的手轻轻一松,他问道:“阿徵,你难道愿意和我一起当亡国奴吗?” “当然不,”傅徵笑道,“如果寒衣打到了京梁城下,我就打开城门,把你送到寒衣面前,请求他宽恕城中的百姓一命。说到底,寒衣也姓谢,谁做皇帝不是做呢?” 谢悬咬紧了牙关,他的手高高扬起,似乎想一掌落在傅徵的脸上,但许久过去,谢悬的手又慢慢地,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这天,高车四十八部的马前枪金央大军攻破了天参要塞。 怒河谷秋风微凉,泛黄的草尖如海波,在滩涂沿畔轻轻荡漾着。 粘在农舍地上的血迹早已干涸,身首分离的尸骨在无数次的风吹日晒中渐渐消解,成了山谷中秃鹫的美食。 距怒河谷千里之遥的天浪山脚下,大兴皇帝谢悬和金央公主罗日玛的儿子,高车四十八部的圣子谢裴,端坐马上,面带微笑着望向了南方。 祁禛之走在驭兽营中,远远地听到了那边围聚在一起的胡漠小兵正小声议论着南方战局。他忍不住凑到近前,恰听到他们说起前日四象营迎战高车一事。 “都说金央这杆枪已经折在了魏荻的手下,没想到居然还和当年一样所向披靡。”一个小兵嬉笑道。 “没准并不是金央所向披靡,而是如今的四象营就是个纸糊的老虎,不用戳,自己就已经四面漏风了!”另一人大笑道。 “所以,就是这个时机,南下的时机!”众人不约而同地叫道。 祁禛之低下头,快步离开人群。在从营地中央的篝火旁走过时,他冲站在远处的白银点了点头,随后一俯身,钻进了“鬼将军”所在的中军帐。 “祁二公子,”慕容啸还是那一副雍容华贵的打扮,尤其是手上的扇子,竟换了把镶嵌着红珍珠和宝石的,他看了一眼神色凝重的祁禛之,“小五今日有来信吗?” 祁禛之摇头:“我很久没有收到他的来信了。” “真的吗?”慕容啸偏过头,眯起了眼睛。 “真的。”祁禛之认真地回答。 慕容啸漠然地扫视了他一眼,随后收回了目光。 “你在准备南下吗?”祁禛之主动问道。 “南下?”慕容啸一笑,“不,起码现在不。” “什么意思?”祁禛之皱起了眉。 慕容啸却执意要和他打哑谜;“就算是南下,我也不会像你预料的那样,踩着四象营南下。” “可是红雕……” “格布日格确实已在总塞上徘徊了小半月,但谁说那是我要进攻南兴的开始了?”慕容啸走近祁禛之,用他那张血盆大口笑了笑,“有的时候,穷兵黩武并非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 “你……”祁禛之的心底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就听这个长着一张鬼脸的男人兴致勃勃道:“高车四十八部倾巢而出,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又是最了解南兴的人,没了傅小五的四象营,如何能扛得住这番凶猛的攻势?很快,高车大军就会长驱直入,直入,直入……” 祁禛之心底惊愕,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他压下了心底骇然,沉声问道:“你知道……” 但还不等这句话问完,慕容啸就立刻接道:“没错,我知道,在那位敦王殿下来到胡漠的第一天,在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的。” 第73章 雪原之王的南下 从叱连城破,北卫灭国至今,已过去了十多年的时间。在这不算漫长的岁月中,被慕容啸救出血海的阿央措有成千上万个机会,向她亲手养大的“儿子”道出真相。 但她始终没有,直到死前的那一刻。 或许是因她不愿回想自己扮作皇后与发疯的贞帝交欢,也或许是她厌恶慕容啸的生父——一个来自胡漠边陲的马奴,又或许……她也不愿戳破慕容啸这么多年来为自己虚构出的高贵幻想。 第185章 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她已经死了,而她亲手养大的儿子正是促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她应当在最初就向我坦白的。”慕容啸平和地笑着,他说,“如果她在离开万寿宫的那一晚就向我坦白,或许你们的敦王殿下早就死在襁褓之中了。” 祁禛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慕容啸。 “但她没有,她看着我在乱世中四处飘零,看着我为了能有一口饭吃,跪在金磐宫的门前哀求高车圣君,看着我没能被罗日玛留下的那截指骨承认并被赶出如尼。”慕容啸淡淡道,“昨日我留在怒河谷里的眼线回报,说谢裴砍下了她的脑袋,血流了一地,真是可怜。” “可她是……”祁禛之下意识开口。 可她是你的母亲。 慕容啸一笑:“她是谁?她是罗日玛皇后身边的侍女,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脸上隐隐带着哀悯之色的“鬼将军”把刚从信燕身上解下的字条递给了祁禛之:“这是格布日格的眼睛从总塞带来的消息,孟寰手下的四象营主力已经被高车大军冲散,青龙、白虎二帐主将死伤过十人,要不了多久,冠玉就要沦陷了。” 祁禛之接过字条只看了一眼,心中便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眉头紧锁,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慕容啸目视前方,忽地一手掐住了祁禛之的脖颈:“因为你,一直在背着我和傅小五联络。” 祁禛之倏然一凛。 他自以为自己所做之事足够隐秘,却没料到慕容啸竟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而现在,还不等他做出反应,“鬼将军”就要先一步下手了。 “找敦王?”慕容啸冷笑,“你以为我不清楚傅小五准备让你做什么吗?你以为你与他的通信我一概不知吗?如今高车人南下直逼你们的国都,这其中傅小五又出了多少力呢?你可知,你是在与虎谋皮。” 说到这,慕容啸话锋一转:“祁二公子,如果你不能帮我找到小五,那我留你还有什么用呢?我给你讲那么多,也不过是为了让你死得明白些。” 话音未落,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散开了。 慕容啸那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无比锋利的指甲划开了祁禛之的脖颈。 然而,就在浓重的血腥味之间,藏在祁禛之怀里的盒中秘香隐隐散开,随之,在慕容啸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营中百兽蠢蠢欲动了起来。 轰!下一刻,骤然一声巨响,第一只猛禽冲出了樊笼。 “将军!”有胡漠士兵高喊,“走兽逃出来了!”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一声震天吟啸。 原本不可一世的慕容啸猛地抬起头,神色震惊,他还没从走兽出逃中缓过神,就被自己豢养的格布日格扑了满头。 “将军!我们……”这个胡漠小兵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身旁突然飞出一只红雕,紧接着,红雕一口钳住了他的头颅。 下一刻,小兵的脸颊被这猛兽撕咬下来了。 关着百鸟的竹笼陡然炸开,成千上万只鸟儿雀儿从中跃起,飞向天空。铁笼中的猛禽走兽不约而同地发了狂,竞相扑向驭兽营的士兵。 这时,慕容啸才注意到那藏在祁禛之身上的香盒。 趁乱退到门边的人抹了一掌自己脖颈上的血,将这把猩红送到了格布日格的嘴边,他冲“鬼将军”一笑:“子吟兄,你不该把驭兽营的弱点暴露在我面前的。” 这话说完,只听“嗖”的一声,方才扑向自己“主人”的红雕一把抓起了祁禛之的肩膀,带着他腾跃而起。 塞外晴空万里,长鹰呼啸。 谁能想到,在这样水草丰茂的辽原那头,此时有一场碾压式的战争正在往南方不断推进。 起初,四象营尚有余力招架,但很快,随着高车大军的不断深入,驻守在南门县的兵府不得不向后撤去,而这一撤,就是一泻千里。 四象营中青龙、白虎两帐主将于天参要塞守卫战中几乎牺牲殆尽,仅剩的几人在逃亡总塞的路上被流寇捉住,押送给了金央部族的首领。 紧接着,孟寰带人退到了总塞。 凭借香盒逃出了驭兽营的祁禛之和白银一人一匹快马,顺着巫兰河的方向一路向南。 在他们二人的头顶,盘旋着数只通体赤红的草原雕鸟,那是每日潜在驭兽营中的祁禛之在发现慕容啸驾驭百兽之术后,用自己鲜血喂养的猛禽。 白银头一回见到如此乖顺的“鸟儿”,他仰着头,惊喜道:“二哥,以后这些红雕就归你了吗?” “归我?”祁禛之一笑,“那就要看看有没有人愿意像我一样,用自己的血肉来饲养它们了!” 所谓有独门驯兽技法的慕容啸也不过是个弄虚作假的江湖骗子罢了。 当他手下的格布日格在祁禛之面前因香盒而躁动后,心思敏捷的年轻人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谓从越安时期传下来的驯兽之法,和他们祁家滴血认主、香粉驱动的养香鸟之法其实也无甚差别。 只不过,慕容啸训的是大雕,而祁家养的是小鸟而已。 想到这,祁禛之笑了起来,他一扬手臂,将格布日格送上长空,这猛禽一声尖啸,冲入了云霄。 按照推算,从王庭到总塞疾驰只需六天时间,若是两人脚程更快些,或许能在总塞遇到重新整顿装备御敌的孟寰。 第186章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就在祁禛之逃出驭兽营的头一天晚上,总塞沦陷了。 这场战役只持续了不到半天时间,高车大军就撬开了密不透风的总塞堡垒,高耸的烽火燧被投石器击中,墙体自中段开始断裂,在苦苦支撑了一个时辰后,瞭望台崩塌,没过多久,高车人就杀进了瓮城。 雪原上的雄兵甚至没有给斥候传讯的机会,总塞往南的通信就被阻断了,冠玉兵府与陷在总塞后的四象营失去了联系,此后整整三天,没有粮草水源,没有兵器补给。 孟寰带着仅存的一万人缩回了通天山下的滦镇,在这个由傅徵构建的天然屏障中,短暂地缓了一口气。 而祁禛之就是在这个时候,顺着通天山一侧的崖璧爬上了当初虎无双留下的通宝大殿。 傍晚,一个在滦镇中巡城的士兵走至小云客栈前,突然被块石头砸中了脑袋,他轻轻一晃,正要倒下时,身子被白银一把接住了。 “换上这小兵的衣服,在外面等我。”祁禛之低声说道。 白银言听计从,他紧了紧手腕上扣着的千金线,对祁禛之郑重地一点头:“二哥放心。” 月朗星疏,这本该是个好天。 但连败战战的孟寰只能站在沙盘后,眼中满是血丝地盯着如今的死局。 “少帅,”高宽掀开帐帘,来到了孟寰身边,“南下的斥候称,另一路从南门县进发的高车大军昨夜已攻下了中庭,天氐、天觜等要塞皆已沦陷,怕是要不了多久,高车就将形成包抄之势,把我们锁在天轸和滦镇里了。” 孟寰闭了闭眼睛,沉默不语。 “少帅……” “朝廷呢?可有回信?”孟寰问道。 高宽摇头:“至今尚无。” “至今尚无。”孟寰喃喃道。 也对,朝廷能做什么呢?整个大兴的兵力都堆在了北方边塞,若是这样都守不住,那还有谁能守得住呢? “若是召元在就好了。”孟寰忽然说道。 高宽一愣。 孟老帅的儿子,曾经的天之骄子,当然,也是一个几乎没有单独打过胜仗的“常败将军”,孟寰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要是傅徵在就好了。 可是傅徵去了哪里呢?傅徵被他一手送回了京梁。 孟寰难得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他逐渐悔不当初,但又忍不住怨天尤人。他不得不反思——从最开始时反思,从认识傅徵,追随傅徵,怨恨傅徵再到最后赶走傅徵开始反思。 孟寰是个很擅长反思的人,但却不擅长做事。 他跟在傅徵身边将近十年,却仍旧没有学会如何领兵打仗。 就像大兴百姓说的那样,就算是放条狗跟在傅将军的身边,都能跟着他一起凯旋。 而孟寰,大概就是那条狗。 蜡油滴在了沙盘上,孟寰抬起头,捂住了脸。高宽已于不知何时默默离开,留他一人在这里自怨自艾。 啪嗒!帐外忽然传来一声脆响。 孟寰倏地一惊,一把抽出了立在一旁的偃月刀。 而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灵巧地钻进了他的帅帐,并闪身躲过了差点要落到他头顶的刀锋。 “少帅!”祁禛之叫道。 孟寰一凝。 “是我,少帅。”祁禛之一手拂灭了门口的烛灯,随后躬身施礼道,“中军帐下参谋白清平前来告罪。” 孟寰神色渐渐沉下,他收起刀,拧眉道:“你是何时回来的?” “一天前,”祁禛之保持着躬身抱拳的姿势,回答,“一天前,属下行至总塞,正赶上高车破城之际。” 孟寰冷哼一声,一撩衣摆,坐在了沙盘后。 祁禛之上前一步,单膝跪在了孟寰脚下。 “你那个身上中了袭相蛊的小厮呢?”孟寰问道。 祁禛之面不改色地回答:“失踪了。” “失踪了?” “失踪了。”祁禛之一点头,“属下本意是出关为他寻找解蛊的办法,但可惜的是,袭相蛊无解。他生怕我狠心要他性命,于是在决定回来的前一天晚上逃走了。” 孟寰没有怀疑祁禛之的说辞,他冷冷地瞧了一眼这个在塞外奔波了数月,看着也黑瘦了不少的年轻人:“叛逃出营,已算触犯军法,包庇奸细,则属罪不可赦。” 祁禛之神色镇定:“属下明白。” “既然如此,那我该如何处罚你,白清平?”孟寰一句一顿道。 祁禛之可是指挥过毕月乌平乱一战的参谋,孟寰心里很清楚,他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有勇有谋,比自己更像个统帅,而在这个关头,若叫曾在他手下任职的四帐主将等人知道这个颇具军事天赋的年轻人回来了,自己这个主帅的威严恐怕更要扫地。 是的,都已到了这个关头,孟寰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四象营的兵权。 “少帅,”就在孟寰沉吟思索之时,祁禛之抬起了头,“我是为带四象营突围而来的。” “突围?”孟寰眼微眯,“如何突围?” 祁禛之嘬唇为哨,向外一吹,没过多时,一只红雕徐徐落在了他的肩上。 “祁仲佑!”一见红雕,孟寰猛地起身,厉声呵斥道,“你怎敢和胡漠人的‘鬼将军’沆瀣一气?” 祁禛之立刻抱拳道:“少帅,属下与贺兰铁铮不过是有一面之缘,谈何沆瀣一气?” 第187章 “一面之缘?”孟寰冷笑,“你可知这红雕曾在总塞上盘旋数日,窥视……” “窥视我大兴北关。”祁禛之接道,他抬起头,看向了挺立在自己肩头的雕,“现在不会了,因为它们将窥我所窥之物,看我所看之人。少帅,相信我。” 孟寰牙关轻轻作响。 他信吗?他当然信。 他只是不愿再像当初毕月乌事变一样,就那么轻飘飘地把兵权交到祁禛之的手中。 更何况…… 更何况他可是威远侯之弟,是那个曾在四象营中历练数载,被一度视为能接过傅徵帅印的威远侯的弟弟! “来人!”只听这位年轻的将军高喝一声。 很快,在祁禛之的瞩目下,中军帐下亲兵听孟寰调令来到了他的身边。 “把这个叛徒给本帅押下去!”孟寰沉声道。 “少帅!”祁禛之并不挣扎,他只是振声说,“少帅,您难道想让四象营困死在滦镇之中吗?” 可惜,祁禛之的话隐没在了夜色里。 这是初秋时节。 自高车发难至今,已有小半个月过去,北塞战线紧绷如弦,稍有不慎,就会让整个冠玉落入敌手。 而很显然的是,高车大军中,有一位对北塞边防和二十四府极其了解的人,他比谁都清楚,大兴兵务军防的薄弱之处在哪里。 “谢寒衣跟着我长大,他耳濡目染,甚至有可能比那稀松二五眼的孟寰还要明白该如何打赢一场胜仗。这样的人,是不会议和的。”在听完前一日朝议内容后,傅徵站在思云观外的半山亭中,看着远处为前线战事打醮祈福的道士,不咸不淡地说。 此时,大司徒吴忠归正率百官跪在神像下,叩首伏拜。 谢悬静静地看着,没说一句话。 “阿徵,”这位自断臂膀的皇帝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神色漠然、姿态冷淡的人,不由问道,“你在乎那些死在天关要塞中的将士们吗?” 傅徵抬起双眼:“我当然在乎,起码比让三千九百九十七个将士死在饮冰峡做祭品的你在乎。” 诵经祈福之声悠悠扬扬地传来,抚过金光粼粼的西江江水。 岸边,思云市集的商船、浮桥,以及来来往往的行人繁忙如旧,挑夫扛着扁担,走卒牵着马匹,肩上搭着抹布的小厮在酒楼门前揽客,出门买胭脂的妇女用绢扇遮着面庞。 战争的硝烟还未波及京梁,一切都是如此的祥和宁静。 但就在这日傍晚,前线急报传来,自天参、南门县一线奇袭的高车大军已攻破了同州百龙渡口。 雪原之王将要南下了。 -------------------- 重逢倒计时~ 第74章 兵临城下 高车大军不善水战,这是以往兴人的常识。 毕竟,高车四十八部生在雪原,那里终年冰雪覆盖,气候苦寒,什么天降神人也无法在那种地方练出百战百胜的水兵。 但出人意料的是,北上抗敌的禁军还未遇到顺流而下的高车先遣部,自己就先在南峡口被突如其来的卷风“偷袭”,几近覆没,并失去了随军携带的大半粮草和兵船。 紧接着,走旱地的“马前枪”金央部族绕道至代州一线,不过三天就攻下了北翟与冠玉交接一代的三座重镇。 而这时,四象营依旧在滦镇困着,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弹尽粮绝了。 “当初傅将军南下平乱时,曾把伏波将军的手下留了一半在夷中,两日前,调令已经发往夷中,若是兵府能在代安一线抵住攻势,或许一切都还有回环的余地。”司徒府内,吴忠归说道。 方季听了这话,眼皮一跳:“若是兵府能在代安一线抵住攻势?这话说出去,可有人相信?” 吴忠归沉默了。 “眼下,一路往南跑都要比相信兵府和四象营靠谱些。”吴府一幕僚说道。 众人虽是在此商讨解决的方法,但听到这话,都不免默默认同。 廷尉张惠却骂道:“那蛮子还没打到京师,你们就讲这丧气话。更何况,就算是逃去南方了又能有什么用?京梁天险,面前一条大河都拦不住高车,南方的丘陵和群山就能拦得住了?而且,除了高车四十八部,还有胡漠人虎视眈眈,来日若是高车踏平了京梁,胡漠人会坐视不理吗?他们早就摩拳擦掌着要南下了。方太尉之前气势高昂叫着要打,现在又口口声声称要议和,要与胡漠人重修旧好,简直是不可理喻。” “张廷尉!”方季听了这话,顿时不悦道,“老夫那么说,也是为了国朝存续,不然,我就应当和那同州王氏一样,大开城门,给异族当狗,保自家荣华富贵。” 方季所说的正是北方第一大士族王家,几日前,就在同州百龙渡口被高车拿下时,同州王家立即抛弃了至今依旧留在京梁城的勋贵王郡侯,向金央首领称臣。 除此之外,海州萧家也已差不多跪在高车人的脚下了。 当今皇帝陛下的嫡母尚且姓萧,那萧家人就已如此,若是再论其他中原士族,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反攻大兴的一把刀。 而张惠、方季以及吴忠归能心平气和地论起这事,无外乎他们与已经倾倒的长亭祁家一样,根基在南方,就算是蛮人打下来了,他们也不是无处可退。这就是兴廷朝中的“东山派”,他们祖籍在东南,是从南北梁时期就延续下来的南方士族。而所谓“北闻党”,则是朝中新贵,他们的势力在北边,也就是冠玉、北翟等与胡漠人、高车人交织不清的地方。 第188章 所以,偌大一个大兴朝堂,里面真正把黎民百姓装在脑子里的人,又有谁呢? 这日的清谈还没谈出任何结果,吴府幕僚突然来报,说大司马递上了拜帖。 围坐在宴席上的众人一阵惊诧,毕竟在过去,傅徵从来不会掺和这些世家官员们的清谈雅集。 但他当初到底是被谢悬本人推着坐上了大司马之位的,眼下,说不好是带着皇帝陛下旨意来的。 吴忠归赶紧把人请上上座。 傅徵没拒绝,他好似是天生不懂这些虚头巴脑的礼仪,来见吴忠归就是来见吴忠归,跟此时坐在底下的那帮大小官员没有丝毫关系。 “司徒。”傅徵拱了拱手。 吴忠归也赶紧跟着回了礼。 “前一日陛下在思云观设醮,道长曾把祈福的香袋赠予了司徒,不知我现在能否看上一看?”傅徵说道。 吴忠归一怔,他本以为傅徵此时来是要说抗敌一事,但没料到他居然不说抗敌,而是问起了昨日的香袋。 “去把道长赠予的经书和福袋请来。”吴忠归对下人说道。 不多时,两个小厮托着一个巨大的红漆木盘来到了傅徵面前,吴忠归起身拿起了托盘上的一枚小小铜钱:“将军,这也是道长赠予老夫的,不知……” “叩问币?”傅徵捡起了那枚铜钱,笑道,“这是道长要司徒做事前,先叩问一下天地的意思吗?” 吴忠归笑了笑。 傅徵放了回去,心知吴忠归要说什么,他继续道:“罢了,我做事前只问我自己,很少问天地。” 等两个小厮退去,吴忠归重新落座,傅徵才再次开口,他道:“诸位可知,今日为了出趟门,我求了陛下多久吗?” 吴忠归神色一僵,没有说话。 方季、张惠等人面面相觑,似乎是拿不定注意傅徵为何会突然这样讲。 “不必紧张,”在看到众人各异的表情后,傅徵笑了一下,“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有一个提议,想给诸位讲讲。” 吴忠归倏然坐直了身体,并屏退各色闲杂人等,又令陪在一侧的小儿子吴琮放下卷帘,守在外面。 “将军但讲无妨。”这个三朝老臣低声说道。 傅徵从怀中摸出了虎符军印,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能手握军权者,才可手握皇权,我命虽薄,但如今虎符军印仍在我手中,四境大军也仍受我调遣,可若是来日我死了呢?” 听到这话,吴忠归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若是来日傅徵死了,他的大印就要重新落回谢悬手中,所谓能制衡皇权的军权将不复存在。 然而,谢悬是被傅徵推上位的皇帝,傅徵也是被谢悬推上位的大司马,如此共轭的关系,倘若有一方先一步决定打破,那制衡之权也将握在这一方的手中。 正如此时,傅徵拿出了虎符军印。 他说,他不愿死后让军权落入谢悬之手。 “那将军有何打算?”吴忠归斟酌道。 傅徵平静地回答:“陛下是皇帝,是天命,他拿走虎符军印是天命所归,我手下的大军不会因我死了而军心离乱。但如果接手虎符军印者不是陛下,要想稳住军心,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由傅徵亲自指定接任之人。 吴忠归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吴琮,又看了看廷尉张惠和太尉方季,他问道:“不知傅将军准备怎么办呢?” 傅徵淡淡一笑:“能在京师外扛住高车攻势者,就是能持虎符军印调天下大军者。我会保证,到那时,皇帝陛下不再会是阻碍。”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抽了口凉气。 傅徵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二十年前,昏聩无能的太和皇帝被世家大族压得抬不起头,而谢悬,在十年前则凭借着战无不胜的傅徵夺下军权,力压一众高门大户、世代显赫之族。 此后,没了军权的世家成为傅徵手下走狗,哪怕是祁氏这等世代簪缨的军侯也得听傅徵的调令。 但是现在,傅大将军拿出了虎符军印,并称谁能守住京师,谁就将名正言顺地从他手中接过虎符军印。蠢蠢欲动的大族们不必担心杀掉傅徵后会离军心,也不必像孟寰那样处心积虑地毁掉傅徵靠一场场大战建立起来的威名,他们只需要守住京师就好。 是的,只需要守住京师。 ——起码,不像方才那样,准备南逃。 “落闸!落闸!”阆都古城下,禁军统领骑在马上,高声喊道。 这日一早,他手下斥候就在城外三百余里的官道下看到了凌乱交错的马蹄印。京梁已戒严数十天,能往北走到官道上的绝不会是出城的百姓,可据前线军报来算,此时金央大军仍在北翟郡外,一时半刻也难以急行军至京梁门下,因此就算是高车人来了,也顶多是先遣部而已,严珍没放在心上。 “统领!”这时,有属下飞奔来报,“统领,渡口那头有船只隐隐出没!” “渡口?”严珍皱眉“渡口早就封了,现在哪里能有船只出得去?” 属下回答:“看方向,似乎是……从北边来的。” 严珍呼吸一紧,双腿一夹马肚,掉头疾驰而去。 很快,随他一起出城巡检的禁军来到了西江江畔。严珍高登瞭望台,只见在那遥远的水天交接之处,有一模糊的帆尖现于薄雾之中,渐渐地,帆尖变得清晰起来,那竟是大兴的官船。 第189章 然而,严珍看到,在这艘小小的官船身后,还排列着数艘垂挂着金色旌旗的高船。 是金央。 消息立刻飞报太极宫。 当晚,京梁城门落闸,禁军十卫在外排阵以待。这日没到天亮,住在城下的百姓就感受到了来自远方地下的阵阵颤动。 “废物!”谢悬将新送来的军报一把摔在了严珍的脸上,“是谁给朕回报,说北上抗敌的禁军是被江面上的龙吸水卷走的?” 严珍跪伏在地,不敢言语。 “如今禁军的兵船落在了高车蛮子手里,你们居然还敢蒙骗朕,说金央大军至今仍在北翟郡外。”谢悬一脚踹在了严珍的肩膀上,“你是想造反吗?” 严珍被踹得仰倒在地,他忍着疼跪好,抬眼看到了默默坐在一侧的傅徵。 “将军!”严珍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 傅徵低垂着双目,一言不发。 “你是在指望傅将军救你吗?”谢悬幽幽问道。 严珍把头埋在了谢悬脚下——他不指望傅徵救他,因为作为谢悬亲自挑选的走狗,严珍已在折磨傅徵这件事上出过了太多的力。 “陛下,臣忠心耿耿,从未有任何反叛之心,之前军报出错……臣,臣也不知。”严珍咬着牙说道。 谢悬眯起了眼睛:“你也不知?禁卫是你的手下,派出京梁去往南峡口的兵卒哪个不是你严统领的兵?如今你居然敢在朕的面前说你也不知。” 严珍浑身抖如筛糠。 他该如何说?他的确不知,不知明明能在南峡口拦住不善水战的高车人的禁军为何会莫名其妙被龙吸水卷走,也不知到底是谁有胆子假传军报。 “是敦王。”傅徵在这时开口了,“是他们遇到了敦王,因此不战而败。” 谢悬轻轻一颤,回头看向傅徵:“你说什么?” 傅徵抬起头:“高车为什么有勇气离开困守了他们上千年的雪原?为什么会在中州大地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因为有敦王在,有寒衣在。陛下,您可能忘了,寒衣也姓谢。” 是了,谢裴也姓谢,谢裴也是谢氏的子孙。别管谢悬到底是不是长康道废妃和侍卫私通生下的儿子,在现如今的大兴,他所代表的仍是正统。那么他的儿子,他的长子谢寒衣,为什么不能和他一样代表正统呢? 所以同州王家降了,海州萧家也降了,毕竟与其让族中儿女在京梁受谢悬奴役,不如早点投靠新的王,扶持新的皇,成王败寇,日后自己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这恐怕才是高车大军战无不胜的原因——在投降之人看来,他们不是屈尊在了蛮子的脚下,他们只是另择明主而栖罢了。 这个坟墓,是谢悬自己为自己掘出来的。 “如果京梁城里也有人这么想,那可怎么办?”傅徵轻声说道,“大家争先恐后地在新主面前表功,争先恐后地想做新帝手下的第一功臣,到时候,就算是严统领站在墙头上严防死守,都挡不住那些想开城门迎敦王的世家大族。” 谢悬缓缓坐了下来。 “滚吧。”他说道,这话是给严珍听的。 严珍乖乖地爬起身,向上告退。 等人走远,谢悬这才开口问道:“阿徵,你是不是恨不得寒衣他立刻就攻进京梁城,让我做他的剑下亡魂?” 傅徵默默地抿了口茶,谢悬却一把拍掉了他的杯子。 “陛下,”傅徵看向谢悬,“你不会死的,或许到最后,死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谢悬目光微微一凝。 过了许久,他开口道:“阿徵,我不会让你死的。” 听到这话,傅徵笑了一下,他反问道:“那你要靠什么来挽救我的性命呢?难道要靠那宫外池子里必然不会成活的高山莲花吗?” 谢悬蓦地变了脸色,他猛地俯下身,握住了傅徵的肩膀:“阿徵,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话说得郑重又认真,傅徵甚至为此心底轻轻一动。 ——但也只有轻轻一动而已。 “我累了。”傅徵拨开了谢悬的手,撑着扶把站起身。 谢悬没有跟上前,他凝视着傅徵的背影,那张印着红色胎记的脸上在某一个瞬间淡去了原本疯魔癫狂的底色。 ——但也只有某一个瞬间而已。 滦镇,四象营中。 一个小兵举着火把,低头快步穿过重重叠叠的军帐,来到了一处扎着木栏和窝棚的矮墙下。 “二哥,二哥?”这“小兵”低声叫道。 没过多久,窝棚中传来一阵阵悉悉索索,随后,双手被捆住的祁禛之探出了头:“你怎么来了!” 白银咧嘴一笑,从怀里摸出了两个粗粮饼子,塞到了祁禛之的手里:“我怕二哥饿着。” 祁禛之一时语塞。 白银见四下无人,赶紧说道:“二哥,方才我见四象营中的将军们都聚在了中军帐内,不知是不是近来要拔营。” “拔营?”祁禛之轻笑了一声,“孟少帅死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连仗都不会打,怎么拔营?四象营如今只要一走出滦镇,没有通天山这个屏障,没有天轸要塞这个狭关,不到半天就会成为高车人的下手败将。” “那怎么办?”白银忧心道,“我听说,滦镇中粮草已快消耗殆尽,如果再困下去,别说马匹了,人怕是连口粥都吃不上了。” 第190章 祁禛之倒是不急:“放心,只要有一条活路,四象营就绝不可能憋死在这里。” 白银犹豫着问道:“二哥,那你之前交代给我的法子,真会有用吗?” “当然,”祁禛之咬了一口饼子,正欲兴致勃勃地为白银逐条分析,可话到嘴边,他又忽然一阵沉默,随后低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虽然我在傅召元身边的日子不长,但相较于跟了他十年的孟寰,我好像更像他的徒弟。” 白银一脸茫然。 而正是这时,远处中军帐外忽地燃起来熊熊大火,惊得两人具是一震。 紧接着,远处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鼓声,推得那火焰直冲天角。 “二哥,那是……” “嘘!”祁禛之神色凝重地打断了白银的话,“快想办法给我手上的绳子解开!我给你说的那个法子起效了。” 纷纷乱乱的喧闹声传来,有人身披甲胄,高举旌旗,还有人口中高呼:“拿下孟贼,拿下孟贼!” 这时,蹲在这用木棍和窝棚搭建起的牢房外的白银方才意识到,四象营兵变了。 -------------------- 好像,还有一、两章就能重逢了? 第75章 草原之光 这日孟寰还没睡熟,就被帐外的阵阵喧哗声吵醒,他一把抓住了放在枕边的短刀,正欲起身一探究竟,谁知刚一睁眼,就对上了抵在自己眉心的箭尖。 “少帅,对不住了。”手挽长弓的军士沉声说道。 孟寰认出来了,此人名叫杨述,他原是傅徵手下的参谋,在饮冰峡一战和毕月乌事变后,被自家嫡系暗中排挤,成了玄武帐下的一个小小都统。 而此时,就是这个小小都统手中拉弓搭箭,准备弑杀自己的主帅。 “少帅!”熟悉的声音从杨述身后传来。 孟寰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过去紧紧追随身侧的副将高宽也跟在他们左右。 “少帅,抱歉了。”杨述收起弓箭,冲亲兵一点头,“把少帅押下去。” 孟寰顿时惊慌起来,他大叫:“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准备兵变吗?” 杨述一笑,昂起了下巴:“少帅,您有所不知,末将不是准备兵变,而是已经兵变。” 说罢,玄武帐下四位主将走了进来,冲孟寰一抱拳:“少帅,对不住了。” “你,你们……”孟寰怒不可遏,“你们都是当年跟随在我父亲身边的忠臣良将,如今,如今怎敢……” “少帅此言差矣,”杨述笑着回答,“我等不论是追随孟老帅还是追随少帅你,本质上都是在追随大兴,而如今,少帅竟敢与胡漠人狼狈为奸,我等岂能容忍?” “这……”孟寰脸色一变。 杨述一摆手,继续说道:“若不是白参谋孤身潜入驭兽营,找到了控制红雕的法子,那徘徊在总塞上的‘眼睛’,恐怕就要把大兴的北关拱手送给蛮子了。” 孟寰目瞪口呆,他全然不知,营中何时传遍了有关祁禛之的“流言”。 “少帅,”杨述一撩衣摆,坐在了孟寰面前,“当初毕月乌事变,你装病躲在总塞不出,是白参谋带领我们迎敌抗击,带我们平乱反正。眼下,白参谋奉你之命,潜入驭兽营,而你,居然以谋逆之论将他下狱,这岂是忠臣良将所为?” 余下众人顿时一片愤慨。 “荒唐!”孟寰虽跪在地上,但仍气势不减,他叫道,“那白参谋就是个不入流的野种,他叛去了塞外,早已不算是四象营中人,尔等追随他,就是逆贼!” “逆贼?”杨述一弯腰,对上了孟寰那双圆睁的眼睛,“逆贼又如何?我早就看你孟伯宇不顺眼了。毕月乌事变后,我等没能把你拉下马,是我等的失职,今日,傅将军不在,可没人护着你这个废物了。” 话音刚落,一群人就已拥上前,揪起孟寰,把他推出中军帐,捆在了营前篝火旁的柱子上。 “诸位!”杨述振臂高呼道,“姓孟的无能,让我四象营落入这步田地!今日,我就杀他祭天,把他的头颅送给……” 啪!嗖—— 杨述的话还没说完,忽地一支暗箭飞出。众人只听当啷一声,这箭霎时间射掉了孟寰头顶盔戴的红缨。 ——这正是当初傅徵在天奎城震慑虎无双的那一招。 孟寰瞪大了眼睛。 “你要把他的头颅送给谁?”一道熟悉又颇为吊儿郎当的声音在人群尽头响起,“少帅好歹是我四象营名正言顺的统领,可不能轻易把人杀了。” “白参谋?”高宽回头看去,立即脱口叫道。 只见祁禛之立于众人之后,还保持着方才手挽长弓的架势,只是新搭上的长箭调转了方向,在无人察觉之时,重新对准了原本被杨述挡在身后的孟寰。 这回,他瞄准的是孟少帅的那张俊脸。 “此人居心叵测,试图将四象营捧献给胡漠人的‘鬼将军’,而我,早已在驭兽营料到了他的一举一动,因而特地恭候在此。”祁禛之一笑。 孟寰张了张嘴,只觉此时自己的脑袋里装的全是浆糊。 而原本追随在杨述身侧的将领和士兵则默默抽出了手中刀剑。 “几个月前,我奉傅将军之命北上,探查高车与胡漠的动向,得知了敦王谢裴假扮高车圣子,意图造反之举。将军令我修书一封,送往胡漠诸部,并在紧要关头,想办法按住敦王。可惜的是,逆贼狡诈,诓骗了胡漠‘鬼将军’贺兰铁铮,又以迷障之术蒙蔽了我的双眼,叫四象营失去了抗敌的先机。但不论如何,现在就往北逃,还为时尚早。”祁禛之的箭尖轻轻点了点。 第191章 孟寰深吸了一口气,这时,他看到,在祁禛之的身边站着一个忸忸怩怩的小兵。那小兵头顶的盔戴都是歪的,身上的玄铁甲也松松垮垮的,不是那个被种了袭相蛊的“细作”又是谁? 瞬间,不善征战但自认善玩弄权术的孟少帅意识到了一件事,祁禛之那晚拜会自己,恐怕就是冲着会被自己押入大牢去的。 ——只有被押入了大牢,白银才有机会在滦镇中散布有关他的流言,才能用被钳制的祁禛之和如今乖顺的格布日格来证实,自己确确实实通了敌。 不然,堂堂战无不胜的四象营,为什么要在滦镇中窝着呢? 大家不会认为是孟少帅无能,只会认为是孟帅通敌。 但还好,祁禛之只是想要策动兵变,而不是想要孟寰的命。 原本跃跃欲试的将士们缓缓放下了手中刀剑,其中一人提步上前,问道:“既如此,白参谋可有什么办法带领我们杀出一条血路?” 祁禛之一笑,扬手招来了格布日格:“当初随孟少帅上通天山剿匪的弟兄们都知道,那日潜入虎无双行宫的驭兽营是怎么上去的。” “‘鬼将军’?” “他是从崖璧上爬上去的!” “爬上去?如何爬上去?” “当然是用红雕了!” 祁禛之的话刚一说完,营中便传来了如此这般的喧杂之声。 孟寰咬牙切齿,直瞪着那拿箭指着自己的人,他很明白,在此时,自己已大势不再。 “弟兄们!”祁禛之高声道,“多年前,‘鬼将军’贺兰铁铮也自诩圣子,但却从未得到过金磐宫的承认,以致不得不转投胡漠人麾下。时至今日,他仍旧耿耿于怀。自然,也不会放任敦王独占雪原,更不会任由高车大军南下,坐拥中州沃土。依我看,一旦高车大军兵临京梁,陷入战争泥沼,贺兰铁铮就一定会率草原铁骑进攻金央,拿下高车的后方。而我们,只需要从通天山一侧的崖璧突围而出,回援京师,抵住南下的雪原大军,就可赢下这场苦战。” “白参谋,”在一片沉寂的大营中,高宽率先打破了众人的默然,他问道,“我们该如何相信你说的话?” 举着火把的将士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望向端坐马上的祁禛之,其中有人目含期望,有人眼光森然。 但祁禛之没有看他们,也没有看将目光投向自己的高宽,他仍旧紧紧地盯着孟寰。 就在这时,一只格布日格落下了。这赤红又威武的雕鸟站在祁禛之的肩膀上,发出了一声震彻长天的啸叫。 暮色褪去,有光从天浪山那头漫来,在草原的尽头,隐隐一轮圆日蓬勃而出。 当晨起第一缕光洒在京梁栖凤楼上时,横列在城外西江下的金央大军中响起了出军的号角,紧接着,鼓声雷动,震得那只俯瞰京畿的金凤凰也随之一颤。 傅徵早已被谢悬从对岸的始固山带回京梁,当听到城下传来的击鼓声时,他正坐在谢悬寝殿后的凉亭中,等待站在自己身边的江谊说下一句话。 “将军,下官真的不敢。”不知过了多久,那木讷不善言辞的人才低声回道。 傅徵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我不会让皇帝知道的。” 江谊仍旧低着头:“下官还是不敢。” 傅徵深吸了一口气。 “将军,”江谊抿了抿嘴,主动开口道,“下官不敢,不是因为陛下,而是将军你。” “因为我?”傅徵诧异,“因为我什么?” 江谊双眼盯着地面,声音却很有力,他说:“下官医者仁心,不愿将军糟蹋自己的身子。” 傅徵笑了:“江先生,你如今已不是那个需要照看我的大夫了。” “可我仍旧是个大夫,若是将军真想要那药,不如去问问钟老夫人,愿不愿意给将军。”江谊抬起头,认真道,“况且在天奎时,将军待我不薄。” 这话说得傅徵眼神微动,他沉默了良久,随后轻声一叹:“我一直以为江先生你很讨厌我。” 江谊木然回答:“下官当初是很讨厌将军,但现在下官回京了,所以讨厌也消失了。” 傅徵失笑。 正这时,寝殿外有内侍匆匆来报,说谢悬请他入飞霜殿议事。 其实傅徵是有自己府邸的,那地方离太极宫也不远,原是当年高祖谢隐赏赐给勤王功臣江宁侯的,后来江宁侯家谋反不成,被孝帝砍了头,宅子一空五十年,再到傅徵获封骠骑大将军时,先皇顺帝便随手送给了他。 但谢悬铁了心不许傅徵离他寸步,当然,此时此刻,兵临城下,傅徵就算是想跑,也无路可逃,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圈禁在四四方方的皇城中,做那与国同休的可怜人。 “张内侍,”在入飞霜殿见谢悬前,傅徵在台阶上叫住了张权,他紧走几步,客客气气地问道,“陛下这会儿可是在与众臣商讨战事?” 张权急忙躬身施礼:“在将军入外廷前,陛下已经歇息了。” 傅徵微垂双目,低声道:“多谢张内侍。” 说罢,他提起长袍一角,走进了飞霜殿。 谢悬正坐在窗下,拨弄着一只被圈在笼子里的鹦鹉,他抬眉扫了一眼走来的傅徵,不等人见礼,就直接说道:“过来。” 两侧内侍立刻默默离开,并为他们拉上了内殿屏风。 第192章 傅徵站着没动。 而谢悬这回竟没有强迫,只是淡淡问道:“你觉得,禁军能抵得住高车攻势吗?” 傅徵回答:“不能。” “那京梁会就此城破吗?”谢悬又问。 “不会。”傅徵走近两步,来到了谢悬身边。 谢悬握住了他垂在一侧的手腕:“听香喜说,你今早没怎么用饭?” 傅徵没答,但被拉着顺势坐在了短榻上。 “阿徵,你太瘦了,得多吃点饭才行。”谢悬把傅徵拥入怀,闷声说道。 “陛下,”傅徵没有推开谢悬,甚至没有挣扎,他只是开口道,“臣想出宫,去城楼上瞧瞧。” “城楼上危险。”谢悬说道。 傅徵虽被谢悬拥着,但却仍旧坐得笔直,他说:“我遇到过比这更危险的事。” 谢悬没再说话。 “青极,”傅徵忽然放缓了语气,他破天荒地反手揽住了谢悬,“我不会让京师沦陷的。” 这话让谢悬心底狠狠一颤,他蓦地回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个被先皇顺帝丢去冠玉就蕃的亲王,忽有一日胡漠铁骑来犯,他的手下惊慌失措跑去给四象营送信,谁知刚一出城门,就撞见了早已问讯赶来的傅徵。 那个面庞仍旧稚嫩,眼神尚还清澈的少年将军说:“殿下放心,我不会让这座城沦陷的。” 于是,谢悬就这么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身骑白马、手执长枪的小傅将军跃马阵前,仿佛一人可以抵过百万大军一般,拦住了南下的草原骑兵。 可是,时间一晃而过,当年的小傅将军早已青春不再。 但他还是那句话,我不会让京师沦陷的。 “严珍。”松开了傅徵的谢悬起身拨开屏风,提声叫道。 不多时,禁军统领来到了内殿,跪下一拜:“陛下,今日一早,我等已将四面城池内里加固,四方城门也具已陈兵把守。” “布防图呢?”谢悬问道。 严珍立刻呈上。 “给大司马看。”谢悬坐到了一边。 傅徵微微一愣,但旋即便接过了严珍呈上的布防图。 紧接着,谢悬道:“今日大司马巡城,一应军务,你等须得禀报司马后行事。” 严珍觑了一眼傅徵的脸色,头飞快一低:“末将明白。” 傅徵没有在布防图上停留许久,他问道:“夷中的援兵还有几日才能抵达?” 严珍回答:“起码五天。” “五天,”傅徵一皱眉,“若是四象营此时能突出重围,绕道北翟,要不了五天就能抵达。” 严珍额头一跳,不知傅徵为何会在此时提起四象营。 “所以我们起码得守三天。”傅徵说道 “大司马,”严珍一诧,“我们如何能等得来四象营?孟少帅已被困滦镇整整七天了,难道他能找出法子突出重围,在高车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吗?” “或许能,或许不能。”傅徵轻声道,“我记得,当年胡漠大军南下时,我就曾被老拔奴手下的‘玄面将军’一路追逼到天觜镇内,为了突出重围,我率孟寰等人先是主动出击,奇袭了三处胡漠营寨,在用不同方位的攻势迷惑敌方后,选择了薄弱处突围。孟伯宇自小跟在我身边,耳濡目染,他若是有脑子就知道该怎么做。况且……” 况且什么?傅徵没明说,但此时他的心里却浮想起了一个名字。 “走吧,”放下布防图,傅徵站起身,“带我去城楼上看看。” 第76章 只余一条命 京梁正德门上,身着玄铁甲的禁卫沐着金光,肃然而立,远远地凝望着在西江对岸排兵布阵的金央大军。 傅徵登上城楼,看了一眼那在晨曦下交相辉映的高车金旗,转身走回了瞭望塔。 “守城的禁卫一共有多少人?”他问道。 严珍回答:“满打满算,有三千五百人。” “三千五百。”傅徵神色无异。 “前一日,末将又从京畿各地抽调来了两千兵府士卒,填补亏空,现在算来,大概有五千多人。”严珍又说。 “五千,支撑三天,也足够了。”傅徵看了一眼屋中围拢在自己身侧几个将士,开口问道,“你们在禁军十卫中领的都是什么职位?” 不等严珍回答,其中一个看上去约莫不过十七、八的少年人率先开口了:“回将军的话,末将王和,领的是城防三卫右将军之职。” “王和?”傅徵一点头,“你是王郡侯家的子弟。” 王和一抱拳:“末将是郡侯的远房堂弟。” 傅徵又看向了王和身边的那位:“你呢?” 被点到名的人立刻上前回答:“末将关锦,平城关家关郡公之子。” 傅徵笑了一下,没再继续往下问。 此时挤在这间小小讲武堂中的人,除了同州王家、平城关家的子弟外,还有司徒吴忠归的小儿子吴琮,以及因其弟落了罪而被革爵的前忠义侯李定岳。 傅徵知道,他们此时此刻愿意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大兴,也不是为了城中的百姓,而是为了自己手中的那块虎符军印。 孟寰总是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随傅徵,为什么四象营一到他的手上,就再也不见往日荣光。当然,这只有傅徵自己清楚,实际上,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所谓“追随”,都不过是对他的一次又一次的蚕食侵吞。 第193章 收回了打量的目光和算不上自怨自艾的思绪,傅徵开口问道:“你们可知,为什么都说金央部族是高车王的‘马前枪’?” 这群世家子弟中,唯一一个去过北塞历练的人站出来了,吴琮高声回答:“因为金央部族在上古时期曾跟随万山之祖南下征讨邪逆!” 傅徵笑了:“上古时期,那未免也太遥远了一些。” 王和立刻把吴琮推了回去,抢着回答:“自然是因为南北梁时期,金央部族曾为高车王赢下过三场知名大战,分别是罗儿只部内乱、停霜之战,以及淮阳侯大败。” “那你可知金央部族为何能赢下这几场大战呢?”傅徵又问。 这下,王和不清楚了。 他是太学子弟,兵书不知读了多少卷,跟在自己堂兄郡侯王双的身边又不知听了多少清谈,自以为通宵古今,无所不知。 可若要问金央部族如何赢下这几场大战,他却很难说出一个统一的原因。 毕竟,罗儿只部内乱是高车自己的家事,停霜之战是停停部与外族霜方人的交战,而淮阳侯大败他倒是很清楚,那是因为淮阳侯屡战屡胜,不慎轻敌。 战场上谁赢谁输并不能粗略地总结出一、两点经验,而要看天时地利人和等等条件。 因此,王和听了傅徵的问题,只觉迷茫。 傅徵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等不来答案了,于是说道:“那是因为,相较于雪原四十八部的其余诸部,金央人生长生活的地方离我们中州大地更近些,他们背靠如尼雪山,面朝胡漠草原,不论是习性还是周遭环境,其实都与我大兴北塞相差不大。而其余雪原部族呢?则生长在高山之巅。那地方苦寒,我等中原人去了会得病,他们来到中原也会得病。” 听了这话,众人一阵恍然。 所以,如今兵临城下的只有金央,也只能是金央。 “因此,”傅徵铺开了地形图,“自冠玉偷袭天参要塞,顺南门县长驱直入的高车大军基本都是金央族人,而转去攻打北翟,留在两郡交接之处的,则是高车其余诸部。因此,只要孟伯宇能找准机会,在总塞被袭时不去西边和金央大军硬碰硬,而是绕道北翟,现在我等必不会在此苦苦守城。” 吴琮摸了摸鼻子,默默收回了自己曾经对孟少帅的崇拜。 傅徵接着道:“这也是为什么我说,只要支撑三天,就可保下京梁城,拦住渡江的金央大军的原因。毕竟,金央不善水战,如今在他们军中出谋划策的有一半都是降过去的禁军和二十四府将领,而我们一旦耗尽了他们的才能,把金央人拖垮在西江渡口,他们的援军跟不上,我们的援军就能如期抵达。” 抽丝剥缕一分析,原本没什么信心的诸位顿时燃起了斗志。 就连严珍都长舒了一口气:“万事就仰仗傅将军了。” 被人万事仰仗的傅徵愉快地说道:“好了,既如此,诸位便各司其职,与我一起,把这三天应付过去吧。” 金央大军的第一波攻势自傍晚开始,起先,守城的士兵不过发现了一艘自对岸漂来的小舟。舟上没坐人,也没有装载任何货物,但就在发现这小舟的士卒准备上前一探究竟时,忽地对岸闪来一道火光,紧接着,长箭如雨,向西江码头袭来。 站在城楼上的士兵只听“腾”的一声巨响,方才静静飘荡于水面上的小舟在熊熊烈焰中炸开了。 “火油!是火油!”侥幸逃生的小兵扬声叫道。 这时,借着头顶那抹微弱的月光,众人才看到,原本清亮的水面上浮游着一片五彩斑斓,这耀眼夺目的颜色在夜空下显得格外诡异又危险,像极了要将人吸走的深渊。 “去,去喊傅将军!”负责正德门守备的将领吴琮稳住心神,吩咐手下人道。 瞭望塔中,原本倚在矮几上闭目养神的傅徵早已被城下的嘶喊声吵醒,他按了按隐痛的额头,站起身,拂开了屏风。 “将军!”刚刚伤愈归营的闻简大步走来,冲傅徵一抱拳,“正德门遇袭,金央人以火油烧毁了我们原本架在西江渡口上的围栏防御工事,眼下,他们已搭起了浮桥。” “浮桥?”傅徵眉头一蹙,拎起了问疆,“投石车可来了?” “半月前兵府库爆炸,京梁城中投石器基本被毁,昨日严统领从京畿长玉县调来了三架,如今都已竖在了正德门上。”闻简飞快答道。 傅徵一点头:“你且去告知严统领,若是正德门守不住,可以把渡河的金央先遣部引入瓮城。” “瓮城?”闻简忍不住问道,“正德门内门年久失修,大司空原定今年年底选人修缮加固,如今……” “若是扛不住了就先引进来再说,不论其他。”傅徵打断了闻简的左思右想,“你告知严珍后,独自领京畿三卫的五百轻骑,从顺安门出,自江岔口渡河,最好能在两天内,绕到始固山的背后去。” 闻简一凛:“将军是要包抄吗?” 傅徵笑了笑:“包抄?京梁城这点人怎么包抄?我是要你兵分两路,一路藏匿在始固山上,一路潜入已经沦陷的思云行宫。思云行宫地势高,我站在正德门上就能看见。倘若你能成功,就在两天后的这个时间,放一把火,这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最好只局限于思云行宫之内,明白吗?” 闻简握紧了腰间佩刀,郑重地点了点头:“末将明白。” 第194章 “我不知道谢寒衣在不在金央军中,如果他在,那他势必会守着思云行宫不出,这把火就是要逼出谢寒衣。”傅徵说到这,掩着嘴咳了两声,又接着道,“而剩下那一路潜在始固山上的轻骑,就可趁着这个时机,偷袭驻扎在山上的金央后哨。这次偷袭务必借着天黑,悄无声息地进行,杀了人后要就地掩埋,你们则可直接换上金央士卒的盔甲衣物,在大火尚未被扑灭时,下山毁了浮桥。” “是。”闻简一口应下,可当应下后,他又忍不住发问,“将军,若是烧了浮桥,那我们岂不是会……” “不会的,”傅徵平静地说,“你放心,我已收到北边的来信,当日必有援兵。” 闻简这回没犹豫,他再一抱拳,转身而去。 傅徵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低头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此时夜幕降临,穹庐星河流光——这本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 傅徵就站在这样的天下,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他扣开小锁,从中拿出了一枚药丸。 化骨丸。 这是这日他出宫前,江谊递给他的。 傅徵接过后问:“江先生忘掉医者仁心了?” 和往常一样,江谊的目光有些呆滞,他看了看傅徵,又看了看傅徵拿走的化骨丸,问道:“将军,你真的能守住京梁城吗?” 傅徵一顿,随后回答:“我也不确定。” “但我希望将军能守得住。”江谊说完,后退了一步,向傅徵一拱手。 “我也希望。”傅徵一笑。 而此时,当江谊的那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时,傅徵却没有了笑容。他捻着这黑漆漆的化骨丸,听着脚下传来的阵阵喊杀声,兀自低语道:“让我死在这里吧。” 说完,傅徵一仰头,咽下了那枚苦涩又夹杂着阿芙萝味道的“要命”良药。 然后,等了半晌,他又吃了一颗。 呜—— 当天彻底黑下时,金央部族的号角声在西江那头悠悠响起。 这自羚羊角中传来的声音仿佛来自旷野、来自雪原,来自中州土地的那端,来自遥远的世界尽头,原本竭力守在正德门上的士卒都忍不住放下兵戈,为此抬头。 “是离音。”站在太极宫飞霜殿中的谢悬眯起了双眼,他沉声道,“当年罗日玛陪嫁北卫的三大秘法之一,离音。” 什么是离音? 傅徵以前单有耳闻,却从未身临其境过。 据说两军交战时,一旦离音响起,所有远离家乡的士兵都将回想起过去半生中最怀念的地方——家乡。 而这,将会成为动摇军心的一把利器。 傅徵记得,谢悬曾亲口讲过,所谓离音只有来自如尼神山下的神女和圣子才能吹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雪原上的部族不受其影响。 而现在…… 吹起离音的人又是谁? 正要往城楼上去的傅徵扶住墙壁,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起了天奎镇中的一草一木,不可抑制地将思绪送往遥远的过去,送往不知多少年前,城北屠户傅强还在时,一家人围在火塘边的场景。 母亲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父亲健壮的臂膀上扛着他的小妹,两个兄长则你说我笑着从城外走来,手上拎着他们刚从郭伯家买来的驴肉火烧。 那场注定发生的大火还没袭来,边塞也依旧安定,百姓们虽吃不饱饭,但日子却勉强算是有盼头。 而对人生格外有盼头的傅小五时常爬上白石山山顶的龙头香处,看着远处曦光下的草原,怔怔出神。 “小心啊!不要摔下来了!”阿娘会站在半山腰上叫道。 年幼调皮的傅小五则会故意张开双臂,惹得自己母亲愈发惊慌失措。 “小心,小心啊!”声音远远地传来。 “小心,小心啊!”骤然一瞬,有人把傅徵拉回了现实。 上一刻还在白石山上张开双臂的少年猛地惊醒,看到了眼前那张写满了担忧的面孔。 “青极?”傅徵喃喃叫道。 轰隆隆!突然,一块巨石砸在了城门上,尚未完全清醒的傅徵身形一晃,就要从楼梯上滚下。 谢悬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他,两人就这么一起向下跌去。 “陛下!”跟随谢悬来到正德门下的张权惊声大叫道。 离音声息,此时纷纷从梦中醒来的众人转过身,就见他们的皇帝陛下和大司马大将军一同摔下了城楼! “不要!”严珍目眦欲裂。 然而,同一时间,金央部族的下一轮攻势袭来,前哨已顺浮桥渡江,正要用火油烧开城门。 咚的一声,在城门将破时,谢悬抱着傅徵当空砸下。 “陛下,陛下!”张权不顾身旁向后退去的士卒,扑上前哭喊道。 谢悬满身是血,面目已被地上坚硬的石砾砸得血肉模糊。 被他紧紧护在怀里的傅徵撑起身,呛出了一口血。 “将军,大司马!” 啪—— 张权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支铁箭从他身后袭来,正钉在了这老内侍的后心上。 “阿徵……”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千军万马踏来前响起。 傅徵艰难地直起身,拔掉了张权背上的箭,又双手穿过谢悬臂膀,把人向内城门处拖去。 “严珍!”他含着血喊道,“开闸!” 第195章 “大司马!”严珍向傅徵伸出了手。 傅徵不接,他仍是执意命令道:“开闸!” 嘭!这时,有人越俎代庖,代严珍听了傅徵的命令。 已经撤入内城门的士卒听见了一阵令人牙酸的颤动声,紧接着,瓮城两侧嵌在墙体上闸门轰然开启,不等杀入城中的金央士卒定睛看去,离得最近的人已被从闸门中倾泻而出的湍流冲倒。 在这一刻,傅徵握住了严珍的手。 随即,瓮城内门关闭,载着严珍、傅徵以及谢悬的云梯车向上升去。 水闸彻底打开,洪水奔流而下,刚刚越过浮桥踏入京梁第一道门的雪原大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水冲进了城下西江。 一时间哀嚎遍野,江面上浮满了刀枪剑戟,以及挣扎求生的金央士卒。原本燃起的熊熊大火,也在这一瞬间被扑面而来的波涛浇灭。 而那云梯车已抵达了内城塔楼。 “阿徵!”谢悬长吸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傅徵坐在地上,浑身湿透,脸色惨白,他正要张嘴说些什么,就猛地被谢悬拥进了怀中。 “阿徵,你没事就好。”谢悬双臂收紧,把傅徵箍进了自己的怀里。 傅徵安静地靠在谢悬身上,轻声说:“金央撤回对岸了,陛下。” 谢悬没说话,只是抱得更加用力了。 “我军损失了二百人,还好,伤亡不算多。”傅徵接着道。 谢悬把头埋在了傅徵的颈窝内。 “陛下,”傅徵闭了闭眼睛,“你不该救我的,白白浪费自己一条命。” 谢悬缓缓松开了傅徵,他似乎是想说些温言细语安慰傅徵,告诉他,我救你,如何算是白白浪费一条命? 可就在皇帝陛下刚要张嘴的这一刻,他忽地胸前一疼,这个方才对傅徵丝毫不设防的人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低下了头。 “而现在,”傅徵一把抽出了插在谢悬心口的断箭,“你只余一条命了。” -------------------- 大概,下章结尾就能见上面了~ 第77章 罪臣祁禛之来迟了 三天前,四象营跨过北翟雁渡河,与在此驻扎的高车三部相遇。 一场血战后,以高宽等人为首的青龙、玄武两帐将士自东面绕栖霞山突围,以祁禛之为首的余下诸部从正面进攻,两天后,两路大军在北翟安州境内顺利汇合。 而在更早些的时候,在四象营准备从通天山另一侧冲出包围的时候,白虎、朱雀两帐将士一分为三,兵出天轸要塞、滦镇,以及祥龙驿,奇袭高车。 就在三路同时进攻的当口,祁禛之带领四象营主力,选择了最薄弱的通天山,利用格布日格,穿草原过河滩,成功绕去了北翟。 他说,高车四十八部中,除了金央,其余诸部都不过徒有其表,他们不敢轻易踏入地势低洼的中原。 果不其然,当四象营在安州重整之时,停在冠玉、北翟两郡交接之处的高车部族安安静静,甚至没有乘胜追击。 “白老弟,你用兵真是神了。”拔营南下前一天,高宽跟在祁禛之身后,兴高采烈道。 这算是四象营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全身而退且没有任何伤亡,不论是高宽还是其余人,都心悦诚服。 祁禛之正想随口应付两句恭维,正巧这时,抱着一堆妆奁盒子的白银叮铃哐啷地跑来,他冲祁禛之大叫道:“二哥!你要的东西我在跑马集上买来了!” 祁禛之摆摆手,示意高宽不必再说了,自己则快步上前,走到白银面前:“我说的那几味香料、香粉,跑马集上难道都有卖的?” 白银呵呵笑道:“有的有,有的没有,但是我鼻子特别灵,没有的那些,我就找了点味道一致的花草树皮代替。二哥你闻,是不是和你说的那些一模一样?” 祁禛之可没做过香引子,哪里能闻得出这些东西有什么区别,他拿过那些妆奁,皱着眉看了半天,说道:“香味一致,难道功效也一致吗?你真是胡闹。” 白银一本正经:“二哥,你家的香盒我闻过,里面那些香料十有八九都不产自北方,若想找,只能去南疆找,眼下除了这些花草树皮能稍稍替代一二,我也不知该上哪里去寻你说的东西。” 祁禛之叹了口气:“聊胜于无吧,就是不知做出来后,到底有没有用。” 说完,他把妆奁放回了白银怀里:“这几日,你先把它们研磨成粉再说。” 此时正是晌午日头高悬时,火头军烧起了炉灶,在大营中央准备支锅煮饭。 孟寰,这个前四象营少帅,现四象营“傀儡”站在中军帐前,看着来来往往的军士叫道:“之前跟在我身边的亲兵去哪里了?” 祁禛之不答反问:“之前你留在身边的袭相蛊母虫呢?前几日我让你找,可有找来?” 孟寰随口应付:“丢了。” “丢了?”祁禛之拎着一杆红缨枪,从孟寰身边走过,俯身钻进了营帐,“方才你要亲兵做什么?” 孟寰绷着脸,抬手一指放在床上的中衣中裤:“线头开了,得找个人给我补补。” 祁禛之奇道:“少帅不会自己缝吗?” 孟寰顿时不悦:“本将军何时自己缝过衣裳?” 祁禛之真诚地回答:“我瞧傅将军就是自己缝的衣裳。” 孟寰嘴角抽动了几下,他不可置信道:“大老爷们,如何自己缝衣裳?” 第196章 祁禛之立刻翻出自己的袖口,并伸到孟寰面前:“这就是傅将军给我缝的。” 孟寰不说话了。 这身衣裳祁禛之已不知穿了多久,洗得早有些发白,但他依旧不肯换,就好像——那袖口上的针线和穿针引线的人尚还在他身边一般。 “祁二公子,你不该抛下傅召元的。”孟寰忽然说道。 祁禛之正在仔仔细细地挽袖口,听到这话,他不由一滞,抬起头问道:“什么?” 孟寰漠然回答:“你走后的那天晚上,傅召元一病不起,差点死在营中。” 祁禛之缓缓地变了脸色。 “若不是我娘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大概……”孟寰不说了。 祁禛之按着袖口的手轻轻一紧:“后来呢?” “后来?”孟寰轻哼道,“后来皇帝陛下来了,亲自把他带回了京梁,如今,傅召元恐怕就在京梁城中,看着围城的金央大军,等待敦王殿下杀进太极宫呢。” 祁禛之不禁重复道:“敦王殿下?” “敦王殿下。”孟寰看出了祁禛之神色间的游移与担忧,他故意说道,“祁二公子,你恐怕还不知,傅召元的毒到底是谁给他下的吧?” 听到这话,祁禛之心下骤然一紧,他脱口就问:“是谁?” “他没有告诉过你吗?”孟寰被圈禁了数日,眼下终于在祁禛之处占得了上风,他眉梢一扬,眼中带上了几分讥讽之色,“我以为,你过去和傅召元无话不谈。” 祁禛之确实是这么认为的,而他也确实追问过傅徵丹霜之毒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傅徵那时回答,不过是被人暗算而已。 被人暗算而已…… 被谁?祁禛之当时不在乎。 为什么会暗算他?祁禛之当时不好奇。 但此时此刻,当听到孟寰再次提起那个人,以及那个人的那些事后,祁禛之没由来地心底一阵狂跳,他攥紧了袖口,同时也默默攥紧了自己的心,就好像—— 他已经忍不住奔向那人并当着那人的面亲口承认,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祁二公子,”孟寰凑近了祁禛之,一笑,“在通天山剿匪后,在你们即将离开天轸要塞时,他亲口告诉我,那毒,是敦王殿下亲自灌进他嘴里的。” 祁禛之倏然一震。 “现在,敦王就要杀入京梁城了。”孟寰轻声说。 千里之外的人难以抑制地牵动了祁禛之的心,他意识到,自己头皮发紧,心跳如雷,浑身上下似乎都在叫嚣着即刻拔军起行,回援京师,挡住金央,救下傅徵。 然而,千里之外的自己却只能强装镇定地站起身,对孟寰道:“明日,明日吴瑛会带着十三营在此时会和,待等十三营抵达,我们就要南下了,少帅,我准备把你留在这里。” 孟寰还沉浸在方才的自得中,此时刚一听到这话,不由一愣:“把我留在这里?为什么?” 祁禛之忍下起伏的思绪,认真道:“之前我说了,贺兰铁铮不会坐视高车侵吞中原不理的,他很快就要趁此机会,转攻金央。到时候,驻守在北翟、冠玉一代的高车诸部肯定会回援,我给你留两千人,到时候,你替我把那些准备回援王都的高车人堵死在北翟境内。若是事成,或许……能平营中将士们的怨愤之情。” 孟寰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应下祁禛之的要求。 “这是军令,不是商量。”祁禛之打断了孟寰的迟疑不决,他站起身,拿过地形图,铺展在了孟寰面前,“少帅,围剿……总知道该怎么打吧?” 孟寰不说话。 祁禛之笑了笑,友善地说:“三面包抄,一面打援,千万记着,不能漏掉一处。” 孟寰终于忍不住了,他皱着眉道:“我知道该如何围剿。” 祁禛之失笑:“少帅不是没有打过胜仗,少帅只不过是……需要别人告诉你,该如何打胜仗,对吗?” 孟寰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祁禛之说得对。 他从来都不是将帅之才,他至今依旧是傅徵帐下的一个小兵罢了,一个只会听令行事但武艺超群的小兵。 “少帅,”祁禛之却依旧客客气气地叫道,他说,“明日南下,我不会让傅召元再受任何欺侮了。” “咚”的一声,谢悬按着傅徵的肩膀,把人狠狠砸在了短榻上。 傅徵脚下打滑,额头正磕在榻边的木几下。他咳出两口血,挣扎了几下,最终无力地软倒了下去。 严珍低着头,扶着剑,跟在谢悬身边,用余光去看狼狈不堪的傅徵。 当然,谢悬此时也一样狼狈。 他发丝凌乱,满头满脸都是血,身上玄色龙袍污乱不堪,胸口的衣衫破得能看见里面的襟子。 ——这是个刚死过两次的人。 “陛下!”正这时,禁军中天龙卫中郎将赶来禀报,“陛下,正德门外的金央大军已退至对岸了!” 隔着一道屏风,外面的人谁也不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天龙卫将军高声道:“陛下,守城的将士们都在问,傅将军如今在何处,末将该如何回答?” 谢悬背着手,眼神冷漠地看着昏过去的傅徵,沉声道:“就说大司马重伤起不了身,让他们不必请示了。” 天龙卫中郎将迟疑了一下,还是应道:“末将明白。” 第197章 等这人走了,谢悬扫了立在一侧的严珍一眼:“出去守着。” 严珍站着没动。 谢悬看向他:“怎么?你是救下了朕的功臣,难道现在连你也要为这刺王杀驾的逆贼说情?” 严珍立刻单膝跪地一抱拳:“末将不敢,末将只是……只是身无长处,若是守城之战没有傅将军坐镇,末将怕等明日敌军再来时,会失了先机。” “若是敌军再来时尔等失了先机,那只能说明你们废物。”谢悬弯下腰,解开了傅徵的衣裳,“严统领,你还要在这里守着吗?” 严珍一滞,匆匆低下头起身离开。 这日飞霜殿内彻夜秉烛,傅徵昏昏醒醒数次,数次之间只觉自己置身于九重地狱。 他本没有力气挣扎,可前一日服下的化骨丸却又偏偏提着他的精神,让他时不时从痛苦中恢复神智。 直到清晨天微亮时,傅徵才算彻底昏了过去。待他再睁开眼睛,已是傍晚时分了。 “召元?”钟老夫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傅徵艰难地侧过身,看到了手中拿着绢布正在为自己擦拭脸颊的师娘。 “好些了吗?”钟老夫人问道。 傅徵点了点头,他本想张嘴说话,可嗓子又哑得厉害,以致连气声都很难发出。 “好好躺着吧,师娘在呢。”钟老夫人说道。 傅徵却不依不饶地要支起身,钟老夫人赶紧按住他:“千万别再动了,你右侧肋骨折断,伤到了肺腑,又激起了旧伤,须得静卧休养。” 傅徵咳了几声,拉着钟老夫人不肯放手。 钟老夫人只得说道:“金央人退去了对岸,今日相安无事,没有急报传来,我晌午时分出宫去过一趟司徒府,正遇上了吴司徒家的小公子,那孩子说,城内世家子弟都拿起了刀剑,和他们一起登上城楼保卫京师呢。” 傅徵听了这话,才稍稍安定下来。 钟老夫人叹了口气,扶着傅徵重新躺下。 过了半晌,傅徵又在钟老夫人的手心写道:“谢青极呢?” 钟老夫人眼神微微一闪,偏头看向了守在两侧的宫女,随后回答:“陛下随严统领巡城去了。” 傅徵这才缓缓阖上了眼睛。 钟老夫人为他拉起了被子:“不必担心,师娘一直都在呢。” 傅徵的睫毛颤了颤,似乎在回应钟老夫人的话。 而就在这意识渐沉,即将再次陷入昏睡时,人又突然惊醒了,他倏地抓住了钟老夫人的手,不顾肺腑的伤,提声开口问道:“师娘,现在是什么时辰?” 现在是戌时三刻,两天前傅徵约定闻简在对岸思云行宫中点火的时间。 此时,站在城楼上的谢悬正要转身离开,却忽地看到了对岸半山腰处火光一闪,进而接连成片,燃起了冲天烈焰。 “着火了,对岸着火了!”跟在谢悬身边的小内侍大喊了起来。 没过多久,金央大营中传来了三声急鸣,紧接着,有小兵奔下山,似乎是想引江水灭火。 这时,守在西江渡口的禁军士卒看到,对面,一道身着白衣的人影徐步走向江边,似乎正在凝望京梁那高耸的城楼。 居高临下的谢悬一眼认出,那正是自己的长子,敦王谢裴。 “大殿下……谢悬身边立刻有人叫道。 谢裴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叛逃去了草原吗? 难道之前那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是真的,敦王谢裴不仅是大兴皇帝所出,还是高车人的圣子? 转瞬之间,人心浮动,敦王谢裴现身敌军之中的消息飞速传遍了守城的禁军。 有人窃窃私语地讨论,有人大张旗鼓地宣扬,还有人直言,所谓北方几大世家飞速投降了高车,就是因为他们像当年的傅徵一样,把宝压在了敦王身上。 毕竟,那可是敦王,是谢青极的皇长子,是高车人未来的圣君。 而当这些话传至高立城头的谢悬耳中时,他忽然开口问道:“对岸放火的人是谁?” 钟老夫人没有拦住执意要起身出宫的傅徵,而谢悬留下看管他的内侍、兵卒自然也拦不住。 意识到自己所谋划的一切即将暴露于谢悬眼中时,傅徵不顾钟老夫人阻拦,再次吞下了两颗化骨丸,强撑着起身,要去正德门。 而当他赶到时,正德门下已是一片火海。 对岸有人放火烧了金央人仅存一半的浮桥,而这边,则有人赶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主动搭上浮桥,奔向对岸。 站在城楼上的谢悬接过了严珍递来的长弓,他将箭尖对准了立于岸边的谢裴,目光狠狠一沉。 “陛下!”正在这时,傅徵的声音响起。 谢悬蓦地转身看向他。 而与此同时,始固山的那头传来了阵阵喊杀声。 ——四象营到了。 披着金央人铠甲,戴着金央人头盔的闻简把头顶黄翎一摘,身上金甲一撕,举剑高声喊道:“弟兄们,四象营援军在此,我等定能将蛮子赶回老家!” 随他一起蛰伏始固山的几百轻骑立即扬声高呼附和。 下一刻,身着玄铁甲的四象营前哨骑兵从山峦中奔袭而出,直冲正欲还击的金央士卒去。 闻简定睛看去,只见为首那端坐马上的将军年纪轻轻、面貌英俊,正是半年前曾从营中叛出塞外的参谋“白清平”。 第198章 只见这白参谋从皮筒中抽出一支长箭,拉弓对准了金央人挂在高船船头的金旗。 “啪”的一声,金旗扑坠入火海。 此时,对岸搭来的浮桥已至谢裴脚下,而就在这位马上将被诸将扶上正统之位的皇子准备踏上浮桥时,忽地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道洪亮的声音。 就看祁禛之摘下了玄盔,冲那正德门上的皇帝谢悬高声喊道:“陛下,罪臣祁禛之来迟了。” -------------------- 好像只是远远地见了一见。。 第78章 虎符军印 祁禛之的声音传来时,谢悬正用剑指着傅徵,质问他此时此刻到底站在哪一边。 傅徵的眼中映着泱泱火海,他笑了一下,回答:“臣,站在胜者一方。” 谁是胜者?眼下并不分明。 但谢悬能看得到,越来越多的禁军士卒投向对岸,原本被闻简烧光的浮桥行将从这一侧搭起。 “我就知道,阿徵,我就知道……”谢悬轻笑了一声,“那日严珍告诉我,说你在司徒府中一席话讲得慷慨激昂,叫城中那些自享富贵的世家子弟们都拿起了兵刃,要上战场保卫京师。而我分明记得在过去,阿徵你从来瞧不上那些最擅临阵脱逃、投降倒戈的世家大族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你要的就是他们临阵脱逃、投降倒戈。” 傅徵没说话,他眼神平静宁和,脸边碎发被微风徐徐吹起,就好似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早在他预料之中。 “阿徵,”谢悬叫道,“你是何时谋划好今天这一切的?” 傅徵回答:“臣没有谋划,臣只是顺水推舟罢了。半年前敦王去到天奎,告诉臣,他想要这个天下,臣于是决定帮他得到这个天下。只不过,得天下者要顺民心,臣也不知是陛下您更顺民心,还是敦王殿下更顺民心。” 谢悬握着剑,更进了一步。 傅徵无惧贴在自己脖颈上的冰冷长刃,他也更进了一步,继续道:“但敦王殿下一路赶杀北塞平民,收拢世家,以致京城内也民心浮动,来日若是他掌权,他只会做个和陛下一样的残暴之君。” 谢悬的手轻轻一抖,此时,他忽然看不明白傅徵了。 “之前臣说,臣不会让京梁沦陷的,臣说到做到。”傅徵淡淡一笑。 就在这句话话音刚落时,对岸突然传来一声嘶鸣,紧接着,数十只赤红的格布日格从始固山山巅那头飞掠逼近,直冲站在城楼上的谢悬而来。 谢悬瞳孔猛缩,转身要躲,谁知却被其中一只格布日格狠狠地抓住了肩膀。 战场一刻,瞬息万变,谁能料到接下来是生还是死呢? 包括谢悬自己,也无法保证。 因为,就在格布日格扑来的这一霎,傅徵猛地错手夺过了他的剑,随后向他身后一闪,任由那格布日格将大兴的皇帝撞下城楼。 “谢青极落水了!谢青极落水了!”对岸有金央士卒在高喊。 已准备踏上浮桥的谢裴瞬间眼前一亮,他举起火把,用金央语高声道:“捉住谢青极者加官进爵!” 噗通!立即有会水的禁军跳下西江。 此时整个正德门已混乱如麻。 自北而来回援京师的四象营在始固山口堵住了试图后撤的金央大军,而京梁城中,被谢裴和已经投降“叛军”的同宗所蛊惑的世家子弟以及禁军则为已经失了后方的异族敞开了城门。 原本该高坐庙堂之上和中军之中的皇帝陛下和敦王殿下则不约而同地因为傅徵立在了交战的第一线,恨不能立刻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当全局铺展开来时,落入水中的谢青极方才意识到,傅徵哪里是要扶谢寒衣上位?他是要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互相残杀。 这个念头,随着他被谢寒衣的手下捉上浮桥时,而变得愈发明晰了起来。 “父亲。”相貌俊秀、气质清雅的敦王一身白衣,如下凡谪仙般,立在桥头,他微笑着望向他的皇帝、他名义上的父亲,以及他此生最恨的人。 谢悬被金央士卒按着跪在了地上,头被迫高高地仰起,将脖颈暴露在众人之前。 谢裴就这么看着他,问道:“父亲,你把我送出京梁,送往塞外时,可有预料到这么一天?” 谢悬自然不曾预料到这么一天。 谢裴又问:“父亲,你幻想着我能带领高车四十八部跪伏在你脚下时,可有预料到这么一天?” 谢悬或许想过,但谢悬的自傲与自负却不允许他相信,这个从小逆来顺受的儿子会成为一把捅向自己的刀。 “父亲,”谢裴毕恭毕敬地说,“您不是一向自诩天命之人,自认天命所归吗?今日,我就要看看,杀了你,到底能不能止戈这么一场因你而起的乱世!” 这种时候,谢悬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说:“逆子,我可是把太子之位许给了你的。” 谢裴轻蔑道:“太子?我要你的太子之位做什么?我是高车的圣子,而今日我只要能把你的头颅捧献给圣君,他就将禅位于我,并许我生生世世,做全天下的共主!” “生生世世?”谢悬仰头大笑,“原来你想要的是这个!原来你想要的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谢悬没能说完,因为谢裴的手下已划开了他的脖颈。 鲜血喷溅而出,洒在了他长子的如雪白衣上。和脸上的红胎记一样,血像一朵妖冶诡丽的花,在沉沉夜色中骤然绽放。 第199章 “把他的头割下来,身子丢进江里。”谢裴冷声道。 然而,那划开了谢悬脖颈的小卒却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没有听到自己主上的命令。 “我让你……啊!”谢裴的话说了一半,忽然双目圆睁,冲口一声急呼。他身子猛地僵住,不可思议地看向了探出自己胸前的刀尖。 而那站在他对面的人则轻轻一抹脸,换下了原本严丝合缝扣在其上的人皮面具。 是祁禛之。 “敦王殿下,”乔装改扮成金央小兵的祁二公子扫了一眼骑在马上立于岸头假扮自己的高宽,那人仍旧威武神气地立着,好像自己就是祁禛之本人一般,而真正的祁禛之则淡淡一笑,说道,“这是你应得的。” 说完,他手中弯刀一旋,割下了谢青极的脑袋:“封绛,我与你的约定完成了。” 站在谢裴身后,一刀贯穿了谢裴左胸的“圣子近卫”探出了半个头,他咧开嘴,嘻嘻笑道:“祁二公子,我果真觉得身上轻了不少。” 话说完,只听“刺啦”一声,封绛拔出了嵌在谢裴身上的长刀。 没人知道这个神出鬼没的死士是什么时候潜到敦王身边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迅速混入敦王亲卫,并得到信任的。 正如谢裴本人也无法说清,他的命到底是谁取走的。 恐怕只有祁禛之和封绛清楚,如今的所有都始于傅徵千辛万苦送到他们二人手上的那封信,信上写着:找敦王。 而现在,谢青极死了,谢寒衣死了,四象营来了,方才刚刚倒戈过一次的人,即将再次临阵倒戈。 借着夜幕的掩盖,祁禛之身形一晃,带着谢悬的半具尸体,跳入了浮遍斧钺钩叉的西江。 没有人注意到大兴的皇帝到底是被谁杀死的,混战之下,大家只听说祁二公子用兵如神,在战事前夕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并令手下乔装改扮、以假乱真,而自己则混入城中,以身诱敌。 于是,众人只看到了对岸那个端坐马上的身影,以及宛如神兵天降的四象营。 但高立城头的傅徵,却把一切尽收眼底。 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才是那个真正的布局者。 在这个初秋的深夜,金央部族于京梁城下溃不成军。祁禛之手下四象营在阆都古城外各大岔口围堵,卡死了失去圣子也就失去了主心骨的雪原大军。 很快,不等天亮,正德门下火光熄灭,昨夜兵戈随水而逝。 与此同时,收到了前线急报的高车余部自北翟、冠玉两郡动身,试图北上离去,谁知正撞上了三面包围一面打援的孟寰以及祁禛之留给他的几千人马。孟寰不顾高车军中之人到底是雪原部族还是投向了他们的世家家将亲兵,这个不会战法但很会听令行事的将军乱杀一通,很快,原本拿下了北翟三座城池的高车余部溃败而去。 当黎明的第一缕晨曦冲破云际时,正德门缓缓合拢,将那曾被大水冲刷过的堤坝、被大火烧燎过的渡口留在了清晨的薄雾中。 这是一场大胜,如果—— 不算死掉的皇帝陛下的话。 深宫烛火摇曳,飞霜殿中空无一人。 傅徵带着半身血,缓步走到了丹樨下。 “将军?”门外传来了香喜的声音。 傅徵转过身,看着这始终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内侍疾步走来,惊慌失措地问道:“将军,他们都说正德门被金央人攻破了!” 傅徵扶着白玉栏杆坐在了丹樨下的大台阶上,他轻声答:“不会的,四象营来了,敦王死了,金央人输了。” 香喜张了张嘴,惊愕道:“四象营来了?敦王……死了?” 傅徵笑了一下。 “那,那陛下呢?”香喜怔怔地问道。 这时,藏在飞霜殿后的几个小内侍、小宫女在听到傅徵的话后,也跟着露了头,他们畏畏缩缩地走到傅徵面前,惶然道:“京梁城保住了?” “大概是吧。”傅徵回答。 他看上去疲惫至极,那张不带一丝哀悯的脸上着实让人瞧不出半分喜悦,以致香喜隐隐觉察出了什么。 这个心思灵动的小内侍走上前,跪在了傅徵膝下,他问道:“将军,陛下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傅徵看着香喜,似乎是抬了抬嘴角——殿内太暗,香喜看得并不真切,但傅徵的话他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了。 本朝的大司马大将军说:“去请五皇子来,陛下……驾崩了。” 大兴的第六位皇帝,先皇顺帝的第三子,敦王谢裴的生身父亲,上古神话传说的忠实信徒,身份存疑的“天命之人”,严苛的暴君,自认智谋无双的蠢货,谢悬谢青极,终于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场“自证”,并成功以命祭天,死在了他最爱的皇位之下——随着西江江水,或是沉进了泥底,也或许冲进了海里。 是非功过都留后人评说,但不管怎样,“万寿无疆”的谢悬总算是死了。 祁禛之保证了这一点。 而一生自负的谢悬自然不会想到,傅徵,这个因他才能走到今日的大将军,在他尚未瞑目时,就已迫不及待地把五皇子谢崇推上了皇位。 ——他还真,一语成谶了。 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被傅徵抱在怀里,肩膀轻轻地抽动着,他似乎是不想让群臣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模样,又似乎只是在傅徵的肩膀上寻找一丝安慰。 第200章 披盔戴甲的祁禛之踏入飞霜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在望见傅徵背影的那一瞬,先是心下狠狠一动,随后脚步停住,仿佛被黏在了飞霜殿的门槛上一般。 祁禛之的喉结轻轻一滚,吐出了那三个字:“傅召元。” 傅徵正半跪在地上,安抚抽泣不止的谢崇,在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后,他平静地站起身,向祁禛之稍稍一颔首:“祁二公子。” 被傅徵抱在怀里的谢崇揉了揉眼睛,绷着脸,站直了身子。 刚刚得知自己要登上九五之尊宝座的小孩已有了要展现帝王风度的意识。 祁禛之看着他就是一愣。 “你见我为何不跪?还剑履上殿,身着盔甲。”小脸稚嫩的谢崇质问道。 祁禛之微微吃惊,他匆匆卸下佩剑和长枪,撩衣摆单膝跪地拜道:“罪臣祁禛之叩见新皇。” 谢崇抓住了傅徵的手,低声询问:“罪臣?他为何是罪臣?” 不等傅徵回答,祁禛之就先一步开口道:“罪臣兄长乃是御帝亲封的勋侯,两年前因贪污税银一案获罪被斩,罪臣则被流配边塞。” “那你为何会在此?”谢崇提声道。 这时,紧跟着祁禛之一起杀入京梁城、阖上正德门的将士们已赶到了飞霜殿下,除此之外,朝中几大重臣也纷纷从外递了牌子入宫。 不多时,香喜等内侍已将方夫人迎入大殿,谢崇送上宝座了。 吴忠归率群臣高呼陛下,带领着或曾叛逃,或忠心耿耿,或墙上随风草的诸位跪在了又一位谢氏皇帝的脚下。 解甲卸剑的祁禛之也在当中,随着其余人一起,将额头抵在了飞霜殿中那冷冰冰的金砖上。 他稍稍抬起了双眼,看到了跪在吴忠归身边的傅徵。 那人身形清癯瘦削,脊背挺得却笔直,看上去不见一丝本该有的羸弱。 祁禛之心底一咯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过来。”谢崇清脆的声音响起了。 祁禛之低着头,目光仍旧黏在傅徵的背影上,不料谢崇这话竟是在唤自己。 中阁下群臣纷纷转身,看向了依旧披着那身染血玄铁甲的年轻人。 祁禛之倏然一惊,他本想再去看一眼傅徵,谁知谢崇又开口了:“朕叫你过来,你为何站着不动?” 祁禛之定了定神,上前抱拳道:“陛下。” 小皇帝的目光还不算坚定,他似乎也有些害怕,但仍然鼓足了勇气开口道:“你是罪臣之弟,从配军中出逃,朕该如何惩罚你?” 祁禛之回身看了一眼吴忠归,又看了一眼迄今为止只对自己说了一句“祁二公子”的傅徵,随后低头回答道:“罪臣当死。” “你是当死。”谢崇脆生生地接道。 祁禛之立刻撩衣要跪。 谢崇却紧接着说:“但傅将军告诉朕,你回援京师,护驾有功,你兄长冤死渡口,祁家本该无罪。” 祁禛之一顿,眼神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傅徵。 傅徵仍是不看他。 “傅将军还说,父亲……父皇尚在时已着手为你兄长昭雪,因此按律,你应当……”话说到这,谢崇大概是有些忘了下一句该讲什么,他忍不住看向方夫人,不,现在应当是方太后了。只可惜方太后本是深宫女子,不懂这些前朝政事,因此,谢崇又将目光投向了傅徵。 “陛下,”傅徵立刻上前,接过了谢崇的话,“按律,祁禛之应当袭爵威远侯之位。” “对!”谢崇松了口气,“按律,你应当袭爵威远侯之位。祁禛之,你还不跪下听旨?” 祁禛之赶紧叩拜在地:“臣听旨。” 没多时,就见香喜上前,提声说道:“嘉有德之士,古今之通谊也。今祁氏次子,护驾有功,性纯行良,忠孝可嘉,宜于其兄昭雪之后,承袭威远侯爵,复其家族之封赠。且以卫京之功,特授虎符军印,封大将军,统四境之兵。” 话音未落,祁禛之倏地抬起了头。 傅徵把虎符军印交给了他? -------------------- 终于! 这十来章的剧情删删改改,改到最后好像也就马马虎虎。。 第79章 终有一日要离开 但傅徵没有给祁禛之追问的机会。 新皇登基之事要筹备,从京梁城下退军的高车部族要追击,蠢蠢欲动的南方各大士族要安抚,单是其中一件拿出来,就足以让朝中众人忙上十天半载。 而祁禛之呢? 他成了威远侯,原本祁家散落在各地的宗亲族人得悉数安排接回,这倒是可以托白银去办,但祁奉之昭雪之事却得威远侯亲自过问。除此之外,作为四境兵马总帅,他还得身在京梁操心着北塞的军务,得抓紧时间把盘踞在冠玉的高车部族打回雪原。 事乱如麻,祁禛之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腾出脑子想一想傅徵。 看着收拾一新的祁家庭院,祁禛之心中一阵悲哀唏嘘,他坐在书房的矮几后,脑中忽然想起了半年前,死在自己眼下的白娘。 “君侯?”被祁敬明送来府上服侍的小厮轻声叫道。 祁禛之恍然初醒,他抬起头,问道:“大将军呢?” 小厮一愣:“什么大将军?” 祁禛之按了按额头:“今日上午我令你送给傅将军的东西,他可有收下?” 第201章 小厮有些尴尬地回答:“君侯,小的去了将军府,可那将军府看上去好似一座荒宅,小的在外面敲了半天门,里面也不见动静。最后,只能带着东西回来。” 祁禛之皱起了眉。 “而且,”小厮压低了声音,“而且,君侯啊,我听说,傅将军往日都住宫里,不在将军府里待。” “宫里?”祁禛之吃了一惊,“他一外男,怎可能住在宫里?” 这小厮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嫌恶与讥讽之色:“现在外头的人都说,傅将军柔侍君主,德不配位,是先帝豢养在宫里的男宠呢。” 祁禛之眯起了眼睛:“谁这么说?” “这两日京梁城里都传遍了,”小厮回答,“先帝一死,宫里就有这样的流言传出,不少宫女、内侍都声称跟在先帝的身边服侍过他呢。” 祁禛之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也对,傅徵又非什么出身高门大户的子弟,他不过一个屠户的儿子,在京中无根无基,无儿无女,也无嫡系部众,甚至连个爵位都没有,兵权一交,朝中那些个家学深厚的士族谁能瞧得上他?就算是四境士卒爱戴他,四象营中依旧有将士愿意追随他,可这里是京梁,而曾经一口一个“大司马”的那些人哪里还会愿意与他虚与委蛇? ——这还不论与高车一战中折损了多少临阵倒戈的世家。 祁禛之早该想到的,这虎符军印他本不能收,起码,不能在傅徵还活着的时候收。 “那你可知傅将军现在身在何处?”祁禛之站起身问道。 小厮迷茫地摇了摇头:“这小的怎会清楚?” 祁禛之在屋中左右踱步了半晌,忽然抓起马绳就要出门,可临行至侯府外,他又一下子想起,如今京梁仍是四方城门紧闭中,除非有皇帝或是大司徒的手谕,谁也不能踏出城门一步。 傅徵没有通天的本事,他现在想必还在城中。 可是,待等明日宫宴犒赏百官和将士后,城门就要重新开启,到那时,傅徵又会去哪里呢?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祁禛之站在门下,喃喃自语道。 而同一时间的太极宫飞霜殿后,一道清瘦的身影正立在停于此处的两具棺椁旁。 穿堂风轻轻一掠,将他苍白瘦削的脸庞映入了昏黄的烛光中。 “将军?”香喜走上前,小声叫道。 傅徵扶着棺沿,正静静地看着躺在其中的那人。 谢裴的死状要比谢悬好上太多——起码敦王殿下留了具全尸,而谢悬剩下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头颅。 但人死如灯灭,就算是有具全尸又如何?躺在这里,将来还是要被黄土所掩埋。 “天不早了,您歇下吧。”香喜说道。 傅徵摇了摇头:“我不累。” 他确实不累,化骨丸的药效还没退去,他现在徒有一口气顶着,好让他这副濒死的皮囊不那么快地像棺中人一样干瘪下去。 “将军,”香喜又叫道,“小奴已把您交代的东西收拾好了。” “多谢。”傅徵稍稍偏头,向香喜微笑了一下。 这个自进宫开始,就一直跟在傅徵身边的小内侍上前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将军,您这是要去哪里呢?” 傅徵为谢裴轻轻阖上了棺盖,他说:“我准备回家了。” 香喜有些失落:“是回天奎吗?那小奴以后就不能侍奉将军左右了。” 傅徵笑了:“你要侍奉好陛下。” “可是……”香喜抿了抿嘴,“可是,将军,您要回天奎,为什么不把画月也带走呢?” “画月啊……”傅徵无声地叹了口气,“画月太沉了,我实在是拿不动,把它留下……留下给祁二公子,啊不,给威远侯吧。当初说好了给他的,只是不知他现在还愿不愿意要了。” 香喜不说话了。 傅徵靠着谢裴的棺椁,缓缓坐了下来,他说:“你回去吧,我今日在这里待一夜,明日就能走了。” 见香喜仍立着不动,傅徵只好又说:“我对先帝和敦王有好多话要讲呢,等讲完了我再走。” 香喜徐徐一拜,离开了飞霜殿。 傅徵有什么话要对谢悬和谢裴讲呢?其实他一句也不想说——至少,当这两人都活着时,他一句也不想说。 可是现在人死了,傅徵的话自然也多了起来。 他说:“谢青极,你后悔不后悔当初在万寿宫里,遇到了我?” 他又说:“我之前是后悔的,后悔那时不该救你,不该帮你,不该相信你。可是后悔没有用,我们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是啊,后悔有什么用? 毕竟两人曾经也有快乐的日子,在广袤的草原上,在巍峨的白石山下,在澄澈如明镜的呼察湖边。 那时的傅小五就觉得自己是话本里写的千里马,而谢悬就是赏识了他的明君,两人相敬相爱,相守到老。 但人在年轻时总会有许许多多的妄想,而这,就是傅徵过去最大的一个妄想。 他靠在这尊黑沉沉的棺材旁,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谢青极,我们下辈子还是不要再相识了。” 第二日是新帝继位的大朝会,是犒赏百官和将士们的庆功宴。 也正是这一天,祁禛之重新见到了傅徵。 傅徵还是那副样子,他难得一见地穿上了官袍,问疆也悬在腰间,远远看去,似乎和当年刚刚拜将之时没什么两样。 第202章 他跪坐在宫宴席面的右上首,离小皇帝谢崇很近,离坐在左侧的威远侯祁禛之却很远。 而当祁禛之在被人敬酒的空隙看向他时,他却不看祁禛之,只顾低着头喝酒。 交出了虎符军印,没了官身的傅徵看上去很高兴,他掂着白玉壶,一杯接一杯地为自己倒酒,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仿佛有什么好事即将发生一般。 坐在正位的谢崇时不时望一眼傅徵,大概想说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近身伺候皇帝的内侍香喜心领神会,走下中阁来到了傅徵身边,轻声道:“将军,陛下想问您,您真的要离开京梁,回天奎吗?” 傅徵支着头,眼神已有些迷蒙了,他自言自语道:“我不回天奎回哪里呢?我家又不在京梁。” “可是……”香喜看了一眼小皇帝,“将军,北塞战事未定,天奎虽未沦陷,但也并不安定,陛下昨日一直说,想要留您在京梁多住些日子呢。” 傅徵摩挲着杯口,不说话了。 这时,喝到半醉的方季来到了傅徵的矮几前,“咣当”一声放下了自己的酒壶。 “召元!”他叫道,“我记得当初老孟的徒弟里,你酒量最好了。” 傅徵笑了起来,他赶紧为方季满上,随后认真地一点头:“我酒量确实很好。” “那就快快陪老夫饮上两杯!”方季说道。 回廊亭下丝竹之声不断,酒至半酣时又有官家舞伎登临助兴。 而就在这片热热闹闹当中,被众人围拢在中央的祁禛之忽然发现,傅徵不见了。 方才要来和他一起饮酒的方季已坐在一旁,支着脑袋大睡,一直负责照看傅徵的内侍香喜也随着小皇帝退席而离开了。 此时,祁禛之环遍全场,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慌张。 “傅将军呢?”出了大殿,祁禛之随手拽住一宫女问道。 那宫女唯唯诺诺道:“将军……好像往后花园去了。” 祁禛之丢下小宫女,疾步往后走。而正在这时,他撞见了领着两个库房管事的香喜。 “君侯。”现任内侍省总领款款行礼道。 祁禛之一眼看到了那两位库房管事手中抬的东西,他诧异道:“画月?” 香喜上前一笑:“巧了,这本是要送去君侯府上的,谁料在这里遇到君侯了。” 祁禛之酒劲上头,一时想不出为何要把画月送到自己的府上,他问道:“给我做什么?” 香喜回答:“这是将军嘱咐的,画月原就是将军赠予了君侯的,现在自当送还给君侯。” 祁禛之怔然:“傅召元他……他现在在何处?” 香喜听到这个问题,也是一愣:“将军,不在席面上吗?” 傅徵当然不在,他喝多了酒,抛下了方季,顺着侧殿溜到了后花园里吹风。 秋日夜晚霜露重,京梁又临江而立,醉意熏熏的人刚一走出门,就被扑面来的阴湿冷气撞了一头。 他咳嗽了两声,隐约觉得嘴里有些发甜。 “傅召元?”这时,一道冷冷的声音在傅徵身后响起。 傅徵笑着转过身,就见司徒吴忠归出现在了侧殿外。 “大司徒。”傅徵本想颔首,谁知脚下不稳,差点被一头栽倒。 吴忠归一手撑住了他。 “大司徒,”傅徵笑了一下,说道,“我明日要出京了,陛下准我辞官回乡,在天奎安度,安度……” 他本想说“安度晚年”,可转念又意识到自己尚不算老,如果在吴忠归面前说“晚年”,未免有些托大。可没怎么读过书的人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召元,”吴忠归并不在乎傅徵到底准备如何形容自己接下来的赋闲生活,他只是说道,“你恐怕,很难安安稳稳地回到天奎了。” 听到这话,傅徵先是一怔,随后又笑了:“我知道。” 吴忠归的眼神闪了闪,没有说话。 “如今,你们应当都很恨我吧。”傅徵轻声道,“恨我……把你们当成猴耍。” “真正恨你的人不是我,”吴忠归回答,“你得罪的,另有其人。” 确实另有其人。 王郡侯的堂弟王和死在了卫城之战,平城关家的小儿子关锦伤到了腿,下半生都将成为一个废人。 而除此之外,因谢裴南下而倒戈的王家、萧家则损失更加惨重,其中同州王家的一大半族中子弟都死在了孟寰对高车人的围剿之中。 而现在,傅徵交出了兵权。 没有人会对真正下令赶杀投敌之人的祁禛之有二心,因为现在兵权在他的手中,可是傅徵呢? 他谢绝了谢崇的封侯赏赐,又变回了天奎城北屠户家的儿子。 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悄无声息地从权力的中央消失。 可现在,吴忠归却告诉他,这唯一的愿望也要落空了。 “傅将军?”在偏殿外值守的小内侍看出了傅徵脚下微微踉跄,忍不住上前叫道。 不知何时,大司徒已经离开了。傅徵正一人站在门槛下,他摆了摆手,冲那小内侍温和一笑:“没事,我去后面走走。” 说完,他便扶着栏杆,慢吞吞地下了台阶。 宫宴尚未结束,前殿管弦丝竹交错,人声鼎沸。后面的园子里倒是安静,傅徵沿着小道走了半晌,也没遇到一个人。 第203章 他在黑漆漆的假山丛里绕了差不多一刻钟,终于摸到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然后,走累了的人就这么顺着石头坐了下去,还顺便把额头抵在了一旁冰凉的墩子上。 滴答!露珠垂下芭蕉叶,砸在了傅徵的颈窝里。 而阖着眼睛的人似乎是睡着了,竟对这快要把他肩膀打湿的露水无知无觉。 很快,在月色的映照下,傅徵脸上那原本因饮多了酒而染上的潮红逐渐褪去,慢慢地,就连原本仅存的一丝血色也逐渐消失了。 他的睫毛好似颤了颤,仿佛是想用力地睁开眼,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再然后,就是“啪”的一声轻响,傅徵那原本放在自己膝头的手也垂落在了地上。 “傅召元!”这时,祁禛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 开始谈点恋爱~ 第80章 不要叫我君侯 祁禛之找到傅徵时已是深夜了,他在园子里兜兜转转好几圈,也没看到那人一丝一毫的踪迹。直到香喜也觉出了不对劲,令身边的小内侍们都去找,这才发现了睡在假山石下的傅徵。 ——说是睡着了,不如说是昏过去了。因为,哪怕是祁禛之把他抱在怀里,一路带上自家马车,他都没有醒来。 “去将军府。”祁禛之用自己的披风裹着傅徵,命令赶马的小厮道。 傅徵闭着眼睛,静静地歪在祁禛之肩头,他呼吸时有时无,身子也冷得惊人。 “再去,再去把钟老夫人和我长姐请来。”祁禛之试了试傅徵额头寒热,心下一阵慌乱,他急声道,“暖炉呢?把暖炉拿来。” 可是,暖炉再热,也捂不热傅徵那似乎已经凉透了的手。 祁禛之忍不住低语道:“好生生的,跑到外面坐着干什么?” 这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傅徵的耳朵里,他轻轻地动了一下,好似要醒来。 祁禛之忙叫:“召元,召元?” 可下一刻,就见怀中人那原本平整的眉心忽地蹙了起来,紧接着,他被祁禛之揽着的身子又一蜷,仿佛在忍耐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 还不等祁禛之去按他的腕脉,昏迷中的人就猛地呕出了一口血。 这股温热与腥甜一下子洒在了还算镇定的新晋威远侯脸上,叫他瞬间脑中一嗡,吓得手脚冰凉。 “傅召元!”祁禛之大叫道。 然而,原本还算有几分意识的人却在呕出了这口血后,身子缓缓地软了下去,几近脱力到祁禛之难以抱住。 这时,白银掀开车帘,向内道:“二哥,将军府的门敲不开,我令人去后门瞧瞧,发现那屋里头只有几个耳背的老婆婆,说是当年金城郡主的陪嫁。” 祁禛之定了定神,回答:“那就速速回侯府,路上行快些。” 当车驾行至祁家前门时,祁敬明也已候在了那里。 她远远看到祁禛之抱着傅徵从马车上走下,便忙迎上前,却又被自家二弟脸上的血吓了一跳。 “他身子太凉了,还吐了好多血。”祁禛之匆匆道,“我摸他肋间,应当是有伤。” 祁敬明赶紧替下人铺好被褥,又令他放下傅徵,解开了傅徵的衣服。 顺着肋上按去,祁敬明摸到了两处断骨。 可没等祁敬明下针,倒在被褥间的人忽然一翻身,伏在床头,把晚间喝的酒和着血吐了出来。 “他是怎的带着这么重的伤,又饮了那么多的酒?”祁敬明眉头紧锁。 祁禛之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他知道傅徵中毒后酒量很差,还知道傅徵虽然身子和酒量一样差却还是时常忍不住要喝,可他过去却从未在意过,甚至不曾把孟寰当初嘱咐自己看着此人不要喝酒的话放在心上。 “他……是不是用了化骨丸?”等人把胃里的东西吐空了,祁禛之这才低声问道。 祁敬明神色一滞,立即拉过傅徵的腕子把脉,没过半刻钟,她脸色就快和床上的人变得一样难看了。 正巧这时,钟老夫人也到了。 这夜傅徵先是呕血不止,后又高烧不退,折腾了一宿,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祁禛之从傅徵的衣带间找到了装化骨丸的小盒子,里面还余三颗,不知傅徵是不是准备带着这仅剩的三颗上路回天奎。 毕竟,就靠他现在这副身子,恐怕是做不到活着走完那一路的。 “拿出去烧了。”见白银立在一旁,祁禛之随手把化骨丸丢给了他。 白银却捧着木盒不动:“二哥,这是将军的东西。” 祁禛之不说话,沉着脸坐在榻边。 傅徵依旧昏沉沉地睡着,他很安静,有时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只能看到胸口微弱的起伏,和时不时颤动一下的眼睫。 祁禛之握住了他搭在床边的手:“你为什么连句话都不跟我说就打算走?” 床上的人不回答。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祁禛之自语道,“你应当恨我的,当初,当初的事,都怪我。” 白银觑了一眼他“二哥”的脸色,磨磨蹭蹭地捧着木盒出了门。 祁敬明正要进屋去给傅徵肋上的伤擦药,白银赶紧拉住了她:“二哥在给傅将军道歉呢。” 祁敬明一愣:“道什么歉?” 说着话,她掀开了内厢暖帘,正见自家二弟拉着傅徵的手贴在了自己脸上。 第204章 坐在傅徵榻边的祁禛之无知无觉,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在了傅徵的掌心:“为什么要把兵权给我?为什么要把画月也给我?” 傅徵那贴着祁禛之脸颊的手稍稍动了一下。 祁禛之惊喜地抬起头,以为是这人要醒了,可谁知傅徵只是低低地咳了两声,又喘不过气似的皱起眉,一手按住了胸口。 祁禛之赶紧上前把人半扶半抱起来,替他拍背顺气并揉后心和胸口。 傅徵这一睡就是三天,他昏昏醒醒,昏过去的时间长些,醒来也只是偶尔,且很少能清醒地认出身边人。 他有时会迷迷糊糊地喊师娘,有时会把白银错认成香喜,甚至有时会在梦里叫谢悬的小名“青极”,但他一次都没有唤过祁禛之,不论是睡时还是醒时,哪怕是祁禛之在他身边时。 而直到第四天的傍晚,在守了傅徵三天的祁禛之终于被祁敬明劝着去歇下后,傅徵才算彻底醒来。 他肋上有伤,坐不起身,只能半倚在靠枕上,精神也差得很,说上一句话要喘半天。 祁敬明搭着他的腕子按了半天,最后抬头说道:“你可知你还有多久吗?” 傅徵恹恹地回答:“两年?一年?或许不到一年了……” 祁敬明叹了口气。 “若是不到一年,我还能回到天奎去吗?”傅徵有气无力地阖上了眼睛,“我不想死在京梁。” “我如今要跟着玉琢,也要忙祁家昭雪之事,走不开。但钟老夫人已去清云县请我师叔了,等到时候他来了,或许会发现救你的法子。”祁敬明说道。 傅徵对此却毫不在意,他随口应了句:“不必劳烦老人家了。” 然后又说:“也不要告诉祁仲佑。” “这叫什么话?”祁敬明微微不悦,“傅召元,你难道就想这样一死了之吗?” 傅徵缓缓睁开了眼睛,回答:“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从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今总算是了却了所有的事,赢得一身轻,我为什么不可以一死了之呢?” 祁敬明皱着眉,看着他不说话。 而就在这时,屏风外传来了一声轻响。 祁敬明吓了一跳,站起身要去拿放在桌上的剪刀。然而,下一刻,就见衣衫不整的祁禛之从外夺步走来。 傅徵正欲起身,起了一半,看到祁禛之,又稍稍定住了,他撑着床栏,轻声道:“威远侯。” 刚一听到傅徵醒来就脚不沾地赶来的祁禛之被这“威远侯”三字噎得喉头一阵发哽,他用变了调的语气道:“你叫我什么?” 傅徵身上气力不济,臂膀上又有旧伤,支起来久了撑持不住,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身子一软,要往榻下栽去。 “哎,小心!”祁禛之一惊,一个箭步飞冲上前接住了差点砸在地上的人,又小心翼翼避开他肋间和胸腹前的伤,把人重新安顿在榻上。 “多谢。”傅徵虽没什么精神,却很有礼貌。 只是这礼貌让祁禛之顿时火冒三丈。 而傅徵病中迟钝,亦或者是他压根没有看出祁禛之在生气,于是这个很礼貌的人问道:“之前我托香喜将画月送给君侯,不知君侯有没有收到?” 祁禛之看着他瘦骨伶仃、面无血色的模样,藏在袖笼里的指尖忍不住狠狠掐上了掌心:“将军的东西,为什么要白白送给别人?” 傅徵看上去有些失落,他说:“原就是给君侯的,当初在天奎时,君侯不是收下了吗?现在不愿意要,难道是因为……” “没有什么因为!”祁禛之憋着气道,“那是你的东西。” 傅徵慢慢垂下了眼睛,仿佛是早有预料一般:“我也猜到了君侯大概不愿收,只是画月做工精细,若放在库房里生灰,未免有些可惜了。” 祁禛之瞪着他,不知自己不愿收的原因,和傅徵心里想的,到底是不是一个。 可是现在他没法问,因为傅徵话说得多了,开始咳嗽起来,他强撑出的精气神很快耗尽,人又变得昏昏欲睡了。 祁敬明放下帘子,又把祁禛之推出房门。姐弟俩站在连廊中,默默地看着彼此。 直到小厮前来送药,才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此后几天,祁禛之来的次数不多。一面是因他一见傅徵就忍不住生闷气,又不得在那人面前发作,一面又因朝廷事务着实繁多,刚登基的小皇帝隔三差五哭闹着要见傅徵,新晋的威远侯应接不暇,能躲在家里享清闲的时间实在没有。 而每日等祁禛之抽出空来时,傅徵也早已睡下,他只能坐在一旁,看着那人的睡颜,兀自反省与斟酌。 直到初冬时的某一天,祁禛之又从白银处得知了傅徵准备离开的消息。 他才从太极宫回来,手上的马鞭还没放下,就见白银蹭到自己身边,小声说:“今早将军又说想回天奎呢,他见外面下了雪,说路上不好走,又怕自己等不到来年开春。” 祁禛之一听这话就皱眉,他丢下马鞭,直冲着傅徵住下的那间厢房奔去。 可等到了门口,祁二郎又止住了脚步,他先是想敲门,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傅徵,后又想令小厮进去通报,但又自觉自己享不得那样大的排场。 他左思右想,左摇右摆,左顾右盼,而正当这千难万难的游移之时,房门竟从里面打开了。 第205章 “君侯?”傅徵扶门而立,在看到祁禛之的那一瞬,脸上闪过了一刹惊讶。 祁禛之背着手,正在低头苦思,突然一头撞上傅徵,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随后又忘到了九霄云外去。 “你,你看起来好些了。”年轻的君侯讲了句废话。 傅徵的脸色仍很苍白,只是精神稍佳,不似前段时间那般虚弱了。他听到这话,温和地笑了一下:“多谢君侯的照料,我确实好多了。” 可祁禛之看着他没什么力气的笑容,心里又想起之前白银曾偷偷告诉过他,说傅徵时常食不下咽,低烧连绵,咳了血也不会给下人或是祁敬明说。 祁禛之一阵烦躁。 “今日君侯回来得早。”傅徵往里迎了迎,“外面冷,不要站在风口上。” 祁禛之硬着头皮,抬腿跨过门槛,进了屋。 在他来之前,侯府的小厮正在准备晌午的饭菜。 屋里被暖炉烘得热气熏熏,安神香的味道浓重,和午时的饭菜香气混合在一起,倒叫本来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祁禛之失了胃口。 傅徵倒是很高兴能见到他,坐在桌边又是为他盛饭,又是为他添汤,但祁禛之直觉,傅徵如此殷勤绝不是因为与自己冰释前嫌,重修旧好了。 “白银说你想回天奎?”等那人坐下,祁禛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傅徵一怔,他自己还没挑明心思,祁禛之就先把他的心里话讲出来了,因此,这时也只好承认道:“我已经好多了,之前多谢君侯相救,但如今也不好再赖在君侯府上不走。” 祁禛之拽过傅徵的手腕,就要为他把脉。 傅徵试图往回躲,可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哪里挣得过祁禛之?只得叫人扣在桌边,狠狠按住。 “君侯……” “不要叫我君侯。”祁禛之冷着脸说道。 傅徵哑然,他张了张嘴,有些迷茫:“那我应当如何称呼?大家不是都管你叫君侯吗?” 祁禛之把想说的话在心里翻滚了三遍,最后放缓了语气,和声道:“我不想听你叫我君侯。” 傅徵怔怔地看着他:“可是,你也不许我叫你仲佑。” 祁禛之按着傅徵的指尖一僵,神色间闪过一瞬愕然,他倏地收回了手,想从千头万绪中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不过,傅徵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安慰或是宽抚,这人飞快从方才的低沉中抽身,又笑了起来:“称呼而已,都是虚物。祁二公子,今早我问过我师娘了,她愿意与我一同回天奎。” 祁禛之当机立断:“不行。” “为什么?” “北塞战事未定,金央残部还在负隅顽抗,你现在北上,不安全。”他冠冕堂皇地回答。 傅徵有些委屈:“可若等战事平稳下来,那须得再过好几个月。” “那就再过好几个月。”祁禛之丝毫不肯松口。 傅徵沉默了,过了半晌,他拉住祁禛之的袖笼,轻声说:“祁二公子,算我……求你了。” 祁禛之一震,没料到“求你”这两个竟能从傅徵的嘴里说出。他错愕地看着面前坦然又坦荡的人,一时心乱如麻。 而正巧这时,外面有小厮来报,说宫里传来消息,小皇帝谢崇又在哭闹着要见傅徵了。 第81章 是我咎由自取 谢崇不喜欢祁禛之,在祁禛之第一次与这个小皇帝面对面时,就觉察到了。 或许这世上还真有父子连心一说,尽管谢悬对他这个小儿子算不上关切,但作为“杀父仇人”,祁禛之似乎永远也得不到新帝的信任。 而当这个对他没有任何好感的新帝得知傅徵被他“圈禁”在家里时,隔三差五,就要哭闹上一回,并要求出宫去见傅徵。 来到侯府传圣旨的内侍头一回面对面地见到傅将军,他觑了一眼那人瓷白的面庞,小声说道:“陛下在宫里不肯用饭,定要在今天见将军您一面。” 祁禛之油盐不进:“将军病着,外面又下了大雪,出不了门,陛下若是体恤臣子,就让将军把病养好再说。” 他已经用这个理由搪塞了数次,谢崇虽然年纪不大,但却不是个笨蛋,哪怕是听身边人吹的耳边风都能得知,傅徵如今在京中已近乎是众矢之的。 ——那祁禛之这人强行扣下他,任谁看,都是别有用心。 毕竟,前任大司马大将军,四境兵马总帅,傅徵傅召元,可是大兴国之利器四象营中最得军心的人,有他在,大兴四面强敌谁敢像谢裴一样不要命地南下进犯? 而祁禛之,这个如今手握虎符军印的人,扣着前任主帅,到底是何用心? 不管是何用心,反正绝不会是因为祁禛之爱慕傅徵。 “祁二公子为何不让我进宫面见陛下?”傅徵也很不解,“我现在不过是一介草民,陛下想见我,那我就去见好了。” 祁禛之气道:“现在外面下着大雪,天这样冷,你身子还没好,何必出去吹风受苦?” 这话是他肺腑之言,但叫旁人听来就是冠冕堂皇的托词了。 人家皇帝再小,那也是皇帝,你祁禛之再大,也不过是个君侯,皇帝要见傅徵,难道你能拦着不许见吗? 傅徵皱起了眉:“祁二公子,我说了,我已不是四象营的统帅,我也没有……” “这和你是不是四象营的统帅有什么关系?”祁禛之大为不解,他看了看傅徵面前分毫没动的饭菜,“大中午的,你连饭都没吃一口,就要跑去宫里去见皇帝,这又是何苦?” 第206章 傅徵看着他,不说话。 祁禛之只得和声道:“等你再好些了,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傅徵垂下双眼,盯着盘中的饭菜,轻声道:“之前答应过陛下,出京前一定会再去拜别,如今一拖这么久,陛下肯定等急了,也肯定在埋怨我食言。” 祁禛之心下一阵烦躁,他本想说这和食不食言有什么关系,但旋即,这个方才一直在劝阻傅徵不要进宫的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跟傅徵压根就没想到一个点上去。 雪下得大又如何?没吃饭又如何?这不都是你祁仲佑用来推脱的虚情假意吗?这不都是你拿着虎符军印来防人居心叵测的方式吗? 祁禛之想要解释,但此时的他明白,不论自己如何解释,傅徵都不会相信。 因为,他在这人的眼中,早已没有了任何信誉。 正如当初他帮孟寰写奏疏,那大概是傅徵最后一次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了。而现在的一切,都是祁禛之咎由自取,都是这个当初踩着傅徵往上爬的人应得的报应。 天道就是这样好轮回。 “好歹把饭吃了吧。”祁禛之好言劝道,“把饭吃了,下午我送你入宫觐见陛下。” 傅徵捧着碗,纹丝不动。 “召元,昨日白银说你不喜欢京梁的饭菜,我专程找了个北塞来的厨子……” “祁二公子,”傅徵忽然打断了祁禛之的温声细语,“其实,你不必这样哄着我,虎符军印是我劝陛下给你的,一来因你兵法素养极高,当初我教你的东西一点就通,二来也因你兄长在军中历练数载,积威甚重,四象营本就该归于他手,所以不论你对我如何,虎符军印我都会稳当当地交给你。况且我也时日无多,等日后我死了,四象营定会安安生生地归服在你麾下。” 祁禛之张了张嘴,被傅徵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他该怎么解释,他要直接否认吗?傅徵会相信吗? 祁禛之不知道,他只能苍白无力地回答:“召元,我不是那个意思。” “祁二公子愿意如何就如何,只是我本就是个将死之人,祁二公子何必与我过不去呢?”傅徵又说。 祁禛之实在耐不住了,他脱口道:“就算你怨我,也不必时时刻刻把‘死’挂在嘴上,召元,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完,他又自暴自弃道:“罢了罢了,你非要进宫去见陛下,那就去,但不论如何,你现在这个样子,绝不能上路回天奎。等开春了,你好些了,四象营拔营时,我带着你一起回,可好?” 傅徵静静地坐着,不知是在研究桌上的碗筷,还是在思考祁禛之的话到底有几分可行性。 祁禛之沉了口气,命令白银道:“去备车,我陪傅将军一起入宫。” 白银忙不迭地走了,傅徵也终于愿意开口对他说话了,只见这人起身,向祁禛之一拱手:“多谢祁二公子。” 祁禛之只有气结。 傅徵这人不知是天生钝感还是过于听话,祁禛之不许他叫自己“君侯”,他还就真的不叫“君侯”,改口换回了“祁二公子”。不止如此,他甚至还深深地记得,祁禛之当初在天奎城里对他说的每一句伤人话,并将其奉为圭臬,时刻牢记于心。 而祁禛之该怎么说呢?说自己那时气急发癫,说自己那时受了歹人蒙骗? 这怕是统统行不通。 因为,傅徵看似很好哄,一碗小馄饨一个驴肉火烧就能让他眉开眼笑,但实际上,傅徵又相当难哄,只要是他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而且,更重要的是,当初在天奎时,傅徵满心满眼都是他祁二公子,自然祁二公子哪里都是好的。可现在呢?祁禛之忽然觉得,自己在傅徵那里,似乎和随着大江东流的谢青极也没什么区别。 无比苦闷的祁二郎坐在马车上,看着傅徵第三次摘下了自己为他披上的狐裘。 “我不冷。”傅徵认真道。 祁禛之去摸他手:“可是你身上凉得像个冰块。” “冷一些人会精神点。”傅徵回答。 祁禛之皱起眉,他本想说,现在又不是在军中,你也不是四境总帅了,何必时时刻刻保持清醒? 但话到嘴边,祁禛之意识到傅徵一定会误解他的本意,只好作罢不讲。 可傅徵却自己说道:“不过我现在也不需要日日行军打仗了,就算是被冻得精神抖擞也没什么用处,只不过是从前向来如此,我已习惯了而已。” 祁禛之叹了口气,认命地再次为他披上狐裘:“南边阴冷,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 傅徵没再推辞,任由祁禛之凑近。 而就在这彼此相距不到半尺的时刻,傅徵身上那股令祁禛之无比熟悉的丹霜奇香忽地钻进了他的鼻腔,叫毫无防备的人扑了一脸这清苦的味道。 祁禛之倏地一颤,原本就有愧的心魂一下子被傅徵勾了过去。 而也正是这动摇的瞬间,叫祁禛之思绪一晃,蓦然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在某个雪夜醉酒后遇到的那个人。 “召元?”他神使鬼差地叫道。 傅徵正低着头等着祁二郎为自己拉上系带,忽而听到这人唤自己的表字,不由抬起眼去瞧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祁禛之口舌发干,胸口一阵轻悸,他喃喃道:“那一夜,难道是……” 第207章 嘭!马车突然一刹,打断了祁禛之即将说出口的话。 “二哥,将军!”被甩进了雪地里的白银顶着脑门上的大包和半身雪泥爬上车,掀开了里间的轿帘,“前面大雪压塌了商户的窝棚,出桐香坊的路被堵住了,马车可能过不去。” 祁禛之一手护着差点栽下坐榻的傅徵,一手撑着轿帘:“要等多久?” 白银怯怯地答:“可能得一、两个时辰呢。” 这条路直通宫门,而因下雪,大道湿滑泥泞,以致前面窝棚横挡,后面马车拥堵。除了下车步行,别无他法。 傅徵拨开了祁禛之的手,顺理成章道:“那就走过去好了。” 祁禛之一把拽住了他:“地上都是半化的雪泥,如何走过去?” 傅徵只觉得奇怪:“雪泥怎么不能走了?” “打湿了衣服会着凉的。”祁禛之气道。 傅徵皱眉:“可若在此等上一、两个时辰,天都要黑了,还如何进宫?到时候宫门落锁,难道你我要在里面住上一宿吗?” 说着话,他甩开了祁禛之的手,越过白银,直接下车踩在了半是泥半是冰和雪的路面上。 祁禛之抓起手炉,把挡在门前的白银拨开,快步追上了傅徵。 “拿着。”他把手炉塞到了傅徵的怀里。 傅徵一怔,可还没等他捧稳手炉,整个身子就忽地被人凌空抱了起来,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搂住了祁禛之的肩膀。 祁二郎人高马大,一双能提枪上战场的臂膀稳稳当当地抱着傅徵——比那白银赶得马车还要牢靠。 傅徵靠在他怀里,小声说:“我能自己走。” 祁禛之沉着脸,一言不发。 傅徵叹了口气,说道:“祁二公子,我知你不愿我入宫去见陛下,但等来日我回了天奎,还能见谁呢?况且,之前我在京梁时,陛下常常围在我身边宽慰我,他是个好孩子……” “当年谢寒衣也是好孩子。”祁禛之接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傅徵却难得心领神会,他笑了一下,说:“寒衣是我和谢青极教出来的,长歪了怪我们俩,但陛下可不是我和谢青极教出来的。” “小孩子而已,将来如何谁知道?”祁禛之冷冷道,“等日后他长大了,哪天见你不顺心,没准连你祖宗十八代都要给扬成灰。” 傅徵轻轻地拍了一把祁禛之的肩膀:“可不能背后这样非议陛下。” 祁禛之心里觉得好笑,毕竟傅徵这背后不知骂过谢青极多少次的人居然也有脸面来教育自己,但此时祁二郎还是诺诺连声:“是是是,师父教训得是。” 傅徵立刻回道:“我不是你师父。” 祁禛之耍起赖来:“我说你是你就是,以后我只喊你师父,不叫你傅召元傅将军傅大司马了。” 说完,他一弯腰,把傅徵放在了宫门前的石狮子座上,转身把腰牌丢给了守城的禁卫:“去,让内侍抬顶轿子来。” 傅徵本想说自己走着进去就好,可话到嘴边,他又知趣地咽了回去——祁禛之正在绷着脸瞪他。 傅徵无奈地说:“之前在天奎时,你脾气比现在好太多了,怎么这才半年不见,就成了个炮仗呢?” 祁禛之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傅徵又说:“脾气太差是管不了兵,治不了军的,你看孟伯宇,也是个炮仗,手下人谁信服他?” 祁禛之不悦:“你拿孟伯宇和我比?” 傅徵见这人看样子又要生气,立刻噤了声。 祁禛之赶紧道:“孟伯宇就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难道在师父你眼中,我和孟伯宇一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吗?” 傅徵听了这话,竟笑了一下:“有什么不同呢?你和孟伯宇都是我教出来的,只是一个成功,一个失败罢了。” 祁禛之精准地把自己定位为“成功”的那个,顿时扬起了眉梢。 可就听傅徵下句话紧接着道:“毕竟,再怎么样,孟伯宇也不会像你方才那样对我,叫满大街的人看笑话。” 祁禛之的脸又瞬间垮了下去。 他抱着傅徵一路走来,在一九寒天热出了一身汗,可在傅徵看来,这却是因为自己故意要让满大街的人看热闹,所以才这么做的。 短短半天时间内,祁禛之第不知多少回,再次感到郁结于胸。 他看着傅徵那张平静、淡然,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没什么兴趣的模样,忽然心底升起了一个不好的预感,这个不好的预感让祁二郎忍不住问道:“召元,就算我拦着你,你也一定要回天奎,对吗?” 傅徵看向祁禛之。 “就算我把你关在屋里,就算我跪下来求你,你也不会留下,对吗?”祁禛之一句一顿道。 傅徵眨了眨眼睛,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没有因祁禛之的话起一丝一毫的波澜,他说:“我不想死在京梁。” 这几个字狠狠地敲在了祁禛之的心上,让他一时甚至有些喘不过气,而也正是这几个字,让祁禛之清晰地意识到,傅徵的心里,早已没有了他。 他没有办法再徒劳地去说,我不会让你死,我一定要救你,因为傅徵不在乎,他也没有办法搜肠刮肚地寻找一句能为自己开脱的说辞,因为傅徵不在乎。 他不在乎自己的道歉,也不在乎自己爱不爱他,他只想死得离京梁远一些,离家乡近一些而已。 第208章 这不是大将军傅徵的愿望,这是屠户傅小五的愿望。 而祁禛之,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傅小五。 -------------------- 给下本打个广告~ 前世今生,穿越重生,万人迷狐狸精最擅长杀夫证道(?)男主,《日落长明天》cp1621063 第82章 礼貌的人 在外人面前,谢崇总是学着端庄持重,这小孩大多数时候不苟言笑,少数时候在拿腔作调,当然,他的拿腔作调也是祁禛之讨厌他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尤其是此刻,当傅徵步入飞霜殿准备下拜时,原本坐在中阁的小孩立刻跑了下来,准备飞扑进傅徵的怀里。可在他看到祁禛之后,又生生止住了步伐。 “威远侯。”这不足八岁的小孩板着脸叫道。 祁禛之面无表情地跪下行礼,向上一拱手:“臣参见陛下。” 谢崇拉着傅徵的手,不许他拜:“朕只传了傅将军一人,威远侯为何也跟着来了?” 祁禛之心中叫苦不迭,正欲回答,傅徵却抢先着开口了:“臣寄住在威远侯家中,出行多有不便,威远侯特地劳动了自家车马,送臣入宫。” 谢崇并不乐意自己和傅徵说话时祁禛之立在一边,他命令道:“既如此,威远侯可以退下了。” 祁禛之扫了傅徵一眼,发现这人丝毫没有要劝陛下留下自己的意思,顿时脸一垮,告退道:“臣在殿外等候。” 说罢,他就看小皇帝紧紧拉着傅徵的手,把人领进了后面的寝殿。 “威远侯?”这时,见祁禛之仍站着不动的香喜走上前,笑着请道,“君侯来这边歇息吧。” 其实,谢崇闹着要见傅徵也并无大事。他先是拉着这人看了半晌,随后小脸一沉:“威远侯日日圈禁着将军,将军看着瘦了不少。” 傅徵笑了笑:“是臣自己一直病着没好,怨不得别人。” 谢崇盯着他,嘴角渐渐向下撇去:“你真的要离京吗?” 傅徵回答:“陛下都已准了臣辞官回乡,臣自然要离京。” “那若是朕收回成命呢?”谢崇叫道,“若是,若是朕不许你走了呢?” 傅徵失笑:“陛下金口玉言,岂能在臣面前出尔反尔?将来传出去了,可是要让群臣们看笑话吗?” “可是,可是……”谢崇眼微红,“可是,朕还想像以前在行宫时那样,由你日日看着朕读书识字,给朕讲宫外面的趣闻。” 傅徵无声地叹了口气:“臣身子不好,怕是担不了这样的重任。” 谢崇拽着傅徵的手,竟有些想掉泪。 “陛下,”傅徵轻声叫道,“聚散终有时,或许……来日等陛下长大成人,御驾巡边之际,臣还能有机会一睹陛下的风采呢。” 谢崇仰起头,望向傅徵:“真的吗?” 傅徵笑着答:“真的。” 谢崇慢慢地收起了眼泪:“你也金口玉言,不许出尔反尔!” 傅徵的目光闪了闪,最终点头道:“臣不会的。” 而正在两人这面对面说“悄悄话”的时候,外面忽有急报送入飞霜殿,称是北塞来的消息。 傅徵心下一顿,忙带着皇帝起身,他刚一踏出寝殿,就见祁禛之手上拿着卷信筒,脸上神色颇有些凝重。 “北塞有何事?”谢崇问道。 祁禛之双手奉上了这封长信:“急报乃孟少帅所写,是有关高车部族之事。” “高车?”谢崇懵懵懂懂,“高车不是已经被四象营赶出了京师吗?难道,难道冠玉郡还未被收复?” “并非是我朝军务,”祁禛之看了一眼傅徵,上前道,“孟少帅称,十五日前,胡漠铁骑突然南下,却在哨城处失去了踪迹,紧接着,如尼山下有消息传出,称贺兰铁铮取了金磐宫。” 立在一侧的傅徵微微一惊:“贺兰铁铮取了金磐宫?他带着胡漠人攻下了金央?” “正是。”祁禛之说道,“如今,留在如尼山下的金央部族有一小半投降了胡漠,还有一大半逃去了高车王都。眼下,高车的主力大部分困于冠玉境内,还有一小部分残兵被孟少帅从北翟赶走,但都不成气候。依臣看,贺兰铁铮应当是早就料到了高车人的南下之举,故意趁此机会,转攻金央的。” 谢崇年纪不大,书虽读过但却不精,朝堂政事也只能算是粗略通晓,因此当他听到祁禛之的这席话后,第一反应是:“不过是外族蛮子之间的争斗,与我朝有何关系?” 祁禛之立刻解释道:“陛下,那贺兰铁铮之前一直自诩高车神女罗日玛与北卫皇帝的后裔,但却始终未能得到金磐宫的认可。他野心勃勃,早已不甘于让草原臣服自己,若有机会,他是定要在高车四十八部处一雪前耻,并依仗着自己在胡漠的威名,招展慕容家的大旗,为那些个亡国奴招魂引路的。” 谢崇听得一知半解。 傅徵在一旁说道:“陛下,先帝还在时,胡漠人就屡次三番南下进犯我朝,先帝本想师出有名,一劳永逸拿下胡漠,但谁知高车突然发难,阻挡了四象营北上发兵的步伐。现如今,胡漠人正赶在了我朝与高车两败俱伤时,偷袭雪原,掌控四十八部,坐收渔翁之利。眼下,他们已经拿下了金央,怕是下一步就要进犯我大兴北关了。” 谢崇刚刚登基,京梁外也刚刚打过一场惨战,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国朝将定时,可却没料到,这竟会是一场更大的波澜开始时。 第209章 谢青极自认天命所归,可他死了,乱世却愈演愈烈。 “那,那怎么办?”谢崇一把抓住了傅徵的手,“眼下四象营可有余力迎战?” 傅徵看了看沉默不言的祁禛之,俯身道:“陛下,四象营在北塞被困滦镇时就已折损了不少,京师保卫一战虽伤亡不多,但也需休整喘息。更何况,现在在北边的只有被金央打得残破不堪的二十四府和孟少帅手下的几千人,倘若胡漠在此时南下,我等怕是……” 怕是连京师都要保卫不住了。 祁禛之深吸了一口气,把愤懑之情压在了心底。 谢崇顿时慌了,他忍不住问道:“那,那我们难道要就此投降吗?朕不许我大兴不战而退!” 傅徵轻叹一声,安慰谢崇道:“陛下放心,总有解决之法的。” 这日出了宫,在回府的马车上,祁禛之忽然说道:“大概再过几日,我就得领着四象营回北边了。孟少帅一个人在那里,我总觉得会出问题。不过好在是他还能送来急报,想必眼下情形尚有应对的余力。只是,万一慕容子吟突然……” 祁禛之大概是不愿畅想最坏的情况,于是住了嘴,转而道:“可能等不到过完年,也等不到开春了,慕容子吟绝不是那等有耐心的人,况且我还偷走了他的格布日格。所以,这几日四象营恐怕就得动身了。” 傅徵眼睫轻轻一动,他抬起头,看向祁禛之。 “如果,我是说如果,”祁禛之顿了顿,“如果顺利启程,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傅徵没说话。 “毕竟,如果慕容子吟那人要打,整个北塞就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到时候别说天奎了,就是总塞都保不住。你一定要回去的话,待在四象营里总归会好些。”祁禛之低声说道。 傅徵笑了一下,垂下了双眼:“慕容子吟或许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进犯北塞,他有他自己的盘算。” 祁禛之眉心微蹙:“什么盘算?” 傅徵又不说话了。 正巧这时,侯府后门到了,祁禛之见地上满是雪泥,又要去抱傅徵,却被傅徵一手挥开了。 “我腿又没断,你抱来抱去的做什么?”他不解道。 祁禛之本想说当初在总塞的烽火燧上,明明是你要扑在我怀里的,可这次和上次一样,祁二郎不得不欲言又止,把想说的话、想叹的气一并咽回嗓子眼。 他默默跟在傅徵身后托住了那人的手臂:“白银那小子跑哪儿去了?也不知来扶着点,小心地上滑。” 傅徵“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提起了祁禛之披在他身上的狐裘:“你这狐毛里子这么贵重,可不要弄脏了。” 祁禛之刚想说,弄脏便弄脏,那玩意儿再贵重也比不得你,但正当他想要开口时,忽然觉得后颈一凉,紧接着,身后好似要闪过一道阴森森的冷风。 “小心!”祁禛之倏地一惊,身体已比脑子率先反应了过来。 他一把揽过傅徵的腰,将人推向自己身后。随后,眼疾手快的祁禛之“嗖”的一下拽出了腰间横挂的匕首,挡在了自己身前。 只听“当啷”一声,一支短箭撞在了刀刃上。 “有刺客!”祁禛之高声喊道。 威远侯府中有家将匆匆赶到,举着火把在两人周侧回护成环,四面警戒。 傅徵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他牢牢地抓着祁禛之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脸色也变得煞白。 众人等了许久,也不见那放暗箭的人出现,这时,白银匆匆赶来,称自己方才是去马厩里放绳了。 祁禛之松了口气,回身去看傅徵受没受伤。 “血!”白银眼尖,一下子瞧到了傅徵掌心沾上的那片猩红,他叫道,“将军你手上有血!” 祁禛之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一把抓过傅徵手腕,仔细检查了起来。 傅徵微微皱眉:“这不是我的血……” “不是你的血是谁的……” 傅徵拉住了祁禛之的胳膊:“祁二公子,是你受伤了。” 直到这时,祁禛之方才觉得自己的左臂隐隐作痛,他扯开袖子一看,确实,是刚刚那支短箭划破了他的手腕。 “快去请祁大夫人来。”傅徵忙对白银道。 “请什么祁大夫人,”祁禛之甩了甩手,“划得不深,小伤而已。” 他话说完,又去看傅徵的脸色,果真,这人正紧锁着眉头,满脸忧心地盯着自己,顿时间,祁二郎觉得这一箭伤得真值,他甚至在想,怎么没直接把自己肋骨打断呢? “二哥,还是请祁大夫人来瞧瞧吧,万一那箭上有什么毒呢?”白银也忧心忡忡道。 祁禛之刚想骂他乌鸦嘴,可转念一想傅徵那担忧的眼神,立刻不逞英雄,应了下来:“说得是说得是,速速请祁大夫人,我正觉这伤疼得厉害。” 傅徵貌似立刻信了他:“什么?难道那箭上真的有毒?若是有毒,怕是等不得祁大夫人了,现在就得赶紧把这条手臂砍下来才是。” “砍,砍下来?”祁禛之大惊失色,他捂住伤口,“怎么这般严重,还要截肢?” 傅徵一本正经地看向他:“不是祁二公子说疼得厉害吗?” 祁禛之张了张嘴,默默放下袖口。 事实证明,那只是一道暗箭而已,没有毒,也不需要截肢。祁敬明飞速一瞧,飞速把伤一裹,皮糙肉厚的祁二郎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第210章 只不过,这原本想在傅徵面前装腔作势的人面上有些过不去。 他坐在灯下,用余光去看身旁正在研究那支短箭的傅徵,小声说道:“召元,你都不来关心关心我。” 傅徵拎着箭矢上的短羽,逐个观看,他心不在焉地回道:“你说什么?” 祁禛之叹了口气:“召元,你当真没在恨我吗?” 傅徵茫然:“你方才救了我,我为何要恨你?” 祁禛之看着他,许久没说话。 傅徵又笑了:“而且祁二公子还许我回天奎,我怎么会恨你呢?” 祁禛之的嘴唇嗫动了几下,终是没开口,转而问道:“这短箭,你研究出什么了吗?” 傅徵摇头:“很普遍的形制,在军中和民间都常见。” “那你研究出射箭的人为何要杀我了吗?”祁禛之又问。 傅徵眨了眨眼睛,轻声说:“也或许,射箭之人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来杀我的。” 祁禛之一滞,缓缓变了脸色。 也对,如今想让祁禛之死的人不多,但想让傅徵死的人可不少。他是谢悬留下的臣党,是曾经被谢悬扶植起来用以抗衡世家大族的工具,现在他没了兵权,杀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更何况,傅徵仍在京中,不在他根基深厚的北塞。 祁禛之猛地站起身,说道:“召元,我要带你回北边,咱们明日就动身。” 傅徵一愣:“为何又如此着急?” 祁禛之的眼神轻轻一颤,他握住了傅徵的肩膀,认真说:“召元,不管过去如何,日后我都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伤了。” 傅徵看着他,神色温柔平和,藏在眼中的一汪春水好似和当初在那座破观子里时一样饱含爱意,但随后,祁禛之就听他礼貌地说:“多谢祁二公子。” -------------------- 大概十来章之内完结! 第83章 归家 四象营匆匆起行,出京那日谢崇登上正德门为出征的将士们送行。 走之前,他拉着傅徵的手,用那稚气未脱的声音郑重说道:“你等,等再过两年,朕去天奎看你。” 站在一旁听到这话的祁禛之眼皮一跳,不由看向傅徵。 傅徵倒是一脸平和,似乎这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他笑了笑,俯下身向谢崇拱手道:“好,臣在天奎等您。” 地上雪泥未化,越往北走,天气便越冷,等到行至同州百龙渡口时,江面已结上了一层厚厚的浮冰。 傅徵站在码头上,突然起了玩心,要让白银抓着自己去江上走一走。 祁禛之本在后面安排兵船靠岸与四象营驻扎一事,忽地听到前面传来嬉闹声,一转头,就见那不靠谱的两人竟顺着码头下到了江面上,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可再怎么火冒三丈,祁二郎也不敢当着傅徵的面发火,他只能咬着后槽牙,半推半就地把两人从底下拎到地上,然后再狠狠地瞪一眼白银,让他自己体会。 傅徵却高兴得很,他被迫裹着厚实的狐裘,但仍相当敏捷地抓起地上那已不是雪泥而是雪沙的老雪,丢向站在车边,背对着大家的闻简。 刚卸了京畿三卫左将军一职的闻简被吓了一跳,以为敌军来犯,差点要抽刀出鞘。 祁禛之不悦道:“你为何不丢我?” 傅徵满脸写着不解:“我丢你做什么?” “我站得离你更近,你凭什么丢他不丢我?”祁禛之皱着眉道。 傅徵不知这人又在生哪门子气,他迷茫地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话:“闻将军脾气更好些。” ——意思是你脾气不好。 祁禛之看向闻简,闻简嘴角一抽,忽然觉得他新来的这位顶头上司比喜怒无常的孟少帅还难伺候。 傅徵拉了拉祁禛之的衣袖,小声道:“是我的错,好了吧,以后我不下江,也不乱打雪仗了。” 祁禛之气道:“你有什么错?都是我的错。” 傅徵张了张嘴,着实有些把握不住这人的奇思妙想。 “将军,”白银赶紧说道,“外面冷,咱们还是赶紧进驿舍里面暖和暖和吧。” 说完,这颇有眼力劲的人拉着傅徵离开了他那宛如炮仗筒的二哥。 见人都走了,闻简笑呵呵地来到了祁禛之身边:“君侯,其实傅将军心思挺深的,有些话,你不和他讲明,他一般就装不懂。” 祁禛之掀开眼皮瞧闻简:“是吗?” 闻简拉过祁禛之,煞有介事道:“别看傅将军这人直来直去,向来有一就是一,其实啊,他相当讲究含蓄和迂回婉转。” 祁禛之不以为然:“我怎么没见过他迂回婉转呢?” 闻简一抬眉:“君侯,实话给你讲,傅将军的迂回婉转主要表现在他装聋作哑和假装没听懂上。” 祁禛之缓缓正色:“装傻?” 闻简“啧”了一声,对祁禛之的悟性表达了赞赏:“除却军务大事,傅将军一般只听自己想听的,至于他不想听的,一般都会当做无事发生。” 祁禛之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闻简此人的分析竟有几分道理,于是不由问道:“可但凡是我说的话,他都装聋作哑,那我该怎么办?” 这倒是给闻简出了个大难题,他看着祁禛之,有些狐疑道:“难道……是君侯你自己的问题?” 祁禛之表情一垮,顿觉今天之内都不想再与闻简多说一句话了。 第211章 可闻简偏偏这个时候不长眼色,他非常执着地凑到祁禛之近前,问道:“君侯,傅将军那样好脾气的人,你是如何得罪了他的?过去孟少帅日日在他面前拿腔作调,他都没生过气,怎的会专门跟君侯你过不去?” 祁禛之冷着脸不说话。 “就算是打了败仗,傅将军也顶多责罚几下,更何况,君侯你可是傅将军亲自指定的能接手四象营的人。”闻简一面拍自己最擅长的马屁,一面露出大为不解的神色。 祁禛之却忽然从这话中找到了突破口,他自言自语道:“是啊,我是召元指定的人,他应当是一直念着我的。不仅念着我,他还记着我当初跟在他身边学到了怎样的用兵之法,记着我兄长和我的冤屈……他心里肯定有我。” 闻简听了这话,不住为祁禛之这一通逻辑而咋舌,他想了想,最后折中道:“所以,君侯放心,你肯定是有机会的。” 说完,他不等祁禛之反应过来,就先一步溜回营中,安排军务去了。 等闻简走了,祁禛之方才一愣:“机会?什么机会?” 傅徵上次来同州百龙渡口,还是夏初被谢悬挟着回京时。那会儿的他抱着自己再也见不到天奎的念头,心如死灰地坐上了南下的官船。 而眼下呢?他竟故地重游了。 这个被祁敬明认定寿命也不过还有几个月的人突然多了无限的好心情,他趴在驿舍小楼临江一侧的窗台上,支着头,兴致勃勃地望着对岸那被莽莽白雪所覆盖的群山。 “召元!”这时,刚从闻简处获得了一篓子信心的祁禛之已重振旗鼓,他推开傅徵的房门,欣喜道,“我听说,这百龙山上有座出了名的道观,今日下午四象营要在此处休整,明日一早才能起行,我们不如去……” “不去。”不等祁禛之把话说完,傅徵就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祁禛之脸上的笑容一僵。 祁敬明正坐在窗下的小几后煮茶,她看了一眼自家二弟,无声地叹了口气:“外面雪大,山上路滑,还是在屋里好好待着吧。” 祁禛之悻悻接道:“长姐说得是。” 他哪里清楚,傅徵说不去,是因上次与他一起上山的人是谢悬,而祁二郎只当这是傅徵懒得搭理自己的缘故。 尤其,在这时,傅徵还恰到好处地问了一句:“祁二公子还有事吗?为何站在那里不动?” 祁禛之抬了抬嘴角,臊眉耷眼道:“无事,我去瞧瞧吴玉琢这会儿在忙些什么。” 看着自家二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祁敬明这才放下茶盏和蒲扇,轻声问道:“你真的不准备告诉他吗?” 傅徵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祁敬明拉过他的手,按在了腕脉上。 “祁大姑娘。”傅徵叫道。 祁敬明低垂着双眼,回答:“昨日行了一整天,你身子可还好?” 傅徵神色如常:“都好。” 祁敬明轻叹一声:“白银说你在车上时咳了很多血,他都把帕子拿到我面前了,你不必再瞒着我。” 傅徵缓缓抽回了手:“大概是之前吃了太多化骨丸的缘故,不妨事,也不要让旁人知道了,免得耽误行程。” 祁敬明皱起了眉:“你何苦一直瞒着仲佑?他对你那样上心……” “他对我,也不过是有那么一点点愧疚而已。”傅徵笑了一下,“还是不要让他为此烦恼了。等到了北塞,我留在天奎,他带四象营北上征战,或驻扎在塞外,或于各处轮防,等他知晓这事时,想必,我也没命供他来追究了。” 祁敬明的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傅徵看着她,认真道:“日后,他那样跳脱不羁的人,还得劳烦你这个做长姐的尽心照顾,不要叫他在战场上受了伤。” 祁敬明没出声,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是瞒着祁禛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日兴许是因在江上吹了风,又兴许是因昨日彻夜赶路走得太急,傅徵没到傍晚就又烧了起来。 得知此事的祁禛之匆匆从营中赶来,正见傅徵倚在白银怀里,把中午吃下的那点饭菜吐了个一干二净。 “召元?”他急声叫道。 傅徵半阖着眼睛,已有出气长进气短的征兆,哪里能听见祁禛之的这几声呼唤? 本在一侧熬药的祁敬明见此,飞快起身,在傅徵的胸前落了几针,勉强稳住了他岌岌可危的神智。 祁禛之拉着傅徵的手,心底忽然一阵慌张,他问道:“长姐,召元怎么又病了?昨日看着不还好好呢吗?” 祁敬明心说,那是你不知他始终就没好过,但祁敬明嘴上却不吭声,只低着头整理针袋。 “之前在京中时也是这样,可去年他身子分明没有这么差,病病好好的,总有好的时候。”祁禛之喃喃道,“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才好?” 白银小心翼翼地放下傅徵,让人平躺在榻上,又给他二哥让出了给傅徵喂药的位置。 “明日他大概是起不了身了,到时候仲佑你便带着四象营先走吧,我和玉琢留在这里。”祁敬明说道。 祁禛之下意识答:“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守着他。” 祁敬明敲了一把祁禛之的后脑勺:“你守着他做什么?你是大夫吗?就你那半吊子的医术,哪里能治得了他?况且现在你可是四境总帅,北塞战事当前,你不去速速支援孟少帅,留在这里守着一个病患像什么样子?” 第212章 祁禛之不说话了。 “有我呢,你放心,不会有事的。”祁敬明说道。 祁禛之仍旧沉默着。 “二郎……” “不行,”祁禛之不知从哪里觉出了傅徵就是要甩下他的用意,这人决绝道,“要么我不走,要么带上他一起走,如今冠玉境内金央残兵未绝,要是单留你们在此,我不放心。” 说完,他安排白银道:“去把傅将军乘的马车里铺上厚厚的褥子,四面轿帘换上能挡风的暖帐,车驾底下烧上炉子。” 白银看了一眼祁敬明,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傅徵,站着没动。 祁禛之厉色道:“怎么?是我使唤不动你了?” 这话一出,白银倏地一下跑走了。 祁敬明无奈道:“何必这样折腾?” “何必这样折腾?”祁禛之沉着脸,“谁知他醒了后,是不是要丢下我一人,跑去哪个深山老林里躲着,然后死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等我发现他了,人都化成灰了。” 祁敬明替傅徵拉了拉被子:“那你把人拴在自己身边,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祁禛之咬着牙,攥着傅徵的手。 “先帝也把他拴在自己身边,他可有爱上先帝?”祁敬明又说。 祁禛之蓦地站起身,一字一顿道:“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丢下他一个人了。” 第二日一早,尚在昏迷中的傅徵被祁禛之抱上了马车。 昨夜,这人仍嫌白银铺的褥子不够厚,又加了两层狐皮,这才安心地把人放在上面。 只是傅徵睡得不安稳,他倚在祁禛之怀里,紧锁着眉,时不时挣动几下。而他越挣动,祁禛之就抱得越紧,惹得傅徵忍不住窝在他胸口不停地闷咳。 “傅召元他何时睡过这么厚的褥子?”祁敬明埋怨道,“你再小心闷着他了。” 祁禛之微微委屈:“我怕这车晃得厉害,他睡着难受。” 祁敬明只得说:“傅召元睡惯了行军榻,向来不喜欢垫太厚的褥子,你以前跟在他身边那么久,难道连这事也不知道吗?” 祁禛之窘然。 他当然不知道,他不止不知道傅徵不睡太软的床榻,他还不知傅徵都有什么喜好——或许傅徵也曾向他提过两嘴,但那时的祁二郎听完就忘,哪里能一直记到现在? “把人放下吧。”祁敬明见他表情有异,也不再多说了,转头拿起了针袋,“我给他的旧伤活活血。” 祁禛之听话地把人平放在榻上,又替祁敬明解开了傅徵胸前的襟子。 祁敬明一面施针,一面去看祁禛之的脸色:“你可知,他肩上那处画戟留下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祁禛之摇头:“他没说过,我只知那是贺兰铁铮伤的。” “你没问过他?傅召元最爱给人讲这事了。”祁敬明奇道。 祁禛之抿了抿嘴。 他自然没问过,以前日日都能见到傅徵时,他只觉得这人整日围在自己身边烦得很,又怎么可能去关心那人的伤是如何留下的? 祁敬明见此,不由一笑:“那是四象营大胜胡漠那次,他与贺兰铁铮阵前对将,两人战了差不多三百回合未分出胜负,到最后,贺兰铁铮一个画戟捅烂了傅召元的肩膀,而傅召元则一剑撕开了贺兰铁铮的脸。” “贺兰铁铮的脸?”祁禛之一惊。 “傅召元告诉我,那人的脸本就是假的,是他儿时被胡漠人剥了皮后自己画上去的,但自从傅徵撕开了他画好的脸后,贺兰铁铮的血盆大口就再也合不拢了,于是,‘鬼将军’就变成了‘鬼将军’,从此以往再上战场,永远戴着一副巫觋魔面具。”祁敬明笑着说。 祁禛之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睡得无知无觉的傅徵,他低声道:“若我有机会能一睹他当年风采,那该有多好。” 祁敬明收起了银针,拍了拍自己那悔不当初的二弟:“其实……在我看来,你想做的事,现在去做,也不算太晚。” 第84章 求你对我好些 傅徵醒时觉得自己好似飘在海上。 他没有见过海,但是却能精准地感觉到,若是一个人飘在海上那定是自己现下这般感觉。 他试着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肩膀被人紧紧地箍着,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仿佛压了座小山似的。 而抱着他的祁禛之飞快察觉到了怀中的动静,不由惊喜叫道:“召元,你醒了!” 傅徵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睛。 “召元,”祁禛之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趴在傅徵的榻边,强挤出了一个笑容,“长姐说你今日大概会醒,没想到真的醒了。” 傅徵喉头干涩,说不出话来,胸前又像是埋了把刀,轻轻一动就痛得发紧。 祁禛之忙去扶他,又在这人的身后垫上褥子和靠枕,好让他能稍稍坐起身。 “喝点刚炖好的蜜糖水吧。”祁禛之端起碗,吹了吹浮在上面的热气,送到了傅徵的嘴边。 傅徵就着祁禛之的手抿了两口,终于能说得出话了。 “这里是……”他问道。 祁禛之放下碗,用帕子擦了擦傅徵唇边的水渍,回答:“我们已经到中庭了,你睡了整整四天。” 傅徵茫然:“四天?” 这时,祁敬明掀开门帘,走进了暖阁:“若是你今日再不醒,仲佑就要把‘庸医’这称号安在我头上了。” 第213章 傅徵咳了两声,仍旧觉得胸口疼得难忍。 祁敬明上前拨开祁禛之,从药箱中翻出了银针:“先忍一忍,你旧伤复发,淤血堵住了肺腑和心脉,我得为你疏通一下。” 说完,不等傅徵反应过来,祁敬明就已利落地扎下了三针。傅徵先是身子一僵,随后猛地呛出了一口黑血。 祁禛之赶忙用帕子去接。 他的动作相当熟练,似乎已经做过了很多次。于是,傅徵就见这原本事事都要人伺候的公子哥一手拿走染了血的帕子,一手又端来清水,为他漱口。 “好些了吗?”祁敬明问道。 傅徵点了点头,神色恹恹地靠在了枕上,看着祁禛之忙里忙外。 “你何必亲手做这些?”他问道,“叫个小厮来就行了。” 祁禛之不以为意:“我乐意在你身边待着。” 傅徵微微皱眉:“四象营中军务繁杂,你不去和闻简、高宽商讨北上御敌的事,作为主帅,整日围在我这里像什么样子?” “你怎知我没有去和他们商讨北上御敌的事?”祁禛之一本正经道,“我日日都是把四象营中一众军务安排妥当后才来照顾你的,你倒好,睁开眼还不到半刻钟,就要赶我走。” ——不过四天时间,祁二郎已练就了一副厚脸皮,他全然不顾傅徵的“装聋作哑”和“义正严词”,自己已然摆出了油盐不进的样子来。 傅徵还想再说什么,祁禛之就先一步打断了他:“饿不饿?火头这两日开小灶,包了小馄饨,我给你端一碗来?” 傅徵没胃口,他摇摇头:“不饿。” “你都睡了四天了,多少吃一点吧。”祁禛之凑到近前,觍着笑脸,“我让他们多放醋。” 说着话,见自家长姐离开的他又要去拉傅徵搭在床边的手,却被傅徵轻轻避开了。 “召元,”祁禛之最擅长死缠烂打,他不依不饶道,“你要是愿意吃一点,我今晚绝不来打扰你。” 傅徵被这人磨得没脾气,只好胡乱应下。 不一会,白银端上了煮好的小馄饨,还特地说道:“将军,我加了整整五大勺醋呢。” 祁禛之接过碗,理所当然地要喂他,傅徵却又避开了:“我自己来。” “你身上没劲,小心再打了碗。”祁禛之不肯,“来,张嘴就好。” 傅徵被这一连套的操作转晕了头,他皱着眉问道:“祁二公子,你有什么事要求我吗?” 祁禛之正在细心地撇去碗中的浮油,他对答如流道:“我是有事求你,你吃了这个馄饨,我就告诉你是什么事。” 傅徵半信半疑地含住了祁禛之递来的勺子,在他的瞩目中细嚼慢咽地吞下:“说吧。” 祁禛之立刻笑着道:“傅将军,我求你以后对我好一些,可以吗?” 傅徵忽然觉得方才咽下的馄饨有些噎得慌。 如今的傅徵很难说对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眷恋,他要做的事都已做完,要去的地方也即将抵达,而他的亲朋故友却皆已远去,无论如何,傅徵都想不出身边的什么人亦或是什么事值得让他留恋。 而祁禛之在与他谈以后,这个曾经对他轻浮地笑着说出那等狠心之言的人在与他谈以后。 傅徵莫名觉得想笑。 然后他便真的笑出了声。 祁禛之眨了眨眼睛,他故意问道:“召元,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傅徵依旧淡淡地笑着,却没说话。 “召元,”祁禛之叫道,“那你能不能……” “祁二公子,”没等祁禛之把自己的美好幻想说出,傅徵就将他心底燃起的小小火苗一手扼杀了,“我现在对你不够好吗?” 祁禛之握住了傅徵的手,他琢磨了半天,最终厚着脸皮道:“召元,我想让你对我……像以前一样好。” 多久以前?祁禛之没有说清。 当然,他确定,傅徵心里一定很清楚自己指的是多久以前,只不过,傅徵面上愿不愿意清楚,那就不好说了。 果真,傅徵幽幽叹道:“祁二公子,我都把虎符军印给你了,难道对你还不如以前那样好吗?” 祁禛之哪里想要虎符军印,他想要的是那个在雪夜里对自己投怀送抱的傅小五。 可惜傅徵到底还是装傻充愣了。 罢了,祁禛之在心里叹了一句,今日都肯笑一笑了,也该知足了。 而正在他知足时,傅徵忽然扶着床栏,颤颤巍巍地起了身,他说道:“祁二公子,既是中庭到了,那等再启程时,我们就可在此别过了。” “什么?”祁禛之一愣。 四象营是昨夜抵达了中庭的,在这里,往北翟十三营方向而去的吴瑛等人要向东,往总塞方向而去的余下诸部要向北。 而傅徵的天奎,则在西边。 祁禛之本想着先把人带去总塞再说,反正傅徵病着,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是他要强行带人走,也不是不行。 更何况,总塞是四象营先遣部刚从金央人手中夺回来的,一众边防军务都要由总塞起始,把傅徵带去,也算是给如今要听祁禛之调令的诸将们一个交代。 可是傅徵明显不愿去,他想回家,想回那间已经没有了杭六、杭七以及王雍的暖阁,想回那座失去了人气的宅子。 “召元……”祁禛之艰涩地开了口,“我,我知道,之前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是现在……” 第214章 “君侯!”祁二郎这忏悔的话刚说了一半,中军帐下一亲兵突然匆匆跑来,他看了一眼倚在床头的傅徵,又看了一眼自家新任主帅,抿了抿嘴。 “说,”祁禛之敛神收色,命令道,“傅将军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只见那小兵咬了咬牙,上前为祁禛之送上了一卷长信:“君侯,这是方才从西边快马送来的急报。” 祁禛之沉着脸展开长信:“急报?” 那小兵又看了一眼傅徵:“急报上书,前一日天奎城遭胡漠骑兵来犯,赵骑督不敌,身死要塞堡垒下,叫胡漠人……破了城。” 一听这话,傅徵猛地坐直了身体。 祁禛之也大吃一惊:“胡漠人?孟少帅呢?之前我不是令他速速从北翟回冠玉,督防各处要塞,将功折罪吗?” 小兵抱拳道:“孟少帅今日本该送来战报,但已是这个时候了,属下们仍未等来少帅的书信。闻将军令属下来通报君侯,说……说那孟少帅失了消息,兴许已与胡漠人交上手了。” 祁禛之深吸了一口气,他放下信,又强行定了定心神,坐到榻边安慰傅徵道:“胡漠人不似高车部族,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多只是劫掠百姓,等我再派斥候去探,看看天奎如今到底如何。” 傅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祁禛之接着道:“我先去营中与各位主将商讨此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完,他便站起身。 傅徵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也去。” 祁禛之刚想回绝,可却又不愿驳了傅徵的面子,只好道:“你病了这么久,还是好好歇着,不要劳心劳力了。” 傅徵却执意道:“如今你营中之人不论是高宽还是闻简,都没有与胡漠人正面交过几次手,他们尚不清楚该如何面对贺兰铁铮,何况是你?我和你一起去,并非是我要僭越,而是胡漠人既然已经南下,孟伯宇又失了消息,那就说明那帮蛮子是有备而来。” 祁禛之本想说自己绝不是在责备傅徵僭越,可眼下这种情形,哪里还有时间讲这些儿女情长的话?他只得说:“如此,那我便叫闻简等人过来。” 这日深夜,傅徵房中烛火长明。 高宽、闻简以及吴瑛等主将聚在桌边,对着祁禛之刚摆好的布防图长吁短叹。 高宽说道:“君侯当初就不该把孟伯宇留在北翟,他确实围剿了北逃的高车四十八部,但伯宇的那点本事,也只能围剿些残兵败将了。” 换了顶头上司的高宽开始变得“直言不讳”了。 闻简在一旁支着头,对此不做评价。 吴瑛看了看自家内弟,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傅徵,提了口气:“眼下不是埋怨孟少帅的时候,毕竟那贺兰铁铮神出鬼没,他如何用兵,绝不是常人能想得到的。” “接下来贺兰铁铮大概率会打滦镇。”不是常人的傅徵忽然说。 祁禛之立刻望向他:“何以见得?” “滦镇天险,又在天轸要塞和天浪山的两面环绕之中,这里易守难攻,不然,当初孟伯宇也不可能困守孤城那么久。”傅徵的声音仍旧相当虚弱,但他说出的话却不容小觑。 除了祁禛之,闻简听完也是精神一振,这个曾随孟寰上通天山剿匪的年轻将军一下子想到:“当初虎无双曾意图与金央联姻,那假扮了金央公主的人就是‘鬼将军’。如此说来,贺兰铁铮应当对通天山更加熟悉,对那一侧的地形也更加了如指掌。” “正是。”祁禛之接道,“几个月前,我带你们从通天山悬崖突围时,用的就是贺兰铁铮的格布日格。但当初我与白银潜在驭兽营中,以血养兽,已带走不少能飞跃山巅的红雕……” “贺兰铁铮这回不会从那么险要的地方上山,”傅徵打断了祁禛之,“他或许……要另辟蹊径了。” “另辟蹊径?”高宽不解,“另辟什么蹊径?” 傅徵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大概是坐久了乏累,他有些疲惫地说:“当年,他还在金磐宫里装作高车圣子时,曾学着金央人的法子,养过成千上百的袭相蛊子虫和母虫,虽然后来他被逐出金磐宫时,那些子虫和母虫都留在了金央,但是……” “但是现在他已攻下了金磐宫。”祁禛之沉声道。 是的,慕容啸已经攻下了金磐宫,那么无论金磐宫里有什么,于他而言,都有如探囊取物,更别提不过是成千上百的袭相蛊子虫和母虫了。 而一旦有了那种东西,滦镇,这么一处曾被傅徵以偷天换日之法改扮成四象营军镇的地方,怕是一夜之间就会变成贺兰铁铮的傀儡。 “我手下有一人,有不被袭相蛊子虫侵蚀的本事,我可以先遣他做斥候去滦镇,以防万一。”祁禛之说的是封绛。 傅徵点了点头:“也好,据说之前追随先帝的十三羽之一呼延格就混在胡漠人当中,他去了,兴许还能有个帮手。” 话说到这,众人无不庆幸傅徵在此。若不是有个对贺兰铁铮知己知彼的人坐镇中军,单凭祁禛之,这一仗怕是要就此失了先机。 “召元,”待人散去,祁禛之看向了正在揉额头的傅徵,“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叫……” “二哥?”他话没说完,一直守在门外的白银莫名走了进来。 祁禛之回头,正好奇这人为何事而来时,坐在他身后的傅徵忽地提声道:“祁仲佑小心!” 第215章 祁禛之一悚,正要抬头,谁知傅徵已起身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这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推到了一边。 紧接着,一道寒光闪过,竟是那白银拔出了挂在墙上的问疆,要一剑劈向祁禛之! 第85章 莽人 说时迟那时快,被傅徵推到一侧的祁禛之已一把拽出了挂在后腰上的短匕,他横手一挡,生生将问疆架在了自己面前。 而白银,这个原本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远的人居然不颤不抖,定定地迎上了祁禛之的回招。 傅徵低声道:“慕容子吟。” 白银眼珠一转,将视线从祁禛之的脸上缓缓移开,看向了傅徵。 随后,就见那张原本清秀的面孔徐徐绽出了一个狰狞又扭曲的笑容,就好像—— 咧开了一张血盆大口一般。 “这是……”祁禛之头皮一紧,“袭相蛊!” “白银”轻飘飘地笑道:“二哥,你知道就好。” 祁禛之从未觉得这声“二哥”如此令人毛骨悚然,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抽回匕首,脚下发力,回旋一踢,踹向了“白银”的手肘。 这一脚正中他麻筋。 可“白银”感觉不到疼似的,手腕一转,又要去刺傅徵。 傅徵厉声道:“祁仲佑你别动!” 祁禛之正要去挡,却在傅徵的一句话下刹住了脚步。他仿佛是天生信任这人,又仿佛是相信慕容啸绝不会伤傅徵分毫一般,竟乖乖地听话不动了。 果真,“白银”手一滞,问疆的剑尖停在了傅徵的眉心。 “杀了我。”傅徵往前一步。 “白银”随之往后一步。 而正是这时,祁禛之已向后一绕,抬手击中了“白银”的后颈。 这个被袭相蛊子虫控制了的人终于轻轻一晃,倒了下来。 “召元!”祁禛之心下一松,忙去查看傅徵,“你怎么样?他可有伤到你?” 傅徵神色如常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白银,轻声问道:“孟伯宇现在到底身在何处?” 祁禛之一怔,但旋即就变了脸色。 能控制白银的母虫在孟寰手中,而如今的白银却成了慕容啸的傀儡,那那个口口声声称自己丢了母虫的孟伯宇又能在何处呢? 答案不言而喻,他大概,已经做了“鬼将军”的阶下囚。 祁禛之后颈一阵发凉,他意识到,倘若不是傅徵一眼识破了慕容啸的诡计,今日怕是他本人就要交代在此了。 “把人捆上,小心他自尽。”傅徵没有责备,只是平静地命令道。 祁禛之立刻吩咐手下亲兵看好白银,尤其盯着他千万不要咬舌自尽了。 傅徵见人被五花大绑好,便重新坐回了桌边,他按着胸口深吸了两口气,眉心微微蹙着。 “召元,”祁禛之替他轻轻抚背,“可要把我长姐叫来?” “不必麻烦她,我没事了。”傅徵拂开了祁禛之的手。 祁禛之也不坐,垂着双条胳膊站在一旁:“召元,明日……” “明日我随你们一起去总塞。”傅徵没有再坚持着回天奎,他说道,“总塞离天轸不远,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能有个照应。还有,孟伯宇大概率被‘鬼将军’俘虏一事,你千万不可往外声张,眼下不过你知我知,万不能叫第三个人知。” “是。”祁禛之老老实实地应道。 “尤其看好白银那张嘴。”傅徵又说。 祁禛之叹了口气,替傅徵拢了拢搭在肩上的披风:“将军啊,你少操点心吧,我扶你去歇会。” 傅徵不再说话了。 第二日一早,四象营起行。 吴瑛留下祁敬明跟着祁禛之和傅徵一起北上,自己则带领十三营往东而去。 出了中庭,沿途已有从天奎逃来的难民。傅徵掀开车帘往外瞧,竟见其中藏着不少熟悉的面孔。 “张双?”祁禛之一眼认出了当初随自己在要塞做镇戍兵的同袍。 一个腿上有伤,左眼瞎掉的小兵正拄着拐站在路边,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不由抬头去看:“你是……” 祁禛之一撩衣摆跳下马,快步走到了张双面前:“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白清平啊!” 张双那只浑浊的右眼转了又转,摇头道:“我现在看什么都看不太清了,你真的是白老弟?” 祁禛之忙叫来军医,为张双瞧伤。 这人在今年年中天奎遇袭时伤到了大腿,后来毕月乌事变,金央南下,兵府应接不暇,他那伤也一直没能养好。如今拖到了现在,整条腿都已变得黢黑腐烂,无法医治了。 傅徵踩着雪走到张双身边,问道:“你认得赵兴武吗?” 张双茫然地想了想,回答:“赵骑督的弟弟?他已经战死了。” 这话说得傅徵和祁禛之一阵哀戚。 当初几人都还在那座小宅时,天奎虽不算富足,长河坊中的贫民时常吃不上饭,但生活也算是安定。可当战争来临时,就连曾经贫苦却安定的生活都成了一种奢望。 “走吧。”高宽跟在祁禛之身后,低声道,“如今北边接连打仗,民不聊生,再在这里看下去,也救不了他们。” 祁禛之终于把视线从张双那条化脓溃烂的伤腿上移开了目光。 “他活不过三日了。”走远后,傅徵说道。 祁禛之闷声回答:“我清楚。” 第216章 “你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这么多人。”傅徵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或互相扶持着往前走,或倒在路边再也站不起来的流民,轻声说,“唯一能救他们的办法,就是赶紧结束这场战争。” “你说得对。”祁禛之快步走到马边,拽住了缰绳,“得赶紧结束这场战争。” 从中庭到天轸急行军也不过三天时间,就在第三天的晚上,驻扎在距天轸不到五十里地外的四象营等回了前去滦镇探查军情的“斥候”。 祁禛之坐在中军帐中,遣散了在此议事的诸将和亲兵,令前来复命的那人入内禀报。 “说说吧,如今通天山下如何?”祁禛之问道。 跪在地上的“斥候”站起身,一手揭开了脸上的面具:“傅将军呢?我怎么没见傅将军?” 祁禛之皱眉:“你找傅将军干什么?” 封绛“啧”了一声:“我仰慕傅将军那么久,谁知跟着你也有小半年了,你却不让我见见他。” 说完,这人还要往屏风里面瞧:“傅将军不在这里?” 祁禛之一把揪住他的后颈皮,拎着探头探脑的封绛往外走:“将军白天身子不适,现在已经歇下了,你少在这里凑热闹。” 封绛遗憾道:“睡着了的话,让我远远看上一眼也行啊……” “看什么看?”祁禛之一瞪眼,“回家看你那吃人肉的媳妇去!” 封绛笑了两声:“祁二公子,你可别看不起我媳妇,昨日若不是她,我还真混不进滦镇呢。” “此话怎讲?”祁禛之皱眉。 封绛乐呵呵道:“小云客栈招厨子。” 祁禛之顿时额角一阵乱跳。 那乌孙姑当厨子,谁当客人? 他强行压下自己关于当初乌孙姑在哨城底下煮人肉的回忆,忍着恶心问道:“滦镇现在……没有问题?” “看着是没有问题。”封绛摸了摸自己那光溜溜的下巴,话锋一转,“但有的时候,没有问题,或许恰恰说明问题很大。” “此话又怎讲?”祁禛之接着皱眉。 封绛一笑:“祁二公子,当初你领兵离开滦镇时,那镇子是什么样,你可还记得?” 祁禛之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城中还算安定,但因四象营困于那里多日,不免人心惶惶。不过滦镇粮草富足,又有通天山和天轸要塞挡着,所以,镇中百姓倒是没什么怨言。” “那你知现在如何?” “现在如何?” 封绛眉梢一扬:“现在,城中的粮草被搬空啦!” 祁禛之“嘶”了一声:“粮草被搬空了?天轸要塞里的那帮人是长眼睛出气用的吗?当初我把要塞骑督一众人马留在那里,为的就是将来有个退路,他们居然……” “这说明,‘鬼将军’的人不仅渗入了滦镇,也渗入了要塞。”这时,屏风后传来了傅徵的声音。 他这两日病情反复,白日也难起身,只能靠在里面的榻上听外面的人议论军情。 而眼下,两人之间的这番对话恰好证明了他前几日的猜想,傅徵只得强撑着起了身,拨开了屏风。 封绛一见到他,立即单膝一跪,向上抱拳:“小的见过大将军。” 祁禛之一阵牙酸。 “起来吧。”傅徵坦然受了这人的大拜,他扶着小几坐下,问道,“你确实见到那滦镇中的粮草被搬运一空?” 封绛收起了方才在祁禛之面前的那通眉飞色舞,正色回答:“我确定。昨日内人在客栈上小工时,亲眼看到客栈的老板用独轮车子运走了府衙后仓的最后一点粮。” “运去哪里了,你可清楚?”傅徵继续问道。 “内人跟随那老板一路往北走,发现他竟顺着天轸外的狭道,凭出关的引子,光明正大地离开了滦镇,往北去了。”封绛回答。 “往北……”傅徵默默算道,“约莫就是……” “哨城。”祁禛之立刻接道。 封绛抬起头,看向傅徵:“小的也是这么认为的。” 傅徵支着头,没说话。 “召元?”祁禛之叫道。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傅徵忽然道,“祁二公子,若是直接偷袭哨城,你有多大把握?” “我……”祁禛之咬了咬牙,“若真要打,我定能直接拿下那处边镇。” 封绛一下子又没了那昙花一现的正经,他诧异地看了一眼祁禛之:“君侯,你可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傅徵不以为意:“我相信你。” 傅徵都相信他了,祁禛之哪里还会管封绛说了什么?他也相信他自己。 区区哨城而已,如何能难得倒新封的威远侯?更何况,当初教他如何打仗的人可是傅大将军。傅大将军说他行,那他就是行。 祁禛之没由来地多了许多自信。 “你真是个莽人!”出了中军大帐,封绛跟在祁禛之身后,哆哆嗦嗦道,“你知道那哨城在什么位置吗?你知道那里有多难打吗?你知道……” “我知道,但我一定要打下来。”祁禛之站定了脚步。 封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傅将军又不是什么酷吏,你说你不行,他可不会……” “但我不会在他面前说我不行。”祁禛之认真道。 封绛把这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个遍,随后仿佛顿悟了什么一般,露出了一个恍然的表情。 第217章 祁禛之向后一倾:“怎么拿这个眼神看我?” 封绛“嘿”了一声,若有所思:“怪不得你祁二郎那么毅然决然地要杀我前主子,原来……” “原来什么?”祁禛之狐疑地看着他。 封绛一摇脑袋,叹道:“若是我们老六老七还在,非得把你大卸八块不成。” 说完,这人给祁禛之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日深夜,威远侯整顿军力,准备出兵。 临行前,他钻进了中军帐,看着那坐在灯下研究布防图的傅徵出神。 “你怎么还不走?”察觉到那人站着不肯动,傅徵终于抬起了头。 祁禛之缓缓走到他近前,低声说:“召元,你担心我吗?” 傅徵一愣:“什么?” “哨城在南朔城前,又离苏勒峡不远,虽不是天险之地,但却因一马平川,胡漠骑兵又善于冲锋,因而很难被攻破。若是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苏勒峡中。”祁禛之一顿,“所以,召元,你担心我吗?” 傅徵静静地看着他:“不管是谁出征,我都会……”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祁禛之当即打断了傅徵快要说出口的冠冕堂皇之言。 傅徵垂下了双眼。 “召元,”祁禛之放下了手中的缨盔和长枪,慢慢俯身,半跪在了傅徵的身前,“在塞外时,我知道了很多秘密,也听了很多故事,我……我也想了很多话,等着再见到你时,说给你听。但是,等真的见到你了,我却发现我始终都说不出口那些我准备了很久的话。召元,如果这次我打下了哨城,还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你愿意听我把我准备了好久的话,说给你听吗?” 傅徵看着这跪在自己面前,眼神灼灼的年轻人,他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只是轻声说:“我等你回来。” 祁禛之笑了,他站起身,凑到了傅徵的脸前,得寸进尺道:“那你……能亲我一下吗?” 第86章 中毒 这人凑得太近,以至于傅徵在某一时刻被他那英俊到灼目的面庞晃了眼,而正是这短暂的一晃眼,叫傅徵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对祁禛之动心的第一个瞬间。 那是个寒冷的雪夜,被谢悬剥光了衣服躺在飞霜殿后的傅徵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隐约听到宫门即将落锁的哨声,又隐约听到了前殿传来的脚步声。 顺着那脚步声,趁着人来人往时,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逃出了重重宫闱。 只是那夜的雪实在太大,以至于傅徵藏身的马车行至半路,差点陷入沟渠。本就羸弱不堪的人从车底的横梁上掉下,不慎摔在了路边。 他裹着披风,赤着脚,在雪中踉跄行走。 京中高门大户皆紧闭房门,没有一个肯救一把这个曾率领大军为国征战四方的大将军。 而正是那时,傅徵忽然嗅到了一股酒香。 远处缓缓行来一架马车,坐在前室上的人一手拎着一个酒壶,一手搂着一个美人儿,正喝得酩酊大醉,不愿起身。他嘴里哼着小曲儿,笑嘻嘻地对自己怀里的美人儿说:“诶,你看路边那是什么东西?” 美人儿一愣,惊叫道:“祁二公子,什么东西啊,那分明是个人!” 祁禛之大惊失色,慌忙丢下酒壶跑下车,他蹲在傅徵身边,拨了拨那埋在雪中冰凉的身子:“你……还活着吗?” 傅徵轻轻地动了动,盖着兜帽的脑袋抬了起来。 祁禛之伸手就要去掀。 “不要……”傅徵低声道。 祁禛之被这声动静吓了一跳,他连连后退,指着那倒在地上的人大叫:“他是活的!” 美人儿和小厮纷纷劝祁禛之丢下这人赶紧回家,毕竟,谁知他是哪里跑出来的野人? 可祁禛之偏偏犯了倔,他把地上的人一抱,冲自家家丁道:“回府给我大哥讲,让他去……去司徒府请长姐来。” 家丁忙不迭地走了,美人儿也扭扭捏捏地问道:“祁二郎,那我呢?” 祁禛之把傅徵塞进了车中,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也走。” 说完,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已经冻僵的人身上。 “祁……二郎?”傅徵喃喃叫道。 祁禛之“嗯”了一声,带着酒气凑近了傅徵:“本公子乃当朝威远侯的二弟,祁禛之祁仲佑是也。” 傅徵轻声说:“多谢……祁二公子。” 祁禛之一笑:“不必客气,你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傅徵呼出一口寒气,摇了摇头:“我名微贱,入不了祁二公子的尊耳。” 祁禛之一拽傅徵,把这人抱进了怀里,借着酒劲道:“别怕,有本公子在呢,没人欺负你。” 傅徵趴在祁禛之的怀里,心下忽然一阵安定,他咬了咬牙,颤声道:“祁二公子……可不可以把我送出京梁?” “什么?”祁禛之低下头,盯着傅徵那张掩在兜帽中的面孔发怔。 “祁二公子,算我……求你了。”傅徵那被冻得皲裂的手抓紧了祁禛之的前襟,他的肩膀抖了抖,似乎在忍耐巨大的痛苦。 祁禛之轻轻一耸鼻尖,怔然开口:“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是丹霜的味道,傅徵回答。 在那一夜的后来,他给祁禛之讲了很多关于丹霜的故事,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关于他脚踝上烧伤伤疤的故事。 第218章 傅徵说,他是某个勋贵之家养的小倌儿,是某个不入流贵族的掌上玩物。 傅徵求祁禛之救救他,求祁禛之给他一条逃出生天的机会。 祁禛之答应了。 于是,在这一夜尚未结束时,这个满身酒气的年轻人拿着他大哥的长剑,挡在了马车之前,他大声地质问着乔装改扮的天龙卫和禁军,胆大包天地辱骂着傅徵的“主人”。 再后来,剑穗掉在了雪地中,那是祁禛之留给被天龙卫掳走的傅徵的唯一一个念想。 只不过,醉酒的祁二郎并不记得,在天龙卫和禁军赶到前,傅徵曾对他说,我叫傅小五,我的家……在天奎。 “将军?”时隔多年,雪地里的纨绔公子哥再一次凑到了傅徵的脸前,他真挚又深情地望着灯下的人,只是这回,他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傅徵的面孔。 然后,就在祁二郎即将失望起身时,原本不为所动的人忽然向前一探身,在他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我等你回来。”傅徵说道。 营帐外,四象营的将士们已整装待发。 高宽给祁禛之送上了火把和佩剑,并为他牵来了一匹通体黝黑的高马。 “出征。”祁禛之平静地说。 天上怒云卷星汉,地下长河映流光。 数万大军徐徐起行,踏着天浪山的阴影,向塞外进发。 当营中重归宁静时,傅徵终于拨开帐帘,走上营外的瞭望塔,望向了祁禛之离开的方向。 “召元,”祁敬明缓步上前,来到了傅徵身后,“据说当年淮阳侯北征时,为攻哨城,在南朔城外整兵两个月,最终却不幸败北而归。后来,为了一雪前耻,淮阳侯领骑兵突进,最终却被卷入了苏勒峡的大风,自此消失于塞上草原。” “祁仲佑不会败北而归,也不会被卷入苏勒峡的风雪,他会回来的。”傅徵说道。 祁敬明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一夜,傅徵整宿没睡,他坐在中军帐内把总塞外、哨城前的地形图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再次登上瞭望塔,望向了草原的方向。 而此次四象营这一出征就是整整五日杳无音讯,直到第六天的清晨,祁禛之手下亲兵才送回前线的消息。 “将军!”与傅徵一同在总塞看家的闻简急匆匆走进中军帐,他高声叫道,“将军,君侯送回军报,称首战告捷,已下哨城外的第一道关!” 傅徵忙起身接过闻简递来的信,粗略扫过几眼后,笑了一下:“果真,祁仲佑果真不负我所望。” 闻简继续道:“除此之外,回来禀报的亲兵还说,滦镇中消失的粮草竟在哨城外的军械仓房中找到了一大半。” 傅徵听了这话,心下忽然一紧,他微蹙眉心道:“竟在城外军械仓房?” 闻简见他脸色不对,忙问:“将军,有何不对吗?” 傅徵定了定神,本要放下军报,谁知又倏地站起身,拨开闻简疾步走出营帐,一把抓住即将离开的亲兵:“速速回去告知你家君侯,让他立刻起行回营,不可耽搁!” 那亲兵虽不懂为什么,但却立即应下了傅徵的吩咐,拍马而去。 闻简追上傅徵,把狐裘披在了他的身上:“将军,这战报有何不对?” “没什么不对。”傅徵按了按额头,说道,“只是既然拿回了粮草,那就不必再逗留下去了。” 闻简心下游移,他不解道:“可若是哨城没有重兵防守,四象营又旗开得胜,为何不能乘胜追击,直接拿下哨城呢?” “哨城离总塞太远,易攻难守,就算是拿下来了,也不过是白白浪费兵力,到了最后还得撤回总塞,以免将来胡漠援兵到了,围攻城池,得不偿失。”傅徵说道,“更何况……” 更何况,如今的哨城似乎不像是胡漠王庭的拱卫,而更像是“鬼将军”抛出的诱饵。祁禛之若是执意要打下去,恐怕有身陷泥潭的危险。 傅徵必须得承认,在大军出征前,自己确实撒谎了,他在担心祁禛之,他在夙兴夜寐地担心祁禛之。 而就在这四象营将回未回的几天中,傅徵心下越发不安,他晚上睡不着,白天吃不下,时而胸口鼓跳如雷,竟开始后悔自己令祁禛之出兵哨城的建议。 可那远在哨城的祁二郎哪里能知晓傅徵的心思? 亲兵送来口信时,祁禛之刚大胜一场,载着上百个胡漠俘虏回营。 他远远望见高宽,便笑道:“如何?按照我说的做,没有错吧?” 高宽的胳膊上刚挨了一刀,此时正为此烦闷,他一听到祁禛之的话,立刻苦着脸叫了起来:“君侯,哨城驻守这个老东西简直是禽兽不如,明明已经缴械投降,居然还敢对着我动刀子,君侯,你必须得好好惩戒他一番。” 说着话,高宽赶紧为祁禛之让出路来,好让他替自己出口恶气。 祁禛之笑了一下,走到近前,就见一个须发皆白、身材干瘦的老头儿蹲在地上,正阴恻恻地盯着自己。 “你活不长了。”这老头儿说道。 祁禛之“啧”了一声:“如今这番情形,是我活不长了,还是您老人家活不长了?” 那老头儿梗着脖子,还要开口,祁禛之已一脚踹在了他的心口:“闭嘴!” 这本是震慑俘虏的时候,但谁知就在祁禛之腿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当下,一旁一个始终闷声不语的胡漠小兵忽地一跃而起,竟从怀中抽出了一把方才搜身时没有被收去的匕首,直冲着祁禛之的脖颈而去。 第219章 哗!刺啦—— 刀尖刺破皮肉之声传来,高宽大叫一声:“君侯小心!” 随后扑上前,一把推开祁禛之,手起剑落,解决了这个意图行刺四象营主帅的俘虏。 祁禛之被撞得仰倒在地,他喘了口气,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微微发凉,手再一摸,竟已出了血。 “君侯,你受伤了!”有亲卫叫道。 “无妨。”祁禛之皱了皱眉,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回答,“只是不慎被划了一下。” 方才那个胆大包天的胡漠小兵已成了一滩烂泥,把刚刚还在诅咒祁禛之的哨城驻守吓得魂不附体,连连求饶。 “押下去吧。”祁禛之冷声道。 而就在他脖子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擦干净时,傅徵派来送口信的亲兵赶到了。 正拿绢布按着伤口的祁禛之见到他就是一愣:“将军要我回去?” 亲兵拱手道:“没错。” 祁禛之不由疑惑:“将军叫我攻打哨城,可打了一半,又让我回去,这真是……” “听他的作甚?如今四象营是你的,君侯,咱们得一鼓作气才是。”高宽接道。 “不对。”祁禛之一摆手,“我得回去。” “什么?”高宽一怔,“君侯,现在正是……” “不必多说,”祁禛之不由分说地打断了高宽的话,“立即拔营起行!” 于是,在四象营出征的第十天,腊月初八这日,祁禛之带着数万大军班师回到了总塞。 傅徵先是听到了瞭望塔上传来的鸣金之声,紧接着,脚下大地一阵颤动,是先遣的骑兵回来了。 “傅将军!”留下照看傅徵的小兵就见他家将军一下子站起身,一路快步走出了中军帐。 远远地,一道身骑白马的身影从营外直冲着傅徵奔来,随他一起的是数只振翅盘旋的格布日格。傅徵就见这擎雕驭马的人在他面前猛地一勒缰绳,抬手摘下了缨盔。 “召元。”祁禛之笑着叫道。 紧跟其后的是高宽,这个面皮如黑炭的将军爽朗一笑,抬手将一个被他拴在马后的俘虏推到了大营中央。 “召元,我们把哨城驻守捉来了!”祁禛之跳下马,把那畏畏缩缩的老头儿拎到了傅徵面前。 这皱巴巴的老头一看到傅徵,“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傅将军饶命,傅将军饶命啊!” 祁禛之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对闻简道:“把嘴堵上,送入俘虏营。” 这时,方才站在一旁不说话的傅徵忽然开口道:“你受伤了?” 祁禛之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笑道:“就是被刀划了一下,没事。” 傅徵却皱着眉,没再说话。 祁禛之笑吟吟地带着一身玄铁冷甲和火硝腥血的味道凑到了傅徵面前:“召元,你心疼了?” 傅徵轻飘飘地“嗯”了一声,转身钻进了中军帐,徒留下祁禛之一人站在原地傻乐。 这日等安度好回营的将士,把俘虏的胡漠人送去看押后,祁禛之终于得了空,慢腾腾地蹭到傅徵身边,把自己的脑袋搭在了那正在研究地形图的人的肩膀上。 “召元?”他低声叫道。 傅徵合上地图,转头去看这故意撒娇的人:“祁二公子有事?” “有事。”祁禛之大抵是喝了点酒,他双手从后面抱住傅徵,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那人的耳垂。 傅徵一个激灵,就要躲开,却被祁禛之直接拽进了怀里。 “祁二公子,你……” “走之前,不是说好,我要把我准备好的话讲给你听吗?”祁禛之低下头,拿鼻尖去蹭傅徵的耳根。 傅徵躲了一下,却没能躲开,他只好说道:“祁二公子,战事当前,你不要在此胡闹。” “胡闹?”祁禛之笑道,“你令我亲兵送加急快报来喊我回营算不算胡闹?” 傅徵一皱眉:“这叫什么话?” “我知你是听说粮草被胡漠人堆在了哨城外,所以担心,生怕这是个陷阱,这才叫我回来的。可我走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胡漠人的援兵也未到,那中了袭相蛊的滦镇军民也一切如常。召元,你说,你是不是关心则乱?”祁禛之扬眉道。 “是。”傅徵正色,“我确实关心则乱,毕竟,偌大一个四象营,如果主将出了什么岔子,那可……唔!”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祁禛之用吻堵住了嘴。 傅徵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最终身子缓缓地软在了祁禛之的怀中。 “召元……”祁禛之含糊不清地叫道。 “嗯?”傅徵半阖着眼睛应了一声,可谁知他等了许久,也没等来祁禛之的下一句话,而正在傅徵准备睁眼去瞧时,身后的人忽然一歪,倒下了床榻。 “祁二公子!”他惊道。 第87章 傅将军的玉佩 此时,就见方才还在与他调笑的人紧闭着双眼,脸色微微发青,竟已是晕过去的样子。 “祁二公子,祁仲佑!”傅徵急声叫道。 候在帐外的亲兵闻讯而来,这年轻人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祁禛之,顿时也跟着大惊失色:“傅将军,威远侯?” “快去请祁大夫人。”傅徵强作镇定道。 没多久,祁敬明慌忙赶来。 她先是探息,而后下针,最后,慢慢揭开了祁禛之脖子上的伤布。 第220章 “应当是中毒了。”祁敬明低声道,“据高宽说,仲佑这伤应当是一胡漠小兵所致,那小兵趁他不备,本想直接割喉,谁料匕首还没到近前,就被高宽挡下,凶器也由一侧的亲兵架住了。二郎命大,只是被划了一下,但不承想,那刀柄上居然有毒。而现如今,已经几天过去,这毒想必早就深入肌理了。仲佑他还喝了酒,直接导致了毒发。” “什么毒?”傅徵脸色一白。 祁敬明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这毒罕见,似乎可使中毒者浑身麻痹,渐渐地难以呼吸,至于如何解毒……” “棘草。”傅徵立刻接道。 “什么?”祁敬明没有听过这种东西。 “应当是一种叫棘草的毒,”傅徵回答,“怒河谷巫兰山特有,至于怎么解毒……” 话说到这,他站起了身:“我想,我知道该问谁。” 俘虏营中始终萦绕着一股恶臭,刚刚被士兵丢进来的那位哨城驻守被这股难闻的气味呛得伏地呕吐,当傅徵踏入此地时,这老头儿顿时连连求饶道:“傅将军,放了我吧,我只是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儿!” 傅徵不看他,径直穿过甬道,走向了最里间行刑室内一个被捆在架子上的人。 这人低着头,浑身衣衫不整,脑袋上发丝凌乱,正是之前被袭相蛊子虫控制刺杀祁禛之不成而败露的白银。 傅徵上前拿掉了塞在这人嘴里的棉絮和破布,又令小兵往他头上泼了一桶水:“醒醒。” 原本垂着脑袋的人慢慢地抬起了头。 “将军?”白银讷讷叫道。 傅徵扒开他的眼皮,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那双瞳孔:“你上次醒来是什么时候?” 白银的眼泪瞬间淌了下来:“将军,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他们说我做过的事,我一件都不记得!” 傅徵叹了口气,示意小兵为白银解开绳子,送上吃食。 白银已在这里饿了数天,他有时醒着,有时昏着,没人能判断出,他醒时是否被子虫控制了,也没人能判断出他现在到底是真正的白银,还是“鬼将军”的提线木偶。 “你们都下去吧。”傅徵对候在两旁的士兵道。 白银正狼吞虎咽地吃东西,看上去没有丝毫异样,和过去那个追在祁禛之身边的小堂弟如出一辙。可派来看守白银的士兵却站着不动,其中一人转向傅徵,低声说:“抱歉,将军,君侯要我们一刻不离地守着这人。” 傅徵神色如常:“我就是奉君侯之命来审问他的,你们不必紧张,下去就是了,有什么过错我来担着。” 那两个小兵对视了一眼,冲傅徵一抱拳,起身离开,又为屋里的两人阖上了行刑室的大门。 随着这“吱呀”一声轻响结束,白银放下了手中的饭菜。 “棘草之毒,该如何解?”傅徵问道。 跪坐在他脚下的人缓缓抬起头,然后,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标准的“慕容啸式”笑容。 “小五。”他微笑着叫道。 傅徵立在这人身前,脸上表情不惊不怒,他很平静地看向了仰望着自己、笑容格外癫狂的“白银”:“你知道我会出兵哨城。” “我不知道。”“白银”回答,“但是,不论那姓祁的去哪里,我都会想办法要了他的命。” 傅徵淡淡地笑了:“因为他让你受了个大挫吗?” “白银”冷哼一声,拍拍衣袖站起身,平视着傅徵:“因为他离你太近了,小五。” 傅徵一时沉默。 “所以,小五,你是来求我的吗?”“白银”忽而嫣然一笑,“求我帮帮你,求我救救他……” “我不是来求你的,我是来问你想要什么的。”傅徵打断了“白银”那唱曲儿似的声调,“除了杀祁禛之,你还想要什么?” “小五,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白银”凑近傅徵,仔细嗅起了他身上的味道,“可惜,隔着这副鼻子,没法闻到丹霜奇香了。” 傅徵一动不动地站着。 “小五,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恨祁禛之,毕竟,他在你身边的日子并不长,而你我以后,有的是时间消磨。”“白银”舔了舔嘴唇,想要伸手去摸傅徵的下巴。 “如果我跟你去金磐宫,你会救祁禛之一命吗?”傅徵忽然抬起头,看着“白银”说道。 “白银”明显一愣,没料到居然会天降这样的好事,他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小五,你真的愿意和我去金磐宫吗?” “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白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傅徵的要求,“我会救那位祁二公子,如果你真的信守承诺。” 傅徵看了这疯魔癫狂的人一眼,转身走到门边,敲了敲铁栏。 很快,方才离开的两个士兵快步赶来:“将军,您……” 咚!这小兵的话没能说完,额头就挨了傅徵一肘,而旁边那正要拱手的另一位刚想抬起头,自己腰间的长刀就被傅徵拽了出来。 只见这位病了许久的将军一手按住一侧试图还击的小兵,一手一转长刀,用刀柄打晕了那想要扯嗓子喊人的看守。 这时,“白银”已飞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盘门锁,一拉傅徵:“走。” 傅徵丢下刀,并在“白银”注意不到的地方,轻轻解开了蹀躞上挂着的一条玉佩,扔在了地上。 第221章 深夜,四象营中一片寂静,中军帐外篝火烁烁,中军帐内,总塞上下的军医都聚集在了祁禛之的床前。 祁敬明按着他的腕脉,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高宽上前,低声问道:“祁大夫人,君侯他……” “他恐怕,熬不到明早了。”祁敬明的声音微微发颤。 立在床边的一众将士顿时慌了神,其中有人小声道:“这可如何是好?眼下四象营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 祁敬明缓缓吐出一口气,回头看向身后:“傅将军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闻简赶紧回答:“将军去俘虏营了,想来……是去审讯那哨城驻守,有无解毒棘草之法。” “哨城驻守,那老头儿一看就是‘鬼将军’丢去挡事的庸人,他能知道什么解毒之法?”高宽皱着眉道。 而正在这时,一亲兵匆匆挤入帐中:“祁大夫人,营地外来了一个巫觋打扮的胡漠人,声称有能够救君侯的良药。” “胡漠人!”祁敬明倏地站起身,“君侯倒下的消息已传到胡漠人那里了?” 高宽一听这话,当即就要拔剑出鞘:“那帮草原蛮子,下手阴狠,竟敢出这等损招伤我四象营主帅,待我率兵出去,把那人大卸八块!” “慢着!”祁敬明急忙叫道,“死马当成活马医,先把人弄进来再说。” 亲兵口中的胡漠巫觋其实长得与常人也无两样,无非是脸上多涂了一些染料,头上插着几支羽毛,身上披了一条由丝羽制成的长袍。 他被人押入中军帐后,先是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脸色青白的祁禛之,后又看了一眼祁敬明,这才开口道:“是‘鬼将军’令我来的。” “‘鬼将军’为何如此好心?先下毒再解毒,他到底所为何事?”高宽质问道。 那巫觋笑了笑,回答:“‘鬼将军’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现在,威远侯的生死与他无关了。” 说完,这巫觋双手奉上了一个小药罐,随后,身体猛地一僵,嘴角溢血,倒在了地上。 眼尖的闻简一下子看到,这巫觋的耳朵眼里钻出了一条小虫,随后,小虫沉入地底,消失不见了。 “这是个被袭相蛊控制的胡漠人,想来他说的没错,确实是贺兰铁铮派来的。”闻简说道。 “那还真是奇了,贺兰狗贼如此折腾一番,能得什么好报?”高宽不解道。 “先不说那么多了,试试药再说。”祁敬明打开药罐,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不会有害后,令亲兵扶起昏迷中的人,将那里面黑糊糊的粘液灌进了他的嗓子眼。 事实证明,“鬼将军”虽神出鬼没,但却是个讲信誉的人,他答应了傅徵不会要祁禛之的命,他果真就不再要祁禛之的命了。 只是那药效发挥得极慢,中了毒的人整整昏迷了两天,才逐渐清醒过来。 祁禛之醒时,恰是晌午,祁敬明正支着头在他床前补眠,刚一听到动静,就立刻睁开了眼睛。 “仲佑!”她惊喜地叫道。 祁禛之茫然地盯着帐顶,过了半晌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他猛地坐起身,脑袋却跟着一阵眩晕,祁敬明忙扶住了这人。 “弯刀上有毒。”祁禛之怔然。 祁敬明松了口气,肩膀往下一垮,眼圈竟也红了:“二郎,你真是要吓死我了,倘若那毒无解,咱们祁家岂不是要就剩我一人了?” 祁禛之扶着额头,好一番思索,这才发现自己的身边没有傅徵,他愣愣地问道:“召元呢?” “召元……”祁敬明同样一愣。 这两天来,她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家二弟,哪里还记得什么傅召元?眼下能想起的,也不过是祁禛之毒发那天,傅徵甩下祁禛之要去寻解毒之法的样子。 “他去哪儿了?”祁禛之问道。 祁敬明答不上来:“兴许,兴许是在俘虏营?” 可这说不通,傅徵就算是去俘虏营审讯胡漠人,他也不会不知如今已有解毒之法了,就算他不关心祁禛之,起码也该回中军帐看一眼,更何况—— 傅徵也住在中军帐。 祁禛之一把掀开被子,跳下了床:“傅召元是不是趁着这个时候,一个人跑了?他会去哪儿?天奎,还是滦镇?” 祁敬明想要按住祁禛之,却被这人推到了一边:“偌大一个四象营,难道就没人发现傅召元失踪了吗?” 祁敬明也慌了神:“或许还在营中,或许只是去了总塞,也有可能……” “召元!”祁禛之来不及穿上外衣,他匆匆走向帐外,高声喊道,“傅召元!” 哪里还有傅召元的影子? 这时,闻简从总塞俘虏营的方向跑来,手里还拿着个玉佩坠子,他迎上祁禛之,急声问道:“君侯,你看这是不是将军身上戴着的那个?” 祁禛之一把夺过,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不仅是傅徵随身的东西,还和最开始傅徵送给自己的那个玉佩是一对儿。 “这,这是你在哪里找到的?”祁禛之心下一阵紧张。 闻简沉声道:“末将这两日始终未见将军,本以为将军是在外寻找解毒之法,谁料就在刚刚,末将外出巡营时,在总塞外的林子里找到了两个游荡的士兵,他们神思恍惚,不管末将问什么都答不出来,其中一个口中喃喃地说着傅将军如何。末将本欲带他们回营再说,岂知其中一个突然自戕,而自戕后,眼角居然钻出了一只小虫。” 第222章 “袭相蛊!”祁禛之叫道。 闻简一点头,继续说:“因此末将按下了另外一人,逼问他们到底在做什么,这才知晓,他们都是俘虏营的看守,而就在两日前……被关押在俘虏营中的白银小兄弟跑了。” “什么?”祁禛之变了脸色,“那傅召元……” 闻简看向了那枚玉佩:“这就是傅将军……留在俘虏营中的。” 祁禛之攥紧了玉佩,回头看向追出中军帐的祁敬明,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我这毒,到底是怎么解的?” 终年如春的高山草甸下,一条涓涓细流边,“白银”掬起一捧水,洗净了脸上多日堆积的污垢,他对站在不远处的傅徵一笑,说道:“小五,你要尝尝这高山雪水吗?很甜的。” 傅徵凝望着草甸尽头的如尼神山,问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抵达金央?” “不远了,很快的。”“白银”甩干水,走到了傅徵身边,“小五,你在后悔吗?” 傅徵回头看他:“后悔什么?” “白银”贴近了他,妩媚一笑:“后悔从了我啊。” 说完,这人弯腰摘下了一朵野百合,插在了傅徵的发髻上:“小五,等我拿下了南兴,就送你回天奎。” 傅徵抬了抬嘴角:“你倒是比那谢青极有良心。” “白银”听到这话,以为是夸奖。 谁知傅徵又说:“还是快点到金央吧,我看到你用白银的这张脸忸怩作态就恶心。” 于是,顶着白银面孔的慕容啸故作伤心欲绝道:“小五,你这么说,可太让我难过了。” “是吗?”傅徵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忽然问道,“滦镇中一共一千三百人,而一个袭相蛊母虫只有五子,你是如何一人控制那么多人,并且始终不间断地驱使白银的?” 慕容啸揽过傅徵,笑吟吟道:“想知道我的秘密?那就跟我去金央,我亲自让你见识见识。” 傅徵被慕容啸摸过的地方传来一阵恶寒,他挥开了那人的手,说道:“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风吹过草甸下那被薄薄新雪覆盖的沙参和车前草,小溪边的野菊花随之飘落其中,顺着那掺着冰棱的水波向山下奔去。 很快,两匹快马消失在了杉树林的深处,在杉树林的那头,一座巍峨神圣的雪山沐着金光,静静地注视着面前那一望无际的草原。 祁敬明一路追着祁禛之,来到了俘虏营中,刚一推开行刑室的门,两人便一眼看到了脚下散落的绳索和堆积在刑架下的破衣烂衫。 祁禛之咬着牙道:“是白银带走了他。” 祁敬明紧锁着眉头:“傅召元怎么可能被白银带走?不论如何,他好歹是个……” “他是故意的。”祁禛之闭了闭双眼,“他是为了救我,才这么做的。” “什么?”祁敬明迷茫道。 “那个送来了解药的胡漠人,他和白银一样,都不过是‘鬼将军’用袭相蛊子虫控制的一个分身罢了,他早就料到了我会出兵哨城,早就想好了该如何把召元从我身边带走,他根本不想杀我,他和当初一样,还在执念于带走傅召元,好去打破那个什么……什么邪门的诅咒和预言!”祁禛之怒极,抬手一摔,将傅徵留下的玉佩扔在了地上,“他凭什么舍身来救我?他凭什么……” 这话说了一半,祁禛之忽然又止住了,他缓缓转过身,看向了那枚被自己丢在杂草堆里的玉佩。 “仲佑?”祁敬明叫道。 祁禛之蓦然一凛:“我知道傅召元被那鬼脸带去哪里了!” -------------------- 看来月中完结不了了,月底完结~ 第88章 金圣村 傅徵上一次来到金圣村是在十多年前,他逃出察拉尔盐湖后。 在草原上跋涉了数天的人筋疲力竭,倒在了哨城外苏勒峡的峡口。也正巧是那时,他遇到了率领胡漠骑兵冲锋的慕容啸。 十多年的慕容啸恰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不仅刚入金磐宫,得加珠圣子赏识,即将袒露其“罗日玛皇后之子”的身份,而且还两头押宝,带着当年从越安大将军那里流传下来的驭兽之法投奔了胡漠人,成为了上离宫下的“鬼将军”。 而傅徵呢?他在察拉尔盐湖中受了半年的苦,人也瘦得细骨伶仃,只剩一双眼睛还勉强能看出精气神。 于是,春风得意的慕容啸就这么坐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倒在他脚下的傅小五。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戴着巫觋魔面具的“鬼将军”和声问道。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场景吗?”慕容啸一手拉着自己的缰绳,一手又替傅徵牵着马,“当时你浑身是伤,我把你带去金磐宫里医治,你神志不清地拉着我,说求我救救那些身陷察拉尔盐湖的可怜人。” “然后你故意赶在盐湖动乱的那日,将所有起义反抗的兴民就地处决,要不是我从金磐宫里跑了出去,带着四象营杀回察拉尔盐湖救人,恐怕……” “恐怕,你的敦王殿下早就死在那里了。”慕容啸咯咯地笑了起来。 如今,两人正行至金圣村外。在这里,只要稍一抬头,就能望见远处那座伫立在雪山脚下、金碧辉煌的宫殿。 而奇异的是,从北塞传回的战报分明称“鬼将军”已带着胡漠人杀进了金央,取代了加珠圣子,准备向高车王都进发。但眼下,看着如尼神山前这宛如初春一般的景色,傅徵不由一怔。 第223章 ——这哪里像是刚刚打过一场恶战的模样? “小五,”慕容啸勒住了缰绳,把傅徵从马上抱了下来,“今日,你就在金圣村等我。” 傅徵看着他,问道:“你要去哪里?不带我见见你的真身吗?” 慕容啸勾起嘴角一笑:“小五,你的问题太多了。” 说完,只见这被他袭了相的白银轻轻一晃,倒了下来。 傅徵一惊,忙上前去摸白银的脉搏,这时,一道声音传来:“他没死,只是被人控制了太久,支撑不住罢了。” 傅徵回过头,就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胡漠戍卫出现在了身后,他背着双手,腰间插带双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把人带走。”这戍卫命令道。 很快,有人挟上傅徵,扛起白银,把两人一起塞到了一架马车中。 一股古怪的香气传来,傅徵眼皮一沉,没抵住这香气的侵扰,缓缓地睡了过去。 而这时,站在车外的那个戍卫从怀中捉出了一只小鸟,抬手一抛,送向了天空。 “阿戎,”他的属下在远处叫道,“把人送到祭坛底下吗?” 名叫“阿戎”的络腮胡男人点了点头,应道:“告诉圣坛的驻守,这位可是傅将军。” 这日傍晚,总塞城下,行色匆匆的封绛钻进中军帐,把一只小香鸟丢在了祁禛之的桌上:“祁二公子,呼延格有回信了!” 祁禛之猛地站起身:“傅召元他是不是就在金央?” 封绛抽出了香鸟腿上绑着的信封:“‘鬼将军’的傀儡带着他,一路去了如尼山下的金圣村。” “金圣村?”祁禛之眉头一跳。 “而且,贺兰铁铮还把傅将军送到了祭坛底下。”封绛接着道。 “祭坛?金圣坛?这是何意?”祁禛之急声问道。 封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高车部族活人祭祀之法数百年来不曾断绝,那金圣村之所以外人不得进入,无外乎因为里面白骨如山,除了高车人的大祭司和圣子、圣君之外,没人能受到了那股血腥味。至于祭坛……” “祭坛如何?”祁禛之难以忍受这人的吞吞吐吐,尤其在昨日他拦住自己出兵金央后,祁禛之愈发焦躁心急起来,“难道那鬼脸准备杀了傅召元祭天吗?可他分明告诉我,召元不是……” “不,”封绛摇了摇头,“金圣村的祭坛除了活人献祭外,高车部族的秘法、送给神山如尼的礼物都会经过那里,很难说贺兰铁铮到底准备做什么。不过祁二公子你放心,呼延格在上离宫中潜行数年,他比我要更了解‘鬼将军’的为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更何况,被捉进祭坛的人可是傅将军,呼延格不会干瞪眼,等着他被贺兰铁铮开膛破肚,献祭神山的。” “那难道我要坐在这里干等着吗?”祁禛之怒道,“偌大一个四象营,没能发现傅召元失踪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偏偏要把我拴在这里,让我一边担心千里之外的召元却一边什么也做不了!” 封绛眼珠一转,凑近了祁禛之:“祁二郎,其实你真想舍身去救傅将军,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如今四象营全仰赖你一人,你若是也被捉进祭坛了,那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不过……声东击西,还是可以的。” 祁禛之眉梢一挑。 与此同时,身在金圣村祭坛下的傅徵缓缓睁开了眼睛。他轻咳了两声,稍稍动了动身子,却觉得浑身酸沉无力。 “将军。”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傅徵猛地清醒了过来,他正想向后躲去,可一只手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将军,是我。”白银小声说道。 傅徵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从这人躲闪又忸怩的神态中看出,他的的确确是白银,不是被慕容啸夺了舍、袭了相的傀儡。 “将军,你好些了吗?方才我本想给你喂点水,可谁知你却吐了好多血,那帮看守不许请大夫,我……” “白银,”傅徵按了按额头,打断了哭哭啼啼的人,“这里是……” 白银嗫嚅着回答:“我也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听那边的人说,这上面好像是个祭坛。” “祭坛?”傅徵一愣。 “就是祭坛,每隔三日,我们这些人就会被送走一批,成为躺在祭坛上的祭品。”这时,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终于适应了眼前昏暗光线的傅徵发现,此时自己身在一座仿佛墓穴的小小耳室中,身边堆满了牛羊猪鹿的头骨,正中央的吊顶上,还悬挂着一副白森森的人头骷髅,骷髅上两个黢黑的孔洞正幽幽地注视着耳室中的三人。 “昨天,我弟弟被他们带走了,四天前,我最好的朋友也被他们带走了。”方才说话的女子继续道,“或许,要不了多久,就要轮到我了。” 傅徵偏过头,看向她,忽然觉得皇皇烛影下,这女子的面孔有些眼熟,他忽地叫出了声:“莫姑娘?” 听到这声呼唤,蜷缩在墙角下的女子愣愣地抬起了头:“你认得我?” 傅徵神色一暗,他掩住嘴,又咳了几声,说道:“姑娘不认得我了?” 莫金金,祁禛之在天奎长河坊里的朋友,街口面点小摊的女主人,此时这才看清傅徵的面孔,她瞪大了眼睛:“你是……那座宅子的主人!” 小小一个天奎城,被慕容啸手下的驭兽营一通血洗。侥幸脱生的士卒往南逃命,不幸被俘的百姓窝缩金圣。 第224章 这个过去在长河坊外以卖面点为生的小姑娘莫金金,也因此成了“鬼将军”手下的“祭品”,她父兄惨死,当初偷了祁禛之荷包的小弟惨死,而她自己,也即将踏上那条不归路了。 “四象营在哪里呢?”坐在小小耳室中,莫金金低声道,“都说他们战无不胜,可为什么偏偏让我们成了蛮人的掌中玩物呢?” 这个曾胆子大到会潜入小宅银钱的小女子垂着头,紧抱着自己的双膝,她借着那微弱的烛火,用余光望向傅徵:“他们都说你是傅将军,可连傅将军都被俘虏了,我哪里还能有生还的机会呢?” 傅徵倚在墙边,静静地看着她。 “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莫金金看上去却一点也不难过,她轻快地说,“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不怕了。” 傅徵叹了口气:“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莫金金抬起头,讷然回答:“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傅徵重复了一遍,“那这一个月内,都是每逢三日,祭祀一次吗?” 莫金金点了点头。 “将军,怎么了?”白银小声问道。 傅徵不答:“那人数呢?每次活祭的人数有多少?” 莫金金有些迷茫:“我也不是很清楚,刚来时,这间耳室里的人足足有五十个,但昨日在你们二人来之前,就只剩我一人了。” 傅徵稍稍掐指一算,说道:“想来,每次被活祭的应当超过了五人。” “超过五人如何?”白银依旧不解。 傅徵沉了口气,没有说话。 正这时,把守祭坛的戍卫阿戎打开了耳室的门,这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环视了一周,上前拎起傅徵:“跟我走。” 莫金金顿时紧张起来:“你要做什么?今天,今天不是没到献祭的日子吗……” “献祭?”阿戎看了一眼莫金金,“贺兰将军怎会舍得让他献祭?” 说完,“当啷”一声,铁门落锁,摆在小台上的烛灯随之摇曳了一下。 祭坛底部的甬道逼仄狭长,仅容两人并排通过。傅徵故意放慢了脚步,气力不济似的,慢腾腾地跟在阿戎身后。 “你最好快些,小心贺兰将军生气。”阿戎冷声说道。 傅徵笑了一下,却没说话。 这一声笑清晰地传到了阿戎耳中,他回过头,手中火把也跟着一扫,让傅徵不得已后退了一步。 “我说的话很好笑吗?”阿戎直勾勾地看着他。 傅徵扶着墙咳了两声,说道:“贺兰铁铮他……可有看过你身上的契印?” 这话一出,阿戎瞬间变了脸色。 他一步上前,揪住傅徵,拖着他快步走出了甬道,把人推到了来交班的驭兽营亲卫手中:“带走吧,贺兰将军已在祭坛布置好了一切。” 驭兽营亲卫眯起眼睛打量了几下傅徵,随后略有些失望道:“这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罢了。” 与他一道前来的同伴笑了:“姓傅的不是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还能是什么样的男人?他哪里比得上贺兰将军?” 说完,这俩小兵一人一边,钳住了傅徵的双臂:“走吧。” 步出祭坛地下甬道,再往上走,就是围绕着火把、供奉着金央历代神女、圣子之所了。 傅徵虽来过金磐宫,却没见过这金磐宫中最隐秘的金圣坛,他耸了耸鼻尖,不出意外地嗅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尸骨。 “小五。”随着血腥气愈发浓重,一道略显空灵的声音在祭坛中央响起了。 傅徵抬眼看去,就见那里站着一个身着华服、头戴美冠,脸上长着一张血盆大口的男人,正是在此等候了多时的“鬼将军”。 “你杀了多少个人?”傅徵看了看自己脚下踩着的血垢。 “和三千九百九十七相比,并不算多。”慕容啸笑着说道。 傅徵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在了面前的那张鬼脸上。 慕容啸立刻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大嘴。 “你还要杀多少个人,才能养出可以控制天下的袭相蛊母虫?”傅徵问道。 慕容啸一挑长眉,漂亮的凤眼中露出了几分惊讶:“小五,你是如何知道,我在用这样的法子饲养母虫的?” 傅徵垂下双眼,在堆积如山的尸骨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曲商客,你把这个为你从金磐宫内偷袭相蛊的大恩人也杀了喂虫子了?” “你认得他?”慕容啸眼一眯。 傅徵看着曲商客留下的那张狰狞面孔,回答:“我见过此人的画像,是杭六杭七为我送回来的,他过去一直在金央假借收买药材之名,替你盗窃金磐宫中的子虫和母虫。” 慕容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小五,你知道的有点太多了吧?难不成……是当年祁禛之在金圣村外遇到了我,你起疑心,这才叫杭六、杭七去调查的吗?” “我知道的也不算多,”傅徵淡淡道,“如果杭六、杭七能活到现在的话,我早就该查清你在做什么事了,哪里等得到你用那些虫子控制了滦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是如何拿下堂堂一个金央部族的?” 十多年前,在傅徵第一次来到金磐宫时,他曾亲眼见到慕容啸在此豢养的成千上百只袭相蛊,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子堆积在祭坛下的甬道中,时不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悉悉索索之声。 第225章 倘若这些虫子流出金磐宫,又会怎样呢? 傅徵不敢想。 于是,在金磐宫中,他当着加珠圣子的面,拆穿了慕容啸的身份,并借机逃出了这个充斥着诅咒、血祭以及巫蛊的“神圣之地”。 但傅徵没想到的是,慕容啸没有被加珠圣子处决,而他留下的袭相蛊则成了来日毁掉无数人的利器。 “其实,这位曲老板并没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我只是叫他从这密不透风的祭坛中偷出一只蛊虫而已,一只子嗣最多、长得最肥壮的蛊虫。”慕容啸缓缓张开了那被自己挡在扇子后的血盆大口,在他的嘴中,躺着一条浑身带刺、颜色艳丽的母虫,“而当这只子嗣最多、长得最肥壮的蛊虫吞噬了上百人的血肉后,全天下的子虫,就都变成了它的孩子。” 傅徵不由后退了一步。 慕容啸嗤嗤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这么久不南下,真的是因为那所谓的止战之约吗?不,其实,是因为我养的虫子,尚未成熟。” 傅徵额角一阵狂跳,他转身就想走,却被慕容啸一把按住了肩膀。 “小五,你要去哪里?”慕容啸幽幽说道,“你知不知道,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 第89章 谁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 真是好笑,傅徵在心中说道,真是好笑。 当初勾结通天山贼寇虎无双,将皓都赈济粮送去喂了山匪的傅荣也说,自己是为了他;不远万里来到天奎,坐在他对面喝酒品茶然后头也不回叛去金央,带着异族大军南下侵城掠地的谢裴也说,自己是为了他;因为怕死而挑起了无数场战争,让三千九百九十七个将士死在饮冰峡的谢悬也说,自己是为了他。 所以,真正为了他的人是谁? 又或者,这些口口声声的人还真都应了傅徵的那句话,他们一个二个,打着旁人的旗号,为着自己的野心。 而现在,慕容啸也说出了如此冠冕堂皇之言。 他缓步走到傅徵身前,拿掉了一直挡在嘴上的扇子,冲傅徵一笑:“还记得我为什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吗?” 傅徵看着他不说话。 “都是拜你所赐,小五,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拜你所赐。”慕容啸一笑,“小五,你是不是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让我死在天奎城外的跑马集上?” 傅徵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是后悔,我后悔撕烂你脸时没有直接要了你的性命。” 慕容啸立刻收起了笑容。 傅徵不再迂回了,他上前一步,坦然说道:“慕容子吟,既然祭坛都布置好了,你想做什么就做吧,不用磨磨蹭蹭了。” 慕容啸身形微顿:“我想做什么?” 傅徵冷笑:“你何必与我委婉?‘鬼将军’杀了这么多人,把这么多活生生的命祭了天,难道只是为了养虫子?你处心积虑,不惜利用祁禛之也要把我诓骗到你身边来,不就是为了做那件你已经谋划了将近二十年的事吗?来吧,我已经在这里了,你可以开始了。等你的愿望都实现了,我们可以看看,杀掉换了命的我,能不能终结这个所谓的乱世。” 慕容啸狠狠一震,那双原本含情的凤目忽而变得冷酷异常,他盯着傅徵看了许久,最后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息自己被这人挑起的怒火。 “来人,取一碗他的血。”慕容啸背过身,冷声命令道。 候在圣所外的亲兵上前,按住了傅徵。 傅徵却站着不动,执意要把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看着慕容啸,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容:“子吟啊,我知道你为什么只肯见我片刻了,驾驭能操控天下子虫的母虫也不好受吧,再这样下去,你会把你自己拖垮的。” 慕容啸无动于衷,但傅徵却清晰地看到,这人缓缓抹去了一道从眼角流下的血泪,而当他的手指碰到自己脸颊时,原本还紧紧挂在上面的皮肉忽然一松,竟像融化了一般地向下淌去。 “将军!”一见傅徵回来,白银忙迎上前,“将军,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原本是回不来了,”傅徵莫名一笑,“可惜‘鬼将军’不慎搞掉了自己的脸皮,只得把我送回来再做打算。” 说完,他拿开了捂着腕子的手,露出了一道浅浅的伤痕:“还好,刚刚只是取了一碗血。” “取了一碗血?”白银愣愣地看着那道伤,“为何要取将军你的血?” 傅徵面无异色,似乎早就料到了慕容啸千辛万苦把自己带到金央到底所为何事,他扯了块帕子按住伤口,淡淡道:“因为,那‘鬼将军’想换我的命。” “换……将军你的命?”白银一脸茫然。 傅徵靠着墙,坐了下来,冲那边正在打量自己的“小女贼”莫金金笑了笑:“不知姑娘是否去过总塞旁边山里头的那座破观?” 莫金金眨了眨眼睛:“总塞旁边……山里头的破观?是那个供着不知是哪个野神、吊顶上垂刻着漫天神魔的破观?” 傅徵一点头。 莫金金有些疑惑:“将军你……为何会知道我去过那里?” 傅徵没有点明,他转而说道:“我后来得知,那座破观里供奉的神仙名叫天宁,是一个被虚荒神母打下凡界入轮回,注定生生世世为天下安宁而死的可怜人。” 白银立刻叫道:“我知道!那鬼脸给我和二哥讲过这个故事。” 第226章 傅徵看向白银:“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白银觑了一眼傅将军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他还说,下一代天宁的出生之地就是上一代天宁的身死之地,而作为上一代天宁的越安将军死在了呼察湖边,所以……” “所以,我就是那传说中的天宁,对吗?”傅徵温和一笑。 白银不说话了。 莫金金却在一旁接道:“越安大将军死在了呼察湖边?可我为什么记得,我外祖父告诉我,当年越安大将军要么是死在了京梁,要么,就是死在了最西边的万山之祖脚下?” “什么?”傅徵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 莫金金继续说:“我外祖父当过西靖将军麾下的小旗,他还在时,给我们这几个外孙儿讲过,说越安将军晚年和女昭王一起云游天下,压根没有像史书上写的那样,被锁在太极宫底下不见天日。他们呀,游遍了世间的美景,最后,在拜会了卫国侯后,一起往西而去,或许……就长眠于万山之祖的冰封下。” “这听起来,还不如说书先生讲的话本真呢……”白银小声说。 莫金金瞪了白银一眼:“我家里还存着外祖的腰牌呢,哪能有假?” “怎么不能……” “好了,”傅徵打断了这俩小孩的你来我往,开口道,“不论越安将军死在了哪里,我都不可能是这一世的天宁。” 白银和莫金金一起望向傅徵。 “因为,按照‘鬼将军’的推算,这一世的天宁,本应当是他。”傅徵说道。 没错,慕容啸骗了祁禛之,而不远万里也要把信送到祁禛之手边令他千万不要相信“鬼将军”说的每一个字的傅徵,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因为,他在慕容啸的口中,已经做了十年的天宁。 “将军,他,他为何会是天宁?”白银颤巍巍地问道。 傅徵按了按手腕上的伤口,不紧不慢地回答:“因为,那贺兰铁铮虽自诩罗日玛皇后的亲生子,可却是皇后侍女阿央措和马奴私通生下的孽种。阿央措怀孕,不得已偷偷溜出宫,跟着南下的流民,一路跑到了天奎城,在城外的峪子娘娘观里,生下了这个让人可怜又可恨的孩子。” “但将军你不也是……” 傅徵知道白银想说什么,他笑了一下,回答:“三月十五,是他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只不过,没人知道,那年天奎城战乱,北卫骑兵南下,为了安稳待产,我娘回了中庭老家,所以,我并不是那个生在呼察湖畔的人。因此,若说这世上谁才最有可能为真正的天宁,那也只能是贺兰铁铮一人。不然,当年他又是凭借什么得到老拔奴青睐,甚至被胡漠人誉为草原祥瑞的?难道只凭区区驭兽之法,就能做那万人之上的‘鬼将军’吗?” 这一席话说得白银和莫金金目瞪口呆,两人诧异良久,最后还是那胆子大些的“小女贼”先一步问道:“傅将军,既如此,那‘鬼将军’到底为何要欺骗大家?” 傅徵笑了笑,像是在叙说一件小事:“因为在高车,有一种奇异的秘法,据说能调换两人的命运,让注定要死之人长生,让本能寻得一线生机之人殒命,这种秘法,就叫‘换命’,是袭相、血契的第三层。” 袭相承袭人的五相,控制人的肢体;血契奴役人的心灵,继承人的性命;而换命……则得到人的命运。 如此秘法,令听者不寒而栗。 “若想换命,就需长此以往地把属于自己的命运强加在受者身上,并让无数人相信,这原本就是属于受者的命运。当然,挑选受者、形成受者是一个复杂又漫长的过程,因为这个接受命运的人必须要与献出命运的人生在同年同日,并且,在换命之前,须得向神山献祭上百条人命,作为这逆天而为之举的歉礼。”傅徵笑着说,“所以,我和‘鬼将军’的相遇从来都不是一场巧合,而是一次注定。在我于跑马集上见到那个为胡漠商人牵马的小马奴之前,那个小马奴就已经找到了我。为了让我这样一个只懂杀猪的屠户儿子成为人人都会相信是天宁的将军,他烧了我的家,用袭相蛊驱使伍长征召我做了壮丁,在万寿宫被破时,故意把躲得严严实实的谢青极赶到杀红了眼的北卫士兵面前,好让我救下这个落魄皇子,来日平步青云,他还送我兵书,在我尚未出人头地时,就为我画了一幅……塞北江山图。” 小小一间耳室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三人坐在昏暗的烛光中,忽然觉得此处是如此的阴冷。 终于,莫金金开口了,她问道:“傅将军,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傅徵抬起头,看向她。 “之前,白大哥告诉我,发到我家的粮食是将军你用性命换来的,虽然……虽然我们一家几口人如今只剩我一个了,但是当初的恩我不能不报,傅将军,你可千万不能做天宁,让‘鬼将军’杀你祭天,换太平盛世。”莫金金认真地说。 白银也重重地点了点头:“没错,将军,你若是死了,我可没法给二哥交代!” 傅徵笑了:“这可由不得我,贺兰铁铮……是个极有主见的人。” 此时此刻,距金央部族不过百里之外的河谷地带中,祁禛之正端坐马上,望着远处的如尼神山出神。 没过多久,一身农夫打扮的封绛快步走到了他的马前,抱拳道:“祁二公子,方才我在金央外面探了三圈,发现了点奇怪的事情。” 第227章 “奇怪的事情?”祁禛之一皱眉,“什么奇怪的事情?” 封绛“啧”了一声,上前道:“不都说那贺兰铁铮杀进了金央,取代了加珠圣子,拿下了金磐宫,作威作福,准备一统高车四十八部吗?可为什么那金央外的雪地上,连被马蹄踏过的脚印都很少?” 祁禛之面色一变:“没有战场的痕迹?” “一点都没有,”封绛说道,“不仅没有,而且整个金央部族看起来相当静谧,跟以前没什么两样,甚至看不出他们刚刚在南边打了败仗,最精锐的士兵都死在了京梁一样。” “还真是个奇怪的事情。”祁禛之思索道,“除此之外,你还发现了什么?孟少帅手下那人间蒸发了似的两千人可有踪迹?” “哪有什么踪迹?”封绛咋舌道,“也就是那官道上的车辙印多了一些而已。” 祁禛之心下一沉。 “祁二公子,那天奎城……还要不要……” “打。”祁禛之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对身侧的传令小兵道,“速去通知在总塞等候的高宽将军,令他率青龙、白虎两帐将士在今夜奇袭天奎,若首战告捷,嘱咐他切忌不要恋战。” “是。”小兵领命而去。 封绛见人走了,这才上前道:“二郎,说句不中听的,那‘鬼将军’擅行诡术,之前你说他控制了白小兄弟,甚至能操纵着傀儡说话嬉笑,可见‘鬼将军’已把袭相蛊炼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或许他和那传说中活了上千年的高车圣君一样,学会了操控天下子虫的法子,如果傅将军也被……” “别说了,”祁禛之一抽马鞭,对封绛道,“跟上来。” 这日子夜,四象营奇袭天奎城,高宽领兵出征,闻简坐镇总塞,青龙、白虎二帐将士锦衣夜行,按照祁禛之的安排,顺着白石山后的小道,一路溜进了要塞的后门。 紧接着,青龙、白虎兵分两路,其中一路自正门杀入狭关,第二路从草原一侧突袭,打得驻守在此的胡漠诸部措手不及。 但高宽没有恋战,他刚取下天奎,就匆匆退兵,然后天一亮,便放驭兽营前哨杀了回去。 如此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三番,高宽与胡漠人在两天之内交手了数次,最终耗得胡漠人筋疲力竭,不得不向自家主帅贺兰将军请援。 但征战四方的驭兽营将士没有想到,此时的贺兰将军正坐在金磐宫中,静静地等待他一手培养起的傅徵接受“天命”。 “圣子,都已经安排好了。”一个金央祭司上前道。 另一个金央祭司附和道:“圣子,您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被人按在胡床上的傅徵无语凝噎:“慕容子吟,这些祭司不都被你袭了相吗?你这又是在表演什么呢?” 好不容易整理好了面皮,但鼻子仍有些歪歪扭扭的“鬼将军”一笑:“好玩。” 傅徵皱了皱眉,不得不看着那两个配合自如的“慕容啸分身”上前,扒开了自己的袖口。 “你这是要做什么……” 慕容啸按了按自己有些不太服帖的左脸,自己吩咐自己道:“把东西呈上来。” 其中一个金央祭司便毕恭毕敬地献上了一副金环。 ——结血契用的金环。 傅徵一滞,就要向后退去。 慕容啸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诶,小五,往哪里躲?” 说着话,他已半跪在了傅徵身前,捧起了他的左手。 “你……”傅徵骇然,“你是要和我结血契吗?” “结血契,我和你?”慕容啸扬眉笑了,“当然不是,和你结血契的,另有其人。” “谁?”傅徵颤声问道。 “是谁,你不必清楚,你只需明白,你是……” 嘭!慕容啸的话没说完,脚下大地忽地一震,他立即站起身,旁边的两个祭司也随之一抖,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慕容啸厉声问向匆匆跑入圣所的戍卫阿戎。 阿戎看了一眼傅徵,沉声回答:“祭坛下,有人点燃了埋在耳室的火油。” -------------------- 100章完结! 第90章 大火烧宫 耳室底下为何会埋着火油? 这是傅徵被重新关入此处后,发现的秘密。 死在圣所内的大量尸骨被剥去了血肉后需要大火焚烧,而普通的火焰根本没有办法将慕容啸留下的尸山烧尽,于是,他便自作聪明,将祭坛下那一个又一个的小耳室挖空,并用火油填满基底,来日只需要燃起一把大火,就可将整个金磐宫付之一炬。 但慕容啸没想到,这个秘密居然被傅徵发现了,而这付之一炬的机会恐怕要就此提前了。 “大火是如何突然烧起来的?”慕容啸沉声问道。 傅徵坐在胡床上,缓缓放下了袖口,遮住了已经紧紧扣在他手腕上并随之消失不见进而融入了骨血中的金环:“是我,在发现耳室墙角的缝隙处一直往外渗漏火油后,令白银和莫姑娘这么做的。” “什么?”慕容啸眼微眯,“傅小五你疯了,金磐宫在今日塌掉,你我谁都不能活着出去。” “那就一起死在这里好了,”傅徵轻松愉悦地说道,“反正,你总归是要杀我祭天的,与其让我像那些被你开膛破肚的人一样成为秃鹫的食物,不如直接一把大火烧干净了事。你把你的命运给我,我死了,预言完成,然后让天下成为你慕容啸的掌中之物。” 第228章 “哦,不对,”说到这,傅徵扬起了眉梢,“我忘了,大火一旦烧起来,谁也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到时候,谁做天下的主人,还不好说呢。” 慕容啸似乎因此气急败坏,他一步上前,掐住了傅徵的脖子。 但就在这时,这人今早刚刚粘好的脸皮忽然往下一坠,傅徵顺势伸手去抓,竟带着血肉一起,扒下了那张“鬼脸”。 “啪嗒”一声,“鬼将军”的脸掉在了满是血垢的地上。 面皮的后面,是一副黏着血肉的骷髅头。 “啊!”慕容啸大怒。 傅徵顺势一把挥开了他的手,趁着脚下大地传来阵阵颤动的时刻,抬腿踹向了慕容啸的膝盖。 两侧原本钳制着傅徵的“金央祭司”瞬间松开了手,随着慕容啸一起“痛”得蹲了下去。 “呼延格!”这时,傅徵扬声叫道。 原本立在门口的胡漠戍卫“阿戎”眼珠一转,抬手揭掉了脸上的面具,他解下腰间的一把刀,抛向傅徵,同时另一把刀刀尖一转,拦下了身后冲来的“同僚”。 “你……”慕容啸瞪大了眼睛。 ——当然,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是两个血糊糊的孔洞。他那双俊美无双的凤目在失去了自己亲手画成的面皮后,变成了两只小得可怜的“绿豆”,孤零零地挂在血肉模糊的脸上。 这副模样,任是谁来看,都不得不说一句:“鬼将军”,终于变成了鬼。 可是,哪怕已经被袭相蛊母虫反噬得失去了人型,他仍旧不肯放弃,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慕容啸居然以一己之力,在同一时间,控制了金磐宫上下成千上百个已经被种下了子虫的可怜人! 那些或立在宫殿外,或被关在祭坛下,又或如常站在金央村落之间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抬起头,看向了那座正在巍巍发颤的神山。 其中,不光有根本没死,只是成为了囚徒的加珠圣子,还有金央部族的首领阿加、曾经对来求药的祁禛之施以善意的普通女子,以及,无数还未来得及被献祭的天奎俘虏。 在这些人当中,包括白银,包括莫金金,还包括那个在城下摆摊卖驴肉火烧的郭准。 当傅徵的目光对上那一双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时,他狠狠一抖,站在原地不动了。 然而,就在这犹豫的片刻,慕容啸忽如猛兽一般扑上前,将一把短刀插进了他的后肩。 咔嚓!鲜血飞溅。 “唔……”傅徵一僵,低头看到了从自己锁骨下探出的刀尖。 “将军!”没了络腮胡,却长了一张英俊脸孔的十三羽死士呼延格振声大叫,“快走,金磐宫要塌了!” 傅徵置若罔闻,他全然不顾脚下逐渐蔓延的龟裂地纹,也不顾肩上的伤,而是猛地一反手,在肩膀被短刀彻底捅穿的同时,扣住了身后那张勉强挂着几缕血肉的“鬼脸”。 “把母虫吐出来!”傅徵咬牙道。 慕容啸笑了起来,脸上的骨节发出阵阵咯吱脆响,他把傅徵紧紧地抱在怀里,誓死不松手:“小五,你不是想跟我一起死在这里,玉石俱焚吗?那我就让你死,让你和我一样,灰飞烟灭!” 这话说得癫狂至极,“鬼将军”仿佛彻底丧失了神智,他不要草原、不要雪山,也不要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此时此刻,似乎只要和傅徵一起死。 可他又说:“不过小五你放心,我不会死的,你也不会死的” 傅徵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堵着大门的呼延格。 慕容啸喊道:“驭兽营呢?驭兽营现在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因为两日来的天奎车轮战早已把胡漠精兵耗得疲惫不堪,眼下,驭兽营的几位主将几乎全都堆在那白石山下,和高宽打起了游击。 可是,没有驭兽营,却有被慕容啸口中母虫控制着的无辜百姓,他们像行尸走肉一般,企图冲入金磐宫,给那发疯发癫的“鬼将军”做陪葬。 呼延格很快就要抵挡不住了。 他起先并不想伤害那些被控制着的无辜人,可当人潮涌来时,怀有善心的死士也不得不痛下杀手,他忽地一刀刺穿了一个人的脑袋,当他反应过来时,正对着他的加珠圣子已经仰面倒下了。 “慕容子吟,你快把母虫吐出来!”傅徵用尽全力,掰开了慕容啸的嘴。 这时,只听“咔哒”一声,本就快要土崩瓦解的“鬼将军”下巴断掉了。 没了下巴的人不得不松开手,而这不得不之举立刻令被禁锢在怀中的傅徵寻得了先机。他一掌探入慕容啸的喉咙,将那附着在喉管上的虫子拽了出来。 “啊!”这是慕容啸的最后一声痛呼。 “将军?”呼延格转身看向傅徵。 傅徵把那快要融成一滩血肉的慕容啸往后一推,自己纵身跃下了祭台。 此时,原本在门前如同行尸般要涌入金圣坛的百姓渐渐平息了下来。然而,下一刻,大地震动了起来—— 金磐宫要塌了。 正行至金央外的祁禛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转头再去看时,那神山脚下已燃起了缕缕黑烟。 他脑中弦一紧,还来不及吩咐旁人,自己就先拍马向那黑烟滚滚的深处而去。 “祁二公子!”封绛惊叫道。 祁禛之哪里顾得上旁的?他一路快马疾驰,穿过如尼山下层层叠叠的白石砖瓦房,一路奔向金磐宫。 第229章 很快,他看到不少受了伤的百姓互相搀扶着跑出,其中有人身上带着被火烧燎过的痕迹,有人满身是血,似乎受了重伤。 没过多久,逆流而上的祁禛之看到了白银的身影。 “二哥?”这个刚刚摆脱了袭相蛊控制的人惊喜叫道。 谁知祁禛之跳下马,阔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傅召元呢?傅徵在哪里?” 白银哆哆嗦嗦地看着他,小声叫道:“二哥,我,我……” “你是不是慕容啸,说话!”祁禛之厉声道。 白银“哇”的一下哭出了声,他大喊起来:“二哥,将军死了,将军和那鬼脸一起死了!” “什么?”祁禛之手一抖,缓缓放开了白银。 在发现耳室底下藏着火油后,白银和莫金金就成了傅徵决胜“鬼将军”的关键。 这日傅徵离开前,莫金金郑重道:“将军您放心,我和白银一定成功。” “小心谨慎,注意安全。”傅徵顿了顿,目光望向了桌台上的烛火。 此时蜡烛还剩半截,铺在桌面上的那一层薄薄油渍微不可见,但傅徵知道,要不了多久,等蜡烛燃尽,这一小片火油就会带着整座耳室烧起,然后,祭坛随之崩塌,神山如尼也阻挡不了注定倒下的金磐宫城。 “不论如何,保全自己最要紧,一旦火势燃起,你们千万不可在此逗留。门外那位名叫‘阿戎’的戍卫会帮助你们脱身,届时不用管我,自己离开。”傅徵再次嘱咐道。 “那怎么行?”白银叫道。 莫金金却说:“将军不必忧心,我们一定保护好自己,也请将军您多保重。” 傅徵那时没答,似乎料定了自己大概会食言。 于是,无论祁禛之如何举目去望,也望不见傅徵的身影,他只能看到那座盘踞在如尼雪山下的金磐宫废墟,只能看到已在硝烟和尘土中化成了灰烬的金砖碧瓦,此时炎炎烈火不断燃烧,刺鼻的尸油味源源传来,让闻者头皮发麻,见者毛骨悚然。 “白大哥?”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祁禛之循声看去,就见一个断了手的小姑娘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己面前,她怔怔说道:“傅将军被贺兰铁铮囚在金圣坛下,发现了耳室中埋的火油,他令我们在他被带走后点火烧宫,又令我们带着其余的俘虏和金央族人逃走。可不知为何,那‘鬼将军’发了狂,控制着所有人扑向金磐宫,要与他同归于尽。将军在其中和他缠斗,大概……” 大概没能逃出来,莫金金的话只说了一半。 祁禛之变了脸色,转身就要去那还冒着浓烟的金磐宫中寻找傅徵。 白银不得不一把拉住了他:“二哥,那祭坛都烧塌了,你哪里还能找得到将军?” 祁禛之不说话,执意要往前走。 “行了!祁二公子!”这时,封绛提声叫道。 祁禛之回头,就见一个长得颇为俊俏,但皮肤却相当黝黑的男人缓步走来,他怀中抱着一个浑身染血的人,那人垂着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看样子,早已昏死过去。 封绛冲他笑了一下:“傅将军还活着呢?你怎么要去送死了?” 是的,傅徵还活着,他的命大概是天底下第一硬的命。 在火油炸开时,从慕容啸嘴里夺走了母虫的傅徵被气浪拍出,正正好砸在了已经死于呼延格刀下的加珠圣子身上。 罗日玛皇后的生父,如尼的儿子,“鬼将军”的傀儡,这个和傅徵曾有一面之缘的“神山使者”成了他最亲爱的肉垫,让本就肤柔骨脆的傅大将军侥幸脱生。 被大火燎着了眉毛的呼延格顾不上自己,冲上前扛起傅徵就走,终于,两个幸运的人赶在此地被烧塌前,离开了这座据说由万山之祖亲自建下的“上古”宫殿。 真是天可怜见,祁禛之几乎没忍住,泪水差点要溢出眼眶,他抱过傅徵,喃喃念道:“真是……天可怜见。” 封绛叹了口气,他按住祁禛之的肩膀,低声说:“若是天奎那边知晓这里遭了难,驭兽营势必回援,咱们还是速速回去,先把这些幸存的百姓安顿了才是要紧事。” 祁禛之用力沉了口气,将自己马上就要落下来的眼泪忍了回去:“上马,走,回总塞!” 草原广袤无垠,如尼静静伫立。 那高耸入云的雪山千年万年不变,哪里会因一座宫殿的倾塌而侧目俯首? 也或许,神山正垂目看着,看着那神不知鬼不觉,用袭相蛊潜入了金央的“鬼将军”作茧自缚,看着自己的子民被人抢夺躯壳,再看着大火袭来,盛世倾颓,一切历史都成过往。到最后,只有几匹快马从杉木林中疾驰而出,奔向草甸,奔向溪流,奔向那头的要塞堡垒。 而自诩神山圣子和天命之人的慕容啸,似乎真的在此结束了他执拗、阴暗又扭曲的一生,作为小小侍女和小小马奴的儿子,他掀起了无数的波澜壮阔,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恨意,将自己已腐烂的躯体留在了他最钟爱的金磐宫内。 坐在傅徵床前,祁禛之默默地听白银和呼延格讲述事情经过,没等他们二人讲完,祁禛之忽然问道:“凭什么?” 正在为傅徵包扎伤口的祁敬明抬起头:“什么凭什么?” 祁禛之紧锁着眉头:“他凭什么交出自己,来换我的解药?” 第230章 白银斟酌着回答:“二哥,那是因为将军在乎你。” “在乎我?”祁禛之霍然起身,“他哪里是在乎我?他是不在乎他自己!” 众人被威远侯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就连已惯常处变不惊的封绛都跟着哆嗦了一下,他拉了一把呼延格,两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转身走窗,慌不择路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白银却不长眼色地要劝:“二哥,将军神机妙算,肯定算到自己绝不会死在‘鬼将军’手里,所以……” “他神机妙算个屁!”祁禛之怒极,“他就是想抛下我一死了之,就是想用自己的命去换慕容啸的命,和他同归于尽!傅召元,他压根就不在乎我,他在乎的是如果我死了,这偌大一个四象营又该谁来管!他心里何时有过我?” “好了!”祁敬明听不下去了,她站起身,用还沾着傅徵血的手指向祁禛之,“你再叫大声些,就能让全天下都听听你多有出息了。” 祁禛之终于闭上了嘴,他抬脚一踹方才祁敬明坐过的矮凳,又扬手打翻了桌上的烛台。 祁敬明沉着脸:“给我扶起来。” 祁禛之磨蹭了半天,到底还是听话照办了。 这时,方才走窗离开的封绛又走窗回来了,他一笑,说道:“对了,祁二公子,刚刚忘记告诉你了,我手上的那副蛊图还依旧亮着呢。” 祁禛之目光微动,终于意识到了傅徵为何要与慕容啸缠斗那么久了。 他是为了子虫。 倘若母虫一死,蛊图就会暗下,随之,由这母虫所生的子虫也会跟着死去。 可是,中了蛊的人终身无解,将与那条潜埋于身体中的虫子相伴而生,除非身死,子虫才会现身,而子虫一旦死亡,那中了蛊的人自然也无法活命。 慕容啸的母虫有天下之子,那么,倘若这有天下之子的母虫与“鬼将军”一起焚于大火呢? ——所有被种了子虫的金央族人、滦镇百姓、天奎城民,都会跟着一起死去。 所以,傅徵的心中的的确确没有祁禛之,因为他的心中也没有他自己,这是一个早就不想活的人。 他大概,只爱这个天下和天下的黎民苍生。 “二郎,”祁敬明拉了拉逐渐平息了怒火的祁禛之,轻声说,“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祁禛之强行平心静气地问道。 祁敬明刚要开口,却忽然被床上本在昏迷的人拉住了手,二人就见傅徵慢慢睁开了眼睛。 “祁二公子。”他开口叫道。 -------------------- 老啸:想疯就疯何尝不是一种不疯~ 第91章 无能狂怒的祁二郎 祁禛之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可今日,当他坐在傅徵床边,看着这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病秧子时,祁禛之就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人。 他一言不发,惜字如金,好似在修什么闭口禅,哪怕傅徵去拉他的袖口,他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你怎么了?”傅徵倚在靠枕上,轻声问道。 祁禛之虽然不说话,但却死死拽着傅徵的袖口不撒手。 “毒都解了吗?”傅徵接着问道。 祁禛之把视线投向了别处。 “以后再行军打仗,断不可那样轻敌了,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四象营可怎么办?更何况,现在陛下还年幼,正是……” “他年幼和我有什么关系?”祁禛之终于听不下去了,他看向傅徵,忍不住质问道,“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傅徵先是一顿,随后理所当然地回答:“慕容子吟想要通过这样的法子把我带去金央,好让我替代他成为真正的天命之人,而我……我无父无母无亲无友,这样做能救你,我为何不去?” 祁禛之叫道:“什么叫做无父无母无亲无友?若你无亲无友,那我又算什么?傅召元你告诉我,我算什么?” 傅徵不说话。 祁禛之再问:“在你的心里,除了四象营和皇帝,还装着什么?除了那些被卷入其中的百姓,还装着什么?可有半分是给我的?” 傅徵目光一闪,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 祁禛之却不依不饶:“傅大将军,你可真是无私,可真是慈悲为怀,可真是悲天悯人。你在乎四象营,在乎皇帝陛下,所以我不能死。你在乎那些被种了子虫的百姓,所以你可以死。傅大将军,你心里到底有没有……” “我心里有你,”傅徵打断了祁禛之,“你是威远侯,是四象营的主将,也是……我心里当然有你。” 祁禛之怔了怔,凝望着傅徵半晌没说出话来。 傅徵也那样看着他,神色坦坦荡荡,仿佛问心无愧。 “他在敷衍我。”祁禛之在心底默默说道。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把话藏在最深处不敢讲出口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想问的是,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你自己。” 傅徵一愣,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沉默对坐了许久,祁禛之忽然替傅徵拉了拉被子,他松开了傅徵的袖口,并在其中发现了一截线头。 “长姐说你呛到了烟尘,要少讲话。”祁禛之边理线头,边说道。 等理完了线头,这人立刻站起身,仿佛是逃命一般地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帐子。 他一路走向总塞,对迎面而来向自己问好的将士们置若罔闻,随后,忽然觉得鼻酸眼涩的威远侯匆匆步入了那座刚刚修缮完好的烽火燧,又闷着头上了最高处的墙垛,这才在深冬呼啸的烈风中寻得了一丝清醒。 第231章 他耸了耸鼻尖,用手背擦去了从眼角淌下的泪水。 三天之后,塞外来的白毛风刮过,鹅羽般的飞琼降下,原本还能看到焦黄草尖儿的天浪山一宿之间就被覆上了莽莽大雪。 腊月十八这天,四象营的士兵在城外架起了粥棚,招待那些因被驭兽营掳走而现今无家可归的百姓。 莫金金也在其中。 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菜粥,走到了靠在城门下发怔的祁禛之身边,笑着叫道:“白大哥?” 祁禛之迅速站直了身体。 “不对,”莫金金眉梢一挑,“应该是君侯大人了。” 祁禛之哂笑一声:“少讲些没谱的话。” 莫金金喝了一口粥,问道:“傅将军呢?他好些了吗?那日我瞧他肩膀和手臂上都是血,看着吓人得很,他那样病病歪歪的人,哪里能经得住这么重的伤。” 祁禛之心不在焉地回答:“还好,长姐说,没有伤到骨头和筋脉,只是皮肉伤,看着严重罢了。” “那你不去照顾他吗?”莫金金打量祁禛之的脸色道。 祁禛之顾左右而言他:“我要,咳,在这里监督四象营施粥。” 莫金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堂堂一个四象营主帅,不去谈军机要务,不去操练士兵,躲在这里看人家施粥,还美其名曰是‘监督’,你可真有出息!” 祁禛之存了口闷气,他抱起胳膊,换了个方向,看向另一处粥棚,没话找话道:“白银怎么也在那里凑热闹?” 莫金金用手指去戳这人的肩膀:“我看啊,你就是害怕见到傅将军!” 祁禛之身上长了跳蚤似的蹦了起来,他先是挥开了莫金金的手,然后又烦躁地在原地转了三圈,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莫金金听:“我去营里看看布防,过几日高宽该收兵了。” 说完,他又磨蹭了片刻,朝着中军帐相反的方向——总塞堡垒走去。 前一日,傅徵被移到了总塞内养病。 雪下得太大,中军帐就算是烧再多的炉子,也比不上有地龙和火塘的堡垒。于是,祁禛之不顾傅徵反对,一路抱着那动弹不得的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四象大营,把人安置在了堡垒讲武堂的厢房内。 为此,两人又吵了一架。 当然,说是吵架,实则不过为祁二郎单方面发火。他先是生气傅徵伤口微微发炎却不告诉祁敬明,而后又生气傅徵一整日没吃下饭却瞒着自己。 至于傅徵,他则如往常一样,默默地坐在床上,甚至在祁禛之说到最激动的时候,阖上了眼睛,昏昏欲睡起来。无能狂怒的祁二郎只好回到四象营,对着亲兵送来的战报吹毛求疵,把闻简等人折磨得形神俱伤,怨天载道。 ——毕竟,威远侯又不能去骂傅将军,只好苦一苦手下人了。 昨日下午,等这奓毛的人好容易平静下来时,忽然又听说傅徵发了高烧,他只得忙不迭地回到自己方才“愤而离去”的厢房,看着那陷入昏迷的人自怨自艾。 直到这日傍晚,傅徵逐渐好转,人也慢慢清醒了过来,并在白银扶他洗了脸漱了口后,祁禛之这才慢吞吞地跨过门槛,迈进屋子。 “召元。”他细声细气地叫道。 傅徵一只手被绷带吊着,另一只手虚虚地撑着床沿,正在往窗户口张望,外面是不是下了雪。 祁禛之上前,为这人披上外衣,又把他形销骨立的身子圈进怀里:“雪已经停了,昨夜下得最大,可惜你病着不醒。” 傅徵“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挣脱了祁禛之的怀抱,又拉了拉衣服:“金央现在如何了?” 祁禛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们走后,我令封绛和呼延格回去探查了一番,直到他们离开时,高车四十八部的人才匆匆赶到,想来之前慕容啸偷梁换柱,用袭相蛊子虫控制金央一事,并未传到高车王都。” “那……孟伯宇是如何知晓的?他又是如何送出战报到京梁的?”傅徵问道,“那人还很具体地说,留在如尼山下的金央部族有一小半投降了胡漠,还有一大半逃去了高车王都,可见,并非只是道听途说,而是有意编造。封绛和呼延格可有在金央附近发现孟伯宇和他手下那两千人的踪迹?之前我猜测孟伯宇被慕容啸俘虏,恐怕也不尽然,毕竟贺兰铁铮并非是用他手上的母虫操纵白银……” “召元,”祁禛之打断了傅徵的长篇大论,又替他扶了扶身后的靠枕,“召元,你还是安心休息吧,这事我来操心就好。眼下孟伯宇带着他手下那两千多人的大军失踪,四象营上下流言不断,说是我当初都已发现了他与胡漠人勾结串通,还要用他在北翟围堵金央,是我决策不力。” 傅徵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们也没说错,毕竟,那些跟着你一起闹兵变的将士们哪里清楚‘勾结串通胡漠人’只是你给孟伯宇炮制出来的罪名?” 祁禛之摇了摇头:“是我天真了。” “没关系,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当年的我也一样。”傅徵随和地说道。 祁禛之看向他,突然觉得这人从金央回来后,有些温柔得过分。他不再装傻充愣,不再刻意回避自己,甚至愿意与自己好好说话。 这到底是不是在敷衍自己?祁禛之又不确定了。 “召元,”心中怀着无数疑惑的祁二郎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不怨我了吗?” 第232章 傅徵靠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 祁禛之瞬间打开了话匣,他说道:“召元,你该怨我的,我做错过很多事。” 他又说:“当初我不该因阿娘的死怪罪你,那不是你的错。” 他还说:“我知道,你,你最开始时把我留在身边是为了我好,我不懂你的苦心,我还吃里扒外给孟伯宇送消息,我把你的真心踩在脚下,你不管是恨我还是怨我,都是我咎由自取。” 到了最后,他终于说:“召元,就算是可怜可怜我,你能不能……原谅我?” 傅徵笑了笑,那张愈发灰白的脸上似乎蒙了一层柔光,他用尚能活动的手揽住了祁禛之的肩膀,然后轻声说:“我原谅你。” 祁禛之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这声原谅,就像是傅徵回答他今晚吃什么一样随便。 为什么?祁禛之在心底问道,为什么? 哪怕是当年在天奎城的那座小宅里,傅徵也少有轻贱自己的想法,哪怕是后来被孟寰囚禁在四象营中,傅徵也在每日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他看似温吞柔和,实则大胆勇敢,想要什么,爱上了什么,愿意与谁共度此生,他都写在脸上。他不是个读书人,他甚至没受过“礼义廉耻”的熏陶与教育。他会为了所爱委屈身段,也会因被人舍弃而转身就走。 他柔情似水,铁骨铮铮,又永远爱憎分明。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不在乎了? 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祁禛之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直起身,看向傅徵。 “召元……”他张了张嘴,讷讷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傅徵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他笑着回答:“我能瞒着你什么呢?” 祁禛之倏地站了起来,他盯着傅徵后退了两步,随后头也不回地奔出房门,正撞上端着托盘来给傅徵换药的祁敬明。 “我有话要问你!”祁禛之一把扯过祁敬明,把人推到了回廊下。 祁敬明吓了一跳,不由惊叫道:“祁仲佑,你快把药弄撒了!” 祁禛之红着眼,咬着牙,瞪着自己的长姐,一字一顿道:“傅召元有事瞒着我。” 祁敬明神色间有一瞬空白,转头就想去看屋中的傅徵。 祁禛之却强行按住了她的肩膀,把人拽到自己面前:“告诉我,他有什么事瞒着我?” 祁敬明紧抿着双唇,一个字也不肯说。 终于,祁禛之问出了那个问题:“阿姐,傅徵他……是不是……” “是。”这时,一道声音从祁禛之身后传来。 两人回头,就见吊着一条胳膊,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衣的傅徵扶门而立,正默默地看着他们,这个病入膏肓的人说:“我的确快要死了,在京梁时,在我吞下那几颗化骨丸前,师娘和江先生就告诉过我,如果我那么做,恐怕会很快耗尽仅剩的几年余寿。” 祁禛之缓缓转过身,注视着他。 “二郎,”祁敬明在一旁叫道,声音中隐隐带着哭腔,“对不起,二郎,是我无能为力,召元他……最多不过两个月了。” 祁禛之仍旧注视着傅徵。 “祁二公子,”傅徵笑了一下,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忽然多出了几分明媚来,他说,“你瞧,三、四年其实也没有那么漫长。” 这话话音刚落,祁禛之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深夜,大雪再次降下,风却很快停了,只剩那如轻絮般的白毛簌簌落下,铺在石阶上,铺在窗沿下,铺在院中那棵快要枯死的柏树旁。 傅徵坐在窗边,支着头,静静地听雪花飘落时那微不可闻的声音。 祁禛之坐在一边,低着头,沉默地盯着自己掌心那被红缨长枪磨得有些模糊的手纹。 他的前襟上沾着血,苍白的嘴唇微微皲裂,脸上似乎还有泪痕,但不是很清晰,可眼睛依旧红着,看上去大概刚刚哭过。 祁二郎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呢?傅徵不知道,因为白娘死时天上下了大雨,没有人能看清他那双漂亮的眼中到底含没含泪。 但现在没有下雨,现在天上落的是雪,雪能掩盖住血迹,却遮不住泪痕。 于是,祁禛之哭着说:“我不想让你死。” 傅徵轻声回答:“我也不想死。” 可人总归是要死的。 祁禛之把脸埋在了傅徵的掌心,在这人昏迷时他常常这样做,就好像那手心的温度能焐热世上最冰冷的石头一般。但祁禛之不敢在傅徵醒时这样做,他生怕那人毫不留情地抽出手,然后再赏自己一个脆亮的巴掌。 不过好在,这回傅徵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不会让你死的。”祁禛之在抬起头时,郑重地说道。 但傅徵却扯了扯嘴角,他回答:“谢青极也说过这样的话。” 祁禛之一凝。 “可是他死了,他也食言了。”傅徵转过头,继续去听窗外的飘雪。 “我不会食言。”祁禛之抓着傅徵的手,就好像是企图抓住他飞速流逝的生命一样用力,“召元,相信我好吗?我不会食言。” 傅徵没说话,隔了半晌,他问道:“你兄长的那个剑穗子呢?” 祁禛之飞快解下了腰间那条坠着玛瑙和玉石的青色长穗:“在这里,我一直戴在身上呢。” 第233章 傅徵接过剑穗,眼睫轻轻地垂了下来,他笑了笑,说:“祁二公子,自那夜一别,我每日都握着它,每日都在期盼有一天我能亲手将它还给你,每日我都在回想,你那时对我说,你会保护我,不会让那禽兽再伤害我,你会带我出京,带我回天奎,可是……” 可是你也食言了。 祁禛之愣愣地看着傅徵,仿佛被冬雷劈中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 他本该说,那居然是你,他又想说,我喝醉了酒,那夜讲了许多浑话。 但很快,祁禛之意识到,其实,他早该明白,傅徵就是那个于大雪天倒在自己怀里的人。 可他为什么没有想到? 是他真的痴傻,还是他在装聋作哑? 或许都不是,只是随口许下了誓言的祁禛之不愿承认,他到底还是背诺了。 如果傅徵不是那个人,那他,也不必如此直面自己的愧疚。 “召元,”祁禛之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你在那封信里……给我写的话吧?” 傅徵没有回答。 尽管没有回答,祁禛之到底还是明白了,他现在汲汲所求的原谅,其实早在一年前,傅徵就曾给过了他,只是那时的他不在乎,也不想要。 而当他发现这一切时,原谅却早已化成了灰烬。 第92章 心头血 大雪封山,歧路难行。 身上披着重重狐裘的祁禛之还是执意顺着那条崎岖石道,一路爬上了这座小山。他呼出一口寒气,看着那挺立在半山腰处的破观,停住了脚步。 “二哥,来这里做什么?”白银累得直不起腰,他拄着根木拐,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仰头刚一看到那座萧索的观子,就先被吓了一跳,他叫道,“二哥,小的时候,我爹告诉我,这种无主的道观不要乱进,会惹恼仙人的。” 祁禛之闷声回答:“我早就把神仙惹恼了。” 说完,他抖了抖身上的落雪,越过门前那两尊挂着披帛的神像,抬腿迈进了正殿。 头顶诸天神魔依旧静静地俯瞰着空笼龛,那个小小的蒲团还摆在正中央,积满了浮灰的地面上印着几个猫爪,红漆木做成的供奉台上空空荡荡,没有贡品,也没有香火。 “二哥,”白银被吊顶上的雕刻吓得有些结巴,他拉了拉祁禛之的衣摆,小声道,“我,我害怕,这里看着……阴森森的。” 祁禛之没说话,弯腰从随身带着的木盒中依次拿出了烛台、香炉,以及一捆线香。 “二哥,这里都没有被供奉的牌位和神像,你要祭拜谁啊?”白银哆哆嗦嗦地问道。 祁禛之深吸了一口气,摆正香炉,点起线香,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了蒲团上,双手交叠,行了个大礼。 白银瞪大了眼睛,怯怯地往后退去。 这时,就听祁禛之道:“求您,求您保佑傅徵,让他好好活下去吧。” 空空荡荡的大殿内,怎会有人回答这声没头没尾的祈求? 可祁禛之却继续往下说道:“他不该就这么死了,他是我大兴的镇国神枪,有他在一天,四方边境就安稳一天,大兴国祚就绵延一天,所以,求您……” 求您什么?祁禛之顿了顿,忽然又是一叩头,他说:“求您,满足我的私心吧。” 是了,让傅徵活着,不过是他祁二郎的私心而已,哪里与什么大兴四方边境安定、国祚绵延有关?祁禛之爱他,所以他有所求,这只是私心,是他一意孤行。 “二哥。”白银看着久跪不起的人,忍不住叫道,“你到底在拜谁?” “天宁。”祁禛之的脸埋在地上,轻声回答。 “天,天宁?”白银茫然,“二哥,天宁只是一个传说,世上根本没有他那样的神仙。” 祁禛之闭了闭眼睛,他说:“我希望有。” 可是,倘若这世上真有神仙,那傅徵又怎会走到回天乏术这一步?倘若天宁真的世世代代为天下安宁而死,那为何大地还会不止歇地起兵戈? 祁禛之从前笑傅徵求神问道,现在他不笑了,因为他比傅徵更希望,这世上真的有一个能够让他予取予求的神仙。 如此,才好救傅徵的命。 “回吧,二哥,”白银劝道,“傅将军还在总塞等你呢。” 祁禛之阖着眼睛,淡淡地回答:“他不会等我,他心里根本没有我。” 白银抿了抿嘴,知趣地收回了本想说出口的话,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吊顶上垂下的漫天神魔。 忽然,这个忸忸怩怩的年轻人叫了起来,他指着其中一处道:“二哥,那个神仙的脑袋怎么没有了?” 祁禛之也抬起头,顺着白银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就见他与傅徵第一回来此时见到的那个身姿俊逸、容貌清丽的仙人神像失去了脑袋,只剩停在祂指尖的那只小鹊鸟依旧活灵活现。 这位仙人的脑袋去了哪里? 地上没有碎石,外面没有废墟,那脑袋就好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从这里白白消失了。 祁禛之缓缓直起身,说道:“走吧,我们走。” 这日午后,风雪渐停,几缕金光泻出云翳,洒在了总塞的砖瓦上。 祁禛之裹着一身雪沙进门时,傅徵正坐在火塘边热糖饼,这熟悉的场景让祁禛之脚下一顿,仿佛眨眼间回到了天奎城里的那座小宅中。 第234章 “召元,”他叫道,“高宽的亲兵回营了,还带来了那几座要塞的消息,你要听一听吗?” 傅徵抬起头,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做决定就好,不必来问我。” 祁禛之摘下狐裘和斗篷,坐在了傅徵身边:“因为有天奎的消息,所以高将军特地要我给你说一声。” 傅徵放下火钳,略有些惊喜地问道:“天奎城……被收复了吗?” 祁禛之接过那块正在流蜜的糖饼:“昨夜,一小股胡漠骑兵从天氐要塞离开,骚扰十五里互市等边塞重镇,高将军率军迎敌,以致今早,驭兽营不得不抛下天奎城,转而驰援别处。趁此机会,我令闻简带上五百精兵,赶走了驻守在白石山的胡漠人,重新夺回了要塞堡垒。” 傅徵眼中含笑。 祁禛之没忍住,往前一凑,要在他嘴边落下一个吻。傅徵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当即向后躲去。 “我还没亲上呢。”祁禛之无奈道。 傅徵眨了眨眼睛,神色略有尴尬地坐正了身体。 祁禛之趁此机会,揽过这人的肩膀,在他的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傅徵这回倒是没躲。 “如此一来,那些滞留在总塞内的天奎百姓倒是可以回家了。”他说道。 “那你愿意回家吗?”祁禛之笑着问。 傅徵目光一颤,怔怔地看向这个坐在自己身边,似乎正在祈求表扬的人:“你……要放我回家?” 祁禛之听了这话,佯装生气:“傅召元,我何时圈禁过你?你怎能这样说话?” 傅徵不答,转头又去摆弄火塘里的炭火。 “召元,”祁禛之从背后抱住了傅徵,他说道,“我陪你一起回去,等高宽带着大军回营了,我就陪你一起回去。” 火塘内时不时传来几声滋滋轻响,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傅徵那张苍白的面孔也多了几分血色。他“嗯”了一声,任由祁禛之抱得越来越紧,然后说道:“等我死了,你记得告诉皇帝陛下,让他不要为我难过,不要大修坟墓,也不要听谢青极的遗诏,让我陪葬帝陵,把我埋在呼察湖边就好。” 祁禛之那圈在傅徵身前的手微微一僵,但他却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了傅徵的颈窝里,用他身上的布料,擦干净了眼角溢出的泪水。 傍晚,等到祁敬明来送伤药时,傅徵已因体力不支再次睡下了。祁禛之正坐在床边,替他缝衣袖。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祁敬明小声说,“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还会起了针线活?” 祁禛之看着那歪歪扭扭、像条蜈蚣似的针脚,叹了口气:“半个时辰前,刚从白银那里学来的,他手法不行,我也没怎么学成。” 祁敬明笑了:“你自己手不溜,还好意思怨袄袖。” 祁禛之放下针线,又扯出了自己的袖口左看右看:“大家都是舞刀弄枪的手,怎么傅召元就能缝得这么漂亮?” 祁敬明敲了一把自家二弟的后脑勺:“行了,别研究了,把他衣服解开,该换药了。” 这时,蹲在外面守门的亲兵敲了敲紧闭的窗户,压着声音在回廊上叫道:“君侯,总塞下头来了个道士,说要见你。” 道士?什么道士?祁禛之从来没和道士打过交道。 他冒着细细碎碎的雪沙出了门,谁知刚一踏出总塞,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呼察湖边峪子娘娘观的逍遥真人。 祁禛之脚步一顿,看着这个身披蓑衣、脚踩草鞋,却似乎一点也不冷的“前任鞋匠”有些迟疑。 “善士可是威远侯?”逍遥真人彬彬有礼地问道。 祁禛之皱了皱眉:“真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逍遥真人一笑,轻轻一拂袖,指向了那座破观的方向:“这不是善士亲自去求来的机缘吗?” 祁禛之肃然一凛,他上前抱拳,恭恭敬敬地问道:“真人知道我所求的是什么?” 那老道淡淡回答:“善士想要以身性命救一个人。” 祁禛之眼中放光,一把抓住了这老道的肩膀:“真人有办法?” 不等祁禛之说完这话,这没有丝毫仙风道骨之态的老道便已以一种唱曲儿似的腔调说道:“贫道确实知晓一个可以救人性命的法子,只是这法子得善士诚心诚意才可。” 祁禛之完全不怀疑这逍遥真人的来意,尽管之前他对此人多有不屑,又因那句“心有杂念,欲望不纯”而怀有戒备,但现在,他还是飞快说道:“我自然心诚,就算是拿我的命去换他的命,也未尝不可。” 老道笑了:“这就好。” 站在总塞堡垒上往下看的闻简盯着那逍遥真人审视了半晌,然后咕哝道:“方才有人知道他是从哪个方位来的吗?” 一旁的亲兵接话:“似乎是北边。” “北边?”闻简狐疑,“北边哪有观子?” “那老道只说自己在天奎城外的峪子娘娘观里修行,其余的一概不知。”亲兵回答。 闻简摸了摸下巴,命令手下人道:“找个人跟上去,我瞧他奇怪得很。” 但今日一早才去求神,今日晚间就得到了“神谕”的祁禛之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匆匆赶回总塞,又看了一眼睡着的傅徵,转身去了讲武堂。 白银正那里替他归类文书和战报,一见自己二哥走来,这大姑娘似的小伙子慌忙起身:“那老道真的有救将军的办法吗?” 第235章 祁禛之一点头,不多说话,一撩衣摆坐了下来:“去找医官取一枚长针来。” “针?”白银一愣,“要针做什么?” 祁禛之那放在腿上的双手先是紧攥成拳,后又慢慢放开,他说:“以与傅将军交合之人的心头血入药,方可救他的性命。” 白银一下子捂住了嘴,惊道:“二哥,取心头血是会出人命的!” 祁禛之紧锁着眉头,回答:“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速去速回,千万不要让我阿姐知道了。” 白银站着不动,声音细弱地说:“二哥,我觉得这法子不靠谱,还是让祁大夫人看过才好……” “我让你去你就去,若是我阿姐知道了,她定要拦我。”祁禛之说道。 白银蹭着墙根,千不情万不愿地出了讲武堂。恰恰这时,被祁禛之留在厢房守门的小兵跑了过来,问道:“君侯呢?将军方才醒了后呕了好多血,祁大夫人令我来寻君侯。” 傅徵刚好是在祁禛之前脚出门后醒的,他胸口疼得厉害,没等到随侍来扶,自己就先伏在床边吐了一地的血。 祁敬明慌慌张张要下针,手却被傅徵虚虚地握住了。 “祁仲佑呢?”他轻喘着问道。 “仲佑,仲佑?”祁敬明向屋外喊去。 小兵应声离开,可过了半晌,进门的却是白银,他一眼看到了歪在床头,脸色惨白,额上布满了冷汗,眼神都有些失焦的傅徵,顿时一惊,扑上前叫道:“将军!” 傅徵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祁敬明赶紧接话道:“别担心,只是把堵在胸口的淤血吐了出来,等我下针止住血就好了。” 白银战战兢兢地看着傅徵,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将军,您快管管二哥吧!他莫名其妙听来了一个土方子,说是,说是用他的心头血能救您,他现在,现在……” 傅徵的前心和手背上刚被扎了三根针,人本就虚得起不了身,可当他听到这话,忽地生出了许多力气,竟一把抓住了白银的胳膊:“你说什么?” 白银哭着道:“就是一个老道士,跑来总塞给二哥讲,说他的血能,能救您……” “真是胡闹!”祁敬明脱口叫道。 傅徵倒是没再说话,但就见这方才还虚弱靠在床头的人一下子掀开被子下了床,竟带着满身的针要去找祁禛之。 “你二哥呢?他在哪里?”傅徵颤声问道。 白银一面打抖,一面不忘去拦他家将军:“在,在讲武堂……不是,将军你好歹披件衣服……” 可白银哪里能拦得住傅徵,他刚要撒手去拿那挂在墙上的狐裘,人就先他一步出了门。 而这时,坐在讲武堂中的祁禛之已解开了外衫。 -------------------- 整了点土的。。 第93章 如何从情敌中脱颖而出 没等祁禛之研究好在哪里下手比较方便,傅徵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了:“祁仲佑,你要做什么?” 他身上歪歪斜斜地搭着白银手忙脚乱披上的狐裘,头发散着,胸前和手臂上还扎着数根银针。这一副打扮吓得祁禛之一跃而起,冲上前一把扶住了这差点被门槛绊倒的人。 “召,召元,你,你怎么……”祁禛之错愕道。 傅徵一手抓着祁禛之的肩膀,一手按着心口一阵狂咳,等好容易止住了这阵咳嗽,他才抖着手指向祁禛之。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是故意的……”傅徵质问道。 祁禛之哪里有心思回答这话,他握住了傅徵冰凉的手,就要去把人打横抱起:“你怎么连鞋也没穿,外面下着雪,这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 傅徵却用力推开了他,后退了几步,扶着门站好,把要进屋的白银和祁敬明拦在了外面:“你在逼我,你是不是在逼我?” 祁禛之吃了一惊:“我,我怎么会逼你?” 傅徵有些喘不过气,一张惨白的脸因此憋得泛红,但他还是不停地说道:“你逼我,你拿你自己逼我,你……” 这话没说完,傅徵便痛苦地弯下腰,猛地呛出了一口血。 “召元!”祁禛之吓得心魂俱裂,上前不由分说地把人抱起,放在了榻上,他说,“我怎么会逼你?召元,我如何逼你?我,我只是想救你而已。” 傅徵有气无力地倚在他的臂弯中,双目无神地看着他:“可我……根本就不想活。” 祁禛之手一抖,差点把人摔在枕上。 这时,闻简身边的小兵忽然来报,称自家主将发现了那逍遥真人的不轨之迹。 祁敬明一手拨开了还在发愣的祁禛之,转头问那小兵道:“什么不轨之迹?” 小兵抱拳:“闻将军派人一路跟踪那道人,发现他在离开总塞后,一路步入了天浪山的林子,并在其中与一胡漠斥候接头,收了那人的银钱,现闻将军已命属下将他捉回。” 直到听了这话,祁禛之那被浆糊糊住的脑袋才灵光起来,他心下一惊,后怕道:“他,他是胡漠人的细作?” “正是,”小兵抬起头,看向祁禛之,“那人交代,他是在天奎城破后,被驭兽营掳去塞外的俘虏,为了自保,方才这样做的。” 祁禛之脱力地后退几步,跌坐在了傅徵的榻边,他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太想救你了……” 这时,傅徵已缓过了一口气,他靠在枕上,望着祁禛之背对自己的身影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第236章 祁禛之接着道:“我是真的想救你,对不起,召元,对不起,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只是太想救你了。” 是啊,他实在是太想救傅徵了,在得知傅徵命不久矣后,这个过去一向浪荡不羁的人第一次生出了极端的恐惧之感,从前他只有愧疚,只有悔恨,而现在,他是恐惧,是害怕,是为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而感到无所适从。他不敢想若是傅徵死了他会怎样,自然,他也不曾想,若是自己的心头血真的能救他,而自己死了,那该怎样。 前二十年只为自己活的祁二郎,终于有一天,把一生的喜怒哀乐都送给了旁人。 傅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你真是个傻子。” 祁禛之在他的话声中弯下腰,捂住了脸,稍过半晌,勉强平复了心绪的人再抬起头,定神道:“把那逍遥真人带到这里来见我。” 一刻钟后,闻简亲自压着逍遥真人来到了堂前。 祁禛之走出讲武堂,看着跪在地上、形容狼狈的道士,心中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吗?” 逍遥真人动了动他那双枯皱的眼皮,回答:“心有杂念,欲望不纯。” 祁禛之早已不再为这句话而困扰,他问道:“你为何总是说我心有杂念,欲望不纯?” 这老道方才就在严刑逼问下开了口,此时更是知无不言,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贫道对每一个去往峪子娘娘观上香的善士都是这样说的。” 祁禛之被这句话气乐了,他嗤笑一声,忽然释怀:“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我今日上午去了总塞旁边那座野山里头的破观?” 听到这个问题,逍遥真人抬起头,迷茫地问道:“什么破观?” 祁禛之一皱眉:“那你说我有所求时指向的是哪里?” 逍遥真人想了想,回答:“西边,是呼察湖峪子娘娘观所在之地。” “那我想要以身性命救一个人呢?这你是如何知道的?”祁禛之追问。 老道叹了口气:“如今谁不清楚,傅将军旧疾缠身,已近油尽灯枯?清明那日你随傅将军一起来峪子娘娘观时,贫道就看出来了,善士你倾心于他。如今将军病入膏肓,你要救他,这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 祁禛之许久没说出话来。 清明那日…… 清明那日他与傅徵去呼察湖跑马时,心里想的都还是如何摆脱傅徵的阴谋诡计,手上做的都还是不仁不义的小人之行。可即便如此,这位假道士真鞋匠还是一眼看了出来,他倾心于傅徵,甚至能不顾一切,以命相救。 所以,傅徵还真没说错,他祁二郎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傻子。 “罢了,”祁禛之不想再问了,他对闻简道,“把人带下去吧,问清楚他是如何跟胡漠人联系的,胡漠人背后的企图到底是什么。” “是。”闻简一抱拳。 这时,祁禛之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二十年前,边关战乱,你一家几口俱死于北卫人之手。那胡漠‘鬼将军’正是北卫后嗣,今日你为何会为他们办事?” 逍遥真人一震,蓦地抬起头,看到了缓步走来的傅徵。 祁禛之赶紧扯下身上的披风,搭在了他的肩上:“你怎么出来了?” 傅徵扶住门框,垂下双眼望向那神色错愕、眼中隐隐含泪的老道士:“你可是忘了,当初家中的惨状?” 逍遥真人扯了扯嘴角,笑容凄凉:“将军啊,天奎城破后,驭兽营把我们捉去了北边,日日拷打奴役,贫道已是衰朽之年,哪里还能做什么报效家国的忠贞之士?能保住一条性命,获得一口饭吃已是不易了。北卫后嗣‘鬼将军’又如何?胡漠人又如何?贫道……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傅徵沉默了,祁禛之立刻示意闻简把人带走。然而,这时,原本扶门而立的人却忽然走下台阶,来到了那逍遥真人的面前:“十多年前,你在峪子娘娘观中修行时,南下的胡漠铁骑曾把你仅剩的亲人掳去了察拉尔盐湖做苦力,因‘鬼将军’将起义反抗的兴民就地处决,我没能救回她。当时你跪在蒲团上,口口声声称,要贺兰铁铮付出代价。现在呢?你可还记得当初的话?” 逍遥真人仰起脸,冲傅徵一笑:“将军啊,那‘鬼将军’不是已经付出代价了吗?否则,我又怎会做出这般有辱家国的事来?” 傅徵一怔。 闻简带走了这个老道士,天又随之飘起了雪花。祁禛之上前,拉了拉傅徵的手,小声劝道:“回屋吧,你身上太冷了。” 傅徵没有拒绝,他任由祁禛之抱起自己,回了厢房。 “好些了吗?”等在床上安顿下来,祁禛之摸了摸他的额角,问道。 傅徵半闭着眼睛,轻声说:“那个逍遥真人,他说的话……有问题。” 祁禛之低叹了一声,接过了祁敬明送来的暖炉,垫在了傅徵的手下:“不管有什么问题,让闻简他们去弄明白吧,你好好歇着,可千万别再像方才那样大动干戈了。” 傅徵睁开了眼睛,看向祁禛之,抬手替他拢了拢胸前敞开的襟子:“仲佑,别再做傻事了,人命由天,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数。” 祁禛之眼角一动,仿佛马上就要掉下泪来,但他飞快地忍住了,还强挤出来一个笑容:“召元,我听说钟老夫人受我阿姐所托,去了清云县寻我师叔,或许,师叔能救你呢。” 第237章 傅徵不再执拗地反驳祁禛之说的每一句话了,他轻轻地回答:“或许吧。” 祁禛之再次把脸埋在了傅徵的掌心,他莫名感到一阵高兴,可又不敢亲口问一问眼前人,于是,他耍无赖似的说:“反正现在你身边只剩我一个了,什么傅荣、孟寰、谢青极、谢寒衣,还有慕容啸,他们都死了,不管你愿不愿意,现在只有我了。” 傅徵听了这话,竟笑了,他说:“祁二郎,这就是你的制胜之道吗?” 祁禛之从傅徵的掌心中抬起脸,他自认这是一句难得的夸奖:“当然了,我的兵法可是将军你亲自教的。” 说完,他得寸进尺地把外衣和长靴一脱,跳上了床。 傅徵大惊:“谁准你上来的?” 祁禛之充耳不闻,他先把人抱紧了,然后才说:“我累了,想在这里睡一会。” 傅徵推了推这人紧实有力的胸膛,可惜却纹丝不动,他无奈道:“你快把我勒死了。” 祁禛之用下巴蹭了蹭傅徵的脑袋,近乎哀求地说:“就让我抱一会吧,就一会。” 傅徵并不是个心软的人,但此时却说不出让祁二公子赶紧滚下床的话,他有些别扭地动了动肩膀,小声道:“祁仲佑,你的胳膊很沉。” 祁禛之听话地把自己原本紧搂着傅徵的手臂移开了一点,然后又更加得寸进尺地放在他的腰上。 傅徵叹了口气,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 但自称自己只是要抱一会的祁禛之并不老实,他只安生了片刻,随后就掀开了傅徵的里衣,把手掌贴在了他的腰窝上。 不过此时,傅大将军已经睡着了。 他连日来病病好好,病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大多数时间甚至连坐起来都很费力。而今日这一番折腾更是叫他几乎耗费了全部心力,竟一直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醒来时,“不老实”的祁二郎已经悄悄地离开了,但傅徵还是从自己那不知被谁解开了的衣带上看出,昨夜祁禛之都干了什么。 “你二哥呢?”傅徵默默系好里衣带子,问向白银。 白银正坐在门槛上熬药,听到这话,他当即就要起身,扯着嗓子去喊他二哥。 “回来回来,”傅徵心累道,“我不想见他。” 白银笑嘻嘻地走了回来,答道:“二哥在隔壁和封大哥还有呼延大哥说话呢。” “封绛和呼延格回来了?”傅徵问道。 前一日,他们二人被祁禛之派去北边探查胡漠人的消息,顺便把封绛那爱吃人的老婆从滦镇接回来。傅徵本以为这两人要再隔几日才能复命,谁料不过一天,便又回来了。 “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傅徵忧心道。 白银替他拢了拢被子:“不能吧,我方才还听他们在隔壁嬉笑呢,二哥正在,正在……” “正在做什么?”傅徵直觉祁禛之没干好事。 白银一脸天真地回答:“正在给封大哥和呼延大哥传授如何从情敌中脱颖而出的秘诀呢!” “什么?”傅徵一脸迷惑,他左思右想半天,执意下了床,“我要去看看。” 白银赶紧搀住他的手臂,又把狐裘给人披上:“将军您小心。” 而此时,坐在讲武堂中夸夸其谈的祁禛之自然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说的话都要一字不落地落进傅徵的耳朵里。 他方才刚给封绛倒了一杯酒:“这一路辛苦了,可给你老婆找到住处了?” 封绛兴致勃勃道:“她瞧着这总塞的火头房不错,说要让我帮她在里头谋个差事,八哥,你觉得怎么样?” “不要叫我八哥。”还不等祁禛之反驳,呼延格就先一步开口了,他冷着那张黢黑的俊脸,对封绛道,“还有,别把你老婆丢去火头房,这里没有人骨给她炖汤喝。” 封绛“哎”了一声:“这岂是我能决定的?人家娘们之间有自己的道理。” “什么叫娘们之间?”祁禛之心下发虚,“这总塞里,还有其他女人?” 封绛乐道:“你家大姐不是女人?” 祁禛之大惊失色:“你怎能让你老婆和我阿姐混在一起?” 封绛也失色:“为何我老婆不能和你大姐混在一起?” 祁禛之一拍桌子:“她她她……” “她怎么了?”封绛一瞪眼,“我老婆乌孙氏,年轻貌美,知书达理,除了爱剥人皮吃人肉外,有什么缺点?” 祁禛之顿时语塞。 紧接着,封绛便说出了一句令他更加语塞的话来:“祁二公子,你对我老婆反应这么大,是不是嫉妒我有老婆,而你没有?” 呼延格端着酒杯的手一滞。 祁禛之怒道:“这叫什么话?你那种老婆,谁爱娶谁娶!本侯怎会嫉妒你?更何况,我不是没有……” 他话说了一半,生生卡住了。 封绛和呼延格一起看向他:“你也有老婆?” 祁禛之死鸭子嘴硬:“我怎么没有?” “你老婆是……”封绛虚心求教。 祁禛之脸一红,目光向隔壁飘去。 封绛呵呵笑道:“祁二公子,你功力不行啊,是不是你自认人家是你老婆,可人家却不肯承认?” 祁禛之瞥他:“怎么?你有什么好办法?” 封绛一摆手,很坦然地承认道:“恕我无能为力。” 第238章 祁禛之气结,低头喝起了闷酒。 “不过,”这时,封绛又开口了,“你若是想让人家做你老婆,首先,你就得把在旁边干扰的人和事解决了。” “如何解决?”祁禛之衷心求教。 封绛沉吟了片刻,说道:“第一,那些整日围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得清除掉。” 祁禛之细细一琢磨,忽然觉得自己早已决胜千里之外了,他自信道:“这简单,如何从情敌中脱颖而出,我还是比较擅长的。” “哦?是吗?”封绛肃然起敬。 祁禛之一笑,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当然是,都杀掉。” 第94章 背后有隐情 确实,那些个曾经围绕在傅徵身边的人,要么是被祁禛之亲手杀了,要么是被祁禛之间接杀了,以至于如今剩下的,也只有他祁禛之本人。 封绛不得不由衷敬佩。 而就在这他即将表达敬佩的时候,傅徵的声音从门外幽幽传来:“威远侯还挺引以为傲,就不怕自己在正德门下做过的事传出去,害得你们祁家刚刚平冤就又满门抄斩吗?” 祁禛之一哽,抬起头,正见傅徵立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三人。 封绛和呼延格匆匆站起身,向傅徵一抱拳:“将军。” 傅徵不紧不慢地走近,看了一眼那两位准备溜之大吉的死士,又看了一眼忽然开始“研究”桌上茶盏和茶具的祁二郎,轻轻一笑。 封绛在一旁帮腔道:“威远侯照顾得好,瞧将军的脸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傅徵拿过祁禛之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又皱着眉放了下去:“有酒吗?” 祁禛之瞪他:“你还想喝酒?” 傅徵不理这人,转头要去拿封绛腰上挂的酒葫芦。 “傅召元!”祁禛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傅徵奇怪道:“怎么了?你何时又管起我喝酒了?以前不是还让我去偷高将军的窖藏吗?” “我……”祁禛之被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狠狠扎了一刀,他支支吾吾道,“那,那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你不许喝酒。” 傅徵有些委屈。 封绛忙说:“将军,小的在哨城外的小客栈底下藏了十几坛子的好酒,等回头,小的亲自给你取来。” 傅徵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好吧,你可不许食言,最好明日就去取来,再晚些我就等不及了。” “等不及?”封绛不解,“将军你要去哪里?” 傅徵张嘴就要答,祁禛之却立刻扑上前把人圈在怀里并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不许说那个字。” 傅徵“呜咽”了两声,把祁禛之的手甩开,大为不解道:“不是你要陪我回天奎的吗?怎么,威远侯出尔反尔,又要反悔?” “我……”祁禛之的话卡在了嗓子眼,他也不知傅徵是真无辜,还是在装无辜。 封绛只能煞有介事地说:“将军,明天恐怕是不行了,如今的塞外变幻莫测,那‘鬼将军’是死了,但胡漠人可没死绝,据我前日出关探查所知,如今胡漠人的拔奴似乎在纠集重兵。” 胡漠人纠集重兵可是大事,毕竟,当初慕容啸日日放格布日格上总塞窥视四象营时,也没有所谓“纠集重兵,准备南下”。如今,“鬼将军”一死,没了主人的驭兽营居然愈发嚣张,这绝不对劲。 傅徵拨开了祁禛之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正色问道:“挛鞮迟要做什么?” 呼延格接道:“如今这些安排是不是挛鞮迟所为并不可知,这位年轻的拔奴还未出生时,就被贺兰铁铮连着他的母亲一起,献祭给了古怪的邪神,以致孩子生下来双眼便只有一层白翳。贺兰铁铮却声称,挛鞮迟的眼睛是一双能够窥视古今的神眼,蒙蔽了本就昏庸的老拔奴,甚至还让王庭中的胡漠勋贵也对此深信不疑。” “白翳?”傅徵皱了皱眉。 “而且,若说只是白翳也就罢了,可那挛鞮迟不仅眼睛有问题,脑子也有问题。儿时经常念叨些奇奇怪怪的话,等长大了,就又变成了一尊人偶,不仅不说话,竟连人也认不清了。”呼延格接着说,“我听胡漠王庭中的大祭司讲,或许,贺兰铁铮献祭时,落的不是黑子,而是白子。” “什么叫黑子和白子?”祁禛之疑惑。 “就是献祭时的祭礼,”封绛解释道,“落下黑子,生出来的孩子便有一双能够窥视古今的神眼,并身负纵横历史、触探过去与未来的使命。就像传说中落入了轮回的天宁,每一世的天宁都是天生的黑子。至于落下白子……生出来的孩子则注定成为被他人魂魄夺舍的容器,也就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偶。” 祁禛之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等古怪的“献祭术”,他不禁问道:“贺兰铁铮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控制挛鞮迟,将来好挟拔奴号令草原部族?” “若是真要控制一个人,在这人刚生下来时就直接摔傻岂不是更好,何必大费周章地把人献祭给邪神?”傅徵按了按额角,“没准,那人是真的想要造出一双窥视古今的神眼。” “又或者,是想要一个能够被他人魂魄夺舍并操控的人偶。”祁禛之接道。 这话令余下三人同时一凝,傅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倏地坐直了身体。可就在这时,城头上的红雕陡然发出一声尖啸,紧接着,敌袭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 第239章 这日正午,胡漠铁骑打着为“鬼将军”贺兰铁铮报仇的幌子,顺叱连城旧址一侧偷袭天浪山要塞。好在是四象营早有准备,没叫突然袭来的蛮人占了先机。 这一场大战足足持续了三天,战火从总塞一直蔓延到了天轸,又从天轸波及滦镇。 直至第四天的清晨,大军才徐徐撤去。 带着冷铁的腥气,祁禛之拎着长枪走进了中军帐,他一抬头,正见傅徵披着狐裘坐在沙盘后,整理被高宽等人弄得乱七八糟的小旗。 祁禛之下意识就想责问白银,怎么又没看住人,叫他从总塞跑了出来,可想了想,祁二郎却开口道:“将军,本侯这一仗打得如何?” 傅徵抬起头,目光落在了祁禛之肩甲下的血渍上:“你……又受伤了?” 祁禛之笑着凑上前,把傅徵一把圈在了怀里:“将军这么关心我,不如亲自检查检查。” 傅徵要躲,却被动作敏捷的祁二公子一把捉了回来,抵在了沙盘上:“将军,属下只是让你检查检查,你怎么跟属下要吃人一样。” 傅徵不得不用手肘撑着沙盘,他无奈道:“你把我刚摆好的小旗弄乱了,还有,你不是我的属下。” 祁禛之玩心大发,他一手握着傅徵的腰,一手直接托着傅徵的腿把人抱上了桌:“那就干脆全都弄乱好了。” “祁仲佑。”傅徵懒得与他生气,也懒得挣扎,他随手抓起了哨城的小旗插在了祁禛之的发簪上,“你说,当初是谁把我们引去的金央的?” 祁禛之正在努力去解傅徵腰间的带子,他含糊不清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也是猜测,”傅徵一面被祁禛之亲得头向一边扭去,一面说起话来却很平静,他道,“你想想,那金央全族上下都被慕容子吟偷天换日成了他的傀儡,这事悄无声息,就连高车王都都没得到风声,为什么孟寰会送来战报,或者说,那个躲在孟寰背后捣鬼的人为什么会把咱们引去金央呢?把咱们引去金央的结果无外乎两个,要么慕容啸死,要么四象营亡。如此一来,谁会渔翁得利呢?” 祁禛之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自己身下那一本正经的人叹了口气:“你非要在这时候跟我说这些吗?” 傅徵仰倒在沙盘上,故作迷茫:“现在是什么时候?” 祁禛之无奈地把人抱下沙盘:“昨日,前去哨城探查敌情的封绛传回信来,说胡漠人的拔奴挛鞮迟如今就在苏勒峡外。” “果然,”傅徵当即把祁禛之方才要做什么抛之脑后,他应道,“这位新拔奴果真有问题。” “你的意思是,那个引着四象营和你去金央部族以致慕容啸身死金磐宫的人,是挛鞮迟?”祁禛之脸上并无异色,他只是微微一皱眉,“挛鞮迟这么做,一定谋划了很久。可据呼延格所说,他看上去就是个不会说话也不能动的人偶。” 傅徵笑了一下,淡淡道:“对于一个从小折磨他到大的人,挛鞮迟就算是不恨,也不会言听计从,我只是奇怪,慕容啸为何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个一直被他控制的身边人出了问题,以致直接害死了自己。”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祁禛之亲了亲傅徵的嘴角,满心欢喜道,“召元,你知道吗?我昨日从塞外回来时,路过南朔城,遇到了一个出塞收买药材的商人,他手上有不少天蠺的余货呢。” 傅徵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说:“倘若挛鞮迟真是个工于心计且蛰伏多年静待机会的人,他又是以何等意志力做出这样的表象来麻痹慕容啸的?” 祁禛之彻底没办法了,他只好顺着傅徵的话,认认真真地往下接道:“慕容啸不是神仙,他做不到算无遗策,偶尔疏漏了身边的人也不是不可能,或许,这只是你多想了。” 或许,这的确是傅徵多想了,毕竟那挛鞮迟是拔奴,是胡漠人的首领、草原的王,就算是当了“鬼将军”贺兰铁铮的玩物又如何?他难道没有自己的野心,甘愿成为那被人把弄于股掌之上的棋子? 但又或许,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傅徵一时半刻琢磨不出名堂,只好任由祁禛之把自己抱进里间,按在了床上。 “召元,我听说雪原上有一种能为人延年益寿的秘法,只是这秘法所需的药材极其珍稀,很难寻得,不过我相信,苦心人天不负,我一定能找到那些珍稀奇药,救你一命的。”祁禛之抱着傅徵,轻声说道。 傅徵的思绪还停在慕容啸和挛鞮迟身上,哪里听得见祁禛之在这里表露心迹,他有些茫然地转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祁禛之收紧了自己缠着傅徵腰的手臂,“我说,我知道该怎么救你了。” 这些话,他已经说了太多遍,傅徵也听了太多遍,因此此时他只当是耳旁风,听完就忘。 傅将军说:“今日一早京梁来了消息,说陛下得知你大胜敌军,夺回了天奎要塞,还烧塌了金磐宫,杀死了慕容啸,要遣使来犒赏三军。” 祁禛之把脸贴在傅徵的胸前,闷闷说道:“不是我烧塌了金磐宫,杀死了慕容啸,是你这么做的。” “大概,再过小半个月,犒军的钦差就会抵达总塞了。正巧,那时临近年关,将士们终于能吃顿好的了。”傅徵不听祁禛之自言自语,他掰着手指头算道,“这两年冬日总是大雪连绵,边关的庄稼成片坏死,皓都粮仓供不应求,今年几场大战过去,四象营也时常缺粮断饷。好在是陛下念着咱们,不至于让咱们过冬的时候太难捱。” 第240章 祁禛之冷哼了一声,埋怨道:“陛下冲龄践祚,哪里懂这些,想必出主意的还是吴司徒那帮老臣。” “未必,”傅徵轻飘飘地说,“吴司徒心里不光装社稷,还装私欲,他们未必想得到四象营和二十四府,更枉提犒军劳军了,那些人啊,他们能不害四象营和边塞的将士们,就算是有良心了。” 祁禛之从未听傅徵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由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身下的人:“召元,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徵把手搭在了祁禛之的肩膀上:“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嘱咐祁二公子几句,千万别太相信自家的那些个世交了。” 祁禛之低下头,重新把脸贴在了傅徵的胸口,听着他腔腑中不算有力的心跳:“召元,我谁也不相信,我只相信你。” 在祁禛之看不到的地方,傅徵为这句话轻轻地笑了一下。 第二日午时,犒军的圣旨正式送到了四象营。刚与胡漠人苦战了三天的将士们被这突然而来的好消息鼓舞得喜气洋洋,总塞上下竟提前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 等围在讲武堂的诸位散去,封绛偷偷溜到了傅徵面前,拉着他低声道:“将军,我前日出去打听消息的时候,顺便把那几坛子酒带了回来,您可要尝一尝?” 傅徵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飞快地瞄了一眼祁禛之,做贼心虚道:“快走快走,你把酒藏在了哪里?” 封绛一笑,拉着傅徵七拐八绕去了火头房,在这里帮工的乌孙姑正踩着门槛等他:“傅将军,您可算来了,再等一会儿,我可要把那几坛子好酒全喝光了!” 傅徵摘下狐裘,直冲那充溢着酒香的地窖走去。 封绛急忙跟上:“将军别贪杯,只能喝一盅。” “一盅?”傅徵不悦,“一盅怎么够?” “一盅还不够?”封绛牙疼道,“若是喝多了,让祁老二发现了,我可是要掉脑袋的!他跟我有宿仇,肯定会借题发挥,狠狠惩治我一番。” 傅徵听此,笑了:“既然这样,那你又为何要请我喝酒?” 封绛眼珠一转,推着傅徵下了地窖:“当然是有话要问将军您。” 傅徵一愣,可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乌孙姑合上了地窖的盖子。 “你要问我什么?”傅徵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 封绛有些局促,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斟酌道:“将军别紧张,小的也只是好奇,不管您今日愿不愿意回答小的的问题,小的都不会为难您。” 傅徵眉梢微动,没说话,转身先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封绛缓步上前,轻声道:“将军,您早就找到了活下来的办法,对吗?” 傅徵斟酒的手一顿。 第95章 耍流氓的红雕 祁禛之回到厢房时傅徵已经睡下了——带着满身的酒气睡下了。 封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仿佛犯了什么大错,正在等待威远侯的责骂。 “你让他喝酒了!”祁禛之大怒。 封绛摸了摸后脑勺,又恰到好处地后退了一步,躲过了祁禛之当头劈下的一掌,他乐呵呵地赔笑道:“只喝了一盅,活血化瘀,没什么不好的。” “你,你……”祁禛之“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封绛赶紧补充道:“方才祁大夫人来看过了,说将军只是酒量太差,睡着了而已,没什么大碍。” “闭嘴吧你!”祁禛之恶狠狠地说道。 他看了一眼床上的傅徵,又看了一眼杵在旁边当棒槌的封绛,心烦意乱地一摆手:“滚滚滚,不想看见你。” 这话话音没落,就听窗棂“嘎吱”一响,那人已经利索地顺窗逃走了。 祁禛之一阵烦闷。 他轻手轻脚地坐在了床边,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地为睡梦中的人掖了掖被子。 屋中酒气浓重,傅徵绝不可能像封绛说的那样,只喝了一盅,看这样,他起码饮了小半坛。 “真是胡闹。”祁禛之小声说道。 睡得正酣的傅徵翻了个身,毫不留情地把后背给了那正准备俯身送自己一个吻的威远侯。 君侯的吻停在半空,落也不是,收也不是。 随后,这个诡计多端的人手动为傅徵翻了个面,强迫他转向自己,然后狠狠地亲上了两口。 傅徵有些难受地“哼”了一声,张牙舞爪地想要把贴在自己脸边的人推走。 但他酒后力气绵软,怎能推得动祁禛之,如此一来,那双往人家肩膀上攀的手倒像是欲拒还迎了。 而恰巧的是,祁二郎又格外自信。 他一面喜笑颜开地说:“别急别急,我先帮你把衣服脱了。” 一面又压住傅徵乱动的手,自己先猴急地去亲他嘴。 这时,就算是头猪也该被折腾醒了。 傅徵先是睁开了一双迷蒙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趴在自己身上的人,随后弄不清状况似的叫了句:“谢青极?” 祁禛之动作一滞,不悦道:“你叫谁?” 傅徵被酒劲冲得上头,他扭动了几下身子,叹了口气:“求你别闹我,让我睡会吧。” 祁禛之咬着牙,憋着气,双手捧着傅徵的脸,让他睁大了眼睛看自己:“傅将军,好好看看,我是谁!” 傅徵眯起眼睛,真的听话地研究起了面前这张人脸,然后,不知这人是不是故意的,就听他喃喃道:“你是……慕容子吟。” 第241章 祁禛之更生气了,他一把揪起傅徵,狠狠地晃了晃这人的脑袋:“你给我看仔细了,我脸上可有那张血盆大口?” 傅徵困得睁不开眼,转头又要睡,他随口咕哝道:“反正你不可能是祁仲佑,他才不会这样对我。” 祁禛之的手一顿,不动了,任由这人卷上被子,拱到床脚,呼呼大睡去了。 隔了半晌,祁禛之才反应过来,他喃喃道:“这人是真醉还假醉?” 当然,不管是真醉还是假醉,他现在也没心思再去折腾这已经真的睡着的人。祁禛之只好烦闷地抓了抓脑袋,忽然觉得自己被傅徵骗了很久。 这时,白银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他叫道:“二哥,你之前叫我调配的香粉,我都做好了。” 祁禛之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跟着白银出了门:“足足十公斤的香粉,你竟都凑齐了?” 白银笑盈盈道:“不光凑齐了,我还发现,若是用量足够,连后厨里的黑猪都能放倒呢!” “黑猪算什么?得放倒百兽才行。”祁禛之背着手走在前面,“之前咱们在驭兽营时,香盒里仅剩的那么一点只能驱动‘鬼将军’的几只雕,若是再多些……” 说到这,祁禛之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白银:“没准,过不了几天,咱们就能把那些盘踞在塞外的猛兽,吸引到总塞附近呢。” 这话说完,总塞的烽火燧上恰传来两声红雕锐鸣,祁禛之仰头看去,正见其中一只从院中掠过,霎时投来一道巨大的阴影。 “去。”祁禛之划破手掌,向那只红雕探去。 立在房头的雕鸟轻轻一动,那双眼珠子仿佛能视祁禛之所视一般,瞬间变得灵动了起来。随后,就看这鸟儿展动双翼,向下一冲,竟溜着门缝,飞进了傅徵的屋中。 “诶!”白银惊叫。 祁禛之一笑:“别慌,我让它替我看着将军。” 于是,傅徵醒来时,率先见到的是一双金褐色的瞳仁,紧接着,一袭赤红的羽毛冲进了他的眼帘。 傅徵一惊,差点跌下床去。 可这红雕倒是镇定得很,在发现傅徵醒来后,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床栏上,甚至昂着头、挺着胸,一副威武神气的做派。 还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鸟。 从前格布日格跟着慕容啸的时候,那双原本应当很敞亮的金瞳看上去都有几分阴恻恻之意,而如今,格布日格跟了祁禛之,倒平白添了几分英武高傲的气质来。 想到这,傅徵悻悻地收回了目光,扶了扶自己有些发昏的脑袋,准备绕过这只颇有些“碍眼”的大鸟儿,下床去桌边找杯水喝。 而正在这时,那格布日格竟往床上一跃,张开翅膀,把傅徵的肩膀揽了过去,竟还要扑人到身下,用爪子去扯他的衣带。 “哎呀!”傅徵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祁禛之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他从四象营回来,一路飞奔跨过门槛,刚一进厢房,就见一人一鸟在床头床尾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不亚于两军对垒。 “快把这畜生赶出去!”傅徵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壁,一手还拉着被子挡在胸前,仿佛刚刚被什么人欺侮过一般。 祁禛之顿时失色:“它伤到你了?” 傅徵紧抿着嘴,苍白的脸微微发红。 他自然不能说格布日格伤到自己了,因为方才这半人高的大雕动作相当温柔,甚至没有将那锐利的爪子碰到自己皮肤分毫。 可是,不说格布日格伤了自己,他又能说什么?难道要当着祁禛之的面承认,人家非礼自己吗? 不过说到底祁禛之是主人,他一瞧傅徵的模样,心下就清楚了三分。 故作严肃的威远侯清了清嗓子,冲那绝不无辜的红雕一瞪眼,斥责道:“滚出去,待在这屋子里净给我家将军添堵。” 格布日格有些委屈,但还是乖乖地从正门飞走了,临走前,还差点撞翻守门的小兵。 而直到确认屋里没有其他“鸟”了之后,傅徵才慢吞吞地从床上挪下地。 祁禛之一眼看到了傅徵身上那半开半系的衣带,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转身红着脸扯过架子上的披风搭在了这被红雕“非礼”了的人身上。 “封绛说你喝了酒。”祁二公子本抱着兴师问罪的目的回来,谁知却被自己养的鸟出卖了心思,他弱声弱气地说,“喝酒伤身,你肩上的伤累日不好,更得仔细养着才行。” 傅徵不理他。 “召元。”祁禛之无可奈何地叫道。 “再过七天就是除夕,”傅徵看向他,“我能在过年前回到天奎吗?” 祁禛之张了张嘴,却无法开口拒绝。 毕竟,是他答应了傅徵,只要高宽回营,自己就陪着他一起回天奎。 虽然祁禛之心里清楚,对于傅徵来说,自己陪不陪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回到那个地方。可眼下,他却只能说:“明日,明日我们就走,好吗?” 傅徵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确定道:“你可不许食言。” “我自然不会食言。”祁禛之失笑,“我只是……有些舍不得你。” 这话说得傅徵眼光微动,但他却飞快转过身,对着镜子系起了蹀躞。 祁禛之有些失落道:“若是你走,我不能经常去看你,你又病倒了怎么办?我得让长姐也跟着才行。” 第242章 “不用。”傅徵说道。 “我可以留在天奎,和你一起过完这个年,然后再回总塞,也或许我们能在那里等到钟老夫人和我师叔呢。” “不用。”傅徵还是这个回答。 “召元……”祁禛之叹了口气,“你就算是想甩开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也不能不和我好好道个别吧。” 傅徵系蹀躞的手停住了,他说:“我没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掉。” “那你……” “我只是担心,我会死在外面而已。”傅徵接着道。 祁禛之终于妥协了,他将傅徵拥进怀里,轻声说:“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外面的。” 当这句话话音落下时,祁禛之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腰间环上了一双手——傅徵回抱住了他。 这日晚间,厢房后的小厨房里烧起了三锅热水。前些日子从不让祁禛之来帮忙擦身换药的傅徵破天荒地允许那人留在屋中,帮自己宽衣解带,舀水浣发。 他肩上的伤口还没长好,时不时总会渗出血来。而一向笨手笨脚的祁二郎哪怕是再小心翼翼,也还是不慎碰掉了一处软痂,直叫傅徵疼得一颤。 “我错了我错了!”祁禛之也跟着一起抽凉气道。 傅徵皱了皱眉,要伸手去那木撇,自己给自己换药。 祁禛之赶紧按住了这人的胳膊:“你还是好好坐着吧,小心一会儿再把已经长好的地方也抻开了。” 说完,他俯下身,对着伤口轻轻地呼了呼,问道:“还疼吗?” 傅徵一愣,随后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怎么了?”祁禛之紧张道。 “没怎么。”傅徵拢了拢滑下肩膀的中衣,“你出去吧,我要把头发散下来洗一洗,这些天来躺在床上,都快捂出虱子了。” “谁说的?”祁禛之凑到傅徵的鬓边嗅了嗅,“还是香的。” 傅徵无奈地往旁边躲去,却正好落进了祁禛之挡在一边的臂弯里。 “诶?”祁禛之故作惊喜,“你怎么钻进我怀里了?” “流氓!”傅徵忍不住叫道,“你和你养的畜生一样流氓!” 祁禛之大笑起来,他一打横抱起傅徵,把人放在了木桶边的软榻上:“将军,你还生我气吗?” 傅徵避开了祁禛之的目光:“气你什么?” “气我……”祁禛之犹豫了一下,“气我像个傻子一样,真信了那鬼道士的话,差点剖心取血。” 傅徵状似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从不和傻子置气。” “那……”祁禛之又说,“你还气我和孟伯宇一起骗你,害得你被那狗皇帝带回京受了好大的苦吗?还气我不由分说地冤枉你,怪罪你,说那些难听话刺激你吗?还气我在天奎时骗你感情骗你身心骗你在破观里跟我……” “好了好了,”傅徵见这人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出言打断了他,“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祁禛之一边笑着去解傅徵的衣服,一边慢悠悠地说道:“不过没关系,你就算是还在气我也没关系,等我找到救你命的法子,我们就会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于一辈子来想办法解开当年的心结,你迟早有一天会原谅我的。” 傅徵抬起眼看他:“你救不了我。” 祁禛之也看傅徵:“你怎么知道我救不了你?” 傅徵不说话了。 他放任祁禛之帮自己脱掉外衣,散开头发,又放任祁禛之把自己抱进木桶,舀水浣洗头发。 祁禛之问:“召元,我能亲一下你吗?” 傅徵垂下双眼:“如果我说不能,你会住嘴吗?” 祁禛之笑了起来,他趴在木桶边沿,拿鼻尖拱了拱傅徵的脸颊。随后,这个不老实的人低头,用嘴唇去轻轻地碰了碰傅徵肩头的伤疤。 这粗粝的触感让祁禛之瞬间燃起了一股无名火。 “召元?” “嗯?” 祁禛之抬起头,双目微微泛红,他失神地望着傅徵,喃喃祈求道:“我能……” “来吧。”傅徵没有等这人说完,便轻快地应允道,“水还热着。” 水的确还热着,腾腾雾气正充斥着这间小小厢房,将傍晚忽而降下的大雪隔绝在外。 雪沙轻叩窗棂,房檐下的雀鸟于深冬筑巢。廊外古柏不堪重负,被新雪压断了老枝,随着“咔嚓”一声脆响,朽木砸在了地上。 这时,草甸深处吹来的北风越过重重关塞,顺着天浪山抚过平原与沟壑,将层层水波凝结在冰面之下。忽然,一道裂纹溢出,竟是冰封了许久的长河在深冬时节融化出了一条细细的涓流,要顺着那广袤无垠的辽原和起起伏伏的山峦淌去。 立在总塞瞭望塔上的格布日格抖了抖翅膀,拂掉了一身雪沙。 -------------------- 如此意识流的玩意儿都审了这么多遍。。 第96章 我能救他 第二日清晨,祁禛之亲手套好了马车,他好心要搀着那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人出门,却被人家一手挥开。 “我自己能走,不用你抱我。”傅徵皱眉道。 “好好好。”祁禛之只得把手虚虚搭在了他的后腰上,“地上积雪深厚,我怕你走得不稳,再摔着了。” 傅徵抬眼瞥了祁禛之一眼:“我走得不稳是因地上积雪深厚吗?” 祁禛之讪讪地笑了一下,打岔道:“将军,您慢些。” 第243章 马车里铺了一层厚厚的毛绒,傅徵有些别扭地动了动身子,将最上面那层软垫揭掉,抛给了正要登车的祁禛之。 祁禛之无奈:“我阿姐说你身子受不得颠簸。” “那你昨夜还那般颠簸我?”傅徵的声音从其中闷闷传出。 好巧不巧,封绛恰在这时凑到了近前,他真诚地问道:“祁二公子,你昨夜做什么了?” “滚。”祁禛之把傅徵揭下的那层软垫丢在了封绛头上,“去把暖手炉拿来,还有画月,库房里的画月也别忘了。” 一番折腾下,直到中午时分,一行人才从总塞徐徐起行。 对于马车走得是快还是慢,傅徵没有任何异议,倒是祁禛之,若是这段走得稍慢,他必要探出头来催促,若是这段走得稍快,他又必要探出头来叫停。 一众人被威远侯折磨得苦不堪言,最后傅徵实在忍受不了,不得不抬腿把这人踹下车,丢去大雪地里骑马。 就这样走走停停,第二日午时,他们才堪堪行至滦镇镇外。 “今日不走了,再往前就没有驿舍了,倘若晚上下雪,在外面安营扎寨,肯定得受冻。”祁禛之说道。 傅徵懒得反驳这个故意磨磨蹭蹭的人,他抱着暖手炉,不紧不慢道:“五天后就是除夕,若是威远侯届时赶不回总塞领圣旨,那可怎么办?” “那就不领了!”祁禛之赌气道,“圣旨有什么好领的,我要陪你在天奎过年。” 傅徵笑了一下,抬手拉上了屏风:“小心你这不敬尊上的名声传回京城,惹得言官弹劾你德不配位。” 祁禛之忿忿不平地重新拽开屏风,抱着傅徵把人压在了床上:“将军说我德不配我,难道是准备再来试试我的本事不成?” 傅徵是个该服软时就服软的人,他立刻说道:“我早已领教了君侯的本事,现在大白天的,请君侯放了我吧。” 祁禛之一口咬住了那双喋喋不休的嘴,磨牙似的,还故意用犬齿狠狠地蹭了一下他的舌尖。 “唔!”傅徵一把推开祁禛之,捂着自己的嘴躲在了帐子后。 屋里的火塘还没烧热,床铺间依旧冰冰凉凉,傅徵打了个寒颤,却叫祁禛之一下子捕捉到了先机。 他扑进帐子,一把捉住了那条还未来得及缩回去的小腿:“之前在马车上时,你不许我亲,如今屋里头没人了,看你还能藏到哪里去!” 这一下惹得傅徵赶紧叫道:“祁仲佑你饶了我吧,我现在身上还疼得厉害,你若是不想我还没回到天奎就成了一具死尸,就快点放开……” 祁禛之不等傅徵说完,便把人压在身下,堵住了他的嘴。 等一吻结束,红着脸的祁二郎抬起身,郑重又严肃地说道:“我有没有和你讲过,不要再说那个字了。” 傅徵陷在被褥间,眨了眨眼睛:“可是……” “没有可是,”祁禛之再次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唇,“以后只要你多说一遍,我就咬你一口,咬完脸咬手,咬完手就顺着……” “适可而止吧祁二郎,”傅徵失笑,他把要往自己衣服里钻的人揪出,放低声音,说道,“你先把手放开,放开我就答应你。” 祁禛之慢腾腾地松开了傅徵:“答应我。” “答应你。”傅徵很随意地一点头。 “你发誓。”祁禛之又说。 傅徵无奈:“我难道发一个誓,阎罗王就不收我的命了?” “你又胡说八道!”祁禛之瞪他。 “好,我发誓。”傅徵顺从道。 祁禛之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随后,又说出了那句老生常谈的话来:“我会救你的。” 傅徵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枕间:“知道了知道了,先让我睡一会吧,昨夜一宿没合眼,方才车子又晃得厉害,真是困得很。” 祁禛之还想再说什么,但也不得不由着这人睡去。 过了半刻钟,等傅徵呼吸平稳了,他小声叫住白银:“去把将军今晚的药拿来给我瞧瞧。” 白银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人:“傅将军又不舒服了吗?” “没有,你先去把药找来。”祁禛之说道。 待白银走了,他一个人缓缓踱步到外间,随后,从怀中翻出了一个红漆木小盒。 小盒里装的东西看外观似乎很普通,只是一朵平平无奇的干花,花叶一共有九瓣,但细细看去,就会发现与众不同之处,原来,那九瓣花叶各有奇异,其间茎脉纹路复杂至深,甚至难以用语言形容。 “君侯?”这时,一道声音在窗边响起。 祁禛之飞快收起了这朵干花。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封绛轻巧一跃,落在了地上,他笑吟吟地走到祁禛之身前,冲他一挑眉,“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 祁禛之脸色微变,没有说话。 “是上次去金央的时候吗?”封绛“啧”了一声,“金磐宫塌去,无数高车秘宝被掩埋其下,据说如今铤而走险前去寻宝之人不计可数。想来祁二公子当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把金磐宫中最大的一个秘宝夺得在手了。” 祁禛之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封绛一笑,“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我还知道它有什么用。” “然后呢?” 第244章 “然后,”封绛顿了顿,“然后当然是提醒你,白玛只是用来结血契的第一步而已,你还得找到一双金环,和一个心甘情愿为之付出性命的人。当然,你也得保证,在傅将军一定会喝下引子的苦血并知道你是用这种法子给他续命后,不会恨你。” “他不会,”祁禛之平静地说,“因为,要做他引子的人,是我。” 封绛瞬间一错愕。 时至今日,祁禛之早已放弃了一切所谓能救傅徵的药石,他不再相信祁敬明,不再相信可能会来但又可能不会来的清云县师叔,他现在只相信他自己。 只有他,才能救傅徵。 因为,他要吃下白玛,要做结血契的引子,要让傅徵喝下他的苦血,要与傅徵一起戴上金环。 然后,他会在傅徵油尽灯枯前结束自己的性命,并为傅徵献上自己的余寿。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祁禛之笑着说,“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早就做完了我该做的一切。现在,祁家已经平冤昭雪,流落在外的族中子弟也悉数回了长亭,而等我那侄子长大成人,他便可以承袭本该属于他的威远侯爵位,而不是被我这个小叔平白占着。至于四象营和虎符军印,那本就不属于我,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它只有在召元的手中才能真正发挥震慑四境之威能,我不过是代行其事。等召元好了,他自然还是四境主帅。” 封绛张了张嘴,没料到祁禛之的谋划竟是这样,他讷然道:“那,那傅将军怎么办?他又不是罗日玛皇后那样无情的人,也不是先帝那样冷血的怪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接受你的命?还有你长姐,若是她知道了……” “那都不重要,因为你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直到……”祁禛之抬起了嘴角,“直到我为他而死后。” 封绛噤了声。 “或许到那时,他就会真的原谅我了。”祁禛之轻轻地说道。 他没有给封绛说服自己放弃的机会。 因为就在两人这场不算愉悦的交谈尚未结束时,总塞忽然送来战报,称一小股胡漠骑兵出没于南朔城附近。 到了这日下午,闻简又遣使追到了滦镇驿舍,要祁禛之速速回总塞领兵应战。 急报送来的时候傅徵还没醒,他正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呼吸平稳又清浅。 祁禛之则坐在床边缝补衣物,如今祁二郎的手艺已经勉强说得过去,不再像以前一样,缝出来的针脚好似一条大蜈蚣。 “二哥,该走了。”白银小声说道。 祁禛之“嗯”了一声,却坐着没动。 祁敬明叹了口气,安慰道:“放心,有我在呢,不会有事的。” 见祁禛之不答话,她又补充了一句:“封绛和呼延格也跟着呢,能出什么事?放心,没准等打完这一仗了,正好能赶上上元节。” 祁禛之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他俯下身,当着自己阿姐和候在不远处的亲兵以及封绛、白银等人的面,虔诚地在傅徵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等我……回来。”他说道。 随后,祁禛之站起身,拎起了挂靠在一边的长枪。 傍晚,傅徵悠悠醒来时,祁禛之已一路快马加鞭回到总塞,带着大军开拔向北了。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傅徵茫然问道。 “刚过午时。”祁敬明回答。 傅徵有些懊恼:“怎么没叫醒我呢?” 祁敬明故意道:“他看你睡得正香,没舍得叫。” 傅徵眼神微闪,似乎因祁敬明的话而倍感尴尬。 祁敬明扬了扬眉梢:“傅将军居然害羞了!你与我家二弟没羞没臊这么多天,现在居然知道害羞了。怎么样?要不要嫁到我家来做……” “祁大夫人!”傅徵急忙叫道,“祁仲佑没谱,你怎么和他一样不着调?” 祁敬明捂着嘴笑了起来。 这时,白银端着一碗药从屋外颤巍巍地走来,他觑了一眼傅徵的脸色,小声说:“将军,药熬好了。” 祁敬明随口问了一句:“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把药熬出来了?” 白银却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他战战兢兢地回答:“因为,因为小厨房烧水早,驿舍,驿舍还要供给着其他客人,所以……” “你紧张什么?”傅徵奇怪道。 白银慌慌张张地解释:“我没有紧张,我只是不小心被药烫到了手。” 傅徵似乎并没有为此而多心,他从床上直起身,回答:“把药放在桌上吧,等凉些了,我再喝。” 白银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照办道:“是。” 祁敬明更不会为此而多心,她站起身,收起了迎枕和针袋:“走,白银,跟我去街上瞧瞧,看看这滦镇的药房里有没有卖藏红花的。” 白银仿佛还想说什么,他看了看傅徵,又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那碗药,但最后,这个忸怩的少年人也只憋出了几个字:“将军您记得喝药。” 傅徵点了点头。 屋中重归宁静,房梁上时不时传来几声瓦片轻响,大概是跑走了一只猫,又大概是爱走窗的十三羽死士在来来回回。 傅徵听了半晌,也没听出到底是猫,还是那两位他熟悉但又不是那么熟悉的十三羽死士。 “将军?”正在傅徵思索时,在屋外徘徊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人终于吱声了,封绛从窗底探进了小半个脑袋,礼貌地问道,“我能进来吗?” 第245章 傅徵还没答话,他身边又钻出了另一个脑袋——呼延格竟也在此。 “你们没有和祁仲佑一起回总塞?”傅徵忙下床拿走叉竿,让这两个挂在外面的人跳进屋里。 封绛搓了搓手,笑着说:“威远侯让我们兄弟二人在此守着将军,寸步不可离,我们岂敢不遵命?” 傅徵眼光轻闪,问道:“威远侯临走前,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吗?” 封绛一愣:“留下什么话?八哥,威远侯走之前给将军留下什么话了吗?” 呼延格还没来得及张嘴,封绛就先自问自答起来:“还真没留下什么话,将军如果希望威远侯给您留下点话,小的现在就追出去,问问威远侯有什么要嘱咐将军的。” 说完,这人弓腰塌背,又要狗狗祟祟地顺着窗户溜出去。 “滚回来。”傅徵气笑了,“什么德行?” 封绛乐呵呵:“将军见谅,小的记性不好,这刚要走才想起来,原来威远侯临走前是嘱咐了我一句,要我务必讲给将军听。” “讲吧。”傅徵边说,边随手端起了那碗已经晾凉了的药。 封绛的视线也飞快落在了那碗药中,他抿了抿嘴,一字一顿地回答:“威远侯让您,一定要好好吃药。” 傅徵的手一顿。 “没了?”他问道。 “没了。”封绛回答。 “他就说这些?”傅徵皱眉。 封绛好心地问:“将军还想听什么?” “没什么。”傅徵端着药说,“你们两个……下去吧。” “是。”封绛一拱手,一句话没说的呼延格也跟着他一拱手。 很快,“咔哒”一声传来,窗棂落下,两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十三羽死士离开了。 傅徵一人独坐在屋中,端着药,一动不动。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在确定屋外的人都已走远后,他站起身,走到火塘边,将那碗药倒在了正滋滋燃烧的柴火上。 刺啦!一缕白烟冒出。 傅徵放下碗,深吸了一口气,在嗅到那股若有若无的苦涩腥气后,他低声说道:“傻子。” 第97章 犒军 清早白银进屋时,一眼看到了摆在桌上的空碗,他谨慎小心地问道:“将军,昨晚的药,您都喝了吗?” 傅徵正要回答,外面忽地传来“扑通”一声,屋中两人一惊,慌忙奔出屋去查看。 北塞天亮得晚,此时驿舍院中仍旧灰蒙蒙一片,但两人刚一踏上回廊,就一眼看到了那只不慎撞了个脚朝天的红雕。 “二哥?”白银叫道。 格布日格不是祁禛之,应不了这呼唤。但格布日格又像极了祁禛之,刚一望见傅徵,就立刻扑棱着翅膀,规规矩矩地立在了窗台上。 “这是……”傅徵迟疑道。 白银笑了一下:“将军,这想必是二哥派回来陪着您的。” 傅徵后退了一步,那红雕就当即向前跃了两步,甚至还大有要往人家身上扑的架势。 “别闹我,”傅徵赶紧呵斥道,“我可托不动你这么重的体格。” 红雕通晓人性,仿佛真的听懂了傅徵的话,乖乖地立在了原处。 傅徵看着它的模样,缓缓上前,伸手摸了摸这鸟儿垂下的颈羽,而一向凶悍的格布日格还真低下头,好让傅徵替它梳理羽毛。 “将军?”白银叫道。 “去收拾东西,上路吧。”傅徵笑了一下,收回了手。 这日没有太阳,阴沉沉的天又飘起了雪沙。 而自今年的几场大战过后,北塞又变回了二十多年前寸草不生的模样,无数流离失所之人顺江南下,留在要塞的边民形如饿殍,原本能让百姓勉强糊口的庄稼地连连招灾,随着冬日降下的大雪,来年又将颗粒无收。 “也不知陛下派来犒军的遣使走到哪里了。”傅徵轻声说。 白银替他放下了车帘,又小心避开了那尊停在车前架上的红雕,回答道:“今早我听驿舍的管事说,他们昨夜收来急报,称京梁的钦差马上就要抵达这里了。” “抵达这里?”傅徵一怔,“滦镇?” “是啊。”白银听出了傅徵话中的疑惑,他不解道,“将军,这里怎么了?” 傅徵眉心微蹙:“京中钦差来边塞,大多走水路到同州百龙渡口,再从同州过中庭后直接入总塞,为何会忽然绕道滦镇?” 白银听完,也微微一愣。 之前北上时,他已被慕容啸用袭相蛊控制,哪里知道具体走了什么路?此时听傅徵提起,白银才隐隐意识到不对劲,滦镇在总塞西边,旁边又是天轸要塞,根本不是四象营的驻地,既然要犒军,为何会多行一步,跑到滦镇来呢? “不对,”傅徵缓缓沉下了脸,“来犒军的钦差有问题。” “什么问题?”一见傅徵神色不对,白银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攥紧了身前的襟子,小声问道,“将军,要不,要不咱们也回总塞?” 傅徵没答话,他拨开白银,掀开了车帘:“今日不走了,我们回驿舍。” 就在这句话话音还没落下时,一列人马恰恰好出现在了滦镇城门的那头。 为首之人正是吴司徒的小儿子,吴琮。 京梁保卫战时,吴琮被吴忠归推上前线,率领一众禁军守在了正德门下。他本抱着来日能有机会赢下虎符军印的心思,却不料那一战打完,形势一转,祁家平冤了,祁二郎成了威远侯,带着四象营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四境兵权。 第246章 但好在禁军伤亡不少,原本在四象营中只是个小小主将的吴琮在这一战后,摇身一变,成了京畿三卫的左将军,如今,又成了带着皇恩圣旨而来的钦差。 他见到傅徵,先是有些惊讶,而后仍是恭恭敬敬地一拜:“傅将军。” 傅徵越过吴琮,向他身后看去。 只见紧随钦差而来的是差不多十余辆马车,每一辆马车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看样子,他们的的确确是奉皇帝之命前来犒军的。 “为何绕到滦镇来了?”傅徵在白银的搀扶下走到近前,他摸了摸马车上装载的粮草和军饷,心下游移不定。 吴琮规规矩矩地回答:“将军,属下按照司徒的要求,先犒赏天关要塞,再前去总塞拜会威远侯。” 傅徵一皱眉:“哪有先犒赏士卒,却不去见主帅的道理?” 吴琮回答:“司徒称,二十四府的将士和要塞的镇戍兵为我大兴打了几场胜仗,理应先行安抚,威远侯若在,肯定也会这样做的。” 什么司徒?那不是你亲爹?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但傅徵没再多言,他为吴琮让出了一条路:“那今夜就先在驿舍休息吧。” 这日初掌灯时,封绛顺着窗溜进了傅徵的房间,他不等坐在榻上的人开口,就先低头一拱手:“将军,方才小的与老八在后院马厩喂马的时候听到,钦差的手下似乎准备继续往西边去。” 傅徵没有责骂封绛这自作主张的行为,他浅浅一抬眉:“要往西边去?” “没错,”封绛看向傅徵,沉声补充道,“而且是单枪匹马,往西边去。” 傅徵一手扣着桌沿,一手端着药碗,他思索了片刻,说道:“细细算来,吴琮在四象营中也待了三年,他对二十四天关要塞了解至深,不会不清楚钦差越过主将,私自遣使拜会要塞骑督是什么意思。” 封绛缓步上前,凑近了傅徵:“将军,要不要让老八回总塞一趟,把这事告知君侯。” “去,”傅徵一点头,“你和他一起去,如今祁仲佑已经率兵离开了总塞,你和呼延格两人一个回去守着总塞,时时给我来信,一个出关传讯,叫祁仲佑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封绛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要拒绝这个提议。 傅徵看出了他的心思,立刻说道:“吴琮虽然没在我手下干过,但他兄长是仲佑长姐的夫婿,他性子直,人又单纯,对我还算敬重,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的。” 封绛沉吟片刻,没有多说,只一拱手,应道:“将军您多保重。” 夜晚风雪再起,两个身姿矫捷的十三羽死士跃上房梁,擦着屋檐下低矮的瓦片,趁着城门尚未落锁时,一人一匹快马,离开了这座立于通天山下的小镇。 此时,在天浪山那头,总塞之外,四象营刚刚安营扎寨。 中军帐亮起烛火,随军出征的闻简钻进内帘,看到了站在沙盘前,琢磨战事的祁禛之。 “斥候来信,称在西边发现了胡漠人的踪迹。”闻简说道。 祁禛之抬起头,有些心神不宁:“西边?” 闻简一笑,仿佛知他所想:“离天奎镇还远着呢,他们刚刚被高将军打跑,怎么可能现在又掉头回来?” 祁禛之扯了下嘴角,接过了闻简递来的密讯。他大致扫了两眼,一点头:“那算来,应当是在饮冰峡附近了。” “自那年一战,四象营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饮冰峡了。”闻简低声接道。 “无妨。”祁禛之收起密讯,“到底会在哪里遭遇胡漠人还不好说,尤其是现在,贺兰铁铮死了,驭兽营无主,挛鞮迟就算是想要干出一番事业,也不可能一蹴而就,他们大概不会冒进。” “可若要徐徐图之,胡漠人为何会去饮冰峡呢?”闻简不解,“那里地势天险,若是一战失利,就是成王败寇,那帮草原蛮子如果不是有十二分的把握,在饮冰峡屯兵着实有些冒失了。” 祁禛之也正为此奇怪。 按理说,挛鞮迟没了“鬼将军”,自家铁骑又在天奎镇吃了个大败,此时应当退回王庭,修生养息,等来年冰雪消融时再做打算才是。可眼下,胡漠人不光冒失,甚至还比之前的一举一动更加张扬显眼,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在今年年关前和兴兵狠狠打上一仗。 如果这只是因为挛鞮迟过去身为一个傀儡拔奴,没经过事,一意孤行,也可以理解。但“鬼将军”死了不代表“鬼将军”的手下也死绝了,难道偌大一个胡漠王庭,里面就没有一个人能拉得住他这个刚刚当政的年轻拔奴吗? 祁禛之的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了那日呼延格说的话。 “挛鞮迟已经被人夺舍了。”祁禛之蓦地念道。 “什么?”闻简没听清他家主帅的话。 “这是一招金蝉脱壳!”祁禛之忽然一振,“那挛鞮迟早已不是挛鞮迟,而是死了的‘鬼将军’!” 闻简因这话而大惊失色,他盯着祁禛之看了半晌,确定他家主帅没疯没傻后,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君侯,您这话……可有依据?” “依据就是胡漠人的战术。”祁禛之一笑,“当初在天奎时,我跟在傅将军身边,学过不少贺兰铁铮领兵打仗的军法要术,以急躁冒进之法迷惑敌军,选深邃幽暗的峡谷诱敌深入,这都是他最擅长的手段。那挛鞮迟或许无法在饮冰峡领兵,但贺兰铁铮可以,挛鞮迟无法操控驭兽营和‘鬼将军’余部,但贺兰铁铮可以!如今‘鬼将军’兽子依旧忠心耿耿,胡漠铁骑临危不乱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第247章 闻简怔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祁禛之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喃喃道:“君侯您的意思是……那‘鬼将军’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而且,他还亲手控制并俘虏了孟伯宇,并利用孟伯宇,诱骗我们深入金央。但实际上,金央只是被他贺兰铁铮一人用袭相蛊偷梁换柱了而已。如此一来,四象营为此大动干戈,几帐兵力必定深陷战争的泥潭,只不过……” 只不过,千算万算的慕容啸不曾料到,在他把傅徵掳去金央后,祁禛之没有带领大军直捣黄龙,而是声东击西,把盘踞在天奎的驭兽营赶出了要塞,以致他自己身死金磐宫时,连个回援的亲信都没有。 但这就算结束了吗? 慕容啸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真的不会给自己寻找一个脱身的余地,真的会任由能控制天下子虫的万母之母反噬自己,成为一滩烂肉,然后把他心心念念的草原交给一个连眼珠子都不会动的傀儡人偶吗? 除非,让他来做这个傀儡人偶。 自认“天命所归”的谢青极因为怕死,不惜挑起乱世,并以血契为后手,以保证自己“万寿无疆”。那么,自认“天命所归”的慕容啸呢? 他筹谋十年,将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傅徵捧上神坛,以便“换命”。可倘若“换命”失败,难道慕容子吟会甘心去死吗? 既然他不会甘心,所以,他的后手或许正是—— 等着被他夺舍的“人偶”,挛鞮迟。 就在祁禛之茅塞顿开时,一人不加禀报,直接掀开帐帘,来到了他的面前。 闻简对着那张突然出现的黑脸一惊:“什么人?” 祁禛之也是一惊:“你怎么来了?是傅将军出什么事了吗?封绛呢?白银呢?我阿姐呢?怎么只来了你一个?” 呼延格张了张嘴,大脑一时有些卡壳。 “还有,昨夜将军的药他都喝了吗?他有说什么不同寻常的话吗?他有怀疑什么吗?”祁禛之接着问道。 呼延格定了定神,依次回答:“我是来为将军送信的,将军无事,十三留在了总塞,按照将军的命令守着那里寸步不离,白银和祁大夫人留在滦镇陪着将军,我身法最快,所以独自赶来。” 祁禛之松了口气。 呼延格继续回答:“还有,我不清楚昨夜的药将军到底有没有喝,但是他今日什么不同寻常的话都没有讲,至于怀疑……” 呼延格一顿,沉声道:“将军怀疑朝廷派来北边犒军的钦差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傅徵没有细说,但他相信,祁禛之一定能明白。 正如他的长姐祁敬明,也在此刻,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问题。 “平白无故的,他们来滦镇做什么?”给傅徵把脉时,祁敬明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过去吴琮那孩子还在四象营中时,玉琢就常常跟我讲,说他心思单纯,容易被人利用,不是个能堪大任的将帅之才。怎么如今犒军这么大的事,居然会落在他一个小孩子的头上?” 傅徵支着额头,没有说话。 这两日他总觉得身上越来越倦怠,时常一睡不醒,过去他病得再重,也从未有过如今这样的感受,傅徵隐隐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快不行了。 “今早我听吴琮那话的意思分明是要越俎代庖,骑在二郎的头上做事,他是个聪明的人,怎会不清楚其中利害?眼下二郎在外领兵,若是后方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我要不要告知玉琢,让他带着十三营赶来冠玉支援?”祁敬明又说。 傅徵轻咳了两声,摇头道:“不可,就算是陛下派来的钦差有问题,也不能在人家还按兵不动的时候,咱们就先坐不住了。若是被人反咬一口,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祁敬明有些忧心地看着他。 正这时,吴琮身边的亲兵前来叩门,称后日就是除夕,若是那时傅徵还未走,他便在驿舍中设宴。 祁敬明直起身“设宴做什么?” 那小兵规规矩矩地回答:“来使想请将军一起守岁。” “守岁?”傅徵眉梢轻动。 -------------------- 最后一个坎了~ 温馨提示:本文肯定是he~ 第98章 饮冰峡 祁敬明张嘴就想替傅徵拒绝:“明日将军就要回天奎了,我们不在滦镇过年……” “不,”傅徵打断了祁敬明,“替我谢过小吴将军的美意,届时我一定赴宴。” 亲兵一拱手,转身离去。 祁敬明大为不解:“召元,你留下来到底要做什么?这帮钦差有问题,你便去告知仲佑就好,何必自己留下来,你的身子怕是撑不到……” “无妨。”傅徵一摆手,示意祁敬明不必再说了,他站起身,放下袖口,走到门边,隔着院子看了看住在对面二楼小阁中的钦差一行,“如今塞外风云变幻,胡漠人来势汹汹,祁仲佑带着四象营走不开。若是此时后方乱了,前线就会一溃千里,我得在这里稳住他们。” “召元……”祁敬明的声音微微发颤,她走到傅徵身后,小声道,“你可知,你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就算是……” 就算是这世上最妙手的神医来此,也回天乏术了。 傅徵转头,冲她轻轻一笑:“别难过。” 可祁敬明怎能不难过?她与傅徵多年好友,曾经傅徵被谢悬囚禁在京时,她不惜堵上身家性命,也要把这人从深宫里救出来。但现在,她却得看着傅徵赴死,看着这个过去纵马驰骋疆场的大将军死在病榻上,如此结束自己短暂又充满着遗憾的一生。 第248章 “昨日,昨日钟老夫人还送来信,说她已经在来北塞的路上了……”祁敬明带着哭腔说道。 傅徵叹了口气,平静地目视着窗外远方:“可惜了,师娘待我那样好,我却……不能再见她一面了。” 祁敬明终于没忍住,让泪水滚下了眼角。 “若我死了,叫祁仲佑不要难过,”傅徵一顿,“我不恨他,我也早已原谅他了。” “可是……” 没有可是,傅徵已坦然接受。 两天后,除夕,滦镇大雪纷纷。 驿舍内张灯结彩,朱红的灯笼挂在门下,映照着来往之人喜气洋洋的脸庞。 滦镇驿的驿使带着几个小驿卒扛着头猪,浩浩荡荡地走进小厨房,没过多久,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从后院中传来,听得吴琮那帮没见过杀猪的富家子弟挤在门口争相参观。 “嫂嫂!”等出了小厨房,吴琮一眼看到端着药碗匆匆从廊下走过的祁敬明,他迎上前叫道,“怎么不见傅将军?” 祁敬明脸色不佳,眼圈还微微泛红,她一见吴琮,急忙把脸转到了一旁,清了清嗓子:“你们凑什么热闹呢?” 吴琮笑道:“看人给黑猪放血。” “给黑猪放血有什么好看的?”祁敬明转身端着碗要走。 “这是傅将军的药吗?”吴琮问道。 祁敬明错开了这少年打量的目光:“他这两天病得厉害,今晚恐怕是……” “小吴将军?”祁敬明的话没说完,傅徵有些虚弱的声音便已从不远处传来。他披着条厚厚的狐裘,正歪歪斜斜地扶着廊柱,向两人走来。 祁敬明慌忙放下药碗,高声喊道:“白银!你怎么照看的人,今日雪这么大,怎叫将军跑到这里来了?” 傅徵咳嗽了两声,温和一笑:“那孩子贪玩,今早跟着几个小兵出去放炮仗了,你别骂他。” 吴琮也上前托住了傅徵的手臂:“将军怎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 傅徵顺着他的力道,缓缓坐在了廊椅上:“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时好时坏的,或许今晚喝点小吴将军带来的酒,明日就能好了。” 吴琮还没开口,祁敬明就先不悦道:“你还想喝酒?” 傅徵又是轻咳了几声:“祁仲佑不在,谁能管得了我?” 吴琮却不说话了,因为,他分明看到,傅徵掩嘴低咳时,唇边溢出了缕缕血丝。 “小吴将军!”这时,驿舍外有人高喊。 三人一同看去,就见一个身披玄铁甲、头戴红缨盔的将军跃马入了驿舍。此人看上去已有四、五十岁,长得人高马大,眉目还算端正。 “关郡公?”傅徵低声叫道。 来的人正是平城关家的家主,郡公关长沂。那个在京梁保卫战伤到腿,下半辈子只能做个废人的关锦,就是他的儿子。 此前,傅徵只见过这人一面,当时他回京述职,远远地瞧过这位关郡公的正脸,却没和关郡公打过交道。 而眼下,正是年关,就算是平城关家守着边塞,这种时候,一家之主也不太可能随随便便带着一众家将家仆出远门,跑到天轸要塞和滦镇这种地方喝西北风。 所以,他来做什么? 吴琮赶忙解释道:“出京前,我父……司徒曾嘱咐过,年节时,郡公会带着他捐出的粮草与我在此汇合。前几日一直没听到郡公的消息,我还以为郡公不会来了,谁知……” “傅将军!”吴琮的话还没说完,那关长沂就先一眼看到了坐在廊椅上的傅徵,他高居马上,笑吟吟地说,“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了你。” 傅徵轻轻一动眉梢,没答这话。 关长沂把缰绳交到了驿卒的手中,自己跃下马,来到了傅徵面前。 “将军看着,脸色不好。”关长沂说道。 傅徵笑了一下,撑着廊椅站起身,向这位貌似性格爽朗的郡公虚虚一拱手:“晚辈在外面吹久了风,有些坐不住,先告退了。” 说完,他端过那碗已经凉透了的药,一饮而尽,随后,扶着廊柱,慢吞吞地走了。 祁敬明也低着头冲关长沂飞快一行礼,转身追上了傅徵。 关长沂看着两人的背影,一抬嘴角,问向吴琮:“你父亲让你做的事,都做好了吗?” 吴琮立刻回答:“我已将那些跟随我来边塞的人送出,此地往西去的天关要塞各安排了一人,余下的则遣去总塞。” “很好。”关长沂一点头。 吴琮追在他身边,不解道:“郡公,走之前,司徒不肯告诉我他到底为何这么做,您现在可以告诉我……” “你父亲不肯告诉你,是怕节外生枝,不过此时种子已经种下,一切都是定局,告诉你也无妨。”关长沂说道,“司徒是在筹谋兵变,夺傅徵的权。” 吴琮一愣,讷讷回答:“夺,夺傅将军的权,可那傅将军已卸下了虎符军印,如今的四象营主帅是……” “是祁家那个不中用的老二。”关长沂轻蔑道,“你觉得,没了傅徵,祁二郎还能成事吗?” 吴琮呆呆地站着,始终难以理解关长沂的话。过了半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夜,怕是有一场大乱要发生。 “城门上都换成自己人了吗?”关长沂问道。 吴琮木然点头:“是,我都按照父亲的安排照办了。” 第249章 “那就好,”关长沂泰然道,“酉时之后,城门落锁。今夜塞外将会有一场大战,祁禛之大概没命回来了。” “什么?”吴琮睁大了眼睛。 此时的塞外,四象营点将台上,祁禛之正静静地注视着远处那片被茫茫白雪覆盖着的峡口,他呼出一口寒气,抬头看了看又在飘雪的天。 “昨夜有小卒听到了‘金女嘶鸣’的声音。”高宽跟在祁禛之身后,闷声说道。 祁禛之脚步一顿,转头望向了四象大营。 营中,士兵们像往常一样,来来往往,可其间神色躲闪、眼光恍惚者不可胜数,他们有人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有人在唉声叹气,似乎都料定了这一战必将大败。 “让呼延格来见我。”祁禛之俯身钻进了中军帐。 半刻钟后,裹着一身雪沙,长得像个煤球似的死士来到了祁禛之面前:“君侯,方才在营外,我发现了胡漠斥候的踪迹。” “胡漠斥候……”祁禛之缓缓吐出一口气,“贺兰铁铮是要逼死我。” “什么?”呼延格在听到“鬼将军”的名字后一怔,“君侯,你怎么会觉得……” 祁禛之一摆手,转而问道:“封绛那边可有消息?” 呼延格一步上前,压低声音道:“君侯,我正要来给你禀报这事,十三今早来信,称前去犒军的钦差已抵达总塞。” “何时来见我?”祁禛之又问。 呼延格一顿,回答:“十三说,那帮钦差并不打算出关拜见君侯你。” 这话说得祁禛之脸色一变,他抬起头,看向呼延格:“不来?” “不仅不来,而且,十三还探听到消息,说吴司徒的小儿子带着人先去了滦镇,他作为手持圣旨的钦差,居然在滦镇停了整整三天。”呼延格说道。 “滦镇?”祁禛之一阵心慌,“傅召元回到天奎了吗?这么久也没有给我来封信,他可千万别撞上那帮钦差了。” 呼延格欲言又止。 “除了滦镇呢?”祁禛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追问道,“除了滦镇,钦差手下的人还去哪里了?” “西边的几个天关要塞。”呼延格沉声回答。 “西边……”祁禛之一滞。 此时此刻,他的所在之地不正是西边吗? 前一日他已往西边的天氐、天觜、天尾、天心送去了急报,令那些骑督只要看到这边烽火燃起,就得立刻派兵驰援,与四象营一道,在此地共战胡漠铁骑。 可若是这几个要塞到时候按兵不出,像当年饮冰峡一战一样,任由四象营和二十四府的将士们伴随着“金女嘶鸣”,死在胡漠人的弯刀之下呢? 祁禛之蓦地一阵心寒,他意识到,朝廷之中,似乎有人想把自己憋死在这里。 “不行。”刚刚接下虎符军印也不到半年的祁禛之霍然起身,提声说道,“我绝不允许四象营的将士们就这么枉死在饮冰峡,不管是谁,敢用这等奸计来暗害我的,我都要活着回去,把他们的脑袋摘下来。” “君侯……”呼延格也跟着精神一震。 “今夜,就是今夜,”祁禛之狠狠一咬牙,“今夜我要率兵主动出击,打胡漠人一个措手不及。而你,还有封绛,要给我守好总塞,看住了那四个要塞,不许出一点乱子,知道吗?” “明白。”呼延格一抱拳。 祁禛之站起身,扬手一掀帐帘,对立在外面的高宽道:“点兵,出征。” 傍晚雪沙如絮,辽原怒风悲号。 驻扎在饮冰峡口的胡漠大军先是听到了一声急促的啸叫,随后那原本高立在瞭望塔中的士兵瞬间坠下,在雪白的地面上落下了一片赤红的影子。 把守着峡口的铁骑卫长大惊,扬手就要吹起敌袭的号角,可就在这时,一道长枪直冲他的面门而去。 嗡—— 深深的峡谷中,一股卷着雪粒的狂风袭来。这风裹挟着一声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低鸣,向那企图涉足峡口的大军迎面扑去。 “是四象营,四象营来了!”胡漠军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有人持火把,有人拿刀枪,身骑高马的将军跃出营门,率领一支轻骑正面迎敌。 这时,胡漠大营的深处,一双覆满了白翳的眼睛轻轻抬起,仿佛在淡然自若地凝望远方,窥视古今。 可当细细看去时,就会发现那张脸上暗藏着慌乱之色,这好似是个故作镇定的人,他既不知道该怎么打仗,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突然偷袭的四象营。 “信,今日有信吗?”这人喃喃道。 一个脸上擦满了染料,身披兽皮长袍的老者低声道:“南边已一切就绪,他们的后方很快就会乱起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这人哆哆嗦嗦地说,“若是这一仗败了,若是这一仗败了该怎么办?” 那老者沉默了半晌,最后低声回答:“‘鬼将军’也会打败仗。” “可是……”这个有着一双白翳眼睛的年轻人再也掩不住惧色,他一把捉住了自家大祭司的手,叫道,“可是我并不是‘鬼将军’!” 嗡—— 那阵挟着“金女嘶鸣”的风再次袭来。 “君侯!”呼啸之间,高宽策马来到了祁禛之身旁,他疾声道,“风雪太大了,就算是登上峡口的山,也看不清底下的状况!” 第250章 “用火攻。”祁禛之回答。 “什么?”高宽听不清。 “用火攻!”祁禛之高声道,“举起火把,将烟火信点燃,凡是有火石的,擦着了箭矢再拉弓!” 说完,这人一扬手,从怀中抓出了一把纯白的粉末,抛向空中。 “君侯,那是什么?”高宽问道。 祁禛之没有回答,他孤身一人飞跃向前,一路疾驰一路抛洒,最终当他对上了驭兽营主将时,这才刹住了胯下的马。 眼下,四象营已按照祁禛之的安排,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帐兵分多路,自饮冰峡的不同峡口策入,以纵深之势,打乱驭兽营的阵型。 而也正是这时,祁禛之发现,他以为仍旧被“鬼将军”掌控着的驭兽营,似乎有什么不同。 ——他们毫无回击之力。 “君侯!”率领青龙帐下士卒的主将已越过重重防守,来到了祁禛之的面前,他扬声道,“君侯,我们在东侧发现了孟家军的踪迹!” “什么?”祁禛之脑中弦一紧,“他们行状如何?可有异色?” 那主将还未来得及回答这话,远处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祁禛之举目看去,竟见那喊杀声是从胡漠大营的深处传来。 随后,负责在峡口外防守的高宽忽然遣传令兵来报,称胡漠人的援兵已从哨城苏勒峡关口的另一端穿过暴风雪,踩着无数尸骨,赶来围堵正准备深入饮冰峡的四象营。 “援兵?”祁禛之把后槽牙咬出了血,“那我们的援兵在何处?” 此时,滦镇驿舍内,正堂上已飘出了酒香,坐在主座间的平城郡公关长沂笑着举起酒杯,向众人贺道:“今日除夕,本公受陛下之命,前来边塞犒赏官兵,这一杯酒,就敬皇天后土,天下百姓!” 这话话音刚落,两侧的窗户忽而“啪”的一声齐齐大开,穿堂风骤然窜入屋中,吹得灯影左摇右晃,桌上酒壶食馔倾倒横流。 “关窗关窗!”吴琮叫道。 随着两侧窗户被重新关上,众人方才落座。关长沂抹了一把额头,面色微微不善。 “傅将军呢?”他问道。 吴琮看向了最左侧那个空着的位置:“将军连日缠绵病榻,想必是难以起身,我去瞧瞧他。” 可还不等他踏出正堂,一小列轻装简行的镇戍兵就已跨入驿舍的大门。为首之人大刀一横,挡在了吴琮的身前。 “将军有令,今日不论是谁,都不许踏出此地半步。”这士兵振声说道。 “将军?”关长沂额头一跳,“你说的是哪位将军?” “还能是哪位将军?自然是傅将军,咱们这北塞也只认这一位将军。”小兵冷冷回答。 说罢,他手一挥,令跟随自己而来的属下们将这座小小的院子团团围了起来。 第99章 将军百战死 天氐要塞,狭关入口外,一人一马正默然立于门下。 没过多久,天氐骑督座下亲兵出关,接过了这人送来的一纸烫金圣旨。 大雪卷过,风萧瑟瑟,把守着烟燧的镇戍兵抬起头,越过天浪山的山尾,看到了来自塞外的一抹烽火。 “傅,徵。”关长沂轻轻一咬后槽牙。 吴琮有些不知所措地上前,对那士兵道:“将军是不是弄错了,我等可是朝廷来的钦差,身上带着圣旨呢。” “将军说了,围的就是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钦差。”那小兵狠狠一瞪吴琮,厉声呵斥道,“我看谁敢轻举妄动,在北塞行不义之事?” 嗖—— 小兵的话还未说完,墙头那端骤然传来“啪”的一声,众人就见这原本还耀武扬威的镇戍兵身子一滞,竟已中箭倒下。 “郡公!”吴琮吓得后退了一步。 关长沂冷笑道:“傅召元还真是有本事,居然料到了我等此次来北塞到底要做什么,不过现在已经晚了,天氐、天觜、天尾、天心的镇戍兵应该早就乱起来了,傅召元想要单凭一己之力来扛住兵变,怎么可能?” 随着他的这声轻笑结束,两侧墙头一齐探出了十余个弓兵。紧接着,几下“咻咻”传来,原本横刀挡在院中的戍卫已在瞬间死于箭下。 “吴琮,”关长沂悠然坐下,“去把傅徵给我拿到正堂上来。” 曾在四象营中历练了数载的年轻人踟蹰了一下,但到底还是转过身,向驿舍后院快步走去。 此时傅徵的房间内已空无一人。 既没有常常蹲在门口熬药的白银,也不见总是喜欢凑到他身边的祁敬明,眼下,偌大一间客房,里面冷冷清清,只有桌上摆着一个空碗,似乎昭示着这里的人刚走不久。 “将军……”吴琮喃喃叫道。 他一路向驿舍后门走去,心里盘算的却全是该如何瞒着关长沂,把傅徵偷偷送出滦镇,好保全这人的性命。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轸要塞上忽地燃起了烽烟。那熊熊烈火之盛,直冲云霄,叫闻者只觉若是站在怒河谷中,也能看到这骇人的烜光。 吴琮一惊,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 “小叔,”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好意思了。” 话没说完,就是“嘭”的一声。吴琮还未来得及回头,后脑就先一疼,他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看到了祁敬明的面孔。 这个身怀绝佳医术的女子此时手执一根叉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将晕未晕的吴琮,只等这人若敢反击,自己就再送他一杖。 第251章 吴琮利索地把“嫂嫂”二字吞回了嗓子眼,当即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这时,也已看到那要塞烽火的关长沂疾步走出正堂,他先是在心里把傅徵骂了三遍,而后自己拿过两把刀,跨上了家丁送来的马。 “跟着我,去城门!” 随着平城关郡公一起来到滦镇的二百家将跟从自家主上,一路向北,顺着滦镇中街向天轸要塞的狭关而去。 眼下,滦镇城门大开,合该守着此地不许任何人进出的“自己人”各个里倒歪斜,躺在雪地中不省人事,空气中还隐隐有一股酒香气,很明显,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了。 关长沂气急,双腿一夹马肚,一跃上前,踏着地上厚厚的老雪,来到了天轸要塞的门前。 那里正立着一个人,一个身上未束甲,但手上却拎着一把长枪的人。 ——傅徵。 “关郡公。”已有整整三年没有使过画月的将军双手稳稳一转,将枪尖对准了策马而来的关长沂。 “傅将军这是要做什么?”马上的人冷声问道。 傅徵一笑,客客气气地回答:“这话,应当由我来问郡公您吧。” 关长沂看着他,轻笑了一声:“据说将军身患重疾,已近油尽灯枯,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得一命呜呼。怎么,眼下居然还有力气扛着枪,来拦我?” 傅徵眉梢一扬:“关郡公大概是不怎么了解本将军,若是贺兰铁铮在此,你应当问问他,敢不敢在我只剩一口气的时候,带领胡漠铁骑挥师南下。” 关长沂一抬手,令来到此处的家将停住,自己则跳下马,走到了傅徵身前。 “傅将军,”他和气地叫道,“今日天轸也无战事,不知你燃起这烽燧,所谓何意?” “无战事?”傅徵笑了,“关郡公怎知天轸无战事?不是郡公你亲自挑起了天氐、天觜、天尾、天心四地的烽烟吗?不是你和胡漠人串通,在除夕这夜进攻四象营驻地,以此里应外合,好夺下威远侯的兵权吗?现在你倒是堂而皇之地来对我说,天轸无战事。没错,天轸确实无战事,但是天轸乃除总塞之外的北境第一大关,只要天轸燃起了烽燧,不论有没有陛下的圣旨、四象营的调令,余下各塞都得派兵驰援,到时候,只要骑督脑子不傻,就一定会继续往西,支援威远侯。本将军在北边深耕十余年,你们难道以为,把滦镇的城门守卫换下,就能拦得住我和四象营了吗?我告诉你,整个滦镇都是我的人,你们敢在这里动手,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关长沂咬牙切齿。 傅徵却悠然一笑:“郡公,我知你恨我,恨我当初鼓动着京梁世家子弟上正德门保卫京师,以致你儿落下了残疾;恨你们同州、平城、海州的三大家因这一战元气大伤,不再复往日荣光;恨我把虎符军印交到了已经失去了根基的祁家人手上,叫你们失了兵权;又或者恨我只是一个杀猪的,却能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但那又如何?在威远侯府门前的那一箭你们没能杀了我,现在,你们仍旧不能。” 关长沂瞬间神色大变,他后退了一步,怔然道:“你是何时知道……” “我是何时知道,当初要刺杀我的人是你们关家派的?”傅徵不紧不慢地接道,“我就是知道,我不仅知道你们想杀我和威远侯,我还知道你们利用孟寰,暗中联络胡漠人,企图卖国!” “你……”关长沂喉头一哽。 孟寰带着的可是祁禛之留给他的两千精兵,若非全部被袭相蛊子虫控制,又怎么可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杳无音讯? 除非—— 是孟寰遭遇贺兰铁铮不慎被俘后,心甘情愿地带着手下人叛逃了。 在旁人看来,孟寰此人自诩将门之后,可实际上只是个狗屁不通的绣花枕头。他渴望大权在握,渴望虎符军印,但却仍旧只能得到旁人称呼一声“少帅”,而不是四方边境的“总帅”。 那么,倘若有人把这“总帅”的位子许诺给他呢?倘若还有人保证,一旦他成为“总帅”,胡漠将永不发难,他将永享太平,不至于一战就名声扫地呢? 这诱惑对于孟伯宇来说,可太大了。他爱慕傅徵,嫉妒傅徵,又怨恨傅徵,任谁来看,都得说一句,能害了傅徵,孟伯宇何乐而不为? 但可惜,不管孟少帅到底有没有出卖家国,眼下的一切都正如傅徵所言,哪怕是他还剩一口气,这个北塞,仍旧是他傅召元的北塞。 西风烈烈,战马吟啸,一抹寒光闪过画月枪尖,犹如天上明月坠落大地,穹庐星汉流入长河。 傅徵横枪立在关口,于风雪中凝视着即将一败涂地的关长沂。 这时,天轸要塞外传来了阵阵马蹄声,是援兵到了。 紧接着,要塞狭关大门大开,留守在此的五十个镇戍兵出现在了傅徵的身后。 关长沂突然笑了:“这又如何?所有人都去驰援威远侯了,整个天轸犹如一座空城,尔等区区几人,哪里能拦得住我们?等我杀掉你,为我儿报仇,再上去灭掉那烽燧里的火,祁禛之一样得死!” “嗡”的一声,傅徵抬起了长枪:“既如此,那就看看郡公你到底能不能踩着我的尸体,踏入天轸要塞了。” 画月卷起风雪,直冲关长沂面门而去! 轰—— 一声巨响落下,饮冰峡两侧山脊上的雪石在战鼓雷雷中滑落,砸向身陷其中奋战的士卒。 第252章 祁禛之仰头看去,只见一只赤红的格布日格俯冲飞来,竟以身为盾,替自己挡下了那当头坠来的石块和雪沙。 “君侯小心!”高宽叫道。 祁禛之躲过一击,策马迎上了一胡漠将军劈来的弯刀,越过那人身后,他望向了喊杀声震天的大营:“什么人竟在其中助我一臂之力?” 这话话音还未传出,一支长箭就已射来。 祁禛之慌忙矮身去躲,谁知这一下却叫那胡漠将军的弯刀寻得了空当,他胯下马匹一个侧歪,连带着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去死吧!”这胡漠将军高声喝道。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长枪扫来,祁禛之只觉脸前一热,那个正要劈刀取他性命的胡漠将军就已身首分离,死于马下了。 “白参谋?”说话的是位个子不高的年轻人,他向祁禛之伸出了手,一点头,“孟寰投降‘鬼将军’,以致我等手下弟兄死伤无数,身陷驭兽营中不见天日,没想到四象营居然没忘了我们,参谋你也没忘了我们。” 祁禛之听到这话,先是一怔,随后立刻明白了方才那从胡漠大营深处传来的喊杀声来源于何处了。原来,那些被孟伯宇带着投降了贺兰铁铮的四象营将士仍旧在此,他们似乎没有忘本,竟在关键时刻,帮了祁禛之一把。 “孟伯宇呢?”祁禛之咬牙问道。 救下了他的小军士一拱手,回答:“就在那胡漠拔奴的身边,我等在北翟一带战败后,他当即就降了‘鬼将军’。” “拔奴……”祁禛之已杀红了眼,他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余下香粉全部洒出,随后抬手一抹脸上的血,拔出匕首割开了自己的掌心。 血腥之气被狂风卷着向上,让那盘旋在饮冰峡上空的格布日格瞬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与此同时,原本蛰伏于驭兽营中的猛兽冲破了那一个又一个关押着它们的铁笼。其中一匹草原狼向乱军中扑去,一爪剜掉了那正要登上长毂去摇旗的胡漠将领。 “快,快送我走!”一个刚刚被属下强行披上甲胄的年轻人瞪着一双纯白的眼睛,大叫道。 但战场一瞬即为万变,方才还能勉强招架的胡漠大军如今已乱了阵脚,竟有颓唐之势。更不必说这位貌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拔奴挛鞮迟了,他甩下一同出征的大祭司,带着一身七零八落的盔甲,跌跌撞撞地奔向后方。 “贺兰铁铮!”这时,一声怒喝拦住了他的去路。 挛鞮迟吓得脚下一软,跪在了路当中。 而随着这一跪,方才还信誓旦旦要取他性命的人忽然停住了。 “你不是‘鬼将军’?”祁禛之狐疑道。 挛鞮迟结结巴巴:“我,我,我当然不是,我也,我也希望我是……” 祁禛之眯了眯眼睛,他从马上弯下腰,打量起了这个惊慌失措的年轻人。 “什么叫做,你希望你是?”祁禛之用胡漠语问道。 挛鞮迟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喃喃自言起来:“‘鬼将军’他,他可是天命之人,是天生的黑子,他本该成为我,可不知为何,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当了十多年人偶的挛鞮迟一下子变成了活人,有了自己的思想,却又不得不装作“鬼将军”的转世,学着“鬼将军”的战术,把驭兽营和胡漠铁骑指挥得团团转。而本该夺他舍成为拔奴的“鬼将军”却半道“迷路”,魂魄消散,彻底死去。 所以,慕容啸是天命之人吗? 显然不是。 祁禛之现在只想大笑。 “孟寰呢?”他收起长枪,决定对这个看上去心智不足十岁的拔奴友善些。 “孟,孟寰?”挛鞮迟张了张嘴,茫然地回答,“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当初‘鬼将军’逼着他投降,他不肯,最后死在了你们自己人的手中。” “什么?”祁禛之一怔。 他倏然转身,就见方才救了自己的军士正拉弓搭箭,要对准天上的格布日格。 “不要!”祁禛之大叫。 “威远侯,”方才还管他叫“白参谋”的军士淡淡一笑,转而将箭尖对准了祁禛之的脑袋,“孟伯宇宁死不屈,非要保全自己的名节,也不要跟关郡公、吴司徒等人一起,与胡漠人合作,我们受不住这苦寒的边塞,只得杀了他投奔良主。今日胡漠人得死,而你,也得死。对不住了,威远侯。” 说罢,这人就要放箭。 可恰是在他话音落下的此时,一道悠悠远远的号角声从峡口传来,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无数身披玄铁甲的士兵出现了那里。 天关要塞的将士们来了。 一夜风雪,一夜兵戈。当点点曦光从饮冰峡那头喷薄而出时,风雪与兵戈才渐渐止息。 “威远侯。”天轸要塞骑督抱拳道。 祁禛之拎着枪,疲惫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指了指自己的身后:“去把……那小孩押上。” “是。”骑督点了两人,上前钳住挛鞮迟,把这人推上了囚车。 “来的怎么是你们?”祁禛之边走边问道,“离得最近的天氐、天觜呢?” 天轸骑督没说话,跟着援兵一起来此的封绛开口道:“昨夜总塞叛乱,前来犒军的钦差策动兵变,差点要了我的性命,若不是援兵来得及时,现在恐怕……” “兵变。”祁禛之低声念道,他回身看向了那些已被伏诛的叛贼,“若是昨夜真叫他们里应外合,把四象营堵在了饮冰峡里,那‘金女嘶鸣’的悲号,大概就是为我而起得了。” 第253章 说完,他不再流连此地,一跃上马,准备点将回营。 可就在他刚刚从亲卫手中接过自己的缰绳时,远处忽然跑来了一匹形单影只的马,马背上坐了个身条纤细的少年人,正是奔波了一夜来此送信的白银。 祁禛之心里蓦地一咯噔。 天轸要塞前的雪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战斧、有长剑,还有关长沂最善使的短刀。 而现在,那把短刀埋在大雪中,只剩染血的刀尖,隐隐映着天角将出未出的太阳。 “傅徵……”关长沂含着血,吐出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在不远处的要塞狭关下,一个拄着长枪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呛出一口血,随后顺着那仍挺立着的枪身,缓缓滑坐在地。 烧了一夜的烽燧,终于在此刻熄灭。 傅徵轻轻地呼出了一口白雾,他仰起头,望向长天,看着北塞的冬日晴空,久违地笑了一下。 可这笑容还未淡去,他的目光就已先凝住了。 这时,雪原那头传来一声雕的啸叫,是祁禛之回来了。 家在天奎城的傅小五,于人生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从天边飞来的格布日格。 -------------------- 马上完结! ps:小小提示,大家还记得傅荣吗?详情可见第49章 和第50章~ 第100章 傻子 傅徵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他阖着眼睛,面貌从容又宁和。 祁禛之坐在床边,握着他早已冰凉的手,凝视着他不再起伏的胸膛,神色同样从容又宁和。 “二哥……”白银带着哭腔,小声叫道。 祁禛之问道:“大夫呢?大夫怎么还没来?” “二哥!”白银“咚”的一声跪了下去,他抓住祁禛之的衣摆,断断续续地说,“将军已经走了,他已经,已经不在了,二哥还是……” “混账!”祁禛之忽然怒到暴起,他一掌挥开了白银,冲到屋外,喊道,“我让你们叫大夫,为何一个二个都抗命不遵?” 祁敬明、封绛、呼延格还有闻简、高宽等人都在廊下站着,他们沉默地看了祁禛之一眼,谁也不敢开口说出那句话。 “仲佑,”到底还是祁敬明大着胆子叫道,“召元走之前说,他想要葬在天奎城外的呼察湖边,我们还是……” “还是什么?”祁禛之吼道,“他没有死,他也不会死,他喝下了我的血,只要我死了,他就会活下来!” “祁二公子!”封绛拨开祁敬明,提声打断了祁禛之的疯言疯语,“那碗药将军没有喝,他倒掉了。” 祁禛之一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封绛。 “他倒掉了,”封绛重复了一遍,“因为他知道,那碗药里盛着你的苦血。” “你说什么?”祁禛之一步上前,揪住了封绛的肩膀,“他没有喝?他为什么没有喝?是你告诉他的,对不对?是你告诉他的!” 封绛被祁禛之推得连连后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答:“我什么都没有说,是将军他自己猜到的。二郎,抱歉,将军他是真的……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祁禛之怒极,他指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质问道,“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二郎,”祁敬明含着泪说道,“召元身中丹霜之毒,本就活不长久。为了战事,他又接连服用化骨丸,药效过了,他自然也就……” “闭嘴。”祁禛之捂住了脸,闷声哭道,“都闭嘴……” 他何尝不知,傅徵是真的死了?他只是不愿承认,也不愿相信罢了。 征战在外的威远侯星驰夜奔,从饮冰峡一路快马回了天轸。就在即将看到那要塞堡垒的烽火燧时,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傅徵,等我回来,等我回来……走之前,他这样说道。 可当他回来时,他看到了什么? ——天轸要塞门下那满地的鲜血、拄着画月坐在雪地中的傅徵,以及落在他身前悲鸣的格布日格。 “召元?”祁禛之半跪在傅徵身前,轻声叫道。 有风吹过,傅徵的睫毛似乎颤抖了一下,但很快,一切重归宁静,已经死了的人是听不到活人呼唤的。 “召元,召元!”祁禛之慌了神,他解下披风,裹在了傅徵的身上,又双手抱过那早已凉透了的身体入怀,他喃喃叫道,“我回来了,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回来了,我来带你回天奎了。” 傅徵安静地靠在他怀中,没有血色的面孔埋在那片冰冷的胸甲上。祁禛之逐渐收紧了手臂,徒劳地想要焐热这人如冰块般的身子。 “仲佑?”终于,有人赶来打断了这无济于事的努力。 祁敬明扑上前,抖着手摸向了傅徵的脖颈,在察觉到这人已完全失去了呼吸后,祁敬明“呜咽”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阿姐,救救他,求你救救他。”祁禛之哭道。 祁敬明张了张嘴,木然地吐出了那几个字:“召元已经……不在了。” “君侯,请人为将军整理一下吧。”屋外,闻简低声说道。 坐在门槛上捂脸痛哭的祁禛之一把摘下自己腰间的剑,砸向闻简:“不行!他还没有死。” “二郎……”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祁禛之站起身,抬手按下了要进屋的祁敬明,“谁敢碰他一下,我要谁的命!” 第254章 “二郎!”祁敬明一把拉住了祁禛之,“不管怎样,也不能让召元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他为了拦下关长沂等人,身上大小伤口无数,起码……起码得让我为他清洗缝合一下,好吗?”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祁禛之哪里能反驳?他忍下眼泪,点了点头,颤声回答:“好。” 大年初一,雪过初晴。 祁禛之站在烽燧上,看着已投降了大兴的挛鞮迟被人装入新的囚车,以便送往京梁。很快,南下的队伍起行,他们带着北上犒军的叛贼一起,离开了被大雪覆盖着的要塞。 没过多久,有士兵来报,称他们在饮冰峡中的胡漠大营里找到了孟寰的遗体。 这个不曾打过胜仗的年轻将军身中二十多刀,被人发现时,尸身仍浸在干涸了的血中。他死不瞑目,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 “听那帮叛主的反贼说,当初少帅受君侯你之命,在北翟清扫高车余部时,不慎中了同州王家的奸计,手下两千多人,全部被种上了袭相蛊,成为了‘鬼将军’的傀儡。”闻简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后来,贺兰铁铮逼着少帅就范,少帅抵死不从,王家人联合关家人,策反了他的亲卫和手下,在一个雪夜,围杀了要逃出胡漠俘虏营去南边给你报信的少帅。” 祁禛之一时哑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孟寰。 毕竟,在任何人看来,孟伯宇,一个常败将军,被人俘虏后怎么可能不会心甘情愿去当阶下囚?怎么可能不为了自己的生计和权力去谋求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呢? 包括看着他长大的傅徵,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实际上,这个貌似急功近利、金玉其表的少将军,也不愧是由孟老帅教导着长大,由傅徵带着从军,一手培养出来的人。他虽无能,却仍旧流着北塞一脉相承的铁血,有着那帮世家大族可望不可即的一身傲骨。 “送回天觜孟家,着人厚葬吧。”祁禛之轻声说。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道苍老的女声。 “我儿可在此?”来人凄然问道。 祁禛之和闻简一起回头,正见头发花白的钟老夫人定定地看着她那躺在草席上,被人用板车从饮冰峡里拉回来的儿子。 “师娘……”闻简怔怔地叫道。 在路上奔波了两月之久的钟老夫人终于赶到了北塞,可惜却没能来得及再见儿子一面。 这个已年逾花甲的老妇蹒跚上前,扑倒在了孟寰身下,她喃喃念道:“真是人生无常啊,我儿,真是人生无常啊……” 是啊,真是人生无常。 三年前,老帅孟善和三千九百九十七个将士一起,死在了遥远的饮冰峡中。 三年后,老帅孟善的儿子孟寰和他的父亲一样,流尽了一腔子的鲜血,最终被大雪覆盖,神魂俱往。 而苦命的钟老夫人,先是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而后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以及,她最疼爱的徒弟。 “中了丹霜之毒,本就回天乏术,他熬了这么多年,真是辛苦。”傅徵的房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遗憾地说道。 祁敬明正坐在床头为傅徵擦净脸上的血。 “有些药草,或许能救得了一时,却救不了一世。钟老夫人来寻我时我便告诉过她,不如放人离开,也算是解脱。”说到这,祁敬明的师叔,清云县同方观道长文华道人叹了口气。 “他死在了战场上,而不是病榻上。”祁敬明一顿,“想必,他应该无憾。” 文华道人没有说话,走上前俯身仔细地瞧了瞧傅徵的面容,最后开口道:“说来,这丹霜之毒还真是奇,他明明余毒已清了不少,可死后居然仍旧能够保持着生前样貌不变,尸身多日不腐。” “什么?”替傅徵擦拭脸庞的祁敬明一怔,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师叔,“生前样貌不变,尸身多日不腐……” 文华道人掐指一算:“从大年初一至今,已有三日,就算是北塞苦寒,可这屋里却烧着地龙,但此时你瞧他,肌肤不仅不僵硬,而且面貌如常,身无异味。” 祁敬明倏地站起身,差点撞翻摆在一旁的铜盆。 是了,傅徵已经死了三天,三天里,因为祁禛之认定了这人还活着,所以他不仅像往常一样把炕烧得火热,而且还往傅徵的身上盖了三大层被子。就算是个活人,也得被捂出汗来,可傅徵一个“死人”,既没有腐烂,也没有尸僵,甚至连一点异味都没有。 众人都被疯疯癫癫的祁禛之搞得晕头转向,谁也没发现,傅徵居然真的没有一点“死人”该有的样子。 祁敬明捂住了嘴。 消息传得飞快,原本在四象营里收整伤兵、清点军械的祁禛之飞速奔回了要塞,他一路疾行到傅徵床前,拉住了那人依旧柔软的手,叫道:“召元,傅召元?” 傅徵仍然闭着一双眼睛。 “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身上也凉得吓人,只是,只是……”祁敬明站在一旁,小声说,“只是身上的伤口,竟较昨日,都愈合了不少。” 这是在文华道人看出异样,祁敬明扒开傅徵衣服检查后,发现的奇怪之处。 除夕那夜苦战,傅徵的胸腹与后背分别有两处致命伤,一处搅烂了五脏,一处生生切断了肺腑外的骨头。可就在刚刚,祁敬明发现,这两处创口竟已初步愈合,原本扎进了心口的断骨也重新接上了。 第255章 “他喝了药,他一定是喝了那碗药!”祁禛之欣喜若狂,“那碗药里装着我的血,现在我是他的引子了,只要我和他一起戴上金环,然后,然后把命给他,他就能活下来!” “祁仲佑,你疯了?”祁敬明叫道。 祁禛之此时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他后退了几步,望着傅徵那如生时一般的面容,喜极而泣:“金环,我得赶紧找到金环!” 说完,他推开祁敬明,转身就走。 “祁仲佑,祁仲佑!”祁敬明一路追出要塞,“你听长姐的,千万别胡闹,封绛不是说召元根本没有喝下那碗药吗?眼下情形都未知,师叔已去翻看医书了,或许我们真的能救他!你千万别胡闹啊……” 祁禛之如何还能听得到这些话?他现在满心都是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傅徵的命,脑子里又怎么可能有封绛之前的语重心长? “白银!”走进中军帐,祁禛之立刻扬声叫道,“快快快,快去把封绛和呼延格找来!” “二哥,他们不是被你派去……” “不管去干什么了,现在立刻让他们回来!”祁禛之命令道。 他话说完,一步上前,掀开了中军帐中那台摆得规规矩矩的沙盘。 白银就见这好似发了失心疯的人从沙盘下翻出了一对金灿灿的圆环,圆环看上去不大不小,可其间不断流动的繁复花纹却给人一种它能套住世间万物的迷惑之感来。 “这是……”白银一怔。 祁禛之没有犹豫,抓起其中一个就铐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这时,封绛掀开了中军帐帘,在看到那副金环的瞬间,这个前十三羽死士瞬间脸色一变。 “祁仲佑!”他脱口叫道。 “给傅召元戴上。”祁禛之的语气不容置喙。 封绛定了片刻,问道:“你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我知道,”祁禛之泰然回答,“这是结血契用的金环,在高车,人们管它叫‘结命锁’。” 封绛站着没动,他又问:“那你知道,一旦给傅徵扣上这‘结命锁’,你的命……” “你早就清楚的,我不在乎。”祁禛之一字一顿地说道。 封绛深吸了一口气,他接过那金灿灿的“结命锁”圆环,冲祁禛之笑了一下:“祁二郎,傅将军一定会看到你的真心的。” 这夜无比宁静。 傅徵仍旧悄无声息地在床上躺着,祁禛之守在一边,虔诚地捧着他的手,摩挲着那副刚刚扣在其上的“结命锁”。 这金环就像是女子常戴的装饰一般,叮叮当当地挂在傅徵那细骨伶仃的腕子上,看上去和寻常物件儿没有丝毫不同。 “你会醒来吗?”祁禛之自言自语道,“你一定会醒来的,我被种下了白玛,你喝了我的血,我们一起戴上了我从金磐宫里找来的金环,只是……” 只是为什么我的背上至今没有显露出契印? 祁禛之问了封绛一百遍,封绛似乎也说不清,他含糊地回答祁禛之道:“兴许……得再等些时日吧。” 要等多久?祁禛之不知道。于是,他便枯坐在这人的床前,一遍一遍地哀求上苍道,让我来替傅召元死吧,让傅召元活下来吧…… 只可惜,神仙住在天界,听不到凡人的祈盼。 “二哥?”当月影挪上梢头时,白银敲响了房门,他将傅徵的长剑问疆放在了祁禛之手边,“二哥,你让我擦的剑,我已经擦好了。” 祁禛之轻柔地松开了傅徵的手,起身拿起了剑。 “二哥,你要去哪里?”白银问道。 “守好傅将军。”祁禛之淡淡道。 这个毅然决然要替傅徵去死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傅徵搭在床沿上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月色如洗,映着冬夜的千里晴空。 祁禛之独身一人拎着问疆,走上了那座岿然峻拔的烽火燧。他一路踏上城垛,最终高高地站在了墙头。 脚下就是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 他忽然想起曾经的某一日,傅徵喝多了酒,一个人坐在总塞那谡谡而立的瞭望塔上,凝视着远方的雪山和河谷出神。 那时的傅徵在想什么?祁禛之没有问过。 而现在,他一下子明白了。 “若是能死在这里,这辈子也无憾了。” 一阵风吹过,祁禛之笑着拔出了那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他一转剑刃,随之将其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问疆凉凉的,可当它蹭在皮肉上时,祁禛之忽然觉得这好似是傅徵的手指轻轻擦过,在召唤着他落下这剑一般。 “召元,我……” “你要做什么?”遗言没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祁二郎的身后响起了。 正要以性命祭天来换傅徵重生的人愕然回头,看到了一个仿佛来自梦中的身影。 “召元?”祁禛之怔怔地叫道。 傅徵还是那副打扮,一身灰扑扑的旧袍,头发虚虚地束着,兴许是起来得太急,以至于脸边还垂着两缕碎发。 这时,晚风拂过,将碎发吹起,半遮半掩地挡住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活生生的傅徵就这么看着要去赴死的祁禛之,而祁禛之也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傅徵那张隐隐透着血色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第256章 “傻子。”他轻声说道。 -------------------- 哎呀,这章完结不了了,等周一再来一个尾声叭。。 差点要走向罗密欧与朱丽叶~ 尾声 我的明月 凤始元年,三月十五。 眼下正是草长莺飞之时,一辆小小的马车顺着天奎城外南下的官道摇摇晃晃驶去。这马车的前室上坐着一个懒洋洋的年轻人,正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支着头打瞌睡。 “祁仲佑!”这时,他身后的暖帘忽地被掀开了,一个身穿灰布袍子,腰间挂着把剑的人怒气冲冲地探出头,叫道,“谁让你把炉子烧得这么热的?” 祁禛之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体,他唯唯诺诺地回答:“出门前阿姐说了,你不能受风。” 傅徵瞪着这个振振有词的人,他不由分说地把帘子挂到一边,自己提起衣袍,坐在了马车的地板上。 祁禛之无奈:“召元……”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跳下去骑马。”傅徵执意道。 祁禛之叹了口气,默默地替他拢了拢披风:“召元,今日是哪年哪月你还记得吗?” 傅徵认真地回答:“元历八年,三月十五,我的生日,你要带我去呼察湖遛马。” 祁禛之看了看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一点头,没有否认:“对,今年就是元历八年,但我不是要带你去呼察湖遛马,我是要带你回长亭。” 认不清人,记不清事,是傅徵重生后多出的毛病。 祁敬明的师叔说,大概是因为他“生前”吃多了化骨丸,化骨丸中含有大量的阿芙萝草花,那东西能严重影响神智。不光如此,据祁敬明猜测,与傅徵结血契的人大概是死在了血契真正结成前,所以才落下了这么一个半疯不傻的症候。 而也正因这半疯不傻的症候,以致至今,祁禛之都没能从他的嘴里问出来,这人死之前,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身负血契的事。 如果不知道,那他凭什么出此下策,冒着那般大的危险,去以命相搏?又为什么会倒掉祁禛之送去的药?难道这人真的毫无眷恋、一心赴死吗? 如果知道,那他为什么不肯告诉自己?难道是打算和谁串通,也来一招“金蝉脱壳”,然后逃之夭夭,就当这世上再也没有傅徵这个人了吗? 每当想到这时,祁禛之都不由看向封绛,封绛也迷茫地看向他。 不过,死士的嘴一向很严,他先是顾左右而言他,而后又把矛盾推到了傅徵的身上。 “将军的病迟早有一天会好,等他好了,你去问他不就行了吗?”封绛这样回答。 于是,祁禛之等啊等,等到傅徵的身体逐渐好转,也没等到他清醒起来,这人有时认得自己,有时不认得,有时知道当今陛下已改元凤始,有时以为谢青极那老东西还活着,有时又会问,你知道傅荣葬在了哪里吗? “傅荣?”祁禛之貌似心不在焉地回道,“毕月乌事变后,应该是孟寰收拢了他的尸骨。” 傅徵听完有些遗憾。 祁禛之故意问道:“你打听傅荣干什么?” 傅徵立马又开始不清醒了:“不是你说他死了吗?既然死了,那清明时节,我肯定要去为他上香扫墓。” 祁禛之眯了眯眼睛,狐疑地打量起了傅徵,而傅徵则被他的眼神吓得往床上缩了缩,看上去格外无辜,格外委屈。 “罢了,”祁禛之憋闷地摇了摇头,“我去替你打听打听。” 可惜,打听的结果并不如人意。据高宽所说,傅荣死后,是吴琮遣人拉回了他的尸身,但葬在了哪里,吴琮也说不清楚。这个差点被自己“造反失败”的亲爹连累的年轻人看上去比傅徵还要恍惚,最后,他琢磨着说道:“傅荣好歹算是个小郡王,虽说还没袭爵,但按照礼数,如果章家和傅家都不认他,那想必就是虢国大长公主家里来人,把他送回封地归葬了。” “虢国大长公主?”傅徵好奇地问道,“虢国大长公主的封地在哪里?” 祁禛之挑着眉看了一眼天真迷茫的傅徵,回答:“在长亭,我们长亭祁家的长亭。” 傅徵眨了眨眼睛,欣喜地说:“那我们去长亭吧。” 但他自己说完的话第二天就忘,等到祁禛之准备启程带着人回长亭时,他脑中的时间线又拉回了元历八年的年初,傅荣还没死的时候。 祁禛之只好问他:“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长亭看看?” 傅徵坐在天奎那座小宅的暖阁里,抱着一本厚厚的《文颂》,迟疑道:“去长亭?” “我不是答应过你吗?”祁禛之温声说道,“带你去长亭,尝一尝那碗笋厥馅的馄饨。” 看一看雕梁画栋的小院、小桥流水的村落,以及终年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的如黛远山。 傅徵倒是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事,他扬起了眉梢,当即应下了祁禛之的话。但很快,傅徵又说:“那杭六杭七呢?难道要让他们孤零零地留在天奎看家吗?” “杭六杭七也去!”坐在楼梯口挫榔头的封绛大叫道,他推了一把站在一旁木木讷讷的呼延格,“杭六,你去吗?” 假扮“杭六”的呼延格一点头,惜字如金:“去。” 如此,南下前往长亭的行程就这么定下来了。 离开天奎的日子恰好是三月十五,傅徵生辰那天。 第257章 早起祁禛之挤开守着厨房的乌孙姑,亲手刷锅涮碗,为傅徵下了一碗长寿面。 “你不是要去要塞值守吗?”捧着面碗的人问道。 “和一伍的小兄弟换了班。”祁禛之早已学会应答如流,尽管大胜胡漠并俘虏了拔奴挛鞮迟后,谢崇亲自为他加了大司马大将军一位,但此时在傅徵面前,祁二公子仍旧是个小小的镇戍兵,他说道,“我不光今日不值守,明日、后日、大后日也不值守,我要带你回长亭。” “啊……”傅徵的脸上一片空白,似乎是不太能记起自己什么时候答应了祁禛之,要行那样远的路。 祁禛之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还记得我跟你说的笋厥馄饨吗?” 傅徵没答这话,只是挑起了一筷子的面:“你的醋放少了。” “还少?”祁禛之叹气,“我已经放了满满五大勺了。” 说完,他转身往楼下走:“我再给你拿些上来。” 等祁禛之走远了,原本严丝合缝扣着的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一道人影从外面闪入。 封绛蹑手蹑脚地往楼下看了一眼,确定祁禛之不在后,这才顶着一副藏头露尾的神色,来到傅徵面前。 “将军,”他小声叫道,“我昨日出塞打听了一番,找到了一个当初陪着敦王北上,而后在敦王叛逃时被他舍弃,丢在了哨城的亲信。” 傅徵低头吃面。 “这个人留着两撇小黑胡,长了一双绿豆眼,瞧着倒是正常,但舌头却被人割掉了。”封绛啧啧说道,“小的一瞧就知道他不对劲,尤其是那张面皮……” “说正事。”傅徵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封绛立刻噤声,觑了一眼此时看上去不疯也不傻的傅大将军,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就是这个人告诉小的,当初敦王来北塞,之所以先与贺兰铁铮搭上了线,就是为了跟‘鬼将军’一起寻找白玛和引子。只不过,敦王管白玛叫‘同心莲’。” 傅徵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这时,楼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是祁禛之回来了。 “将军!”趁着这个空当,封绛飞快说道,“还有件事,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一定得告诉将军您。昨天祁二郎亲口给我讲,在回完长亭后,他打算在京梁威远侯府留一段时间。一是因为陛下要他在朝廷辅政,二是为了收整当初被先帝抄走前些时间才还回去的家当!” “家当?”傅徵想起了什么似的,倏然抬起头。 封绛冲傅徵使了个眼色:“肯定是为了找那东西。” 说完,他不做耽搁,转身就走,趁着祁禛之上来前,往那窗户外面一钻,溜之大吉。 “窗台上怎么多了一个脚印?”拿着醋碗的祁禛之一眼发现了不对劲。 傅徵若无其事地回答:“兴许是昨夜杭七走窗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 “杭七?”祁禛之半信半疑,“可方才我下楼前,还不见这脚印。况且昨夜我与你睡在一处,那两人什么时候来过,我怎么不知道?” 傅徵也很迷茫:“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祁禛之盯着这人看了半晌,放下醋碗:“白银已经把东西都收整好了,等马车套上,咱们就可以启程了。” 傅徵“嗯”了一声,刻意避过了祁禛之审视自己的目光,他专心致志地往碗里倒醋,随后说道:“我要把问疆带上。” 当马车驶出天奎城时,艳阳正好,天色正明。 祁禛之一边赶车,一边跟车里的人打商量:“等我们从长亭回来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京梁待一段时间?” 傅徵靠在祁禛之的肩上玩他腰间挂着的穗子:“在京梁待着做什么?” “陛下,是陛下要我回去的,”祁禛之轻咳了两声,“吴司徒被削籍为民,方太尉告老还乡,如今内廷外廷只剩张廷尉一人苦苦支撑,大司农和御史大夫眼见着就要骑到陛下头顶上作威作福了。为了按住他们一党,陛下特令我回京辅政。” 说是陛下特令,实则乃太尉方季临走前的托付。祁禛之不是醉心权势的人,可眼下胡漠刚平,朝野未清,若真放四象营在外面野着,不论是姜顺还是李绍文都放不下心。与其等着他们在背后使绊子,不如回去主动出击。 但祁禛之不确定傅徵会不会跟随自己一起去京梁,他说得委婉,又想要晓之以理,谁料他的请求刚一开口,傅徵就答应了:“辅政是好事,不过谢青极那人喜怒无常,你可要当心。” 祁禛之没有纠正他的话,只一点头:“放心。” 等点了头,他又说:“那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在威远侯府吗?” 傅徵拨弄穗子的手一顿。 祁禛之侧过身,望向靠在自己肩上的人:“召元,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找一个东西。” 这话未说完,傅徵忽然惊叫出了声,祁禛之只听“啪嗒”一下脆响,自己腰上挂着的剑穗子就掉在了地上。随后,马车车辙向上一碾。咔嚓!碎了。 “仲佑!”傅徵讷讷地喊道。 祁禛之还没来得及心疼那副穗子,就先对上了傅徵失神的目光,这人颇有些自责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马车刹住,祁禛之叹了口气,他跳下前室,弯腰捡起了那条玉石与玛瑙齐碎,眼下只剩几缕被泥水浸湿了络子的长穗。 第258章 “罢了罢了,这本就是你给我的,还记得吗?”祁禛之安慰道。 傅徵伏在马车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祁禛之捡起那穗子,又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去上面沾着的泥。 “诶,”祁禛之擦了一半,蓦地一愣,“怎么有血?” “哪里有血?”傅徵急忙上前,掰开了祁禛之的手,“是不是被棱角划伤了?” 祁禛之也很疑惑,他左看右看了半天,也没从自己的手掌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伤痕。 “奇怪,”傅徵自言自语道,“血似乎是从那玛瑙里渗出来的。” 直到这时,后知后觉的祁二郎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他的血。 “召元……”祁禛之张了张嘴,无比诧异地看向傅徵,“你方才为什么要去解我的穗子?” 傅徵仍旧是那副茫然的神情,看得祁禛之不好再往下问了。 “上车吧。”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扯了扯嘴角,“方才我说的那个忙,你不用帮了。” ——因为东西已经找到了。 这个由谢悬驱使封绛在塞外寻找数年,赤练郡主阿纨严刑逼供得来,“鬼将军”慕容啸亲口承认装着“神血”并能够指向下一代天命之人的“罗盘”,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摔在了某条不知名的乡间小道中,被马车车辙和石块碾得四分五裂。里面那不知到底是不是越安将军的血,则顺着泥土,渗进了田间地头,成为了滋养麦苗的养分。 这是傅徵的无心之举吗? 祁禛之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大哥祁奉之是如何把那个一看就不详的玛瑙坠子伪装成剑穗上的装饰,也不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装饰是如何瞒过了慕容啸的眼睛,并经过了无数次的摔打碰撞,直到现在才“原形毕露”的。 所以,谁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没人知道,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祁禛之抹掉了手上的血,又看了一眼那块玛瑙,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倚在车窗边支着头的傅徵。 “傅召元。”他叫道。 傅徵立刻看向他。 祁禛之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拉上马车暖帘,按着傅徵的肩膀把人压在了小榻上。 “仲佑,我……” “你再装!”祁禛之咬牙切齿。 “我装什么?”傅徵睁大了眼睛。 祁禛之憋着气,点了点头:“好,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他扯开了自己腰间的蹀躞,用那条长长的带子,不由分说地捆上了傅徵的双手。 至今仍扣在两人腕子上的金环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这玩意儿再也摘不掉——当然,也不必摘掉。 傅徵却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他慌忙叫道:“我错了我错了,祁仲佑你快饶了我吧。” 傅将军在床上一向投降得很快,半点没有大将风范,他手脚并用着想要爬出马车,却被祁禛之一只手便捞了回来。 “陪你一起鬼鬼祟祟的那几个人现在可都走出十里地了,傅将军叫得声音再大,也只有那田地里的牛蛙能听到。”祁禛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不说实话?” 傅徵乖乖回答:“什么实话?” “为什么解我的穗子?” “因为那东西不吉利。” “不吉利?” “不吉利。” 祁禛之一点头,又问:“是谁和你结的血契?” “傅荣。”傅徵利索地回答。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祁禛之接着问道。 这回,傅徵沉默了。 祁禛之一眯眼睛,当即就要伸手去扒他的衣服。 傅徵忙答:“毕月乌事变之后猜到的。” “什么?”祁禛之的声音瞬间变了调,他瞪着傅徵,脸上写满了无法相信,“你,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 傅徵不说话了。 祁禛之缓缓松开了手,他失魂落魄地坐到一边,愣愣地看着自己掌心尚未擦净的血。 “仲佑,”傅徵坐起身,从背后环住了祁禛之,他轻声说,“我们扯平了,从今天开始,我们扯平了。” 祁禛之轻轻一抽鼻子,红着双眼看向傅徵。 傅徵吃了一惊,他手足无措道:“怎么,怎么还哭了?” 这话话音未落,祁禛之便一把抱过他,把自己的脸埋在了他的颈间,随即又放声大哭起来。 傅徵失笑:“祁二公子,我是你擦眼泪的抹布吗?” 祁禛之肩膀一耸,抽噎着回答:“不是。” 你是我那悬在天边的明月。 -------------------- 完结了! 感觉还有一堆bug和不少错别字,但……就先这样吧。 虽然本文糊糊的,但还是拥有了一些在评论区陪伴我更新、给我鼓励的可爱读者,感谢大家的支持(是我写原创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多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