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岚心文集》 路过生命 我去看望病人,从医院出来,天色已经昏暗。早春时分,冷风呼呼地刮,厚厚的云,低低地压下来,坠在人的心上。还没走到医院大门口,就听见前面传来悲怆的乐声,是告慰死者的哀乐。一张薄薄的赫黄的纸钱从天上飘下来,无声无息。 一个男人站在医院大门口,面目模糊,手里捏一把纸钱,奋力向空中掷去,风刮进来,纸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男人一次又一次伸直胳膊抛洒纸钱,很快,地面就被这些赫黄色的纸钱铺满了,纸钱当中竟然围坐着几个长一声短一声哀哀啼哭的妇人。 最前面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怀里抱一个大相框,相框里是一个年轻女孩的黑白头像,女孩脸上挂着笑,双眼活泼地看着我们,妇人的眼泪滴下来,落在相框上,她一遍又一遍用家乡话唤女孩的名字。女孩甜甜地笑,一言不语。 我停下脚步,用围观者的身份看着这个刚刚离去的年轻生命。那么光洁饱满的额头,那么闪闪发亮的眼睛,却已然离尘世而去。旁边有人小声议论,女孩是因为心脏病抢救不及时而过世,女孩的家属在医院的大门口已经坐了一天一夜,听说是要医院给个说法。在人群中间还立着一块大大的纸板,纸板上贴着醒目的宣传画,上面布满着“如何识破医托的伎俩”、“医托的特征”、“依法打击医托”一系列的问答式宣传。 没有人认识这家人,也没有人知道是非曲直,围观者都只是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幕悲伤的戏剧。看到死者家属与医院之间没有热闹下去的冲突,有人觉得无聊渐渐地离开,也有被哀乐吸引过来的路人,象我一样成为新的围观者,在心里猜测着这些与已无关的悲剧。 除了她的亲人,没有人认识这个花朵一样的女孩,一个生命的消逝甚至比一颗流星的坠落更迅速,也更沉寂无声。死亡,常常可能不期而至,生命无常是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的宿命,有生之年,我们看不到死亡何时来临,象我们无法预知的未来。四季轮回尚有交替,冬天之后一定会等到春天,唯生死,无迹可寻,没有常理。 我最后看了一眼女孩的笑容,那么生动,象街头巷尾每一张出现的年轻笑脸,只是偶然的路过。我转过身,向人烟稠密中走去。死亡离我也许很远,但生命的存在却让我迷惑,我年近不惑,仍一无所有,日日奔波,挣一份微薄的薪水赖以度日。成家、立业、享受生活,人生中的每一样似乎都跟我不沾边。常常,在我为糊口穿行于大街小巷的时候,我会突然停下疲惫的身体,看天空中游走在最远处的白云,我试图寻找我的未来,可总是模糊不清。 时间分秒不停,流逝着生命。一度,焦虑如无形的手,抚过我长长的黑发,渐生银丝,抚过我眼角眉梢,将皱纹深深地刻入。我惶恐不安,担忧着老之将至的凄凉,孤单的生命似乎从不会终止。生命成为一种例行公事,呼吸之间,我仅有的梦想被睡眠压成薄薄的花边。 只不过百米左右的距离,哀乐声如丝如缕几不可闻,取而代之的喧闹让人恍如隔世。出医院大门不远处的公路两边店铺林立,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是夜幕降临下繁华热闹的集市。算命看相的、卖香烛冥纸的、卖菜的、摆烧烤小摊的、开小食店的,到处都是吆喝声。挑着水果担子的小贩在卖新鲜的荸荠,有顾客想买削了皮的荸荠,小贩就把担子往路边一搁,左右手指飞快地旋转着小刀子,穿花一样,不多时,一袋洁白如雪的荸荠就称好拎在顾客手里了。饭馆子前立着腰间横着挎包的女老板,亮着大嗓门,高声招呼着来往行人,有饭菜的油腻香味迅速窜到杂乱的街市。 饭馆不大,只摆下了三四张饭桌,其中一张正被五六个食客占据着,他们觥筹交错的声音太大,以致路人纷纷侧目。看他们的衣着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其中一个妇人头上还包着一大块红蓝花纹的包布。他们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大杯廉价啤酒,不停地碰杯,不停地一仰脖就倒进肚里。昏黄的灯光下是他们兴奋的面孔,其中一个人突然将脚踏在椅子上开始“嘿哟、嘿哟”的唱起歌来,其他人一起跺脚应和他的歌声“咚咚”的脚步声震得饭桌上杯子里的啤酒一颤一颤的。 这几乎就是一群得意忘形的人,快乐坦白无误地写在他们脸上,他们吃肉,他们喝酒,他们高歌,他们将心里的痛快和不痛快一股脑地全张扬了出来。从他们脸上我看不出他们的过去,也看不到他们的未来,我只看见他们的当下,生机勃勃活力无限的当下,生命的血液在他们体内沸腾,不可遏制的奔涌不息。生命在这里如此简单,活着就是享受当下的每一天。他们不过是匆匆路过这座城市的几个陌生人,但他们张扬的生命却融进了城市的夜幕,在喧闹的城市平添了简单的快乐,流动的生命定格于坦露无疑的心事。 医院中凄楚的哀哀哭声淹没在这快乐的笑声里,生死是一条街的距离,街那边是终极的沉寂,街这边是沸腾的起点。一步之遥,生死近在咫尺。喧闹的来来往往的人群,裹携着人间烟火,用现在进行时经营生机勃勃的生命。“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命的演绎不过是把握当下的这一刻。我们都是偶然降临于这人间的生命,路过一世的风景,我们能够真实握在手心的是此时此刻的风清月明,所有的未来都是从现在开始,迷惑和焦虑在时间的累积下会化成厚厚的茧,与其作茧自缚,不如面对真实的自己,用心去感受生命中最细微的美好,哪怕是一瞬而逝的流星,用心去快乐简单的生活,大声地唱出我们的喜怒哀乐。 我从集市走出来,生命的喧闹渐行渐远,夜色已经来临,远远近近的灯光星星般亮起来,是黑暗中的路标,指引我们到达的方向。我在等车时,开始淅淅沥沥地飘雨,雨丝斜着从人身上脸上掠过,虽然淋不湿全身,却沁入人心,颇有寒意。风雨总是不期而至,但前面的路始终要自己一步一步地去走。 最后一班公交车开过来,我和车站上几个人一起从雨中跑了上去,我们的到来打破了这辆车的平静,我们拍打着头上身上的雨水,有人小声咒骂着潮湿的天气,售票员从车子的另一边摇晃着过来催促我们买票。一阵短暂的喧闹后,车中恢复了平静,大家又将头转向车窗外,即使窗外只有一逝而过的幻影。车里很空阔,零星的乘客散落在各个座位上,一个坐在车子中间座位的人突然站了起来,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凌乱油腻的头发,微驼的背,背上斜挎着一把破旧的吉它,斑驳的琴面象他斑驳的面孔,他昂着头,并不看向任何人,他的眼眶深陷,他的双眼微闭,一只手把稳车子的扶手,另一只手在吉它上弹拔了几下,然后开始讲他的故事。 看来他的故事在这趟车上已经讲了不止一遍了,售票员不耐烦地低头清点手里握着的厚厚一叠零钞,有乘客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许是他自己也觉得讲得过多了,只简单地说了几句,大意不过是因双眼有疾,家里已无钱治疗,他事出无奈,只能为大家唱几首歌,希望大家慷慨解囊,以便他有钱把眼疾治好。说完这几句话后,他弯下身体朝着车子的各个方向鞠躬,然后右手手指在琴弦上猛地划了下去。 车厢里的夜色是静谧的,琴声突然响起,让人心里一震。琴声并不悦耳,只几个简单的音符从空空的琴箱中发出,又干又涩,象被抽干了水分的空竹,一阵破响,好象这把吉它随时可能突然爆裂。盲人歌手并不介意,他挺了挺原本躬着的脊背,头向上,给了车顶一个大大的笑容,张开嘴响亮地唱了起来。他的歌声跟他的琴声一样,声音足够大但不悦耳。他唱刘欢的从头再来,唱到“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琴声和着歌声,激越飞扬。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自信地击打着节拍,闭着的双眼望向远方,象是前方有灿烂美好的事物等着他。 汽车的发动机在一边低吼着,压不住盲人歌手高亢的歌声。车厢里的人都面无表情,凝固在座位上的身体,象亘久以来的化石,只有前排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扭转了小小的身体,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唱歌的盲人,在他旁边的母亲试图一次又一次地扳正他的身体。 歌声戛然而止,车厢一下子空旷起来。停止歌唱的盲人,头垂下来,后背躬起来,脸上露出卑微的笑容,从挎包里摸出一个不辩颜色的小瓦盆,他把这个瓦盆伸向车厢里的每一个乘客。他一句话都不说,好象他的声音只是用来歌唱,他把空空的瓦盆伸向你的眼前,就这样一直搁着,好象时间都凝固在这个空瓦盆里。他身上不清洁的味道飘了出来,有女人捂着鼻子,匆匆地向空瓦盆里扔了一个硬币,他识趣地走开。年轻的男人挥手赶他,向司机大声抗议:要钱要到车上来了。没有人回答他,大家都把头看向车外,那个就在眼前的空瓦盆,并不会让所有人不自在。 伸出去的手得到的并不都是同情,太多的假冒伪劣已经让人无法明辩,行乞在众人眼里已经演变成职业。从车头到车尾,盲人歌手缩回他的手,挑了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坐下来,他也把头转向车窗外,我不知道他还能看见什么。他很放松,象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终于可以大大的休息一下,正象我们在工作之余的放松。 他远离人群,他的生命也远离人群,无人在乎他的存在方式,更无人会关心他的喜怒。他卑微又渺小,寄身于城市之间,飘忽的生命随时可能终止,如城边的杂草,他的生死无人撕心裂肺。他伸出手去,飘落的雨丝从他手上滑落,他吸了吸鼻子,象竭力要把空气中的雨丝吸进胸腔。我看见他身体里汩汩流动的生命,小心翼翼又竭尽全力,象蝴蝶不住扇动的羽翅,只为感受生命的春天。 他的生命让人看不到意义,疾病、落魄、贫困、孤独,如尘世最细微的尘土,但他却如此小心地呵护着,呵护着生命缓缓流动的气息。生命对他是沉重的,但他却欣喜无比,他不张扬生命,不挥洒时光,他只是谨慎又小心地一分一秒地感受,感受时光在身边的流逝,感受生命在人生中此起彼伏的过往,生死不过是从人生的起点到终点,我们所有人都必须经历的过往。 车到站了,我走下车,雨已经停了,路上行人匆匆而过,大家提起裤脚,雨水仍然溅上小腿,生命中的小烦恼常常不期而至,就象我从前的庸人自扰。我闻到雨水冲刷后树枝新鲜的味道,深深地吸在肺里,身体中象突然开满了花草,生命在这一瞬是如此清香。 天上厚厚的云层早已散开,有朦胧的月光铺下来,被雨水洗过的人间干净清爽。生命不过是我们路过的风景,我们能够留在手心里的是感受她的存在,我们带不走生命之外的一丝风雨,执着于有无,执着于多少,不过是增添生命的负累,活着需要感受生命的纯净,亦如当死亡来临,我们需要安然入睡! 过往有声 1、奔跑的童年 我家有一台上海牌缝纫机,我妈总喜欢用这台缝纫机给我做衣服,大人做衣服剩下的布料,拼在一起就是我的花褂子。我穿着我妈做的大红底子小黄碎花的花褂子、花短裤,挥汗如雨地跟着胖子哥一路奔跑,我头上的两个羊角辫被颠的一颤一颤的,我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胖子哥,让我玩会儿吧。” 胖子哥坐在四个轮子加一块木板的滑轮车上,风一样地掠过家属楼间的空隙,他是我们这几栋家属楼里唯一有滑轮车的小孩,听说是他爸从厂子里找回来的轴承给他专门做的。他从家里拿出来的那天,我们所有的小孩羡慕的眼睛都红了,他心疼地抱着他的滑轮车,碰都不让我们碰一下。 在后面推着胖子哥奔跑的小明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可我仍然眼红他的位置,因为按照顺序,下一个坐滑轮车的就该是他了。我喋喋不休地求着胖子哥,胖子哥终于不耐烦了,他大手一挥:“一会儿你就和小明一起坐,我来推你们。” 我立刻尖叫道:“我才不要和‘瘦猴子’一起坐呢。”小明听见,脸上更是气鼓鼓的,冲着我瞪圆了眼睛说:“我才不和小丫头片子坐一起,要是被剑峰他们看见就丢人了。” 胖子哥不理会我们,说我们要是不坐就把滑轮车抱回家了,我和小明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上去,小明大一点坐后面,我坐在他前面。胖子哥吼一声:好了没?我们一答应,我就听见贴地的滑轮磨着地面的“嚓嚓”声,周围的楼房飞速地向后倒退,风刮过耳边,四岁的我伸出两臂叽叽喳喳的乱叫,我感觉到带着速度的风穿过我小小的胸膛,我和小明兴奋的一路呼啸而过。 我妈已经从水泥栏杆的阳台上探出头来叫了我三遍了,我知道要再不回家,我的手心又要“吃”苍蝇拍了。坐完最后一圈滑轮,我急急忙忙地把脚上的塑料凉鞋提在手上,它已经被我穿成了拖鞋,然后光着脚丫狂奔回家。 我妈边给我洗脸边数落我:“出去一早上就脏成这样,你看看你的衣服,一会儿还要去照相。”换上了我妈做的另一条花布裙子,我妈又开始给我梳头,她紧紧地拽着我不多的几把头发,也不管我疼得呲牙裂嘴,手脚麻利地用橡皮筋扎好,然后用纱巾做一朵大红花,就顶在我的小脑袋上。 爸妈牵着我到公共汽车站的时候,站前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堆人了,大家都焦急地伸长脖子望着一个方向,却连一辆车的影子都没有。看见有这么多的人等车,我爸就皱起了眉头,他对跟在后面的我妈说:“一会儿车来了,我抱着丫头往前冲,你紧跟着来,别走掉了。” 我远远地看见一个红“5”字过来了,人群蜂涌起来,我爸一把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就冲着车门的方向跑。我听见零乱纷层的脚步声,人们大呼小叫的,车门被挤得“吱吱”作响,司机急得开口就骂人。 到了一个叫“东风”的地方,我妈跟我爸说:“我先去烫头发,烫完发我们再去照相。”我们一家走进一个面积不大的理发店,里面有一个中年妇女,头上罩着一个象圆白菜一样奇形怪状的东西,有刺鼻的味道传过来。 我和我爸坐在一边的木条长椅上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好象还在椅子上睡了一觉,等我睡醒了,我惊讶地发现,我妈原本齐耳的短发,现在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卷儿蓬松地堆在她的头上,我妈问我,好看嘛?我象不认识我妈一样傻笑着,我不好意思说她的头发象乱鸡窝一样。 我们赶到国营照相馆的时候,照相的师傅就快下班了,他匆忙地把我们安排在凳子上坐好,就赶紧跑回那块支起的红绒布里去了。一会儿,他又从里面钻出来,把旁边花瓶里的一枝塑料花拿给我,让我双手抱着放在胸前,然后他用手擦了擦我的嘴角,我估计是我吃糖的时候又漏了出来。他在红绒布里大声喊:“准备好了没有,爸爸妈妈的头向中间靠一点儿,小姑娘,张嘴笑一笑。” 回家的时候,我爸提议走回去,说是车太挤了。我跟着我爸我妈走在一条铁路上,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我,我觉得自己就要熔化了。走了许久,就看见有高高的烟囱耸立在面前,我仰起小脸看那上面冒出的滚滚浓烟。 越往前走,烟尘越大,还有刺耳的“轰隆隆”的机器声,我听见我爸跟我妈说:“要穿过炼铁厂才行,要不就要走弯路了,这个味道闻不得,你自己把鼻子捂起,我把丫头抱起走。” 不知道是什么气味,呛人的很,我爸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把我的头全罩在里面,又把我扛在肩上,然后我就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跑步声,似乎还有水滴落在头上。没多长时间,我爸就把我放下来,我扯掉头上的衣服,回头一看,那些浓烟已经跑到身后去了,但我爸我妈身上却挂着许多暗黄的水渍。我妈生气地埋怨我爸:“就为了省那一角钱的车费,非要走厂里这条路。” 我懒得听他们争吵,我飞奔着向一个背着小木箱子的人跑去,因为他一直在吆喝:“买冰棍啰,五分钱一根,豆沙冰棍、酸梅冰棍、牛奶冰棍。” 我飞奔着,跑过滑轮车,跑过红纱巾,跑过拥挤的公共汽车,跑过浓烟滚滚的工厂,跑过父母的争执,跑过童年,跑过时间的记忆,迫不及待地跑向蓬蓬勃勃的草绿色的世界,我象所有孩子一样想象着长大后的美好未来。 2、忧伤的花季 这个城市的炎热总是肆无忌惮,我心急火燎,脸色发白的背着书包一路狂奔。中午一觉睡醒就已经晚了半个钟头了,我从没想过上课迟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一直是学校里标准的好学生。 跑到教室门口,我的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我低着头,不敢看老师,不敢看任何一个同学,我羞愧万分,不知道该怎样弥补我的过错。我昏昏然地走到我的座位,把课本拿出来,也不知道老师在讲些什么,我是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下了课,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上课迟到的原因,我的脸涨得通红,嗫嚅着说是睡觉睡过了。老师就问我爸我妈怎么不叫我起床,我小声地说他们都在工厂上班,中午回不来。老师又叮嘱了几句,然后说下不为例。我低着头进去,又低着头出来,我想这回全班同学都要笑我了。 教室里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男生在过道上打打闹闹,女生就聚在一起闲聊,都在聊昨天晚上电视里播的射雕英雄传,大家都说最喜欢里面的黄蓉和郭靖,有女生说她喜欢那个坏蛋杨康,结果招来一堆人的攻击。 方芳是班上最活泼的女生,看见大家谈得兴致盎然,她就打开课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本精致的“软面抄”几个女生一下子就围了上去,对翻开的“软面抄”指指点点,有的说这张漂亮,有的说那张最好看。 我知道她们看的是最流行的不干胶贴纸,纸上全是电视里的各种明星。受到方芳的鼓励,陆续又有几个女生把藏在书包里的“软面抄”拿出来,互相欣赏也互相比评。我沉默地坐在教室的一角,有些羡慕地看着她们。我的手早就伸进了帆布书包里,我摸着自己精心制作的那本“软面抄”手心里全是汗。 我很想去看看她们的“软面抄”也很想把自己的拿给大家看,可我却面无表情地呆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长久以来的不善言辞和长久以来的生疏,让我与我的同学们象隔着一条宽宽的河。河那边是他们的欢声笑语,河这边是我一个人的忧伤。很多次我都试图踏过河去,与他们融为一体,但一到关键时刻就无功而返。老师每次给我的期末评语都是:“该生性格内向,希望积极参加课外活动。” 放学一回家,我就急忙把作业本摊在饭桌上开始做作业,早点儿把作业做完,晚上还可以看两集射雕英雄传。我和所有人一样,对这部片子喜欢到痴迷的程度,我甚至把我妈给的早饭钱全部用来买了“射雕”的贴纸。晚上临睡前,我总喜欢把这些漂亮的贴纸翻出来,一张张地看过去,遥想着这些人物之间惊心动魄的故事,幻想着自己是其中某一个主角后沉沉睡去。 我在饭桌上飞速地赶着作业,就听见我妈的大嗓门在楼道里响了起来,好象是叫我赶紧开门。我急忙把门打开,就看见狭窄的楼道上,我爸与他的一个同事正艰难的抬着一个硕大的长箱子,两人抬得小心翼翼,象是怕碰坏了箱子里的东西。 楼道里站满了人,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看着抬箱子的两个人。邻居张阿姨招呼我妈说,买了冰箱了?我妈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是厂里进了一批“万宝”牌冰箱,正好天热了,干脆就咬咬牙买一台。我妈说得很谦虚,但我分明看见大家都很是羡慕的眼光。回到家,我问我妈冰箱是做什么的?我妈说就是用来放剩饭剩菜不会坏的柜子,我心想这不就是一个长期橱柜嘛。 我对冰箱没有兴趣,因为我对吃没有一点儿兴趣,我倒是希望我家能把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给换了。我们这栋楼里的好多家都用旧电视换了彩电了,小明家也换了十八寸的新彩电了,我在他家门口见过。那台彩电的画面真是又清晰又鲜艳,电视里的花儿就象是真的一样,里面的人也象活的一样,伸手就能摸到的样子。可我妈不同意,她总说这台黑白电视机又没坏,还是“日立”的品牌货,用坏了再说,我就开始天天盼着这台黑白电视再也打不开。 地上铺满了密密的一层红色花瓣,我每踏一步都会踩在这些柔嫩又艳丽的花瓣上,我们都叫它“凤凰花”每一瓣花瓣都象扇面一样散开,上面绣着象鸟尾一样漂亮的纹路。这些凤凰花长在我上学的必经路上,也开在我爸我妈上班的工厂里,还开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一到夏天,凤凰花就象着火一样,成片成片地开,开得天上红彤彤的,开得地上红艳艳的。 我真是喜欢这些漂亮的花瓣,我一路走一路把它们捡起来,夹在我的书本里,我想把它们做成好看的书签。后来,过了许久,我打开书本的时候才发现,这些原本鲜艳美丽的花瓣,在书本里被压成薄薄的枯黄的纸片。完全不象是那火红的凤凰花了,倒象是哪只昆虫脱落的羽翅。原来,离了那根深叶茂的凤凰树,再漂亮的花瓣也会枯萎零落的。 我看见方芳和另外两个同班女生就走在我前面,我们只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她们有说有笑地往前走,我跟在后面形单影只,我很想走上去和她们一起并肩而行,然后喋喋不休地评论我们的老师和同学。没有任何人来理会我,我的腼腆害羞在她们看来是冷漠孤傲,我象风中被吹落的凤凰花瓣,孤伶伶的寄隅在城市的一角。 我妈不准我晚上再看电视了,说我已经是初中生了,要抓紧学习。我心里很想看电视,那是另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但我找不出理由来反对我妈。我爸我妈在外屋看电视,他们把声音调得很小,还把门给关上,让我一个人在里屋做作业。作业是早就做完了,我尖了耳朵听电视里隐隐约约的声音,然后把听到的片断用文字写在我的“软面抄”上,我想把这些电视里的内容都记下来,下回我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凤凰树红过两次,我就要考学了。我妈说我是女娃儿,就不要去念高中了,底下还有一个弟弟,读一个中专就可以了,就去考厂里办的子弟校吧,以后也好分配工作。我才十五岁的脑子里,没有去想过我未来的路。我只记得在学校里要听老师的话,在家里要听父母的话,既然大家都说好,那对我就是好的吧。 我的考试成绩是我妈从学校拿回来的,那天还正碰上她厂里发冻肉,她提着一口袋沉重的冻肉去找了我的班主任。我妈回来的路上一脸的笑容,我考了很高的分数,她说我以后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只管毕业后上班拿工资好了,而且和她一样可以享受厂子的福利。 我没有再去学校,也没有再见到任何同学,就象我们当初从不同的班级走到同一个地方一样,我们现在又从同一个地方走向彼此不同的人生之路。在我今后的路上,一定还会遇见其他的人,我们聚合又再分离,人生也许就是长长短短的聚散离合。只是,人生原也就只有一次年少花季,是烙在心底火红的凤凰花,一世都不会凋零。 时间之河 人间四月芳菲天,桃花已慢慢地零落了。为赴朋友的聚会,平日散漫的我特地选了一套裙装,还配了一双精致的高跟鞋。是有些郑重其事了,但想想,十五年没见了,十五年沉淀下来的光阴,纠集在心中,竟是微微的紧张和万分的期待。 赶到聚会地点的时候,我来的太早,只有组织这次聚会的老友先到了。乍一见面,我还是愣了一下,原来那个圆头圆脑大眼睛的毛头小伙子,一转眼竟也是成熟稳重的“海归”人士了,身材也明显地“富裕”起来,一开口更是风趣幽默。 刚刚聊起各自这许多年的状况,就从门口拥进一大批人来,聚会的厅里立刻热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辨认起来,欢笑声和感叹声瞬间充溢在每一个角落。 我紧张地辨认他们每一个人,害怕叫错了名字会让人笑话。当然也有突然看着面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名字的时候,就有人在旁边提醒,当年曾做过什么让人捧腹的事。一提,立即就想起了那个总是不停地往嘴里塞着各种食物,总是让人眉开眼笑的家伙,此时,却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文质彬彬地与人交谈。 所有人都有了或多或少的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容貌身材的变化,毕竟十五年的岁月,让我们走入了不惑之年。那额上细细的皱纹,是时间之手慢慢折叠而成,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或深或浅刻在这悄悄改变的容颜。根根悄然而立的白发,是挡也挡不住的异军突起,什么样的染发剂都遮掩不住总在横生枝节的连绵岁月。 青春,这段曾经让我们壮怀激烈的岁月,就这样在时间的河里消失怠尽。那些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的日子,那些为了理想豪言壮语的日子,那些为了爱情痛苦忧伤的日子,都一点点一丝丝落进时间的河里,流过我们的发丝,流过我们的前额,流过我们的双眸,流过我们的全身,流过我们再也不能找回的青春岁月。 从有了记忆开始,怀念就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纠缠。我们跌跌撞撞朝着不可知的未来行进,却总是频频回望逝水流年里海藻般弥漫的过往。都说往事如烟呵,可是如烟往事也会在月圆之夜,穿越时间的虚无,深深压进心口,如烧红的烙印,疼痛之后是让人无言排解的忧伤。 忧伤是一条河,一条流过时间的河。银色回忆迷蒙在我们身后,我们追寻一生的誓言已渐渐淡去。握紧指缝间的时间之砂,不曾想,握的越紧失去的越多。一回眸的距离,已老了容颜,白了青丝。 看月圆月缺,看花开花落,年年岁岁间,是不尽长江滚滚来。青山是依旧在,只不知夕阳下,那仰望云卷云舒的又是何人。时间的河里,流走的又岂止是如花的青春年华。 其实,在时间流逝的缝隙里,我们看见,并不是所有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都是刻骨铭心的。更多的是平静如水的过往,如长长短短的黑白胶片,一拉就过去了。顺着时间长河往前赶的人,容不得停留片刻。 不可逆的人生,不可逆的时间之河,生命如风驰电掣般掠过,一路呼啸而去。如落水的溺者,我们抓住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拼命地游向彼岸,哪怕有滔天巨浪,哪怕遭遇没顶之灾。 我短暂的神思恍惚在一片笑闹声中惊醒,席间,众人说起了各自目前的工作和生活,虽然并非人人都是功成名就,但起码大家都有了温暖稳定的家庭。是啊,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而言,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温馨的家更让我们眷恋的。 有些欢乐,有些伤痛,被忧伤的时间之河慢慢淘尽,但,有些成长,有些收获,却在时间之河里渐渐积累。看着孩子慢慢成长,跟着爱人渐渐变老,我们将青春年华留在时间的河里,却收获了世间最美好的爱的果实。 这是值得所有人付出的,即使终其一生。没人可以把握时间之河,它流过我们的身体,带走青春、美丽和力量。它也流经我们的灵魂,带来睿智、勇气和坚强。它还流过我们纯净的心灵,积累起最无私的爱,让世人在这忧伤的时间之河里找到栖息之地。 耳边仍然涌动着时间之河的潺潺水声,一桩桩一件件与我们相关或不相关的人与事,都匆匆擦肩而过。来不及,既然来不及留住哪些恋恋不忘的过往,那就让我们挺起胸膛,去坚定地迎接时间之河的冲刷。 流过时间忧伤的河是我们挥剑也斩不断的缕缕情丝,但踏进时间之河,是我们永不退缩的人生征程。 三月桃花雨 清冽三月,与友进山赏花,才上山几步,果见路边有零星桃枝招摇。都是纤瘦的模样,打着粉红的朵儿,在早春的风里摇摇欲坠。 再往前行,桃树慢慢地多起来,更有三三两两从农户墙头斜伸出来的嫩枝,露一张小脸,低眉含笑,开一朵又一朵娇嫩的花,恰如十八女子宛转多情,人面桃花,映红满山春色。 春日迟迟,桃花忍不住掩藏心事,羞涩地吐一枝芳菲,正是女子俏立门扉,偷偷张望村边小路,不知去年的少年郞是否还从门旁经过,携了春风,只几句暖暖话语,便让一树桃花艳丽。 隔山隔水隔几世轮回,谁家的女子芳华烂漫,容颜如花,穿过岁月尘埃,守一段前世情缘。九曲心事被染成瓣瓣桃花,辗转飘零,寻十方圣地,搁浅心头千千结。 顺山而上,转过山道,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空旷山野,桃树成林,飞花如雾,落英缤纷。手边、身旁、眼里、心中尽是柔软粉红花蕾,浅浅清香沁人心脾。穿林而过,如入桃花源中,片片桃花,乱落如红雨,绚烂至极,直透无限春色。 这一场人间盛事,触动多少儿女情长。韶华难留,青春易逝,踏遍此岸彼岸,于芸芸众生中,拈出佛祖那一瓣心香。花开花落间,可见证过一出千古绝恋? “花谢花飞花满天”再是光华灿烂,到底挽不住似水流年。纵是拼尽毕生力气,繁华一世,终是春尽花颜老,一地落红,徙留残香。天长地久的盛事都零落成泥了,是扎进骨子里的爱,让人痛彻心扉,却一个花开的时间,就凋谢成一片荒芜。越是灿烂,越是不能长久,太过美好只会化成人间双飞蝶,成不了天上眷属。 三月桃花雨,染红漫山遍野,让人目眩神迷。持一枝桃花,占卜来年桃花运,却恐应了桃花劫,逃不出良辰美景,流水无情。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刹那芳华原也只是一弹指间。 看桃花满天,却不知开出怎样的结果,在佛前求了五百年,还是一擦肩而过的距离。结一段尘缘,原是要如此的煞费苦心,如履薄冰。绯红花瓣落入掌心,娇嫩的经不住盈盈一握,美丽总是脆弱不堪的,象时间中的那些长长短短的誓言。 天长地久是童话里的童话,因为得不到所以常常挂在嘴边,还是朝朝暮暮过凡夫俗妇的日子踏实些。虽然烟火气盛,虽然琐碎事多,虽然磕磕碰碰,到底是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时光。一茶一饭,就容纳了万千浓情,平凡、平淡却也风华无限。 求佛还是不如求已,留不住一转身的缘,却可以在柴米油盐中成就星星点点的幸福。繁华过盛,只是落红满地,倒是不声不响绽放枝头,犹能芳香满园。有些爱,是要细水长流的。 桃花朵朵开,最艳的那枝总是在高高的枝头,再怎么伸长了手,还是遥不可及。转过身,他人手里的桃花也是艳丽非常,惹人心动。寻遍千树万枝,不是两手空空,就是对着手里的桃花长吁短叹,得不到的总是让人心生涟漪。 握得住的是幸福,握不住的是流年,捧在手心的才是最需要珍惜的“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原来满树芳菲,不如一枝独秀。寻寻觅觅,云端之上的不仅仅是如花美人,还有七上八下一较长短的那颗心。得失之间,左手年华如水,右手心香一瓣。 纷纷扬扬,守不住三月桃花红如雨,落红再护花,此岁经年,桃花依旧笑春风。不必苛求桃花盛事,亦如不必苛求聚散离合,人生相聚自可喜,人生别离不可悲。 挽春风,赏桃花,人生无限事,只在花开花落间。 一树情 西南之城,山峽腹地,蜿蜒江水日日奔流不息,才早春二月,这里已绿草如茵,阳光暖暖。一棵树,一树花,独独伫立江畔,开硕大艳丽的花朵。朵朵如火,燃尽天宇。 木棉花-只这花儿在旧历的腊月天如火如荼,曾道“十丈珊瑚是木棉,花开红比朝霞鲜。”无一叶相伴,唯一树红霞,落到眼里,触目的红。因了这木棉花瓣非比寻常纤细花朵,早在清人就吟出了“浓须大面好英雄,壮气高冠何落落”很是豪气冲天的称为“英雄花”我立于江畔,望这棵高冠之树,却不知为何,那独独的身影,那孤傲而冷清的寂寞,那不屈不挠拼命地吐一朵又一朵的花儿,蓦然间让人想起席慕蓉那首经典的诗-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成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五百年光阴,只求化一棵树,一棵开花的树,了却那等待了五百年的尘缘。从来,就没有完美的爱情,完美的爱情是生死相隔。一曲梁祝,千古流传,因是不成眷属的痛。仙堕落成人,也只是为一场天仙配,妖修炼成人,还不是奢望得一回人世真爱,更妄论人鬼情未了,阴阳相隔的恋情。用性命相搏的爱,总是让人唏嘘不已,这样的爱情变成传说,成为我们永久的经典。 生死相依的爱到底是忠贞不渝的,清澈纯净的无丝毫杂质。“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身死相许。”于爱而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同心相连已无分彼此。这样惊世骇俗的爱情,我首先想到的倒是杨过和小龙女。如此大的年龄差异,如此多的世俗羁绊,更有如此的人间诱惑,加上绵绵无尽的时间之隔,却始终不能让他们忘却彼此。这已经不是生死可以左右的爱情,于时间的无涯里,不早不迟正遇上那个一生彼此守候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以放弃。此般爱情,让我辈羡慕,也让我辈惊心,但到底历尽千般磨折,万种阻碍,终成了正果,铸就的是新的爱情神话。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有结果,也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有回应。前世的盼望,换来的只是“你无视地走过”一棵开花的树等不来哪怕你一次回眸。小心翼翼绽放的花朵,吐一树芬芳,耀满天红霞,不过是只为一人繁华。烟云尘缘中,有的只是擦肩而过的无语,已记不得“三生石上旧精魂”那是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泰戈尔用最经典的诗诠释了我们最无望的爱。 这样揪人心扉的爱情曾在那个北欧的童话里,那个我们从小就读过的小美人鱼的童话里。童年的我们不知道爱情竟会如此残酷,那个可怜的小美人鱼为了她心爱的王子,受了许多的折磨,可王子却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爱上了别人的王子带给了小美人鱼那么多的痛苦,可小美人鱼却仍然一往情深,直到最后为了王子的幸福,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每次读到阳光照到小美人鱼身上,她渐渐变成透明的泡沫时,心就会觉得特别的酸楚。那个失去一切的小美人鱼,原本是一个多么美丽而可爱的小公主,为了心爱的人,她才失去了一切。可那个站在她对面的人呢,眼里心里却只有别人,小公主看在眼里,心都碎了,但即使碎成畿粉的心,也不愿伤害心爱的人一丝一毫。 可以天荒地老的爱情,可以海枯石烂的爱情毕竟是少之又少,竟至几曾不见。红尘中,多的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的爱情,娶妻生子,或是嫁作他人妇,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的日子。爱情,终究是吃不饱也穿不暖的,象极了转瞬即逝的烟花,灿烂是灿烂了,到底不长久。所以,现在的爱情也成了快餐,速食高效起来,饶是吼破了嗓子地唱:“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却听不到任何感动,只是声嘶力竭的吆喝。 “如何让我遇见你”那一棵开花的树独自等待,一年又一年,任风霜雪雨,任日升月落,开最艳丽的花,开最倔强的花,等你从树旁经过,却只徒留一个背影。你可知,你脚底踏着的,不是花瓣,却是我凋零的心! 年是什么 年是什么?年是爆竹声里除旧岁。一声声脆响,满地的落红,串串连绵的鞭炮声中是喜悦的辞旧迎新。旧岁在依依不舍的回望中渐渐远去,那些喜悦,那些感伤,那些心动,那些念念不忘都一幕又一幕深深沉淀在过往的岁月,如此清晰又历历在目。留的住的留不住的,都随了炸裂的爆竹开成一朵花,冉冉地开在心间,一瓣心香永久,谁说往事了无痕。 年是什么?年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绿芽新出,春风送暖,又是一年春来也。一切都生机盎然,一切都欣欣向荣,忽如一夜春风来,都来不及盛装出场,就蓬蓬勃勃地染绿漫山遍野,染绿天上人间。有美好的愿望,有真诚的向往,有如许的期待,有红尘中辗转反侧都放不下的人和事,这年就遥遥的在不远处招手,满眼的绿,满心的希望,都寄在来年的春意盎然里。 年是什么?年是游子归家的路。“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盼了一年,望了一年,想了一年,家乡的炊烟老屋,故园的乡音旧容,都凝成脚底那条绵绵长长、曲曲折折的归途。哪怕跋山涉水,哪怕翻山越岭,只为了那魂牵梦绕中的家园,走过风霜雪雨,踏遍千山万水,思念如密密的草,萦绕在游子心头,再苦再累,只要踏上归家的路,心就是暖暖的、热热的。一年一次的归途啊,没有什么能阻挡回家的脚步,没有什么能牵绊思乡的步履。 年是什么?年是亲人相聚的情。倚门的妻儿,盼归的父母,亲人牵肠挂肚翘首相望那熟悉的身影,只为这一年中最暖人心腑的团圆夜。天是冷的,家是暖的,融融灯火中,团年饭已摆满桌,不在乎珍馐佳倄,不在乎山珍海味,家常小菜是亲人手中绵绵不绝的情思。几声问候,几杯水酒,就洗净这一路的风尘,就温暖这一颗疲惫的心。有再多的苦,都有亲人的手相牵,有再多的泪,都有亲人的心相连。围坐一圈的家人,在彼此的祝福声中送走旧岁,迎接新年。 年是什么?年就是父母的叮咛,儿女的期盼,爱人的相思,年就是一家人团团圆圆! 七花 月光照进鲜花谷的时候,这里如此静谧,谷里的一切都在沉睡中。小松鼠卷起她毛乎乎的大尾巴,舒服地枕着松枝,灰兔子一家围成一圈,用彼此的体温抵御着夜晚的凉风,威猛的狮王睡在宽大的山洞里,打着响彻山谷的呼噜,就连深夜外出觅食的蝙蝠,也忍不住连连打着哈欠,这么美好的夜晚,不用来睡觉太可惜了。 明媚的月光把鲜花谷的一切都照得如此分明,浓密的森林层层叠叠,清澈的溪流象一条银带子绕着谷底蜿蜒而行,空气中全是花朵的芬芳,睡着的花儿不断地吐出香气,有成熟的果子突然“砰”的一声炸烈开了,惊醒了旁边熟睡的小虫子,小虫子嘟哝着,将柔软的树叶往身上裹紧了一些,翻了个身发出几声听不清的梦呓。 在通往谷口的小路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正紧张地向谷外跑去,土土清楚地知道,他必须赶在喜鹊阿姨出来觅食前离开谷口。喜鹊阿姨总是在第一缕阳光照进鲜花谷的时候,就早早地起床为她才出生的宝宝觅食。土土上一次就是走得太晚了,还没到谷口,就被喜鹊阿姨发现了,她也不着急为宝宝捉虫子了,只是在土土头上不停地盘旋着,还尖着嗓子大叫:“土土要出谷了,土土要出谷了!”结果被提着扫帚赶过来的妈妈捉了个正着。 妈妈不准土土离开鲜花谷,每次妈妈把土土捉回来的时候都要声泪俱下地控诉,妈妈说土土的爷爷、土土的太爷爷、太爷爷的爷爷都住在鲜花谷,我们这一族的土拨鼠从来都不会离开鲜花谷,离开鲜花谷的土拨鼠会迷失了回家的路,就象土土的爸爸,在土土年幼的时候就离开了鲜花谷,他是去寻找七色花,七色花种植在哪儿,哪儿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爸爸要给土土一个最幸福的人生,所以他不顾妈妈的眼泪,在一个春天的夜晚离开了鲜花谷。可是,爸爸再也没有回来过。 土土长到有一朵木棉花那么高的时候,告诉妈妈他也要去寻找七色花,可妈妈说土土还没长大,等他长到有一个地瓜那么高的时候,他才可以出门,可是等土土踮起小脚,可以赶上一个小地瓜高度的时候,妈妈又说土土还小,要长到一颗玉米的高度。土土撅着小嘴不高兴了,说大人都骗人,鲜花谷没有一只土拨鼠可以长到一颗玉米的高度。土土决定自己偷偷地溜出家门,不让妈妈知道,他不光是为了寻找七色花,他更想找到爸爸,他都记不清爸爸的模样了。 这一次离开鲜花谷,土土算好了时间,他知道夜里小喜鹊都不好好睡觉,喜鹊阿姨肯定睡眠不足,早上绝不会这么早就出来觅食,再说他还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呢。月光温柔地照着奔跑的土土,他已经满头大汗了,可是他不能停下来,虽然他也很想妈妈,不舍得离开家,可他更想去把爸爸找回来,他还要把七色花带回来,他要象爸爸一样勇敢,成为鲜花谷最坚强的勇士。 土土终于跑出了谷口,四周万籁俱寂,不远处传来小溪潺潺的水声,土土口渴坏了,他把脸埋在清澈透明的溪水里,大口大口地喝着甘甜的溪水。突然,他打了一个嗝儿,紧接着又打了一个嗝儿,然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条粉色的小金鱼。 “粉粉,你怎么跑到我嘴巴里来了?”土土拎起小金鱼扇形的大尾巴,急忙把她放回水里。粉粉看起来完全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她才摆动着尾巴,惊讶地望着土土:“土土,你又要偷偷地出谷吗?不行,我要去告诉昌鱼爷爷,你妈妈说只要你过河,就要昌鱼爷爷告诉她。”说完,粉粉扭动屁股,甩着大尾巴就往水里游。 土土一下子就捉住了粉粉的大尾巴,连忙央求道:“粉粉,求求你了,不要告诉昌鱼爷爷,他肯定会告诉我妈妈的,到时候我又走不了了,我一定要去找七色花。” “可是,可是如果我不告诉昌鱼爷爷,爷爷一定会生气的。”粉粉不停地扭着小细腰说。 “粉粉最好了,粉粉绝不会去告密。粉粉,你不是一直想让自己的尾巴闪闪发光嘛,我从家里带出了最好的荧光剂,我现在就给你染上。”土土讨好地对粉粉笑道。 粉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太想让自己的尾巴闪闪发光了,这样她会是鲜花谷里最漂亮的小金鱼,她不相信似的看着土土说:“听说染发剂都会掉色的。” 土土睁大了眼睛回答:“怎么可能?谁不知道鲜花谷里最好的理发师就是我妈妈了,这些荧光剂是我妈妈亲自调配的,连狮王都预订了一份,说是要给小狮王周岁生日用呢。” 土土将随身的小包袱取下来,找出了一个蓝色的水晶瓶,又找出了一个紫色的水晶瓶,他的小爪子飞快地在瓶瓶罐罐里翻动着,灵巧得不得了。很快,土土就把配制好的荧光剂染在了粉粉的大尾巴上,粉粉的尾巴立刻就象缀满了天上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而且会变换出红色、蓝色、黄色、绿色好多种不同的颜色,粉粉摇着大尾巴,高兴得不得了。 土土找了一大块褐色的树皮,做成小船后,又找来一小截树枝做成浆,他将小船推进水里,对粉粉挥着手大声说:“不要让昌鱼爷爷和我妈妈担心,我找到七色花就回来。”粉粉追着小船,她想要和土土来个拥抱道别,可小船象风一样很快就从河上飘走了,整条安静的河流上只有粉粉的大尾巴在闪啊闪的。 听说七色花在遥远的暗黑森林,那是一片永远没有阳光和月光的暗黑森林,谁也不知道森林里住着多么可怕的妖魔鬼怪,谁也没有从森林里走出来过,那里终日响着“呜呜”的风声,象是要把有生命的东西全部撕开,连最凶猛的大雕也不敢在那片森林上空翱翔,只有最美丽的七色花,在黑暗的尽头怒放! 土土打开手里的地图,这还是从信使白头翁爷爷那儿悄悄地抄来的,地图上有到达暗黑森林的路径。土土皱着眉头,比划着地图上的路线,他惊讶地望着眼前这片黄沙铺成的沙漠,在地图上连一个爪子的长度都不到的沙漠,居然是如此的辽阔。他使劲地睁大双眼,除了黄沙还是旋转的黄沙,唯一还在活动的就是他这只土拨鼠了。 土土把背包里的小水壶拿出来摇了摇,只有小半壶水了,太阳象是在往沙漠上喷火。他只有踮起小脚趾走路,滚烫的砂粒让他不得不蹦蹦跳跳的行走,他感觉自己的脚板都要被烤冒烟了,他甚至似乎快闻到自己皮毛被烤糊的味道了。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一片,晃得睁不开眼,土土正艰难地跳跃着,突然他踩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那圆滚滚的东西身上全是刺,扎在土土的脚板上,土土痛得跌倒在地上,正想爬起来,头顶上传来阴森森地声音:“举起爪子,把水交出来。” 土土吓得爪子一抖,一不小心就把水壶落在了沙地上,他还没有来得及弯腰去捡水壶,那个圆滚滚的东西就骨碌碌地冲了过来,一下子就扑在了水壶上,抱起水壶就骨碌碌地往沙地上滚,土土一边大叫:“抢水啦!”一边奋不顾身地扑在了那个圆滚滚的东西身上。谁都知道,没有水可别想在沙漠里生存,他必须要把水壶抢回来。一声惨叫,土土象被大马蜂蛰了一样,痛苦地蜷成了一团,圆滚滚的东西趁机迅速地向沙地中逃跑。 土土支撑起身体努力向前挪动,他根本就追不上那个抢水的强盗,滚烫的砂粒烤得他头晕目眩,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抢水的强盗眼看就要逃出他的视线。叮当、叮当,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从沙漠的深处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红点,飞速地移动着,象一团奔跑的烈火,铃声不停地急响,那团烈火拦住了强盗的去路。 由于离得太过遥远,土土只看见一团鲜红在上下飞舞,无论抢水的强盗想往哪儿逃,都会被那团红色给困住,土土从沙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想去帮忙。才慢吞吞地走了一半,鲜红的烈火就已经揪着圆滚滚的强盗赶到了他的身边。土土刚想开口道谢,眼前这个身穿大红披风,脚蹬大红靴子,手上还持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剑的家伙就自我介绍道:“不用谢我,我乃是花氏家族唯一的继承者,也是青青沙漠唯一的剑士——花花大人也!除暴安良是我们剑士唯一的使命!”说完就把皮球状的强盗扔在了土土面前。 土土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花花大人,挠了挠头紧盯着她说:“你是一只花粟鼠吗?而且,而且你还是只母花粟鼠?”花花大人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拔出小剑指着土土生气地说:“花粟鼠怎么了?我一样可以做剑士,一样可以抓住强盗,你能吗?你只会躺在地上哀嚎” 看见花花大人生气了,土土不好意思起来,毕竟人家才帮他抓住了强盗,他急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太让人惊讶了,连沙盗你都能抓住。”花花大人轻轻地“哼”了一声,掀了一下那漂亮的红色披风说,我们花氏家族个个都是武林高手,这么一个沙盗简直不在话下。说完用剑戳了一下躺在地上的沙盗,他受惊似的立即圈成一个圆球。土土低下头,看着这个球体上锋利的尖刺说,原来是一只刺猬啊! 土土问花花大人如何处理沙盗,花花大人低头沉思了一下说,沙盗是青青沙漠上最可恶的坏蛋,必须斩草除根。刺猬一听要他的命,吓得急忙跪下磕头,又用颤抖的声音哀求道,花花大人,饶了小的吧,小人是第一天做沙盗,家中还有个小女儿,已经缺水三天了,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抢水的 刺猬还在不停地哀求着,花花大人却大喝一声打断了他,厉声说:“你们这些沙盗只会花言巧语,从来不知道悔改,我花花大人决不会被沙盗所骗,我一定要为青青沙漠斩奸除恶。”说完就高高地举起了她的小剑。 烈日下小剑发出寒冰一样的光泽,刺猬紧闭住双眼,全身都在发抖,花花大人的小剑眼看就要砍在刺猬身上,土土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拦住了花花大人,急忙说:“就为了一壶水,还不至于要他的性命。”花花大人挥手就推开了土土,她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不相信似地看着土土说,你不知道,在沙漠里一壶水就是一条命吗?怎么能对沙盗仁慈。说完,一剑就砍了下去,紧接着,一剑又一剑是砍下去,只听见沙盗刺猬杀猪般地嚎哭着,土土吓得用两只爪子蒙住了双眼。 过了许久,不敢睁开眼睛的土土仍然听见刺猬在大哭,他的命怎么这么长啊,土土忍不住偷偷向外看去。天啊,地上的小圆球不见了,只有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趴在地上发抖。土土走过去仔细的观察,才发现这就是刚才那只沙盗刺猬,他身上的尖刺全被花花大人用剑砍光了,长长短短地变成这这副怪异的模样,实在是太滑稽了,土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土土捧着肚子边笑边说,我还以为你把他杀了呢,原来只是砍掉他身上的尖刺,不过这个模样也太好笑了。花花大人把剑插回剑鞘,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会杀了他吗?我们花氏家族的剑士从不会残害生命,我们剑士的信仰就是维护青青沙漠的和平。把刺猬身上的尖刺削平,他就没有武器再去拦路抢劫了。 土土看看还在伤心哭泣的刺猬,偏着小脑袋想了想,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可他身上的尖刺如果又长出来了,他肯定又要去抢水啊,难道你还要把他的尖刺削掉吗? 花花大人正在用一片树叶擦拭她那双红色的小靴子,听了土土的话,她站起来,踱着方步走了两圈才说,没有办法,如果他还做沙盗,我只能再削掉他身上的刺了,青青沙漠上不可以有杀戮。要不然。。花花大人转了转眼珠,看着还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圆球说,屡教不改的话只有送给风神了。 沙盗一听到这句话,立即抬起头来,泪汪汪地看着花花大人,不住地哀求道:“求求花花大人,千万不要把我送给风神啊,我一定不会再犯了。”刺猬完全是吓得魂不附体了。 “风神是谁啊?”土土忍不住问道。 花花大人盯着黄沙滚滚的远方说,他是沙漠的守护者,凡是犯了大罪的人都由他处理,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交到他手上的沙盗再也不会出现。 土土看了看快吓昏过去的刺猬,挠了挠脑袋说,我有个办法帮你惩罚沙盗,也不怕他不悔改。说完,也不等花花大人同意,就把他的小背包打开了,很快,一副有剪刀、镊子、刮刀的理发用具就摆在了沙地上。 “你这是要干什么?”花花大人疑惑地看着土土。 土土把剪刀拿出来说,我当然是要给他理发了,我可是鲜花谷的首席理发师哦!说完也不理会陡然瞪大了双眼的花花大人,走到沙盗面前,让他端正的坐直了身体,在沙盗胸前搭上一块雪白的毛巾,两只小爪子就飞快地旋转了起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原来还有着长长短短毛刺的沙盗,突然变成了一个光溜溜的圆肉球。 刺猬伸出爪子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后背,又努力的侧过头看看自己发白的皮肤,猛地张开喉咙嚎哭了起来,他哭向花花大人道,这让我怎么出来混啊,一根刺都没有了,我还是刺猬嘛,肯定连我妈妈都认不出我了。。花花大人却已经捂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滚了,边笑边说,你这个办法好,看他还敢作沙盗,这两年他都别想出门了。可怜的刺猬沙盗伤心地大哭了一场,不得不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他这个样子肯定会让青青沙漠的所有动物快乐个三天三夜的。 太阳朝着西边滑落,炙烈的阳光淡下来,象金子一样铺在青青沙漠上,土土从包裹里找出地图,对着没有标识的沙漠皱着眉头,花花大人轻巧地跳到他的身边,一把就抓过了地图,看了半天问土土要去哪里。土土看了一眼还在打量地图的花花大人,眉毛动了动,轻声哼哼说:“不识字吧,地图都拿反了。”花花大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比她身上的红披风还要红。 不过一秒钟的时间,花花大人就脸色如常了,她用毛乎乎的小爪子抚摸着身上的佩剑,骄傲地说:“我们花氏家族是世上唯一的贵族骑士,我们一直以卓越的剑术来守护这个世界,我们才不需要识字呢。”土土撇了撇嘴:“骑士还是文盲啊!”话没说完,一把剑就抵在了脖子上,我们的花花大人已经怒发冲冠了。 土土举手投降,他知道但凡骑士都是不能招惹的家伙,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跟人打架了。骑士是不会跟俘虏决斗的,花花大人放下剑,指着地图问:“你准备到哪儿去?我知道这是地图”意思是她虽然不识字,地图却是看得懂的。 土土一听眼睛都发亮了,连忙问道:“你知道怎么到暗黑森林吗?”“暗黑森林?那个盘踞着千年怪兽的森林?”花花大人一脸惊讶地问“你到哪里干什么?” “听说七色花在森林里,我想去找七色花。”土土隐瞒了要去找爸爸的真实意图。花花大人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就是有七种颜色花瓣的七色花吗?能够带来幸福,但从来没人找到的七色花?”土土郑重地点了点头。 花花大人突然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也要去,正好可以会会那头千年怪兽,让它见识见识花氏家族的无敌剑术,还可以顺便保护你哦。”土土已经愁眉苦脸了,咕哝道:“我用不着你保护吧!” “你不过是一只小土拨鼠,没有我你连青青沙漠都走不出去,还敢逞强。”花花大人不屑一顾地说,土土嘟着嘴不想理这个花花大人,真是自以为是的家伙啊。 太阳就快落山了,黑暗从天边席卷而来,土土背起包裹往沙漠深处走,花花大人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土土的自尊,他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找到暗黑森林,找到七色花,找到爸爸。花花大人却象什么都没看出来,一蹦一跳地跟在土土身边。土土终于忍不住了,转过头去告诉花花大人:“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花花大人疑惑地看着生气的土土问:“你为什么要生气啊?难道我去帮你不好嘛?你能打过怪兽?”“打不过也不要你帮”土土赌气说。“真是奇怪的家伙,你们鲜花谷都是这样拒绝朋友帮助的吗?”花花大人不解地说。 “鲜花谷才没有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家伙呢,自大狂。”土土不满道。花花大人哼了一声,昂着头说:“花氏家族是最后的骑士贵族,当然值得骄傲了,才不跟你这无知小儿计较呢。”说完,蹦蹦跳跳地跳到前面去了,土土气得脸都白了,难道书上那些高贵勇敢的骑士就象前面这只蹦哒着的花粟鼠。 说真的,土土不得不佩服花花大人,如果不跟着花花大人,他现在肯定还在沙漠上乱转悠,花花大人却凭借砂粒的走向就能判断出方位,她那身鲜红的披风在风中飘荡,倒极了一朵灿烂的大丽花。在夕阳最后一线余光隐进黑暗之前,花花大人带着土土走出了青青沙漠,终于看见了一株绿色的小树苗,土土高兴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小树苗,小树苗吓得瑟瑟发抖。 走了一整天的路,土土饿坏了,他从包里掏出了妈妈做的地瓜干,咬了一口,转过头去看花花大人,她正象个真正的骑士一样,站得笔直,手抚小剑,极目远眺,土土不仅腹诽道:“又在摆酷。”低头咯嘣咬了一口地瓜干,花花大人禁不住回过头来,土土不好意思举了举手中的食物,扬声说:“花骑士,吃地瓜干吗,谢谢你带我走出沙漠。”花花面无表情,继续纠正土土说:“请叫我花花大人!”回答她的是土土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地瓜干。 气温在天黑后骤然下降,土土忍不住缩成了一小团,花花大人却仍然竖起耳朵,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土土刚想开口取笑这位骑士几句,就突然看见隐在黑暗中两粒闪闪的绿光在慢慢变大,随即听到低低的咆哮,花花大人急步朝着低吼的地方冲了过去,一头巨型野狼滴着涎水缓步踱了出来。 一看就知道巨狼是把他们当成了可口的食物,土土觉得腿都在发抖,正不知道怎么办,花花大人已经举起了她的小剑,大喝一声,可惜她的声音在巨狼听来,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花花大人一跃而起,火红的披风在黑夜中闪着耀眼的光芒,一剑就扎在了巨狼的脚丫子上,巨狼痛得“嗷”的一叫,挥起另一只前掌就朝花花大人拍了过去,花花大人灵巧地避开了。 巨狼愤怒地咆哮起来,两只前掌不停地挥舞着,但总是抓不住在它眼前跳来跳去的花花大人,它气得全身的狼豪都竖了起来,这真是只可恶的老鼠。巨狼累得停下来喘了口气,却看见旁边还呆立着的土土,对它来说这不过是另一只老鼠罢了,看起来这只老鼠要笨很多啊,它掉头就扑向了土土。 土土还是刚才的那副傻相,巨狼象道闪电朝他冲过来,他根本就不知道躲闪,危急时分,一道红影射过来,猛地把他推了出去,却听见一声惨叫,花花大人那毛茸茸的大尾巴被巨狼锋利的爪子抓伤了,正一滴一滴地向下流血。土土象是吓得不知所措了,竟疯狂地刨起土了,地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小坑。 黑夜中只有巨狼的两只眼睛在发着绿油油的光亮,花花大人忍住剧痛,奋力向上一跃,她跳在巨狼身上,抓住狼毛,三步两步就跳上了狼头,巨狼怒吼起来,象雷声一样响亮,它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脸,想把花花大人拍下来,花花大人抓住狼鼻子,奋不顾身地攀了上去,拿起手中的小剑就戳向了巨狼绿得发黄的狼眼,巨狼的惨呼响彻天地。花花大人被巨大的惯力摔在了地上,头晕目眩间就被一只爪子拖着猛跑,等眼睛习惯了黑暗,却发现自己在一个洞穴里,土土正示意她安静。 巨狼的咆哮持续了很长时间,在等待的过程中,土土已经手脚麻利帮花花大人把大尾巴上的伤给处理好了,听到巨狼终于离去的声音,土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真不愧是骑士家族的继承人,就会好勇斗狠。”花花大人气得脸都白了,说我救了你,你还笑话我,你们土拨鼠一见到敌人就会挖地洞,做缩头乌龟。土土反击道,我刚才不挖这个地洞,你早就被那头巨狼拍死了,还逞英雄。两人赌着气,互不理睬。 阳光照进洞里的时候,土土正枕着花花大人毛茸茸的大尾巴上伸着懒腰,醒过来的花花大人一脚就踢在了土土的身上,她愤怒地指责土土:“明明知道我受伤了,还把我的尾巴当枕头,土拨鼠的心肠真是坏啊。”土土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说:“还不是你的大尾巴太舒服了,我才做枕头的,再说你的尾巴已经好了,做下枕头有什么了不起的。”土土不说,花花大人还没不感觉,她站起来,摇了摇身后的大尾巴,活动自如,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嘟嚷道:“没想到你的药还很好用。”土土骄傲地挺了挺小腰。 他们拌着嘴日升月出地朝暗黑森林前进,白天花花大人随时保护着土土,晚上土土会刨个小洞,继续枕着花花大人的大尾巴睡觉,花花大人虽然强烈抗议过,但总是毫无效果。为了让花花大人看起来更威风,土土还利用自己的手艺帮花花大人剪了一个旋风式发型,这让花花大人非常满意,总是时不时地对着被她打败的小动物拨弄着她那酷酷的旋风式。 越靠近暗黑森林,天气越来越阴冷,头顶覆盖着浓浓的乌云,地上却是寸草不生,只有瓦砾和砂石,石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进入暗黑森林,他们就没有遇见一只小动物,到处是颓败荒凉的景色。花花大人在巨石间蹦哒着,土土拿出地图,小小的眉头却越来越紧,他看着眼前这一大堆乱石,还有许多倾倒的石柱,他实在没有办法和暗黑森林联系在一起,但按照地图的指示,这就是暗黑森林所在地。 石头象潮水一样汹涌而来,风呼啸着穿过面颊,花花大人早就抽出了她的小剑,紧张地和土土一起在石缝中穿行。乱石的颜色开始变深,白色、浅灰、深色、褐色、黑色最后满眼全是黑色的石头,脚底也是黑色的石子,黑得发亮。造型各异的黑色巨石象看不清面目的怪兽,随时蹲在前进的路上,准备给外来者一记猛击。 黑色的巨石后面突然传出雷霆般的怒吼:“谁让你们撞进暗黑森林的?你们想要干什么?”声音苍老得象老奶奶,却中气十足。土土吓了一跳,花花大人挥舞着小剑从左边蹦到右边,又从右边跳到左边,把土土晃得眼都晕了,也没发现声音从哪里传出来的。正在东张西望,那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快说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土土悄悄问花花大人,知道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花花大人使劲挠了挠小脑袋道,听我爷爷的爷爷说,暗黑森林中有七色花的守护神,难道就是这个老奶奶。土土急忙回答说:“我是鲜花谷的土土,这位是青青沙漠的花花大人,我们是来找七色花的。”并没有听见老奶奶的声音,花花大人却惊喜地收了剑,从地上拎起了一只小小的绿毛龟,那小乌gui头上还戴着一顶五颜六色的小花帽。 花花大人拨弄着那只小龟对土土说:“多可爱的小乌龟啊,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就突然听见小龟张口说:“你是花花大人?”声音异常苍老。花花大人吓得哎呀一声,就把小龟扔了出去,小龟骨碌碌地滚了几圈趴在了地上,愤怒地盯着花花大人说:“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啊!”土土惊讶地冲了过去,看着地上的小龟说:“你就是刚才说话的老奶奶?你就是七色花的守护神?” 小龟昂起脖子,两颗黑溜溜的绿豆眼盯着土土说:“难道我不像?你们认为七色花的守护神应该是什么样子?”边说还边用小爪子捋了捋头上的那顶小花帽。土土和花花大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花花大人叹口气说:“当然不像了,我还以为是只恐怖的怪兽呢,象蛇妖、龙头、虎王之类,我还想试试花氏剑法的威力呢。” 小龟扫了一眼花花大人,有些不满地说:“暗黑森林又不是恐怖城堡,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们这里是不会发生的。”花花大人彻底绝望了,千辛万苦地就是想和怪兽打一场,结果不仅没有怪兽,连打架估计都不可能了。既然暗黑森林没有怪兽,为什么所有去找七色花的都没有返回呢?土土觉得很奇怪,问了小龟奶奶。小龟奶奶转身向黝黑的石林中走去,边走边说:“这个问题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跟我走吧。” 小龟奶奶摇着她短短的龟尾,缓慢地往石林深处走去,土土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觉到爸爸也许就在不远处,他已经记不清爸爸的样子了,爸爸会认识长大的他吗?从石梯爬上去,小龟奶奶走得太慢了,土土耐心陪着她说话,花花大人却不安分地蹦来跳去,真是个有多动症的家伙啊。走到日上中天,石林中才突然出现一个大大的广场,广场中仍然堆着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块,却热闹无比,有兔子、狐狸、浣熊、蟒蛇,甚至还有老虎和人,全都在忙碌着,有的表情严肃,有的风风火火,有的上蹿下跳,有的闭目凝思,但大家全都认真地做着什么事。 花花大人早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广场,一会儿在金黄色的狮子身边停留一下,一会儿跑到灰色的考拉旁边打量,然后又跳到一只黑白大熊猫的旁边,见熊猫正挥汗如雨地砸着石头,便问他这是做什么?“种花啊!”熊猫看她一眼,象是花花大人问了一个白痴问题似的。 所有的动物都在忙碌,小龟奶奶指着周围的小动物说:“这都是来找七色花的呀,没有人留住他们,是他们自己不愿意走。”土土诧异地看着一米开外一头小花猪,正握着一颗橡籽似的东西拼命地咬,又不停地放在地上砸,土土忍不住问小龟奶奶,这是在干什么?小龟奶奶慢条斯理地靠在旁边的黑色大石头上歇息,喘了口气才说:“在等着七色花发芽吧!” “七色花?小龟奶奶,你是说他们都在种七色花?”土土惊讶地张大了嘴,花花大人蹦嘣跳跳地过来,晃着她的小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整个广场都在种花啊,好象没有看到一颗种子发芽呢!” 小龟奶奶缓慢的向广场走去,边走边说:“要是这么容易就种出来了,还是七色花吗?这些都是来找七色花的,除了鲜花谷,青青沙漠,还有月亮河、红果树、蚕豆山。。大家都到暗黑森林来找七色花,七色花的种子只能在暗黑森林中成长,可至今都没有谁种出来过,所以他们都不愿意离开暗黑森林。” 原来到了暗黑森林再也没有出来是因为全都在忙着种花啊!花花大人瞪大她圆溜溜的黑眼睛说。土土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爸爸会不会在广场,正想着心事,听见花花大人在问小龟奶奶他们是不是也可以种七色花,小龟奶奶裂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当然可以,谁都可以在暗黑森林种七色花。”花花大人高兴地把种子接过来,用她的两颗大板牙咬了又咬。 土土在广场上转来转去,花花大人跟在土土身边说:“我已经咬过了,是真的种子,我们也可以种七色花了。”土土苦笑道:“你以为是金子啊,还试试真假,我想先找到爸爸再说。”花花大人一下子跳了起来,问土土“你爸爸在这里?”土土点了点头,告诉花花大人,他的爸爸很多年前就到暗黑森林来了,花花大人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象土土一样,但留着长长胡须,有着深深皱纹,挺着圆圆肚皮的老土拨鼠。 花花大人帮着土土找他爸爸,可把整个广场找遍了,除了土土,也没有看见第二只土拨鼠。土土低着头,难过极了,不知道爸爸去哪儿了?花花大人在他身边着急地跳来跳去,挠着小脑袋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土土好,土土伤心地去找小龟奶奶,也许小龟奶奶知道爸爸在哪儿呢? 虽然太阳不太愿意在暗黑森林露脸,但还是有毛茸茸的阳光悄悄地从云层里钻出来,小龟奶奶正张大四肢趴在一块巨石上,舒服地晒着她的乌龟壳。听说土土来找爸爸,小龟奶奶想了想,没想出结果,就从身上掏了个小本子出来,翻了翻才说,有个叫文文的土拨鼠,也是从鲜花谷来的,好象已经走了,小龟奶奶一副记性不好的模样。 怎么会?不是说没有人从暗黑森林走出来吗?土土急忙问小龟奶奶。小龟奶奶揉了揉头上的小花帽,突然跳起来说,我想起来了,就是坚持说已经找到了七色花的土拨鼠文文,唯一一个走出暗黑森林的家伙。真是一只风趣的土拨鼠,口哨吹得真好听,有他在我可不会无聊地晒太阳。小龟奶奶说完翻了个身,继续四脚朝天晒太阳。 土土没找到爸爸,情绪低落,他不太清楚爸爸是不是在回家的路上,也说不准在路上错过了也有可能,毕竟到暗黑森林有很多条道路。花花大人已经在想办法种七色花了,她把花籽埋进小石子里面,祈祷着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会发芽。土土笑话花花大人是痴心妄想,花花大人愤怒地扭过头一整天没理他。 七色花是能带来幸福的花朵,可没听说过七色花种子会带来幸福,听小龟奶奶说,只能在暗黑森林才能种出七色花,好不容易到了暗黑森林,土土还是很想努力种出七色花,带回鲜花谷。可是石头里怎么能种出花呢,土土晚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想,花花大人却已经把她的小脑袋放在土土肩上,呼呼地睡着了。 太阳伸着懒腰爬上暗黑森林的上面,森林里早就一片热闹了,为了种出七色花,大家可没少辛苦,饭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天天捧着一粒种子,苦着脸发愁。土土和花花大人已经在暗黑森林里种了一个月的花了,花籽被花花大人啃出了好多牙印,可是七色花还是没有发芽。花花大人准备去找个水碗,说是把种子泡在水里试试,她兴致勃勃地端了一碗水过来,把花籽小心翼翼地丢进水里,还放在太阳下烤着,土土无奈地看看花花大人。 花花大人精神百倍地做着这些事,还时不时地拿广场上其它的小动物教训土土,她教训土土应该象这些前辈们学习,要坚持不懈绝不放弃,不把七色花种出来,绝不离开暗黑森林。土土坐在黑色的岩石上,打量着周围还在千方百计种花的众人,叹了口气说:“我不是不想坚持下去,但都想了这么多办法还是没用,这件事情有古怪。” “哦,有什么不对劲吗?”花花大人使劲用脚在碎石上踏了几下,她以为种籽要埋很深才会发芽。土土摇了摇头说:“我还想不到,但我们种花的方法恐怕有问题。”还没说完,就听见不远处突然一声巨响,还随着一声惨叫,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慌张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一头黑白相间的熊猫胖胖正抱着他的脚疼得在地上打滚,旁边还堆着大大小小的黑石头,其它的人只看了一眼就面无表情地继续着手中的活儿,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土土已经一阵旋风一样冲到了熊猫胖胖的身边,花花大人紧跟在后,看见熊猫胖胖的脚已经砸出了血,飞快地掏出药粉帮他止血,胖胖疼得哇哇直哭,花花大人急忙安慰他,说这是花氏家族祖传的治伤密方,绝对可以治好他哦。 土土和花花大人帮熊猫胖胖包扎好,又找了些水喂他喝了,胖胖感激地哭了起来,花花大人皱着眉头说:“胖胖你怎么又哭了,也太娇气了。”熊猫胖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抽动了一下鼻子道:“我太感动了,从来没有人这么帮助过我,我耽误了你们种花的时间。” 看见其它人漠不关心的样子,土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除了种花,暗黑森林里的人什么都不管。他们天天都在暗黑森林里见面,却从来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微笑过,他们千方百计地想种出一朵七色花来,连朋友都不需要了,好象有了七色花就什么都有了。 熊猫胖胖痛苦地撑着他的脚掌,要去给花籽浇水,土土忙拦住了他,让他好好休息,他们会帮忙的。土土看见熊猫胖胖不停地用手拨弄着他眼睛上的头发,很不方便,他飞快地打开了包裹,取出了精致的理发工具,熊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土土举起剪刀就准备帮熊猫理发。熊猫胖胖却吓得一缩脖子,睁圆了眼睛问“剪头发要钱嘛?我可一分钱都没有,我的钱都买干粮了。” 土土呵呵一笑说:“我的手艺当然——不要钱了!”说完也不等熊猫回话,剪刀就飞快地旋转了起来,连眼睛都看花了,不过半分钟,土土就大喝一声:“好了!”熊猫胖胖用他的前掌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脑袋,惊喜地哎呀道:“真是清爽多了,自从来到暗黑森林,我就没剪过头发,太谢谢你了,现在头发再也不会挡着我的视线了。” 旁边的金丝猴挠了挠耳后金黄色的毛发,羡慕地看着熊猫胖胖,悄悄地蹭到土土身边说他也很想免费理发。花花大人一下子就跳了出来,拦住土土说:“熊猫就在他旁边,他刚才都不帮忙,我们不要理他。”说完还对金丝猴扔了一个白眼,金丝猴的脸立即红得象他的屁股一样了。 土土拉开了花花大人,用梳子梳了梳金丝猴的毛发说:“你的毛发再不打理,里面会藏更多的虱子了,也不知道找人帮忙抓一下虱子。”金丝猴动动手指,从身上揪下来一个虱子,放在嘴里“啪”的一声咬碎了说:“没有人愿意帮我。”土土边飞舞着手里的剪刀边答道:“你要是帮了别人,别人当然也会帮你的。”又对站在一边身姿挺立的花花大人道:“麻烦你去找点水行嘛!”花花大人不满地撇嘴说:“人家可是骑士,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说是说,还是飞快地跑了出去,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愿意听土土的话了呢。 经过清水一洗,一个漂亮的金黄色的金丝猴就出现了,花花大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惊讶地说:“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帅哥啊!”金丝猴的脸又红了,他向土土道了谢,还拿出一个粉红色的桃子作为谢礼,土土却把桃子送给了熊猫胖胖,说他受伤了,应该多多补充营养。熊猫一感动,眼泪又“唰唰唰”地流了下来。 看见土土免费为金丝猴剪了毛发,好多小动物也慢慢地围了上来,土土让大家不要着急,他会帮大家剪个漂亮的发型,土土的剪刀简直都停不下来了,花花大人在旁边忙坏了,她不得不帮着土土维持秩序呢。一连好多天,土土都没有歇下来过,好多小动物的毛发都长得拖在了地上。很快,大家都认识了,还出现了久违的欢笑,广场上不再只有单调的种花的声音了。 大雨突然从暗黑森林的上空落下来,所有人都抱头寻找躲雨的地方,雨越下越大,不远的碎石山上流下来更多的泥水。熊猫胖胖急得都快哭了,碎石滚落的地方正好是他埋花籽之地,他使劲地探出爪子,想把花籽挖出来,可他埋得太深了,他都不知道如何才能把花籽掏出来。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雨水冲刷着碎石不停地往下掉,一块巨大的黑石眼看就要砸在熊猫胖胖身上了,大伙儿都吓得捂上了眼睛,土土闪电一样冲了出来,冒着大雨去拽熊猫胖胖,可是熊猫太胖了,土土根本就拖不动他。花花大人也在后面帮忙推熊猫胖胖的屁股,可他们的力气太小了,熊猫胖胖还在着急地挖那颗花籽。 千钧一发之际,一头大象笨拙地跑了过来,伸出他长长的鼻子一卷,就把熊猫胖胖卷了起来,又大声地向土土吼道:“快抓住我的尾巴。”土土追了几步却没追上,花花大人从后面疾跑过来,在地上一撑她的小剑,一个弧度优美的飞跃,趁势就抓住了大象的尾巴,顺手还把正在奔跑的土土提了起来,从坡上滚下来的石头直接砸在了大象的身上,大象抖了抖身子,迈开粗壮的象腿奔跑起来,一旁快吓傻的小动物们都禁不住鼓起掌来。 脱离了危险的熊猫胖胖却伤心地“哇哇”哭了起来,原来他的七色花籽被埋起来了,小龟奶奶早就说了,一人只有一颗花籽。他再也种不出七色花了,红果树的朋友们还在等着他带七色花回去呢。土土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那颗七色花籽拿出来,他把花籽放在熊猫胖胖肥肥的手掌上说:“把我的花籽拿去吧。”花花大人扭着脖子看了一眼熊猫胖胖,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爱哭鼻子,羞不羞啊?花籽对我没什么用,骑士的任务可不是种花,把我的也拿去吧。”说完就掏出了被她咬得惨不忍睹的花籽。 熊猫胖胖感动之余,金丝猴也拿出了自己的花籽,还有大象、狮子,考拉。。大伙儿纷纷拿出自己唯一的花籽。土土大声说:“我们一起帮助胖胖吧,大家都是来寻找七色花的,更应该互相关心互相帮助。”谁都没有发现,大雨已经停了,原来一直阴霾着的暗黑森林居然透出了阳光,小龟奶奶从湿漉漉的岩石上爬出来,脸上的笑容开得象朵波斯菊。 暗黑森林里的沉寂渐渐地消失了,到处都可以听见欢声笑语,金丝猴还与熊猫胖胖成了好朋友,大家一起照顾种在石头里的花籽,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种出七色花,但是忧愁已经消失了,冷漠更是不见了,大伙儿凑在一起想主意,总是好过一个人苦思冥想。小龟奶奶有空也总和大家一块聊天,眉开眼笑地说八百年了,暗黑森林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土土理发的手艺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所有人都喜欢和土土做朋友,只有花花大人时不时地嘟着小嘴,埋怨土土现在太忙了,都不陪她玩了。土土诧异地回道:“他从来也没有陪花花大人玩过啊,花花大人可是青青沙漠唯一的骑士,骑士天天都要扶危助困,肯定没有时间去玩吧。”花花大人生气地举起了小剑,想说话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小脸倒是腾地红了。 好多办法都试过了,七色花还是没有发芽,大伙儿都有些沮丧,土土就对大伙儿说:“要不我们把所有的花籽都放在一起种,说不准能成功。”这个建议一出来,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怎么从来没有人想到这个办法呢。熊猫胖胖跛着脚带头把花籽拿了出来,紧接着金丝猴一个跟头翻出来,也拿出了自己的花籽,小动物们都排好队,把自己最心爱的种子交到了土土手里。 土土小心翼翼地把全部花籽聚在一起,埋进了向阳的地方,浇了水的黑石亮晶晶的,大伙儿围成一圈,眼巴巴地望着。可石头还是石头,没有一点儿动静,大伙儿都失望了,花花大人突然“嘘”了一声,让大伙儿安静一下,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花花大人将耳朵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花花大人的耳朵象小蝴蝶翅膀似的轻轻扇动,然后她的眼睛慢慢地越睁越大,象听见了什么惊奇的事情。金丝猴早就猴急得不行了,直接把身体贴在了地上,听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听见。大伙儿也都把耳朵贴在地上,花花大人却突然一跃而起,把大伙儿吓得往后一退,花花大人激动地挥舞着小爪子,大声说:“出来了,出来了。” 先是地底一阵哗哗地响动,大伙儿还没反应过来,一株嫩嫩的绿绿的小苗就从黑石缝里窜了出来。“天啊,七色花发芽了!”所有人都惊喜莫名。才露出小脑袋的七色花象害羞的小姑娘,左顾右盼了一下,就开始向着太阳快速地成长起来,很快就超过了一个茶杯的高度,紧接着又超过了一颗玉米的高度,七色花的根茎越来越粗,也越长越高,土土抬起头也看不到它的顶。很快,七色花就结了一个硕大的花蕾,大伙儿被这种株巨大的七色花给惊呆了,突然听见“啪”的一声,有东西从花蕾中爆开了,撒得遍地都是,土土从地上拣起来一看,却是一颗七色花籽。 掉在地上的七色花籽瞬间就开始发芽,一颗又一颗花籽,全部冒出了嫩绿的叶片,整个暗黑森林象是铺了一层绿茸茸的地毯,连天空都比以往更蓝了,所有人还没有来得及惊叹,就从这些绿芽里长出了更多的叶片,一个小小的花蕾形成了,大伙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土土身边的这朵花蕾,迎着清风,一朵娇嫩的七色花渐渐地打开了她的脸庞。赤橙黄绿青蓝紫,象彩虹一样美丽的七色花绽放在了大家眼前。 谁都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花朵,象是人间不能拥有的美丽,就象有人在召唤,第二朵七色花急不可待地露出了小脸,然后,一朵又一朵七色花象满天繁星一样开在了暗黑森林里,原来阴暗的森林刹那间五彩缤纷,犹如仙境。所有人都惊讶地合不拢嘴,小龟奶奶什么时候出现的都没人发现。小龟奶奶从地上摘了一朵七色花,郑重地递给了土土,然后提高了声音对着大伙儿说:“你们都应该感谢这只土拨鼠,没有他谁都不可能种出七色花来。这么多年了,你们没有一个人关心暗黑森林,没有一个人会照顾周围的同伴,你们所有的心思都在种花上,却没有想到七色花籽需要所有人团结在一起才能发芽。你们一直都在寻找七色花,寻找爱和幸福,可心里没有爱的人,又怎么能找到幸福。” 小龟奶奶的一席话让很多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幸福原来都握在自己的手中。七色花盛开的暗黑森林再无阴霾,金色的阳光如此温暖,小龟奶奶答应所有人都可以带走一朵七色花,森林中顿时一片欢腾。熊猫胖胖却流下了泪水,花花大人仰着头问:“胖胖,你又感动得哭啦?” 熊猫胖胖摇了摇头,突然弯下腰一把抱住了土土和花花大人,把他们搂在胳膊里难过地说:“我舍不得你们,你们是我在暗黑森林中最好的朋友,可我也想家了,想红果树的朋友了。”土土拍了拍熊猫胖胖,告诉他不用难过,他有空了会去红果树看望他,也很高兴邀请他到鲜花谷做客。 离别虽然让人忧伤,但回家的喜悦更迫不及待。大家一一道别后,都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朵七色花,小龟奶奶把大伙儿送出了暗黑森林,大伙儿那么恋恋不舍。走在最后的土土把小龟奶奶从地上抱了起来,小龟奶奶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土土非常认真地说:“小龟奶奶,你到我们鲜花谷来吧,那是一个特别美丽的地方,我们都会欢迎你的。” 小龟奶奶慈祥地笑了:“谢谢你的邀请,奶奶是七色花的守护神,我会在暗黑森林等着七色花的再次绽放。其实,七色花藏在每个人的心里,你爸爸非常聪明,他知道如何找到幸福,你快回去吧,他肯定已经在家等你了。花花大人,非常感谢你把勇敢、善良、正直、热情带到了暗黑森林,你是个好姑娘。哎呀,说得太累了,谁知道下一次七色花开要等上几百年啊,我还是先去打个盹儿吧。”说完,也不跟土土和花花大人告别,甩着小尾巴慢腾腾地走向鲜艳美丽的七色花丛,小龟奶奶头上那顶彩色的小花帽可爱地晃动着。 花花大人在小龟奶奶背后挥舞着她的小爪子道别,小龟奶奶说她是个好姑娘,她想想都开心得要命呢。她跳到伤感的土土面前,盯着他看了好久问:“你象熊猫胖胖一样哭了?” “我才没有哭呢!”土土转过脸去,抽着鼻子说:“我只是想念小龟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奶奶呢。还有,我也舍不得你,你能和我一起回鲜花谷吗?我爸爸回来了。”土土的声音小的都快听不见了。 花花大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土土,然后她的小脸就象红扑扑的苹果,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土土,土土靠近了她很真诚地告诉花花大人:“我妈妈肯定会喜欢你,还有白头翁爷爷和喜鹊阿姨,还有我最好的朋友粉粉,他们都会喜欢你的,当然,当然还有。”土土说不出那个“我”字。 花花大人的心跳得象小兔子一样地快,她犹豫地问土土:“你是土拨鼠,我可是花粟鼠,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土土激动地一把握住了花花大人的小爪子,高兴地说:“当然可以了,我们都是啮齿类啊!花花!” 本 我第一次见到舅公是九岁那年,他已经是个退休的老头儿,身强力壮,精力旺盛,一开口就声若铜钟,每天风风火火地来去。我再听到他的消息是三十年后,母亲说他已经瘫痪在床,多年不曾外出,食量却仍然大得惊人,想想他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卧病在家还如此豪放,就随意聊起舅公的过往,让我震惊的是,舅公的人生竟然是一部传奇大戏,那些动荡年月的故事,象不真实的电影,使人欲罢不能。 我舅公前十九年都不过是乡下地主的小儿子,家里为了生他这个儿子,曾接二连三地生丫头,甚至还给他过继了个本房大哥回来,在给舅公生完四姐后,地主两口子终于把他给带到了世上。 有地有房的地主家庭,自然缺不了我舅公的。乡下小地主虽然比不得城里大户,但只要肯下力,吃饭还是不愁。舅公肯吃也肯长,地主婆常常挥舞着喂猪的长勺,边敲着猪槽边喜滋滋地看着圈里的小猪崽自言自语:“我家幺儿子跟你们一样,憨吃傻胀,只晓得长身体不晓得长脑壳。” 舅公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在十九岁时嘎然而止,地主两口子考虑到人过半百,想孙心切,竟不跟舅公商量,直接给他娶了一门媳妇。媳妇是邻村的桂梅,大他三岁,身板壮实,脸盘也大。舅公只抬头看了一眼桂梅,抬腿就往屋外走,地主婆叫都叫不住。 舅公是个倔性子,板着面孔不理他爹娘,舅公的爹更是个老倔子,他举着藤条,撵着舅公抽,除了不打脸,哪儿都打。老地主边打边骂:“龟儿子,老子的话都不听了,除非我死了,我不死桂梅就是你李幺娃的婆娘。” 条条青紫淤痕布满舅公的全身,他攥着拳咬着牙不吭声,只是用仇视的目光瞪着自己的老爹。地主被舅公这样的目光激怒了,藤条抽断了一根又扯了一根。地主婆哭天抢地的拦在舅公面前,对着地主又吼又叫:“造哪门子孽哦,娃儿打坏了,我要你赔起。” 舅公被抽打得躺在床上起不来,桂梅就在这时进了门,连个正经宴席都没有,听说她屋里姊妹多,巴不得她早点儿嫁出去,省了份口粮。桂梅不爱说话,整天闷声干活,侍候公婆,也侍候舅公,看舅公的冷脸。到了晚上,天一黑,桂梅就关大门,关侧门,摸黑摸到舅公的床上,还是不说话,只脱了外面的褂子,紧紧靠着舅公睡觉。 这样不声不响的日子过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一个蒙蒙亮的清晨,稀薄的淡淡的白雾还来不及消散,地主婆响亮的嗓门就撕开了乡村的宁静,她千辛万苦才盼来的幺儿子不见了。 跟舅公一起不见的还有几件衣裳和几块钱,地主婆就坐在门前的空地上,一边用手捶打着地面一边声振四野地嚎哭,地主已经把舅公的本家大哥叫了起来。地主虽然也急得跳脚,但男人嘛,毕竟比婆娘镇定些,他对舅公大哥说:“娃儿肯定跑了,赶快找人到他四个姐姐家去找,找不到你就赶快到县上,娃儿说不准进城了。” 这边急慌慌地赶着找舅公,那边舅公的老爹就把桂梅叫了过来,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桂梅头低到了胸口,他才开口问:“娃儿,你跟我说老实话,你们昨天是不是吵嘴了?”桂梅摇了摇头。 “那,他跟你说了啥子话没得?”地主老爹继续问。 桂梅想了一会儿,把头抬起来,看着自己公公外表镇定其实早就着慌的样子,才吞吞吐吐地说:“他昨天起夜,好象说他个人的生活个人作主,不要别人给他安排。” 地主老爹长叹了口气,跺着脚说:“你就不晓得他要走嘛?” 桂梅不说话,又低了头,眼泪就滚珠似地落了下来,鼻子呼哧呼哧吸出很大的声响。 地主老爹料想得一点儿没错,我舅公趁着起夜的机会逃婚了,他早就厌烦了这个小山凹,也厌烦了这水波不兴的日子,他要过他自己想过的日子。舅公在夜色中踩着冷霜走出了小山凹,又追着太阳沿三江走到了县城,县城是个大地方,会容纳他的。 县城白天很热闹,舅公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从一家商店逛到另一家商店,又跟着农民去赶集,一切新鲜又稀奇的玩意儿小半天就掏空了他的口袋,直到黑夜的来临才让他慌了神。早就起秋霜了,县城没有舅公的落脚地。住不进招待所,也没钱住旅馆了,舅公把褂子裹紧,在县城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疾走,上半夜他还能抗得住,下半夜舅公就被冻得使劲跳脚,最后实在熬不过,他跑到别人家堆柴火的瓦棚下窝了一夜。 舅公是被喝骂声吵醒的,倒完尿罐准备抽柴火烧早饭的主人家被舅公吓了一跳,禁不住破口大骂:“哪儿来的讨口子,你在我这儿倒起干啥子,走,赶快走。” 舅公蓦地从地上冲了起来,吓得主人家倒退一大步,舅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把灰扑扑的衣裳一裹,昂首挺胸又上了县城的大道。舅公在县城游荡,肚子要喂,落脚地要找,不找个活干就活不出来。他正东张西望的筹谋,一抬眼,就见他大哥正心急火燎地冲他过来,他惊得一哆嗦就往人堆里钻。 舅公没命地往前奔,后面就听见他大哥发狠地脚步声,他大哥腿脚好,上山下河一乡都没得人比。舅公跑得东西不分,口吐白沫,他大哥的脚步声稳稳地跟在后面,半步不离。舅公累得瘫在树下,看着大哥直摇头。 大哥的来意不言自明,但舅公只是摇头,他告诉大哥他不会回去,他永远都不想再回去了,要他回去,除非拖他的尸首。大哥想不明白舅公为何如此执意,他上前来拉舅公,舅公却一下子闪开了。舅公声音哽咽地对他大哥说:“爹妈你要多照顾,我不孝,就当他们没生我。” 大哥看着舅公涨得发红的脸,看着舅公决绝的眼睛,他叹口气,从包里摸了两块钱塞在舅公手里,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又稳稳地走了。舅公把两块钱捏得紧紧的,眼睛红通通,但他始终没让泪水流下来。 我舅公从县城前门穿到后门,只转了一圈,他的运气就来了,这是他的第一次好运气,往后的岁月中,更有数次好运眷顾着他,就象老天专门睁了只眼在照看他。他走到原来的县衙,现在的县委大院前,见许多人围着门口的一张桌子吵嚷,跑过去拉住跟他一般大小的小伙子问,原来是部队来征兵。 这真是意料不到的意外之喜,舅公兴奋的双眼发亮,他没有象其他人一样围着那两个部队征兵的干部吵吵嚷嚷,而是先在一边看着人家是怎样报名的,部队干部又怎样问话记录,又把来报名的人一一看了个遍。在征兵干部皱着眉头把一个佝偻着腰,脸上都起褶子的老头儿打发走后,舅公不失时机的腰身笔直地站在了征兵干部面前。 秋后正午的阳光照在舅公古铜色的脸上,青春的光泽在他全身涌动。征兵干部上上下下打量了舅公好几眼,飞快地记下了舅公的姓名年龄等个人情况,询问到直系亲属时,舅公留了个心眼,他把过继大哥的父母当成了自个儿的亲生父母,干脆地隐瞒了两个老地主。征兵干部满意地看了看填完的表格,语气亲切地说:“李幺娃吧,你本人情况和家庭情况都不错,很符合征兵条件,就是幺娃这个名字,部队太多了,改一个吧!” 我舅公挠了挠脑袋,征兵干部看着舅公抓耳挠腮的样儿,想了想说:“要不你叫援朝如何,这次征兵也是为了援朝打美帝国主义。”舅公没领人家干部的好意,摇了摇头说:“名字很重要,名字要取坏了,这人就败了。”干部的脸上就不好看,冷了脸说:“那你准备取个啥名字?” “李建业,对,就叫李建业,建国大业。”舅公激动地对征兵干部说。征兵干部把改好名字的表格扔给我舅公,他也不再看征兵干部的脸色,昂首阔步地就拿着表格去报道了。 我舅公李建业实在是一个当兵的好苗子,身体素质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胆色。冲锋陷阵肯定首当其冲,但也不会笨驴一样只顾往前冲,总会因时因势摸清敌方状况,随着阵前的战况随机应变,总能把握战局的最好时机。几场仗打下来,舅公就一路高升,从一个小兵作到了连指导员的位子。本来他还巴望着营长团长的位置,想一两年内组织上再给加加担子,谁知一场歼灭战打下来,他的官运也就到了头。 这场战争已经接连打了好几天,一个班一个班地送上去,一个排一个排地送上去,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象田里熟透的稻谷,全都伏在了坚硬干涩的泥土上。敌人象潮水一样涌来,连掩体都被炸得七零八落。我舅公李建业声嘶力竭,双眼通红,这是他遇见的最恐怖的一次战争。没想过结局,命令和任务就是最后的指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不顾一切的厮杀是绕不过的命运。舅公和连里剩下的人都冲了出去,炮声和枪声密密地塞满耳朵,不断地前进,不断地有战友倒下,哪怕只留有一个人,也要用鲜血染红这片土地。 天是这么的蓝,春天的气息这么浓,从泥地里抽出的绿芽多么的毛茸茸啊,我舅公倒下的一瞬间看见的是满眼的春色,他满足的闭上眼,想他的地主老爹是不是已经在春耕了。幸运之神再次降临在舅公身上,这一次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舅公被抬出战场,呆在医院里仅仅三个月就又生龙活虎了,但整整一个连,只余下了他一个活口。 舅公千盼万望着归队,军部却迟迟不见动静,相反还把他调离了战场,他一急,梗着脖子去找营长。平常虎头虎脑,大嗓门满营飞的营长见了我舅公,却吭吭哧哧辞不达意,好半天舅公才算弄明白了。原来,军部竟然对我舅公这次死里逃生感到意外,这次战争,搭进去的不止他们一个连,另外还有一个连也全数搭进去了,敌方这次算是使出吃奶的劲了,根本就没想让我军留活口。 我舅公李建业明白了缘由,全身一下子绷紧了,额上青筋暴突,捏着双拳大吼道:“龟儿子的,把老子当逃兵了,我李建业不是那种杂种,一连的兄弟啊,全是我一个一个带出来的兵,我怎么舍得。。”舅公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圆睁的眼睛里滚落出来。营长也说不出话来,抱着舅公的肩膀,两个大男人蹲在泥地上,一抽一抽地哭着。 军部把舅公安顿在后方,也没具体的处理意见,舅公一气之下,居然偷偷跑回家了。舅公是趁着黑夜摸回家的,一来自己的问题没有澄清,二来听说村里到处在斗地主,他一直挂心地主爹娘,不是因为战场上走不开,他早请假回来了,逃婚时的狠话他全然忘了,他总梦见自家爹娘。 舅公深夜摸到家里,却发现自家堂屋还灯火通明,里面三五人围在一起,象是在开会,地主爹娘不见踪影,大哥住的偏厦也挂着锁。舅公蹑手蹑脚地在自家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根据他在军队的经验,屋里的几个人恐怕是村上新来的干部,他心里敲着鼓,着急着爹娘的下落,到底没敢横冲直撞,猫着腰往离他家最近的四姐家去了。 四姐家里黑灯瞎火,舅公只在房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里面就有人警醒地问是谁,舅公听出来是四姐夫良贵的声音。倾斜的大门很快就被打开了,四姐两口子哆哆嗦嗦地站在暗影里。四姐一看见我舅公,就把他抱住呜呜地哭,吓得良贵急忙把两人往屋里拽。屋里到处是颓败的味道,有吱吱叫的老鼠窜来窜去,四姐颤抖着声音说了舅公走之后家里的事:“你走了没多久,爸去田里干活,不小心从田坎上滑下去,头撞在石头上,抬回来两天就过世了,先生说爸的脑壳里出了血,救不转了。爸死的时候一直念着你的名字,我们到处找不到你。没得好久,村委会又带人把家里的田地房子都收了,说要打倒地主,大哥被关起来了,我们四个姊妹也都被看起来了,妈没得地方去,就去投了河。到处都在斗地主,每个村里都有名额要完成,父母一死,他们又找不到你,大哥就成了最大的地主,被拖到河滩上枪毙了。可怜我们大哥一辈子,连个娃儿都还没得。” 舅公听得头脑发蒙,他完全没料到家里遭此惨变,家里的田地房产哪一样不是从祖辈口里抠出来,身上省出来的,想起父母一生都没轻闲过,大哥一辈子肉都没吃几顿,衣服更没几身,整天只知道拿着锄把干农活,这次更是替他送了命,舅公的喉咙哽起说不出话,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四姐扯着舅公的袖子问他这几年到底去了哪儿,舅公才说在部队,就听见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姐夫良贵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压着声音说:“幺娃,快点儿跑,有人来抓你了。” 四姐一下子着慌起来,连忙把舅公往后面柴门推,又连着喊良贵去找些钱出来,良贵嘟嚷道:“家里哪里还有钱。”四姐瞪着眼说,立柜底下放鞋垫的纸壳里不是还有三十元钱。良贵不情不愿地把钱翻出来,四姐一把塞在舅公手里,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叫:“我看到李幺娃往这边走了,肯定是找他四姐来了,到屋头看看。”舅公慌不择路地往屋后小山坡跑去,树叶子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四姐的声音还在背后追来:“你媳妇桂梅在娘家,她还给你”风把四姐的话吹散了,好象连四姐也吹走了一样。 我舅公偷偷地跑回部队,跟他一起从战场上回来的营长已经急得满世界找他,又不敢声张,看见舅公不知道从哪儿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刚开口骂道:“李建业,你个王八蛋。”舅公一下子就扑到营长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把营长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从屋外冲进来一个小丫头,嘴里嚷着哥哥,一看这情景,就愣住了,羞得舅公急忙用袖子擦脸都来不及。 小丫头圆脸圆眼睛,一脸的喜庆,我舅公的一肚子苦水全咽回去了。营长指着小丫头说这是他妹子,没地去来部队寻他。小丫头咧嘴一笑,露出珍珠白的牙齿,舅公李建业觉得心脏嘭的一下,象被子弹击中了,却溢出甜蜜的芬芳。 没一个月,舅公就与小丫头打得火热,小丫头珠圆玉润,取个名字却叫虎头。舅公嫌这名字实在上不得台面,想劝小丫头改个名字,小丫头虎头把脸一拉:“咋地,没俺娘给的这名字,俺早活不到现在了,你还想跟俺一被窝。”噎得我舅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军部不给舅公答复,舅公整日窝在后勤部队,窝了一肚子火出来,一怒之下,他找到军部,直着脖子说:“要么把他当逃兵,送军事法庭,一枪崩了他,要么让他退伍,这兵他是不想干了,一连的人没了,他也没心思再呆在军队里了。” 那一战,舅公所在的连队为我军反击赢得了战机,立了战功,但唯一的幸存战士我舅公没有任何奖励,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部队,带着虎头,他没回家乡,却去了虎头的老家,辽宁偏远的一个小屯子。北方的屯子厚重扎实,与舅公南方的村子迥然不同,他安营扎寨下来,跟任何人都绝口不提往事,只想跟虎头生一窝孩子。 舅公跟他过世的地主爹娘一样,极想有一个小子,但偏偏他这点也跟地主爹娘一样,虎头不停气地一连诞下了四个女娃,却连小子的影儿都摸不着。这四妞一落地,舅公就叹气道:“这招弟,那来弟也没用,这女娃儿就叫金花吧,这都四个闺女了,也没个小子,老人说生四带七,再生下去,要七个闺女才得个小子,算了吧,我是命里无子。” 虎头躺在炕上用手背擦眼泪,恨着自个儿的肚皮,她声音疲倦地说:“建业,等我养养身子,咱再要一个。”舅公瞪虎头一眼,恶狠狠地说:“还要,你还要命不了,我再想要儿子也不会要了老婆的命。”说完,他将四妞抱给虎头看,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儿。大妞、二妞、三妞在旁边争着把小脑袋往前挤,要瞧才出生的小妹妹。 我舅公拖拉着四个流鼻涕的女娃儿,在屯子里早出晚归,他干活不惜力气,又肯搭帮着邻里邻居。邻居们就常常对倚在门框嗑瓜子的虎头大声嚷着:“闺女好福气啊,从哪里找了个好男人,这辈子不用愁啦!”虎头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得意地说:“我家男人是我上山下海给寻来的,这世上可是独一个。” 傍晚从地里往家赶时,路边的人常常看见一个男人,一手一边拽着一个女娃儿,脖颈上骑着个小丫头片子,路口不远处还有个稍大些的女娃儿正奔着过来帮忙拿农具。一路上,就听见四个小女娃儿叽叽喳喳小鸟儿一样声音,脆嘣嘣的快乐得不得了。男人呵呵笑着,忙着回应他的四个宝贝闺女。 我舅公的好日子红红火火的才烧起来,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让他的命运转了个弯儿。舅公原来的部队发来一份文件,文件辗转大半年,才找到舅公落脚的屯子。文件的大意是舅公李建业在战场上的事已经核实清楚了,现特为舅公授予二等功,最重要的是还为舅公在他家乡的县城谋了份好差事。 文件一下,全屯子的人都沸腾了,所有人的都奔走相告,原来咱屯子里还藏着个战斗英雄。虎头更是得意的脸孔朝天,脚底踩云了,她忙着收拾包裹,喜滋滋地准备去做公家人的家属了。舅公倒是很平静,十多年没回家乡了,物是人非不知是否会触景伤情。 舅公拖家带口的在县城安顿下来,还没歇下一口气,又一件惊天大事从天而降。一个半大小子突然找上门来,恶狠狠的眼神盯着我舅公,他叫我舅公李建业“爸”我舅公一看这小子棱形的长脸,挺直的鼻子和稍显宽大的嘴唇,什么话都不用说了,这一定是他在老家的媳妇,也就是我大舅婆桂梅的孩子,当然也是他的儿子。 我二舅婆虎头一看见这爷俩儿,就蒙了,她万万没料到我舅公还留了这一手,口口声声地想要个儿子,原来儿子都这老大了,她正想跳起来抓扯我舅公,那半大小子直愣愣地来了一句:“我四姑死了,是被人杀死的。”所有的人都被惊得立在当地,我舅公被这噩耗打击得站立不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声音打着抖地问:“谁?。谁杀了四姐?” 在四个姐姐中,舅公与四姐最为亲近,当初四姐嫁人,舅公比爹娘还伤心。自从上次偷着回家见了一眼四姐,这七八年就没个联系,只听说村里的日子好过多了,运动少了“地富反”也不斗了,四姐两口子还迁到了县城,这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突然没了。 舅公的儿子李桂娃并不进屋,对着这个他第一次才见面的爹,苦大仇深地说:“是良贵杀了四姑,还没抓到,听说跑进山了。”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妈叫我来找你的,我不想来。”话说完,扭头就走,剩了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我舅公火急火燎地找到县公安局,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舅公的四姐是在夜里被他丈夫良贵杀死的,从事后看得出是预谋已久的谋杀。四姐的手脚被捆绑在床上,良贵扎了许多刀,才把人扎死,有看过现场的人说:“惨不忍睹。” 舅公无法想象四姐笑眯眯的双眼怎样死不瞑目,不管良贵跑到哪里,他都要把杀人凶手找出来-不仅是找出来。那一阵子,舅公基本上都不着家,偶尔回家也就是洗个澡换身衣裳,两眼通红,象地狱里放出的恶鬼。虎头什么都不敢问,只默默地把吃的穿的准备好,近十年的夫妻了,她知道他要做的事,没人拦得住。 我舅公是在一个密林子里把良贵翻出来的,期间他俩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我舅公心知肚明,因为他象拖一条死狗一样把良贵的尸体拖到了公安局。凶手抓到了,自然可喜,但一具尸体,尤其是尸体上的累累伤痕就让公安局为难了。良贵的亲戚死活要求政府惩办真凶,说就算良贵有罪,那也该人民政府来审判。我舅公进了大狱,罪名是防卫过当,不过,他是昂着头大踏着步进去的。 一年后,我舅公出狱了,来迎接他的,一边是二舅婆虎头和她四个模样俊俏的闺女,一边是大舅婆桂梅和她膀大腰圆的儿子。舅公二话没说,走到了大舅婆桂梅的面前,突然一下子跪倒了“咚咚咚”就嗑了三个响头,我大舅婆放声大哭。 从此以后,我舅公再也没有见过大舅婆桂梅和她的儿子。许多年后,虎头曾问舅公是否后悔,我舅公回答说:“要是后悔,当年我就不逃婚了,也不会去当兵,也就见不上你了,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后悔的事,没做过不要良心的事,都是尽着我心性活人,有你和四个丫头,知足了。”说完,搂紧了一脸幸福笑容的舅婆虎头。 寒鸦 老杨和老金是好朋友,俩人好了快一辈子了。两人一同进厂子,一起拜师学艺,又差不离儿的结婚生孩子,楼上楼下的住着,不熟悉也熟悉起来了,再加上相互间又说得上话,这一来一往的就相交了几十年,邻里街坊谁不知道跟老杨最铁的就是老金,谁都知道除了老金,老杨压根不爱跟别人搭话。 老金已经有两个来月没去敲楼上老杨家的大门了,这是老杨打退休后从没发生过的事。以往,隔三差五的老金就跑上楼来“咚咚咚”的拍老杨家大门,拍开大门,也不管老杨有事没事,拉着他就一阵闲扯,闲扯完了,也不管人家老杨有话没话,就又拽开门下楼回家了。老杨倒不计较,一来是老金的脾性他也知道不少,二来是家中就他一个人,老金的大嗓门一来,倒热闹许多。 老杨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转悠了一圈,才把搁在角落里的喷壶找到,拎着喷壶,他给阳台上的几盆花草浇水,才浇了一盆花,他就放了喷壶,又转回到屋里。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正嘈嘈着,一个主持人急速的语调撞击在空空的四壁。老杨坐在沙发上,拿着摇控器挨个换台,男声、女声、小孩的声音、老人的声音、动物的声音、机器的声音、风声雨声,各种声音爆炸一样在屋里到处乱窜,老杨“啪”一下摁灭了电视。所有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就消失在黑洞里了,屋里静得象坟场。老杨闭着眼背靠在沙发上,脑子里却纷纷乱乱杂草丛生。 老金没来找老杨两个来月,老杨就两个来月没跟人正经说过话,女儿早嫁到外地去了,一年也回不来一趟,儿子倒是住在旁边楼里,可自个儿事还一大堆,没什么大事,老杨也懒得找儿子回来。平时有老金时不时的来家串串,或一起出去溜溜,倒不觉得冷清,现如今跟老金闹掰了,到处都没个活人气儿了。以前也没觉着这屋里有这么冷清,怎么年纪越大越耐不住孤寂了。 老杨心里烦闷,抓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就带了门出去了。正是一天最好的时辰,阳光热烈地铺展开来,明亮的光线将楼道里的污迹斑斑显露无疑。下到三楼,老杨盯着那个贴了倒“福”字的大门看了一会儿,老金家他是很少去的,老金也不愿意人到他家去,听说他那个瘫了好几年的老婆把家里弄得到处是尿躁味。 出了楼洞口,眼前一下开阔起来,空气也好了许多,老杨伸了伸腰,回头看了一眼象他一样老到摇摇欲坠的房子,背了手,踱着步缓缓向前走。转过楼房,就是大马路,横过大马路往前百来米,顺坡下去就是菜市场。老杨与老金两人没事就爱溜这条路,一起转到菜市场,也看菜问菜价,但一般都不买,穿过菜市场,两人还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近桥墩才往回返。 菜市场里正热气腾腾的,买卖声此起彼伏,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老杨面前一一闪过。老杨围着菜市场转了一圈,也不买菜,也不问价,就看别人买菜卖菜。转出菜市场,路边摆着些干果、日杂之类的摊铺,顺路往前走,老杨一抬眼就又看见了“小美女美发厅”红艳艳的大招牌,心里就“咯噔”一下,想起和老金的事坏就坏在这儿。 两个月前,老杨和老金如平日一样结伴去逛菜市场,边逛边闲扯,逛着逛着,没成想遇见对面楼里的老韩,遇到老韩也正常,只是没想到老韩后面还相跟着一个老太太,大家都一个厂子的,知根知底,老韩的老婆半年前得癌去世了。老金回头看了一眼走过去的老韩,对老杨说,看看,人家这速度,听说两人都住一块儿了。 老杨没吭声,老金继续说,这么些年,我也给你张罗过几个,你总是推三阻四,人老了,怎么也要有个暖被窝的,你那口子去了这么久了,还过不去啊? 老杨沉默了一下,才低了声说,死得太冤,心里头搁不下。 老金叹了口气道,也是,就去取个煤样,谁承想煤车翻了,搁谁心里也不是个事儿。 老杨老婆不到四十岁就工亡了,她在厂子里本来是个质检员,天天要做的工作就是去现场取个煤样回来检验,二十年前的一天,她象往常一样去现场取样,结果一去不回,等大伙儿发现她失踪了,找到她平时取样的地儿,只看见堆成小山样的煤渣,老杨老婆的安全帽滚落在一边。 两人边聊就边出了菜市场,说起老杨拉扯两个孩子的不易,老杨倒没觉出啥,只道时间太快了,转眼都是有孙子的人了。那天如往常一样,俩人慢悠悠的沿路往桥墩走,走在前头的老金突然停了脚步,等着老杨跟上来,他手指着路边靠角落僻静处的一间小平房说,老杨,一起剪个头去。 老杨没立即答话,往店子看去,店里有些黑,看不大清楚,屋里沙发上象是半躺着两个穿红着绿的女人,一堆白肉摊在胸前,拿了眼瞅过路的行人。老杨又抬头看看店铺上用红颜料歪歪扭扭写着的“小美女美发厅”几个字,就拉住老金说,不去了,头发才剪没几天。 老金嘿嘿笑了一声,把老杨拖到路边,低了声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谁不知道这店子卖的是什么,老哥俩了,还跟我装,有兴趣一块儿去看看。 老杨脸红了一下,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有点儿不太敢看老金,觉得这个人不象是自己认识了几十年的老金。老金有时嘴花,爱说些个带色的笑话,老杨也只当闲话听,却不知老金会动真格的。老杨侧了脸看着别处说,今儿不早了,小孙子晚上要过来,我得赶着回去做饭。 老金拉了一下老杨的胳膊,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老杨执意要走,也不多说,沉着脸“咚咚咚”的一个人往前走了,那边店子里的女人已经斜倚在了门口,一张象招牌一样红艳艳的嘴正对着老杨笑。 晚上儿子带了孙子过来吃饭,孙子嚷嚷着不想去爷爷家,爷爷家没电脑不好玩,儿子拍了孙子一巴掌说,今天是爷爷生日不能不去。 一把年纪的人了,老杨不在乎过什么生日,也早就不在乎过年过节了,但过年过节儿子孙子要回来,这让他有了盼头。老杨和儿子喝了两盅酒,就着酒说些钢铁厂的事,说着说着就转到厂子里退休老人的身上,老杨也是高兴了,一时嘴快,就说了上午和老金逛路到“小美女美发厅”的事,说完,又咂了一口酒道,老金也不容易,前两年老婆摔一跤瘫了,他不得不提前退休,两儿子也不是东西,谁也不回来看顾老娘,老小子精力还蛮好。 儿子听完笑笑,告诉老杨,听说咱们房区有好几个老头退了休没事,养老金全花在这不三不四的地方了,真是人越老干劲越足。老杨跟着感叹一番,说这世道已经坏得不成样子了。 儿子晚上回家,媳妇已经从厂里加班回来了,两人在床上缠绵完了,儿子就把老金的事当笑话说给了媳妇,媳妇听得咯咯直笑,忽然转过头问,你爸不会也有这想法吧?儿子瞪媳妇一眼,瞎说啥呢! 媳妇是个大嘴,啥事都爱给娘家说,回娘家帮老娘做饭时,就添油加醋的转了一遍老金的事,媳妇的老娘边听边不住嘴地问,真的吗?看不出来啊,人老心不老啊。 媳妇的老娘也是钢铁厂的退休老职工,平日里没事就爱出去跟老头老太太打打太极拳,跳跳扇子舞,一得空了,嘴就说个不停,出了名的碎嘴子,而且啥事到了她嘴里都成了有模有样,有声有色的故事。 钢铁厂的退休职工大都住在这片家属区,长日无事大伙儿就爱聚在一块儿闲聊,老金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众口烁金,风吹草长般地横生出许多枝丫,待传到老金耳朵里,不仅坐实了事实,还丰富了细节,老金气得脸都绿了,老金握紧拳头,不知道该打谁,寻思来寻思去,寻思到老杨头上,冲到老杨家就想挥拳揍老杨,脸涨得黑红,拳头停在半空落不下去,好一会儿才吼了一嗓子,我! 老杨呆若木鸡,说不出一句话,他不怕老金打他,老金打他是活该,谁让他嘴快,他怪不着别人,也怪不着儿子。老杨更不爱说话了,没了老金的大嗓门,整个世界好象都安静了,时间停住了,吃饭、散步、睡觉,身体惯性地运动着。 老杨不跟街坊邻居说话,也不跟退休的老头老太太说,他要说话了,就跟电视里的人影说,电视里一个年轻姑娘悲悲戚戚地哭诉自己被骗的经过,他就跟着说,丫头唉,看人要看本质,不能被外表给蒙了,电视里一个假药贩子卖假药,老杨跟着涨红了脸,边骂边说,你缺德,你丢了八辈祖宗的脸,药了人,你也不得好死。不想说话了,他就看中央电视台的戏曲频道,听“咿咿呀呀”的唱腔,最爱听老生唱“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哼着哼着,他也落下泪来。 站在“小美女美发厅”前,老杨的心里就象堵了块石头,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但就象老金的是非是自己昨天才无意中说出来的。认真想想,老金去个“美发厅”又算得了什么,老婆跟他别扭了几十年,在家就是个摆设,老金做丈夫的权利基本被剥夺了,老婆一跤摔瘫了,老金做丈夫的义务却不得不承担起来,跟老婆窝心了一辈子,也跟自个儿别扭了一辈子,老金是心里有苦说不出。 老杨脑子里想着老金的事,眼睛就看着红艳艳的“小美女美发厅”他在这边站着不走,那边美发厅里就走出来一个穿着红短裙的女人。女人走到门外,打量了一会儿老杨,然后左右扭着已显赘肉的腰臀,一步三摇地摇到了老杨跟前,眼角一飞,红唇一张,整张脸堆下笑来,额上就有了细细密密的小皱纹。女人边用眼上下扫着老杨,边递一张笑脸给老杨说,大哥,理发啊,进店里吧,外边灰大。 老杨把眼光从红艳艳的招牌上转到女人红艳艳的嘴上,女人脸胖,但嘴形好看,象老杨死去的老婆的嘴,老杨心里湿了一下,想起老婆死前一天为一支口红跟他争了两句,一支口红一百多,是一家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了,他跟老婆说,你就是钢铁厂一个工人,天天跟煤渣子打交道,涂什么口红,涂给谁看啊?老杨老婆不乐意了,嘟嚷着说,这一辈子都没好好的化过一次妆,上班在煤灰里,下班在油烟里。老杨看看老婆灰黄的脸,没再吭声。老杨老婆到底也没舍得买那支口红,在柜台前转了两圈还是离开了。谁会想到第二天去取煤样就被埋在煤堆里了,平生第一次化妆就在殡仪馆里,却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杨的鼻子有些发酸,这边女人见老杨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就“噗嗤”一声笑了,过来拖住老杨的胳膊就往店里拉。老杨迷迷登登的就进了“小美女美发厅”外边光线好,刚进店一片黑,老杨的眼睛有些适应不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七八平米的店子简陋的很,屋角一残破的沙发上还躺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 看不清面目的女人看了一眼老杨,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身向店后去了。穿红裙的女人一边热情的招呼老杨坐在椅子上,一边开口问,大哥,头发要干洗吧,我们用的洗发水都很好的,价钱也便宜。老杨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女人笑逐颜开的忙活起来。 女人的手很有力道,老杨能感觉到那双手的力道透过头皮在全身漫延开来。女人话多,不停地说些店子里的笑话,又不停地向老杨问东问西,老杨板着脸,并不答话。 女人是个麻利人,很快就把老杨的头发理好了。正午阳光强烈,店里拉了布幔遮光,屋里晦暗不明,听得见两个人细细的呼吸。老杨没有马上给钱走人,女人也没催他。一阵沉默后,老杨突然开口问,你认识老金吧?女人愣了一下,反问,谁?老金,没有印象。 老杨盯着女人,目光烁烁,突然又问了一句,你们还做其它生意吧?女人先惊了一下,也盯着老杨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很暧昧地笑了,一支手就搭在老杨肩上说,大哥,你还需要哪方面的服务? 穿过“小美女美发厅”拐了几道弯,老杨被带到一个破败幽暗的小屋里,老杨局促地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小床上,低了头不说话。时间静静地流淌,老杨觉得自己象是踏入了一个梦境,他有些不知所措。 房门突然“呯”的一声被踢开了,老杨的思绪仍然在杂乱地飞扬,他听见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粗鲁的骂声,两个穿制服的人,他分不清是派出所民警的制服,还是街道城管的制服,一个箭步冲进来,把老杨摁在了床上。老杨并不反抗,象软面一样被穿制服的人提拎了起来。 老杨被儿子从社区民警手里领出来,一路上两人都没话,儿子黑着脸,看都不看老杨一眼,快到家门时,儿子才将眼光定定的看了老杨说,你要找老伴,我从来没意见,一把年纪的人了,做事也要有个分寸。 老杨别过头去不看儿子的眼光,右手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来,他边把钥匙往大门锁眼里插,边闷声说,我什么都没做,也没那想法。 儿子恼怒地看老杨一眼,声音里带了怒气道,我还知道你什么都没做呢,你没那想法去那地方做啥,你老老实实做了一辈子工人,你丢得起这个人嘛? 老杨不回答,开了大门,颤颤巍巍地往客厅走,儿子也不进屋,眼光冰尖一样刺向老杨的后背,声音也是冰冷的,小宝这阵子功课紧,我就不带他来了,你好好想想吧。 老杨移动的脚步“蓦”地停了下来,儿子在说什么,不带小宝过来了,哪怕是一个月一次的见面,现在也没有了。老杨张了张嘴,喉头发干,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听见儿子皮鞋“哚哚哚”离开的声音,一声一声击打在老杨的心上。老杨缓缓地蹲下身,将半白的头颅垂在两腿间,嘴里喃喃叫着死去老婆的名字,钟玲,钟玲,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一行泪就滴滴答答的顺了脸颊滑落在衣襟边,老杨一头栽在了客厅中间。 老杨不出门了,他也就听不见外面的风言风语,也听不见钢铁厂职工眉飞色舞地传说着他的故事。他常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固执地凝视着防盗栏后面的天空,有时候转过头来看着电视,看着电视里那些夸张表演的人,他不再对着电视里的人影说话,电视静音了。从早到晚,房里再没有一丝声响,安静得象个空房子。 老杨不得不出门,米没了菜没了必须要去买,他选了人少的中午时段,从顶楼慢腾腾的往下走,下到三楼,却正碰上往回走的老金。老杨站住了脚不再动了,老金没停步,斜了一眼老杨,就扭过头继续往家走,边走边嘀咕了一句,什么玩意儿,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往别人头上栽。 老杨的脸“腾”地就紫了,他一把拽住老金在拉门的胳膊,沙哑着嗓子问,你说什么呢?你说谁? 老金一听老杨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不是看着老杨就在跟前,听着声音会以为是另外一个人,老杨一想起前两个月,自己见人就躲的狼狈相,火一下就起来了,他大声道,就说你呢,怎么着,你那点破事儿,全厂子谁不知道。 老杨气哼哼地说,根本就没这回事,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老金从鼻子里哼了一下,说我了解你?我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杨气得手微微地抖着,他控制着自己说,我们认识了一辈子,你说你不了解我。老金也一下子怒气冲天,吼道,你还把我当朋友嘛?有你这样对待朋友的? 老杨痛苦得全身颤抖,他伸出双手想去拉老金,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整话。老金猛地一抬右手,想甩开老杨的双手,没想到挥得太过了,一下就打在老杨半边脸颊上,老杨一个趔趄倒在老金家门口杂物柜上。老金向老杨抬了一下右手,想扶一把却又放了下去,看着老杨不说话。老杨用手撑着站了起来,整张脸通红,他用一支手指着老金,气不成声地说,你。。你还动手了,我,我跟你拼了。 楼外正阳光炙热,光线穿过楼道,一切都纤毫毕现,愤怒的老杨顺手抓起了杂物柜上的扳手,毫不犹豫的就砸向老金,一下又一下。。老金猝不及防缓缓地倒在自家的大门家,鲜血从头顶涌出,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见老杨象个血人,老杨嘴里嘶喊着,乌鸦一样的怪叫。 阿丑 一 阿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踏进王家大门听到新婚丈夫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就是死也不会娶这个丑八怪。那是稀稀疏疏的鼓乐刚刚停下来时,从一扇窗棂里软软飘过来的声音,都是愤怒,却了无生气。没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婚嫁中必不可少的六礼,他们根本就没把她当作新妇。阿丑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意,两只眼睛笑成弯月亮,她毫不迟疑地踏过高高的门槛,她就是要嫁进这深深庭院。 没有人过来揭开阿丑的红盖头,阿丑自己给掀了起来,简单布置的婚房红得耀眼,衬得阿丑身上的红嫁衣熠熠生光,并蒂莲花开满了裙底。阿丑推开了紧闭的房门,晚间的夜风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打着转儿往前送,风里裹挟着不知名的浓郁花香,阿丑轻轻地吸了吸鼻子,眉心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凭着一早的记忆,阿丑摸索着往院外走,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竟似听不见一丝声音。出了月门,斜道里忽然窜出一盏雪白的灯笼,灯笼里的火烛正正地照在阿丑的脸上,惊得阿丑不自主地转过脸来。 鬼,鬼啊!一声惨叫锐利刺耳,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吓得抱着头蹲在地上簌簌发抖。阿丑叹了口气,蹲下身把掉落在草地上的灯笼拾起来。听这个小丫头的声音,应该是给她送茶的菊香。阿丑轻声问道,菊-香吧?你别怕,我是阿丑,你今天给我送过茶的。 菊香缩在墙角,却只是嘤嘤地哭。阿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凹凸不平的皮肤纠结着从额头一直扭曲到嘴角,她轻轻地垂下眼敛,银白的月光透过树叶密密的缝隙照在阿丑界线分明的整张脸上,右脸颊细腻如玉脂的肌肤玉兰花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轻轻地嗅上一下,映衬得扭曲的左脸越发的狰狞。 阿丑靠近菊香,边把手扶在她的肩上,边轻细语地告诉菊香,我这左脸是被大火烧了,知道把你吓着了,实在是抱歉,你还好吧?菊香原来微微发抖的身躯慢慢停了下来,她从墙角里抬起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丑的右脸,眼睛却越来越圆,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刚才吓着她的同一个人。 但一触到阿丑的左脸,菊香立即就把头低了下去,阿丑留给她的那个浅浅的笑容她也没敢看。阿丑刚想问院子里路该怎么走,就听见前面忽然有吵吵嚷嚷的叫喊,伴着急促的脚步和时断是续的低泣。菊香就有些惊慌,怎么了?不会是少爷出事了吧?阿丑的声音就焦急了,快带我到他的房间。阿丑心想,我不能一面都见不到他。 跟着菊香,穿过曲廊,绕过花堤,密密的竹林后赫然掩着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被明烛照得雪亮,一间房门口来来往往地进出着端茶、倒水、持药的婆子、丫头。菊香拉住一个慌慌张张从房里出来的婆子问,少爷怎么了?婆子边急走着边说,还不快去帮忙,继而低语道,袁先生都走了,让老夫人准备着。 菊香惊得捂住了嘴,她身边的阿丑已快步冲进围了层层的人群。其实人并不多,只是屋子不大,大家又都紧挨着,就让阿丑觉得绫罗绸缎、珠钗环翠了一屋子。所有人都眼望着床上那个气息几无的人,锦缎下的人犹如薄薄的一张纸,掀开被子,风都吹得走,端正精致的五官,让人越发象看着一个画上的人儿。 屋子里的人是在阿丑颤着声音叫了一声子远后,才发现这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有胆小的女眷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就有不怒而威的声音,谁在大叫大嚷?如此没有规矩。众人纷纷退到一边,就有着紫罗对襟衫儿的妇人从床前移步出来。 阿丑急忙伏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夫人。夫人看着伏在地上还穿着红嫁衣的阿丑,却对旁边扶着她的胖老婆子说,福妈,她怎么来了?送回去。 阿丑一听急忙抬起头来力争道,夫人,让我留下来侍候子远吧。夫人原本忧伤的眼睛锋利起来,眼光一遍又一遍扫过阿丑的左脸,好久才说,你应该知道自己是怎么嫁到我们王家的,没规没矩的到处乱闯,当是荒野乡村。这里没你什么事,回你自己的屋去。 阿丑没有起身,她的眼里转着泪,竭力地忍着,望着夫人那张有些愠怒的脸,不卑不亢地说,虽然王家娶阿丑不过是为子远冲喜,但既然阿丑嫁了子远,那就是他的人,夫君重病,妾身理应侍奉在侧,万不敢有亏于妇德。 旁边的人都看着地上的阿丑窃窃私语,夫人的脸沉了下去,福妈突然指了两个仆役,大声叫道,把新姨娘送回去,夫人的话你们没听见。就上来两个小厮来拖阿丑,阿丑一边极力挣扎,一边扑倒在夫人脚下,哀求道,夫人,留下阿丑吧,阿丑可以治好子远的病。 众人一惊,有人露出鄙夷的神色,夫人回头看了看床上声息全无的人,挥了挥手,斥退了仆役,冷冷地对伏在脚下的阿丑说,我留下你,但如果你治不好子远的病。。阿丑静静地接道,阿丑不敢苟活于世。 屋子里的人都渐渐地散了,有夫人开口,没人再多说一句话,但一字一句都分明地写在各自的脸上,没人相信这个新嫁进来的丑姨娘。夫人的心思让众人心底冷飕飕的,她已经为子远找好了活人殉葬品。 阿丑请夫人留下了菊香,小丫头跟阿丑说话已经不再战战兢兢的了,只是仍然不太敢看阿丑的脸。人散了,房间一下子空了下来,阿丑循着浓郁的花香,找到了墙角花架上两大盆紫荆花。阿丑让菊香找人把紫荆花都搬出屋子,然后守在门外,别让人来打扰她。 阿丑的心跳得厉害,她缓缓地走向床边,有十年的光景了,她一直在脑子里想象着,十年的时间,他已经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了。脸庞修长了,眉心轻皱着,薄薄的唇象从前一样抿得紧紧的。阿丑伸出手,想抚在这张脸上,手到半空,却又折了回来,摸在自己的左脸上,眼里滚下泪来 王家的人一整夜都在忙着子远的后事,连城里从前的袁太医都来看过子远了,谁会相信一个刚来的丑姨娘,看看子远的面色就知道了,断断活不过天明。子远的房里,灯火整夜的大亮着,却没人听见里面的一点儿声息,连守在门口的菊香也禁不住拿耳朵悄悄地贴在了门上。 司晨鸡鸣了三次,才把歪倒在门槛上的菊香叫醒,听到屋里阿丑唤她,这才睡眼矇眬地进去。阿丑斜靠在床边的木凳上,脸色苍白,全身的力气都象被抽空了一般。她递了一张药方给菊香,菊香偷偷地瞄了一眼仍然闭着眼躺在床上的子远,呼吸已粗重了许多,阿丑看一眼菊香说,子远少爷已经缓过来了,但需要调理一阵子,暂时还不可以见人。 菊香拿着药方找到夫人的时候,兴奋的脸都红了,福妈惊愕地鼓着她的金鱼眼,夫人扶着福妈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脸上悲喜交集,径直就往子远的院落里来。院子里已经等了许多王家人,都在私下议论着新来的丑姨娘,子远房间的大门紧扣着,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看见夫人,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她。 阿丑推开大门,对着匆匆赶来的夫人行了一礼,夫人急欲推门去看子远,却被阿丑拦在了门外。阿丑从容不迫地面对着夫人和众人说,子远少爷目前万不可接触生人,着了邪气,请大家回吧。福妈生气地大声嚷嚷,夫人也不能进去?阿丑放低了声音,为了子远少爷好,望夫人见谅。夫人恨恨地看了阿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一甩袖子,扶了福妈的手就出了院子。 三天三夜,阿丑没有离开子远的床边一步,子远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就象画中的人活了过来。只是让阿丑想不到的是,子远清醒过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出去。阿丑看见子远眨动的睫毛,看见他越来越清亮的眸子,也看见他眼里隐藏的厌恶和恐惧,他只是看不见阿丑见他醒过来的欢喜。 菊香正端了热水进屋,看见清醒过来的子远,立即高兴的大呼小叫,冲出门外就去告诉夫人了。菊香兴冲冲地领着夫人往子远的院落赶,还边说边用手比划着子远的情况,叽叽喳喳的象个小鸟。 远远的,看见奔过来的夫人,子远偏过头来叫了一声娘,夫人一下子握住子远的手,眼泪就直往下掉,跟在后面的众人也都唏嘘不已地感叹着,菊香转了转头,眼睛在屋子里扫了好几遍,低低的自言自语道,阿丑姨娘怎么不见了? 二 清凉的露气还没有散去,就听见子远房里传来“哐啷”一声响,接着就是子远低低的怒吼,我不吃她送的药,给我出去,出去。不到半分钟,就见菊香双手持了已摔碎的瓷碗匆匆走了出来,才出院门,就见到立在门边的阿丑。 菊香行了礼,阿丑看了看托盘里的碎片,轻轻叹了口气,还没说话,菊香就抢着说,阿丑姨娘,你这几天三更半夜起床给子远少爷熬的汤药,他一次都没喝,我看你还是不要再熬了,反正都是白辛苦。 阿丑看着菊香淡淡地笑了一下,反倒安慰她说,我倒没有什么辛苦的,只是子远少爷不服这药,于他身体极为有害,去把我屋里剩下的那盅药汁端来,我给他送去。 菊香迟疑了一下,有些担忧地看着阿丑,她现在已经不害怕看阿丑的脸了,有时候,她觉得阿丑姨娘的脸其实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阿丑姨娘举止娴雅,说话又那么好听,要不是那场该死的大火,不知道阿丑姨娘有多漂亮呢。阿丑轻轻拍了拍菊香的肩膀,菊香冲着阿丑露出了两个好看的酒涡,然后一转身就“哒哒”的跑远了。 阿丑端着药汁进屋的时候,子远正背对着大门,象是在看墙上的一副山水画,看得出,经过前些日子的调理,子远的病已无大碍,虽然她也常常向丫头们问起子远的病情,但总不如自己亲眼看见放心。阿丑走到书案边,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子远。 子远象是浑然不觉,阿丑不得不又唤了一声,子远。子远猛地回过头来,阿丑好象看见一瞬间的惊喜,接下来的子远,却与刚才那个默然静立的子远已完全不似一个人。子远的整张脸因愤怒变成通红,他用手指着看上去已经愣住的阿丑,暴怒道,谁让你来的?我不想见你,你给我出去。 阿丑等子远平息下来,静静地说,我来不是让你生气,只是希望你能把药喝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夫人很是担心你。阿丑没有想到这几句话更是激怒了子远,他差不多是在咆哮了,我是死是活不用你来操心,我说过不想见你,这辈子我都不想见你。子远随手拿起药盅就往阿丑身上砸去,滚烫的药汁刹时就浸透了阿丑右臂的长袖,阿丑忍着痛,低下身拾起砸碎的药盅,向呆呆地看着她的子远行了一礼,转身就退出了房间。 所有的人都没有料到,阿丑一早奉送汤药的事会这样激怒子远,王家的人更是发觉,自从阿丑嫁进王家,救活了子远,子远就象完全变了一个人,连菊香有时候也不禁抱怨道,子远少爷怎么一见阿丑姨娘就这么凶巴巴的,阿丑姨娘做什么都不对。没人想到,黄昏时分王家又掀起了更大的风波。 子远的书僮云儿把休书递给阿丑的时候,阿丑正在窗下,就了日光补一个小小的童子香包。阿丑没接休书,身子晃了晃,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窗栏上,云儿迟迟疑疑的把休书放在了绣绷上,嗫嚅着说,阿丑姨娘,其实,其实。。少爷原来不是这样的人。 夫人让福妈来请阿丑的时候,福妈偷偷地瞥了一眼阿丑,新姨娘还是象往常一样恬淡,好象什么都没发生。阿丑随了福妈款款的走进厅堂,一进厅堂,禁不住大吃一惊,王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全都立在了厅堂两边,夫人一脸肃穆地坐在紫檀木桌旁,子远垂首站在夫人身侧。 阿丑依礼走到夫人身前,叩头请安,夫人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象以往那样让阿丑起身。有丫头过来倒茶,茶水注进茶盅的清脆沥沥可闻。夫人啜了一口茶,环视了一下四周,方才开口,把大家伙召集来,主要是为了阿丑的事情,阿丑嫁进王家也有一段时日了,我是应该出来说个话了。阿丑,抬起头来,我有话问你。 阿丑抬起头来,坦然地看着夫人,夫人审视着阿丑的脸,颇为严厉地问道,阿丑,你可是心甘情愿地嫁进王家?你可是真心要嫁给子远。阿丑点了点头,接着说,阿丑愚驽,能嫁入王家是阿丑大幸,能侍候子远少爷亦是我一生大幸。 子远的脸惨白如纸,他把脸转向一边,他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阿丑。夫人更是脸若冰霜,厉声又问,阿丑,你可有违“七出”之例。阿丑低声道,阿丑万万不敢。 夫人脸露笑意,望着众人说,你们都听见了吧,阿丑从嫁进我王家起就是我王家的人,阿丑是我娶进门的,没有我的应允谁敢休了她。阿丑,把休书给我。 夫人伸出手来,阿丑迟疑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了休书。夫人接过休书看了一遍,铁青着脸掷到子远身上说,你读的圣贤书都到哪儿去了,以怨报德的东西。阿丑今天就搬到“碧云轩”你也该有个人好好管管了。 搬到子远的“碧云轩”阿丑一惊,不知是喜是忧。子远却已顿足道,我宁愿死了好,你们当初何苦救我。话未说完,人已踉踉跄跄冲出了厅堂。众人目瞪口呆,看看还跪在地上的阿丑,都轻轻地叹了口气。 秋风起的时候,阿丑住进“碧云轩”已经月余,子远整日呆在书房,根本就不与她碰面,偶尔一个照面,脸上都凝了冰。阿丑也不以为意,在“碧云轩”进进出出,两只眼睛笑成了弯月亮。阿丑见不到子远,却常常见到子远的书僮云儿。云儿从阿丑面前经过,阿丑就拉住他,请云儿吃她新做的桂花糕。云儿吃得两个腮帮鼓鼓的,吃饱了,云儿会端了桂花糕进书房,对子远说是夫人送过来的。 秋风渐紧,园子里的“白绣球”和“胭脂浓”已开出碗盏大的朵儿,阿丑正侍弄花木,菊香带着几个小丫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说是一定要让阿丑姨娘帮忙做几盏河灯,听说今年放河灯会很热闹,大家都比拼着要拿出最漂亮的河灯。 没想到又到了放河灯的中秋,阿丑的脸微微一沉,但只一瞬间,阿丑又笑逐颜开地接过了小丫头手上的绢纸、细竹条等一应做河灯的物事。金桂树下,阿丑就着手中的东西,只一盏茶的时间,一个玲珑别致的河灯就脱手而出。菊香捧着河灯,不住地赞道,我就说阿丑姨娘的手最巧了,连城里制灯的师傅都及不上呢,阿丑姨娘,这样的灯我也要一个。菊香一开口,一起来的小丫头们都争着要阿丑帮忙做灯。 天将黑的时候,阿丑把最后一个河灯做好了,这只河灯跟十年前中秋夜晚的河灯一模一样,阿丑拿在手上反反复复地看着,似看见十年前那冲天而起的大火,那小小的河灯一刹那就成了飞灰。阿丑望向子远的书房,房里的灯暗着,一早,子远就去书院了,听说是拿了文章去请教夫子了。阿丑缓缓推开书房的门,檀木和书册的香气扑面而来,阿丑的手指轻轻地滑过书案,一本半开的书摊放在书案上,阿丑把书捧起来贴在脸上,有子远的温度,熟悉而又陌生。阿丑快走到门口时,停下了脚步,她踌躇了一下,反身把手里那盏精致的河灯摆在了书案上,一个小小的祈愿都是好的,只是阿丑不知道这小小的河灯竟是她灾难的开始。 月上中天了,子远单薄的身影才从园外慢慢的走来,屋里的丫头仆役,阿丑早就吩咐他们去睡了,刚一看见子远出现,阿丑就立即持了三彩瓷灯迎了上去。四周一片寂然,连秋虫似乎都已入睡了,碎银子般的月影儿随了风东摇西荡。阿丑将手中的那一小片光亮照在子远的脚前,两人只慢慢地往回走,谁都没有说一句话,金桂的浓香弥漫在整个园子里,静谧中阿丑能听见自己有些杂乱的心跳。 阿丑只顾着为子远照明,没看见前面一块凸起的石块,被长长的裙摆一带,阿丑整个身子突然就往前倾,她禁不住轻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在路边,旁边一支手有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阿丑惊魂未定的转过脸去,子远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象是受到惊吓的是他。一看见阿丑转过来的脸,子远立即掉转了目光,阿丑黯然地低下头说了声谢谢。 推开书房的门,阿丑先把房里的烛火点亮,悄悄地看了一眼子远,子远神情淡淡的,阿丑略略屈膝行了一个礼,就持了灯往回走。才走到门口,猛听到子远喝道,站住,这。。这是你放在桌上的。阿丑回过身,见子远手捧着那盏小河灯,双眼死死地盯着河灯,苍白的脸上隐隐纠结着淡青的筋络。阿丑心下一冷,忙接着说,菊香几个丫头央我做的河灯,多做了一个,拿了给你,图了好彩头。 子远捧着河灯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突然,他一把揉碎了菲薄的河灯,用力往地上一掷,瞪圆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吼道,谁要你做这个的?谁让你进来的?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子远发狂一样用脚猛踩着几不成形的河灯,双手却猛捶打在自己的胸口,原本束好的头发也散落下来,整个人失心疯一般。 阿丑惊得呆了,好半天,才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发狂的子远,一边流泪,一边不住地说,子远,子远,你不要这样,这样你会伤着自己的。你不喜欢河灯,我以后不做就是了。你不想见我,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了。你不要这样。。 子远安静下来,只片刻,就突然冲开阿丑的双臂,拔足往院外狂奔,阿丑只紧跟着追了几步,就跌倒在地上。阿丑忍着疼用胳膊将身体撑起来,抬起头,她只看见子远转眼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中。阿丑伏下身,轻轻地抽泣着,子远又哪里还记得她,就算记住了,又如何? 三 除了夫人,王家人的窃窃私语,阿丑并不是视而不见,子远已有好一阵子没回“碧云轩”了,就是回来,也只是去夫人的屋里请安。阿丑安然如常,洒扫庭院,侍弄花木,为夫人赶制罩衣,为子远的书房熏香,就象子远仍天天进出“碧云轩” 阿丑唤菊香把子远书房里的枯菊搬走,换一盆秋兰进来,菊香嘟着嘴气鼓鼓地把秋兰搁在花架,阿丑边清扫书案,边头也不抬地问,菊香,有什么话就说吧,你都忍了一早上了。菊香“蹬蹬蹬”地走到阿丑跟前,仰着一张圆脸气咻咻地说,阿丑姨娘,子远少爷不好,他不该这么对你,他不该和那个叫锦心的姑娘在一起,他都有了阿丑姨娘了。 阿丑笑着抚了一下菊香的头,说小丫头,又听人胡说了,以后可不要乱说子远少爷的事了。菊香不满道,阿丑姨娘,人家是为你好嘛,不想让阿丑姨娘受欺负。阿丑蹲下身来,双手捧起菊香圆圆的脸蛋说,我知道小菊香的心肠最好了,阿丑姨娘最喜欢我们菊香了。菊香害羞地伸出手来摸在阿丑的左脸上,伤感地说,要是阿丑姨娘的脸没烧坏,子远少爷就不会喜欢锦心姑娘了。 满城的人只要一谈起锦心姑娘,莫不眉飞色舞,关于她的故事,传奇一样流传在大街小巷,这位“烟云阁”的女子,让城中半数以上的男子为之倾倒,听说她不仅多才多艺、美艳倾城,更是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多少贵胄公子一掷千金只求一睹芳容,想不到锦心姑娘的眼睛最后停在已然没落的世家王子远身上。 阿丑在一个露气湿重的清晨敲开了“烟云阁”的大门,门房瞄一眼阿丑,不耐烦地说,大早上的,要找相公到别处找去。阿丑一手拦住门房就要关上的大门,一边带了笑道,小哥,我是找锦心姑娘有事,劳驾了,顺手递进些碎银子。 跟着门房的指点,弯过几道回廊,就到了一片空旷处。晨雾中,一红衫女子正手持一把利剑,利剑上下翻飞,如矫龙入云,红衫女子身随剑影,快得象一团红雾。突然,这团红雾裹着剑影直向阿丑脸上刺来,快得不及躲闪,眼见剑尖就要刺到脸上,阿丑只是纹丝不动地盯着剑尖。剑尖微微一偏,刺向了阿丑身后的木柱。 红衫女子收了剑,上下打量了一下阿丑,又围着阿丑转了一圈,看着阿丑的脸说,你就是那个叫阿丑的?阿丑轻轻点头。红衫女子嘴角微微向上一翘,露出一丝嘲讽,是来找子远的吧? 阿丑镇定自若,双目紧紧地盯着红衫女子说,我是来找你的,锦心姑娘,请不要再留住子远,他是有家室的人。锦心一把拔出刺进木柱里的剑身,她盯着兀息摇晃不止的剑身说,到我这儿有家室的人多了去了,你自己留不住相公,却向我要,真是好笑。 阿丑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但只一刹那,又恢复了刚才的明亮清丽,她不卑不亢道,我相信子远不是寻花问柳之人,有的是王公贵族拜倒在姑娘脚下,姑娘何不成人之美。 锦心莞尔一笑,可惜我就是喜欢你家相公,对了,好象你也不过是王家姨娘吧?阿丑冷然道,虽然是姨娘,我也是王家大轿娶进来的姨娘,与姑娘还是不可同日而语。话一说完,转身昂头就走出了后院,身后是锦心涨红的面容。 翌日清晨,阿丑仍然出现在“烟云阁”的门前,这次门房没有阻拦,阿丑径直来到了后院,锦心自顾自在晨雾中习剑,不过在院子一角的石几上,已摆好了一壶清茶,茶香正四溢。 锦心收了剑,阿丑看着神采飞扬的锦心道,你知道我会来?锦心端起几上的一盏茶啜了一口,说,我还没有给你答案,你能不来嘛?两人相视一笑,锦心从石几下拿出棋子,也不问阿丑,直接就开始布子,阿丑就势接了下去。 一局未了,锦心拍了拍手,大笑道,大势已定,不必再下了,想不到你的棋艺如此了得,我是越来越不敢小觑你了。阿丑只是默然一笑,锦心接着说,可惜你家相公我还想留着,他也不愿回去,你明天还来? 阿丑点了点头说,只要他不回家,我会一直过来等他。锦心左手托了腮,手指轻轻敲打在左脸上,脸上是不易察觉的笑,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你能等到吗?阿丑站起身来,微微抬起下巴,只说了两个字,当然。 天微微明,阿丑就已到了“烟云阁”但这次门房却没把她引到后院,而是带进了阁楼里,二层高的楠木楼,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掩住了浓郁的脂粉味。进到锦心的房里,让阿丑惊诧的是,房间竟是异常的简洁清爽,只一副长长的织绣屏风搁在了屋子中间,锦心正坐在一张螺钿檀木桌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阿丑坐定了,锦心并不急于说话,手里却端了一杯酒慢慢地饮着,饮完一杯,才放了酒杯,看着阿丑悠悠地道,子远是第一个见到我目不斜视的人,本以为不过是个迂腐书生,倒不成想有这许多可爱之处。我真有点儿舍不得他了,你说怎么好呢? 阿丑淡淡地说,属于你的就是你的,不属于你的强求也无用。锦心“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怎么倒象是说的你自己。阿丑看着锦心的眼睛道,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不管子远现在如何对我,不管我们还要经历什么,我们终究会在一起。 锦心缓缓地收起笑容,用探究的眼神望着阿丑说,既然这样,让你为子远喝一杯酒就算不了什么了。边说边取了一只白瓷杯子,倒了满杯酒递到阿丑面前。琥珀色的酒,鼻子一吸,有浓烈的香气钻入肺腑。阿丑不动声色,只是疑惑地看着锦心。锦心用手轻轻地晃动着酒杯,酒香更浓地弥漫了整间屋子,她又笑盈盈地把酒杯往阿丑身前送了送。 阿丑紧盯着锦心的眼睛说,这不光是一杯酒吧?锦心“咯咯”地笑出声来,用手帕捂了嘴说,当然,谁都知道锦心姑娘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这可是一杯上好的毒酒,是我好不容易才从西域弄回来的。 阿丑神色自若地笑笑,我为什么要喝?锦心听完这句话,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王子远,你不喝,就只有他喝了。你们两个总要死一个,才让我安得了心。阿丑反问道,子远已经和你在一起了,你有必要一定要这样? 锦心往前探了探身子,细细地打量着阿丑才说,你这么出色的女人,我哪敢留下你来。你不要动其它心思了,你不喝这杯酒,子远就死定了。说完,从衣袖里拽出一缕头发,扔给了阿丑。阿丑接过来一看发根,脸色大变。锦心成竹在胸地说,这是从子远头上取下来的,十二个时辰没有解药,你知道结果。 阿丑脸色死灰地看着手上这缕头发,这是子远的头发,柔韧纤细,多少次她清扫床榻,都会拾到这样细细的发丝。阿丑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锦心说,子远现在在哪儿?我要立刻见到他。 锦心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会医术,看看发根,十二个时辰,你配不出解药的,我劝你还是把这杯酒喝了吧。阿丑跌坐在凳子上,片刻的神思恍惚,表情随即平静下来,她问道,你一定会给子远解药。锦心眨了眨眼,笑着说,信不信已经由不得你了,喝了这杯酒,你也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 阿丑露出一点点笑容,笑容凝固在嘴角,她缓缓地端起小小的酒杯。锦心抬了头看她,笑容也渐渐凝固在嘴角,她忽然发现这个面容被毁的女子一点儿也不难看,她端庄娴雅,气定神闲,自内而外的坚定与悠然,完全让人忘记了她左脸的缺陷。死生不过一瞬间,那杯酒已举到唇边。 就在阿丑端着酒杯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屏风后猛地冲出来一个人,他一把就抢过阿丑手中的酒杯,送进嘴边,一仰头就全喝了下去。锦心一下子站了起来,阿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脸刹时惨白,她冲过去抱着这个人大哭道,子远,子远,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着月白凉衫的子远憔悴至极,肤色白如薄纸,连嘴唇也是淡淡的白,他抬起手,轻轻地抚在阿丑的左脸上,他的双眼亮如点漆,只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阿丑,他的声音轻柔的象梦,他笑了一下,低低地对阿丑说,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为我遭受哪怕一点点的苦难,我欠你的太多,我这一生都还不了你了。 锦心看了看面前哭着泪人儿的两个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房间里空寂的象有千年之久,阿丑只是紧紧地抱住子远,好象她一松手,子远就会消失无踪。阿丑的侧脸抵在子远的胸口,她不停地低泣道,子远,你不能死,因为你我什么都愿意,你还记得我吗?记得十年前三江河畔那个采药的小姑娘吗?记得河边倒挂的胡须树,岸上盛开的金盏菊,还有阿爹园子里的药香吗? 子远伸出细长的手指缓缓拭去了阿丑脸上的泪水,露出一个轻柔的笑说,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那个映满了晚霞的黄昏,黄昏下你银铃一样的笑声,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这以后,只要我温书累了就来找你,你带我去看山、看云、看树、看花,看你阿爹煎药,看书本上从来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忘了? 象是用尽了力气,子远支撑不住地跌落在椅子上,阿丑一把扶住了子远,眼里流下泪,嘴角却绽开了笑容,喃喃道,原来你一直记得我的。子远点点头,说,从来就没有忘记,阿丑,我该怎样告诉你,这多年的折磨今天终于有了尽头了。你不知道,你嫁给我,我有多欢喜,我又有多害怕,我一见到你,就心痛难耐,我无法面对自己的从前。你听我说,我不想再有任何的隐瞒,我想走得安心一些。那年的中秋节,我到你家来找你看灯,想给你一个惊喜,悄悄地从后院进了你家的偏房,屋子的桌上放了一盏特别漂亮的河灯,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找到火折子把灯点燃,只顾着好玩,却一跤跌在地上,河灯飞在了偏房的干草堆上,火一下子就着了起来子远颤抖着声音,再说不下去。 阿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熊熊的烈火,烈火中倒地的阿爹,她声嘶力竭的呼喊,阿丑从不愿意想起。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意外,是上天的残忍,从不曾想过,竟是子远一手造成,原来,他抗拒的不是她那张毁了的脸。 你走吧,不用管我,回去跟我娘说一声,我对不起她老人家。子远看着强忍着悲痛的阿丑说。跪坐在地上的阿丑突然抬起头来,她用手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眼里除了哀伤,是一如往日的坚毅与决绝,她拉着子远的袍摆道,你怎么还可以这样残忍?阿爹已经不在了,你怎么还可以就这样舍弃了我,你安心的走了,我又如何度这残日。 话一说完,阿丑起身就向桌角撞去,子远一惊,伸手一拉,却只扯下了阿丑的一角衣襟。子远以为她会恨他,可是这么多年之后,她留在心里的只有一个王子远。情急中,一个绯红的身影掠了进来,一把拉住阿丑的胳膊,又一脚蹬开了横在屋子当中的檀木桌。 阿丑回过头来,看见锦心正双手插腰,笑吟吟地看着她和子远,她的笑容落下来,挑着眉道,怎么?想在我这里做生死鸳鸯,我可没工夫收尸。子远在‘烟云阁’住上两个月,我就听了两个月子远口中念念不忘的阿丑,我也乏了,锦心我从来不接待闲人,更没心情看人家夫妻打情骂俏,我这儿一会子还有客来,就请两位自便吧。 阿丑盯着锦心高高仰起的脸看了一会儿,走到锦心面前福了一福,道了声多谢姑娘,就去扶起面色苍白的子远。子远紧紧地拥着阿丑,就怕她会消失一般,两人相依着缓缓地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阿丑突然回过头来,锦心与她两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样兰心惠质的女子,说什么都是多余,有些心结原是自己解不开的。握着子远的手,原来微凉的手心渐渐地暖起来。 三叶草 林南俯下身来的时候,我立即就闻到了他身上那种熟悉又好闻的味道,象清晨的三叶草铺满了园子。我喜欢那些关于三叶草的传说,我眼睛都不睁,从软被里习惯性地伸出双臂揽住了他的脖颈,林南的脸贴了下来,三叶草的气息更浓了。闭着眼睛的我,嘴角拉得很开,露出了一个非常满足的笑容。 金灿灿的阳光从窗边溜了进来,我把脸埋在松软的枕头里,寻找着林南的气息。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新嫁娘了,真是忍不住又惶恐又期待。结婚是又恼人又甜蜜的事情,光是购置物品这一项就够烦人的了,还好,所有的事都有林南打理。每次我把事情弄砸了,都会伸出双手环住林南的腰,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然后小声地嘟哝着我不是故意的之类的废话。林南总是伸手在我浓密的短发上爱怜的一阵乱揉,之后用双手捧起我的脸,他的鼻尖就快触着我的鼻尖,他的眼睛盯着我,严肃又认真地说,甄豆豆,你这个笨丫头,自己说怎么罚你好。我抓住林南的衣摆,夸张地哭丧着脸道,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以身相许!说着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早就“咯咯”地笑着跳到林南的身上了,我脆脆的欢快的声音溢满了整个新房。 终于恋恋不舍地从铺满金色阳光的大床上起来,我边吃早饭边盯着电脑屏幕,我得赶在婚期前把这单平面广告设计的活儿给了了。一手抓着面包,一手拖着鼠标,我正心无旁骛地盯着电脑上长长短短的线条,卧室里手机传来动漫夏目友人帐的主题曲,慌得我趿着拖鞋就冲了过去。梳妆台上我的粉红色手机正安静地躺在哪儿,我顺着声音的源头在枕头下摸出了林南的手机,我愣了一下,真是难得他也肯忘东西,我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显示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一般我都不接林南的私人电话。 我把手机放下了,继续去做我的事,不到两分钟,林南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看来不接这个电话,我也是没法做事情了。手机刚拿起来,就有稚嫩的小男孩的声音传来,爸爸,下班了早点儿回来,我和妈妈都等着你,你答应了要带我去吃“手枪腿”的。 这是谁家的小孩子,我的脸上带了笑,声音也很柔和地对着手机话筒说,小朋友,这不是你爸爸的手机,你打错电话了。那边象是呆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小男孩隔远了手机的声音,妈妈,爸爸的手机里有个阿姨在说话。手机里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有女人的声音隐约透来,谁让你给爸爸打电话的。。后面的话还没听清,手机就“嘟”的一声断线了。 我把手机扔在一边,真是莫名其妙,刚跨进客厅,就听见大门轻轻一响,一抬头看见林南,急匆匆的样子,我呵呵笑着跑过去一把就抱住了他,他浅浅地回抱了我一下,进屋就往卧室走,找到了手机,这才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早上走太急了,没手机真不方便。停顿了一下,他看着手机问我,没人打电话吧? 我“嗯”了一声,看着他翻手机,又补了一句,有个小孩找爸爸,估计是打错了吧!他猛地抬起头来,有些紧张的看着我,我只是象平常一样咧了嘴对着他笑。林南收好了手机,就慌慌张张地往外走,连句道别都没有,我皱紧眉头看着他的背影。 我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鼠标上点击着,我心神不安,我自己也经常接到别人打错的电话,但今天不知怎么了,心里就象火烧一样。我烦燥地从书房转到客厅,又从客厅转到卧室,我不可以这么做,我那么信任他。我趴在床上,想着他平日对我的呵护,我叹口了气,我鬼使神差地又坐在了电脑跟前,我在想,就一次,一次就好。 不出半分钟,林南手机话费的详细清单就在电脑上一目了然了,破解林南设置的密码根本就不费劲,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纪念日。密密麻麻的主叫被叫电话一一罗列在清单上,清单上除了我的手机号码频繁出现外,很快我就发现了另一个号码天天都会准时在午后出现,时间准的不差一分一毫,凭着模糊的记忆,我肯定不会忘记这就是早上那个小男孩打过来的手机号码。 我的心一阵狂跳,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动也不动,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象压着块大石,眼泪在眼眶里转着转着就掉了下来。怎么会?怎么可能?我相信林南甚至于超过相信自己,那些温暖的点滴难不成都是虚幻的。我猛吸了一下鼻子,让纷乱的脑子慢慢冷静下来,我不能光凭这些电话就认定林南背叛了我。 我一页又一页的翻看那个特殊手机号码的记录,发现不过是一个月前才定时出现的,在以往的记录中很少有这个号码。我开始回想这一个月林南有什么言行上的异样,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来,我能记住的只是林南细致温暖的呵护,记得自己太过幸福而夸张的大笑,我象是泡在了蜜糖水里,可如今,忍不住心里腾地升起了一团火。 夏目友人帐的主题曲响起来的时候,我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找到我的手机,我没有立刻接林南的电话,想到我们恩爱得连手机铃声都是一样,我的鼻子不由自主地抽了抽。林南在手机里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关心地问我设计做得怎么样了,午饭一定要在家吃,少吃快餐。我悄没声息地不说一句话,他似没发觉我的沉默,问候完了,他的声音停了一下,有些小心地说豆豆,几个同事晚上想聚一下,估计不能陪你了,我会早点儿回来的。要在平时,我早就大声嚷嚷了,快去吧,你这可是婚前最后的疯狂了! 可现在,在他说完后,我不得不问,晚上准备去哪儿聚餐啊?都和谁去啊?手机那端的林南明显地愣了一下,我是从来不会追问他外出的活动,他象是没想好答案,只能说,和小王几个一起,地方嘛,还没定好,下了班再商量。 我紧紧地握着手机,连电话断线了都不知道,眼睛只是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的数据显示,就在林南给我打这个电话前两分钟,他刚刚接过那个特殊的手机号码。我的思绪象疯草一样到处延伸,我为自己可怕的想法惊呆了。 电视广告上,一个娇美可人的女孩子两手拿着一个外焦内嫩的大鸡腿,啃得津津有味,每次看到“手枪腿”的广告,我都食欲大动,每次去点了餐却又吃得难以下咽,这款快餐的连锁店市里也就两家,我慢腾腾地往店子走去,心里却止不住地七上八下。 夜幕下,流光溢彩的灯光亮了起来,透明的落地玻璃窗里映着食客安详满足的神态,只一个来回,我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林南,他正背对着我,在他对面,一个长发的清秀女人正在跟他说着什么。我再仔细地打量了女人一眼,禁不住惊呼出声,青芸。我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的脸上瞬间发烫,那从早上就一直压抑着的火苗呼的一下就蹿了上来,我抬脚就往店子里冲。 我大口地喘着气,满头的短发象是要竖起来一般,无论怎样,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林南可以不爱我,但我绝不能容忍他欺骗我。我边大步地往店里走,边用手把眼角的泪水抹掉。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我知道从来就爱大笑的我第一次将嘴唇抿得紧紧的。林南背对着我,并没看见我,他和青芸很专心地在交谈什么。直到我带着风冲到他们座位跟前,青芸才诧异地看着我问,小妹妹,有事啊?我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是的,青芸不知道我是谁,可我早已在林南那里知道她了。我从玻璃窗的反光里看见我们三个人的影子,温文尔雅的林南和清秀婉转的青芸才象是一对爱人,而穿着t恤、短裤,一张娃娃脸的我象足了学生妹,我委屈地用手挠了挠头,嗓音却大的吓人,我差不多吼道,林南。 林南一回头,我看见他原本笑盈盈的眼睛里很快地闪过一丝惊讶和不安,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说豆豆,你,你怎么来了?吃过饭没有?他还有闲心问我吃饭没有?我竭力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用手指着青芸问林南,她就是青芸?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还要骗我多久?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我连珠炮一样质问林南。 林南看了青芸一眼,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很是为难的样子,好一会儿才说,豆豆,你相信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从旁边儿童游乐区飞跑过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边跑边叫着爸爸,然后一把抱住林南的双腿,抬头望着林南,亮晶晶的眼里是包不住的快乐。小男孩拉扯着林南往游乐区的方向走,嘴里嚷着,爸爸,陪我去玩,那边有好多好看的房子。 我看见青芸有些惊慌的眼神,没想到连孩子都有这么大了,他竟然还向我求婚,我的脑子纷纷扰扰,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南。小男孩一直拖着林南往前走,林南边跟着小男孩的步子,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晚一点儿跟你解释。小男孩离我很近,我猛然闻到一阵三叶草的清香,跟林南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我呆呆地看着林南抱起了小男孩,他亲昵地揪着孩子的鼻子。是的,我需要解释,但我一分一秒都不能再等,我现在就要他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看着不远处的父子俩,还需要解释嘛?我心里陡地升起一阵寒意,全身的血都往脑子上涌,我握紧双拳,将鼻子抽了抽,我什么都不顾地往林南面前冲去。 我只要一个答案,我只要林南亲口告诉我这是真的。我冲到林南面前,林南正把小男孩放在地上,跟他说话。我用发抖的手指着小男孩,泪水雨一样的往下落,声音却响亮的可怕,我大声地质问林南,这是你的儿子?餐厅里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聚集在了我和林南身上,小男孩惊恐地看着我,往林南身边紧紧地靠了过去。 林南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他尴尬又焦虑地看着我说,豆豆,先别闹了,你会吓着孩子的。我泪眼滂沱地看着他,在他眼里,我原来是无理取闹。我用手背拼命地擦脸上的泪水,我从不记得自己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声音却锐利的吓人,我不过反复问着一句话,他是你的儿子?餐厅里安静得吓人,青芸也惊惶失措地跑了过来。林南的脸涨成紫红,小男孩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我就是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真相。 林南低下头正看见仰起小脸的小男孩,小男孩脸上全是害怕和期望,林南毫不犹豫的一把抱起了小男孩,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声音无比清晰又坚定地告诉我,同时也告诉所有的人,这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爸爸。小男孩把头抵在林南的下巴上,脆脆的童音轻轻地说,冬冬有爸爸。 我一把就拽下了手上的戒指,朝一脸无奈又痛心的林南丢了过去,再不肯说一句话,转身就狂奔出了餐厅。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脑子里耳朵里全是“嗡嗡”的一片嘈杂,我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我只想拼命地逃开,我再也不想见到这张脸,再也不想知道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我绊倒在路边的花坛,爬起来还是发疯似的往前跑,身体就象被撕扯得要裂开无数瓣,钻心的痛让我的鼻子不停地在一抽一抽的,我感觉自己就要死在今晚了。 车站候车室的广播在反复播放列车将延时的消息,我从候车室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想活动一下已经酸痛的身体,昨晚赶一个设计到凌晨三点,这会儿又着急赶回去,身体已经有点儿吃不消了,我转了转脖颈,一头浓密的长发水一样流了下来。我抬起头向四处张望,车子已经晚点一个多钟头了,周围都是焦急的脸孔。突然,我象是被什么狠狠地痛击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轻晃了一下,我立即转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当青芸走到我身边,迟疑地轻轻叫我,豆豆,豆豆是你嘛?我努力压抑着自己起伏难平的心潮澎湃,我稳定了一下情绪,转过脸来,非常平静看着眼前的青芸,冷淡地问,找我有事? 青芸象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盯着我看了又看,双手一下子就抓住我的胳膊,激动的语不成声,豆豆,你真是豆豆?你这些年到哪儿去了?林南一直在找你。我仍然冷冷地道,我和他没任何关系了,他找我做什么? 看着我冷冰冰的样子,青芸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猛然间,她好象想起了什么,拉着我的手就往出口走,我恼怒起来,不禁大声道,你要干什么?她并不听我说,只管拉着我就走。我脸色铁青,生气地打开她的手,没好气地道,你要再这样,我就报警了。青芸停下来,她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流下泪来,她的嘴动了动,好一会儿才说出来,豆豆,你去看看林南吧,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我一惊,心象一下子落空了,三年来,我从不愿想起那个让人痛彻心扉的夜晚,我行走在一处又一处的地方,我只希望时间可以让我再活一遍。可是,那些孤寂冷清的夜晚,那些繁忙奔波的白昼,我没有办法忘记三叶草的味道,我以为三年的磨砺已经能让我面对任何事都波澜不惊,可只要是关于林南,我仍然不能自己。我什么话都不再说,拉了青芸的手就往车站出口走。 出租车疾驰在宽敞的公路上,日影将道旁的绿柳越拉越长。我逐渐平复下紧张不安的情绪,我的脸朝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流,生硬地问青芸,林南怎么了?你,你不是和他在一起嘛?青芸很是惊讶地“咦”了一声,然后反问道,你不知道?怪不得,怪不得林南一直找不到你。你还在误会他吧? 我转过脸来,目光愠怒地望着青芸,青芸直视着我的目光说,你可以怪我,但你不可以埋怨林南,你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那天晚上你一走了之,你都知道你做了什么嘛?青芸的话一下子勾起了我对那个夜晚的痛苦回忆,我哆嗦着嘴唇说,我做了什么,你和他连孩子都有了,我还能做什么。 我的话象是触及了青芸,她的眼里闪着泪花,哽咽着说,冬冬两年前就没了,他不是林南的孩子,是我的儿子。冬冬的爸爸是个刑警,他出生那年,他爸在外地抓毒贩,就出事不在了。冬冬心脏功能不全,医生说他随时都会死亡,那是我最难熬的日子。冬冬总是要爸爸,我一直骗着孩子,说爸爸在外出差,可他的情形越来越不好,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林南的。我找不到人可以帮忙,我知道这很为难他,毕竟从前我是他女朋友,可一看见冬冬气喘吁吁的向我要爸爸,我就没办法拒绝他。林南从来就是心肠特别软的人,他一看见冬冬把他当作爸爸那高兴的模样,他就再没拒绝过孩子,冬冬总说爸爸让人很温暖。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恍然大悟后的悲哀瞬间遍布了我的全身。我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的手却不停地在发抖。我悲愤地问青芸,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青芸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又递给我一张,我没接,她吸了吸鼻子说,是我让林南不要说的,我想给冬冬一个完整的家,哪怕是虚假的,我害怕你的出现会打乱这一切,冬冬是个敏感的孩子。 我将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却仍然微微颤动着,小男孩怯怯的眼神,林南痛心又决绝的脸孔,我歇斯底里的狂喊,这一幕又一幕从未曾象现在这样清晰,连路旁的花草都不忍践踏的林南,又怎么能让一个身患绝症的孩子失望,可我却作了什么?我真的是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 我忍住就要滚落出眼眶的泪珠,颤抖着声音问青芸,林南现在在哪儿?青芸好半天才说,在医院。看昨天的新闻了嘛?半山腰侧翻的大巴车。我的心一惊,想起昨晚在电视里一晃而过摔得面目全非的客车,刚刚在车站还听见人议论,说是伤亡惨重。冷汗一下子从我背心冒了出来,我急道,林南怎么会在那趟车上呢?他不是晕车的吗? 青芸定定地看着我的脸,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答案来,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低地说,豆豆,林南一直都在找你,只要听说你一点儿消息,不管多远,他都会跟过来。这次听说你到贵阳做设计,他又赶了过来,买不到火车票,他着急又与你错过了,这才乘了客车。三年了,他不知找过多少人,去过多少地方,所有人都劝他放弃,可他说他欠你一个婚礼。 我的脑子里象过火车一样轰隆隆地响着,嘴里不停地催促着出租车司机,心里慌得不成样子。跟着青芸,一下车我就狂奔着往医院跑。医院到处是乱糟糟的人群,都是来寻人的,一个个无不惊慌失措。听青芸报了名字,一个医务人员把我们领进了一间冷清清的房子,然后面无表情地对我们说,到里面去找吧。 一跨进屋子,我就呆住了,青芸的脸苍白着,抖着声音说,林南不会在这里的。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五具用黄色裹尸袋装好的尸体,每个袋子的一角都别着死者的姓名。我一步一步地缓缓走过去,停在了最里面一具包裹好的尸身旁边,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白底黑字的标签,林南两个字象是重锤一下子狂打在胸口上。 我猛地就扑在尸身上,隔着明黄的塑料膜就号淘大哭起来,鼻子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泪如雨水一样倾泻下来,我边哭边说,你怎么就这样忍心把我一个人扔下了,你怎么忍心?我离开你了三年,可是我每一天每一时都在想你,无论我的心里有多恨,我又怎么能忘了你。你说过一定要帮我找到有着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你就这样说话不算话嘛?我这样的误会你,你连个抱歉的机会都不给我了嘛?我是天下最笨的傻瓜,可是你也不用这样来惩罚我呀! 我抚着尸身哭得肝肠寸断,整个身体都在剧烈的颤抖,就在我几欲不能自持时,一双手臂突然从后面环住了我,然后,我就闻到了一阵三叶草的清香,熟悉又温暖的味道,一个声音轻轻地在我耳边响起,傻丫头,我怎么舍得扔下你。 我一惊,一下子转过身来,是林南,他明亮的双眼深深地注视着我,脸颊稍稍地瘦削了,弯弯上翘的嘴角还是带着笑。我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触了一下他的脸颊,他猛地把我紧紧地揽在怀里说,你这个笨蛋,就是要哭,你也把人看清楚了再哭。 我脸上挂着泪,却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我一支手环住林南的腰,另一手里拿着一片林南小心翼翼地递给我的叶片,是一片小小的已经干枯的薄薄三叶草,竟然,竟然是有着四片叶子的三叶草。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三叶草的一片叶子代表祈求,一片叶子代表希望,一片叶子代表爱情。通常三叶草都只有三片叶子,极少数才有四片叶子,第四片叶子是最珍贵也是最难得的,传说第四片叶子代表着幸福。 等 正午的太阳,热辣辣地击打在人背上,让人胸口发闷。一个表情严肃、身材枯瘦的女人从身边灰扑扑的布口袋里取出宽沿遮阳帽戴上,周围原来还有几个跟她一样,拎着小凳子擦鞋的人受不住热已经散了。 城市饱经风霜,记不住来来往往的人,到处都是流动人口,人们云烟一样擦肩而过。章玉从小凳子边拿起一个矿泉水瓶子,透明的变形瓶子里装着半瓶近似茶水的液体,但显然已有些浑浊。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干得暴皮的嘴唇柔和了起来。在她侧后方是一长排卖杂货的小摊贩,许多小店主已经吃过午饭,三三两两的在闲聊,空气闷热而无聊。 就着半瓶水,章玉啃着早上吃剩的大半个馒头,她咽得很慢,看起来很吃力,在她咽下最后一口干馒头时,她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盯着章玉看的女人在离她三十米远的地方,女人坐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后,身体陷进了背后咖啡色沙发的包围,她有些散漫的目光轻飘飘地穿过透明的玻璃,迷茫地落在章玉的脸上。女人有一张保养得很好的面孔,但时间的流逝仍然从她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中透露出来。 章玉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了,每个周五的中午,女人都会坐在对面的西餐厅里,一个人孤单地坐上两三个小时,甚至整个下午。在静坐的时光里,女人的目光转向身外街景的时候,章玉就成了她眼里的一道风景。 章玉看见过各种含义不同的目光,特别是那些进出豪华餐厅的人的目光,他们看向她这个缩在街边瘦弱的擦鞋女人的目光,是不屑、鄙夷、厌恶、同情、怜悯、趾高气扬和冷漠无情,都只是匆匆一瞥,很快就象抖落灰尘一样把她从一闪而过的城市印象中掸掉了。只有每个周五出现在对面西餐厅的女人,她望向章玉的目光忧伤又迷茫,但更多的时候,女人的目光飘向更远的天边,就算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章玉面无表情的从上衣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打开来,翻过前面厚厚的已经卷边的纸张,紧跟着在空白处记下:“白衣女人、周五、老贺、两次、九十五天。”写完这几个字,章玉的笔停了一下,然后在“老贺”上面重重地画了个圈,又在旁边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遮阳帽下章玉的脸被发白的阳光烫得通红,不远处的建筑物象在白光里蒸腾,海市蜃楼一般不真实。几个路人匆匆而过,没人在炙烈的午后来擦鞋。那些拎着小板凳,背着鞋油、鞋刷、抛光绒布四处流动的擦鞋小贩也都躲在阴凉处美美地打盹去了。 章玉早就喝完了矿泉水瓶里的最后一滴水,她没想到这个城市的夏季会如此炎热,人就象在火上烤。章玉左右环顾了一下,向离鞋摊最近的杂货店走去。杂货店外撑一把大遮阳伞“康师傅”几个绿油油的大字在伞上精神奕奕地打着广告。伞下坐着一个肥胖的女人,脸如满月,正垂下重重的脖颈,低了头一丝不苟的扎十字绣。 胖女人只抬头瞥了一眼形容憔悴的章玉,就低头继续扎她的花。章玉的眼光看向杂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饮料,然后指着最角上摆着的小瓶瓶装水问:“这样的水多少钱一瓶?” 连叫了两遍,胖女人才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绣布,将一瓶瓶盖上满是灰尘的水拿给章玉,报了价钱,又低了头去绣花,这样的外地人她见的多了,走马观花一般地从一个城市移动到另一个城市。 章玉并不理会胖女人的不屑,她只是一直盯着对面西餐厅里的女人。女人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微笑,她抬起手,冲着玻璃窗外挥了挥。章玉顺着她的眼光转过头去,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等的人终于出现了,或者说她们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身穿蓝色条纹衬衫的中年男人,一副宽边墨镜遮住了他半张脸,腋下夹着一黑色皮包,正急匆匆地往西餐厅走去,边走边向里面的女人招了一下手,示意他已经看见她了。 走进西餐厅的中年男人摘下了脸上的墨镜,是一张近乎完美的男人面孔,不是青春少年的华美,是安全可靠、成熟稳重和比例恰到好处的魅力面孔。女人刚刚还暗淡的脸上瞬间有了迷人的光彩,她嘴角微翘,笑眼盈盈地看着握着她双手的深情男人。 遮阳帽下是章玉犀利的目光,她专注地盯着对面玻璃窗后的一对男女,她的面孔紧绷着,手指紧紧地蜷曲起来,她听不见对面的声音,但看着男人女人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相谈甚欢。章玉根本就不需要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殷勤,她或许早已忘记了,但有一个人会记住的,她一定帮她找回来。 凭直觉,章玉不相信这个成熟安全的男人,看着越是安全的男人,往往对女人越是致命的。她不是章珂,天真的以为这世上还有完美男人。 对面的白衣女人似乎完全被男人迷住了,脸上有梦幻般的笑容,少女一样的羞涩,原来在她身上的孤独和忧伤象泡沫一样的消失了,她完全象变了一个人。章玉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眼花了,她象是看见了章珂。 她掉转眼光去看男人,她把章珂说过的话从脑子里找出来,一遍一遍去核对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会是老贺嘛?章珂当时说过老贺那么多的事情,可她居然没有在意,她叽叽喳喳的把老贺说成了一个王子,章玉当然不能相信。 汗水顺着章玉的额头流下来,有一两滴掉进她的左眼,眼睛一阵刺痛,她急忙拿手背擦了擦了,眼前一片模糊。她的眼睛是越来越不好了,她要找的人还没有等到,章珂肯定早就着急了。就在章玉眼睛又慢慢恢复清晰的时候,她突然看见对面的女人从身边的皮包里拿了一包用报纸包裹扎实的东西,女人把那包东西从桌上推向男人,男人并不看向那包东西,只是深情款款地握着女人的手。 章玉的心一阵狂跳,她知道那报纸里包的是什么,就象当年她为章珂一层又一层地包好一样。这个男人是第三次出现在西餐厅了,一看就是个陌生的外地人,最重要的是他几乎就是章珂口中的完美男人。也不是没有弄错过,在其它城市,章玉同样在苦苦地等候一个男人,她疯狂地撕打过他们,等到派出所的人来了,她一次又一次失望的发现,这些男人通常只是老贺的翻版,真正的老贺谜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里,章玉不得不又一次开始寻找与等待。 男人已经把那一包东西收进手上的黑色皮包里,章玉知道这是他要离开的前兆,章玉开始着急起来,他这一走,很可能再不会出现,她有些犹豫,她不太能够确定自己的判断。她想起有一次,她死命地拉住一个男人,等到派出所的人过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对偷情的男女。她一直都记得那个女人狠狠剜向她的眼神,就象做错事的人是她一样。 男人起身,浅浅地拥抱了女人一下,女人的目光一直随着男人的背影,从深情到渐渐平静,竟至严肃。章玉全然没有在意女人脸上的变化,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这个男人,她全身紧绷着,血液在血管里飞速奔流,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这一刻她已经等得太久,她感觉这是章珂在推着她往前走。 步子太急,章玉又只专注于前面急走的男人,一头撞在左边斜插过来的人身上,那人凌厉地看她一眼,章玉浑然不觉,只急步上前拦住男人的去路。男人停住脚步,诧异地看着拦住他去路的灰扑扑的章玉,脸上已有愠怒之色。 只片刻的静寂,章玉脸上就露了卑微的笑容:“大哥,擦皮鞋吧?”男人厌烦地挥一挥手,错开章玉就想往前跨,章玉拎着小板凳更快地又拦在了他前面,仍然笑着说:“帮帮忙,生意难做。”男人显然生气了,怒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说了不擦鞋的。” 章玉象没有听见,她拦住男人的去路,她的脑子有点儿乱,她只知道她不能放走他。男人恼怒了,伸出右手把章玉往边上一推,章玉一个踉跄,险些跌在地上,她看见男人眼里射出凶恶的光。章玉反倒定下心来,她一把扯住男人的胳膊,紧紧地盯着这张让女人注目的面孔,章玉一字一句,慢慢地从胸腔里吐出来:“我知道你,你就是老贺。” 男人的面孔变幻不定,他把头俯下来,眼光在章玉的脸上扫了又扫,一把挣脱章玉的拉扯,说了句:“疯婆子!”就大踏步地扔下了章玉。只瞬间的功夫,男人已远了几步,章玉一下子慌了,拼了命般边追边喊:“你不能走-”男人刚刚抬脚准备横穿公路,旁边突然冲出来三个人,一把将男人摁在了地上,男人死命挣扎,双手已然被反扭在了背后。章玉呆住了,跑上前去看着另外三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她才撞上的那个,章玉的两只手死死地拽着男人的袖子,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直接对这三个人说:“你们为什么要抓他?你们是什么人?” 三个人中的一个脸一沉,厉声道:“你,什么人啊?公安局办案,让开。”章玉吓得手一松,但不过半分钟,她又一把抓住男人,指着男人对其它人说:“他就是老贺,我一直在等他,他是坏人,你们一定要抓牢他。” 撞到章玉的人就说:“是个疯子吧?”章玉立即就把头转向了他,盯着他很缓慢地说:“我不是疯子,我在等老贺,老贺是一个诈骗犯。”正说着话,西餐厅里的白衣女人走了过来,很精神干练的样子,与一直以来那个落寞忧郁的女人判若两人。她和公安局的三个人打着招呼,看了一眼刚才还对她深情款款的男人,嘴角撇出一丝笑意:“怎么样?‘玉面杀手’崔卫国,你骗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自己也被骗吧?” 原来男人叫崔卫国,他看了白衣女人一眼,低了头不说话。章玉看着女人,疑惑地问:“他不是我要找的老贺?” 白衣女人笑盈盈地看着章玉说:“他的名字多到恐怕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我知道这三个月来,你一直在盯着我们两个,你也到局里去一趟吧,也许他就是老贺也说不准。” 小小的会议室里,风扇摇头摆脑地从东转到西,一股子热流就从东跟到西,章玉的面前摆着装满水的纸杯,章玉的嘴唇都干得起了皮,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杯子。零零星星的,章玉听见周围的人在谈论刚抓到的崔卫国。 听说,崔卫国从三十岁那年开始犯案,最开始是从不懂事的小姑娘开始骗起,骗个几百元钱就开溜,慢慢地,他的网越撒越大,胃口也越来越狠,专挑有钱又有身份的寂寞女人来骗,这些女人好骗,又不会轻易报警。他不过借着爱情的谎言,抚慰那些女人冷清空虚的岁月,他一个又一个地骗过去,有医生、教师、歌手、公务员。。都是拼搏多年,成绩斐然,却再也不能更上一层楼的孤单女人,他一处又一处地骗过去,到上海、广州、深圳、四川,甚至云南,只要有供他行骗的对象,无论大城小市,他都马不停蹄,他变幻着不同的身份,也变幻着不同的姓名,他就象最繁忙的演员,刚刚在一个城市卸了戏服,又紧赶慢赶地到另一个城市上演。 近十五年的行骗生涯,有多少女人受骗,已没有办法统计,连他自己亦记不大清楚了。在他那个圈子里,同行戏称他为“玉面杀手”只那一张脸就会让多少女人倾慕不已,更别说他一副鹦哥巧嘴,一颗玲珑心肠,女人的事他没有不体察入微的。他犯了太多的案子,但受害人来报案的却寥寥无几,他的案子是因了旁人的案子才牵扯进来。 白衣女人进会议室的时候,已换了一身笔挺立整的警服,章玉的目光停滞在她的脸上,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穿警服的女人用笑容制止了她,坐在章玉的对面自我介绍道:“我叫姚虹,从检察院借过来帮忙办这个案子,你认识崔卫国?刚才为什么会在路上拦住他?” 章玉干枯粗糙的手指死死地捏着旧衣的下摆,微微地抖着,许久,才抬起头来,她脸上全是细细的褐色褶子,只一双眼睛清亮的异样,她看着面前机警的女警姚虹,边想边说:“我在等老贺。” 姚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章玉,柳叶弯的眉毛轻轻上扬,手中的笔轻轻敲击着桌面,她向章玉问道:“你说你一直在等老贺,你认为刚才被抓的人就是老贺,你见过老贺?老贺到底是谁?” 章玉缓缓地摇了摇头,才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老贺,所以我才一直在等他。”章玉的话让姚虹吃了一惊,这个女人竟然在等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她三个月前就见到章玉,在西餐厅门外摆着鞋摊,刚开始,姚虹并未把这个不起眼的街边擦鞋女摊贩看在眼里,可渐渐地,凭着工作上的敏感,她发现这个擦鞋的女人越来越与周围的同行不一样,她根本就不象是个为人擦鞋的,却象是个盯梢的,特别是只要她一出现,擦鞋女人的目光就一刻不停地守着她,而只要有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姚虹一下子就能感觉出她的紧张。 老贺!章玉一直在等的神秘男人,她该怎样去告诉眼前这个漂亮的女警,她虽然从未见过老贺,但在八年前她就把他的模样在心里刻画了一遍又一遍,这么多年的描摹,老贺已深深地刻进她的骨头里了,她相信自己再也不会认错人了。章玉端起桌上的纸杯,抿了一大口水。 章玉把身体往前探了探,象是要告诉姚虹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小声又谨慎地看着姚虹的眼睛说:“是章珂帮我找到老贺的,章珂还有话要对老贺说。” 章珂又是谁?姚虹想这个女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正疑惑着,章玉忽然用手向上指了指说:“章珂在上面看着我,不找到老贺,她睡不着。” 姚虹的后背一阵发凉,窗外正阳光热烈,章玉半眯着眼,象在回忆往事,姚虹刚想开口,章玉却眼神明亮地说:“章珂是我的妹妹,我们同时出生,可她跟我多不一样啊,从小就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心气高得吓人,都三十六岁了,还在等最好的男人,等来等去,她到底等到了老贺,你都不知道,那一年,我有多为她高兴,她就象变了一个人,脾气出气的好,脸上老是挂着笑,我都在为她存钱准备嫁妆了。父母早没了,我这个姐姐的一定要风光地把她嫁出去。我想见见让章珂动心的老贺,可章珂总说老贺是生意场上的人,家不在本地,事多,等以后吧。我虽然见不到老贺,但章珂总是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说起他,他的样子,他的性格,他的衣着打扮,他的言谈举止,说的多了,这个人好象就活灵活现地在我面前了,好象已经成为我和章珂生活的一部分了,只是谁也没想到老贺会突然消失了。” 姚虹听着这个千篇一律的故事,优秀又有魅力的情感骗子,辗转于各个城市,物色一个又一个有经济实力的大龄剩女,亦或空虚寂寞的半老徐娘,踩准女人的软肋,诈一笔钱,便迅速消失在人海中。这样的案例太多,女人大多忍气吞声,钱是追不回来了,腔子里一颗心被戳得千疮百孔,往后的日子,只一双冷眼看着世外的热闹繁华,没人知道漫漫孤寂中,女人有否忆起从前虚幻的情爱。 章玉的妹妹章珂,具有这类情感骗子所需要的一切条件,实在是一个太理想的诈骗对象。心思单纯的女教师,追求唯美的个性,苛刻挑剔的眼光,相信感觉,相信韩剧,最重要的是她已到了必须出嫁的剩女年龄,但让姚虹想不到的是,她会为了一个骗子自杀身亡。爱情的离离合合不过是平淡生活的一点儿涟漪,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的殉情也只是一出神话,谁也不会搁在自己身上,再说了,旧爱不去又何来新欢。章珂的爱情观,是从诗经里出来的,从一而终誓死不变,老贺骗了钱消失不到一个月,她确定他不会再回来后,就拿了老贺送她的一条长围巾,把自己挂在了家中的大门上,干净利落。 为爱情而亡已经让人不可思议了,更不用说是为了骗子的爱情,而真正让人匪夷所思的还有章珂的同胞姐姐章玉。姚虹再一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虽然脸上已有细纹,皮肤也总是灰蒙蒙的,但她的五官非常端正,如果再年轻几岁,她的面孔是仕女图上标准的美人脸,这不能不让人想起她的双胞胎妹妹。姚虹听着章玉把故事一步一步地展开,讲到她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等着老贺,姚虹就插话道:“你找老贺找了多少年?” “到今天是八年零九天,我一直都在等老贺,等他自己出现。”章玉目光炯炯地说,紧接着补了一句:“章珂还有话对他说,她还等着我带话回去,我必须等到老贺。” 姚虹只就章玉的前半句话惊讶地问:“你找了老贺八年多?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只为找一个人。” 章玉点了点头,道:“我与章珂不可分割,她都死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完成她最想完成的事情,我活一天就会等老贺一天。” 没有丝毫的犹豫,是认准一件事义无反顾不要命的做到底,一瞬间,姚虹象是有些明白了这对姐妹俩,为什么章珂明知遭受了骗子的欺骗,还是一往无前立即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章玉明知在茫茫人海找到老贺不可能,还是一往无前不顾一切地寻找、等待,用生命去投入地做一件事,这世上已没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章玉向姚虹提出想见见这个老贺,姚虹看了看面前这个面目憔悴的女人,摇摇头说:“你现在还不能见他。” 章玉笑了一下,有些凄凉,道:“我只是想为章珂带句话,也是帮你们确认疑犯,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 姚虹犹豫着,她有一丝不安,这个陌生女人出现的太过离奇。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姚虹考虑了一下,还是把章玉带进了隔壁的拘留室,这个崔卫国需要确认更多的身份。 隔着道道明晃晃的铁栏杆,章玉看见她一直在等的男人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虽然头发凌乱着,却神态自若,一点儿惊慌都看不出来。男人抬起头,看一眼在栏杆外紧盯着他的章玉,并不惊奇,也不说话。章玉的脸紧贴着栏杆,发着抖的声音说:“老贺,你还记得章珂嘛?” 男人冷冷地看一眼章玉,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章玉见男人不说话,有些着急,她的手抓着栏杆,使劲摇着说:“你怎么会不记得章珂,你这个骗子,骗了她那么多钱,她什么都不要了,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拘留室里静悄悄地,空荡荡地回响着章玉激动的不成形的声音。章玉见栏杆后的男人不说话,气愤让她的脸开始变红,她把手伸进布口袋里,摸了一阵子,扯出一条鲜红的羊绒围巾,她把围巾长长地展开,边抖着围巾边说:“这是你送给章珂的围巾,她从来都舍不得用,第一次用,就把自己挂在了上面。” 男人抬起头来,看了章玉一眼,章玉继续哭诉着:“她是为了你这个骗子死的,你骗了钱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骗她的人?” 姚虹想说句安慰的话,但这样司空见惯的哭诉,她反而说不出话来。章玉将脸上的泪水抹去,对里面的男人说:“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老贺,你骗不了我,其实你也骗不了章珂,章珂早就知道你是个骗子,她不想说出来,她只是想把这个完美的假象维持下去,用她骗来的金钱持续下去,可你这个胆小如鼠的骗子,你只会亡命天涯。” 姚虹惊愕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默不作声地男人也惊讶地看着章玉,章玉却无声地笑了:“章珂本来已经安排好了你们的未来,可你却临阵脱逃了,只为了眼前的一点儿小利,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损失了多少,章珂帮你谋划的不是你随便骗几个女人就可以得到的,你这样的蠢货,真不知章珂看上你什么?” 眼前的女人说话铿锵有力,原本的疲惫与焦虑一扫而光,她把那条鲜红的围巾又重新塞进布袋子中,又在布口袋中摸索什么,章玉转过头看了旁边的姚虹一眼,却对里面关着的男人说:“章珂让我带句话给你,她说:‘她一直都在等你。’我也等了你这么久,就为了今天。” 姚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这古怪的话语,章玉就已经从那灰扑扑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漆黑的手枪,仅仅一眨眼的功夫,姚虹就听见三声刺耳的枪声,震得耳膜生生发疼。姚虹不是第一次听见枪声了,但她仍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象是一下子弄不清状况了,只是笨拙地看着拘留室里倒下的男人,男人的眼睛惊恐的半开半合,她又把头转向面前开枪的女人,女人目光清澈又坚定,她没有拿枪指着发呆的姚虹,只是忽然轻轻地笑了,她抬手捋了一下额边的头发,轻言细语地说:“有些人一辈子都等不到,有些事从来就没有真相。” 枪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有警铃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天花板上盘旋,长长的单调的无止尽的声响,拉扯着空荡荡的心。姚虹面无表情地找了张椅子坐下,象在正等着什么人的出现。 蝶恋花 东门大街,一块空地上正围着一圈人连连喝彩,叫好声此起彼伏,继而,看客竟都捧腹哈哈大笑,不知圈里在表演什么杂耍,让人如此开心。 笑声很快感染了周围的人,人群渐渐聚拢过来。场子中间摆了一口木箱,木箱边站着一个穿红着绿的人,头上一左一右扎了两个冲天小辫。小辫下一张圆圆的脸,脸上一左一右抹了两个红脸蛋,一张嘴故意用颜料画了老大,两边向上弯弯翘起,随时随地的一个大笑脸。 场上的小丫头用两只晶莹透亮的圆眼珠向周围一看,又用手指了指那口木箱,然后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到了木箱边,又左看看右看看,估计是在看家里的大人在不,好开了箱子偷零嘴。 小丫头“啪”的一下掀开木箱,象受了惊吓,突然跃出老远,复又伸长脖子往木箱里看。想必定是看见好吃的东西了,眉眼立即喜洋洋的笑成了一朵花,看客也是会心一笑。 小丫头近身到木箱前,伸长了手取箱子里的东西,怎奈箱子太深,小丫头胳膊短,怎么都够不到,一张圆脸刹时百般变化。或做沉思状,或做苦恼状,或做兴奋状,或做丧气状,加之双手双脚手舞足蹈,一个傻丫头的模样顿时让人忍俊不禁。 许是被急坏了,小丫头整个上身都扑在箱子里,似乎就要得手,谁知一个不留神,整个人都栽在箱子里,只剩两条着绿绸的裤腿和一双小红鞋乱踢蹬,众人哈哈大笑。 突然,打开的箱盖不知怎的“呯”的一声压回来,将伸在箱外的小丫头的两条腿死死的扣了下来,就听“喀嚓”一声脆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看客不禁齐声惊呼,全场一片死寂。 场子周围一圈的人都莫不变了颜色,胆子小的孩子已用小手蒙了眼。众人正唏嘘不已,忽见箱盖竟又是“啪”的一声被推开,一双红藕小手先伸出来,紧接着,一张红红白白的小圆脸从箱子里忽然探了出来,一只小辫子已经歪在一边,狼狈不堪。 小丫头用双手抱着一只脚,眼睛眨吧眨吧,要哭不哭的模样,与脸上画的笑脸形成鲜明的对比,样子滑稽有趣,众人正看的莫名其妙,她忽然摸索着两条刚刚被压断的腿,一拉一扯,竟都直直地立起来,然后一跃而起,又蹦又跳,一张脸笑成一朵花,偏偏脸上刚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弄了个大花脸,模样着实逗人,众人忍不住一面鼓掌一面哈哈大笑,都为小丫头精彩绝伦的表演叫好。 场中表演提起了众人的兴致,都拍手大呼,要小丫头再出个彩,却见本来密密地围了几圈的人群忽然极速向两边散去,众人无不侧目看着那群鱼贯而来的人。 原本热闹的场面一下子沉寂下来,众人噤若寒蝉,张口结舌。没有人见过这么俊美的人,五男五女并排成两列,一样的高矮,一样的身材,穿一样的白绸衣,佩一样的长剑,脸上是一样精致的五官。 最让人惊叹的是走在前面的那位公子,竟着了一袭血红的长袍,袍摆长长地拖在地上,却不染丝毫尘埃。一张脸如白碧一般,脸上点漆如墨,唇红若血,肌肤细腻如丝。众人无不全神贯注在他这张脸上,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恐怕是百年难见的。 红衣公子的出现让周围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委顿如泥,似一朵红莲开在污浊的人世。然而,没有人敢靠近他,更没人敢直视他的双眼。他的全身都被层层冰冷的寒气所包裹,是刺到人心底的冷,让人不寒而栗。 红衣公子抬起双眼缓缓扫视了一圈,眼里只是无比的慵懒,象是厌烦了身边的一切。他漠然地看着场中那个五颜六色的小丫头,那个裂开的大嘴对他笑的无边无沿。 他忽然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纤细惨白的手指,指着小丫头道:“愿意跟我走嘛?把你的笑脸带到这世上最冷漠的地方。” 小丫头惊愕地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红衣公子右边一个面如冠玉,却眼神凌厉的男子倾身道:“门主,这只怕不妥,市井之人怎能随意带回去。” 红衣公子的脸刹时变得更白,眉头轻轻皱着,象着极力忍着一股怒气,冷冷地看着身边男子如美玉般的脸说:“幽冥,我带个人回去还需要你的命令?哼!”声音里全是不屑。 那个叫幽冥的男子嘴角微微一抽,想要说什么,又忽然停住了,只略略一低头道:“属下不敢!” 红衣公子走进小丫头,低了头仔细看她的脸,冷若寒霜的脸忽然绽开,那一瞬间,所有人的眼睛都是一亮,他笑吟吟地道:“叫什么名字?能给我变戏法嘛?” 小丫头怯怯的,先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后又猛地点头,才开口说:“公子,奴婢叫花解语。”声音竟如翠鸟般清脆宛转。 红衣公子喃喃道:“花解语,‘石不能言最可人,花若解语还多事’,好名字,好一朵解语花。”边说边长笑着向人群外走去。 很快有人上来帮花解语收拾行头,花解语拉着头上的小辫,一脸的灿烂笑容。众人望着渐行渐远的红衣公子,禁不住议论着:“这是什么人啊?这样大的气派。” 在街头巷道一个不起眼的拐弯处,伫立着一白一青两个人影,着白衣的男子长身玉立,皮肤呈微微的褐色,着青衫的女子眼似明月,却神情淡漠。 青衫女子看着花解语随着红衣公子一行人走了,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血鹰门’的人走到哪儿都是这么大的气派,就连随从个个都是万里挑一,只是解语这一去,却是入了龙潭虎穴了。” 白衣男子面无表情道:“也只有解语这丫头想得出这鬼灵精怪的法子进‘血鹰门’,七七四十九天一轮回,四十九天后‘血鹰门主’殷无果必会到市集一行,这次就看解语这丫头的造化了。” “‘血鹰门主’‘殷无果是天下至阴至邪之人,传说其‘血鹰神功’是最邪恶的武功,每次练功必以童子鲜血为引,其功能将人溶于血水,不知道这次派解语去是不是个错误。”青衫女子的烟眉微微蹙了起来。 白衣男子看着眼前女子纤秀的面庞,缓缓道:“云心,天下没有万无一失的事,只有拼尽全力去做,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花解语是蒙着双眼被人带进血鹰门的,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置身于一间厢房了。一看就是仆妇和杂役住的厢房,却也是偌大的一间。解语很快就把屋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忽然,她跳到门口,一把拉开门闩,却“哇”的一声尖叫,一个白衣的高挑少女正森森然地看着她,象看着一个将死的人。解语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见人小嘴就开始不停起来:“姐姐,这是什么地方啊?你家公子,哦,现在是我们的主人是做什么的啊?我要在这里做什么呢?只变戏法嘛?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我有些饿了?” 白衣少女狠狠地瞪她一眼:“这儿是‘血鹰门’,没有命令你哪儿都不能去,不准出这个门。还有,不准多话。” 解语吓得吐了一下舌头,脸上还是挂着灿烂的笑说:“多谢姐姐指点。”然后,她紧盯着白衣少女的眼睛又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象姐姐这么漂亮的人,姐姐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了。” 白衣少女一愣,脸微微一红,声音却已没有刚才那么冷了:“我叫青冥,有什么事你可以拉这个铃铛叫我。”她指着屋子一角一根细细的拉线。 解语微笑着点点头,微笑着目送青冥的离开,才走了几步,青冥转过身来看着笑容可掬的解语脸色严肃道:“记住,千万不可以到处走动。” 解语静静地坐在厢房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大门,大门外什么也没有,没有看守,没有一个人影,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越是这样越是让解语不安,无形的杀机总是在虚无的空气里。 晚饭之后,白衣少女青冥带来了血鹰门主的指令,要花解语立刻到前厅准备表演。解语急忙收拾好行头,戴一副夸张的面具就跟着青冥顺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去。 走过几重层层叠叠的院落,就看见一扇巨大的镂花门扉紧闭着,那门扉上的花纹雕的精致无比,盯着那些雕花,解语总觉得它们在不停地移动。走到门口,青冥就停下来说:“你自己进去吧,一会儿完了会有人送你回去。”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解语仰头看着高高的屋檐,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一抬手,只轻轻一推,那厚重的大门竟“吱呀”一声就开了。 踏脚进去,只是一片空旷,上百枝点燃的红烛亮如白昼,在最尽头有一张大大的长椅,犹如卧榻一般,繁复的花纹让人眼花缭乱,椅上正斜卧着身着血红长袍的血鹰门主。 血鹰门主殷无果还是如上次在市集见到那般,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慵懒地看着蹦蹦跳跳进来的花解语。解语走到近前,低头跪拜,声音脆脆道:“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戏法,解语好为公子表演。” 殷无果长长的袍袖一挥,懒懒道:“你平时怎么做的今天就怎么做。” 解语应了一声,抬起那张戴着胖头娃娃的脸,笑嘻嘻地开始颇为夸张的表演,整座屋宇就听见解语一个人又说又笑又闹的声音,远远的是殷无果冷冷的眼神。没有了市集围观者的热闹和喧哗,这滑稽戏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看起来竟是如此的诡异。 解语是由两个侍婢送回厢房的,一路上无论解语说什么,那两个侍婢都不肯说一句话。解语闭了嘴,脑子里出现的就是殷无果精致的脸和慵懒的眼,那样的神态看起来说不出的疲惫,说不出的落寞,完全不象传说中的邪魔。解语禁不住自言自语道:“我那么卖力的表演,他竟然都不会笑,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第二日,又是掌灯时分,青冥来接解语到大厅变戏法。走到半路,解语笑吟吟地对着青冥说:“姐姐,你这翠玉簪子真好看,正好配姐姐这样的美人。” 青冥冷了脸不作声,解语拉了拉青冥的衣袖小声问道:“姐姐,不知道公子喜欢看什么戏法,姐姐告诉我,我也好讨公子的欢喜。” 青冥转过头,看了解语半天才说:“你只管拣拿手的就行。” 还是一样的空旷大厅,还是一语不发的血鹰门主,还是解语一个人上上下下的又蹦又跳。表演完了,殷无果挥一挥衣袖,就让解语自行离开。解语跪在地上没动,却开口道:“公子,奴婢表演的不好嘛?公子似乎不喜欢奴婢的戏法。” 斜靠在长榻上的殷无果身子微微一动,看着地上伏着的娇小身影,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人,敢直接质问他,冷冷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还是昨日那两个侍婢送解语回房,待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稍稍走的远了,借着夜色,解语轻轻的开门尾随着那两个侍婢。 走到一处亭台,其中一个侍婢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才道:“妹妹,先在这儿歇会儿,今日练气,伤了筋脉,倒有些乏了。” 两个人坐在亭台里,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些闲话,一个年纪小些的侍婢忽然道:“姐姐,我看这次这个变戏法的姑娘可爱的紧,七日之后门主该不会又” 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侍婢打断:“不要乱说话,门主的事不是我们下人可以乱说的。赶快回去复命,晚了我们两人都逃不了责罚。” 两人不再多说,刚刚走了没几步,前面就传来一声喝问:“什么人在那里?” 一个身形挺拔,面色沉郁的男子走了过来,两个侍婢一见,急忙低头道:“幽冥总管!” 幽冥的眼光却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婢,一会儿就听见就亭子的后面轻轻走近的脚步声,一个冷冷的女声响起:“幽冥总管,这么晚了还在公干?” 幽冥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青冥,好一会儿,才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待两个侍婢一走,青冥也很快地转入到层层树荫中。施展出上层的“鹤羽步”青冥悄无声息地跟着幽冥来到一处僻静的宅第。 轻轻一跃,青冥伏在了这座宅第的一处暗房上,偷眼向下,正看见幽冥与一黑衣蒙面男子对话。 两人声音都极小,只是突见幽冥神色一变,失声道:“鬼冥中了‘十二曲’的埋伏,那城防图” 黑衣人似乎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到幽冥手上,然后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幽冥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青冥极力想听见后面的几句话,不成想足下的瓦片却轻轻一响,屋里两人齐喝:“什么人?” 话未完,人已冲破屋顶,月明星稀中只看得见远处一个轻盈的影子。黑衣人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幽冥:“‘鹤羽步’,难道是鹤羽真人?” 幽冥久久地看着早已不见的人影:“不可能,鹤羽真人不问世事已经五十年,这会是什么人?” “不管是什么人,这件事你们‘血鹰门’必须尽快处理好,否则,主公只有请殷门主亲自去回话了。”黑衣人的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 进入厢房的青冥,胸口还在大大的喘气,左手在脸上轻轻一拉,一张人皮面具就滑了下来,露出一张圆圆的粉扑扑的脸,解语一边倒了一大杯茶水,一边连声道:“好险!” 天已经黑尽了,往日只要一过了晚饭时辰,青冥必会来叫解语去变戏法,可现在已过了半个多时辰了,还不见来人,解语竟有些坐卧不宁。 又过了好一阵子,就见青冥打了灯笼来接解语。黑暗中,解语看不清青冥的脸,却总觉得她怪怪的,心事重重一般。解语不敢多话,来到镂花大门前,正要进去,忽被青冥叫住:“门主如有事,你即刻来叫我。” 解语一进大厅,就看出了血鹰门主比以往更加苍白,全身无力的靠在长榻上,象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解语行完礼,没有马上开始表演,她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那张如工笔画出的俊美面容,她很清楚,对方不会看见面具背后她的表情,她象下定了决心似的:“公子似乎不大好,还要解语变戏法嘛?” 血鹰门主殷无果轻轻摇了摇手,示意解语开始。解语跳开,一转脸是一张哈哈大笑的娃娃脸,嘴里嚼着串冰糖葫芦,一不小心一个趔趄,摔掉了冰糖葫芦,一张笑脸转眼哭丧起来。又是一抹脸,变成了一张怒气冲冲的脸,象是要找谁拼命的模样。娃娃脸还在地上哭,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已经冲上来要打屁股了,原来,解语一人分饰两角。解语正演的欢,却听高阶上“扑”的一声,殷无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解语站着没动,心里早已转了百十个念头,待看见上面的人已晕厥过去,这才慢慢地走上前去。解语把脸凑近了,看着这个被天下称为“邪魔”的人。榻上的人双目紧闭,面色白得近乎透明,嘴角边是刚刚喷溅的鲜血。 想起那些嗜血的传说,这个用童子血练功的恶魔,解语把手悄悄地伸近的袖中。那张脸是如此的柔和,根本看不出任何杀戮与邪恶。解语探下身,榻上的人突然轻哼了一声。解语一惊,圆溜溜的眼睛一转,就急忙把榻上的人扶起来,嘴里不停地唤着:“公子,公子。”右手却已伸进殷无果的怀里搜索起来。 没有需要的东西,只找到一个白瓷瓶子,打开来,里面全是红色的丸药。解语想了想,从里面倒出了一粒,喂进了殷无果嘴里。 好半天,殷无果才呼出了一口气,睁开眼就看见一张圆圆的粉脸,脸上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正亮闪闪地盯着他。 解语把殷无果扶起来,脆声道:“哎呀,公子你可吓死人了,我从你身上找了药,你这才好些了,我去叫人吧!” 解语刚站起来,就被殷无果一把拉住,虚弱地说:“别叫任何人,我一会儿就好。” 空旷的屋子里只有殷无果微微的喘息声,在解语的世界里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知道对面的人正在不经意地打量她,作戏是她的专长,她在心里暗笑。 太安静了,解语到底忍不住给了对面人一个笑脸,然后轻声道:“公子,好些了嘛?解语给你唱支歌吧!” 殷无果的嘴角轻轻翘了一下,露出一点点的笑。解语歌喉一转,宛如莺啼地唱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这不是时下京都“烟月坊”流行的相思小曲,只是民间的山歌,却不能不让人想起边廷的战火纷飞。 解语唱完,却见殷无果的神色黯然了下去,解语看着殷无果的眼睛轻轻说道:“这是解语家乡的曲子,让公子见笑了!”殷无果给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解语不动声色地看着殷无果继续道:“解语乃是延州金明寨的人,党项人攻了进来,好多人都投了敌了,解语不从,这才流落到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西夏蛮子赶回去。” 殷无果看来有些倦了,他挥了挥手就让解语退下了。 青冥出现的时候,解语有些惊讶,她是从来不在白天出现的。青冥是来接解语的,一路上虽然都无语,但看得出来,青冥竭力在控制自己。更奇怪的是,青冥并没有把解语带去以往的那扇镂花大门前,却经过亭台,在偏西的一座小阁楼前停住了。 木阁楼精致小巧,阳光透过窗格柔和地照着盘旋而上的楼梯,解语小心地提起淡粉的裙裾拾级而上。终于,一大片阳光迎面扑来,解语禁不住微微地眯上了眼睛。 不远的角落里一个声音过来:“今天不变戏法了,会讲笑话嘛,讲个笑话吧。” 解语一扭头,正看见殷无果浅浅的笑容,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紧盯着他。解语急忙上前施礼,殷无果不耐的挥挥手,眼睛却望向远处一大片平静的湖面。 转过头来,殷无果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我很久没看见这么好的春阳了,想过来坐一会儿,你不必拘礼,随便说些好笑的事来听听。” 解语的圆眼珠一转,银铃般的声音很快就响了起来。她学市井无赖,也学妇人对骂,又学稚子戏语,更学高官显威,凡是只要是她见过的,无不学得惟妙惟肖,说得眉开眼笑,一向不苟言笑的殷无果也忍不住击节赞叹。那一瞬间,解语竟忘记了他是最邪恶的“血鹰门主” 一连两天,解语都被带到这个阁楼上,在这里,她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血鹰门里的人看她的眼光也越来越怪,那种眼光总让她不寒而栗,就象她已经不是一个活人。 在这个阁楼上,总是解语在说,殷无果在听,无论解语说什么,对面那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解语在说完一个街巷听来的小故事后,弯起嘴角,笑盈盈地问对面的人:“你从来都不肯多说一句话的嘛?” 殷无果淡淡一笑,反问道:“你天天都这么笑,不累嘛?” 解语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低头想了一会儿,大笑着说:“不累,我天天笑是因为我过得很开心啊!”那样快乐的情绪,怎么能不感染每一个在她身边的人。 解语的上身不自觉地靠着阁楼一侧半人高的栏杆,忽然,解语耳听得“喀嚓”一声,木制的栏杆竟从根部齐齐断裂,来不及反应的解语,身子身后一仰,竟生生失足从三层高的阁楼上掉下来。 一刹那,解语脑子里电光石火一闪,正要提气缓解下坠之势,眼前忽然一大片红云急速地掠过,就在她的身子快要触地的片刻,那片红云猛地托起了她,止住了惊涛骇浪的坠落。 无边无际的红遮住了解语的双眼,坠落中,解语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还有他眼里的担心,解语的心蓦地一动。 站定后的解语仍是脸色惨白,禁不住嚷嚷:“好好的栏杆怎么会断了?” 殷无果一脸寒冰,眼里是压制不住的怒气,忽然他望向解语的眼里弥漫上一层恐惧,他轻轻问解语:“你来‘血鹰门’有几日了?” 解语低头很快就算出来了:“已经有六日了!” 殷无果脸色大变,不禁自语道:“这么快,都六日了。”忽然,他一把拉住解语就往外走,一路也不说话。 才刚出湖心岛,一个人影就蓦地从树荫中一掠而至,拦住了两人急匆匆地步子。解语一看,竟又是他,一张姣美的脸上有些一双阴鸷的双眼。 幽冥在一旁对着殷无果躬身道:“门主,何事如此匆忙?可吩咐属下去办。” 殷无果厌恶地看着面前的人冷冷道:“让开!” 幽冥不退反进一步道:“属下也是按血鹰门规办事,请门主见谅。” 解语感到拉着她的那只手紧了又紧,那极力克制的怒气就要喷薄而出,殷无果的声音已经很难听了:“让开!我要送她出去。” “不行。血鹰门一向只有进没有出,一定要出去的只能是死尸。”幽冥的话更是字字如铁。 解语不由仔细地打量起前面的拦路人,这哪里还是一个属下与门主的谈话,这样大胆猖狂的下属,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殷无果脸色铁青,他不再多说一句话,只是拉着解语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那个白色的人影却鬼魅般地总是堵在他们前面。终于,殷无果忍无可忍,一挥手,宽袍大袖中一股劲气就直冲前面人的面额。 幽冥身子一侧,轻巧地躲过了这道直扑面门的力道,殷无果似是怒极,紧接着就是连绵不断的杀着,但招招都被幽冥轻易化解。解语万万没有料到殷无果的武功竟连一个下属都难应付,她的脑子里不断地转着那些有关“血鹰神功”的传说,可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奇地张大了嘴。 幽冥施展防御身法,左挪右腾,在看准殷无果一个空门后,猛地大喝一声,一掌直直地向殷无果的项间劈落,解语忍不住“呀”的一声惊叫。 幽冥右掌刀切一样砍向殷无果,近到身前,忽然化掌为指,直点殷无果胸前大穴,殷无果顿时全身内力消失无踪,脸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制住了殷无果,幽冥立即躬身道:“属下无意冒犯门主,此番实属无奈之举。” 殷无果的眼睛已经喷出火来,他忽然冲着幽冥怒喝道:“狗奴才,你带我去见他,我要去见他。”他发疯一样的怒喝,怎奈根本动弹不得。 幽冥一脸的漠然,忽然“啪啪”两声掌声,园中迅速跃出了两个白衣随从,幽冥慢慢道:“门主累了,你们扶他回去休息。” 两个随从立即上前扶走了殷无果,殷无果瞪大的眼睛,看着幽冥,里面全是愤怒和深深的无奈。 幽冥靠近解语,用刀子一样的眼光细细扫视着她,解语凝视着几乎探到她脸上的那张精致的脸,一语不发。 那张脸伸过来,解语觉得耳边绕着丝丝冷气,有几乎微弱的声音一丝一丝传过来:“我知道你不是变戏法的,你骗不了我!” 解语脸上带着不置可否的笑,笑着看幽冥急速离去的背影。 月影朦胧,回到厢房的解语再也没有见到任何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不停地冒出来,这个看似平静的地方还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秘密。解语对着一面铜镜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做着种种鬼脸,脑子却在飞速地转动着。 天色越来越暗了,月光已被浓云遮蔽了起来,解语从窗格望出去,层层树荫中,好似埋伏了重重危机,就等着她一脚踏出。解语忽然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做了一个顽皮的笑脸,然后猛地关上了小小的窗格。 在房顶疾行的解语象极了一只轻捷无比的黑猫,几个起落就已跃到了上次幽冥和蒙面人对话的偏房,很明显,这里看来没有任何再值得探听的消息。 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隐隐地传来,解语迅速没入一丛树影中。远处,两个飘忽不定的红点越来越清晰,提着灯笼的两个侍女缓缓地走来。 两人手里还提着食盒,看来是赶着去送饭,有轻轻的语声传来:“门主今天好生奇怪,怎么会突然要送一个变戏法的出血鹰门,进得血鹰门可从来没有活着出去的。已经是第六天了吧,过得今日,这些人还不是一样的结果,他可一点儿都不会心软。” 另一个声音附和道:“就是,我们门主什么时候心软过,即使偶而几天心软,这些事情幽冥总管都会处理的。唉,我们这辈子看来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嘘!千万别乱说,上次灵儿死的还不惨嘛!”一个待女紧张的声音。 解语随即跟着两个默声不语的侍女身后,转过几个弯,一处青瓦大房出现在眼前。解语在树隙中看着两个侍女很快敲门进了那座青瓦大房,不大会儿功夫,就空着手出门了。 青瓦大房里的人并没有让解语大吃一惊,象是在意料之中,解语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一根小小的竹管悄悄地伸进窗内,很快,一缕白烟就似有若无地在整个房间中飘散开来。 看见幽冥无力地倒在食盒旁边,解语窃笑一声,口里还不忘叹道:“弄影姐姐的‘离魂香’就是好用,下次别忘了让她多送我几支。” 解语迅速进入室内,反手将门拴上。简单的室内陈设,解语很快把室内的东西翻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解语一步跃到伏在案几上的幽冥身边,毫不客气的伸手在他衣衫中搜索起来,并没有上次蒙面人交给他的那封信。 解语手一冷,却在幽冥的衣衫里触到一个冰冷的物件,惊喜之下,拿出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铁盒。铁盒上用金丝打了一个梅花结的暗锁,解语纤细的手指飞快地在梅花结上摸索了一遍,不大工夫眼睛一亮,只听“咯搭”一声,盒盖就跳了起来,铁盒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一把奇形怪状的钥匙。 解语拿着这把钥匙看了很久,这般形状奇怪的钥匙,还被幽冥如此细心的收藏起来,会是什么地方用的呢?解语低头看了看昏睡过去的幽冥,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个人的容貌让人赏心悦目,但那阴郁的气息总是让人不寒而栗。 解语很快就把幽冥的外袍脱了下来,还扮了个鬼脸对着毫无知觉的幽冥说:“本小姐看得起你,借你衣服一用。” 易容成功的解语很快就走出了幽冥的青瓦大房,手里攥着那把奇形怪状的钥匙,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下一个目的地。这几日,解语基本上把血鹰门里各处的布局了解了个大概,这把钥匙当然不会是侍从住房的钥匙,也不会是解语天天去变戏法的那座大厅的钥匙,这根本就是一处密室的钥匙。 做了一个大概的方向判断后,解语很快就向那座最高的木阁楼后的建筑群走去。转过阁楼后就是一些低矮的建筑群,这里平时都有守卫,除了幽冥,却从未见任何人在这里进出过。 还是那四个守卫笔直地伫立在门口,无日无夜风雨无阻地守着这片低矮的房子,看见“幽冥”过来,四个守卫一起低头,口头呼道:“大总管!” 易容成幽冥的解语也不答话,径直往里走,一进大门,却呆了一下,十二座大小、形状、高矮一模一样的房子整齐地呈现在眼前。再看布局,解语更是心下一惊,这十二座房屋明明就是暗合了天干地支循环变数之理,一脚踏进去,很容易就会被困在里面。 “甲子、乙丑、丙寅甲为栋梁之木,主东方”解语嘴里一边轻轻念道脚下一边不停地运动,前三后四,左二右一,只几个左冲右突,已经快走出这布局繁复的“干支五行阵” 又一个转身,解语忽然发现最后一步走雨露之水的癸位竟不主北方,而指向斧钺之金的西方,心底微微一诧,脚下一迟疑,眼前的方位竟又变马了太阳之火的丙位,主南方。“变东为西,指鹿为马,这种小伎俩还难不到我。”解语眼珠转了转,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立马向反方向跃去,很快就转到了这十二座房屋中其中一座的门前。普通的木门,普通的窗格,屋中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 解语贴近门边,只伸手轻轻一推,门就悄无声息的打开了。解语进到屋内,借着微弱的月光找烛台,她相信即使点亮了烛火,所有的人也会认为是幽冥大总管。奇怪的是,偌大的房间中竟连一盏烛火都没有。 室内太暗了,根本不能视物。解语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摸出了火折。火折一燃,眼前顿时明亮许多,一尊佛像蓦然出现在解语面前,凶神恶煞的面容正怒气冲冲地瞪向解语,解语近前一看,供的竟是邪神修罗王。 整个屋中除了这一尊修罗神像竟再无一物,解语绕着这尊神像看了许久,然后她从神像的头顶开始往下摸,一寸一寸,不放过一个部位。在摸到神像左脚底的时候,解语一喜,轻声说道:“就是这里了。” 解语从怀中掏出在幽冥房间找到的钥匙,摸着神像左脚底的凹槽,把钥匙插进去,只轻轻一转,就听“咔嗒”一声,随后整座神像都“轰隆隆”的颤动起来,开始向右旋转,露出一个更加幽深的洞口。 一股冷风忽地从洞口窜出,解语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右手握紧蛾眉刺,左手擎了火折,一步一步地往洞口深处走去。凹凸不平的岩石笔直地伸向黑暗的远方,洞中潮湿的气味越来越重,偶而能听见从石壁上渗出的滴水声。 解语小心翼翼地踏着地上遍布的青苔,忽然,脚底一滑,整个人竟直直地往下坠落。解语大骇,情急之下,急忙踏足在凸出的石壁上,然后使出“鹤羽步”的身法,借住石壁的力量,止住坠落的急势,旋转着缓缓下降。 落地后解语发现竟是一大块平整干净的地面,周围有蓝幽幽的光从岩壁上发出来,凑近了看,全是一颗颗发光的石子。借着这些小石子的光亮,解语沿着石壁慢慢地看过去,一个只有碗口大的洞口一下子吸引了她。 解语的手探进洞口,很明显,洞口的内侧已经被封死了,但从洞口缝隙处仍有微弱的蓝光透出,有光,里面定是有另一处暗室。除了这一处洞口,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岩壁,解语的眼光顺着这些蓝光游走,脑子里慢慢地连成一线。蓦地,她一声惊呼:“北斗七星!” 北斗司生司杀,七星变幻无穷,解语迅速找到北斗第一星天枢星的位置,顺着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一路寻下来,斗柄忽然转动起来,解语急忙屏息静气,不停地演化北斗七星的变幻数理。忽然,解语冲上岩壁,右手一探,抓住一颗嵌在岩壁里的石子,一用力“噗”的一声,石子就拔了出来。 解语正要看个仔细,突然“轰隆隆”地动山摇,周围的岩壁似乎都活了过来,竟都快速的旋转起来,连脚下的地面也都旋转了起来,解语被晃的东倒西歪,正惊骇不已,眼前的一切竟又一下子静止不动了。 一扇石门突兀地出现在解语面前,解语走上去,用手摸了摸石门上的花纹,嘴角弯起,露出一抹不经意的笑自言自语道:“还想难我,奇门遁甲数这天下谁还胜得了‘鹤羽真人’。” 解语的手摸在石门上,眼睛却从上到下紧紧地盯着这扇石门,眉头慢慢地越皱越紧。似曾相识的花纹,怎么这样的熟悉。所有的花纹都在不停地移动,散开聚拢,前进后退,让人目眩神迷。 解语用手指在地面上画着花纹的变化图,脑子里不停地闪过各种阵形图,却始终不得其解。一气之下,随意在地上乱画一线,竟把原有的阵形一分为二,象是两军对垒的兵士。 解语眼睛一亮,连连在地上画起来,呼出一口气轻轻说:“原来是借用了行军布阵图,的确是高明,这偃月阵似是不敌长蛇阵,下一步又该如何?” 想到这儿,忽然,这扇石门的花纹再一次给了解语强烈的熟悉感,再想想这血鹰门各处,解语一下子跳了起来,这不就是她天天去见殷无果那间大厅的正门上的花纹嘛。 解语把这两扇门的花纹一比较,马上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这不过是两军对垒时一攻一守的阵形图,要解开这道机关门,必要将这两扇门的花纹进行演化推理,方能破其暗锁。 石门上的花纹开始在解语的眼前持续不断的移动,盯住石门上方一处,解语忽然轻叱一声,起身一跃,一掌拍在石门上,紧接着,左右掌连续“呼呼”拍出,最后一掌“呯”的一声打在石门正中凸出的花蕾上。只听一声巨响,岩壁上的石屑纷纷下落“轰隆隆”的响声后,石门向两边慢慢挪开。 到处都是蓝幽幽的,象冥王的地府,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解语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警惕的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不远处一个圆形的高台,高台正中盘腿而坐的正是血鹰门主-殷无果。 还是一袭红袍加身,还是惨白如纸的面容,低垂了双眼,如石人一般纹丝不动。解语的心却突然一阵痉挛,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如游丝一样渗入她的骨缝里。现在的殷无果身上根本就全是死亡的气息,已经没人能靠近他,他全身不停流动的气流全是一把把的利剑。 不断流动的气流循着殷无果的全身上下游走,气流中一根红线分外鲜明,红线随着气流循环往复后直接贯入殷无果头顶的百会穴。随着气流持续地贯入,殷无果的脸色由惨白至微红,再到大红,朱红,竟至深红,最后竟隐隐呈现黑色。 解语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诡异至极的一幕,这样的殷无果与她前两日见到的那个慵懒的殷无果完全判若两人。然而,就在解语转过头向旁边看去的时候,她所有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一个总角男童横卧在圆台边缘,看来已是气息全无,胸前一滩殷红的血渍。 解语猛然想起那个关于殷无果用男童心血练邪功的传说,她的双拳紧紧地握着,指甲都陷入了掌心里,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面前运功的殷无果。这样一个恶魔,这样一个用无辜童子练功的恶魔,解语的蛾眉刺悄悄地滑入手里。 解语一步一步靠近似乎毫无知觉的殷无果,杀气一点一点地在眉心凝聚,但殷无果周身循环的气流形成一个巨大的气场,解语每靠近一步都要使出千钧之力。这样使出力气往前走了几步,解语忽然停住了脚步,象是想到了什么,反而慢慢地向后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气场在渐渐消失,所有的红线也都全部贯入了殷无果的身体,殷无果的脸色也从深红逐渐又变为惨白。突然,殷无果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两个瞳孔竟放出血红的光芒,他冷冷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一个谄媚的笑容,一个谦卑的人,低了头轻声说:“门主,今日事急,打扰门主练功,伏请死罪!” 殷无果的双眼上下看着来人,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好一会儿,才听见刺骨的声音:“说吧,有什么要紧事,幽冥总管。” 来人又在近前一步,象是有极隐秘的事情要说,慢慢贴近殷无果的侧身,边往前走边说:“听说鬼冥出事了,是被‘十二曲’的人给坏了”话未完,一道寒光突兀地直奔殷无果的檀中穴而来。 这是鹤羽真人“分光七式”中最快的一式,往往出敌制胜,利用近身实施,天下除了一个人,从没有人可以避开。解语知道,对付殷无果她根本就不是对手,所以她把所有的功败都系于这一式之中,可以一击即中。 电光石火间“噗”的一声,有细小的血珠溅开在解语眼前,解语心中一喜,却突然看见面前殷无果血红的瞳孔中隐藏的笑意,那是死亡的笑容。 殷无果也没能避开这“分光七式”但是他却用双手挡住了这最致命的一击,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出手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突然从解语身边掠过“分光七式”留在他身上的只是一道浅浅的血口。 一击不中,解语神色大变,回身急欲使“一鹤冲天”蛾眉刺在胸前挽成剑花。已经来不及了,殷无果冷笑一声,一只血红肉掌闪电般拍出,身形都还没变化过来的解语正被击在左肩上。 “呯”的一声,解语被击飞在后面的岩壁上,一口鲜血忍不住顺了嘴角渗出来。殷无果冷漠地看着面前的敌人,眼里只有冰冷的杀气,他走到无力反抗的解语面前,仔细盯了她的脸看,阴森森地问:“你是谁?为什么到我血鹰门来?” 话刚说完,殷无果的右手突然从解语的脸上疾掠而过,一张人皮面具被凌空撕了下来,出现在殷无果面前的是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的花解语。 解语看着面前的血魔,完美的容貌,冷酷的双眼,全身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嗜杀的血魔。解语的眼睛越睁越大,忽然失声惊叫:“你你不是殷无果!” 对面的人冷笑一声,好象根本不屑于回答解语的任何话,他冰冷的声音在暗室里徘徊:“你最好快点告诉我你是谁?你还能死的痛快点儿,否则,我可舍不得在你漂亮的脸蛋上画满花纹。” 解语不怒反而微微一笑:“你要我告诉你什么都可以,不过,你也要回答几个我想知道的答案。”解语毫无惧意地盯着血魔的双眼,继续说道:“否则,我也没打算活着出这血鹰门,我既然敢来,没什么不敢接受。” 血魔的脸上蓦地蒙上了一层冰霜:“你这无名小卒,我根本不需要知道你是谁?” 解语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是个无名小卒,可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吧?你费心心机布置的阵法轻轻松松就被我解了,你不想知道原因?” 血魔的眼里寒气越来越多,他冷哼一声:“好伶俐的丫头,倒是有点儿胆色,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解语将后背靠在岩壁上,让自己坐的舒服点,她慢慢开口道:“你是怎么认出我不是幽冥的?否则,你是躲不开‘分光七式’的。” “你说的不错,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看出你不是幽冥,你的偷袭应该会成功。不过,你的易容术堪称天下无双了,你错就错在这个密室是连幽冥也进不来的。”血魔轻哼一声。 解语苦笑着摇了摇头:“难怪,我还以为血魔的眼睛真是邪神的眼睛呢。我还想知道,鬼冥是谁?” “鬼冥自然是我血鹰门的人,你问他做什么?”血魔反问道。 解语的眼睛眨也不眨的一字一句道:“我想知道血鹰门为什么要陷害刘宜将军?” “刘宜?谁是刘宜?除了与血鹰神功有关的人,其余的事我没兴趣。”血魔不屑一顾地说。 解语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一惊之下,解语脱口而出:“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殷无果。” “哼!我当然是殷无果,世上没有第二个血魔。丫头,你问的太多了,现在该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了。”血魔步步逼近。 解语象是害怕一般,整个身子都往岩壁里靠了靠。“说说吧,你和‘鹤羽真人’是什么关系?”血魔整个人都倾斜过来,一张脸就要碰着解语。 解语忽然跃起,右手一扬,一把粉末直接撒在了血魔的脸上。电光石火间,解语已经急展“鹤羽步”冲向石门。 血魔虽双眼被迷,仍反应奇快,听风辩声,左手猛然暴长数尺,急向解语头顶痛抓。解语惊骇之下,急向左避,血魔利爪生生划开解语的右臂,鲜血立即染红了解语的右胳膊。 解语疼痛难忍,汗珠顺着脸颊一颗颗地往下掉,脚下却不敢迟疑。见竟然没有击中,血魔怒极,一双肉掌刹时变得血红,一股冷气就向解语身上急拍。 解语心知不妙,这一掌拍来,自己根本就没活命的可能。突然,凭空里竟跃过一袭红袍,一股极强的劲道对准血魔的掌风劈来,硬生生地将血魔的掌风打开了半寸。血魔收掌,脸色却已呈紫红,冷冷地看着来人。 待解语看清楚救她的人,她的呼吸竟瞬间空白,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吧眨吧,看一遍血魔,再看一遍来人。又看一遍来人,再看一遍血魔。两件一模一样的红袍,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绝对一模一样,看不出丝毫分别的两个血魔,但是,来人的这双眼睛,这双慵懒的眼睛,就是他了,这才是解语以前见过的殷无果。却听血魔对着来人冷冷道:“无花,你要干什么?” 原来他是叫无花的,容貌如此相同的两个人,难道果然,就听见无花沉声说:“小弟,放过她,还有,不要再练‘血魔神功’了,没有人能抵抗‘血魔神功’的魔性。” 血魔殷无果一拂袖袍,冷哼一声:“我好不容易才练到今日这七重功,岂能功败垂成,你忘了当初你是如何助我练功的,你这双手怕也没少沾过童子血吧?” 殷无花痛苦地闭上双眼,全身一阵轻微地抖动,解语的脸却蓦地白了。血魔又上前一步,不动声色看着无花说:“哥,你让开,让我解决了这个丫头,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奸细,血鹰门从来就没有活人出去过。” 无花一惊,上前一步用自身挡在血魔与解语中间,并不多说一句话,只是狠狠地盯着血魔。血魔殷无果眼里的杀气陡增,一步步逼近无花,声音里全是隐隐的怒气:“你忘了我们的爹是怎么死的了?如果不是我们的娘告密,就不会只剩下我们两个,让我们从小就被人追杀,你忘了你发的誓了,你说过永远都不会相信女人的。” “不!”无花痛苦地摇了摇头:“你不能杀她,她不一样!” 血魔象是怒极,脸色已慢慢转红,如寒冰一般的声音一字一顿:“很好,你从不会违背我,今天为这不相干的人,与我为敌,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你根本就无法练成的‘血魔神功’,正好,用你的血练到第九重神功,本想缓几个月的,是你自己要找死,怨不得我。” “你你想用我练功。”无花大惊道。 血魔的眼里是越聚越多的杀气,他冷酷的眼睛看着无花,只象看一个猎物,一丝诡异的笑突然从他脸上流露出来:“你也知道,‘血魔神功’是灭绝人性的邪功,没有至亲之人的鲜血,我如何练得到最高境界。哥,你帮了我这么多次,这次你也不必推脱了。” “呼”的一声,血魔双掌突发而至,直向无花胸口拍来,无花举臂就挡,却“蹭蹭蹭”连退三步,气血一阵上涌。无花扭头急对负伤的解语道:“赶快走,我接不了他几招。” 解语眼睛亮亮地看着无花,脚下却并不动弹,无花一急,上前拉住解语的手就往外跑,耳后听见疾风已至,血魔“哧哧”冷笑紧跟。解语回身举蛾眉刺,上下分刺血魔掌风回旋处。那边,无花一声清啸,凌空而起,笔直剑尖直刺血魔头顶“百会穴” 血魔殷无果右手急出,掌风内力逼住无花剑尖,左手上下翻飞,一一化解解语强攻的“分光七式”解语强自镇定,脚底急行“鹤羽步”双手上下飞舞,人似穿花蝴蝶。 血魔进退有据,双掌不疾不徐,似是有意戏弄无花与解语,但两人已显呈下颓之势,只强自支撑而已。突然,血魔脚下一滞,手上掌风一缓,解语大喜,看准空隙,蛾眉刺直点血魔手臂上的“阳池穴”血魔受痛,一声怒吼,解语急对持剑的无花道:“快用掌击他背心。” 刹那间,无花急出左掌,趁血魔身形凝滞,猛拍血魔后背。血魔仓促吃掌,面色陡然变紫,狂怒下,用右手抓住无花剑尖,全力一掷,就听“呯”的一声,无花直直地撞在后面的岩壁上,一口鲜血“扑哧”就吐了出来。血魔左手被解语点中,负痛之余仍是连拍三掌,本就受伤的解语一下就瘫软在地上。 此时,血魔似已支持不住,连连喘气,他看着一边的无花,恨恨道:“你在我水里放了什么?否则就凭你们的功夫根本伤不了我。” 无花与解语已经不能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暗室静的可怕,突然,深深的地道里传来一丝诡异的轻笑:“门主,忘记告诉你了,水里的‘化功散’是我每日放的。” 一张俊秀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蓝宝石的光影斑驳地印在这张脸上,却似是幽灵一般。血魔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惊讶:“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只有你有机会在水里下毒。幽冥,你想做什么?” 幽冥慢慢地走进来,看了看受伤的三个人,拍了拍手,笑道:“真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们都解决了,我要做什么,真好笑,这么多年了,殷门主都不知道我要什么嘛?你以为我是你从王爷府掳来的小王爷,只是陪你做个戏罢了,‘血鹰门’早就不是你的了。” 此时,血魔脸色却已是惨白,额上有冷汗滴滴滑落,仍犹自撑道:“你用的不是一般的‘化功散’,这是只有大内才有的密药,你不会只为了一个小小的‘血鹰门’吧?“ “殷堡主真是透彻之人,不过,你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了。为了感谢你多年的培养,我会先帮你解决掉这两个人的。”幽冥慢慢地转身看着无花和解语。 幽冥走到解语身边,俯下身仔细看着解语的脸,叹息着摇了摇头:“真可惜了,蛮可爱的小丫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十二曲’的人嘛。‘十二曲’的左月使花解语,‘鹤羽真人’的唯一女弟子,天下无双的易容师,擅长无人能敌的机关术。没有你,我还真进不来这暗室,为了不让你疑心,我真是煞费苦心啊!”解语脸上却露出明媚的笑容,对着幽冥气定神闲地说:“华公子,你什么时候投到益王门下了,还被殷门主‘请’了回来,有你这‘小诸葛’在,这血鹰门不改姓就怪了。” 血魔殷无果与无花同时惊呼:“你说他是‘小诸葛’华颜,十二岁就名动京师的‘小诸葛’?” 幽冥神色微微一动,随即恢复,脸上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这件事根本不可能被人知道。” 解语宛转一笑:“皇城内外,大江南北没有我们‘十二曲’不知道的消息,虽然益王府被掳走‘小王爷’的事已经过了六年,我们也一直查不到‘小王爷’的下落,可‘小诸葛’的名头可响的很,总有线索可寻,只要把两者的年龄一比对,还有能吃空‘血鹰门’这份能耐,不是你‘小诸葛’还能是谁。” “真是聪明的丫头,我都有点下不了手了,看来,只有先从这个冒牌‘血魔’开刀了。”幽冥皮笑肉不笑地转向无花。 身受重创的无花嘴角不停地涌出血来,眼睛瞪着幽冥却说不出一句话,幽冥不屑一顾道:“七七四十九天一轮回,一到‘血魔’闭关,你这个做兄弟的就不得不出来冒充他,免得你们的仇家找上门来。天下人都知道‘血魔’的厉害,却不知道‘血魔’的致命点,这闭关的七天可是你们的生死关,你们可真不小心,让我察觉了这个秘密。” 话未完,就举掌向无花天灵盖拍去,只一刹那,两道疾风而至,一枚银针直射幽冥后颈,紧跟着一袭血红大袍掩了上来。银针是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解语射出的,而那猛扑上来的身影竟是血魔殷无果。 殷无果出招已相当迟缓“化功散”药力还在加强,幽冥的功力竟已至出神入化的境界,身轻如燕,剑走龙蛇,即使未服用“化功散”的血魔,恐也有得一拼。 “嗤”的一声长响,是剑尖划破皮肤的声音,血魔的左腿中了长长的一剑,鲜血顺势而出,却仍沉着脸,犹自苦斗不息。幽冥久战不决,下手越发狠辣,只图快点解决当下三人。 血魔殷无果的掌风越来越弱,根本不足以对幽冥造成任何伤害,又是一剑闪电般刺来,血魔的后肩立时多了一个血洞。抽剑,再刺,明晃晃的剑尖对准血魔的心口。 突然,一团白影猛扑过来,竟一把死死地抱住幽冥,同时大叫道:“都快出手!” 眨眼工夫,容不得解语多想片刻,一把银针就对着幽冥的后背挥了出去。同时,快力尽血竭的血魔一把反握住幽冥拿剑的手,试图反手倒刺幽冥。 幽冥怒极,左手猛地抓向白影的头顶,只听“喀嚓嚓”几声脆响,头骨被抓碎的声音在暗室中空响,解语大惊:“快放手!” 但紧紧抱住幽冥的白影就是不松手,又是一掌打在白影的天灵盖上,鲜血四溅,却仍用微弱的声音对血魔殷无果道:“快走,你快走。” 血魔殷无果大喝一声,眼眶尽裂,迸出鲜血,全身上下已是一个血人,使尽平生的力气,他猛扑向幽冥,长剑压进幽冥的皮肉。瞬间,幽冥就皮开肉绽。幽冥急出左手打向血魔,血魔毫不回避,只是用尽力气抵住长剑。“啪”的一声,掌心击在胸口,解语甚至听到了心脏破裂的声音。刻不容缓,解语最后一把银针射向了幽冥的后脑。 时间似乎静止了,只有血滴滴嗒嗒掉落的声音,那惊心动魄的一瞬似乎从不曾发生。方才狠斗的三个人现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静止了,幽冥的脚下是那个突然扑进来的白影,解语已经看清楚,那正是青冥,幽冥的一抓让她头骨碎裂,她的头无力地耷拉着,双手却死死地抱住幽冥的双腿,她是死都不会放手,但谁也不会知道她想救的是殷无果还是殷无花。血魔殷无果与幽冥的身体却奇怪地紧贴在一起,一把剑横在两人胸腹间,血魔瞪大的双眼已渐渐灰白。幽冥的脸是痛苦又惊讶的,他似乎全然没有预料到如此的结局。 解语慢慢地调匀气息,踉跄着奔向无花身边,伸手去探鼻息,是轻重不均的呼吸。解语忙从怀里掏一小药瓶,倒了两粒五彩的丸药,喂进无花的嘴里,又不停地为他推拿身上的穴道。 过了许久,无花睁开眼睛,他看见因为推宫运气而气喘吁吁、脸色绯红的花解语,再一转眼就看见那惨烈的一幕。只看一眼,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扭过脸去,这个表情冷漠、慵懒的男子眼角缓缓地滑下泪来。 解语没有去打扰他,只是在他恢复了一些力气后,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说:“我们走吧!” 无花的心忽然一热,他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相信这个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的女孩,但他知道他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从此再也不会分开。 是的,无论天涯海角,他都找不到如此明亮的双眼。 不下雨就出太吧 最后一批工件加工完,林玉兰用小毛刷刷干净机床上的铁屑,就拿了肥皂洗手。在生锈的水笼头下,林玉兰用水反复冲洗着自己的双手,一双粘满机油的纤细双手慢慢变得白皙。 林玉兰疲倦地回到休息室,休息室的正中摆着一张硕大的铺着黑胶皮的铁桌子,桌子上除了些旧报纸,就是喝水的搪瓷缸子、玻璃罐子,一个彩绘的细瓷杯子突兀地立在一角,发出瓷器细腻柔和的光芒,不同于旁边那些沾着厚厚茶诟和灰尘的喝水杯具,细瓷杯子象是放错了地方。 林玉兰找到自己的细瓷杯子才发现里面早就没一滴水了,一拎面目全非的暖水瓶,林玉兰的眉头不由地皱紧了。从休息室到锅炉房起码还有五百米的距离,林玉兰刚叹口气,一个班组的袁斌突然一边嘴里哼唱着:“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一边风风火火地冲进休息室,脸上还留着不知道什么地方蹭的机油印子。 大步流星的袁斌猛地放轻了脚步,他从林玉兰微微皱起的眉头看下去,呆愣了一会儿,才有些腼腆地上前问道:“没水了嘛?” 林玉兰点点头,袁斌一把抢过暖水瓶,脸上开着花,边往外跑边说:“你休息会儿,我马上就把水打回来。” 林玉兰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袁斌小旋风一样的就奔出去了,远远地,听得见他和同事打招呼的爽朗笑声。 林玉兰转过身,她想找毛巾把工作服上的污渍擦干净,一抬头,就看见窗口外一个略略单薄瘦高的身影向这边不紧不慢地走来。 来人穿一件鲜亮的白衬衣,白衬衣掖在黑色的直筒裤里,越发将人衬得修长。来人扭了头向这边张望,轮廓分明的脸上是熠熠生辉的双眼。林玉兰心虚地往窗帘后一躲,就象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跳急速加快。突然间,象是想到了什么,林玉兰急急地向外走去,出了门就向右拐。 林玉兰躲进了厂子角落的卫生间,心还在“呯呯”跳个不停。卫生间旁边的水池上是一块布满污迹的残缺镜面,林玉兰看着镜子里一身油污的自己,看着自己惊慌失措的眼睛,想起那个干净立整的人,忽然心就一灰。 林玉兰好一会儿才从卫生间慢慢走出来,人也无精打采的,还没到休息室门口,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就远远地传来:“玉兰,你到哪儿去了,刚才宣传科的安宣传员等了你好久,好象找你有急事。” 罗娜娜拽住林玉兰“噼噼啪啪”就是一通,林玉兰不解地看着她在厂里最好的朋友,疑惑地说:“你说安宣传员找我?他,他找我能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人家指名点姓要找林玉兰,我倒是希望他找的是我罗娜娜,我们厂子里不知道有多少小姑娘都盯着他呢。”罗娜娜口无遮掩道。 林玉兰心里一紧,嘴上却嗫嚅着:“是,是嘛?娜娜,你没事吧,陪我去一趟宣传科吧,万一人家有急事找我呢。” 罗娜娜爽快地答应了,林玉兰看了看时间,拖着罗娜娜说:“也快下班了,我们先洗澡,换了工作服再去吧。” 罗娜娜撇了撇嘴:“就你讲究,去个办公室还换工作服,工作服怎么了,这是工人阶级的本色。” 林玉兰也不跟罗娜娜多说,急忙去更衣室拿换洗衣服。满头大汗的袁斌从休息室里跑出来叫住林玉兰,用手指了指她的细瓷杯子说:“水我已经倒好了,刚刚凉透,正好。” 林玉兰看了一眼袁斌粗糙的双手,还有双手指缝中的泥污,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只说她还有事,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林玉兰换了一条碎紫花的雪纺连衣裙,这是今年流行的式样和料子。又上上下下把全身打量了好几遍,这才和罗娜娜一起往办公室走去。 罗娜娜轻轻地弹了一下林玉兰细腻白嫩的手臂说:“这才是肤若凝脂吧,可惜在这灰扑扑的厂子扎根了。” 林玉兰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能招工进厂子已经万幸了,听说这是最后一批了,象我这样没有文凭的能有什么出路啊!”一到宣传科的门口,林玉兰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他埋首在桌子上,很认真地在写着什么。从门口看进去,正看见他的侧影,柔和的线条从额头一直滑到下颔,林玉兰慌慌地转过自己的目光。 罗娜娜把林玉兰拖进了办公室,叫了声:“安老师!” 桌边的人忙站起来,微笑着说:“别叫安老师,我也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叫我安生好了。” 安生从桌上找出一张报纸,指着其中一篇文章对罗娜娜说:“林玉兰,你很有文学功底,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厂里会适当给你嘉奖的。” 罗娜娜咯咯一笑,把林玉兰往前一推:“我可没这么好的文笔,这才是林玉兰。” 安生见认错了人,尴尬地笑了笑,他找了份报纸递给林玉兰,说了些鼓励的话,林玉兰不住地点头答应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罗娜娜,说得眉飞色舞“咯咯咯”的笑声响了一屋子。 林玉兰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任由自己软在床上,青色的发丝海藻一样在她的身下蔓延。她把报纸蒙在脸上,深深地吸着那些油墨的味道。终于,终于他注意到她。 她从来不会忘记那个下雨的日子,傍晚时分从天而降的雨水笼罩了一切。在路边的小站,她看见那个有些纤瘦的人影,抱着书在雨中踯躅。她已经经过他,却又折返回来。雨太大,她只看见雨雾中他朦胧的脸。她问清他要去的地方,然后说可以送他一程。天色暗得看不清人影,她与他举一把伞并肩而行。雨声中,她和他的声音都失真了。 她再见到他却是在上班的路上,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从未想过他们居然会在一起上班。他经过她身边,她忽然害怕他会认出她,急忙扭过头去。他没有任何反应,原来那个雨天,他根本就没看清她。她松了口气,却有些惆怅起来。 林玉兰从床边翻出一个硬皮笔记本,密密的字迹穿透时间,让她的心事层层叠叠垒成坚固的堡垒。12天,她又再遇见他,他已经忘记她了,35天,打听到他的名字,44天,在报纸上看见他的文章,收集起来,63天,悄悄看见他在树下等人,87天,第一次为他动笔,稿子后来撕了 他是那样优秀,她从不敢奢望,只把他的一点一滴全记下来,他与她周围的人是那么的不一样,他总是那么干净整洁,他一句大声的话都不曾对人说过,他写的字真好看,他就象是从书上走下来的。她每次见到他都莫名的紧张,可是她是多么想见他一面呵! 虽然他们都在一个厂子,可那明明就是两个世界。她的世界是机器的轰鸣,枯燥的操作,粗鲁的同事。他的世界呢,她不了解,可她用眼睛看见,看见他和那个楼里的人一样,穿白的发亮的衣服,说着轻声细语的话,连做事都是笃定从容的。 她心里有小小的火苗在窜,每夜,为着一个她并不明确的目标,艰难又苦恼地在无尽的书海里跋涉,慢慢地书里的灿烂吸引了她,慢慢地她好象从书里找到了他。在他的世界,他从来都不会多看她一眼。但是,总有那么一天,他会看见她的吧。 罗娜娜来找林玉兰的时候,她正在翻看一本散文集,却总是无法集中精力。罗娜娜翻了翻林玉兰手中的书,不屑一顾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不觉得枯燥啊?” “当然不,书里面可是个很大的世界,进去了就一辈子不想出来了,我要是有钱,就买下一个图书馆慢慢看。”林玉兰很向往地说。 罗娜娜小嘴一撇:“一个小工人读再多的书还是工人,还不如找个如意郞君说不准就去了这身机油味了。玉兰,你就从没想过?” 林玉兰低了头不说话,罗娜娜看一眼林玉兰又说:“我们都二十岁了,都是有两年工龄的老工人了,你没看见和我们一起进厂的秋梅她们,好多都有男朋友了。玉兰,我看你们班上的那个袁斌对你好象有点儿意思啊?” 林玉兰急忙摇头道:“你可别乱说话。” 罗娜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拉着林玉兰的手说:“晚上我们去跳舞吧?” 林玉兰使劲地摇头:“你知道我不会跳舞,也不喜欢去那种地方的。” “哪种地方嘛?现在年轻人哪有不去舞厅的,不会跳舞去学好了,再说厂里举办舞会,你也不能总是呆坐着吧,这都九十年代了,你还这么保守?”罗娜娜一口气地说下来。 林玉兰知道罗娜娜决定的事,她是怎么都推翻不了的,再不出门,林玉兰的耳朵都快受不了罗娜娜的轰炸了。 有湿润的江风吹过来,和着夜色中流淌的音乐,把人带入梦幻迷离的世界。林玉兰是第一次来这个江边舞场,不过是配置了音乐设施的露天舞场。罗娜娜拉着林玉兰在舞场周围的栏杆边靠着,林玉兰这才看清,舞场周围边上或站或倚或靠着许许多多的男男女女。一支舞曲响起,就有无数的人从栏杆边慢慢踏着音乐跳进舞池中间,一曲终了,大家就找个空闲的地方站着,或者再继续下一支曲子。 两人正说话,突然旁边一个人串到她们面前,惊喜的大声叫道:“林玉兰、罗娜娜是你们啊?” 是一脸灿烂的袁斌,林玉兰差点认不出他来了,穿一件斜纹的短袖衬衣,头发上好象还抹了发胶,整个人看起来都是亮堂堂的。袁斌用手指了指舞场对面,说是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透过闪烁不定的五彩灯光,林玉兰根本无法看清对面的人,可是,林玉兰的双眼却触电般再也从舞池中收不回来了。 林玉兰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绝不会看错,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即使在人头攒动中,她依然看见他洁白的衣领,看见他浅浅的微笑,还看见他身边那个高挑的姑娘,林玉兰的心蓦地一阵抽痛。 林玉兰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袁斌带进舞池的,也不知道他在跟她说些什么,她的双脚机械地移动着,她看见安生带着那个姑娘旋转着,姑娘的裙摆象蝴蝶一样飞舞着。 安生出现在林玉兰面前时,林玉兰惊讶地看着他,眼里却雾蒙蒙的,她说不出一句话,倒是罗娜娜激动的“安老师”的叫个不停,又要主动请安生跳舞,安生一直注视着林玉兰,他把手伸向了林玉兰。 林玉兰紧张得不能呼吸,第一次这样近的距离面对面,他的言语,他身上的气息,他手心的温度,即使,即使他已心有所属。林玉兰全身僵硬,脚步零乱,根本就是跌跌撞撞的在走路。 安生进退自如,忽然把林玉兰拉向自己,他的呼吸近在耳边,他轻柔地问:“喜欢这支曲子嘛?” 歌声缥缈,淹没了安生的声音,舞池的上空有人反复唱着“不下雨就出太阳吧”林玉兰想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歌词。曲子很短,又似乎很长,终是曲终人散。万般滋味都缠在心头,安生把那个高挑的姑娘带到大家面前时,林玉兰甚至想立刻逃离眼前的一切。 可是,当她听见安生介绍那个姑娘是他妹妹时,竟似绝处逢生,那一刹那,她的心象鼓起的风帆,又似冰点升至沸点,原来从地狱到天堂不过一步之遥。 林玉兰的喜悦似乎传染给了周围的人,罗娜娜的话比平时更多,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婀娜的身姿,出众的五官,也难怪大家要把她称为“厂花”了。 明月高悬,林玉兰辗转反侧都无法入眠,她起床拿了纸随意涂着,她想写点儿什么,却象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到最后满篇纸上就只有“安生”两个字。 林玉兰每次去宣传科交稿的时候一定会叫上罗娜娜一起去,只有罗娜娜在,她才能够不那么惊慌,甚至也还能和安生聊上两句。唯独一次,她一个人鼓了勇气去找安生,可一见到安生,她就舌头打结,脸红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最后急得她把稿子往安生桌上一放就跑了。 安生有时候会到现场来找林玉兰,嘈杂的环境里一眼就认出她来,露出工作服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她安静地操作着手中的机器。看见安生,她总是说自己很忙,不安和焦虑同时写在她的脸上。只有罗娜娜,会很热情地招呼安生,满脸笑容地说个不停。安生微笑着,眼睛却看着不远处的林玉兰。 太多的心事象疯长的草填满了林玉兰的心,然后蔓延到林玉兰的的发梢、额角、眼睛、嘴唇和每一寸肌肤、每一条血管,这些心事昼夜不停地缠绕着林玉兰“哔哔剥剥”地马上就要炸开一般,林玉兰知道她是再也等不住了。 林玉兰让罗娜娜一个人帮忙去找安生,她已经犹豫了一晚上了,但现在她还在犹豫。终于,在罗娜娜疑惑的目光中,林玉兰拿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纸。信纸折得很精巧,是打开后便再不能复原的折法。 林玉兰一直看着罗娜娜消失在视线之外,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冷,她不停地安慰自己,又故意去想其它的事情,但不到半刻钟,她又会紧张地张望着通往办公楼的那条小路。 罗娜娜回来的时候脸色阴沉,神色不安,林玉兰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她的脸一下就白得毫无血色了。林玉兰努力用故作平静的声音轻声地问:“你,你给他了嘛?” 罗娜娜神情怪异地点了点头,林玉兰忍不住又问道:“安,安老师没说什么嘛?” 罗娜娜忽然一下子生气地大声道:“他能跟我说什么,你自己去问他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玉兰蓦地愣住了,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来。 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了,没有一点儿消息,林玉兰再也没有见过安生。还需要去问清楚嘛,没有音信就是最好的答复,原来不过都是自己在做梦。林玉兰心神不属地操作着机床,不想错漏了一个程序,正在加工的工件猛地从机床上蹿出来。 只一刹那,林玉兰突然被人推倒在地,但横飞出来的工件还是从她脸颊上迅速地滑过。推倒她的人是袁斌,已经有人飞快地去关了机器。林玉兰的师傅跑过来一看,气得就大骂道:“干活的时候想什么呢,这么简单的操作都会出错,既然做了工人就要安安分分的做好,不想干了趁早走人”还想骂下去,一看一边的林玉兰的脸上已经破皮流血了,就急得冲着站在旁边的袁斌吼道:“还不赶快送医院。” 林玉兰休了很长时间的病假,脸上的伤早就好了,但她一直呆在家里没去厂里上班。休假的时候正是雨季,一到黄昏,雨水淅淅沥沥的落下来,日子就象发霉一样。林玉兰坐在窗边,两眼看着窗外,一直到天色暗得只能摸到雨丝。 远处有昏黄的灯光依次亮起来,路灯下一个修长的人影撑了伞,从楼上看不清那伫立不动的人影,林玉兰的心一动,又从窗口俯身去看,哪里还有什么人影。林玉兰跌坐在床上,手里抱着的是那个已经没有心事的硬皮笔记本。 雨天的傍晚,袁斌又拎了大包小包来看林玉兰,他已经不止一次的来看望过林玉兰了,每次只说上不多的几句话就急匆匆地走了,头上还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雨雾。 那天,袁斌走后,林玉兰带着那个硬皮笔记本走了很远的路,她走到一座桥上,站在栏杆边上。雨忽然大起来,淋湿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事物。 有个老太太撑着伞过桥,看见林玉兰,在她身边站了好一会儿,临走时在林玉兰耳边大声说:“姑娘,别哭了,没什么事大不了的,快回去吧,爹妈在家等着呢。” 林玉兰忽然笑了,然后一扬手,就把手里的硬皮笔记本抛了出去。 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林玉兰的脸往下淌,林玉兰顾不上洗手,就跑回休息室找水喝。细瓷杯子里已经盛满了水,一定是袁斌给倒好的,林玉兰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伸手去拿杯子,谁知杯子兀自裂开了,水流了满桌。 第二天,袁斌就重新送了一个新杯子给林玉兰,是个不锈钢的茶缸。把茶缸递给林玉兰的时候,袁斌高兴地说:“你原来那个杯子好看是好看,可是不耐用啊。这下好了,这种杯子在工厂里,又实用还结实,比那中看不中用的强。”林玉兰拿着茶缸,半天没说话。 林玉兰去找过罗娜娜几次,事情既然已经过了,本就不该埋怨任何人,再说人家罗娜娜也没做错什么。但那件事之后,罗娜娜似乎就和林玉兰疏远了,两个人渐渐地也只是见面招呼一下。 半年后,林玉兰听说了安生与罗娜娜结婚的消息,两个人没有操办婚礼,只是休假出去度蜜月了。听说这件事的那天,林玉兰回家很晚,没有人问她去哪儿了,她一回家就关上门睡觉了。 城市的雨季年年都如约而来,先是急风骤雨的在各处呼啸一番,折腾累了,就开始下那种绵绵长长的细雨,滴滴嗒嗒的从天黑下到天亮,一下就大半个月才放晴。 今年的雨季早该到了,可是雨就是下不下来,好几次,天上都乌云滚滚的,城市的上空成闷罐子了,可风一吹,云就散了,太阳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吃过晚饭,林玉兰趿着拖鞋,穿着棉布睡衣下楼扔垃圾,刚把垃圾扔完往回走,忽然被人叫住了。林玉兰一转身就看见安生,一瞬间她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抓住睡衣下摆的手就松开了。 安生穿一件灰扑扑的套头衫,背微微地弯着,脸色发青,嘴角轻轻地抖动着,好象要说什么。过了许久,安生才举起手中的一张纸,语不成调地说:“这,这是你当年写的?” 纸张已经被打开了,但精巧的折痕还在,林玉兰拿过这张纸,太遥远的梦境让林玉兰突然恍然若失,她禁不住轻声念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个不眠之夜又在林玉兰的眼前浮现。一整夜,她不知道写了多少封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一直到天边的红霞都出来了,她才决定写下这几句诗,她想他会给她个答案的。 林玉兰念出的这几句诗,让安生神色大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是我们离婚前她扔给我的,她还告诉我,当年这封信根本就不是她写的。” 林玉兰一时间缓不过神来,她看着安生小心地问:“你是说娜娜根本就没告诉你这是我交给你的?” 安生无奈地点点头,又有些焦急地问道:“为什么当时你稿子上的字迹与这上面的字迹不一样?” 那些久远的往事,那些虚荣的过往,林玉兰不禁脸微微一红:“我的字写得不好,那时候每次交稿怕你笑话,就找了娜娜帮我誊抄一遍,只有,只有这张信纸上的字是我蒙着字帖写了一晚上写出来的。” 安生久久地说不出话,就在这时,一直没来的雨季突然来临了,雨点“噼噼啪啪”的砸下来,安生急忙把林玉兰拉到旁边的小站上,哽咽着:“那天她把这张折好的信纸交给我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你没有署名,字迹又与你的稿子不一样,所以我一直认为这是娜娜写的。我从来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原来,原来你”安生说不下去,声音里全是湿漉漉的,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我以前找过你好多次,可你每次都借故推托,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又不敢冒然打扰你。有一次,你病了,我去你家看你,可在你家门口,我看见袁斌,我那时就想你已经有了选择,我又何必!” 安生已泪流满面,雨声中,不知谁家开了很大的音乐,一名女歌手忧伤地唱:“风吹云,云在动,不下雨就出太阳吧。念不到,盼不到,你疼我就让我知道。雨季来,心伞不开,天天盼你来。”雨水淋在林玉兰手里的信纸上,纸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一片。 林玉兰在家门口用手擦了擦脸,一开门,正遇上袁斌带着伞准备接她,见林玉兰回来了,袁斌忙进屋拿了一张大毛巾给她擦淋湿的头发,边擦边轻声责备道:“怎么出去扔个垃圾这么久,看见下雨,就怕你淋着,你身体又不好,感冒了可怎么办,还不是我侍候你。” 林玉兰把一头湿发抵在袁斌的胸口上,眼泪就滴滴嗒嗒的往下掉,袁斌惊慌地问:“怎么了,老婆?我也没说你什么,好了,好了,以后家里的垃圾都我出去倒。” 林玉兰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袁斌,这个给了她阳光般温暖的男人。 后来 晓明: 这封信想了许久,却一直开不了头,怕那些缠绵往事从心头涌出,如水般将我掩没。本以为你已是遥远的过往,不曾想原来关于你的所有点点滴滴都烙在心口,如朱砂般夜夜疼痛。“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当年事渐长,才明白,最真的爱一生也就只有一次,而往往那时,繁花似锦迷乱了年轻的心。 已经有十六年了吧,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十九岁的我出现在你面前的那一天。就是那个普通的日子,在电梯里,你遇见我,露出温暖的笑容。你一直在旁边看着你的同事和我说话,你始终微笑着,并不说话。这以后的许多天,我偶而仍然会在电梯里遇见你,你还是那样温暖的微笑,不跟我多说一句话。直到,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却让人感觉亲切,我根本就没考虑对方是谁,竟然一口就答应了出来赴约。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天空才刚刚飘了雨,潮湿的空气中都是青草的香味。我穿了蓝色的薄毛衣和一条过膝的百褶裙,等我赶到地点的时候你早已等在那里,而直到那时,我都不知道你的姓名。 初次见面让两个年轻人都有些手足无措,我看得出你也很紧张。我不记得刚开始我们都说过什么话了,只记得大家都有些结结巴巴,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想起问你的姓名。听说我爱看书,你就告诉我你家里有许多的书,以后可以借给我看的,听说我喜欢陈慧娴的歌曲,你就说你家里也有她的磁带的。我呵呵地傻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个星期后,你果然拿了几本书给我,全是我喜欢而没有买到的书,我欣喜若狂地抱着那些书,眼睛里却没有看到你。那天,你神情黯然地告诉我,你调到另一个公司去了。你是如此的普通,又如此的沉默,年轻女孩的心都很难看见你。如我,眼里看到的只是英俊的外表和让人心花怒放的言语。 一个男孩开始常常出现在我身边,总是在我面前畅想他的未来,也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给我小小的惊喜。已经相识半年的我们就象当初一样,你仍然很少说话,两个星期打一次电话,一个月才见我一次。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你的意思,你对我只有普通朋友的关心。但分明,我能感觉到你隐藏在心里的说不出口的言词,但为什么你就不肯开口多说一句话呢。 男孩的电话越来越多,我终于忍不住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把你找出来帮我解决我弄不懂的工程制图。你很认真地帮我讲解那些圆形和方形,也教我如何看图形的剖面和纵面,我作出认真听讲的样子,心思却全不在这里。终于,我打断了你没完没了的讲解,好不容易才开口问道:“如果,只是如果的话,你你会一直给我讲下去嘛?”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听明白了我要说的话。是的,我想要一个永远,要一个你的承诺,只要你一句话。你呵呵地笑着,对我说:“如果小姑娘你愿意的话,我当然会讲给你听的。”我没有听到我想要的话,我失望极了,我以为你不懂,你并不真心对我。那天,我那么伤心却又隐隐的放松了,可以放开你了,这样承诺的话语不是有人已经说过百遍千遍了嘛! 象是心有灵犀,从那天开始,你就突然消失了,再没有你的声音,也没有你的人影。我开始了一场恋爱,明明白白的恋爱,你成为心底的一个影子,越来越模糊。只是偶而看见你留给我的书,会想起你温暖的笑容,想起你写给我的小诗,想起你一遍又一遍轻声地叫我:“小姑娘!” 八年多的光阴转瞬即逝,再见到你时我已孑然一身,沧海桑田后我以为我能看懂你的好。我和你从来都没想过会再相遇,这样的相遇让你欣喜,却让我惶恐不安,因为经历婚姻的我已经看不懂自己的心。也是那次的相遇让我了解到,当初你突然的消失,原来是家里出了大事,你根本就没有时间来找我,等你处理完事情来找我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晚了。 你说这是天意,我却知道这是因为我不够诚心,因为我对你犹豫不决的爱,所以才轻易地误会你,也才轻易地失去了你。你还是象八年前一样有温暖的笑容,象八年前一样见到我就紧张地说不出话。很久以后,你才告诉我:“因为小姑娘是我手心里的宝,所以担心到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曾经感情的失败让我不知道要如何对待你,天秤座的个性让我左右衡量,我看不见你的心,只看见你外在的条件,我一次又一次和同事和朋友比较着。我那样的迷惑,对你的态度也是千变万化,我一直以为,无论我怎么做,你总会等在那里,只要我一转身就能找到你。 我又开始忽视你的存在,他人的感情再一次让我动心,我那时就想,我一定是不爱你的,只是因为你对我的好才让我舍不得。那个寒冷的冬天,你从我身边走过,默默地,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寒冷从你心底冒出来,因为我的旁边还走着另外一个人。那一刻,我想也许我这次真的失去了你,但那时我感觉不到一点儿心痛。 半年后,一个朋友忽然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你已经结婚了,就在一个月前。”就是这一瞬间,心竟然痛起来,我迷迷糊糊地回到家,喉咙里梗着什么东西,哑着嗓子,眼泪无论如何都流不出来。我不停地问自己:“你怎么就不在了,你怎么忽然就不在了呢?” 你说,你会一直都疼我,无论我怎么做都不会离开我的。我记得你的话,我无所顾忌地消耗你的感情,我以为谁也抢不走你,我那么不在乎你,以为我只要回头,你就在不远处等着我。 我不知道过了几天,才终于大哭出来,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叫我小姑娘了,再也没有人为我买书,再也没有人不停地请我吃冰淇淋,也再也没有人说:“只要小姑娘说好就好。”因为我一次又一次的不小心,终于失去了你,完完整整地失去了你。 好多个夜晚,我梦见你在我面前,我象个孩子一样哭着,我想牵着你的手,可你总是冷冷地看着我,我看见你鄙夷的目光,我看见你厌恶的表情,我张口结舌,我说不出话。 这么多年了,我才发现原来最不在乎的却是最在乎的,许多刻骨铭心的往事总是轻易地就浮现在脑海。你的离开曾让我有过很长时间的消沉,对生活不负责任的态度让我遍体鳞伤,我知道你从来看不到我忧伤的眼泪。 又是一个深秋的傍晚,人群喧闹的大街上,我急匆匆地往回家。突然,我呆呆地愣住了,再也走不动一步。隔着几个行人,你分明就在不远处,我甚至听见了你和旁人说话的声音。象许多年前一样,你脸上还是那么温暖的笑容,你的怀里却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你握着他胖胖的小手对旁边的人招呼着:“跟阿姨说再见。” 那一刹那,我的眼眶湿润了,我紧走了两步,又突然站住了,我看着你从我身边走过,看着你带着幸福永远的离开了我。我太想见你了,也太想告诉你,你离开后的一切一切。但看见你的那一刻,我知道如果我真的爱你,就应该完全放弃跟你所有的记忆,让你平静地过你幸福的日子。这么多年了,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就是让自己永远消失在你的视线之外。 我不再沮丧,也不再伤心,我得到过你的爱,却又被自己遗失了,就算后来能够懂得,但终究是错过了。这封信你永远都不会看见,就象再也看不见你的小姑娘。我终于明白,终其一生我要的不过是你的平安幸福。无论你如何看待我,也无论你是否还记得我,我都会默默地祝福你。 “我的心怎忍说离别,凝望你轻忽走远。”这是我们都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从来都烙在我心底,百转千回,任时光流逝,也不会洗去你温暖的笑容。永不再见,我一生最爱的人,我愿意用自己交换你一生的平安幸福! 小姑娘 书于庚寅年三月十九日黄昏 高兴 郑鲲鹏的老爹从他出生起就指望着儿子将来有大出息,所以为儿子取了个“鲲鹏展翅,翱翔千里”的好名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郑鲲鹏不高兴,他天生一副笑脸,遇事不疾不徐,遇人和和气气。不象周围的同事,总是嚷嚷着压力大啊,竞争大啊,走路风火火,做事急吼吼,动不动还脾气火爆。郑鲲鹏会眯缝了双眼,笑容满面地说:“别这么生气,生气伤肝又伤心,人活着就是图个高兴,没什么大不了的。” 郑鲲鹏不求钱,不求权,就想在他老爹退休的企业里安安稳稳做一辈子的机关小科员。郑鲲鹏的老爹原是这家企业数得上号的头面人物,儿子学习一般,熬到高中毕业,郑鲲鹏的老爹就想办法让他招工进了厂子。 靠着老爹的关系,郑鲲鹏也算是进了机关,做了机关人员。老爹本想着凭他的点拨,儿子怎么着也得混个一官半职。谁知郑鲲鹏就如扶不起的阿斗,老爹怎么使劲也没用,最根本的是郑鲲鹏脑子里根本就没当官这根弦,成日只想着乐呵呵地过日子就知足了。时间一长,老爹的心也冷了,想这路都是人自己选的,只要儿子活着高兴,活得痛快,平平安安一辈子也好。 郑鲲鹏在机关一呆就是十年,虽没什么成绩,但也没有大错,逢人就是三分笑,领导叫做啥就做啥,人缘是没的说。最近几日,却见大家神神秘秘的,老往科长办公室跑,郑鲲鹏心想,又是为了涨岗位工资的事。跟往常一样,他也不多打听,只埋头干自己的活。 这天一早,郑鲲鹏一到办公室就发现办公桌上有一纸调令,再仔细看,是把他调往车间的。郑鲲鹏还在擦桌子的右手停顿了一下,再看看办公室里其他人若无其事的做事、看报,联系这阵子企业在精减机构,人员做大幅度的调动,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郑鲲鹏拿着那纸调令看了很久,毫无疑问,科里这唯一的一个指标落在他头上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盯着郑鲲鹏,都在想象着一会儿他如何怒气冲冲地拿着调令去找科长。 等了好一会儿,却见郑鲲鹏忽然把调令往桌上一放,呵呵笑道:“这下算是成了伟大的工人阶级一份子了,值得高兴啊!同志们,晚上聚餐。”大家都抬头惊愕地看着他。 郑鲲鹏走马上岗在车间操作工的岗位一干就是五年,每天一上班,他把满是油污的工作服麻利地往身上一套,戴上防护眼镜就开始开动机床。一轮活干下来,额上满是大汗。休息时,与其他工友一样端着泡了浓茶的大搪瓷缸子往嘴里灌,两只不大的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没事就与工友闲聊。股票啊、房产啊、婚外恋、小三小四的,逮什么聊什么。 大家伙儿嘻嘻哈哈地闲聊了一阵,又各自回到岗位上加工下一批机件。郑鲲鹏刚把安全帽戴在头上,同一个班组的强子忽然拉住了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郑鲲鹏笑着打了他肩头一下,说:“什么事还把我拉一边说,别是你小子要请我喝喜酒了?” 强子踌躇了半天,才说:“我昨天在街上看见嫂子了,她她和一个男人在一块儿。” 郑鲲鹏呵呵一笑:“那一定是她们学校的小张老师,离我家近,他们经常一起打个小麻将,aa制吃个饭。” 强子看了郑鲲鹏好一会儿,犹豫地说:“他们,他们看来关系很不错的样子。” 郑鲲鹏还是呵呵笑说:“我家英子性格好,人缘好,跟谁关系都不错。” 工友们知道郑鲲鹏离婚的消息已经是半年后了,大家都没看出端倪来,他和平常一样爱说爱笑,只是人消瘦些,象害了大病。强子看在眼里,心里无端地冒酸水,他扯过郑鲲鹏说:“你就这么让她走了,按照婚姻法规定,你可以要求赔偿的,她这是有错在先。” 郑鲲鹏头一次叹了口气说:“夫妻俩儿有什么错,这也怪不了她,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过上好日子,连套房子都没有。我是做官做不了,挣钱挣不了,看着她天天愁眉苦脸的不高兴,我也高兴不起来。你说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乐呵呵地过日子嘛。她走了也好,去跟别人过高兴的日子。”看着郑鲲鹏慢吞吞地往身上套工作服,再看他头上已露出的星星白发,强子鼻子微微地发酸。 郑鲲鹏带了儿子单过,儿子正是青春发育期,不仅饭量大的惊人,平时消费也节节攀升,非名牌不用。以前郑鲲鹏有老婆的时候,虽然两人都只是企业普通职工,工资不多,但精打细算也能把日子谋划过去。现在老婆带了工资走人,虽然也给儿子出了生活费,但还是时常让郑鲲鹏捉襟见肘。 厂里考虑职工福利待遇,为每位职工发了午餐饭卡,午餐饭卡除了在食堂就餐外,还可以在企业指定地点购物。郑鲲鹏的饭卡从不在食堂消费,一到中午该吃午饭的时候,他就拎了铝皮饭盒往开水房走,端回来就是满满一盒子开水泡饭。 郑鲲鹏与工友围坐一圈吃饭,有工友就开玩笑说:“郑鲲鹏,你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这么省吃俭用存彩礼钱呢?” 郑鲲鹏满脸笑容道:“我倒是想多省点儿,以后请你们喝喜酒,可没哪家姑娘看得上我啊!”大家哈哈大笑。 强子把从食堂买回来的菜拔了一半在郑鲲鹏饭盒里,郑鲲鹏忙出手阻挡,强子假装板了脸说:“这点儿菜撑着你了,指望你吃饱了多讲几个笑话呢。” 郑鲲鹏眼一热,从胸膛子里吼出来:“和哥儿几个在一起就是高兴。” 郑鲲鹏有两天没见着儿子回家了,好象儿子现在迷上了什么网络游戏,他去网吧找了几次,也没看着人影,正着急着,派出所却打来电话叫去一趟。 郑鲲鹏工作服都来不及换就直接去了派出所,他找到值班警察,值班警察指着对面小房间里的人说:“这是你儿子吧?” 屋里的少年个子已超过郑鲲鹏,低垂着头。郑鲲鹏点点头,满脸堆笑地对警察说:“是我儿子,找了两天了,他这是出了啥事了?” 警察脸黑着,训斥道:“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小小年纪,拉帮结伙抢劫同学,更为严重的是他还吸毒,已经有一年的吸毒史了,你是怎么做父亲的?” 郑鲲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警察的话在耳边嗡嗡地响,满是油污的双手绞在一起。他第一次收敛了笑脸,脸上是木木的表情,嘴里喃喃道:“这辈子只想高兴地活个人,咋就这么难?”眼泪收不住地往下流。 二月二 一 我找了墨许久,他不在自己的住处,却懒懒地伸展在一块黑褐的泛着清冷的光的岩石上,要不是我细心,几乎发现不了他。我游过去,他没有理我,表情严肃地想着他的心事,又是矫“唉!”我叹了一口气,一个转身,卷起一朵大水花“啪”的一下,击打在墨脸上,墨摇了摇脑袋,周围深绿的海藻剧烈地晃动起来,躲在里面的小鱼小虾惊恐地四处逃散。 “雪,自己玩去,别烦哥哥,哥哥还有事。”墨心事重重地对我说。又喃喃地道:“二月二,明天就是二月二了。” 我窜过去,用额头抵着墨的下颔:“什么事嘛?告诉我,我帮你啊!”“你还太小,帮不了哥哥的。” “我不小了,都已经六百岁了。”我嘟着嘴说,墨总是说我小,什么都不告诉我,也什么都不让我做,他也总是说这是敖交待的命令,他不能违抗敖的命令。 墨不理我,我只有在他身边游过来游过去,很是孤单。其实,我一直都很孤单,在这深深的东海里,谁会和我嬉戏玩闹呢,除了墨,我们没有别的同族,可是墨,从来都很严肃,也从来都是忧心忡忡的,特别是现在。 东海很大,我从来就没有找到过尽头,偌大的东海里,如今只剩下我和墨了,四百年前,敖还和我们在一起,那时候,总是忧心忡忡的好象是敖,他总是要完成很多被交待下来的命令。完成任务的敖没有力气再去做任何事了,他把我唤到他身边,忧郁地看着我,也许在忧郁地想着墨,我嫌他太闷了,不理他,转着圈子追自己的尾巴玩。 我转着圈子玩累了,就把额头抵着敖的下颔,腻着他:“父王,我很闷啊,陪我玩一会儿吧。” 敖蹭着我新长出来的小角,我听到他心疼的声音:“雪,父王太累了,不能陪你玩了,你要乖,要听墨的话。”又长长地叹一口气:“你真的还太小了,父王还没有来得及照顾你,你以后要学会忍受孤单和寂寞,任何一条龙从来都是孤单和寂寞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整个身子都埋在敖硕大的蜿蜒的身躯里,我听到敖温暖的有力的心跳。 敖走了,离开了我和墨,因为一方水域只容得下一条成龙。敖说,他真是太累了,有几千年了,他都记不清了,从井里、池里、湖泊、江河最后到东海,他兢兢业业、惟命是从,没有办错过一件差事,也才有今天的终成正果,他该知足了,有多少条和他一样忠于职守的龙,只因一星半点的闪失,轻则永守浅井深潭,重则已在剐龙台上魂飞魄散了。敖是驾着祥云走的,在接到天帝诏书的那一天,他是到天上享清福去了。那天,墨一千五百岁,我两百岁。墨正式接管了东海兴云布雨、司水理水的神职。 我看见墨接过诏书的庄严和神圣,也看见他眼里的踌躇满志。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接过这神圣的使命,在某个江河湖泊,这是身为龙,不可推却的使命和责任。只是,他们不觉得太寂寞了嘛,不是一天两天的寂寞,是几千年的寂寞啊! 这世上,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一条龙,所有的水域都是龙的管辖范围,每一条龙都是龙王,四海龙王、五方龙王、诸天龙王、清净龙王、大地龙王、法海龙王、三十八山龙王、二十四向神龙王、天星八卦龙王,他们镇守在渊潭池沼、湖海河川之中,有行云致雨之责,也有守土之责。从他们成年开始,他们就守着一方水土,守着一方的黎民百姓。他们受到万民的景仰,独自要面对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孤单,况且那种景仰也只是在他们行雨之时,风调雨顺的年节谁想得到他们呢? 我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已经有几百年了,身子越长越长也越变越轻了,墨在慢慢教我御风而行的本领。敖走后,墨对我的管教越来越严。他说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必须学会一条龙所应该掌握的所有本领。我不知道一条龙需要掌握多少本领,就象我不知道墨有多大的本领。我只知道墨是和我不一样的龙,他不是一般的龙。他一身漆黑如墨,双目精光四射,身体矫健如飞,他是骊龙,千龙一骊,他是我们龙族的珍品。以前听敖说过,连天帝也听说了他,还传唤到上天,倍加赞赏,天帝非常的喜欢墨。 我曾拐弯抹脚地问过墨天帝都对他说了什么,墨笑而不答,他说,没有建树,不值一提。 这件事着实让我伤心了一阵,我想,天帝为什么不传唤我呢,我不是也很漂亮嘛,全身雪白晶亮,小珊瑚一样的龙角也很可爱啊!最可气的是,我和墨一母同胞,他是骊龙,而我只是一条普通的小白龙。 我还撅着嘴去找敖评过理,敖搂着我呵呵笑:“傻丫头,墨乃是天地日月精华所孕,千龙一骊不假,可也是千年一骊。骊龙不同于普通的龙,功德圆满后可位列仙班,得享仙福。不过。。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敖欲言又止的。 唉!反正我是享不了仙福的了,所以我要在我没长大的时候,拼命地玩,不顾一切地玩。我不想整天跟着墨巡视他的疆土,看他吞云吐雾,呼风唤雨,也不想呆在连每一个扇贝都清楚的东海。我常常偷跑出去,趁墨不在的时候。 我会踩着云,慢慢地飞,感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凉爽,但更多的时候我会在东海边上的陆地,感觉积聚阳光的细沙流过身体的温暖。我不敢到再远的地方去了,墨告诉我,人间烟火盛的地方都是妖孽横行的地方,我的法术还不足以保护自己。虽然平时我也会和墨闹着小别扭,但真的离开了墨,我还是害怕,我知道,现在敖不在了,能够保护我的只有墨了。 我只是没想到,在这样偏僻的东海边,我竟然会遇见一个人。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这样的遭遇是不是要改变墨的一生。 二 我不记得是哪一天了,时间有时候对我是没有意义的。我只记得我又偷偷地溜到东海边,正准备尽兴地好好地玩一会儿,就看见远处有一个小黑点摇摇晃晃地移过来,还没移动几步就“扑”地倒下了。 我好奇地贴着沙面游了过去,阳光真是很好,能感觉到肚子底下都是暖烘烘的,金子一样的阳光照在我的鳞甲上闪闪发光,我漂亮的尾巴随着我的身子摆来摆去。 我慢慢地游过去,靠近了,才发现是一个人,满脸风尘地躺在沙滩上。我围着她绕了两圈,还不能确定该把她怎么办? 她的双眼紧闭着,嘴唇干裂出道道血丝,头发散乱地掩住了半边脸,海藻绿的布衣布裙露出几处不大不小的破洞,衣服倒还是干净的。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好象长途跋涉的样子,怎么就到了这杳无人烟的东海边,一大堆的疑问在我的脑子里。 我忽然听见轻轻地呻吟声,竟然被吓了一跳“忽”地一下就游到旁边的岩石堆里躲起来。怪不得墨说我的胆子是最小的,怎么看都不象条龙,倒象是东海里的扇贝,一遇到点儿小状况,就急忙躲进贝壳里。 我深深地喘了口气,让“呯呯”乱跳的心安定下来,我怪自己太没用了,连个人都怕。我从岩石边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那个人又没有声息了,死去一般。看来,她的情况不是很好。 躲在岩石后面磨蹭了半天,我终于“走”出来了,渐渐靠近那个躺在海滩上的人。还离得很远,我就闻到她身上隐隐的气息,真好闻!不是花香,不是草香,也不是尘世的任何香气。是风霜雪雨的味道,是江河湖泊的气息,对这个人我竟忽然有了一丝亲切感。 我开始小声地“喂”她,她不理我,然后开始大声地叫唤,她沉默依旧,我用“手”推了推她,她还是没有反应。我只有扯她的耳朵,揪她的鼻子,打她的脸。她终于动了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把眼睛张开。我看见一池深潭,象是有贬人肌骨的寒,又一下子暗淡了。 只一瞬间,她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我知道她是要喝水呢。我先把她轻轻地挪到岩石边上,让她靠在哪儿,就匆匆地去找水了。她有气无力地靠着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石块上,好象轻飘飘的,随时都会马上被海风吹走,我竟然有点担心她。 我在海边找到一个不知死了多久的大螺壳,盛了海水,颠颠地捧着回来了。我把她扶起来,缓缓地把海水喂下去,她竟然喝了很多,象渴了很久的花草,慢慢地就有了生气。 喝完水,她把螺壳递给我,低声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 我呵呵笑着:“不用谢我,海水到处都是啊!你好点儿了吧?” 她点点头,抬眼向四周看了看,满脸的疑惑,忽然就变得激动起来,她扶着我的双肩,颤着声音不停地问我:“这儿是东海嘛?我真的到了东海嘛?” 看她激动的样子,不知道她到东海来做什么?我大声对着她说:“是啊,这儿是东海了,你没看见嘛,前面,前面都是东海,没有尽头的东海。” 她不相信似的,脚步踉跄着又往前走了好几步,望着阳光下金光灿灿一望无垠的东海,喃喃地说着:“我。我真是到了东海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蹦蹦跳跳到她的身边,好奇地问:“你到东海干什么啊?这里很少有人来的。” “请东海龙王!”她坚定地一字一字地说。 “啊?”我惊讶地张大了嘴,不再不停地摇晃头上的羊角辫。 “我的家乡已经很多年不着一滴雨水了,河川断流,草树干枯,赤炎千里,我们用很多方法请过各方各地的龙王,可是都没有用,我们快活不下去了,我们只有来请东海龙王。”她的眼里盈着泪,就要掉下来了,海风吹着她,就要把她吹走了一样,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好一会儿,她转过头来,露出一点点的微笑,好象陆地上才开的花儿,她笑盈盈地问我:“你是谁家的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玩呢?” “哦!”我扯着头上的羊角辫,脑子飞速地旋转着。我告诉她,我住在海边的渔村,墨出去了,所以就一个人出来玩了。我还告诉她,墨就是我哥哥,我是雪,他大我很多很多岁,他总是很忙,他没有时间陪我玩。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好象要把长久以来的孤单都说完。 她静静地微笑着听我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下了,因为我忽然想起来我的真身是一条龙,一条今后需要沉默需要负担使命的龙,我不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而且,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我停下来问她:“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说她要守在海边,为她的乡亲父老祈雨祈福,直到请到东海龙王施雨为止。 “可是龙王并不是那么好请的。”我知道在民间久旱不雨的时候,人们总会用各种各样的祭祀仪式请龙王施雨,他们认为是因为自己怠慢了龙王,致使龙王震怒才久不行云布雨的。他们哪里知道,天帝雨禁森严,何时行雨何处行雨均有诏令圣旨,没有一条龙敢擅自行雨,招致杀身之祸。他们欢天喜地的求来了龙王施雨,其实是因为求来了一纸诏令,可是天恩难测,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她找到一块平坦的沙地,对着海的东面叩拜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凡人都是这么来求诸天神仙,八方罗汉的,可是他们不知道神仙是听不见也看不到的,即使有仙人被感动了,也是身不由己无能为力的。她在求东海龙王,是在求墨,可是墨不会知道的。 我跑过去拉住她的衣裳告诉她:“不要再求了,龙王是不会知道的。”她没有理我,还在对着渐渐暗淡下来的东海默默祷告。 海面起风了,暮色四合。墨一定已经回到东海了,他又在到处找我,他不允许我玩得太久,即使近在海边,我不得不回去了。我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她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就象海边无根的花草,风就要吹走她了。几百年了,她是唯一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既然我救了她,我一定要帮她。我突然拔足狂奔,跑的离她很远很远了,一直跑到东海里,我要去找墨帮她。 我急匆匆地在海里横冲直撞,吓得周围的鱼虾纷纷惊慌失措地躲着我,墨远远地迎了过来,拦住了我。我喘着气,尾巴“啪啪”地打着水,我累坏了,墨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忽然不知要如何开口了,龙族素来是不允许和凡人来往的。我望着墨嗫嚅着,哼哼唧唧的。好一会儿,墨的脸色才和缓下来,他对着我说:“你也不小了,别总天天在外面玩,明天和我去布雨吧!” 墨说完就往回游,我慢慢地跟在后面,又慢慢地靠近墨,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我没有叫“墨”墨没有答应我,他停了下来,他知道我有话要说。 我想了想,用小角蹭着墨的下颔说:“哥哥,你不生气了吧,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我再不贪玩了。” 墨很高兴,他从来没见我这么乖过,他用脸蹭我的小角,他的龙须在我脸上飘来荡去,我又接着说:“哥,我想你帮我一件事。” 我就把在海边救了一个人,她来求雨的事说了,我看见墨的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他开口道:“和凡人来往本就有违禁规,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行云布雨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末了又加了一句:“从明天开始不准再到海边去玩了。” “为什么你不帮她,她又不是为了自己,我们龙族不就是为了让世间风调雨顺,让黎民安居乐业嘛!她的家乡很多年都没有施雨了,那里的百姓都要活不下去了,你是龙王,你就不可以去请求天帝嘛?”我又气愤又沮丧的说。 墨一言不发地游走了。 墨把我关起来了,用海藻把我困在了东海的海底,海藻密密麻麻地缠在一起。我又撕又咬,海水被我搅得象一大锅沸水,我怒气冲冲气喘吁吁,怎么也冲不出这柔软的牢笼,我知道,墨一定用了法术在这些海藻身上。 一天,两天,我见不到墨也冲不出去,我心急如焚却只能趴在海沙上,我把爪子磨了又磨,我想跟墨打一架。我不知道那个求雨的人怎么样了,可我感觉自己是一条没有信誉的龙,我在心里答应了要帮她的,我怎么可以反悔呢。 我正在嘀咕着骂自己,墨来了,他把海藻轻轻地推在一边游了过来。他看着我,没说话,我把爪子抬了起来,在水里挥了一下,又放下来,我用眼睛瞪着他。 “我去过天庭了。”墨忽然说。 “啊?”我诧异地。 “你说的地方天帝早就知道了,我请求施雨,天帝不允且雷庭大怒,还严厉告诫我绝不可给此地私行一滴雨。”墨皱着眉无奈地说。 “为什么?天帝为什么不许行雨?总有个理由吧!”我又开始气愤了。 我在海里绕着圈子围着墨游来游去,如果墨都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下子想起了在海边求雨的人,我倏地蜿蜒着身子向海面冲去,墨用比我更快的速度拦住了我。 “你又去见求雨的人?”墨严厉地。 “我要帮她,我不可以食言。”我很坚决。 墨阻拦着我,不准我离开。我左冲右撞都过不去,他漆黑的身子有我两倍长,他的力气更是大了我许多倍。我又气又急不顾一切了,开始用触角抵他,爪子也伸出来了。墨并不还击我,他只是躲着我乱七八糟的攻击。 “唰”的一声,我看见墨的身子急速地收缩了一下,然后有丝丝血丝从他的身体里浸出来,一点一点地染着蔚蓝的海,我抓伤他的鳞甲了。我安静了下来,墨一定很伤心我这么对他。 刚才还波涛翻滚的海水刹时就平静了,除了我们周围寂静无声,血丝一层一层地散开来,我开始有些担心,我下手太重了。墨没有怨我,只是说:“你一定要去海边,我陪你去。” 墨和我一起去见的是那个求雨的人,也就是矫。 三 我一直在想,如果墨没有见到矫,还会不会象现在这样忧郁,他是否还会象他千百年来那样勤勤勉勉朝出暮归,只知心无旁骛的行云布雨除妖降魔。但一切都已发生了,我还清楚的记得他们见面的情形。 墨和我是在清晨离开东海的,太阳好象才刚刚懒懒地从海里跃出来,海水赭红一片,空气里全是海水才睡醒的味道。墨幻化成黑脸的男子,一袭青衣罩在身上,看不出他的年纪。我还是那个扎着半角辫,绑着红头绳,穿着月白衫子,走路一蹦一跳的小姑娘。 我性急的一路小跑着,想早点见到矫,边跑边回头看墨,墨也许会帮她吧。远远地就看见矫还跪在海边,象我许多天前离开时一样,她似乎一直就没有动过。 太阳只一小会儿的功夫就精神起来了,越来越高地悬在海面上,天地间忽地一下就金光灿灿了。金色的光笼着庄严肃穆的矫,她单薄的身子看起来是那么坚强,光影投在她曲线分明的脸庞上,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也会这么美丽。 我高兴地跑过去,抱着矫又叫又嚷:“这么多天了你还在啊,我很想见你,我叫墨来帮你了。”她总是让我有一种亲近的感觉,我手舞足蹈地说了好一阵,才发现矫根本没有在听。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整个人呆了一般,征征地看着前方。我转过头去,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墨。墨似乎也呆住了,他难道没有见过人嘛?应该不会呀!他们怎么都是一样的表情? 我扯了扯矫的衣袖,我猜想大概是墨吓着她了,我大声地告诉她:“不要害怕,这是墨,是我的哥哥,他生下来就这么黑,可是他会帮你的。” 矫轻轻一笑,海里的花儿又开了。但只很短的时间,她满脸又是焦急和忧愁了,我把墨拉到矫的身边,说:“墨,你一定要帮帮矫!” “天帝不允降雨,必有其原由,一定是该地的生民惹恼了天帝。”墨担忧地说。 “可是,可是我们一直都供奉着天帝、龙王和各路神仙,我们一直都安分守己地生活,不敢说一句不恭的话语,天帝为什么还要惩罚我们呢?”矫看着墨说。 “天意难测!” “龙王呢,东海龙王不能帮助我们嘛?” 墨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只有找出让天帝不愿降雨的原由。” 我和矫齐声问道:“怎样才找得到?” “也许只有去走一趟了。”墨看着矫和我说。“去天帝不愿降雨的地方看看。” “真的嘛?我们要到人间。”墨及时制止了我欣喜若狂后的胡言乱语。 “不过,路上很辛苦,雪,你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恐怕。”墨有些担心地说。 “我要去,我要和你们一起去嘛!从小到大我就没离开过东海,我一直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儿的。墨,你就让我去吧!”我拽着墨的手臂眼巴巴地说。 墨看着我想了好一会儿才严肃地说:“你可以去,但记住了,不准胡闹。”缓了缓又说:“外面是比东海大得多的世界,你还太小,什么都不懂。” 我最不喜欢听墨说这样的话,不过,只要能让我出去,我已经高兴的双脚在沙上乱蹦起来了。我拉着矫大声嚷嚷:“矫,我可以离开东海了,我终于可以到外面去了。” 矫微微笑着,有点羡慕地说:“其实东海才是最美也最单纯的。” 我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只是兴奋地在海滩上跑来跑去。墨喝住了我:“不要再闹了,我们不是出去玩的,你不是要帮矫嘛!” 我一下子就停住了,不好意思地看着矫,我一玩起来就又忘乎所以了。墨黑着脸大踏着步子往前走了,我对矫伸了伸舌头,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墨的后面。 我不知道矫的家乡在哪儿,离开东海的范围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墨一直往前走,走得很坚定,好象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穿过渔村,踏过田野,翻过高山,淌过溪流,一路上我叽叽喳喳地兴奋个不停。我没想到世间万物竟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好多花呀,草呀,小鸟、小兽我都叫不出名儿来,还有更多的东西我根本就不认识。最让我兴奋地是我见到了这么多的人,远远地看去,他们只有高矮胖瘦的区别,可细细一瞧,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多丰富呀,他们的动作又是多灵巧呀,我敢保证连天上的神仙也没有他们灵巧呢!他们一个村子聚在一个地方,有他们的地方是山青水秀的,没有他们的地方却是孤寂冷清的。他们平凡而知足地生活着,为什么墨却一直不让我接近他们呢? 我们走过了很多村庄,墨都很少开口讲话。他一定是在东海里寂寞的太久了,除了我,他都不会和人说话了。可是为什么矫也沉默着,不喜欢说话呢,她可是人啊,人是比百灵鸟都会说话的呀!矫总是很安静,象是有心事的样子。我是那么喜欢她,我牵着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和她说话。 下山的太阳真漂亮,山川树木都笼着橘红色的光,农人都赶着牛往家走。一个农人脖子上架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把淡黄的小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父子俩喜笑颜开的。我想起敖了,可是敖到天上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有一点儿伤感了。 我看见矫也在看着那对父子,可是她的脸上。怎么象是有隐隐的恨意,她的脸严肃的可怕。 我羡慕地看着那对父子,转过头去对矫说:“矫,你的父亲一定在家里等你吧?” 矫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冷冷地盯着我道:“他死了!” 矫的目光忽然象刀子,划破我的皮肉划到我的骨子里,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她是个陌生人,我看见墨的脚步迟缓了一下。 我不敢说话,只听见矫缓缓地说:“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战死的,也是被害死的,我一个人生活。” 矫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冷冷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她比我还可怜,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矫,敖也到天上去了,以后我会经常陪你的。” 矫笑了,伸出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我还是喜欢矫笑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多远的路,走过了多少个白天黑夜,可是,再美的景致都不能吸引我了,因为我越来越口渴。我没有力气再说话了,我想喝很多很多的水,我的身体干得象是要着火了,我离开东海太久了,可是我修炼的时间还太短。 墨的步子也渐渐地慢了下来,我知道他这是为了照顾我,上天入地他已经无所不能了,他是要履行神职的龙王。我们尽量沿着河道走,一到有水的地方,矫就会用各种器物捧了水给我喝,我却总是喝不够。我多想扑进小河里啊,可是墨根本不准我靠近小河,他知道我一定会现了真身在河里乱扑腾的。 矫很细心,每次离开河边她都会千方百计用果壳保存一些水。我们越往前走越难见到青山绿水了,到处是黄沙漫漫,没有鸟兽没有人烟,矫说,快到她的家乡了。 我已经走不动路了,矫扶着我给我一点一点地往嘴里喂水,我看见矫的嘴角都起了水泡,我要矫喝一点儿水,墨也对矫说:“路还长,你还是喝一点儿吧。“ 矫不喝,矫说她还坚持得下去,让雪喝吧,她还太小了。墨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去了旁边的一株灌木摘了一把才长出来的嫩叶。他把叶子上的灰吹了一遍又一遍才交给矫,他说:“实在很渴了,就嚼嚼叶子,也可以解渴。” 矫接了,低了头说谢谢,不知怎么脸却有一点儿红了。可只一瞬间,矫对墨又冷若冰霜了,墨象她前世的仇人。 我们越发艰难地往前行走,都说龙可幻化万千,神通广大,其实除了在履行神职的时候我们可施展法术,其余任何时候都不敢随意动用各自的修为。幻化为人已经不合规矩了,我们哪里还敢再乱用法术。 炙烈的太阳亮晃晃的挂在天空,烤得树焦了,烤得地干了,风吹过来裹着黄沙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田里看来早就没有任何庄稼了,地上到处开着一道又一道的大口子,原来湿润的泥土慢慢地变成细细的干沙。灼热的气浪还在一层一层地从天上,地下,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包围这已经没有什么生气的地域。 沿途随处可见一些被丢弃的杂物,瓦罐、单衣、拐杖,甚至还有一把好象是给婴儿喂饭的小勺,应该都是村民被迫离家逃难时丢弃的,只是不知他们怎么连日常用具都扔掉了? 过热的气温让我有恍惚迷离梦幻般的感觉,我紧紧地拉着矫的手,她的手是柔软的也是冰冷的,她的手好舒服,凉幽幽的。墨也一定很热,他的脸都被太阳烤成黑红色了。我在他背后大声地喊:“墨,矫的手很凉,你过来拉着她的手就不会这么热了。” 矫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比墨的脸还红,她生气地看着我说:“你在说什么呢?”墨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了,他们谁都没有理我。 我还在对着他们两个嚷嚷:“真的,矫的手好凉快,她不怕热的。要不,矫,你就让墨抱你一会儿吧,我知道你身上也是凉的,墨就不会热得脸都红了。墨,哥哥,你过来呀” 墨象没听见我的话一样急步地走远了,我却返身扑在矫的身上说:“那你抱我一会儿吧,我都快热死了。”矫的全身冷得象冰,我真凉快啊! 矫却忽然伸手指着远处有些激动地说:“看,我们已经到了。” 四 我知道墨在忧虑什么,虽然他不告诉我,他想着矫呢,不过,他也不只是全想着矫,他还想着他治下的黎民百姓。 就是在那一天,我们进了矫的村子那天。还在村口,我的脚突然踢到一个骨碌碌滚动的东西,我不知道踢到什么了,低头去看,却吓得“哇”的一声跳开了三丈远,脚底下是一个白惨惨的人头骨。墨和矫不怕,他们仔细地看那个人头骨,我只敢捂着眼睛偷偷地看,我胆小的毛病又出来了。头骨很小,矫叹息了一声:“还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陆续地,我们在旁边找到了一个陶碗和几件小孩子的衣物。他一定是要跟着大人出去逃难的,没想到,还没走出村口就倒在路边了。我一下子想起了在路上见到的那些扔在路边的杂物,但那些物品的主人呢,我的心一下子冷到极点,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循着村口我们进了村子,黄泥和着稻草搭成的草屋一座连着一座,整齐地置放在村子各处,家家院子都还搁着农具,架着磨盘,有的院篱笆上还放着盛杂粮的簸箕,里面却早已蒙了厚厚的黄沙。村子里寂静的可怕,没有人声,没有狗吠鸡鸣,甚至没有一只虫子的叫声,只有可怕的太阳高高地悬在村子上空,死命的,要把村子烤成灰烬一样。 我的心“咚咚”的跳,我想起路上的白骨,我紧紧地贴着矫。墨神情严肃,他一丝不苟地察看周围的状况。这一路,虽然他和我们一样不停地赶路,但他也一直都在查找久旱不雨让天帝震怒的真正原因,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了。 越往前走,我越是害怕,禁不住颤着声音问矫:“村子里的人都到哪儿去啦?” 矫四处看了看,并没回答我的话,只说:“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跟着矫,我们穿过了整个村子,在村子后面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大块空地,空地上密密地跪着三五十人,象是在祭祀,原来人都在这里,我一下子竟然轻松了很多。 所有人都背对我们跪着,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们的到来。他们在一个长者的带领下,都虔诚地向上天祷告,恳请上天体恤下界黎民,普降雨露甘林。供桌上点着香、烛,供盘里盛着的却是草编的牲畜瓜果,他们连奉的祭品都没有了,长者的声音干涩又苍凉。 一个正在祈雨的妇人突然昏倒在地,周围人群一阵骚乱,长者在前面高声喝止道:“不可骚动,万勿亵渎神灵。”人群立即一片安静。 一直到祈雨完毕,众人才纷纷扶起那妇人,她是饿得昏倒了。又看见矫,村人都很激动,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矫姑娘,你请到东海龙王嘛?”“龙王答应了为我们降雨嘛?”“老天爷啊,你什么时候才会下雨啊!”矫有些难过的看着众人说:“我没有见到东海龙王,不过,我把他们请回来了。”矫指着墨和我。“他们答应一定会为我们想办法的。” 村里所有人都抬头看着我们,只是刹那间的迟疑,他们突然“唰”地 一下全都整齐地跪在了墨和我的面前,还有矫。还是带领祈雨的那位长者,哽咽着对我们道:“不管两位是何方神圣,都请救救这方水土,这里原是附近最富饶的土地,有两三百户人家,岂料不知何故,这几年连年干旱,滴雨不着,天气异常,颗粒无收,村人走的走,死的死,竟只剩下零星的几户人家了,你们是矫姑娘请来的,我们相信你们一定会求来圣雨的。”说罢,带领众人连连的叩头,慌得我和墨手足无措。 我们在长者的带领下开始到村子里的祠堂、神社及各家各户去查看,长者边走还边告诉我们,这几年他领着全村人祭拜了上天下界的所有神灵,请了方圆百里的无数巫师,不仅没有丝毫的效果,天气反而更加异常了,现本是惊蛰前后了,却比夏日还炎热,哪里还有寒暑之分,要不是矫姑娘相帮着,村里人早就都死了。 我们找了好多地方却都一无所获,这个村子百姓善良、勤劳,尊天敬地,不知是怎样得罪了天帝。我觉得很闷,不想再跟着他们转悠了,墨让我天黑前一定要回神社找他。 我在村里瞎逛,村里虽然笼着愁苦的气氛,但大家都说只要跟着矫姑娘,村子一定可以起死回生,是矫姑娘为他们治病袪痛,为他们寻找水源,矫姑娘不知救活了多少人,他们相信矫。可是,再不下雨,这个村子真的就完了,墨能有办法嘛?我的心情沉重起来,等不到天黑就急着往神社赶。 快到神社时,我看见墨和矫已经等在这里了,他们的表情很奇怪,他们靠得很近,却并不说话,还有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副模样,好象舍不得,又好象很心痛,更是有点儿心慌意乱。矫的神情更复杂,我觉得她象是憎恨着墨,可是却也依依不舍的。我跑进去对他们俩说:“你们两个的样子好奇怪啊!”他们慌得一下子分开的很远,脸都红到耳根了。我却只是脆生生地对着矫道:“矫,你真好,你虽然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可村里人都崇敬你呢!” 墨听了神色变了一变,问矫:“你是什么时候来这个村子的?” “快四年了。”矫说。 墨不再说话,他好象很难过,好一会儿才对我说:“雪,我们必须要先回去了。” “这里怎么办呢,你想到办法了嘛?”我问道。 “我会想办法的。”墨临走时对着矫说。 墨和我走了,矫的声音在我们身后义无反顾地响起:“如果二月二还不见雨,我们就只有血祭了。” “什么是血祭啊?”我问墨。 墨阴沉着脸不答话。 回去的路就顺畅多了,我们变回真身沿着河道直接游回了东海。我们回家了,墨神情郁郁的,整日都是。 我在海底闲游了一会儿,就没有兴致了,墨就是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什么事情。明天就是矫说的二月二了,是村子要血祭的日子,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血祭,但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是下一场雨而已,墨虽是龙王却也无能为力。 海底的夜很深,我迷迷糊糊的睡了。水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很柔软。梦里,好象墨游过来,绕着我一圈又一圈,还对我说了好多话,可是我一句也没听清。我很艰难地睁开眼,想说,墨,你大声点,我一句也听不见。 海水是朦胧的蓝,天渐渐地亮了,水就越来越透明,泛着蓝宝石的光。我已经伸完了第一个懒腰,想再蜷起身子时,却突然感到海底异样的寂静,我的身边是空荡荡的,从来没有如此空旷过。墨呢,我想起了墨。 我叫着墨的名字在东海到处找他,可是哪儿都找不到他,每次墨不论是奉旨降雨还是出外巡查总会先告诉我才走的,怎么可能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就不见了。我的脑子纷乱如麻,不祥的感觉越来越重,我焦急的带着哭腔喊道:“哥哥,哥哥,你在哪儿?你出来啊,你不要吓我。” 哪里有墨的影子呢?我想起来了,二月二,今天已经是二月二了。不要,千万不要,我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冲出海面,我只有腾云驾雾地去追上墨。 我才登上云天,踩着两朵云,却因为发力过猛控制不住身形又一头栽回了东海。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象我这么笨的龙,连云都驾不住。我急得额头上全是汗,龙角烫得象火烧,我真是懊悔死了,平日就知道贪玩,本事一点儿都没学精。没有办法我沿着东海狂游了一阵子,又窜出了海面。这次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先慢慢地爬上云头,待稳住了身形才昂首扬髭,挟云飞了出去。 还未到矫的村子,我就远远地看见村子上空已经在开始慢慢地凝聚大团大团的云朵,我离得越近,云朵旋转得越快,那是墨在用真气凝聚云朵。我看不见墨,低头却看见村子里的人又在祭祀。祭祀好象才刚刚开始,隆重而热烈。我还看见供台上放着一个人,纹丝不动,那是矫。 我忽然想起了矫说的血祭,我不知道村人要把矫怎么样,可我看见了矫旁边那把磨得雪亮的牛耳尖刀,我听墨说过那通常是人用来剜取动物心脏的。矫没有被绑住,她的神情坦然而自信,我知道,矫一定是自愿的。 天阴沉得越发可怕了,没有“轰隆隆”的雷声,也见不到半点闪电,因为没有雷公电母的在场。墨是要私自降雨! 我差不多是连滚带爬的冲进了那团浓雾当中,我大声地喊墨,我眼泪鼻涕的喊哥哥。我用力将尾巴扑打在那些浓云上,想要驱散它们。浓雾散了一些,我看见墨硕长的身躯横亘在云朵之上。 墨全身须发迸张,四爪飞扬,口内骊珠隐隐生光,四周风起云涌,他是要用他一千九百年的修为来下一场旷古绝伦的天雨。我冲过去拖住墨的尾巴,语无伦次地说着:“墨,不可以,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 墨只轻轻一甩尾巴,我就跌到云的另一端,墨不管我,只是无比威严地对我说:“雪,你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我边哭边嚷道:“还来得及,哥哥,我们回东海去,你不要再下雨了。” 墨不理我,只是全神贯注地凝神聚气。“为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为了矫就愿上斩龙台,就要毁了你的真身,就不要再照顾雪了嘛?”我怒气冲冲地,我的角一定也通红了,我一生气角就红得象火炭。 “不只是为了矫。”墨盘旋的身躯转过来。 “不是为了矫,还是为了下界的凡夫俗子,他们命如蝼蚁,值得你去触怒天帝嘛?”我简直不能理解墨了。 墨并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里是坚定也是心痛,好一会儿才沉重地说:“雪,我不知你以后能不能明白,万物有灵,下界生灵也是如此。从我身为龙族一千九百年,从来都是奉旨行云布雨却不知原由,我们龙族的使命是要世间风调雨顺,富足安康,可为什么天下还是要生灵涂炭,总是会尸横遍野,为什么下界生灵的喜怒哀乐都要由神来掌管,而神的稍加不如意就会加诸在世人身上。” 我听不懂墨说的话,我只知道敖告诉我,我们龙族亘古以来就是奉天帝旨意行事,我们不可以丝毫地触怒天帝。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扯着墨长长的舒卷的龙须就往前拉。 我拉不动墨,开始“哇哇”的哭起来。云越来越厚了,密密的遮住了墨的身影,天地一片昏暗,大块大块的云朵互相碰撞磨擦,终于“哗啦”一声,大雨如水注一般倾了下去。 五 炙烈的太阳已经烤不到底下这块干裂的土地了,虽然远至云霄,我还是听到了下界凡人的欢呼雀跃声,我甚至听到了屋檐下燕子扑楞着翅膀啄雨的声音,田梗上青青的小草使劲地钻出来的清脆声。我用爪子轻轻的拔开云雾,矫的村子再不是尘土飞扬的荒凉了,只一场大雨,整个村子竟一下子就绿意盈盈,青翠欲滴了,象是仙人使了一场法术。村人都跪在地上,俯首叩拜苍天,他们在感谢天帝,可是天帝还不知要怎样的严惩墨呢! 矫呢?矫不在村子里,墨也是为了她才犯下的这弥天大罪。可是,我一回头就看见了矫,她竟然就立在云端上,身上没有一点儿雨水的痕迹,她看着墨,象是赴死一般。 我惊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墨却笑了,叹息了一声:“你还是来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凡人。” “不,开始只是怀疑,到最后才敢确认。” “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果不是你可以不停地喝海水,不是你低于常人的体温,不是你非比常人的忍耐力,我也许还是不能发现。” “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嘛?一千年来我夜夜浸在冰冷的深潭里,千辛万苦的修炼,只为了能够打败你,为我的父亲报仇,可是我一直就没有把握。”矫的脸上全是仇恨。 “于是你利用了雪,利用了这个村子的苦难来迫使我下这场雨。” “其实我并不敢保证你会下这场雨,我只是想利用接近你的机会杀了你,你不会忘了三百年前你是如何的杀了我的父亲吧!”矫冷冷地道。 我在旁边气得脸都红了,全身的鳞甲全张开了,我冲着矫喊道:“原来你是个妖怪,你骗了我们。” 矫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杀气,原来那个娇小美丽的矫不见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竟是一条灰褐色,头大如鼓,四爪尖利,杀气腾腾的蛟龙。 矫恨道:“是,我们是妖怪,只因为我们形容丑陋就被天帝逐出龙族成为妖孽。我的父亲虽是蛟龙,却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为患人间的事,可他还是被你的哥哥给杀了。” 我看见墨的脸上浮现痛苦和无奈的神色,三百年前,墨杀的一条蛟龙,我慢慢想起来了,那是敖刚离开不久,墨最意气风发的日子,有一天他奉旨去斩杀了一条千年蛟龙。 通常,龙族在自己所管辖的疆域除了行云布雨,就是奉旨除妖降魔。可是,那天墨很晚才回来,我不担心他,因为我知道在下界已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可以伤害他了。但是那天他却是那么疲惫不堪,似是经历了一场激战。他神情恍惚地问我:“雪,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杀了那条蛟。” “你怎么会做错呢,天帝让你去杀的一定都是该杀的。”我边追着自己的尾巴玩边不在意地说。 “可是他有什么错?天帝的旨意就都是对的?”墨那天一直喃喃自语。是了,就是那天以后,墨象有了许多心事,他总是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雨还在“哗哗”地下不停,万物都复苏了。矫双目圆睁,哽咽道:“我父亲几千年来没做过一件错事,要说有错就是那年天下大旱,百姓民不聊生,竟求到父亲居住的深潭,父亲心中不忍,就用法术将潭里积水化作雨水下了半个时辰。就是这半个时辰竟是父亲兴风作浪的罪名,父亲连百姓答谢的供奉都没敢动。” “可是,就是你,东海龙王”矫忽然死死地盯着墨,悲愤地说:“你威风凛凛而来,来降妖除魔,父亲早料有此一劫,并未与你缠斗,只束手就擒,你却仍然斩杀了他。父亲的血浸染了整个深潭,而我就躲在潭底。” “不是,不是我要杀了他。”墨痛苦的摇头“你们都是妖魔鬼怪,是不容于天地的。” “是,我们是妖魔鬼怪,只要不顺从天帝,不供奉天帝的就都是妖怪。” 墨无语。无声的雨渐渐地下得小了,墨象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云散了,白的云后面是墨黑的身躯,迤逦蜿蜒,看不到尾。我敢保证四海之内普天之下,没有比墨更英姿勃发的龙了,可是现在,墨却在一条蛟龙面前无言以对。 墨对着矫笑了,很苦的笑容,他缓缓地对矫说:“令尊确为我所害,你替令尊报仇吧,我不会还手的。” 矫愣了一下,很快就面无表情道:“我会为父亲报仇的,但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天帝会惩罚这个村子?” “因为你!”墨叹道。“天帝震怒于村子里的人把你敬若神明,故降灾于这些愚民。” 矫诧异了一下就很快释然了:“因为我是这个村子的妖孽,我不应得到世人的敬奉,没想到竟是我给他们带来的这场灾难。可是我何曾伤害过一个生灵,天帝是仁德的,那他为什么会涂毒生灵,即便是几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空气是凝滞不动的。 矫看着墨很久很久才缓缓地说:“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杀了我,又何必要私自降雨?” 墨没有回答矫,我从未见过他的眼神那么温柔,他只轻轻地对矫说:“为你父亲报仇吧!” 矫慢慢地抬起前爪,她要干什么?她要杀了墨嘛?我疯了一样的撞过去,撞在矫的身上,我恨死她了,她骗了我,还要杀了墨。但墨平日教我的法术我一急竟都忘记怎么用了,只会笨拙地扑在矫的身上又撕又咬又抓又挠。矫只轻轻的一退就避开了我,随即,不知她用了什么法术,一道强大的气流冲向我,我被推了开去。 墨“呼”地一下冲了过来,他拦在我前面,对矫厉声道:“不可以伤害雪,她与此事无关。” “你以为我会伤害她?”矫竟有些凄凉地说。 “我不会伤害无辜的生灵。”矫说完仰首望天,那是“三天”之上的“上天”是天帝诸神的居所。突然,一线雪亮刺眼的极光从矫的颈项上划过,矫的身躯象失去了重量轻飘飘的往下坠。有血从矫的身上飞出来,很多很多的血,都是鲜红的,花瓣一样不停地飘散开去,在我和墨的周围,在蓝天白云之间。 墨凄厉地大喊一声:“矫!”天地已为之色变,我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雨停风住,嫩嫩绿绿的小草挂着晶莹透亮的露珠撒遍了原野,花儿开了,蝴蝶飞出来了,小鸟又唱歌了。矫留着最后一丝真气幻化成原来那个人间女子的模样,墨抱着她,墨哭了。 泪珠从墨的眼里滚出来,一颗又一颗的滴落,立即化成了水晶般光润的黑色珍珠,大大小小的珠子落满了绿茸茸的草地,象天上的星辰闪闪发光。矫伸手接住墨的眼泪,叹息着说:“都说‘骊龙洒泪成珠是最可贵的’,你怎么就轻易的哭了?” “对不起,我害了你,可是,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你知道。”矫断断续续地说。 墨轻轻地点头。 “我死后你把我献呈于天帝,或许可赦免你的罪行。做人真好,喜怒哀乐都那么真实,你说我们来世会不会”矫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身体渐渐地暖了起来,手里握着的墨的泪珠轻轻地滚落在一旁。我哭着喊矫的名字,我再也不恨她了。 天蓝蓝的透明,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的虹艳艳地架在远天。不知过了多久,墨还是紧紧地抱着矫,他的眼泪仍然止不住地落下来,那些黑色的珍珠落满了矫的全身。我知道,墨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以后他也不会再掉一滴眼泪。 彩虹刚刚横跨在天际,两名身披铠甲,手执金牌,脚踏祥云的金甲力士就出现了。他们直奔墨而来,厉声喝道:“何方孽龙胆敢私自行雨,速速与我归案。” 墨并不答话,只将矫轻轻地放在柔软嫩绿的草地上,矫慢慢回了原形。一条缚龙索突然从天而降,毫无声息就直接捆绑了墨。我已经吓得心惊胆颤了,我没想到墨这么快就会被抓走。我扑上去不顾一切地要解开那条缚龙索,可哪里解得开,我的手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我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象下雨,落在草地上化成一颗又一颗的露珠。 两名金甲力士并不说话,脸森森然,其中一名缓缓举起了手上的朝天戟就要向我击来,墨猛然跪倒在地,口里急道:“舍妹年幼无知有违天规,诸错均在小龙身上,万请恕罪。”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就大了,墨是统领四海的东海龙王,有直接上达天庭的特权,天上地下从未见他屈尊于谁,现在竟跪倒在两个小小天神面前。我不是不知道天规礼仪,我阻挠他们行使神职,他们可直接收了我的三魂七魄,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急忙要扶墨起身,墨跪着不动,只催促我:“雪,你快回东海去。” 一名金甲力士看了我很久,才对那名执戟的金甲力士说:“且放她去吧,才屈屈六百年,还未成形。” 两人都不再说话,就牵了缚龙索直往天庭而去。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也不阻拦我,随着我去,只有墨,神情是焦急的。我想到了敖,敖在天上,他一定可以救墨。 跟随着金甲力士行不了多久,就远远地看见南天门,云遮雾绕立着数排天柱,柱上绕着五彩斑斓的飞龙。金甲力士行至南天门口,也不说话,只将手中金牌高高举起,就牵着墨进去了。 我急匆匆地跟上去,看着墨越走越远急得大叫:“墨,哥哥,哥哥”墨已听不见了。 我还要跟上去,旁边的守门天神就突然拦住了我的去路,持枪厉声道:“何方妖孽胆敢在此大呼小叫?出去!”一枪刺来,我一弯腰顺着云端滚在一旁。 我还未起身,就见“唰唰唰”连连几枪又紧跟着刺了来,我怕是躲不过了,就忽听见:“兄长且慢,此乃小女也!” 这么熟悉的声音,是敖,我惊喜地抬头,可是我看见的是—天柱上一条盘旋缠绕的飞龙游走过来。 我恪尽职守了几千年的父王,我的要到天上去享清福的父王,他辛苦了一生的最终结果原来就是来装饰这天庭的门柱。我再也忍不住,扑到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边哭边问敖:“父王,墨被抓走了,怎么办啊?” 敖老泪纵横,他叹息着摇了摇头道:“天规森严,就看他的造化了。”转过身来又对着守门的天神俯首作揖道:“望两位兄长念在与小可往日的情份上,就让小可带着小女为她哥哥送行吧!” 一位门神急忙扶起敖,为难道:“老龙王,你折杀小神了,天庭规矩你是最明白不过的,这。就算我让你二人进去,你们恐怕也去不了司神刑堂,这样吧,就让我的飞麒麟为你们探探消息吧!” 一招手,一头身披金鳞甲,双目赤红,背上生着两翼的麒麟就飞到了我们面前,听不懂门神对他说了什么,他点点头,只一转眼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我和敖就一直守在南天门外,我呆呆地看云彩飘来飘去,它们全都是有颜色的,没有一朵白云,它们什么用都没有,只是为了装饰这“上天”的天空。我们好象等了很久很久,因为我看见好多云朵都飘过去了。 飞麒麟终于回来了,可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红,象要滴出血来,我的心开始狂跳不已,它好象已经不是我的了,一种恐惧已经从心里绝望地弥漫到了全身:我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墨了! 我听不懂飞麒麟的话,但我听明白了敖断断续续抽咽着连起来的墨最后的片断。我仿佛看见墨平淡从容高傲地一如往常立于司神刑堂之上,他承认了所有的“过错”但他不承认杀了矫,他说他永远不会杀了矫,因为她不是邪魔外道。墨是千年的骊龙,天帝怜惜他,只想严惩于他,只要墨将功补过,带回矫的首级,那实在是天帝的一个借口。 我知道墨是决不会应允的,因为在矫离去的那一刻,墨其实已经离开了。墨义无反顾地上了斩龙台,他唯一的要求是希望天帝留下他的三魂七魄,他要永永远远地照着下界的苍生,他永不要轮回。这一天我哭得太多了,我已经再没有眼泪了。 敖已经很苍老了,墨离开了他,我也会离开他,他永无止息的生命就是飞绕在这天柱之上,象亿万年前所有功德圆满的龙族点缀在这琼楼玉宇飞檐翘壁之间。作为龙族,我的使命才刚刚开始,我不得不长大了,我必须要护佑我的黎民百姓,因为墨每天晚上都和矫在天上看着我呢! 墨在斩龙台上失了他的真身,只凝着一股真气化成了天宇的东宫七宿。他夜夜隐在东方的天幕之中,而那颗最亮的辰星一定有着矫的精魂。他们护佑着人间万物苍生,在二月初二那天,世人仰望东方天宇总会看见一条由好多星星连缀而成的天龙,那天总是会下一场痛快淋漓的春雨。 那天真是人间过节的好日子,人们欢天喜地地进行着各种祭祀活动,敲锣打鼓,迎龙送龙,小孩子们高兴地不停地唱着:“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我也高兴啊,这样五谷丰登的日子也是墨和矫最希望见到的了,可是,有谁知道,二月二也是墨上斩龙台的日子! 望断天涯 九月朔天,草木凋零,孤雁南飞,丹水河畔,一个纤细的人影正俯身捧了河水狂饮,顾不上河水已冰冷刺骨,更顾不上身后已步步逼近的危险。 两个兵士悄悄地潜入河边人的身后,互相使了个眼色,猛地一起出手把那个河边人的头颅摁进了水里。一声尖叫让两个兵士吓得同时松了手,河边人的头盔掉进水里,长长的发丝飘满了丹水河。 受到惊吓的女人拖着湿漉漉的长发发疯地沿着岸边跑去,两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愣了一会儿,就大叫大嚷着跟着前追过去。女人的左腿象是有伤,跑起来一跃一跃的,象头受伤的小鹿,后面的人追的也不快,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追了一阵子,跑在前面的男人顺手捡起路边的一截断木枝掷向女人的后背,女人应声而倒。 两个男人找了些枯树藤将女人绑起来,女人凌乱的头发水淋淋地遮盖了面颊。一个只有一只耳的男人靠近女人恶狠狠地骂道:“妈的,你想累死老子,哪儿来的乡村野妇。”边说边伸了手去扳女人的脸。 女人动弹不得,只无奈地将脸扭向一边。一支粗糙的手伸过来,拉开了女人脸上的额发,突如其来的静默让另外只有一只眼的男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然,一只耳男人兴奋地嚷道:“独眼,快来看看_。” 两个男人睁大了三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女人的衣服已经相当破旧了,但仍是掩不住她光华如许,翦水双眸里盛满了惊惶,如雪的肌肤簌簌地抖。 两个男人不怀好意的逼近女人,一只耳男人正要动手,被一只眼男人拉住了:“兄弟,你现在还有力气嘛,我们可饿了几天了,这后面的路不知还要走多久,好不容易从那死城里面逃出来,这上好的菜人还是留着保命吧!” “你说的不错,就是个天仙老子也没精力了,你去附近捡柴,我去生火,我们吃饱了再上路。”一只耳说完在女人身上摸了一把满怀遗憾地走开了。 火很快就升起来了“哔哔剥剥”地响,一只耳从腰上拔出一柄长刀问道:“独眼,你是吃胳膊还是吃腿,我们吃了多少天死尸了,总算有个活物了!” 一只耳抬起女人的胳膊,高高的举起右手,女人已吓得不会发抖,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柄血迹斑斑的刀。刀毫不迟疑“唰”地砍下来,只听一声惨叫,几点血溅在女人的面上,一支箭不偏不倚正射中一只耳的眉心。 正在捡柴的独眼猛地扔了手中的柴火发足狂奔,女人的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冷冷的威严的声音响起来:“抓住那个逃兵。” 身披铠甲手持长戟的卫兵很快就把逃兵给抓住了,带到了骑在一匹黑色高头大马的将军面前,将军面无表情,他身边一个赤色脸膛的随从厉声道:“从哪里逃出来的?做什么的?速速答话!” 被抓回来的独眼逃兵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为什么还不答话?”赤脸随从狠狠一挥手,手上的皮鞭飞过来,立刻在独眼的脸上划上一道血痕。 独眼慢慢抬起高昂的头,淡淡地说:“遇到虎狼之师的秦兵,说什么都无用,我要不是为了老娘,在战场上也是条汉子,要杀就杀,赵兵从不会投降!”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没想到一个逃兵,一个甚至连女人都打劫的逃兵会说出这番话来。骑在黑骏马上的将军冷冷地说:“一个小兵,没有价值。”随即轻轻地挥了挥手。 一道雪亮的光划过,带出皮肤与骨头分裂的声响,独眼的头被一个卫兵的长刀飞快地斩了下来,骨碌碌的竟滚到了还绑在树干上的女人身边,头颅上的独眼大大的盯着女人,女人一声惊叫竟至晕了过去。 很柔软很温暖的感觉,宝吟作了好长时间的梦,可她还是不愿意醒过来。怎么愿意醒来呢,她总是会梦见远之,那一片灿烂的红,他从上到下的红,她也从下到上的红,还有父母高堂掩不住的喜气,太红了,简直要着火了,宝吟看不清远之的脸,新娘只有揭了盖头才能看见新郎,宝吟一直等着远之揭开盖头的一刻。可总是等不到,她有点着急了,可又不敢动弹,怕坏了规矩。正着急着,就听见有人轻声地在耳边唤着:“小吟子,醒醒,小吟子,好点儿嘛?” 宝吟的意识刚刚恢复一点儿,全身的剧痛立刻袭了过来,让她忍不住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她痛苦地睁开双眼。又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但是,还好,没有厮杀声,没有血腥味,也没有饥饿感,一个温暖又干净的所在。 眼前一个干净又明亮的人正欣喜地看着她,见她醒了,忙过来查看她的伤势,关切地询问:“饿了嘛?吃点儿东西吧!” 宝吟茫然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是那个秦兵的将军,只是现在怎么如此的不同,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漾着温暖的笑,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动不动就牵出两个小小的圆酒涡。宝吟盯着将军一直看,看着看着,眼里就蓄满了泪,轻轻唤一声:“止哥哥!”眼泪早已扑簌簌的掉下来。 从前,每到秋叶零落的日子,公孙大娘就会牵了有圆圆酒涡,一笑就笑成上弦月的小男孩来家里做工。公孙大娘叩开了大门,背上的蓝布包袱还拖着淡淡的落日,一进大门,小男孩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就往楼上看。 宝吟早就丢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绣线,从二楼的绣阁冲了下来,两个垂髫小辨高高的飞起,叮叮当当的银锁响了一路,宝吟欢快的叫声也响了一路:“止哥哥,止哥哥快来看爹爹给小吟子的大蝈蝈灯笼,可漂亮了,还会唱歌呢。” 宝吟才冲到楼下,就被一声严厉的咳嗽声止住了脚步,看见爹爹正沉了脸从大厅出来,见宝吟兴奋的发红的小脸,就板了脸训道:“宝吟,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随随便便就出阁,成何体统。” 宝吟停住脚步,嘟囔着小嘴不说话,从后面跟出来的娘就说:“才六七岁的小孩子,哪有那么多规矩。宝吟快问公孙大娘好,跟止哥哥玩儿去吧。” 一听娘发话,宝吟忙问了公孙大娘好,就跑过去牵住小男孩的手,把提着的纸蝈蝈灯笼举到他面前说:“止哥哥,这灯笼好看吧,你上次回去答应要给我做个风车的。”两个孩子一路说着话就往后院去了,后面是大人们浓浓的笑意。 一到秋天就是止哥哥要来的日子,也是宝吟最期盼的日子。可是,有一年,街上的落叶都掉光了,后来还下了一层又一层的大雪,却始终没有看见公孙大娘带着止哥哥过来。宝吟红着眼圈去问娘,娘说止哥哥再也不会来了,他们回秦国了。 宝吟很是伤心了一阵子,止哥哥随着幼时的欢乐再不复见,直到远之的出现,那个温文尔雅、书生意气的青衫男子,只在市集偶然瞥见宝吟一眼,就请了媒婆一次又一次敲开曾家的大门,直到那“笃笃”的声音敲进宝吟的心里。 成亲的日子就在年前,家里早早地备好了嫁妆,单等着赵家来过礼。谁知,一骑飞马传来赵王的诏书,秦赵交兵,速招青壮男子。一时,城里处处是敲锣打鼓迎亲的轿子,宝吟倚着栏杆,心里默默地数着日子,却终不见赵家迎亲的队伍。 宝吟数着日子等到的却是远之的征令,是远之主动去招募官处求取的。出征的前夜,被遮了大半的月亮冷冷地照着立在后院的远之和宝吟。夜凉如水,远之的眼里却是火样的热情,身披战甲,杀上战场,驱逐秦虏,誓守赵国,远之的心激情澎湃。 宝吟的眼里噙满了泪,远之这一去,孰知生死,心就被扯的生生的痛。远之见宝吟伤心,禁不住眼中一热,也径自流下泪来,他轻轻握了宝吟的手,叹道:“本欲迎娶于你,但战场上生死无算,如一年无我的音信,你自去嫁人吧!” 宝吟哽咽着不能成声,只望着远之决绝的背影,声声字字轻唤道:“我已是你赵家的人,我定会等你。” 来城里募兵的大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带走了一批又一批男子,却无人知道前方的战事如何,偶而听到传言,都说秦兵杀人如麻,赵国就快守不住了,赵国的男子已经快死光了。 战事紧张,国家财政吃紧,宝吟一家早从东城大宅搬到西城小巷,到处都是落败的大户人家。宝吟日日坐在窗格边,眼望着远远的天际,手里的绣针胡乱地插在绷子上,总是绣不出成朵的花儿。杳无音信,远之真的是一去不返了。 到处是萧瑟肃杀的气氛,静悄悄的城里开始流传一些恐怖的传言,有人说秦军已把赵军围死了,赵军没吃没喝,开始人吃人了,还有人说赵军早被秦兵坑杀殆尽,赵王已写好了向秦王献城的降书,人心惶惶的日子让人感觉朝不保夕。 在落下最后一片叶子的又一个秋天,宝吟悄悄地对着父母的房门跪拜后,决然的走出了家门,一路走向烽火连连的秦赵交兵处。 这一路的恐惧、害怕让宝吟见到公孙止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这样战火纷飞的乱世,公孙止的出现如何不让宝吟百感交集,那样沁人心脾的温暖是止哥哥从前一直留在宝吟心里的影子。 这已经是第三剂汤药了,公孙止一定要坚持自己亲手喂药,宝吟偷偷地拿眼打量公孙止,这个长身玉立,眉如剑眼如星的男子,真的就是年年秋天送她风车的止哥哥。不见止哥哥已有十年,只一瞬间,那温暖的感觉依旧。 宝吟想着心事,一口药咽的急了些,公孙止忙过来接了药碗,又用手轻轻抹去了宝吟唇边的药渍,宝吟的脸刹时就红了,低了眼轻道:“不碍事的,止哥哥。” 公孙止也不答话,伸手替宝吟把被角捏好。宝吟的气色比前两天好多了,虽然看着还有些憔悴。帐外忽然有声音传来:“将军,前方有军情。” 公孙止不动声色道:“知道了,下去吧。” 看着公孙止匆匆而去的身影,宝吟若有所思,她的眼睛慢慢地扫过这个军帐中的一切。这个临时的驻地,简洁而雅致,日常用度竟一应俱全,有秦人的用品,宝吟的心沉了下去,公孙止本就是秦人。 再见到公孙止的时候是第三天的黄昏,宝吟已经可以下塌走动,两天不见,公孙止竟看来有些疲惫,一进帐时,眉峰微微锁着。见宝吟在地上走动,忙过去扶道:“怎么就下地了,腿伤可好了?” 宝吟急忙退后一步,侧身而立,恭敬答道:“多蒙公孙将军照拂,宝吟已大好了,将军的救命之恩,宝吟万难回报。” 公孙止尴尬地站在一边,眼里是淡淡的失落。公孙止想不到当年一路叮叮当当的小宝吟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样生硬的态度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公孙止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吟子,坐着说话,你这身上还有伤,还要好好将息。” 宝吟轻声道了谢,在旁边的小几上坐下,谁也没有说话,室内有些沉闷,只能听见两人轻轻的呼吸。好一会儿,宝吟才开口道:“将军军务繁忙,宝吟不敢再打扰,明日我就准备上路。” 公孙止有些急道:“你的伤还没好,怎可明日就上路。再说,前面乱兵、匪徒多不胜数,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走的过去。” 想想才有过做菜人的遭遇,宝吟的脸色变了一下,但随即便坚定地看着公孙止说:“将军不必担忧,宝吟即来到此处,自有宝吟的法子。” 公孙止看着宝吟倔强地挺起头,如花的脸上是视死如归的表情。公孙止心里的失落渐渐扩大,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日日盼着止哥哥的小吟子了,但他还是柔声道:“有什么事需要这么着急吗,告诉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宝吟的脸突然绯红,头低低的,好久才细声说:“我要去赵营。” “赵营?”公孙止一惊,本以为她只是路过这秦赵交兵处,公孙止似忘了自己的身份,竟一口回绝道:“千万不可,现在去赵营只是死路一条。” 宝吟大惊,抬头直直地盯着公孙止,公孙止已觉得刚才说话不妥,轻咳了一声道:“能不去赵营最好,战场上的危险总是最大的。” 宝吟摇了摇头,坚持道:“我一定要去,去。去寻我的夫君。”说完,便低了头不再言语。 公孙止一动不动地坐着,许久,才缓缓地向帐外走去,出帐前,他回头看了一眼仍然低垂眼睑的宝吟,安静地端坐着,眉目似画的她不知用了怎样的勇气走来了这里,他叹口气柔声说:“我明日叫人护送你一程,对了,外子姓甚名谁,我也好叫人留意。” 宝吟红了脸,轻声说:“夫家赵远之。” 这边,公孙止的脸却已是大变,但终是一句未言出了帐。 深夜,烛火鼎盛的秦帐里还在喧闹不已,公孙止抬头看着墙上的秦赵交兵图一言不语,底下的将领却议论不休,探子带回来了确切的消息:将军救回来的女子正是敌方将领赵远之未过门的正室。 还是那个赤脸军士上前禀告道:“公孙将军,两国交兵,从来只论输赢不论打法,以赵曾氏为质,或许可破我们久攻未决的赵营。” 公孙止凌厉的眼锋扫了一眼他的属下,正声道:“以一弱女子为质,不是我公孙止的作风,此事无需再议。” 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旁边略显肥胖的副将脸色已不好看,他进前一步面对公孙止道:“公孙将军岂可妇人之仁,从来就是兵不厌诈,这关系到我大秦开疆拓土,关系到我大秦将士的性命,大将军已命我等五日内务必拿下此处赵营。” 公孙止脸上一寒,冷冷道:“谢左副将提醒,末将五日内定会给大将军一个交待。” 远天微明,天涯尽处的树影上还弯着一溜月牙儿,帐前的烛火已渐渐的熄了,有凛冽的风吹来,吹乱了宝吟鬓角的发丝。公孙止轻轻的抬起手,刚想拂开宝吟脸颊边的青丝,宝吟却瑟缩的往后轻轻的退了一小步。公孙止忽然微微一笑,他知道无论如何宝吟都是会走的,即便九死一生,只是,只是那个叮叮当当的小姑娘总是那么清晰地出现最深的记忆里。 宝吟抬起双眸,静静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公孙止,眼睛里却慢慢地蒙上了一层雾气,这个儿时最要好的小伙伴,却是赵国的敌人,在这样的乱世相遇,生死都不由人,经此一别,恐怕日后再不可能相见。 公孙止再不能直视宝吟泫然欲泣的双眼,转过头去,只生硬地说:“时辰不早了,早点儿上路吧。” 宝吟默默地点点头,接过公孙止递过来的包袱,终于忍不住哽咽道:“止哥哥,谢谢你,止哥哥,保重!” 宝吟说完转身向前走去,再没回头,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从风里传来公孙止略微悲凉的声音:“小吟子,如果,如果寻不到人就回来。” 这边,宝吟早已泪流满面,她回不去了,从踏出家门那一刻起,或者是从见到远之那一刻起,无论生死都回不去了。 公孙止的两个亲随一直护送宝吟翻过山岭,涉过丹水河,在落日映红了远处赵军的将旗时,才停了脚步。其中一位军士手指着远处的赵旗对宝吟说:“宝吟姑娘,前方不远处就是赵营了,恕在下不能再往前相送了。” 宝吟还礼道:“有劳两位军爷了,宝吟感谢万分,不敢再叨唠二位。” 宝吟接过行李,浅浅一笑,转身自己往前走去。一个军士犹豫了一下,忽然出声唤道:“宝吟姑娘。” 宝吟回头疑惑地看着那个军士,军士愣了一下,对宝吟笑笑:“姑娘,路上千万小心。” 宝吟冲着他们感激地点点头。看着宝吟愈行愈远的背影,唤住宝吟的那个军士摇了摇头,叹息着:“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 旁边那个军士白了他一眼,望着远处的赵营说:“你又发善心了,将军都救不了的人,我们有什么用。这可是打仗,再围上这里几天,就要大开杀戒了。” 宝吟的头低的不能再低了,这里已经是赵军的营地。到处都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她,这些赵国的士兵,全都衣衫褴褛,神情疲惫。看到宝吟,他们个个眼睛都亮了,他们从头到脚地打量宝吟,那样执着的打量让宝吟全身都不寒而栗,她加快了脚步跟着前面那个领她进营的军士。 宝吟跟着前面的赵军转了几处军帐,最后在一处僻静的军帐前停下,宝吟站在帐外有些迟疑,旁边尖脸的赵军喝道:“不是要找人嘛,还不进去。” 宝吟被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掀开帐帘,钻了进去。才进军帐,就听有人厉喝:“还不把这细作给我拿了。” 说话的正是那个尖脸的军士,帐里不知哪里冲出来两个赵兵,一把摁住宝吟,手下一使劲,宝吟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宝吟顿时吓得大惊失色,急问道:“小女何处得罪了这位军爷?” 尖脸军士眉毛一挑,冷笑道:“这乱军之中从来就没有女子前来寻人的,你不是秦国的细作是什么,还给我装,给我打,看她说不说实话。” 军鞭横空抽来“啪”的一声落在宝吟瑟瑟发抖的肩膀上,宝吟的后背立即绽开一道血口子,说:“秦国派你来探听什么消息?”尖脸军士又喝问道。 宝吟脸色惨白,忍着疼答道:“我真的是来寻人,我也是赵国人,你们如何不肯信我。” “赵人?哼,前不久还有赵人想要谋害将军,你到底有何企图,你想见将军,是不是秦人派你过来行刺?看来,不打是不招了。”尖脸军士边说边挥动手里的皮鞭,宝吟哪里受过这样的折磨,只几鞭下去,早已皮开肉绽,人也昏厥过去。 旁边一个赵兵见宝吟昏死过去,忙赶过去看了看,对尖脸军士说:“大人,人昏过去了,看这单薄的样儿,不象是刺客啊?” “你懂什么,去看看身上有什么东西。”尖脸军士厉声道。 赵兵俯身打开了宝吟的包袱,翻开几件衣衫,就看见一封书信压在衣衫最底层。赵兵把书信交给尖脸军士,军士拆开书信一看,立马脸色一变,旁边的赵兵问道:“怎么了?大人。” “这,这可能真的是赵将军的家眷,但没听将军提起过啊?”尖脸军士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紧紧地盯着昏倒在地的宝吟。 象是想到了什么,尖脸军士忽然对旁边一个赵兵说:“快去探听一下她是如何找到这里的,越快越好。” 宝吟感觉全身都热的不得了,背上火烧一样的痛,她很渴,她一直都喃喃地叫着远之的名字,她不想就这么死了,再见不到远之。宝吟慢慢,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然后,她看见一个背影,她做梦都不会梦见的人影。 “远之”宝吟轻轻地叫出声,她相信这定是一个梦。然后,她看见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缓缓地转过身来,转过来,宝吟的眼里就涌出了大颗颗的泪。远之,真是的远之。 宝吟顾不上任何矜持了,她一直把远之的手捧在脸上,一遍又一遍地问远之,也问自己:“远之,是你嘛?真的是你嘛?我真的见到你了。”眼泪断线一样流出来。 眼前的远之早已没有了出征前的文弱书生气,那样清远的象风中翠竹的远之,似乎一夜间已沉默成历经沧桑的青松。远之静静地看着宝吟,脸上无惊亦无喜。他的眉头紧锁着,眼里交替着疑惑和探究的目光。 宝吟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小小的军帐中,军帐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了,除了一张矮几和一张床,竟无一多余之物。宝吟想不出远之如何找到她的,她有些费解地看着远之。 远之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对于宝吟的疑问,他只是淡淡地答道:“丁副将找到了这封信,这才断定你不是秦人细作。虽是委屈了你,但也难怪他,这也是他职责所在。” 接过远之递来的那封书信,宝吟的脸一下就红了。这还是远之刚刚出征一个月托人送来的信“思之忧之,我心怅之。思之忧之,伊可怀之。”那些字字句句,宝吟都不知看过多少遍,刻在心里,从不曾忘记。只是突然被一个陌生人看见,难免不羞愧万分。 远之倒是不以为然,看着宝吟绯红的脸,低垂的长长的睫毛,沉吟了一会儿才道:“这么远的路,真没想到,你是怎么找来的?” 其实宝吟自己也没想到真的会找到远之,她只是由着这一个念头,不要命的往前走罢了。远之的神色阴晴不定,宝吟感觉象是隔了层雾,忽然有些看不清远之了,经历了战争的人,也许会不一样吧。 远之看起来憔悴极了,人也瘦了一大圈,双眼深深地窝进去,直盯着宝吟,眼神闪烁不定,冷不丁地问一句:“听丁副将说你从秦军过来?” 那样冷冷的声音,宝吟禁不住心一颤,忙道:“是儿时的伙伴,现为秦将,是他无意救了我。” “哦,竟有此等事,以前从未听你说过,说来听听可好。”远之的声音忽然柔和了起来,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宝吟想了想,于是讲起了从前公孙大娘带着公孙止到家里上工的事情,远之听的很认真,特别是说到公孙止的事情,他甚至忍不住好几次打断宝吟的话,询问一些细节。宝吟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公孙止,这个赵国的敌人,她不知道是否该恨他,但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将军,一个只能听命于秦王的小将军。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身材矮小的军士忽然冲了进来,向赵远之急急禀报道:“将军,有紧急军情。”进来的正是那个拷打宝吟的丁副将,宝吟却是脸色一白。 远之沉声道:“出去议事。”随即也不看宝吟一眼,掀开帐帘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宝吟的鼻子微微一酸。两人的脚步越行越远,有断断续续声音传来:“小将已探听清楚,那公孙止原来与曾家。”声音渐不可闻,宝吟心里却是惴惴不安。 日落西山,帐内一片昏暗,帐子太小,宝吟有些气闷,穿好夹袄,宝吟钻出了军帐。周围都是大大小小随意搭起来的帐子,远处零星的燃起几簇火光,却是冷清清的,竟看不到几个赵兵。转过帐子,宝吟往坡上走,见边上倚着块大巨石,宝吟斜靠着巨石,一眼望去,掠过层层帐顶,看见的竟是自己来时的路,却已远似天涯。 寒气越来越重,宝吟正欲回帐子,忽然听见巨石后似有响动,宝吟一惊,紧接着听见有人压低了嗓子道:“听说了嘛,已经有人弄了尸身来吃了。” 另一个粗鲁的声音低吼着:“老子弄的来,也要吃死人了,这后是悬崖,前是秦兵的围了都四十八天了,什么都吃光了,就剩人了,命都快没了,还打仗?” “生死就这两天了,打不打仗都是个死。”是前面说话的那个赵兵,然后是渐行渐远的声音。 死寂的大营流动着淡淡的血腥味,有隐隐约约的死亡气息袭来,越来越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宝吟心头,远天渐渐沉在深深的黑暗里。 天微明,宝吟就听见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帐外全是杂乱不堪的脚步,有惊慌失措的赵兵大喊:“秦军要攻营了,秦兵杀过来了。” 宝吟急忙往帐外走,刚掀开帐帘,却被两个守卫的赵兵拦住:“将军交待,不得出帐。” 帐外是乱乱的赵军,见远处的丁副将不知在吆喝什么,赵兵拿着刀、矛、箭等兵器就往营口跑,再远处却是浓烟滚滚。宝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心口,她着急地向外张望。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地皮都抖动起来,前方传来惨烈的叫声,象是有人被击中了,个个脸色都死灰一般。又是几声巨响,有人在大叫:“快守不住了,赶快增兵营口。” 宝吟心挂着远之,脸已是煞白。正张望着,却见丁副将带了两个赵兵过来,满脸杀气,指着宝吟恶狠狠道:“绑起来,带走!” 两个赵兵上前抓住宝吟,把宝吟双臂往后一扭,只三两下就麻利的用麻绳绑了,宝吟负痛,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只厉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要找你们将军。” 丁副将冷冷一笑:“正是遵赵将军吩咐,带走。” 宝吟心里莫名的一痛,从见到远之起,心里一直就不安,那样冷漠的远之与以前完全判若两人,只是,这战场上,他绑了自己一个弱女子何用。 丁副将带着宝吟踉踉跄跄地往赵营正门赶,秦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喊杀声响彻云霄,赵兵却都是死灰的神色。就在赵营大门前那高高的土墙上,宝吟看见了远之已然有些扭曲的面孔。 把宝吟带到土墙下,丁副将对着赵远之大声禀告着:“将军,人已带到。”远之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宝吟,什么都没说,眼光是变幻莫测的,也是疏远的。 转过头去,远之继续指挥赵兵阻击秦军,却听见营门外更猛烈的撞击声,赵兵纷纷从临时搭起的高高土墙上掉下来。丁副将脸色一紧,大声对远之说:“将军,请依计行事,万望为大局着想。”说完,看了宝吟一眼。 远之的脸刹时铁青,冷冷地道:“把人带上来。”宝吟迎着远之的目光,看见的只是冷如寒冰的眼神和越来越浓的杀气。 宝吟被赵兵拖着往土墙上走,不小心被脚下的长裙绊了一下,赵兵一把抓住往前推,宝吟站直了身子,对推她的赵兵说:“不必劳烦,我能走好。”踏上高高的台阶,宝吟心里已是一片死灰。 丁副将把宝吟带上高高的土墙上,这个为防御秦军而临时修筑成的土墙竟也有十七八丈高,登上墙头,一大片密密的黑色方阵就蓦然出现在宝吟面前,写着硕大两个“公孙”字样的将旗就立在全军正前方。 从把宝吟带上墙头的那一刻,远之就没再看过她一眼。丁副将一把将宝吟推到前面,对着下面攻城的秦军大声道:“叫你们将军出来说话。” 远远地,就见秦军中跃出一匹高大乌黑的俊马,马背上正是全身披甲带盔的公孙止,神色凛然不可犯。 丁副将料到这便是秦军将军,便喝住他:“公孙将军,可识得此女,此女可是将军旧时相识。” 宝吟看着公孙止迎上来的目光,他只轻轻一瞥,却是掩不住的痛楚,宝吟心下一叹:“止哥哥!” 公孙止不理丁副将,却对着赵远之朗声说:“赵将军,这名女子可是尊驾内子?” 赵远之关不答话,却是丁副将在旁边说道:“我家将军从未迎娶过此女,倒是听说公孙将军与此女原是青梅竹马。” 宝吟看着远之的侧脸,那样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原来自己只是送上门的棋子。 丁副将继续大声说道:“公孙将军请你下令贵军退后十里,否则。”一把刀压在宝吟的脖子上。 宝吟不怕死,从出门找远之那一刻起就,她只是想不到挡不住秦国大军的赵兵会用她来抵挡秦军的铁骑。四野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公孙止,公孙止就象一尊石雕。 丁副将已经急了,大冷的天,脸上却是成串的汗珠子,眼睛也越来越红,看着立即就要准备再次进攻的秦兵,他举起长刀不顾一切地挥了下去。 只听宝吟一声惨叫,一只手臂硬生生地被砍了下去,远之脸色大变,急走两步,又停了下来,脸上更冷了。丁副将的眼睛却红了,大吼道:“退兵,都给我退兵。”又拿起宝吟的另一只手臂,就要再往下砍。 这时,只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喝:“退!”秦军军令如山,主将令退,无人敢不遵从。 宝吟只觉得钻心的痛,身上的血象小溪一样流不完,她感觉有点儿累,她想再看看远之,可眼前都是花的,她看不清楚。 忽然,宝吟听见一声凌厉的啸声破空而来,她的心猛地一痛,从来没有如此痛过,心似碎成畿粉。宝吟低下头,看见了插进胸口的那只长长的箭尾。 宝吟看不见远之,她抬起头,看见的只是公孙止,她好象看见公孙止眼里的泪,一滴又一滴,她张了张嘴,她很想说:“止哥哥,别哭,小吟子不怕!”却只能尽最大的努力给公孙止一个浅浅的笑。 宝吟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听见战马的长嘶,她也听见刀剑相撞,她似乎远远地看见天涯尽头,看见天涯尽头自己茕茕孤行的身影,一直一直都走不到头。 独语者 女人手忙脚乱的去关那扇钢窗,窗台又高又宽,她有些费劲地掂起脚尖,右手猛地把窗子带过来,压在了她放在窗棂上的左手,她的左手本能的缩了回去,很快,一道瘀紫就横在左手四根手指上。女人只是皱皱眉,她关上窗,又把厚厚的窗帘拉上,再跑过去把卧室的门关的紧紧的,屋里瞬间一片漆黑。 房间里一片死寂,象是间空屋子。室外工地上搅拌机的声音轰隆隆的响,时而有尖利的声音划过,象要撕破人的喉咙。不知过了几个钟头,女人象是突然从这房间里活了过来,她打开床头的壁灯,灯泡象是风烛残年,只一点儿亮光照得屋子反倒阴森森的。 女人端坐在梳妆台前,两眼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人。梳妆台很老旧了,大片大片的绛红,斑斑驳驳的脱落,镜子上早就沾满了点点滴滴的污点,镜子的一角赫然喷溅着些触目的鲜红,一张披头散发的苍白面孔神情诡异地盯着女人。 女人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张脸几乎抵在面前的镜子上,她把右手伸出来,枯瘦的手指轻轻的抚过镜子上的那张脸,象是怕弄疼了那张有些变形的脸。镜子里的女人脸颊高肿,额头一大块紫瘀,左眼皮上一道长长的划痕把一张脸割的有些支离破碎。 女人双眼呆呆地盯着镜子,忽然她叹了一声对着镜子里的人说:“你还疼嘛?现在好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这么对你了,你以后都不用再害怕了,你别再发抖了。真的,不要再哭了,所有的都过去了。” 女人回头看了床上一眼,全身突然蜷缩起来,抱着头瑟瑟的抖。她象是受了惊吓,慌张又无助的低低告饶:“我再也不敢了,都是我的错,我一定听话,我保证。”她一直喃喃地说着,象个委屈的孩子。 好半天,她开始小声地啜泣,一声又一声,哽咽着,象被人扼住了喉咙,压抑着不肯出声。哭了好长时间,女人抬起头对着镜子哭诉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镜子里的人沉默了很久,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也都沉默起来,象是在思考这个答案,女人抬头看着镜子,然后有声音一字一句地传了出来:“就你现在这种状况,你能和他相比吗?他连在大马路上见到你都不好意思向同事介绍你,你看看你,一个快破产企业的女工,十多年了还围着破机子转,那点儿工资连民工都不如。想帮你上进一下,你连话都说不好一句,就你这点儿文化素质,你不是丢他的脸吗?你这种人,就不配呆在他身边。”镜子里的人恨恨地说道。 女人摇着头哭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他娶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企业工人了,他那时就是冲着企业工人才找的我,他也只是公务员,我文化是不高,但也是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挣钱,这些年了,我从来就没变过,如果不好,他当初就不该来找我。” 镜子里的人冷笑一声,鄙夷道:“你以为他不后悔?就你这份工作,这份工资,每个月的开支都靠他一个人出大部分,你还拿钱贴补你那个瘫痪在家的老娘,他能没有意见吗。这是男女平等,经济互补的年代,他为什么要帮你照顾老娘啊!”女人泪水涟涟,哀声道:“我的亲人就只有我妈了,爸爸很早因为工伤过世了,我难道不尽孝道。他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他难道就没有责任照顾我妈吗?他不一样的有父母,逢年过节一样的要去看望,我对待他的父母何尝不是象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 “哪有什么用,你还是想想他的父母为什么不喜欢你吧,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为你说话吧,有七年了吧,现在都没有孩子,你还要人家说什么。”镜子里的人神色冷静地说。 女人不自觉地颤栗了一下,突然用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泪水顺着指缝一直往外流淌,哭声哽在胸口,象是快抽断了气,女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呼吸急促起来,她象是想起了什么,在屋子里猛走了几步,嘴里不停地说着:“不是,不是,我们有个孩子的,他到哪儿去了?” 女人急匆匆地翻箱倒柜起来,衣服、被褥、袜子、化妆品、杯子、充电器杂乱地堆了一地“我的孩子到哪儿去了?”她大声地哭出来,却只有声音,没有一点儿泪水。 她扑在地上,低低地唤着:“妈妈,妈妈哦,我的孩子没有了,他把孩子打掉了,他还那么小,刚刚会动呢,他就把孩子打掉了。妈妈,我上次就该听你的话,我该跟你回家,你早就说过,他不会改好了,他根本就不想再跟我过日子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想跟我过日子了?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丑了,就不想要我了?”女人高声质问起来。声音在密闭的屋子里嗡嗡地响起来,时间似乎已经停止了。 女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在梳妆台前一阵摸索,找出一个金属盒子,盒子上的漆已经剥落了许多,打开盒子,女人把那些结成硬块的粉往脸上扑,又找出一管旧唇膏,女人对着镜子认认真真的涂抹起来。做完这些,她用手指把纠结的头发拢了拢,然后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了一下,说:“我好看吗?” 本来没有隆起的右半边脸尚且还算秀丽,这样一番涂抹后,白色、红色、黑色、紫青,象颜料盘打翻在了脸上,鲜艳的唇裂开来,镜子里的人恐怖又嘲弄地看着女人。 女人对着镜子只看了一秒钟,就冲向床头,她把身子压得低低的,把头俯下来,俯到床上男人的脸上。女人的脸遮住了男人,只看见男人一丝不苟油亮的头发。 女人俯在男人耳边,轻轻地温柔地说:“你一直都说我好看的,是不是?你不会为了别的女人抛弃我?” 女人伸出手,轻轻的拢了拢男人的头发,她的手停在男人的脸上。男人紧闭着双眼,眉头微皱,脸煞白。女人凝视着男人好半天,突然扳住他的双肩,带着疑问道:“你是为了离婚,为了要离婚才这么对我的,是不是?” 女人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将男人推倒在床上,她不停地笑,简直乐不可支了,她边笑边指着男人说:“你就为了离婚,为了要离婚,你不用天天用那么大的力气对付我,你的那些绳子、刀子、扳手、榔头对我都没有用,我们是分不开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女人的笑声单调的在房间里回荡着,她抓住男人胸口的衣领使劲的摇晃,她对他吼道:“你看看我,看看我流了多少血,断了几根骨头。离婚?你根本就没想过。我知道,你就是喜欢见到我这样,你每次这么对我,你的眼睛都会发光,你离不开我。” 女人举起右手,突然一个耳光打在男人的右脸颊上,声音闷闷的,象打在皮垫子上。然后,如雨般的拳头落在男人的脸上、身上,等女人停下来,她又对着男人脸说“你痛不痛?我痛,不是身上,是这儿。”女人把男人有些肥胖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口。 女人累了,她把鞋子蹬掉,把头靠在男人身上躺下来,她抱着男人喁喁说道:“你是成习惯了,你都控制不住你的双手,我们是夫妻,你不是说要同生共死吗?” 警察来的时候,四邻和路人围了一大圈,没人看见屋里的情景,有个女人边织毛线边对旁边的人说:“哎呀,味道大的很,不知道死了几天了?” 后面的矮个子男人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嚷着:“快看,那个女人出来了,听说是个疯子哦。” “不会哟,平常看到那么斯文,说话多客气的。”一个牵着小孩的妇女答话。 小男孩突然开口说:“妈妈,那个叔叔不好,他总是欺负阿姨,我看到的,以后我不准爸爸再欺负你。” 走过山楂树之恋 从图书馆捧回了前两年最火的长篇小说山楂树之恋,那一年,可以在报刊上到处看见对这本书的评论,对书里男女主人公唏嘘不已的感叹。我却一直没有机会读过,这次把书找到,就事先打好了心理预防针,相信自己不会象其他人一样抹着眼泪把书看完。 翻开书的扉页,映入眼前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能等你一年零一个月了,我也不能等你到二十五岁了,但我会等你一辈子。。”心微微一动,很想看看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爱情故事。随着女主人公静秋的出场,一个有着特殊背景的年代就缓缓地为故事打上了底色。毫无疑问,静秋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喜欢的女孩,她具备了太多的优点:漂亮、聪明、能干、自尊、吃苦耐劳。就是这样的她,在西村坪这样一个小山庄遇见了一个让她心动的人:老三。 静秋和老三自然地开始了一段爱情故事,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社会环境下,对爱情一片空白的静秋不断地回避和猜疑着老三对她的感情。忐忑不安、欲言又止、伤心、担心、渴望、害怕,各种情绪充斥在静秋和老三之间,让他们之间的感情总是一波三折,那是又渴望又克制的爱。当两个人的感情慢慢走向明朗的时候,老三却突然病倒了,他的消失又让静秋陷入到痛苦迷茫中。当最终一切都水落石出,静秋在病房中握着已在弥留之际的老三的手,我的眼泪还是扑簌簌的掉了下来。这样压抑又挚烈的感情,最终让读者痛彻心肺。 平心而论,这其实是一段很简单的爱情故事,但却能感动所有看过这本书的人,就象作家熊召政所评论的:“初看是酸,后看是痛,最后是痛彻肺腑。”能感动这么多人,当然首先得益于该书的作者,即艾米的生花妙笔。那些朴实无华、生动活泼的语言一下子就把我们带进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氛围。循着细腻的文字,我们逐渐看到主人公高贵而优秀的品质,看到他们多情又敏感的内心,看到他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却坚贞不渝的的爱情。 艾米用文字描述了这个爱情故事,更于字里行间中塑造了两个活生生的,为爱而备爱折磨与考验的年青人。尤其是老三对静秋的感情,让我们看到了“史上最干净的爱情”他那样精心的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呵护着静秋,为了静秋敏感的自尊心,他每次都绞尽脑汁地从侧面帮助她,他深爱着静秋,却不并只是为了得到她,他要给她世界上最完整的爱。他要静秋知道: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倾其身心爱过她,相信这世界上是有永远的爱的。我想,这应该就是深深感动读者的根本原因吧,这样纯净到永远的爱。 已经过了三十多年的爱情故事了,走过那段历史,走过那个年代,走过山楂花开的岁月,我们突然发现,在日益喧嚣的城市,我们竟然再也找不到静秋和老三的爱情故事。没有了含蓄羞涩,只有直接坦白,没有了天长地久,只有曾经拥有。爱情就象橱窗里五颜六色的商品,走马观花的男人女人频频更换着身边的恋人。时间就是金钱,谁还会象老三一样跑上几十里路就为了见一眼心爱的人,连相亲都可以找人代理的社会,纯净的爱情象是云端的奢侈品。 在我们离爱情越来越远,在我们怀疑世界上是否还存在着最纯净的爱情的时候,艾米的山楂树之恋带我们找回了那失落的高贵情感。这本书引领我们回溯到遥远的过往,回溯到在重重压力下仍然盛放的爱之花,它拔动了我们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它感动了我们眼里最晶莹的那滴泪。这样不含一丝杂质的感情,让我们越来越世俗的眼光看到仍然存在的美好爱情,让我们仍然相信海誓山盟、天长地久,让我们更深地理解了,这世界上总有永远的爱的。通过静秋和老三的爱情故事,作者不仅仅是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才是真爱,更是透彻地从另一个侧面鞭挞了当今社会的浮躁爱情,从而让读者自己去思考:我们的爱情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都知道,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当然也不会有完美的爱情。也许有过迷惑,也许有过苦痛,甚至有过绝望,在爱情的路上谁会一帆风顺呢,静秋和老三的结局是一个悲剧,我们都不愿意再看见。山楂树之恋是我们回不去的过往,但作者所要展示给我们的,不正是要我们珍惜今天的美好生活,让我们珍惜自己身边的爱人,让我们的爱情在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挽成一朵艳丽的玫瑰。 人类因爱而繁衍,世界因爱而美丽,没有什么比爱情更美好。那么,就请相爱的人紧紧牵着对方的手,终其一生都不要轻易地松开,珍惜彼此,风雨同行,患难与共,用爱筑一座最美的家园。 孤独的孔雀 这是我第三次看顾长卫执导的孔雀,从那灰蒙蒙的天空,那陈旧而狭窄的走廊,那走廊上紧紧地围坐在一起吃饭的五口之家开始,每次都轻易地把我拖进关于青春、梦想和爱的孤独轮回中,就象一只冬天开屏的孔雀,于无人处,凄清而美丽。 这是中国最普通的城镇家庭,父母与三个孩子的家庭模式是七十年代中国家庭的写照。这样的家庭比比皆是,兄弟姐妹一个赶一个地飞速成长。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这个家庭故事的时候,我们发现这个故事中的三个主角(也就是这个家庭的三个孩子),都无不在用自己的独特方式诠释着青春、梦想,试图冲破周围环境和自身的压抑,寻找人生的另一个立足点。 讲述从姐姐开始,她的目光总是涣散,对于父母踏破门槛才为她找到的工作,她连应付的心思都没有。单调而乏味的工作,沉闷又无望的生活让她把迷离的目光投向更高更远的天空。 从天而降的伞兵如一道闪电,劈开了姐姐死水般的生活,梦想在一瞬间点燃了姐姐心中最初的渴望。报名申请参加伞兵,让她整张脸都闪闪发光。那样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甚至不惜利用任何手段达到目的。她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她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但她不想要这平凡的生活,她只想逃离这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 在梦想开启的同时,她的眼里看见了爱情,那个年青的伞兵,让她把梦想与爱情都放在了最遥远的天空。生活中没有奇迹发生,她的落选是普通人常常遇见的挫折。但这样一个挫折,毁灭的却是姐姐的梦想和爱情,那些藏在心里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旖逦风光。 天空注定留不住年轻女孩的梦想和爱情,孤独而绝望的姐姐试图用绝食来祭奠她的失败。命运之神并不青睐她,她残酷地留一个背影,让女孩自己抉择。生活是由不得任何人不继续的,一家人冲进姐姐的房间,一起摁倒她,给她喂馒头。影片中是零乱的镜头和一拥而上的人影,是姐姐压抑又沉闷的尖叫,当混乱的画面散开,是披散着头发的姐姐在缓慢地嚼着一块馒头,镜里镜外的人都大松了一口气,但分明有所谓的梦想越来越远,凝结成心底的暗伤,一碰就痛。 姐姐开始更加沉闷的生活,她不得不再日复一日的涮那些瓶子。只是,当有飞机从头顶掠过,那藏在心里的火苗还是一触即发。姐姐骑着自行车拖着缝制的降落伞突然从街道的一边冲出来的时候,是那么让人觉得惊世骇俗。她疯狂地往前飞奔,大声地叫着笑着,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是梦想以变异的方式呈现出来的释放,还是对生活失去耐心后的爆发?无论是什么,那一刻,这个年轻的女孩以最疯狂的形式体验了在天空飞翔的自由。 人生是持续不断的失落与寻找,渴望被重视渴望爱,让姐姐在家庭之外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干爸。些微的暖意让姐姐沉静下来,单调又无聊的工厂生活也不再漫长难耐。没有想过这捡来亦或骗来的温暖能持续多久,只要能逃离束缚她的环境,她就不去多想。然而,干爸的自杀让一切又重归原点,生活就是不想让人得到哪怕一点点的满足。 走投无路的姐姐最后想用婚姻作为孤注一掷的赌注,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能让她离开现在的环境。一个开小车的司机帮她达成了心愿,青春就这样匆匆终止,一个女孩成长为女人后,似乎所有的梦想都灰飞烟灭。关于姐姐的故事看似平淡的结束,其实只是隐藏在平静生活表面下的暗潮汹涌罢了。几年后,提着皮箱,拖着被褥的姐姐又一次回到了她千方百计要离开的家庭,婚姻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新的变化,只是又一次试图挣脱庸俗生活的失败。 姐姐安静下来,表情麻木的盯着电视,再不奢望也不寻找,只是一次偶然的上街,让我们看见了她内心永远都不能忘却的伤痛。那个姐姐曾经爱慕的伞兵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光流逝,让那个男人变得平庸不堪。姐姐走到他面前说:“我跟弟弟说你会永远爱着我!”这样突兀的话,让观众和伞兵都目瞪口呆,而那个男人只是结巴地问道:“您,您贵姓?”他从来就不记得她是谁。 从伞兵身边走回去,在和弟弟一起蹲在地上买西红柿的时候,姐姐别过脸去,终于忍不住压抑的哭泣起来。皱成一团的脸,让我们看见了失去的美好青春。只是,错过便永远错过了,对人对事都是如此,少年情怀原就是经不住轻轻一碰的精致瓷器呵。再回首,原已是沧海桑田,连半点烟云都寻不到了。曾有过的激情盎然的岁月,就这样悄悄然孤独地滑过,没有一丝波澜。 哥哥是全家的宠儿,不是因为他的优秀,而是因为他天生的智障。他没心没肺的活着,享受着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挥霍着姐姐和弟弟不情不愿的迁就。他不知道他的存在让父母劳心劳力,让姐姐弟弟心怀不满。没有人和他来往,他孤独地和家里的大白鹅自言自语。在福利院找到工作的哥哥,极力想和周围的同事做成朋友,无论别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他听不到嘲笑声,他只想有个朋友。 没有人把他当朋友,甚至自己的亲弟弟也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承认他这个哥哥。在被弟弟当面否认的那一刻,他有些迷惑也有些惶恐,冲进雨中的他茫然不知所措。当误入女厕所的他被当做流氓而被全校师生追打的时候,弟弟用雨伞狠狠地扎向了他。我们看不见他的脸,只是他的惨叫声让我们感受到了一个同样痛苦的灵魂。 成双成对的男女骑着自行车从哥哥眼前飞驰而过,对异性的渴望让爱情在他心底发芽,一个工厂的女工让他对爱情充满幻想,手拿硕大向日葵的哥哥在工厂门口守着他的爱情。没人愿意和他的家人一起来演一场爱情的戏,那个女工让人把钱退给他的父母,哥哥唯一的爱情就此夭折。 影片中的叙述者弟弟是个极其敏感的少年,压抑的家庭环境让他一直保持沉默。他没有姐姐天马行空的梦想,也不能象哥哥那样旁若无人地活着。智障的哥哥让他感觉在众人面前受尽屈辱,他找人假扮自己的哥哥,以期在同学面前找回一点点的尊严,骗局被揭穿后,他更加痛恨这个哥哥,竟想与姐姐合谋用鼠药毒死哥哥,似乎他的生活都是被智障的哥哥给毁了,那个孤独的少年想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这道难题。 命运同样不会眷顾这样一个沉默不语的少年,当父亲在弟弟的作业本里发现一张女人的裸体画时,他的命运就此改变。愤怒的父亲将他自认为是流氓的儿子赶出了家庭,这个时代鲜明的阶级烙印将少年驱逐出常规的生活范围,命运不过是一弹指间的转换,他不得不去寻找自己的出路。 多年后再出现在这个家庭的弟弟已经老气横秋,断掉的手指可以让人想象他在外面生活的惊心动魄,归来的弟弟早已没有了少年时的敏感和尊严,似乎活着就是他全部的生活,百无聊赖地混迹地退休人员中的弟弟只有一个衰老的灵魂。 影片中的所有人都是如此的孤独,姐姐、哥哥、弟弟、父母,甚至一晃而过的一个配角。因为孤独,所以才拼命地追寻梦想,寻找爱情,甚至是互不相干的温暖。那些灰暗又压抑的画面总是让人觉得窒息,生活似乎总是循环不止,让人无法冲出它的层层包围。 青春在岁月中转瞬即逝,在时间的沉淀中,我们和剧中人一起看到生活的本质。姐姐最终再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哥哥也与一个农村的跛脚姑娘成了家,弟弟和一个年老的歌女结婚了,没人脱离生活的轨迹,曾经的过往沉淀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在公园里,没有人相信在寒冷的冬天孔雀会开屏,就象没有人相信生活中会出现奇迹。但当所有人都离去后,孤独的孔雀却突然张开它亮丽的尾翼,旋转着,张扬着,象一场无人知晓的华丽盛宴。 其实,只是一转身的距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生命的奇迹就在熠熠生辉。隐藏在生活表象下的仍然是孜孜以求的渴望,是对生命的不停追问。即使,只是一个孤独的身影,有谁能忘记自己最刻骨铭心的美丽,就算,从没人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