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隔壁》 第1章 《天堂隔壁》 作者:管呆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我有一个情人 1 我有一个情人。 不小心丢了。 我又有一个情人。 不小心又要丢了。 ——如果每个人的一生必须用一句最简明的话总结,我的不过如此。 我经常丢东西。 丢书。丢钱包。丢身份证。丢钥匙。甚至丢情人。 为了不丢,只好把东西放在比较醒目的地方。 比如钥匙干脆吊在脖子上,叮叮当当什么时候都看得见。 经常有人打趣我:“这么大了,还挂把钥匙?” 只好把钥匙吊绳放长,贴着胸脯挂在衫衣里,麻烦迎刃而解。这个习惯得以保留到现在。 情人没办法放在醒目的地方,所以继续丢。 “这么大了,还挂把钥匙?” 高潮之后,陌生女孩光着身子趴我胸口上,轻轻把玩那串钥匙。 “小时候的习惯,一直改不了。” 我胳膊垫在脑后,靠在床头,想了想回答。 “就象改不了在酒吧勾搭女孩子的习惯?” “偶一为之。” 女孩一会儿睡着了。 我环顾四周。 地毯上扔着乱七八糟的衣服。一张很大的床。床单一半蹬在地上。桌头灯泛出微弱的光,洒落在两具毫无生气的疲惫裸体上。 房间里弥漫着酒味。被残踏掉的香水味。酒店袋装沐浴液味。床单频繁漂洗后的洗涤味。来自两人身体的各种液体的味道。 爬下床,钻进洗手间。 用冷水洗了把脸,趴在宽大的洗手台上,无力地抬起头,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满脸酒气刚刚褪去,面颊潮红,眼睛红肿,头发凌乱,脖子上还留下一个被女孩咬过的红印。 摇摇头,不可救药地叹口气。 钻出洗手间,找到衣服套上。坐在地毯上,双手抱膝,托着下巴,面无表情注视沉睡中的陌生女孩,感慨生活的荒诞不堪:几小时前陌不相识,现在却赤裸相见? 站起来,走到窗前。掀开厚重的窗帘。 冬天。如同被塞进棺材里的冰冷夜晚。远方凝聚住城市肮脏尘埃的轻薄雾气。一长排会说谎的朦胧路灯。被轮胎沉闷辗过身体的孤单街道。几个为了生活继续奔波着的寂寞路人。 “床单很白,城市很脏。” 如此感叹着,离开房间。 不知为什么,不喜欢抱陌生女孩睡觉。 除非醉得不省人事。 米兰·昆德拉说过:“爱情并不是通过做爱的欲望体现的,而是通过和她共眠的欲望体现出来的”。 凑巧说对了我们这种男人的一个共同特点。 开车听着张楚的《爱情》,不停琢磨这句话。 离开时没冲澡,下身黏乎乎的。汽车暖气烘燥下迅速蒸发,车子里弥漫开来比房间更重的体液味道,妖媚腥气中夹杂甜滋滋的香味。味道怪诞,又充满一丝莫名其妙的危险。 《爱情》唱道:“希望我们的爱情不朽,那上面的灰尘一定很厚。” 依稀看见堆积在与不不爱情上的厚重灰尘。 爱情正在沧为灰尘。 《天堂隔壁》酒吧已经打烊 冷清午夜,无处可去,干脆又折回酒吧。 我开有一间蓝调风格的小酒吧,每天晚上大把时间都消磨在那儿。 酒吧已经打烊。 宽阔的老式沙发上空空荡荡。仿古吊灯垂直挂在距离桌子一米高的地方,泛出幽暗暧昧的光。墙上挂着詹姆斯·迪恩、马龙·白兰度的大幅照片。迪恩叼着烟双手插兜独自漫步无人街头,白兰度皮衣皮裤靠着摩托车一脸坏笑。两人表情都在嘲笑生活的无可救药,赞扬着那个嬉皮年代的颓废冷漠。 现在也是一个嬉皮年代,其实“嘻皮”更确切:更多人没有信仰,把床当成精神避难所,把性当成最佳解脱,青春似乎只适合用来挥霍,找不着意义更大的事,骄傲地漠视做人原则。灵魂流浪在街上,肉体腐烂在床上。青春象一个水漂,掠过生命的湖面,只起涟漪,不留痕迹。 吧员罐头翘着脚尖,把洗干净的高脚杯逐个挂在杯架上。 皮子趴在吧台上闷头喝伏特加,不时冲罐头说些什么。罐头表情木讷,眼皮下垂,一概点头,表情活象一台自动投币售货机。我趴到旁边,要了杯威士忌。耳边响着猫王的《areyoulonesometonight》。电视里播放着《裸体漂流记》:一个怪人横穿美国各州,召集人们大白天在街头拍摄集体裸照,以此为乐。 “我们也到大街上去拍这个?”皮子瞅着电视说。 “人家为艺术,我们为什么呢?” “所以活着没劲!什么事也不能为所欲为。” “无为,才能无所不为。” 猫王又唱起另一首《heartbreakhotel》。 “刚才那个矮个女孩如何?”皮子冲我坏笑着说。 “还成。”我无奈地笑笑。 皮子指的是刚才跟我上床的那个陌生女孩。 晚上跟皮子在酒吧勾搭了一高一矮两个女孩。两人偷偷猜拳,决定如何分配。结果我输。皮子选了高个,矮个留给我。如此这般。 “你那个高个呢?”我问。 “她来例假,早就走了。” “那又怎么了?可以多坐一会儿聊聊天什么的?” “你知道的,我目的性明确,与床无关的事从来不做。” 皮子夸张地向我耸下肩膀,灌了一大口伏特加。我倒感觉跟女孩聊天似乎比上床更有意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没抱那个矮个睡?” “你知道我没那习惯,还是抱着不不睡觉踏实。”我老实回答。 “不不?她还会回来吗?我估计够呛!你还是接受现实吧,重新找个女孩,青春苦短,不值得为谁牺牲掉。况且她又不在乎你。” “过去的感情在,她会回来的。” 我无力地叹口气,为自己打个圆场,没有多少底气。 不不是我女朋友。 前些天过腻了平淡无奇的生活,突然抛下我,不辞而别,不知跑哪儿寻找生活真谛去了。她离开后,我一下子没了寄托,生活与情感同时陷入恐慌,在皮子鼓动下,经常在酒吧鬼混勾搭女孩,以此解脱。次数多了,不小心传染上“午夜肉体饥饿综合症”——一种最新城市流行病。 一度乐此不疲。 世界上没有乐此不疲的事。 终于有一天,发现上床鬼混解决不了寂寞与欲望问题。寂寞与欲望如同潮水,只要敞开大门,就会一波接一波,一浪高过一浪地涌进来,漫无边际,无穷无尽,根本应付不完。越发泄越寂寞。没有更好招数,只好继续如此穷于应付。 “有没有感觉,什么东西逼着自己去鬼混似的?”我叹口气说。 “对生活质量的追求:上床女人的数量代表生活质量。”皮子如此总结。 我不停摇头。盯着墙上的猫王照片感叹:那时候的猫王还很年轻,抱着吉他,翘着性感嘴唇,骄傲无畏地对视镜头。青春对他意味着荣耀与崇高,对我们却更象个大包袱。 “为什么我苦苦追求数量?”皮子说。 “你只是偏好数字。”我安慰他。 “也是。这辈子目标就是挣钱,然后跟一百个女人上床。” “你的目标完成率已经不低了。” “惭愧惭愧。” 与皮子告别罐头,开车来到城郊一栋废墟楼。 月光下,沿着没有扶手的空心楼板,小心翼翼爬到楼顶。坐在裸露出钢筋的水泥板上,俯瞰灯火辉煌的城市,抽烟发呆。月光扯出两条长长的寂寞影子,如同被扔到街上的灵魂站到了背后。眼前高耸着一辆起重机,夜色中如我们一般沉默伫立,类似小时候的动画人物铁臂阿童木。所谓废墟,其实是一栋豆腐渣工程,高楼建到一半突然停工,只有骨架,没有墙体,空洞凄凉。晚上经常跟皮子、不不经常开车来这儿,抽烟喝酒聊天,凝视出没云层里的苍白月亮,感慨生活。 “没钱的日子真无聊!” 皮子一脚把半块砖头踢下楼板。砖头叽里咣当撞来碰去,好一会儿才落在地面,深夜里传的特别远。 “有钱了一样无聊,跟钱关系不大。”我回答。 “关系大不大,有了钱才知道。”他叹气。 我想想也是,只好沉默。 “有了钱你最想干什么?”他问。 “过牧歌似的生活:带着爱人去深山老林隐居,狩猎为生,爱护蔬菜。” “我要做世纪末最后一个浪子,四海为家,到处流浪,寻找所有值得我爱的女孩,爱她们,也让她们爱我。” “她们彼此嫉妒怎么办?” “没事,大不了到时候找你来帮忙。” 皮子很义气地拍下我的肩膀,两人忍不住笑了。 笑声空洞。 《天堂隔壁》独自开车回家 先送皮子,再独自开车回家。 走到楼洞口,漆黑夜色里,昏黄路灯下,台阶上坐着个人。 是隔壁邻居家小女孩。读高中,却成熟得要命,忧郁得要死。 估计是《这个杀手不太冷》看多了,言行举止越来越象里面的小女孩,甚至专门养了一盆花,出门抱着,得意洋洋。经常瞅着我说像杀手里昂。 第2章 我有那么丑吗?她回答说是味道,比如都比较呆。 每天夜里这时候,小女孩喜欢溜出来,坐台阶上偷偷抽烟,不停叹气。我往往这时候回家,两人约好似的,接头碰面,随便聊上几句,感叹各自的糟糕人生。 “今天难过死了呢!” 小女孩连连叹气,递给我一根偷爸爸的中华烟,老练地替我点上。 “怎么了?”我抽口烟问。 “看了报纸上一则新闻:法国两个女孩,十三四岁,跳楼自杀了!留了遗书,说活够了,谁也不怪,只想死呢。” “或许有其他原因吧,活着总是好事。” 我一般往好处引导她,不能耽误人家大好人生。虽然不不离开后,生活没有着落,颓废的要命,无聊的要死。 “没其他原因,她们就想死呢。甚至约好男朋友来找她们。男朋友推门进来,女孩冲他们挥挥手,笑着说声再见,拉着手跳了下去呢!” 小女孩一幅羡慕又伤心的样子。 我听得目瞪口呆,只好耸耸肩膀苦笑。 “我也想死呢!” 她把还剩一大截的名贵香烟踩在脚下,捻来捻去,又掏出一根。 “还是活着好,况且你还没谈过恋爱呢,爱情多美好呀。”我口是心非地如此劝她。 “正谈着呢,才没意思呢。他老想脱我衣服,烦他呢。”小女孩说。 本来想说:“衣服脱下来就有意思了”。与心不忍。 拍拍她肩膀,独自上楼,回家睡觉。 第二天晚上到酒吧。 皮子早就趴在吧台上。 我接过罐头递过来的威士忌,拍拍皮子肩膀,两人碰杯,一起抬头看碟片《闻香识女人》。剧中老男人正在对男孩讲他的几大爱好:第一是女人,非常非常次要的第二,是法拉利。 这句话挺适合皮子。他也有两大爱好:女人和伏特加。在酒吧,伏特加不花钱随便喝。女人就耗钱多了,至少要去酒店开房间,偏偏皮子没钱,所以每次有艳遇,只好到处借。皮子形象英俊,风趣幽默,勾搭女孩十拿九稳,所以愈发债台高筑。不过也罢,毕竟希望好友能有一个强项,而不是做人一无是处。 耳边响起约翰·李·胡克的老布鲁斯《boomboom》。 我们跟着好听的节奏用手指敲着吧台,摇头晃脑不停灌酒,偶尔发发牢骚,嘲笑这个骂骂那个,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如此打发时间。 奶茶搂着一个女孩嘻笑着钻进酒吧。 她把女孩安排好坐下,亲亲热热嘟嚷几句,跑旁边换上一身服务生打扮,一边系围裙一边凑过来。 碟片换成了《春光乍洩》:两个男人光着身子,厮滚在阿根廷一家小旅馆床上,扭曲欲望在昏黄色调的镜头里肆意横流。梁朝伟从背后爬上张国荣的身体,我与皮子皱下眉头,移开目光。奶茶却看的津津有味。 “是不是异性恋玩腻了,都会去同性恋?”皮子不无警惕地嘟嚷。 “那是对同性恋的亵渎!” 奶茶不满地反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同性恋身份。 我点根烟递给她。奶茶接过去抽几口,瞅我几眼,笑了起来,冲我不屑地喷出一口烟: “是不是又鬼混了?眼袋大得象个铅球。” “没有。感慨人生,夜有所思。”我驱散开烟雾掩饰着说。 “你的不不呢?好久没看见了,去哪逍遥了?” “不知道。” 我叹口气,有点难过。身边到处都是不不的印迹。这些印迹,如同挤在一个塞满碗碟的杂乱厨房,随便一个转身,就会哗啦啦碰倒一大堆,不可收拾。 奶茶是个很有经历的女孩。 曾经刻骨铭心爱过一个男孩。男孩形象一般,好吃懒坐,真不知道什么地方吸引了奶茶,或许因为是初恋?不知道。两人当时都在上学,在外租房,开销比较大。男孩懒得出去干活,奶茶只好白天上课,晚上外出打工挣钱。奶茶特别能吃苦,为了爱情,什么活都干过,在麦当劳做过暑期短工,在街头做过产品roadshow,在广告公司做过兼职业务员,在酒吧促销过啤酒。一次在我们酒吧促销,认识了,熟悉起来,成了好朋友。大家知道了奶茶的事,都劝把那个好吃懒坐的家伙甩了,奶茶只是笑笑,继续默默打工挣钱,养活自己和心爱的人。谁知男孩被奶茶惯坏了,非旦不领情,反而变本加厉出去泡女孩,甚至带回家鬼混。一次奶茶夜班回家,男孩竟然抱个女孩大模大样躺在床上。奶茶绝望透了。从此消失了半年。再次在酒吧见着,吓了我们一大跳:秀美长发剪成恐怖短发,戴男式鸭舌帽,穿男式衣服,叼着烟,怀抱一个温柔脆弱的女孩子,甜甜蜜蜜亲来亲去——莫名其妙成了同性恋?我们都很心疼,不过一点办法也没有。奶茶喜欢酒吧,喜欢我跟皮子这帮朋友,白天上课,晚上经常过来帮忙。帮来帮去习惯了,毕业后,干脆固定下来成为职业。 “奶茶,谈谈为什么对男人失望的?”皮子经常如此逗她。 “不是失望,是绝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活着只为那个臭皮囊,只会用下半身思考。奇怪可笑的物种,不可礼遇!” 皮子跟我面面相觑,仿佛瞅见对方突然变成奶茶描述的男人:头脚倒置,头上顶着硕大无比的下身,压得弱小躯体摇摇欲坠。 两人苦笑不已。 《天堂隔壁》两人无奈叹气 酒吧打烊。 把奶茶送回家,与皮子开车无聊地到处瞎转。 路过一家通宵营业的电子游戏厅,钻进去玩了一个小时的赛车,旁边几个女孩也在玩,皮子凑过去搭讪,想勾搭人家,过来征求我的意见。我瞅了几眼,全是日韩嘻哈打扮,没有多少兴趣。两人玩累了,钻出来,在路边小食摊吃了一肚子烤羊肉串,灌了几瓶啤酒。呆呆坐了好久,打了几个酒嗝,重新钻回车子继续转悠。打开电台收听午夜广播,千篇一律全是性咨询,偶尔穿插无聊广告。转悠累了,把车停在路边,坐在街心花园长椅上,取出啤酒,抽烟喝酒,茫然四顾。行人稀少,偶尔有车驶过。几位辛苦工作的清洁工。刚下夜班骑车回家的人们。长椅上拥抱着一对还没缠绵够的痴心情侣。一个流浪汉心满意足地蜷在长椅上呼呼噜噜打鼾。一只迷路的小狗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四处打量。 “这些破楼怎么还不倒?” 皮子每次坐在这儿,都要盯着对面高耸入云的大楼如此唠叨,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我抬头凝视楼顶夜雾中的闪烁霓虹,茫然苦笑。 “活着真没意思。” “死了更没意思。” “也是。” 两人无奈叹气。 “下辈子做植物算了,不用做爱,估计不烦?” 我听罢苦笑。 皮子这句话让我为人类来源略感遗憾:人类为什么来自动物,而不是植物?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变成路边沉默的大树,世界就简单多了。 “植物不做爱,也活得下去?” “很多东西不做爱,都活得下去。” “那为什么我们不可以?” 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所以植物真没劲!” “人还不是一样没劲?” 皮子冲我点点头。两人倍感失落。 车里飘出b·b·king的《threeo’clockblues》。 三点钟蓝调。 多好的音乐。 真羡慕b·b·king老头儿,可以在午夜三点钟唱起蓝调,浸泡在音乐中,悠闲度日。我们却缩在午夜三点冷清街头,为大把挥霍不掉的日子发愁? 把皮子送回家,慢悠悠回家。 走到楼洞口。朦胧夜色中,隔壁邻居家小女孩正坐台阶上抽烟。 “男朋友如何了?”我坐下笑笑问她。 “挺不错呢,嘿嘿。” 小女孩甜滋滋地冲我笑,脸奇怪的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避开我的目光,神情悠然自得。 我心里一疼。知道她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女孩,从此一个有关肉体与精神的哲学命题将纠缠她一生,如同现在对我的百般纠缠。可是无能为力,只好用力吐口痰,想把那个占她便宜的小男孩一口痰淹死似的。 “你做过爱吗?”小女孩从来都不把我当外人。 我冲她点头,无奈极了。 “男人做爱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白开水一样。”我故意哄她。 “奇怪呢。”小女孩想不通似的:“跟女孩子感觉一样吗?” 我知道这个不容易骗,只好摇头说不晓得。 “网上那些书都在骗人!做爱有什么好呀?跟打针似的。”小女孩摇晃着脑袋吐着烟圈不屑一顾地说。 对面走过来一个人影。 小女孩瞅见,赶快把烟偷偷摁灭,正襟危坐。 我叹口气,告别小女孩,上楼睡觉。 睡前翻看卡米拉·帕格利亚的《性面具》。 看到类似一句话:“颓废是晚期浪漫主义的矫饰主义风格”。 颇为感慨:人家只在文化意义上颓废,我们永远只在床上。精神意义上的颓废让人高贵,肉体上的颓废却让人疲惫。 叹口气,放下书,揉揉眼睛,抬头瞅天花板。 一只小蟑螂在屋顶慢慢爬行。 懒得爬起来打。反正也打不绝种,小东西比恐龙历史还长,不要说小小人类了。视线跟着小蟑螂慢慢移动,眼球转动,脑袋不动。一会儿眼球转到眼角,小蟑螂慢慢爬出视线。 第3章 奇#書*网收集整理我试图继续移动眼球,甚至都要滚出眼眶,仍然看不见它。懒得移动脑袋,只好放弃。 打开音响。 王菲的《乘客》。 不不最喜欢的歌。 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很长的一个梦。 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梦到的第一个人,是不不。 《天堂隔壁》一帮朋友聚会 2 认识不不,是在几年前。 一次一帮朋友聚会。大家闹得厉害,都喝多了。按常规,分头负责把女孩送回家。我也被分配了一个。陌生女孩,喝酒的时候,彼此只是打个招呼,碰几下杯,印象不坏,仅此而已。女孩外地人,来这儿旅游,住在一家酒店。只好开车把这个烂醉如泥的女孩送到酒店房间。女孩倒在床上没了动静。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瞅着床上的陌生女孩,不知所措。 打开电视。正在播放美国“911”恐怖袭击,我凝视着屏幕里蘑菇云般升起的滚滚浓烟发呆。遇到灾难,人民总是优先于政府。正如此感慨,女孩突然说话,说想吐。我赶快找来垃圾筒,扶她哇哇吐了半天。找来纸巾擦干净她的手指嘴巴,倒水给她漱口,扶她躺下,帮她脱鞋,褪下衣服,盖上被子。女孩一会儿睡着。我索然无味关上电视,靠在床头发呆,琢磨一会儿被炸得稀八烂的美国人民,爬上另张床倒头就睡。半夜女孩又要吐,我爬起来,又折腾一回。扶她喝完水,女孩一头倒我怀里,死死抱住,一会儿睡了过去。抱着几近赤裸的女孩,摸着她的光滑肢体,禁不住亲她的肩膀。嘴唇与皮肤的良好触觉,让我莫名陶醉,干脆顺着肩膀一路亲下去,直到嘴巴。女孩迷迷糊糊地回吻我。两人情绪高涨起来。我爬上去,慢慢进入。女孩嘴巴撅起来,仰头呻吟,表情绝望,挣扎几下,指甲狠狠掐入我的后背,之后没了动静。 沉沉睡去。 第六感觉让我苏醒过来。昏暗的房间。乱七八糟的味道。 女孩披头散发靠在床头,被子拉到胸口,露出一片白晰的皮肤,默默抽烟。脸被垂落下来的长发整个遮住,看不见表情。烟雾升腾起来,弥漫飞散在凌晨时分射进房间的朦胧光柱中,莫名颓废。 我着迷地凝视好久。 直到女孩发觉。 “你强奸我?”女孩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嗓子很哑。 “没有。”我吱唔。 “这算什么?”她示意下彼此裸露在被子里的身体。 我无言以对,惭愧地撕扯几下头发,表情沮丧。 女孩生气地摁灭烟头,抬起头来。一张生机勃勃的脸,搭配着一幅死气沉沉的表情。长得有点像王菲。从骨子里洋溢出来的一种莫名其妙的绝望。 我不知所措呆呆坐着,感觉的确自己不好。叹口气,爬过去,钻进她的被子,抱住她。想说些类似道歉的话,不知如何表达,只好沉默。 “你欺负我。” 她疲惫地钻进我怀里,淹没在自己的长发里,声音委屈,一会儿竟然哭了。无声抽涕,默默流泪。 “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诚心认错。 女孩子的沉默与哀怨特别打动我。最怕女孩子的无辜。一瞬间,突然感觉欠了她什么似的,特别想照顾她。 “你喜欢我?”女孩擦着泪水叹息着问我。 “还成。”我回答。 “你会一直照顾我?” “会的。” “一起过日子?” “好的。” 我以为是个玩笑,随口回答。 没几天,女孩竟然真的大包小包搬到我家来。 原来不是个玩笑。 或者说是个天大的玩笑。 这个女孩就是不不。 后来莫名其妙成了我女朋友,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同居生活。 《天堂隔壁》只是一种寄托 其实两人谈不上爱谁。更多只是一种寄托。 母亲去世之后,我一直独来独往,无依无靠,没怎么跟女孩子单独相处过,没爱过谁,也没被谁爱过。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想知道。爱情只是个传说。遇到不不,喜欢上她,想照顾她,渴望从她身上找到生活寄托与久违的温暖,这就是自己当时理解的所谓爱情。 仅此而已。 不不似乎也类似。 茫茫人海漂泊沉浮,疲惫不堪,需要一个肩膀依靠。我偏巧以上述尴尬的方式给了她一个肩膀,她不知所云地靠住。一个谈不上多舒服毕竟坚实的肩膀,一时懒得松开。 仅此而已。 短暂的快乐之后,爱情过了保鲜期,生活很快遁入平淡无奇。 我本来就是个平淡无奇的人。我很懒,甚至懒得挣钱。以前开家小公司,挣到基本够花的钱,厌倦生意场上的应酬与无休止的争斗,干脆放弃,开始了另外一种悠然自得的闲人生活。白天睡觉,晚上起床,整天无所事事,跟皮子或者泡酒吧,或者开车到处闲晃,或者坐在废墟楼顶茫然喝酒发呆,呆到发困,回家倒头睡觉,生活仿佛一个固定公式,如此而已。有了不不,生活依旧如此。说过我很懒,懒得变化什么,更懒得变化生活。多了个不不,身边多了个伴儿,一起发呆的一个伴儿,彼此成为生活背景。 仅此而已。 不不喜欢热闹,喜欢人多。酒吧人最多,于是整天陪她泡吧。三人趴在吧台,不不喝红酒打量酒吧来往穿梭的人群,我喝威士忌跟着音乐摇头晃脑,皮子喝伏特加盯着漂亮女孩跃跃欲试。三人各怀心事,一口气坐到酒吧打烊,再换一家,直到所有酒吧打烊。开车到郊外那栋废墟楼顶,继续喝酒发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直到醉熏熏的再找不着任何话题。彼此瞧瞧,三张疲惫的看不见生活希望与激情的醉脸。打几个哈欠,懒洋洋回家睡觉。 这样的生活一晃就是一年。 “有点烦了。” 一天趴在吧台,喝得醉熏熏的不不终于开口对我说。 同样醉熏熏的我与皮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不不趴我怀里,使劲抱着我的肩膀,一会儿哭了起来。我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叹生活怎么这么惹人烦? “我们也开个酒吧?至少可以解闷?” 皮子心血来潮,如此建议。 不不立即响应。我热情不大,总觉得开酒吧是件挺费心思的事。瞅着不不反应热烈,为了她开心,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一个月后,我们蓝调风格的小酒吧开张营业。 不不很是热闹了一番。这种热闹只维持了半年。半年之后,新鲜感一过,日子又开始无聊,尤其不不。本来我觉得坐在自己的小酒吧,听喜欢的爵士布鲁斯,看喜欢的碟片,跟朋友们聊天发呆,慢悠悠地打发日子挺不错。不不却闷的发慌,说来酒吧的人俗气,没什么好聊,最后干脆不来酒吧。她轻易厌倦,搞得我手足无措,只好硬着头皮寻找其他乐趣。 两人的生活仅此而已。 所有“仅此而已”加在一起,导致爱情与生活走进一条死胡同。 《天堂隔壁》一生的某个阶段 每个人一生的某个阶段,都会感觉走进一条死胡同: 你正沿着曲曲拐拐的人生胡同往前走,突然横亘起一堵大墙挡住去路。多数人会努力翻越,到达墙那边的美好世界。少数人会被墙挡住,就地徘徊,甚至永远止步不前。 我跟不不最终也走进了一条人生的死胡同: 面前横亘一堵大墙,墙那边是没有耐心继续攀越张望的未知世界,身后是用大把青春换来的所谓爱情。我们站在人生的大墙根下,四处张望,不知所措。 激情消耗怠尽,生活半死不活。无论爱情还是生活,都象一条扔在岸上濒临死亡的鱼。生活看不见美好未来,爱情瞅不到灿烂明天。仿佛走到了人生悬崖边上。生活无大喜亦无大悲,哭不出来也笑不痛快,就这么干耗着。如同耗光了汽油的发动机,打不着火,又没办法丢掉。 其实生或死都无所谓,最怕这种半死不活,苟延残喘。 还记得不不离开前的那天晚上。 我站在吧台帮罐头叮叮当当擦洗杯子。 不不坐在高脚椅上,晃着腿抽烟,眯着眼看一张王菲的演唱会专辑,偶尔哼下《乘客》,不停叹气,忧郁绝望得要命。 皮子坐在一边不停灌伏特加,偶尔骂骂有钱人,发发牢骚。 酒吧打烊。 我们把车开到废墟楼。 爬上楼顶,瞅着灯火依然辉煌的城市发呆。 下楼,开车驶上回家的环城公路。不不让我一直往前开,不要回头。如此这般,一路开到浙江西塘古镇。半夜三更漫无目的转来转去。最后摸到一条叫石皮弄的胡同。不不说累了,坐下休息。大家想聊点什么,又无话可说,只好沉默。 坐在石皮弄堂,不禁感慨人生就是一条死胡同。 那段时间为了让不不高兴,经常琢磨点新鲜事。一旦冲动着做了,又感觉没意思,重新陷入沉默。三人的沮丧情绪彼此传染,生活一点出路没有。 深夜的西塘古镇很安静。 偶尔一两声狗叫,撕破黑暗传过来。旁边住家打开木门,清楚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头顶上的夜空黑压压一片,让人喘不过气来。偶尔飘过几片浮云,也是形同虚设。墙上挂着几盏老式路灯,把弄堂映照得昏黄扑朔。匆匆走过一两个当地人,瞅瞅我们,表情冷漠,无动于衷。 弄堂里一家窗户透出光来。 第4章 摇曳着一片烛光,里面摆着祭奠花圈,花圈包围着一张床,上面停放着一个按当地风俗过夜之后才能火化的死人。我们就坐在死人门外台阶上。不不吐着烟说这感觉真棒:“活着的死人”与“死去的死人”终于零距离接触了。说完笑个不停。笑声凄凉。 不久开始闻到停尸房里飘出来的可怕臭味,只好被迫离开。 走到一座小石桥,坐在桥头。 皮子捡起一把石子往小河里扔,石子落水咚咚声传得很远。 下桥。顺着长廊棚走到来凤桥,坐下抽烟。 不不瞅着月色下一栋栋高高矮矮的青瓦房顶,说想爬上去。我想了想,顺着一根树爬上来凤桥旁边一栋矮房子,伸手把不不与皮子拉上房顶,从矮房子爬上高房子。我在前,不不居中,皮子在后,三人如同三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在月满星残的冷清夜色下,顺着灰色瓦房顶一栋栋爬过。 爬累了,坐在房顶上抽烟休息。 视野一下子开阔。穿镇而过的小河,停泊在小河上一长排的乌篷船,小河边打洗衣服冲涮马桶的女人,错错落落很多家的大院子,院子里光秃秃的桔子树。 一只猫慢悠悠地从眼前走过。 《天堂隔壁》潘多拉的空盒子 不不轻轻呼唤。猫蓦然止步,弯曲尾巴,冷漠地打量我们,判断着这几个稀罕奇怪的午夜屋顶来客。犹豫一下,摆下尾巴,悄无声息十分诡异地一晃而过。 三人如同三只潘多拉的空盒子,瑟缩在冬天寒冷的古镇房顶,披着一身冷清月色,抽着烟茫然发呆。 凌晨时分。 不不抽完一根烟,又要回家。 开在高速公路上,下起了雨。冬天里的第一场雨。雨势不大,细细密密,十分空落,仿佛上帝的泪水。不不怀里裹着毛毯,夹着从不离手的烟,表情冷漠,失望不已。偶尔被烟呛一下,咳嗽几声。打开车窗,一阵冷风袭来,三人不停打颤。 驶进城市,把皮子送回家。不不让我开车到城墙边,拐弯上山,一直到山顶。俯瞰被雨水模糊的城市轮廊,如同一座海底城。不不长时间凝视远方。我心疼地亲下她冰冷的小脸,不不扭过脸来,我关注地望着她,她却漠然地瞅着我。我的关注,如同一只扔出去又被弹回来的皮球。 “有点烦了。” 她低声说:“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还有意思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我们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在一起更是错误。可惜现在才发现。” 不不泄气地说。 两人在一起的日子的确越来越枯燥,没有根基的爱情愈发虚无缥缈。可是已经把不不当成生活寄托,如同一棵大树扎根心底,不容易砍去。况且辛辛苦苦用青春换来的这份感情,怎舍得放弃? “我们对彼此的生活没有任何帮助。你给不了我什么,我也给不了你什么。除了这种无聊的日子。我们像两个传染病人,只会相互传染,无法相互解脱。这样下去一点意思也没有。生活就象眼前这场冬雨,虚无缥缈,谁也抓不住,谁也靠不牢。” 不不泪眼朦胧,声音悲恸。 我目瞪口呆。 回到家。 不不冲完澡,盘腿坐在阳台棉布垫子上,抽烟反复听《乘客》。头发没擦干净,沾满水珠,寒冷空气里一缕缕冻在一起,象冬天扔在教室外边的脏拖把。小腿暴露在冷空气里,青青的乏出冰冷的骇人颜色。我把她抱起来放进被子。找条干毛巾帮她擦干头发,又帮她揉小腿,直到温暖起来。不不始终茫然盯着我,表情倦懒,又有点陌生。盯得累了,叹口气,扭头闭眼睡觉。 不停琢磨她刚才的话。 或许她生来就是一只小鸟,应该飞翔在更加自由干净的空气,而不是困在我这个单调乏味的小笼子里? 我姿势僵硬地抱着不不,盯着天花板,认真总结两人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或许越来越莫名其妙的所谓爱情,已经沦为包袱? 莫名悲哀。 第二天睁开眼,不不消失了。 桌子上压着一张字条: “一个人生活无聊,没想到两个人更无聊?既然谁也帮不了谁,不如尝试分开一下,或许能找到解脱?我走了,去云南转转,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或者是否回来,这个我说了不算,生活说了算。你多保重。” 我就这样被不不抛弃了。 她不告而别,独自去寻找光明未来与生活真谛。留下我一人孤单驻守,狼狈收拾生活残局,寂寞对垒生活这个对手。 瞅了半个小时字条。眼睛有点潮湿,想哭又哭不出来,更多是可怜自己。想去找她,可是中国这么大,去哪儿找?只好默默等她回来,几年的感情基础在,她应该会回来的。 叹口气,起身收拾她的衣服。不不喜欢乱扔衣服,这一件那一件到处都是。一件件捡起来,不停嗅嗅,回忆下她的味道,边边角角认真折好,摆进衣柜。按照她的习惯,把一瓶香水放进柜角。 不不有一双长袜,大脚趾位置破了个洞。没找着针线,只好暂时搁下。 不不突然离开,一下子出现两大难题:做爱与抱着睡觉。 其实不喜欢跟陌生女孩做爱,从来只抱不不睡觉。那种抱着没有感情的女孩寒暄应付的床上场面,总感觉很假。不喜欢假的东西,比如假花,甚至假牙。不不突然离开,睡不着,又不想违背原则,只好拉着皮子开车到处游荡,实在困得不行才回家睡觉。如此这般成了夜猫子。每到深夜,大街小巷就能瞅见开车逛悠的皮子和我。 夜晚是个大垃圾筒。 一到夜晚,各色人等全部粉墨登场:沉淀下来的污浊空气,从酒吧里溜出来的醉鬼,夜晚才可以出入城市的大垃圾卡车,行色匆匆的流浪汉,夜幕下辛苦工作着的小偷,路边貌似想帮你一把的众多热心骗子,出卖身体挣取血汗钱的善良妓女,养活她们的广大热心嫖客。 经常趴在方向盘上琢磨:如果倒过来多好?人们白天泡酒吧娱乐,晚上辛勤工作上班。这样我就可以白天在阳光下十分正常地工作,晚上回家倒头睡觉,不至于天天泡在夜晚垃圾筒里。 可惜永远不会。 记不清楚多少天没见过早上的太阳了? 太阳不属于我,城市的白天也不属于我。 我属于夜晚。 我属于垃圾筒。 晒不到太阳,从身体到思想,开始慢慢发霉。 《天堂隔壁》我经常丢东西 3 我经常丢东西。 也经常捡东西。 尤其在酒吧。经常捡到客人丢的钱包、手机、钥匙。 偶尔也捡到一些特别的东西。 比如,一天,我在酒吧捡到一个女孩。 那天是深夜。 酒吧打烊。 一个女孩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使劲把她推醒。 女孩爬起来,模样挺清秀。只是头发乱七八糟,逃荒似的,就差插根稻草了。一脸懵懂。一件粗呢大外套整个裹住身子。一条皱巴巴的低腰牛仔裤。裤脚裹进长筒靴,靴子脏乎乎的。挺邋踏。怀里抱着一只毛绒绒的玩具小羊。更糟糕的是睡觉还流口水?沙发扶手打湿了一大片。 我反感地摇摇头。告诉她酒吧打烊,该回家了。女孩点点头,擦擦红肿的眼睛。这才发现不是口水,竟然全是泪水?奇怪。女孩想想又摇头,说无家可归,一脸可怜相。我一脸嘲笑:都什么年头了,还编这些小故事哄人?不不莫名其妙离开我,一点好心情没有,懒得招惹谁,更别说这个邋踏的陌生女孩。我没好气地说街上到处都是招待所,想再便宜,可以去睡桑拿浴室,记住千万不要异性按摩,那个挺贵。女孩用力点头,擦擦眼睛,打几个哈欠,咬着指甲说今晚的确没地方睡觉,钱都买酒了,现在身无分文,能不能在酒吧借宿一夜?我叹口气,本想拒绝,观察她表情认真,神情疲惫,似乎刚受过什么打击?又有点怜香惜玉。 酒吧不好住。只好带她离开酒吧,一前一后走在空空荡荡的午夜街头,挨个打听附近招待所,全满。这才想起是周末,附近大学孤单寂寞的学生情侣,趁着周末都溜出来开便宜房间幽会。其他全是星级酒店,当然不舍得掏钱给她住。叹着气,坐在街头长椅上发呆,不知如何是好。女孩倒怡然自得,好象欠了她一个债务,晃着脑袋,啃着指甲,坐在椅子上,一前一后晃悠着长腿,不慌不忙哼着朴树的《那些花儿》。 家里倒空着一个房间。只好把她带回家,打开一张长折叠沙发,给她当床。总算安顿好,连叹霉气,倒头睡去。不停琢磨刚刚丢了的女友不不,感慨形单影只,难受不已。辗转反侧,好容易睡着。半夜又被女孩推醒,说长沙发不舒服,让我去试试。只好爬起来,让她睡卧室,自己睡长沙发。第二天起床,果然腰酸背疼,有苦难言。 女孩莫名其妙住了十多天。 习惯了似的,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不离开,家里空空荡荡,冷冰冰象个棺材盒,有点人气也好,至少显得暖和。女孩的确有些可怜,似乎劫后余生,天天坐阳台上,听着《那些花儿》抽烟发呆,摊开手指长时间凝视长指甲,偶尔躲进洗手间偷偷哭泣。搞得我蛮好奇,不过自己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懒得理她。不知如何赶她走,干脆随她住吧。家里全是不不影子,睹物思人颇为伤感,我一般不久留,回家简单睡个觉,睡醒洗脸穿衣走人。况且有人在家,什么抄电表水表,送纯净水,检修管道,也方便多了。 第5章 以前找不到我人影,小区物业经常投诉,我懒得理,为此经常突然停水断电。不过我不在乎,停就停吧,反正只是睡个觉。偶尔也会麻烦。一次大便之后,突然发现停水,只好去便利店买回好几瓶农夫山泉冲下去。山泉冲大便?越想越浪费。 《天堂隔壁》这个女孩有点奇怪 这个女孩有点奇怪。 突出表现在几大奇怪爱好: 任何时候都特别关注自己的眼睫毛。长时间站在洗手间大镜子前,或者坐沙发上晃着小镜子,甚至趴在餐桌上举着锃亮反光的吃饭小勺,关注对象永远是那对长睫毛。 连续几个小时坐在阳台上瞅天文望远镜。瞅累了,就坐椅子上晃悠着抽烟,默默发呆。偶尔往一个本子上写点什么。多少感觉有点可笑。 漠无目的盯着碟片发呆。遇到煽情的剧情,经常感动得抱着枕头默默流泪。我也是个碟迷,以前每天晚上睡前,都要看上一张碟片,边看边喝威士忌琢磨心事,莫大的享受。现在沙发与碟机被女孩霸占,只好忍气吞声回房间看书。 一天到晚只听《那些花儿》。反复播放,一直到睡着,害得我每次晚上跑洗手间,都得顺便过来帮她关音响。本来挺喜欢这歌,现在听到就头疼,真是糟蹋音乐。本来形象挺不错的一个女孩子,因此有点惹人烦。 两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很闷,都喜欢发呆。 经常一天到晚没一句话,各忙各的。她在客厅,我就躺在房间看书。她在阳台,我就坐到客厅看碟。总有一个时刻,两人停下手里的事,默默发呆。彼此想说点什么网,可又都懒得。房间里的空气被冻僵了似的,一点活力也没有。 房子像一辆公共汽车,我与她,像两个陌生乘客。 仅此而已。 “我叫管呆。你叫什么?” 本来懒得问,既然住在一起,应该彼此有个称呼? “就叫睫毛吧。” 女孩认真盯着碟片,想了想回答我,似乎她的名字从来都是这般随机而定? 偷偷瞅几眼。眼睫毛果然长的出奇,象一对蝴蝶翅膀,简直可以做广告模特了,当然只是睫毛模特。这么一对好睫毛,长在这个邋踏女孩脸上,真是浪费! 一天晚上从酒吧回到家。 这个叫睫毛的女孩盘腿坐在地板上,瞅着一大堆拆散的望远镜零件发呆。看见我进来,眼睛一亮。 “能借点钱吗?”她垂着脑袋,叹着气说。 “干嘛?” “最近晚上有彗星,要换一个更贵的镜片才看得见。” “不看不就得了?” “不成!我等彗星已经等了好几年了。”她可怜巴巴地瞅着我。 又唬人!这年头,谁也不会为谁等待什么,更别说什么彗星了? 瞅着她一脸可怜相,心里一软,只好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扔桌上。打着哈欠去冲澡,故意调侃:“盯紧了,及时报告气象局,千万别让彗星撞上地球”。冲到一半,打开浴室门,伸出半个脑袋大声补充:“会把酒吧撞坏的!咱们靠这个吃饭呢。” 冲完澡打算看碟片,沙发又被她霸占,不愿挤在一起,只好钻进自己房间,把折叠沙发打开放平,躺上面继续看《性面具》。睫毛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到跟前,可怜巴巴地瞅我。我有点不耐烦。放下书,翘下眉毛,示意她说话。 “钱不够。” “差多少?” “五十四块三毛。” 她瞅着计算器上的数字认真说。 我差点崩溃。 走了个不不。 来了个睫毛。 不该走的走了。 不该来的却来了。 这混蛋日子过的? 《天堂隔壁》冬天的夜晚 4 冬天的夜晚。 一场雨悄然而至。浇灌着城市,冲刷着肮脏。 雨水无声地打在窗户上,顺着大落地玻璃淆然滑下,留下一道道泪痕般形状各异的沟壑。 我脖子缩在大衣里,抖抖嗦嗦钻进酒吧。 扑面而来热闹气氛与温暖气息,交杂着威士忌味、爆米花味、现煮咖啡味、女孩子的暧昧香水味。 奶茶跟一群朋友陷在角落沙发里聊天。瞅见我,挥挥手。我脱下大衣交给罐头,要杯威士忌,凑过去坐下。沙发旁边有个大壁炉,暖烘烘的挺舒服。空气里若有若无飘浮着一丝懒洋洋的落漠。 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大帮朋友来酒吧,凑在一起,听音乐,看碟片,喝酒,抽烟,聊天,聊到没了话题,懒洋洋地陷在沙发里发呆,直到犯困,各自回家。如此打发时间。 奶茶抱着一个女孩,长得挺有味道。禁不住偷偷打量,女孩也打量我。是奶茶同学,叫张薇,大四在读。 “生活真无聊!学习没意思,不学习也没意思。来酒吧没意思,不来酒吧也没意思。交朋友没意思,不交朋友更没意思。”张薇不停叹气。 “开酒吧无聊吗?” 她抬起脑袋问我。黑蓝色的大绒线帽把一头长发整个裹住,只露出一张白晰好看的小脸蛋。 “还成。”我喝口威士忌说。 “为什么想起来开酒吧?” “开个酒吧,娶个美女,过着富有而且颓废的生活。”我想了想说。 这个话题又让我想到了不不。 当初因为她开了酒吧,现在曲终人散。不知她身处何方,这个雨夜是否有遮身之处?是否已经决定回程?不由叹气。 “有点意思!以后有了钱也开一个,娶个美男,过富有而且放荡的生活。” 张薇重复我的话,故意把颓废改成放荡,兴致勃勃地望着我,举起杯子跟我撞杯。她喝的是一种很烈的墨西哥酒。 “放荡其实也没多大意思。欲望就象海浪,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漫无边际,看不见尽头。”我叹气。 “颓废跟放荡有什么区别么?” “颓废是精神上的,一种取舍自如的自由境界。放荡只是肉体上的消极防卫。颓废比放荡要深刻得多。”我如此解释。 “别听他瞎扯!他开酒吧就是冲着勾搭女孩,还在这儿假装高深?” 奶茶愤愤不平地打断我,好心劝张薇。 张薇笑笑。玩味地盯着我,表情暧昧,明显被我的话吸引住了。 我也笑笑,偷偷琢磨她的表情。慢慢的,欲望又开始抬头,自己的身体又开始渴望她的身体。可一想到“先言语勾搭,找个理由开房,装模作样调情,脱衣上床,完毕分手陌路”——千篇一律的类似流程,又觉的很无聊,懒得如此。 自己跟“自己”激烈斗争,不知应该听谁的,做何选择。最终还是突破道德边境,“自己”对自己缴械投降。 《天堂隔壁》把玩那串钥匙 几小时后。 “这么大了,还挂把钥匙?” 高潮之后,张薇光着身子趴在我胸口上,轻轻把玩那串钥匙。 “小时候的习惯,一直改不了。” 我胳膊垫在脑后,靠在床头,想了想回答。 “就象改不了在酒吧勾搭女孩子的习惯?” “偶一为之。” 其实想回答:女友突然不辞而别抛下我,寂寞难奈,肉体与精神全无着落,无事可做,只好靠这个解脱。又懒得说,怕人笑话。 一阵子沉默。 只听见酒店中央空调往外呼呼喷暖风的声音。两具湿乎乎的裸体,在暖风吹拂下逐渐干燥。来自两人身体的各种味道,蒸发开来,弥散在屋子里。 “生活太无聊,偶尔这样刺激一下也好。我是个特别没安全感的人,一定要被男人抱着才能睡着,否则会做恶梦。是不是特坏?坏女孩?问题女孩?” 我摇几下头,挺佩服她的坦率。 张薇不求答案地笑笑,点根烟,坐起来靠在床头。抓过遥控调到hbo频道。岩井俊二的《情书》。镜头里漫山遍野的大雪把世界渲染得清澈纯净,滋养衬托着男女主角真挚的爱情。跟眼前两人颓废的床上情景形成鲜明对比,莫名其妙地让我一下子惭愧起来。 两人出神地看了好久。彼此沉默。 故事情节引发起了张薇的往事回忆: “我大一老老实实,认真上课,不与外界接触。大二课程不紧,经常跟同学出来转悠。第一次去的就是你们酒吧。那天一大帮子同学很热闹,拼命劝酒,我不会喝,不小心醉了。后来给一个男生扶到他宿舍,扔床上就脱我衣服。我醉得厉害,莫名其妙做了爱。他在上面耸动,我在下面流泪,望着窗外摇晃的树叶,感觉挺委屈。那是我第一次,傻乎乎地给了一个不认识的男生,还问他爱我吗?现在想想真没劲。我们女生第一次差不多都是一二年级,莫名其妙给了别人。后来他就算我的男朋友了,没想到他很花心,到处追女孩,没处多久就分手了。后来又谈了几个,同样分手。后来看破红尘,生活也就这样,没必要太把自己当回事,更没必要把男人当回事。后来经常去酒吧,很多男人勾搭我,他们以为在征服我,其实我也在征服他们,包括征服我自己。” “我是不是特乱?” 张薇吐出几口烟,哼了几句《后来》,冲我笑笑。 “还成。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不妨碍他人。” 我如此安慰她,其实也在安慰自己。 “其实也不想这样。可是精神与肉体就是没办法两全,不是吗?” 我沉默。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否则也不至于抱着陌生女孩躺这儿发呆了。 第6章 略感悲哀。 “你是个很棒的情人。”张薇笑着说。 “为什么不能是个很棒的恋人?”我半开玩笑地试探着问。 “做情人多好,恋人太累,况且现在谁也没能力负担谁什么,应该有这个自知之明,对吧?” 我苦笑,无奈地点下头,认真琢磨这句话。 “其实一直也想找个恋人,一个永远熟悉的怀抱,不再让身体这么流浪下去。可是不知为何,最后总是稀里糊涂变成一夜情?” 张薇叹了几声气,钻进被子,一会儿疲惫地睡着了。 我歇息片刻,强忍睡意,轻手轻脚下床穿衣,离开房间,开车回家。 《天堂隔壁》走到楼洞口 车里飘起体液的味道。 我有个坏毛病,喜欢对比不同女孩的体液味道。 比如这次,张薇比前面那个矮个女孩清晰透明,但腥味略重。说明她年纪更小,但性经验更多。 体液的味道,就是一个女人私生活的味道。 走到楼洞口。 今晚没有月亮,一片漆黑。 隔壁邻居小女孩仍然坐在台阶上,默默抽烟,一幅很伤心的样子。手边放着一本《麦田守望者》。 “心情不好?”我坐下关心地问她。 “是呢。爸妈吵了一晚上了,烦呢。” “为什么吵?” “爸爸在外边鬼混呗。” “妈妈怎么知道?” “爸爸好多天不抱妈妈,回家身上还有其他女人的味儿呢。” 我下意识地嗅下自己身上的味道,悄悄挪动身子,尽量离她远点。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觉得妈妈不好,发那么大脾气干嘛?现在谁家爸爸不在外边鬼混?不出去鬼混的爸爸一般都是没本事的爸爸!” 我瞠目结舌,拍下她肩膀,深表折服。 进门。 瞅见睫毛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盯着对面墙上一幅画发呆。 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 我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倒杯威士忌,坐她旁边。 “看不懂吧?”我故意取笑她。 睫毛一下子省过神来。扭头瞅了我半分钟,视线若有若无,仿佛漂浮在我脸上的微弱的光影。她无奈地叹口气,垂下头去,脸整个被长发埋住。光着两只小脚,脚趾扣住沙发边,身子单薄,姿势落漠。 ——让人看了心里不禁一疼的那种落漠。 我无趣地耸下肩膀,喝着威士忌,认真看碟片。 一会儿她想起什么,递给我一个字条,上面有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奶茶,怀疑我把张薇搞上床,打抱不平地瞒怨。我不喜欢撒谎,只好含乎其辞装傻。奶茶唠叨半天,气乎乎砸掉电话。 我委屈地挂上电话。扭头,睫毛目光盯着电话机,表情厌恶,似乎从我身上看到了所有的世态炎凉,对我的道德表现特别不屑,叹口气,继续看碟片。她看了一会儿,敏感地嗅几下鼻子。我这才意识到身上弥散开来的女人体液味道,脸一红。睫毛皱下眉头,站起来,光脚走到电脑跟前上网。 我有点不好意思。可是两人形同路人,想来也无所谓。双手抱着脑袋,靠在沙发上,认真琢磨这几天乱七八糟的混乱事。偶尔瞅瞅电脑屏幕,一个挺大的网上交易站,她好象在里面开了个小店,贩卖油画之类的艺术品。——什么都不懂,还倒卖油画?偷偷不屑地笑话她。自己过得再不好,也总比眼前这个女孩强?这样想着,似乎有了垫背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 瞅见她摆弄鼠标的手指上有血迹?本想问问情况,又实在懒的。起身钻进房间,打开折叠沙发,不停抱怨明天又要腰酸背疼了。 睫毛推门进来。 “请学会敲门!”我没好气地大声强调。 她想了想,重新敲门进来,扔下一个东西,关门出去。我一肚子抱怨,打开灯,竟然是不不那双袜子?脚趾位置的小洞被细密针线补得结结实实,针线过密,有点鼓。 心头一热,有点惭愧。 想起一件事,爬起来翻出伤口贴,出去给她贴上。睫毛不理我,面无表情盯着电脑。我出于好心,认真给她讲了半天油画知识,以及目前市面上哪些艺术品畅销。她低头摆弄鼠标,不答理我。我耸下肩膀,只好回去睡觉。 临走瞅见观察日记上摊开一句话: “宇宙象鸭蛋,人生象鸡蛋,反正都是蛋。” 《天堂隔壁》冷寂的夜晚 5 阴天。 冷寂的夜晚。 我钻进酒吧。 皮子正趴吧台上哗啦哗啦翻阅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一会儿丢开,骂声无聊,继续大口灌伏特加,琢磨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问我: “人是猴子变的吗?” “不是,是猴子进化来的。” “为什么猴子不需要天天做爱,人却天天琢磨这个?” “人进化的太过火了?” 两人每天对话从来都是这般驴头不对马嘴。 “有什么新消息?”皮子百无聊赖地叹口气,扭头问我。 我喝口威士忌,砸下嘴巴:“宇宙象鸭蛋,人生象鸡蛋。” “反正都是瞎扯蛋!” 皮子听罢使劲骂道。 两人趴吧台上,沉默不语,闷头喝酒,偶尔抬头瞅下碟片《两支大烟枪》。故事情节让我想起了皮子的过去。 皮子本来是一个很有上进心的热血青年。 大学毕业踌躇满志,四处打拼,渴望少年得志。最早做期货,后来做保险,再做传销。反正流行什么就做什么,时间全花在工作上,很少来酒吧,也谈不上勾搭女孩子。 之所以对他的职业印象深刻,因为无论他改行做什么,身为最好的朋友,我总是有幸成为他第一个顾客。好不容易挣到第一笔钱,被皮子拉去投资期货,最后血本无回。他做保险,我马上被买了一份。改行传销,我家里开始不停塞东西进来,什么保健食品健身器具英语复读机,堆得象个批发市场,甚至拉我去听铿锵激扬的传销演讲,席间皮子热血沸腾,跟着主持人挥舞双臂高呼口号,我却缩在一边打盹儿。 最后到一家大公司改做手机批发。接受了以前的浮躁教训,沉下心来反思,关在家里看书学习,一下子踏实不少。被派去一个地区开拓市场,做得有声有色,被提升为地区主管,开始小有积蓄。大好事业展现在眼前。那时候皮子来酒吧总是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手提公文包,彬彬有礼,笑容可掬。不喝酒不勾搭女孩子,十点准时回家睡觉,养足精神好上班。那段时间真为他高兴。可是好景不长。他的上司为了拿私人回扣,另外重新培植了一个新客户,为此杀掉了皮子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忠诚的老客户。他十分气愤,与那个家伙吵了起来,气愤之下,干脆道出其丑行。两人动了手。皮子捡起一个茶杯砸了过去,那家伙吓坏了,把皮子当场开除了事。 那天晚上皮子很难过。 我开车找了半天,才在午夜废墟楼顶找到他。 已经喝得烂醉,正流泪唱《真心英雄》,一页页把曾经视为人生圣经的《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谁偷了我的奶酪》之类的励志书籍扯下来烧掉。最后要烧一张全国销售亚军奖状。我迅速抢救,只剩下焦乎乎的一半。陪他坐在寒风里,一起呆到下半夜。一句话都没有。 “你知道人类怎么发现的火吗?”皮子接通电源似地忽然开口,不知所云地问我。 “雷劈电闪,点燃了倒掉的大树。”我想了想认真回答。 “你知道人类怎么发现火的用途吗?” “不知道。” “一次一只鸡跑到火里被烧死了,一个人嗅到香味儿,捡起来吃了。从此火被大举使用。” “鸡怎么会跑到火里去?” “可能是火鸡?” 说完两人都笑了。 笑完抱着肩膀,一起莫名其妙哭了。 之后好几天没见到皮子。 再见到他,就变成了今天这幅样子:愤世嫉俗,打抱不平,天天趴在吧台上喝酒,没一点正事,勾搭女孩子,到处借钱,满嘴俏皮话,一个当代版本的新皮子。心里深深为他难过,可是无能为力。 习惯就好了。毕竟比起以前西装革履装模作样的皮子,现在似乎更加朴实可爱。 回忆最累人。 我叹口气,瞅下身边大口喝酒的皮子,用力拍下他肩膀。 皮子扭过头来。我感慨地冲他笑笑。他一脸莫名其妙,没好气地瞥我几眼,说声“我f!”,继续闷头喝酒。我只好耸下肩膀解嘲。 ——“我f!”是我们的口头禅,fuck的雅称。 《天堂隔壁》捡来的流浪歌手 一会儿玫瑰背着吉他走进来。 玫瑰是个男孩,我从过街天桥上捡来的流浪歌手。之所以起这个怪名字,是因为他疯狂喜欢过枪炮玫瑰乐队里的rose。 某天我走过天桥。一个男孩抱着吉他坐地上,面无表情唱《流浪歌手的情人》。男孩头发很长,天桥上风大,长发波浪般飘起来。唱累了,放下吉他,点根烟,望着桥下的车水马龙发呆。我拿过吉他拨了几个和弦。他扭头瞅下我,不屑地问会弹吗?我犹豫下,弹了首类似风格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男孩瞅着我笑了,我也冲他笑。就这样认识了。这男孩就是玫瑰。 邀请他去酒吧弹唱。玫瑰试了试,还是拒绝了,原因是酒吧爵士味太浓,不适合金属摇滚。不过他喜欢酒吧气氛,每天在天桥上唱完,都会过来跟我聊一会儿,随便一起跑到楼道去玩吉他。 第7章 楼道靠墙摆着个小吧台,我跟玫瑰经常骑在高脚椅上,一首接一首弹唱,直到手指累的发麻为止。 玫瑰坐我旁边抽烟。 “去玩玩?”他问。 “去玩玩。”我答。 这是两人每天不多的几句话之一,意思坐到楼道玩吉他。 弹起酷玩乐队的《yellow》。我伴奏,玫瑰弹主音,他大声喊,特别投入,有点撕心扯肺,惹得过往客人纷纷侧目。唱罢又来涅磐乐队的《aboutagirl》。唱完抱着吉他一根根地抽烟,沉默不语。楼道日光灯照在两人脸上,如同京剧脸谱,苍白脆弱。叹口气,又弹起即兴布鲁斯,边弹边抽烟。 一个男人从酒吧里一摇三晃摸着墙走出来,晃到楼道那头呜啦啦吐了一地,骂了半天拖累他半辈子的老婆孩子,钻出个妖艳女孩,一摇三晃把他扶进酒吧。一会儿一个女人走出来,对着手机大喊,好象在解释自己没在酒吧,在跟女伴看电影,叫对方不用等她,早点睡觉,言罢挂断电话,挠几下头发,骂几声“结婚真没意思”,钻进酒吧。 生活真没劲。 两人大声扫着吉他,唱了几首类似《晚安北京》体现生活没劲的歌。喊完扔掉吉他,忍受着隐隐作痛的嗓子,骑在高脚椅上默默发呆。客人形形色色从眼前鱼贯出入,如同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 皮子钻出来把我拉进去,坐在俩女孩旁边。 他已经想方设法让她们喝了一整瓶百利甜酒,女孩面色潮红,昏昏乎乎。皮子一个劲冲我使眼色,意思跟他打个配合,把女孩搞定。我有点懒得。最近莫名其妙的混乱事,让我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他们在玩大实话大冒险游戏。输的喝酒。后来输的学猪叫。好象嫌不过瘾,最后输的光着身子去便利店买东西。皮子偷偷换牌被女孩抓到,只好甘受惩罚。四人离开酒吧下楼,跑到一家通宵营业的便利店门口,皮子脱光衣服,只穿内裤,抖嗦嗦钻进去,一会儿晃着一盒安全套,耀武扬威地跑出来,女孩子们笑翻了天。我却感觉有点心酸。 回皮子家继续打牌。输的跳脱衣舞。皮子继续出老千换牌,不停冲我使眼色,我被迫配合。不久两个女孩就灌昏了,前仆后继倒在地毯上。皮子兴奋地抱起一个钻进卧室。留下我一人对着空桌子,还有地毯上另一个陌生女孩,不知所措地发呆。 女孩喝多了,有点难受,翻来覆去喘息。看着与心不忍。爬起来找条毛巾,冷水冲过,替她擦额头,又擦脖子,身上全是汗。把女孩放平躺好,翻出一张安东尼奥尼的《云上的日子》塞进碟机,喝着威士忌耐心观看,认真反思最近云里雾里的混乱日子。 看到一半,女孩醒了。 爬起来,抱住我肩膀一起瞅电视屏幕。看了一会儿,突然趴我耳边问:“想要我吗?” 我愣了一下,想到离我而去的不不,有些矛盾,摇了摇头。可是波涛汹涌的欲望一浪高过一浪迎面袭来,犹豫一下,又冲她拼命点头。 做完之后。 女孩爬起来去洗澡,我躺在那儿,瞅着天花板,茫然不知所云: 不不在身边多好,就不用莫名其妙在外鬼混,徘徊游戏在精神肉体之间。突然有点厌倦这种不知所云的混乱日子,开始渴望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不不抛弃了我,温暖怀抱变成了一具具陌生肉体。 ——有温度,但没有温暖的陌生肉体。 《天堂隔壁》屋里一片漆黑 女孩洗完澡出来,从冰箱里找出一瓶红葡萄酒,倒了两杯。两人捧着高脚酒杯,盘腿坐在地板上,瞅着电视,彼此沉默。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电视屏幕泛出的蓝光,浴在两人脸上身上,如同两具被挖掘出来的远古时代的类人猿化石。 “说点什么?”女孩出于好意,打破沉默。 “好的。”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喜欢我么?” “还成。” “喜欢哪儿?” “腿。” “说来听听?” “又细又长。” “就这些?” “就这些。” “你这人有个优点。” “说来听听?” “话不多。” “这也算优点?” “当然,最讨厌话多的男人。” 女孩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她瞅下来电号码,用手指压住嘴唇“嘘”了一声,示意我安静。摁下接听键,小心翼翼解释大半天,挤出一点笑容,亲了几下话筒,一会儿挂掉电话丢在一边。 “我老公,查岗!” 女孩抱歉地冲我笑笑,想了想,无奈地说:“他比我大好多,床上早没了乐趣,可是没办法离婚,我靠他的钱过日子。” 我笑笑,表示理解。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气氛有点尴尬。 一会儿分手各自回家。 冷清的午夜街头。 昏头昏脑开着车。 今晚的遭遇让我感觉有点沮丧。 莫名其妙地想起罗素的一句话: “自然没有造就一种可以完全独处的人,因为人无法满足自然的生理目的,除非得到别人的帮助。” ——所谓“别人的帮助”,就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异性恋、同性恋、变态恋诸如此类的生理关系。突然希望自己是一个不需要“别人的帮助”超自然的人,一切控制在自己手里,自己可以制造所需的全部快乐,并非被动地让“别人的帮助”主宰左右。 前所未有地开始讨厌控制了自己的欲望。 人,生来自由。 一向讨厌控制自己的东西。 开到铁路附近。 下车。顺着光秃秃的两条铁轨兀自往前走。 午夜时分。月亮很大,明亮亮地照着铁轨。四周鸦雀无声,偶尔传过一两声狗叫。风吹过树丛,沙沙作响。两条铁轨反射着清冷月光,笔直延伸消失在远方茫茫夜色中的寂寞大地。 我脱掉鞋。光脚踩在铁轨上,冰凉铁轨与粗糙脚底产生一种舒服的磨擦感。我踢踏前行,直到累了,坐在铁轨旁边一块石头上,抽烟休息。 小时候经常跟一帮同学顺着铁轨往前跑,甚至一次跑到了挺远一个城市,再顺着铁轨折回来。喜欢漠无目的在铁轨上走,喜欢铁轨伸向远方的神秘兀远,与那份孤零零的无依无靠。铁轨仿佛一个伙伴,一个什么都没说,可是一切仿佛尽在不言中的挺好的青春伙伴。直到有个小同学意外被火车撞死,才被迫停止这份特殊爱好。还记得被撞死的地点,旁边有块大石头,如同屁股底下这块。 望了一会儿月亮,掏出随身小口琴吹了一会儿《月光》,发一会儿呆,走回去开车回家。车子开到铁路叉道口。红灯闪烁,几个师傅慢吞吞地把黑白条纹的有轨栏杆呼噜噜拉过来拦路。行人车辆暂停等候。我听着罗伯特?强森的老布鲁斯,双臂趴在方向盘上,瞅着由远及近的火车头。 前方停住一辆摩托车。 《天堂隔壁》仿佛嘴巴里闹火灾 一个男孩载着个女孩。爆炸头,一身嘻哈打扮。摩托车音响放着最时兴的艾米纳姆的hiphop。女孩子很瘦小,缩在比她大两号的肥大运动装里,寒风中活像一只饿得皮包骨的小山羊。右手夹着一支烟,偶尔吸上一口,不吐出来,任凭烟雾从嘴巴里弥漫开来。仿佛嘴巴里闹火灾。 女孩子从背后紧紧抱着男孩,脸贴在男孩背上,目光北极浮冰似地四处漂移,一会儿移到我的眼睛上,长时间瞅着,仿佛在研究我,没有一点表情。我下巴趴在胳膊上,同样面无表情地瞅着她。 两人的茫然目光,如同深夜一条长长胡同的两头:遥远,空洞,无所依托。 我迷茫于一盘棋局的中盘如何落子。 她却迷茫于如何开盘布局。 火车轰鸣而过。 绿灯闪烁。行人车辆缓缓启动,蜂涌穿过铁道线。 男孩发动摩托车,一声轰鸣,离我而去。 女孩子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脸上,直到熄灭的烛光一般,消失在前方黑夜里。 开车回到家,走到楼洞口。 月亮隐在一片云层后面,四周略显黑暗。 隔壁邻居家小女孩坐在台阶上抽烟,抱着个啤酒瓶子。手边搁着一本通俗读物,名字好象是《男孩是树木,男人是森林》。 莫名其妙。 “小女孩不能喝酒。”我把她手上的瓶子夺下来,自己灌了好几口。 “喝酒好呢,能解闷。”小女孩试着夺回去,没成功,只好作罢。 “你这么小,应该开心点,不能这么消沉。”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男孩没意思,学习没意思,爸爸妈妈也没意思,过得真没意思。就跟你说话有点意思。” 小女孩瞅着我笑了,老练地挤下眼睛,想了想: “书上说得没错,男孩是树木,男人是森林!跟小男孩玩真没劲。今天一个师姐还说,她就喜欢男人,有味道,经验也丰富呢。” 听得我浑身发毛,抽完烟匆匆往楼上走去。 边走边想像着把那本书的作者一脚踢下楼去。 开门进屋,空空荡荡。 只有《那些花儿》“盛开”在房间里。 满眼狐疑转了一圈,才在黑乎乎的阳台上发现睫毛。 她纹丝不动站在望远镜前,聚精会神看着什么,神情激动。一会儿低头揉眼睛,瞅见我,笑了。难得一笑。 “怎么着,彗星要撞地球了?”我没好气地取笑她。 她一点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灿烂,换个人似的。 第8章 忽然发现她笑起来挺好看。 以前怎么没发现? 她把我拉到望远镜前,示意瞧瞧。我瞅瞅她,瞅瞅望远镜,将信将疑把眼睛凑上去。先适应下镜头,滚动眼球润滑视力,定睛认真观察: 奇迹出现了! 镜头里,广阔无边神秘莫测的茫茫夜空,一颗彗星拖曳着长尾巴灿灿滑过!彗星滑过的地方,夜空渲染出璀璨的光晕。如同开天辟地的造物主,手托明灯飞越夜空,剪刀一般裁出天与地。味道类似米开朗基罗《创世纪》里面的《分开海水与陆地》。 我兴奋不已。 被壮观的自然景像惊呆了,“哎呀呀”不停叫出声来。突然想到睫毛,把她拉过来。两人一个大脑袋一个小脑袋,一起凑在镜头前,一会儿我看一会儿她看一会儿都不看,彼此望着激动地笑。忽然有一层深深的感动在融化,刚才鬼混落下的冰冷心情,一下子温暖得如同即将孵化出笼的小鸡。 我抱住睫毛,吻了一下她冰冷的小脸。 她眨巴长长的眼睫毛,摸着刚才被吻过的地方,被突如其来的一吻搞得茫然不知所措。我吻完睫毛,瞅着她的表情,一下子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也有点手足无措,干脆匆匆道声晚安,钻进房间,蒙头睡觉。却难以入睡。蹬掉被子,眼睛盯着天花板,琢磨起了这个从来没关心过的奇怪女孩。忽然感觉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又无处提起。苦笑一下,安静入睡。 第二天早早爬起来,认真刷牙洗脸刮胡子,甚至涂了须后水。 敲睫毛房门,想跟她聊聊昨晚看见彗星的强烈感受。没动静,或许还在睡觉?让她多睡会儿吧。我跑到厨房,取出咖啡豆磨好,煮了一壶香喷喷的热咖啡,打算边喝边聊。再去敲门,依然没动静?没了耐心,推开门,空空荡荡?桌上压着个小字条,歪歪扭扭写着: “出去挣钱,没钱吃饭了,也好还你。关于彗星,网上有评论。” 末尾留了一长串英文网站名字。 反来复去看了好几遍,心里莫名其妙一酸。 呆呆坐在阳台上望远镜旁,把一壶咖啡默默喝完。 离开家时,习惯地瞅了眼睫毛的观察日记,这次字数比较多: “彗星掠过时的一个启发: 很多人生命里0.1%的时间曾经100%爱过某个人, 所有人100%时间里不可能永远只爱某个人。 宁愿只要那0.1%。” 看完,心里砰然一动。 《天堂隔壁》夜晚的酒吧楼道 6 走进夜晚的酒吧楼道。 玫瑰骑在高脚椅上,清冷日光灯下,五官表情如同水泥铸成,旁边烟灰缸里堆满烟头,还有几个空啤酒瓶子,正在用力扫着吉他大喊汪锋的《小鸟》: “现实是个笼子,我像一只小鸟!” 他绝望地把吉他丢在一边,捡起旁边燃烧着的一截香烟,用力抽一大口喷出来,大咳几声。垂下脑袋,脸整个埋在脏乎乎的长发里,沮丧不已。 我走过去,坐他旁边默默抽烟。 “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到底哪个重要?”玫瑰抬头问我。 “都不重要,自由最重要。” “什么是自由?” “失去一切才是自由!” 其实想回答:失去或者拥有一切,都是自由。比如街上要饭的或者地球上最有钱的人,他们在自由上其实完全相等。就怕我们这种拥有的不彻底不完整,拥有得不三不四,拥有得不痛快,反而最被生命枷锁,最不自由。 这样解释够累人的,懒得说。拍拍他肩膀,叹口气,钻进酒吧。 皮子年复一日地趴在吧台上喝伏特加。 我走过去,坐他旁边。罐头习惯地推给我一杯加满冰块的苏格兰威士忌。 耳边飘着比利?哈乐黛的爵士歌曲。冬末春初的蓝调酒吧,歌声如同一条解冻化冰的小河潺潺流过,十分体贴入耳。 “有钱人都是傻逼!”皮子又没头没脑地发牢骚。 我笑笑,沉默。 “为什么有钱人都是傻逼?”他问我。 “被钱烧的?其实没钱人有了钱以后,也会跟他们一样。” 皮子想想也是,只好叹气。 吧台那边坐过来一个女孩。 皮子扭头瞅瞅,拍下我,伸出舌头夸张地舔下嘴角。这是暗号,表示“猎物”来了。我懒懒地把视线移过去。女孩头发盘的高高的,显得脖颈很长,绕着一串项链。一件黑色鸡心低领薄毛衣,露出丰满的胸部线条。正在认真聆听哈乐黛,品尝罐头调的鸡尾酒“蓝色圣诞”,神情怡然,若有所思,极有味道。皮子却纹丝不动,看来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有什么新鲜事?”皮子习惯地问我。 “看见了彗星。” “有什么稀罕,又不当钱花,这年头谁关心这个?” “由彗星产生的感慨:很多人生命0.1%的时间曾经100%爱过某个人,所有人100%的时间不可能永远只爱某个人。” “够饶嘴的。” 皮子不耐烦地仰头灌了一大口伏特加,想了想,又问我如何理解? “我们渴望拥有对方,却往往忽略被对方拥有。”我叹口气。 “假崇高!” 奶茶端着托盘走过来。听见我刚才的话,狠狠顶了我一句。把调好的鸡尾酒放进托盘,冲旁边女孩亲切打招呼,彼此抱下肩膀,亲下脸庞,扭着腰走进里面。奶茶从不冷落来酒吧的任何女孩,第一面就能处得象个老朋友,也算酒吧一大特色。 客人逐渐多起来,音乐换成阿姆斯特朗的《whatawonderfulworld》。 皮子突然想到一个让酒吧生意火爆的办法。 “还记得昨晚两个女孩?我感觉不错,是个解闷的好办法,以前怎么没发现?如果我们搞成风格最暧昧的酒吧,肯定挤破门槛。” 我疑惑地摇头。其实开酒吧从来没想过要挣多少钱,更多冲着解闷,还有爱好。 皮子为了给我信心,跳下高脚椅去问那女孩:“对酒吧艳遇怎么看?” 女孩表情不屑地瞥了眼皮子,想了想回答:“没这儿的音乐吸引人。” 我十分赞同地举杯冲女孩示意,她也冲我举杯,两人会心一笑。 “喜欢这儿的音乐,还有气氛。”女孩叫李月。 “谢谢。”我回答。 “最喜欢bossanova。” 我挑了张小野丽莎的专辑。慵懒撩人的音乐一泄而出。李月轻轻晃着肩膀,偶尔闭下眼睛,仿佛置身加勒比海岸边,享受着赤道的暖阳和椰树风情。 “酒吧为什么开在楼上?” “图个清静。” “开酒吧不为攥钱?还有为图个清静的?”李月来了兴致。 “有些人工作目的不是为丰厚的酬劳,除非工作本身便是极大的酬劳。” “不敢苟同。不过高楼上自杀倒挺方便?”她开玩笑说。 “跳楼前记得先买单。”我说。 “酒钱不是先付的么?” “赔偿窗户玻璃,比较贵。” 两人都笑了。 小野丽莎唱起改编自奈?金?科尔的《quizas,quizas,quizas》。感觉一下子从加勒比海岸边回到了里约热内卢的海滨住宅区,吹起南半球的舒适凉风。两人聊起bossanova,聊起都喜欢的小野丽莎,聊起南美风情,似乎找到知己,越聊越开心,越开心喝的越多,最后都醉熏熏的。李月脸蛋飞红,不停地笑,笑得很好看,笑容里很有内容。 我心怀鬼胎地认真研究这内容。 一不小心,又研究到了床上。 《天堂隔壁》在酒吧勾搭女孩子? 几小时后。 “这么大了,还挂把钥匙?” 高潮之后,李月光着身子趴在我胸口上,轻轻把玩那串钥匙。 “小时候的习惯,一直改不了。” 我胳膊垫在脑后,靠在床头,想了想回答。 “你是不是经常在酒吧勾搭女孩子?” “偶一为之。” “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呢?” 李月拍拍脑袋醒醒酒,集中精神,认真盯着我问。 这个问题最难回答,我怔住了。有点喜欢她,但远谈不上爱,这能算什么关系? “喜欢我吗?”她换了个问法儿。 “喜欢。”我老实回答。 “爱我吗?” “不知道。” “明白了,我们是情人,对吧?” 我吱吱唔唔,表情不知所云。 “没关系。欣赏你这一点,至少不撒谎。” 李月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苦笑,推开我的胳膊,抽身出来,独自靠在床头,双手抱臂,一脸失望。似乎她跟自己押了一个爱情的赌注,没想到再次输掉?我尝试抱她,她冷漠推开,抬头盯着天花板,怅然若失。两人陷入沉默。气氛尴尬。 房间里弥漫开来李月体液的味道。 清新婉约,如同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画纸,一种好久没碰过男人的清新味道。看来她好久没做爱了。本应该奉献给她真心爱的人,却莫名其妙给了没有爱情结果的我?不禁替她难过,倍加讨厌自己。 李月坐累了,躺下来,疲惫地倒在我怀里。 我抱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干脆沉默,四下打量她的房间。 三室两厅的合租房。隔壁一间有人,隐约听见电视声音,好象正在直播欧洲杯足球比赛。房间不大,很温馨,贴满李月各个阶段的写真照片。 第9章 地上铺满卡通图案拼起来的地垫,桌上花瓶插满鲜花,芳香浓郁。看得出主人很想把这儿布置成一个家,虽然不是。 “现在只想有栋房子,属于自己的房子。不管多小多简陋,只要属于自己。天天躲在里面,挡风遮雨,自由自在。” 李月目光陪我一起审视房间,不停叹气,禁不住跟我聊起她的过去。 她大学专业不好,对口工作没意思,毕业两年一直没找到合适工作。勉强在一家大公司做业务,酬水还成,就是免不了各种应酬。吃饭唱歌倒还好,可是客户素质不齐,有些竟然动手动脚要求上床。她全部拒绝,因此失去不少大客户。公司只看业绩,压力太大,没办法,只好辞职再换一家,可是也好不了哪儿去。又懒得改行,只好勉强撑着。很多有钱人要养她,她不想过没有爱情的日子,一概拒绝。事业没有眉目,又匮乏爱情,天天徘徊在美好理想与黯淡现实中间,如同置身在天堂的隔壁,郁闷得想跳楼。 她越说越伤感,一会儿竟然哽咽起来: “我只想过得单纯,过得纯粹,过得像自己,独立奋斗,不依赖谁,不用身体去交换什么。没想到努力一点回报也没有,大好青春,就这么一点点地浪费掉了,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特别触动,抱住安慰她。 “走开!讨厌你们男人!虚伪恶心的男人!” 李月用力甩开我,侧过身去冲着墙,小声抽涕起来。 一会儿睡着了。睡得很死,仿佛很多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似的。 我忍气吞声地叹气,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确认自己呆在这儿纯属多余。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清醒一下,轻手轻脚下床穿衣出门,开车回家。 昏黄路灯射进车窗,恍恍惚惚扶着方向盘,寂寞地行驶在午夜无人街头。 人,与车子,都倍感落寞。 感概自己的生活仿佛变成了一个公式: 去酒吧——勾搭女孩——找个借口上床——完事开车回家。 如此这般,生活得不人不鬼。 《天堂隔壁》小女孩坐在台阶上 如此感叹。 开进小区院子。停车走到楼洞口,夜色中,隔壁邻居家小女孩坐在台阶上。 坐她旁边。感觉她今天挺特别。瞅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描了口红,画了唇线,甚至飘着一股成熟女人才用的俗气香水味。 “今天怎么打扮起来了?”我皱下眉头。 “等你呗。”小女孩抱着膝盖笑眯眯地说。 “等我?”我莫名其妙。 “是呀,你不知道这些天其实都在等你?” 我呆住了。 “抱抱我吧,好吗?寂寞死了。” “身上脏,改天换了干净衣服。” 我找个借口,站起身子,打算上楼去。 “你不喜欢我了?”小女孩声音有点悲切起来。 “一直喜欢。” “为什么不抱我?为什么不勾搭我?为什么不能象杀手里昂那样爱我疼我?”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气得差点抽她。 又有点为她难过。只好坐下抱住她肩膀,帮她擦着眼泪好心劝说: “喜欢分很多种,比如喜欢爸爸妈妈,喜欢弟弟妹妹,喜欢小狗。生活不象你想像的枯燥,美好东西在后面等着你呢,走过去永远是崭新的一天。过得开心点,正常点,跟其他同学一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先考大学,再出国留学,别像我这样不三不四,好不好?” 说得自己都想吐。水平如此,没有办法。 小女孩瞅着我,擦着眼泪,想想,用力点头。我临走,她还是跳起来吊住我脖子,趁我不留意,狠狠坏坏地亲了我一下。 凭空又给我添了不少犯罪感。 这狼狈日子过的! 我f! 回到家,没人。这才想起睫毛不在。 睫毛习惯盘腿坐着的地方空空荡荡,仿佛空气被抽走变成真空,有些怪异。以前习惯了回家瞅着她做这忙那,笑话她诸多古怪行为,借机放松疲惫神经,久而久之反倒成了一种奇怪的放松方式。现在空荡荡的房子,曾经熟悉的孤单感觉扑面而来。 家里还是有个女人好。 叹息着打开音响,又是《那些花儿》。 走到阳台上。 望远镜孤独地伫立在那儿。 晾衣绳上挂着睫毛经常穿的几件衣服,感觉很亲切。 心血来潮,凑到望远镜跟前,尝试参照睫毛的姿势,望向夜空。眼前的夜空浩如烟海,博大深邃,每个细节都被可喜地扩大详细化了,兴奋不已。 想起哈勃的伟大发现:“不管你往哪个方向看,远处的星系正急速地远离我们而去,换言之,宇宙正在膨胀”。可是瞅了半天,除非刻意想像,一点也看不出“远处的星系正急速地远离我们而去”的迹象?倒是夜空里的浮云无精打采飘来飘去,有那么点儿意思。 沮丧地把望远镜放低,放弃观察宇宙,调整焦距,以另外一个角度打量眼前熟悉的城市。 山顶上。停了一辆车,一男一女拥抱着看星星。突然手机响,男人接听,神色紧张,手捂听筒走到另一边。女人脸色慢慢变得气愤起来——看来是婚外情? 公路上。一辆轿车一辆货车一前一后平稳行驶。突然轿车急刹车,后面大货车刹车不及相撞。轿车司机冲下来,冲老实巴脚的驾驶员一顿臭骂——往往是好人被欺负? 广场上。一个残疾老太婆抱着个小孩,一瘸一拐冲行人要钱,没人答理。老太婆冲着行人背影不出声地骂着。对面走过来几个光头粗鲁男人,老太婆好象认出什么人,腿脚一下好了,抱着小孩跑开——善良越来越被泯灭在表面现象? 公寓房间窗户上。一张大床,躺着一个光着身子的老家伙,双手被一副手銬铐在床头。一个披着浴袍的年青女孩,一脸放荡,爬上他身体——逐渐开始变态的人类! 移开镜头,移向其他几个还有亮光的窗口。有的吃夜宵,有的看电视,有的在吵架,有的在发呆,有的在自慰,有的在偷情。看得脑子疼,叹口气,丢下望远镜走进屋里qisuu奇书,打开睫毛的观察日记,没发现新留言。我倒感想颇多,想了想写道: “生活是一块脏抹布,越抹越脏。” 《天堂隔壁》楼道里挤着一圈人 7 晚上到酒吧。 楼道里挤着一圈人,在看海报,主题是: “天冷了,找个人回家暖暖身子”。 酒吧挤满人,热闹非凡。奶茶忙着帮客人点酒收钱,皮子忙着帮男孩女孩这桌那桌介绍,罐头手忙脚乱调鸡尾酒,面前一大叠点酒单。站到吧台里帮他调玛格丽特。听见挤在吧台上的男人全部兴致勃勃聊酒吧艳遇。 我淹没在吵闹环境里,一脸沮丧。突然很怀念过去的安静气氛,怀念听着爵士布鲁斯发呆的日子。眼前莫名其妙的火爆,有点不知所措,仿佛一下子坐在别人开的酒吧里? “我说的没错吧?人人爱暧昧。”皮子趴我旁边得意地说。 “扯蛋!” 奶茶把满满一托盘杯子碟子烟灰缸丢在吧台,没好气地说:“满屋子男人拉着我介绍女孩,跟个妈咪似的!” 我苦笑一下,把调好的玛格丽特放上托盘。点根烟递给奶茶,她抽上几口。冲吧台里的镜子照照,尝试张开嘴巴笑笑,努力让表情变得热情起来。端起托盘,小声嘟嚷着,扭着屁股钻进里面。 人太多,没办法放喜欢的冷爵士。挑张鲍勃玛利的专辑,节奏欢快响起来,女孩们举起胳膊晃动身子,表情迷离。我挑根雪茄,用雪茄刀认真切好,划根长火柴均匀点着,深吸一口。倒杯威士忌,凝视墙上的大照片,全是六七十年代的文化精英:冷漠抽烟的鲍勃玛利,戴着墨镜面无表情的约翰列侬,一身军装表情坚毅的职业革命家格瓦拉,《卡萨布兰卡》那幅著名电影剧照。 碟片放着希区柯克的《西北偏北》:加里?格兰特正在拼命躲避一架追击自己的小飞机,穷途末路之际,仓皇逃入路边一大片玉米地。 突然感觉自己也在躲避:躲避一张广大无边寂寞无助的青春大网。 不只我。身边所有人都在仓皇躲避:无论如何绞尽脑汁,穷途末路的感觉总是油然而发。很多时候感觉一下子变成了一只野生动物,在寂寞茫然的人生荒原上疲于奔命。 想到野生小动物,突然想到了睫毛。她挺像一只野生小羚羊。突然想知道她在哪儿?在做什么?前所未有地想知道。真奇怪。 午夜时分。 酒吧里的客人潮水般散去,如同他们当初潮水般涌上来。 靠窗几张沙发稀稀落落坐着几拨儿人,有的醒酒发呆,有的意犹未尽继续痛饮,有的促膝长谈。 吧台上堆满杂物:肮脏的酒杯,装满污物的烟灰缸,混有红酒的冰桶,西瓜上插满烟头的水果盘。罐头表情木讷,默不作声认真清洗,翘起脚逐个往架子上挂高脚杯,身边的一切似乎与他从来没有任何关系。 再肮脏的东西洗过之后都会重新变干净,干净的不露痕迹,干净的有点虚假,干净的让人泄气。一切崭新都是假相。 “青春。”奶茶趴在吧台上无力地说,表情失望,感慨颇多。 “什么?”我莫名其妙地问。 “腐烂!” “什么?” “青春就是一堆雪白新鲜的肉。是青春,最终都会腐烂!” 奶茶瞅着沙发上一个女孩子的雪白肌背,心疼地说。 第10章 那个女孩穿件吊带裸肩毛衫,露出一大块雪白生动的背。可能喝多了,被一个陌生男人抱着,塑料花一样的傻笑凝固在脸上。奶茶一幅残不忍睹的表情,挠几下头发,跑到一张沙发上,抱着枕头抽烟解闷去了。 奶茶的话让我想起克里姆特的名画《女人的三个阶段》。 描绘一个女人从婴儿成长为女人,最后衰老成老妇。作者或许过于渴望强调生命衰老的可怕:老妇手臂上突出的血管、干瘪下垂的乳房、松驰鼓起的腹部,无不与年轻时候的美丽形成恐怖对照,让你对“女人”形成更直接的认识,从而让你更加理解眼前酒吧里的女人们。 其实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她们内心比男人更渴望爱情:不想鬼混,不想夜不归宿,渴望告别挥霍走进温暖。可是她们清楚:青春短暂如花,花期一过,再想鬼混甚至都没人理。找不到爱情的日子,只好如此得过且过。 青春象一张透支的银行卡,先挥霍着,至于以后的岁月,扔给上帝,随遇而安。 无可奈何叹口气,点起雪茄,四处打量熟悉又有点陌生的酒吧。 仿古大吊灯垂直坠挂,发出幽暗的光,映照得酒吧更显落漠。墙上挂满爵士名家们的黑白照片:约翰?考文垂正在低头深思,迈尔斯?戴维斯鼓着腮帮认真吹奏,查特?贝克握着小号黯然神伤。 我换上一张古巴老头panysegundo的专辑,朴实欢快的音乐让心情好了许多。很喜欢这个脸皮比古巴雪茄衣还要古褐、皱纹深如刀割的老头儿。每次听他的音乐,都渴望跑到那个著名小岛上,浸泡在音乐与雪茄味道里,简简单单生活,快快乐乐度日,让忧伤如同时间一样被悄悄忽略掉。 酒吧打烊。皮子拉我去打桌球。奶茶吵着一起去。 半夜三更,桌球室人不多,挺安静,只听见桌球清脆撞击声。 有一桌站着两个女孩,特别显眼。皮子冲我眨巴眼睛,选在她们隔壁桌。我们采用美式打法,15个球按号码顺序分成3组,谁先打完谁赢,输注是明天洗干净酒吧所有杯子。 我与奶茶认真打球,皮子则认真观察旁边女孩,一会儿就搭上话。 两个女孩不怎么会打,老滑杆。但挺能搞气氛,打一下就跳着嚷半天,典型的外地口音。一个短发女孩穿衣挺大胆,苗条白晰的大腿在短裙下晃来晃去,惹得旁边几桌男人瞅个不停,恨不得冲上来舔几口。 皮子干脆一个一个教。他站在女孩背后,左手扶人家胳膊,右手握住人家小手,下身紧紧顶着人家紧绷绷的小屁股,沾沾自喜。奶茶瞅见,特别愤愤不平,恨不得上去踢他屁股。我笑笑,认真叫奶茶打球。 奶茶打球很棒,姿式标准,看起来特舒服。她穿件低腰牛仔裤,包裹出来的腰身曲线挺有女人味。或许没漂亮女孩那么骚眼,所以没瞅见男人冲她伸舌头舔嘴唇。她左手撑着球台,头发泄在左肩,研究下球线路,俯身,左手按住绿色球台,右胳膊肘九十度轻轻执杆,重重击球。白色母球击打目标球后,急停后挫略带旋转,非常好看。打完靠在桌边擦杆头,十分男性化地叼着香烟,面无表情。 打累了,一起坐下欣赏英国桌球公开赛,年轻气盛的亨得利对垒老家伙戴维斯。奶茶喜欢英俊潇洒的亨得利,我却欣赏老戴维斯,虽然他的球越打越臭。 《天堂隔壁》开始打女孩子的主意 打完球,皮子开始打女孩子的主意。 我兴趣不大。拿他没办法,只好先把奶茶送回家,再回来接上他们。开车到郊外小山上,停在山顶。城市已经熟睡,散布的霓虹灯,展示着它无处不在的活力。一种味道肮脏的活力。 我一言不发,不停灌酒,注视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忽然想起不不。记得那次从西塘回来,那个夜晚,就停车在这儿,她忧恸地提出分手。两人分离这么久,杳无音信,日渐遥远,不不似乎不再回来?有点难过。拼命喝醉抑制这种讨厌的伤感情绪。 局面由皮子主持。一边讲黄色笑话一边劝酒。两个女孩一个长发一个短发,表情一个平淡一个热烈,倒特匹配。大家酒都喝多了,横七竖八倒在车里。皮子喜欢短发女孩。长发女孩知趣地坐我旁边,脚翘在控制台上跟着音乐节拍晃动,不停往嘴巴里灌酒。 她们还在上学。学校在城郊,每天晚上宿舍准时锁门,她们喜欢泡吧,为此经常没法回学校。学校不允许搬出去住,只好每天晚上泡完酒吧,认识到喜欢的男孩就一起回家或者去酒店,认识不到就四处游荡,打打桌球,吃吃路边摊儿,或者干脆坐在街头长椅发呆,一直呆到天亮,懵懵懂懂溜回学校睡觉。如此白天是人晚上是鬼。 没有月亮,漆黑夜晚。 风很大,一阵阵呶嗖掠过。车里更黑,只有仪表盘上的蓝色数字泛出微弱光线。汽车空调喷吐着热气,让人昏昏欲睡。 我跟长发女孩沉默不语。皮子与短发女孩情绪高涨,又吻又摸急剧升温,女孩醉熏熏骑到他身上,两人竟然摇摇晃晃开始做爱。我喝的太多,意识麻木,一点生理反应也没有。长发女孩似乎对我兴趣不大,我也懒得厚着脸皮进攻。两人瞅着后视镜里皮子两人的动作,听着微弱呻吟,仿佛在看三级片。不停往嘴巴里灌酒,表情呆滞。 之后大家又无事可干,重新陷入沉默。 有人建议去酒店开房睡觉,有人建议去附近一个城市逛逛。最后选择后者。 长途跋涉一晚上,我跟皮子醉熏熏轮流开车,清晨到达。四人到酒店蒙头大睡,下午起床,在街头漫不经心到处溜挞,跟女孩钻进琳琅满目的路边小店,她们认真选购便宜时髦衣饰,我跟皮子靠着门框不停打盹儿,偶尔钻进去付钱。累了坐在街头露天咖啡馆,瞅着类似漫不经心的行人发呆。晚上吃精致但味道糟糕的当地特色菜,然后钻进一家酒吧。 遇到一个认识的朋友,带我们换到另一个开在高楼上的partybar。一大帮朋友正在游戏胡闹,无外乎大实话大冒险,无外乎脱衣服接吻。皮子热情高涨,带着两个女孩积极参与,疯的不亦乐乎。我醉得厉害,一点感觉没有,陷在沙发里,脚跷在扶手上,不停往嘴巴里灌各式各样的酒,瞧瞧这个瞅瞅那个,仿佛在欣赏木偶戏,脑子一片空白。脑海里偶尔莫名其妙地闪过史前恐龙时代地球上某一片高原,之后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中间爬起来跑了趟厕所。钻出来洗手的时候,一个女孩正对着大镜子描眼影,瞅了我几眼,表情熟练地冲我笑笑,我也拼命挤出点笑容奉献给她。 “我们以前应该见过?”女孩一边认真描画一边话不对题地问我。 “是的,在奔跑着恐龙的高原上。”我打了几个酒嗝,胡乱瞎扯。 女孩停了下来,看了我一会儿,笑了,继续对着镜子描画。 “你挺幽默的。” “还成。” “我喜欢幽默的男人。” “恭喜。” “你第一次来这儿?” “是的。” “这儿不好玩,有更好玩的地方,下次一起去?” “好的。” “那留个号码给你?” “好的。” 女孩从旁边卷纸筒里抽出一大截擦手纸,取出口红,在上面认真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在我身上找了一会儿,准确地塞进我上衣口袋。 “下次记得打电话。” “好的。” 我正打算离开,女孩突然喊住我。 “你有零钱么?我忘记带零钱了,回去要打车,或者除非你送我回家?” “多少?” “两三百吧,好象有点多?”女孩轻轻松松地说着,一边认真把口红眉笔塞进手提小包。听那语气,跟我欠她那么多钱似的? “还成。” “下次见面会还你的,一言为订。” “好的,一言为订。” 我叹口气,找出钱给她,跌跌撞撞沿着墙壁爬出来。经过一个垃圾筒,酒气冲上来,一阵恶心,哇啦啦吐了好一会儿,把口袋里写有号码的擦手纸掏出来,抹几下嘴巴,随手丢进垃圾筒。 回去陷在沙发里继续大睡。直到被皮子他们叫醒,告别朋友回到酒店。或许被刚才糜烂气氛刺激,他俩进屋就脱衣上床抱在一起。我只好拉着长发女孩下楼,到旁边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要了几串关东煮,叽里瓜啦吃完,坐在门口台阶上彼此靠着肩膀打盹儿。实在困的不行,折回房间,他俩还在惊天动地冲刺。我扯过被子给他们盖上,抱女孩躺另张床上倒头就睡,彼此相安无事。 《天堂隔壁》回到城市又是深夜 长途跋涉回到城市又是深夜。 把女孩送回学校,跟皮子继续闲逛。累了停在一个公交站牌下,抽烟休息。 “昨晚让你陪我受罪了。” 皮子瞅我一脸沉默,以为在生气,抱歉地笑笑。 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没关系。 作为好朋友,只要他开心,我无所谓。况且自己也没那么正经,只不过心情糟糕,碰巧女孩对我没兴趣,如此而已。不过经过这事,好象对跟陌生女孩鬼混一下子倒了胃口,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一下子看透什么似的,开始讨厌鬼混,渴望爱情。可能物极必反?无聊的颓废生活之后,只想爱一个女人,想把肉体与精神重新统一起来,重新组成严密的整体,不像现在莫名其妙分离彼此成为邻居。 第11章 “不知道为什么,再漂亮的女孩,做几次就没了想法,必须换新鲜的才有感觉,跟得了什么病似的?”皮子叹气。 “可能是审美疲劳。”我懒懒回答。 “现在真想把身上每个器官都搞坏!人太健全也没什么意思。以前上班工作辛苦,已经把胃搞坏。下个目标就是肺,所以拼命抽烟!最后一个目标是脑子,直到搞的自己彻底没心没肺为止。” 深有同感:生活到麻木处,很多时候真有想死的冲动,却总是被顽固不化的肉体欲望挽留。看来上帝设计肉体欲望自有道理。 对面候车亭走进一个女孩。 年纪挺小,最多刚上大学。一身运动装打扮,脚蹬休闲鞋,发型稀奇古怪,耳朵上挂满小饰物,鼻孔里也插着一个,眼神飘飘乎乎,不停哭泣,浓重眼影被泪水冲的一塌糊涂,象京剧油彩。 皮子盯了一会儿,忽然下车,走到女孩身边聊了起来,一会儿带女孩上车,挤在后排座位,神色暧昧地冲我笑,似乎今晚胜券在握。 我简直对皮子佩服的要死要活。人的性冲动可以如此无限?如果把世界上所有男人的性冲动聚在一个屋子里,能否产生类似一颗原子弹的威力?可以肯定的是,把所有女人的性冲动聚在一起,肯定能产生太空黑洞一样的无穷吸引力。 “都怪那个男孩,找了个比他大一倍的老女人,把我甩了。”女孩继续冲皮子一把鼻涕一边泪地解释。 “你怎么知道的?”皮子把胳膊揽上女孩肩膀,装模作样地问。 “刚才去他家,洗手间挂着几件内衣,号码巨大!明摆着老女人穿的!那男孩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辆跑车,总不可能一夜暴富?”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各走各路呗。” 女孩说到这儿,哭声更大了。 好久才平静下来。 我打算把她送回家。皮子却似乎来了兴趣,拉拉扯扯,一个劲勾搭人家。 这次却意外遇到了麻烦。 “想带我去开房?”女孩冲皮子要了根烟,表情很不经意地问,似乎老于此道? “对呀,这么晚了,一起聊聊天呗。”皮子哄小孩似地狡辩。 “你有什么目的就直说,什么聊不聊天的?” “好,一起开房间上床!” “上床可以,但我要收钱。” 皮子愣了一下,瞅瞅我,表情莫名其妙,似乎没遇到过类似说法? “你别误会,我不是三陪,我是学生,还在上学。现在什么都实际,上床也应该实际些,勾搭上床那一套太幼稚,早不玩了。我们穷学生最缺钱,什么都得跟经济挂钩,也好养活自己对吧?” 女孩说着,不屑地冲窗外吐着烟,不停唠叨什么,似乎还在诅咒那个刚刚抛弃她的男孩。 “我是喜欢你,才想跟你上床的!”皮子试图解释。 “喜欢有什么用?爸妈给我的零用钱舍不得用,全给他了,结果还不是被他甩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还口口声声说喜欢?喜欢也得换成钱!”女孩一下来了气,如此发泄。 “现在女孩都这样吗?”我随便插了一句。 “清醒的都这样!傻里傻气的当然还有很多,真可怜她们。”女孩用力把烟头抛向窗外。 我烦的不行,干脆把女孩送回家。 “两个小气鬼!还想勾搭小女孩?”女孩下车时不停嘟嚷,使劲甩上车门。 我跟皮子都傻了。 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人家女孩子,不好发作。 在城市里继续转悠。聊着刚才的女孩,不停感叹“午夜街头真是个大垃圾筒!”,感慨着身边奇形怪状的各色女人,感叹着生活的无聊没劲。整张披头士专辑从头听到尾,油表开始跳灯警报,找着一家加油站开进去。 《天堂隔壁》人生就是一团欲望 8 “人生就是一团欲望。 欲望不满足便痛苦, 欲望满足就无聊。 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间摇摆, 如同一道与生俱来的枷锁,不得解脱。” ——我瞅着加油机跳动着的红色数字,想像着每个人只往上跳不往下减的年龄,感慨着最近莫名其妙的诸多肉体遭遇,痛恨着生活的颓废无聊,想到上面这句话,不停叹息。 “叹什么气?”皮子问。 我把刚才那句话告诉他。 “宁愿无聊死,也不愿痛苦死,不就得了?” 皮子从来都能把我的所谓难题轻松破解。 旁边一辆红色小跑车也在加油。 皮子下车,往里面瞅。 坐着两个女孩。很长的卷发,深更半夜戴着大墨镜,扣住半张脸,只露出两片腥红嘴唇。反复听着m2m的《prettyboy》,懒洋洋地打量着皮子,撅着嘴唇,表情暧昧。 皮子笑笑,她们也冲皮子笑笑。皮笑肉不笑。 皮子走回来,冲女孩使个眼色。我还沉浸在刚才那个女孩带给的茫然情绪中,懒得理谁。他瞅我无动于衷,只好作罢。 “喂!”女孩忽然叫他。 皮子双手插兜吹着口哨走过去。 “想不想飙车?”女孩子冲着车子上的小镜子涂着口红问。 “飙车?ok!” 皮子兴奋地走回来,可怜巴巴地瞅着我。 想想倒真是好久没飙车了。以前无聊,经常与不不皮子在环城公路上,跟别人发疯般飙车,用速度来刺激麻木的神经,与乏味的爱情。 我点头。 皮子走回去冲女孩约定好什么。回来告诉我飙车路线,以及不允许闯红灯但可以绕红灯等等老规矩。 两辆车加满油,缓缓启动,并列行驶到路口。 女孩车里换上了正流行的时髦乐队blue的《onelove》。 我们则换上了枪炮玫瑰的《sweetchildo’mine》!开头的失真吉他之后,紧跟着节奏强劲的鼓声,以及rose撕心扯肺的高音。血液开始在身体里沸腾。 血液的速度就是赛车的速度。 路口上方的交通灯跳动着数字“10,9,,,,,,3,2,1,0” 两车同时轰鸣,如同脱僵的野马,出堂炮弹,一冲而出。 女孩的跑车提速极快,如同野马,势不可挡。我们的老爷车提速太慢,感觉像一头野猪?皮子急得直跺脚,不过猪就是猪,没办法。 一会儿女孩的跑车已经驶过前方路口绿灯。绿灯跳到红灯时,我们疾驶而过。右侧正拐过一辆出租车,差点撞上,对方急停,破口大骂。 女孩跑车拐上环城公路时,我们勉强绕过一个红灯。我们冲上环城公路,女孩跑车只能隐约看见尾灯。 这时枪炮玫瑰唱起“oh’sweetchildo’mine’oh’sweetloveofmine”,血液再次熊熊燃烧。我用力压迫油门,车子开始提速,频繁打右侧灯,在狭窄的只容两车并行的环城公路上,十分危险地一辆一辆强行右侧超车。 前方的跑车似乎不大敢在右侧超车,一直在左侧犹犹豫豫躲躲闪闪,见机超车。这给了我们很大机会,我高鸣喇叭超过一辆超载大货车后,开始与跑车并肩。 皮子摇下车窗,用力向女孩挥着胳膊。女孩跑车是敞篷,从容地抽烟向皮子示意,长发飘扬,还轻松地做出一个飞吻的姿式。其中一个女孩掀起短裙故意露出雪白大腿刺激皮子。 前方又是一辆大货车。左侧留出空间,女孩提速,超出我们一肩。左侧没有机会了,右侧只有勉强一点空间。我瞅瞅皮子,皮子坚定地点头。我加速,车子冲着右侧空间挤进去。我盯住左后视镜,心跳到了嗓子眼,不停鸣笛,担心货车往右偏驶,如果这样我们肯定会被挤成陕西肉夹馍。 大货车挺为难,能感觉出司机的气急破坏:左侧是跑车,右侧是我们。货车只好无可奈何集中精力保持笔直路线。我们就要冲过去的瞬间,突然发生意外:前方路面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坑,货车本能地右侧略打方向盘,我知道不好,拼命将油门踩到底,车子一驶而过,只听“砰!”得一声,左后视镜被货车撞掉了! 两人惊出一身冷汗。 《天堂隔壁》追上我们轻而易举 顾不上了,继续踩重油门,车子领先女孩跑车十几米,冲出环城公路,驶上盘山公路。 或许盘山公路上的坎坷不平帮了我们。反正老爷车一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踩着油门往上窜。女孩好象很顾虑名贵跑车,有所收敛,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始加速,但追上我们似乎轻而易举。 这时皮子换上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我们大唱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在狭窄的盘山公路上左右封堵着女孩跑车的前进路线。女孩依仗车子好,强行超车,车头已经逼到我们后车窗位置,紧紧咬住我们,似乎一定要强行通过。皮子让我往左打方向盘拦住她们,仿佛这样做很重要。其实拦住她们很容易。可是瞅瞅左侧,密密丛林百丈深渊,赛车过程中已经感觉到女孩有限的驾驶技术,担心把她们逼出事来,想了想还是让步。让路到右侧,女孩跑车一驶而过。 从此我们再无机会。两辆车一前一后冲到山顶。 女孩跳下车,坐在车屁股上抽烟。瞅着我们呼哧呼哧拼命刹住车,沮丧地摇下车窗露出脸。一起哈哈大笑,抱到一起跟着blue的《allrise》扭了好一会儿屁股。 第12章 屁股挺大。 “打什么赌?”我长长吐口气问皮子。 “赢了一起去酒店开房,输了我们现场接吻给她俩看。” “太可怕了!我f!” 我象只泄气的皮球,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给憋死。 下了车,我与皮子被迫莫名其妙接吻。女孩在旁边看着,指手划脚,笑弯了腰。我们则如同两只关在笼子里被人逗的红屁股猴子。没办法,谁叫自己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呢。如此安慰自己。 “你们俩倒挺可爱的。”女孩笑着说。 败军之将,不好逗嘴。我与皮子勉强点头。 女孩从跑车里取出一瓶法国香槟,四人分了干掉。 “你们做什么的?”女孩感兴趣地问。 “开酒吧的。”皮子抢在我前面回答。 “怪不得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转悠。开酒吧?现在谁还去酒吧玩?”女孩一幅不屑的口气,好象见过多大世面似的。 “那去哪儿玩?”皮子听到玩,立即来了兴趣。 “想玩?跟我们走,有好玩的,让你们见识一下。”女孩笑笑,神秘地眨眨眼。 皮子拼命点头。我则有些犹豫,但挺想知道女孩到底什么来头,说话如此摆谱儿?于是点头同意。 跟着女孩跑车驶过两座小山,弯来绕去,开进一片别墅区,停在一栋三层别墅楼前。已是凌晨时分,分外安静。门前停着一长排名牌好车。 下车,摁门铃。好久才有人开门,女孩出示类似什么卡片之后,才被放进去。 一层是个宽阔大厅。摆满沙发,灯光昏暗。放着音量不大低音很重的电子乐。沙发里三三两两男男女女搂搂抱抱。中间小空地,几对情侣拥抱着跳贴面舞。女孩瞅见两三个熟人,招手示意,带着我们上楼。 二层被分割成几个房间,女孩带我们逐个走过。一个房间灯光比较亮,几个男人围着桌子梭哈赌钱。一个房间躺着个喝得烂醉的男人,一个女人端着水杯无动于衷坐在旁边。另外一个房间几个男人端着酒杯在激烈争论什么。 走进最后一个大房间。 房间有两道门,窗户紧闭,垂着厚重幄布。灯光更暗,只点着几盏蜡烛,隐约看见沙发与朦胧人形。女孩很熟悉地带我们绕过几组沙发,走到最里面。沙发上围坐着几对男女,全部目光呆滞地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房间里飘绕着很慢的情调音乐。 女孩拉我跟皮子坐下,倒酒给我们,举杯要求干掉。既来之则安之,我跟皮子陪她们干掉。连续干了好多杯。这酒很奇怪,好象添加了什么催情之物,很快在胃里燃烧起来,扩散到四肢,让人蠢蠢欲动。 这时响起充满挑逗意味的trance电子乐。 女孩彼此笑笑,其中一个爬过去抱住皮子,不由分说开始亲吻。旁边几对也热情高涨起来。四周混乱一片。 我呆若木鸡。 以前类似的暧昧聚会也经历过,但眼前这种人数众多的集体混乱,倒是头次。 瞅瞅四周。男人女人全部虚脱了似的,目光直勾勾的,笑容僵硬,象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死猫。偶尔彼此碰到目光,停顿一会儿,再缓缓移开。如同茫茫大海浓浓雾气里相对驶过的两艘大货轮,遥远地对视,慢慢地移开,仿佛彼此从来没有遇到过。 皮子反应很快,把女孩抱在怀里,一会儿就按捺不住,兴奋地把她压倒在沙发上。 另一个女孩也爬过来抱住我。 突然想阻挡这陌生的肉体。 却领略到原始欲望不可阻拦的强大力量。感觉很痛苦,一种信念与现实不可两全的痛苦。可是强大欲望似乎一进门就不打算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 感觉自己越陷越深。 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狱。 感觉就在天堂隔壁,失魂落魄到处游荡。 酒量过多,药物作用,已经失去纯粹生理上的感觉。脑子里开始产生各式各样的奇怪幻觉:一会儿瞅见快要倒塌的废墟楼,一会儿瞅见石皮弄堂两堵青砖老墙,一会儿瞅见青瓦房顶上瑟缩在寒风里的三只潘多拉空盒子,一会儿瞅见阳台上孤零零伫立着的望远镜。幻觉最后变成人,一会儿不不,一会儿张薇,一会儿李月,最后竟然变成睫毛? 瞅瞅四周遍地横陈的裸体,瞅瞅拼命耸动着的皮子,再瞅瞅自己。所有人都象一个欲望机器,在无穷无尽的欲望荒原上没有希望地辛苦耕耘着。忽然感觉挺可怜,可怜得想哭,又哭不出来。感觉自己被一只枷锁牢固有力地套住,而非女孩的美妙身体。枷锁越套越紧,直到自己彻底没了退路。无奈地闭上双眼,呻吟了一句: “生活,为什么这么逼我?f!” 干脆翻身把女孩子压住,如同一把利剑刺入,咬牙切齿撞击,直到崩溃。 高潮时,我高声尖叫,声音凄厉,持续不断。 四周一片骇然。 《天堂隔壁》对爱情的忠诚不渝 9 回到家。 上述令人作呕的极度混乱,让我精神上受到严重打击: 对爱情的忠诚不渝,彻底的沦陷放纵,两种极端不同的生活方式,水火不容地交织在脑子里,不知作何选择。脑子里过山车一样冲来撞去,头疼欲裂。 突然彻底看破红尘,彻底突破道德边境,彻底沦为爱情的弃儿,彻底与常理格格不入,彻底打破了一切固定束缚,彻底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所谓最自由的人。自己如同一员孤将,单骑杀入对方阵营,如入无人之境,抬头间,四周全是陌生敌营,自家营寨已经遥不可及。 我好象得了一场大病,一口气睡了三四天,不愿起床。起了床,也不愿意出门,不想答理谁,电话响了也不接。只是呆呆地坐在阳台上,如同睫毛留下的那架孤独望远镜。望远镜在等睫毛回来,我却在等不不回来,如同阿甘坐在家里傻呵呵等着流浪中的珍妮回来。突然感觉这份等待挺可笑?挺无聊?甚至挺丢人?一个抛弃我的人,还值得为她如此等待? 干脆把不不丢在一边,懒的理她。 干脆谁也不等,只是坐着,只愿意坐着,只为坐着。 不吃东西,不喝水,不看电视,不上网,不听音乐,不看书,什么都不干,只是坐在阳台上。不管风雨再大天气再冷,哪怕皮肤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也全然不顾,只是坐在阳台上发呆。突然下起一场大暴雨,雨水斜泼进阳台,我干脆举把伞,继续傻乎乎地坐在阳台上,默默发呆。 我可以从早上一直发呆到下午,目不转睛望着远处大学操场上走动着的学生,望着建筑工地脚手架上蜘蛛一样爬来爬去的建筑工人,望着不知从哪个地方大烟囱里冒出来的细长孤烟,望着所有如意不如意穿行在城市里满脸疲惫的各色行人。发呆。 再从下午坐到晚上,望着太阳慢慢消失在城市那一头,望着夜色不可抗拒地降临,望着灯火遍布城市各个角落,望着大街上流水一般流淌着的车灯,望着数不清的千奇百怪的霓虹灯直到全部逐个熄灭。发呆。 我如同先知施洗者约翰。当年约翰呆坐在死海寂静岸边,思索世上的罪恶,无欲无求,他一无所有,所有财产只是身上的驼毛衣服。我当然没有先知约翰那么高尚地思索如何为人类负责,我没有思索罪恶也没有思索幸福,我只是安静在寂寞里,唯一的收获是脸上到处疯长的胡子,和手指上满族女人一样的长指甲。两人也有共同之处:似乎都在等待上帝最后审判的到来。 夜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直到困意袭来朦胧睡去。 我总是做恶梦。千奇百怪的恶梦,梦之怪诞,梦之残酷,梦之无聊,达至极点,好象把全世界的恶梦都装进了脑子。梦里实在无法忍受时,会“啊——!”声嘶力竭地大喊,猛地坐起来,吓个半死。清醒一下,继续躺下,望着天花板,等待困意袭来再次睡去。一次被恶梦惊醒,望着天花板,无法入睡,睁眼到天亮。 一天,躺沙发上望天花板。 听见瞧门声。置之不理。敲了半个小时,不再响。 傍晚又有人敲。 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站在一个佛光四射的天堂隔壁,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敲天堂的门? 站起来,试图去打开那扇门。 心想:这下终于可以看见朝思暮想的上帝了? 应该象篮球运动员一样身材魁梧?应该不戴眼镜?应该没有口臭?应该目光慈祥如同圣诞老人? 门打开。 看见的不是上帝。 却是睫毛。 “你怎么啦?” 睫毛丢掉身上的大背包,一脸惊讶,伸手摸我脑门。 “这么烫?浑身湿透拉!你到底怎么啦?” “一直以为上帝是个男的,怎么是个女的?我f!” 我说完站立不稳,扑嗵一声倒在地板上。 《天堂隔壁》躺在医院病房里 睁开眼睛,躺在医院病房里。 四壁洁白,护士在病房里走来晃去。阳光很好,斜射进病房窗户,一丝久违的温暖。眼睛还是疲劳,浑身没劲,叹口气,继续闭上眼睛。 门口有人在说话。 “他过度疲劳,加上季节变化得了重感冒。好象受到什么强烈刺激,有点精神崩溃的迹向。幸亏送过来及时,否则会留后遗症。” “现在能出院吗?” “可以。不过建议最好还是多住几天观察一下。” “好的谢谢。” 朦朦胧胧听见睫毛在门口跟医生说着什么。 第13章 一会儿她推门进来。我睁开眼望着她,用力笑笑。 “还笑哪你,知道多厉害吗?”睫毛叹口气说。 “多厉害?差点见上帝?唉!又失去个晋见的好机会。” 我伸手把她拉到床边。手臂软绵绵的,没多大力气。 睫毛坐在床边,瞅着我,一会儿忽然背过脸去。我扳过她的身子,发现她眼圈儿红红的。 心里一暖。伸手握住她的手。 两人手握手,彼此默默传递着体温。 我呆呆躺着,她呆呆坐着。 两人习惯地沉默。 “你回去吧,我可以照顾自己。”我打破沉默。 “照顾自己?你双手一点劲都没有,估计鸡蛋都握不住。”睫毛叹口气。 我想了想,伸手摸下去,在被子里瞎折腾。 “干什么呢你?” “我试试,看蛋能不能握住?” 我故意用力作出嬉皮笑脸的样子。 睫毛果然笑了。 笑起来很好看。 如同病房外边花坛里被人忽略掉的光秃秃脏乎乎的迎春花丛,春天到来突然怒放,特别惊艳。 第二次突然如此发现。 第一次在什么时候? 忘了。 我长时间凝视睫毛。 看得她不好意思。她从包里掏出一套干净内衣,丢给我,示意换上。我慢腾腾在被子里把内裤换上,脏内裤扯出来,臭哄哄的混杂着乱七八糟的味道。睫毛接过去,丢洗脸盆里,走出去。一会儿站在窗外院子里,翘脚把洗过的干净内衣裤挂在绳子上。她穿了件低腰牛仔裤,举起胳膊挂衣服时,身上的小短毛衣被扯起来,露出光洁腰部。 睫毛好象变瘦了,能清楚瞅见凸出来的肋骨印儿。 我数了一下,能倒着数到第二根。 数得心里莫名其妙的难受。 傍晚,睫毛喂我吃东西。 我坐直身子靠在床头,伸伸胳膊意思自己可以吃。 她非要喂我,只好她喂我吃。 “想吃什么,我去买。”睫毛小心地往我嘴里喂西红柿蛋汤。 “嗯”,我想了想:“青春少女一尘不染的嘴唇?” 晚上,病房里安静下来。 她找把折叠躺椅,借条旧毛毯,陪在我身边。我睡觉,她就放平折叠椅躺在旁边。让她回去,说回去也没事干,不如呆这儿解闷。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我问她。 “不是留字条了嘛,挣钱养活自己去了。你呢?又去哪儿鬼混了?” “去见识一个人。”我想了想认真回答。 “一个人,谁?小情人?”睫毛又恢复了过去不屑的口气。 “不,是我自己,重新见识了一下我自己。” 半夜醒来,睫毛躺在折叠长椅上睡着了。身上裹着那条旧毛毯,怀里死抱着那只小羊。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睡觉,就得抱着那只羊,好象没有羊睡不着似的?毛毯太薄,天气仍然冷,小身子蜷成一团,挺可怜的样子。我把身上多余一层毛毯掀起来,小心盖在她身上。再次醒过来,毛毯莫名其妙又盖到了我身上。 中午,睫毛扶着我在院子里试着慢步走。 阳光灿烂,迎春花热情绽放。很多小鸟骑在梧桐树上,吱咋乱叫。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问。 她扶着我,眼睛瞅着迎春花,想了想,叹口气说: “因为我们都是病人。” “我们都是病人?所以同命相怜?”我惊讶地反问。 睫毛想了想,默默点头,不想再多说。 只好沉默。 不过心里引发起了强烈好奇:这个有点神秘的女孩子,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说两人都是病人? 很想知道这个谜底。 《天堂隔壁》搬到了山脚下 出院后,我搬了家。 搬到了山脚下,正对着一片青翠的山林,遍布山坡的高高灌木丛。 站在阳台上,可以清爽地吹到过山风。初春早上,可以嗅到草根与泥土的清香,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布谷鸟的清脆叫声。 我经常搬家。站在阳台上扳着指头数了一下,这辈子总共搬了七次家。 我喜欢搬家,每当想要彻底忘记什么又做不到时,就选择搬家。用变化的环境来变化心情。 搬家那天,想跟小女孩道个别。去敲她家门,开门的是她妈妈。把一只玩具大熊递给她,客气地要求转交小女孩。女人瞅瞅熊,又瞅瞅我,说了一句终生难忘的话:“这么大年纪,还勾搭小女孩?你还是人吗?” 说完把大熊扔给我,砰得一声把门关上。 差点撞到我的鼻子! 搬家公司的车子正要开动,睫毛忽然想起什么,爬下去上楼。一会儿提着一只大塑料袋子回来,装着一个镜框。 “忘了拿小情人的照片了?” 我好容易抓住机会调侃她一下。 她眨巴下长睫毛,懒得理我。 新房子两室一厅,我住小间,把朝向山坡的一大间让给睫毛。 我忙着拆箱子,把东西取出来。睫毛忙着帮我摆放整齐。我的东西不多,主要是碟片、书籍。睫毛的更少,只有一架望远镜,几件衣服,一整套油画用具。帮她把望远镜组装在阳台上。睫毛盘腿坐在地上,瞅着望远镜里的天空,一瞅就是一下午。中间冲了个澡,一身清香钻出来。睫毛洗完澡,喜欢把卷曲长发扎成两条辫子,垂直搭在肩膀上。好看的肩胛从浴袍大v领里露出来,长腿晃来晃去若隐若现,特别可爱。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很有意见地撅起嘴巴。 突然开始发现睫毛越来越多吸引人的地方。 那种并不刻意声张,一点一滴慢慢袒露,积累到最后猛然绽放。 ——类似的吸引。 我继续收拾。 找出睫毛下车取回的那个镜框。打开却是不不照片?这才想起是挂在阳台侧墙上的一幅,日子一久反倒忘了。 “怎么想起来帮我拿这个?” 她瞅着镜头回答:“是爱情,就应该珍惜。” 我振振有词为自己解释:“她根本不在乎我,还有必要珍惜?” 睫毛从望远镜上退回目光,盯住我说:“爱一个人,跟她如何反响,是两回事。珍惜一个人,跟她是否回馈,也是两回事。爱情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事。” 说完继续看望远镜,不再答理我。 我愣住了。 好久才返过神来,突然挺惭愧,挺感动。 禁不住从后面抱住睫毛的双肩,抚摸着好看的肩胛。 她身子抖了一下。低头想了想,甩掉我的双手,抱起小羊,钻进自己房间,不再出来。剩下我一人尴尬地站在阳台上,自我解嘲地傻笑。 “爱情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事。” ——睫毛这句话让我陷入沉思。 《天堂隔壁》他似乎意犹未尽 消失了好些天之后。 晚上,我钻进酒吧。 奶茶劈头盖脸臭骂我一通,眼圈都红了,问这些天去哪儿了?连个电话都没有?失踪了似的让人担心。皮子在旁边瞅着,类似担心的表情。 “去哪儿了?”他喝着伏特加问我。 “忙活搬家了。”我淡淡回答。 “上次两个跑车女孩过瘾吧?” 他似乎意犹未尽。不好打击他,勉强点头。皮子说勾搭上了其中一个,是跟政府做生意的,做得很大,家里有背景。女孩好象喜欢上了他,要他帮忙一起做生意。我接过罐头递给的威士忌,跟皮子碰杯,祝贺他终于有了事干。 “以后长时间不来也要打个电话,免得牵挂。” 一向木讷的罐头突然说了一句,还破例笑了笑。说得我有点感动,拍下他的肩膀,表示以后注意。 “有什么最新消息?”皮子习惯地问我。 “有人说,爱情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事。” “什么时候开始变纯情了?” “本性如此。” 酒吧开始上客,仍然人潮汹涌。 皮子奶茶忙着招呼客人。我呆着没事儿,瞅着玫瑰坐在楼道里玩吉他,就凑过去坐了会儿。玫瑰一反常态,没有声嘶力竭喊朋克,却在认真弹一首老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边弹边轻声唱,我唱了会儿和声。唱罢默默抽烟。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吗?”玫瑰问我。 “可耻的人往往是不孤独的。”这个问题太难回答,只好绕了一下。 “是不是没有选择,必须恋爱?” “过去一向认为没有选择,必须做爱。” “我遇到爱情了。”玫瑰叹口气说。 本想说一句“我好象也遇到爱情了”,可感觉有点牵强,毕竟睫毛一直对我冷冰冰的,或许我只是一厢情愿?只好笑笑。 “爱情是什么?”玫瑰问。 “不知道。有人说,爱情有时候只是一个人的事。” 两人沉默。 对面走过来一个女孩。 一身朋克打扮。长长黑黑的卷发,不染任何颜色。花格子衬衫,袖口卷到胳膊上。衬衫上印着科特?柯本大头照片。一条很脏的牛仔裤。一个很多口袋的双肩背包。女孩摸一把玫瑰的脸,坐在旁边,默默抽烟。偶尔斜我几眼,懒得理我。 我恭喜下玫瑰,站起来钻进酒吧。 趴在吧台瞅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讲述一个无聊之人打算吃安眠药寻死,想找一个陌生人埋葬自己。最后找到一位老者,却给他讲述了一个关于樱桃滋味的故事。寻死之人开始犹豫。影片最后没有交代这人是否寻死,这个悬念如同樱桃滋味,巧妙地徘徊在舌头味蕾还有脑海里。 第14章 生活很多时候如同这《樱桃的滋味》。你想放弃的时候,种种美好滋味突然跳到味蕾上,跳到脑海里,跳到皮肤上,跳到下身,诱惑你去再次尝试。可是真得再试,熟悉味道不过如此,突然又会感觉无聊,如此循环。所谓欲望,大抵如此。影片并没有给我所期望的鼓励意义,相反更多却是看破人生之后的倍加落漠? 挺没劲地琢磨着,忽然想回家。 以前怕回家,怕一个人孤独。现在却想回家,想看看睫毛在忙什么?或许两人可以聊点什么?甚至做点什么? 奇怪的想法。 《天堂隔壁》绕到以前住的地方 把酒吧的事委托给奶茶还有皮子,开车回家。 半路绕到以前住的地方,走到楼道口,小女孩果真笑吟吟地坐在那儿。 “知道你会来看我。” 小女孩高兴地跳起来,抱住我脖子转了一大圈。 我笑笑,跑回车上把玩具大熊抱过来送给她。小女孩高兴极了。 “这两天感觉如何?”我问。 “还凑和呢。反正少琢磨点人生,多考虑点现实,好好学习,争取去国外留学。你教我的,对吧?” 我用力点头。深深为她高兴,高兴得都有点想哭。 “以后认你作哥哥吧?” “好吧。但是你必须戒烟戒酒,不谈恋爱,考上大学才能开禁。” “好的!但是我要最后亲下你的嘴巴!” 我只好落荒而逃。 回到家,进门就嗅到菜香。 走到厨房,小餐桌上前所未有地摆着几大盘子菜,还有汤。 客厅里睫毛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着小羊,光脚丫从浴袍里伸出来,被子短,有点冷,脚丫在被角里伸出去缩回来如此重复。找条毛毯给她盖上,坐在旁边看碟。一会儿长腿又伸出来,搭在我腿上。偷偷抚摸几下,光洁剔透,触觉美妙,下身一下来了感觉。睫毛一下醒了。我赶快把手缩回去。她做了一个梦似的,懵懵懂懂,好久才返过神来。瞅见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伸个懒腰,坐起来,习惯地捋几下头发。今晚头发扎成了两个大把子。 两人坐到厨房吃饭。不知多久没在家里做饭吃了,有点新鲜。好象一对老夫妻很久没回家,突然回来吃了顿饭似的。边吃边瞅睫毛。她大口吃东西,偶尔瞅下我,没有太多表情。 “你老家四川?这么喜欢吃辣。”我夹着干煸豆角问。 睫毛抬起头,嚼着嘴巴里的水煮牛肉,不停摇头。 “为什么只听《那些花儿》?”吃完饭收拾碗筷时问她。 “无论干什么都得讲究专一。” 收拾完碗筷,一起站在水池边默默洗碗。 我递脏盘子给睫毛,她洗干净递还给我,我放进柜子。如此这般,挺有意思。偶尔递错碰到对方的手,会产生一种奇怪的甜甜的尴尬。 坐在沙发上看《黑暗中的舞者》:比约克在铁轨节奏声中、工厂各种机器工具的撞击声中、脚步前进节奏声中,类似的种种大自然声音里翩然起舞。特别让人触动网。比约克最后行刑前,脖子里套着枷索继续微笑吟唱。 瞅瞅睫毛。 正一动不动盯着电视,忽闪着长长睫毛,眼睛潮湿。可能是感动得累了,咕咚一声倒在我肩膀上。我顺势抱住她。睫毛靠了一会儿,好象想对我说些什么,瞅几眼,叹口气,挣脱我,站起来抱着小羊钻进房间。 她似乎在一味拒绝我? 因为不不?还是因来我过去的混乱生活? 琢磨不透,也懒的琢磨。 打着哈欠去睡觉。 被子里一股阳光的味道。 应该是中午睫毛晒过了?忽然感觉家里有个女人照顾真好,生活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不似以前生硬无理。得意地吹了会儿莫扎特的《小步舞曲》。 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莫扎特传记。看到这样一段叙述:“莫扎特时代,音乐家没有任何经济保证,无法接近足够的观众。只能寄食于教会和贵族,在欧洲到处游荡,待遇与吉卜赛人差不多。1789年,莫扎特债务如山,没有足够的柴伙过冬。” 看得有点忧郁,掩卷深思。 喜欢巴洛克时代的巴赫,还有古典时代的莫扎特。有人说,音乐如果换个名字,应该是巴赫或者莫扎特。 爱情如果换个名字,应该是谁? 《天堂隔壁》被刺眼的阳光弄醒 10 忘了拉窗帘,早上被刺眼的阳光弄醒。 伸着懒腰走出房间,惊讶地发现睫毛正在收拾背包,准备离开的样子。 “去哪儿?”我心里一紧。 睫毛抬头看了我一会儿,去桌子上拿张字条,懒得说话似地递给我。字条上写着: “出去挣钱了。厨房有净菜,直接炒即可。” “去哪儿?” “安徽西递。”她简单回答,把玩具小羊塞进背包。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去那儿挣什么钱? 她收紧背包绳结,准备出门。 “一起去吧?”我问。 她瞅瞅我,皱下眉头,笑笑摇头。 “我最近没事,正好出去转转,听说那个古镇景色不错。况且开车去方便许多,不是吗?” 睫毛可能被开车去的想法吸引住了。瞅我一脸真诚,想了想,点头同意。 “去那儿挣什么钱?穷乡僻壤的?”我嘟嚷着。 “挣有钱人不容易挣到的钱。” 到了西递,住在古镇一个家庭客栈。 一栋三层楼的老客栈。 据说是胡氏后代居住过的老房子,胡氏宗谱里有所记载。一个大院子,种着桔子树杏树。春暖之际,杏花绽开,芳香暗隐。桔子树却没有动静,听说秋天才会开花。 一对老夫妻。 老太太和蔼热情,招呼我们如同儿女,细心周到。老头儿却古怪死板,脸上永远阴沉沉,没有一点表情。看人永远垂着脑皮,眼睛往上瞅,呼噜噜抽着一筒不知摆弄了多少年的水烟。尤其对我很有意见,或许因为我喜欢在老房子里到处瞎转悠,他总担心我会偷偷摸摸拿走什么古董宝贝似的?其实除了这栋老房子,真没什么宝贝。 睫毛带我爬到楼顶,有一个小平台,可以尽览西递全景。 她支上一个木画架,掏出画布,各种颜色试管大小的颜料管,画笔盒,洗笔筒,还有调色板,认真摆放整齐。味道如同杀手里昂在组装自己的远程狙击步枪。 “卖画为生?”我恍然大悟。 她冲我点头笑笑。 我不禁有些惭愧。想起以前经常笑话人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睫毛穿着一件好看的吊带工装,很多大口袋,继续忙活她的。 我无事可干,坐在平台砖头围墙上,点根烟,远近观察整个古镇。 远处环绕着一片低矮的群山。山坡上遍栽含苞待放的果树,山脚下开满黄灿灿的油菜花。古镇浓郁的明清徽派民居特色。到处都是高耸的灰砖墙,鳞次栉比的青砖瓦房,精雕细刻的八字大门楼,高耸的马头山墙,曲折的墙面,形状各异的石雕漏窗及街头巷尾的石凳水井石板桥。几条小溪弯弯曲曲潺潺流过。房屋结构有点象西塘。除了土木与石头建筑材料不同,另外一个区别在于,西递到处都是清澈小溪,西塘则有一条肮脏小河。 想到西塘,不由想到不不。略为伤感,并不严重。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严重的?简单回忆,好象是从跟睫毛观看彗星那晚开始?忘记了。 望了一会儿,低头看睫毛,正把画布固定在画板上。 画布上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梵高的《夜晚的咖啡馆》。 画功成熟,几可乱真。 特别留意一下画里的夜空,描绘得唯一不成功:没有表达出那片无法用语言形容,让人容易迷失掉的宝蓝色夜空,以及宝石般镶嵌在夜空里的璀璨繁星。 “你喜欢梵高?”我问。 “是的。” 睫毛正往调色板上混合颜色,有点惊讶我认识这幅画。 “他的画能卖好价钱?” “是的”,她认真往画布上涂抹颜色,一边对我说:“当然不全是,更喜欢他的性格。比如他说:越是年老丑陋,贫病交加,惹人讨厌,越要用鲜艳华丽精心设计的颜色为自己雪耻。” 我十分认同地笑笑。 “我画得如何?”她把画笔伸进洗笔筒里涮洗。 “还成。目前只发现一个不足之处。” “哪儿?” 她涮完画笔,在调色板上沾抹颜料,小心往画布上涂抹,似乎认为我提不出什么意见。 “夜空!你画的过于灰暗了,没有描绘出那种宝蓝色的璀璨,以及隐含在丰富色彩背后的深刻绝望。” 她认真打量一会儿画,点点头,冲我笑笑,表情有点意外。 “你喜欢哪个画家?” 睫毛开始参照我的意见在调色板上混合类似的蓝色。 “高更!”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瞅下我示意继续。 《天堂隔壁》革新观念的画家 我抽口烟,想了想,认真总结:“高更不仅是一个为现代绘画带来了革新观念的画家,更是一个有勇气与胆量的探寻者。比如他离开巴黎,去非洲原始野蛮的塔希提岛。除了猎奇,更多为着一种生活理想:对充满欺骗狡诈的城市生活厌倦之后的精神泊留,对人类本源与人性内根的深刻探索。否则也创作不出《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何处去?》。每次站在这幅画跟前,都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第15章 不只是油画本身的哲学意义,更多的是面对作者高高在上的精神高原的一种自惭形秽。” 我收住话题,扭头瞅瞅睫毛,忽然感觉有点惭愧:好象什么地方把自己说得过于崇高了?其实自己渺如尘埃,什么也不是,实在不配用高更来抬高自己。 睫毛静止下来。 手举画笔,出神地望着我,目光前所未有地富有意味,好象忽然发现一个全新的我?一会儿醒过神来,用手背习惯地擦下额头,继续往画布上涂抹。 一阵子沉默。 我坐回砖墙上。 抽烟瞅着快要落山的夕阳,掏出小口琴,轻声吹起唐?麦考林唱给梵高的那首《vincent》。不知道口琴吸引了睫毛,还是画累了。她把画笔放进洗笔筒,伸个懒腰,爬上墙头靠我身边,默默注视山顶上那轮落日。两人目光望着同一个方向,肩并肩,如同两只安静趴在墙头上的大脑袋红蜻蜓。 “你会唱这首歌?” “还成。唱不全,歌词太难记。”我老实回答。 “挑会唱的,唱给我听?” 我点头。 努力回忆歌词,轻声唱起来“starrystarrynight,pintyourpaletteblueandgray。。。。。。。” 睫毛小脑袋靠在我肩膀上,长筒靴交叉重叠,随着《vincent》的节奏轻轻晃悠。偶尔踢到我的脚,抱歉地笑笑。我也笑笑,拉过她的小手,通体冰凉。紧紧握住,贴在胸口,一会儿就暖和起来。晚霞烧红天边,夕阳沐浴一身,两人的脸庞被映照得红彤彤的。 瞅了一会儿睫毛。 卷曲长发扎成两个大把子垂落肩头。削瘦的肩膀。蝴蝶翅膀一样张开着的长长睫毛。茫然沉静的大眼睛。很多口袋的吊带工装。特别好看。 目光移向山坡:油菜花儿,果树,青瓦房子,小溪,落日。 继续轻声唱起来。 唱到“‘thisworldwasnevermeantforoneasbeautifsyou”——这个世界根本配不上一个美好如你的人——的时候,睫毛身子颤抖了几下,身子侧向另外一个方向。我扳过她的身子,吃惊地发现大颗泪珠从她脸上滚落。她透过朦胧泪眼望着我,表情平淡,略带微笑,还有一丝奇怪的骄傲。 惊讶不已。 一直以为她没心没肺,不知世上情为何物,如同非洲草原上一只随便存活着的野生小动物。没想到她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真想知道她到底有怎样不堪回首的往事?酿造出如此沉重的心情积淀? 睫毛泡在泪水里的眼睛很亮。 漆黑眸子里,清楚倒映出山坡上成片的油菜田,还有我认真注视的样子。 春寒料峭。 一阵风掠过,两人轻微打个并不严重的冷颤。 我把她揽在怀里,低头轻轻亲下她的额头。睫毛抬起头瞅了我一会儿,轻轻亲了下我的脸颊。长长睫毛划过我的脸庞,如同蝴蝶翅膀,十分美妙的触觉。 我想了想,慢慢俯下身去,想亲她的小嘴巴。 睫毛闭上眼睛,嘴唇微微上翘,安静等待。 忽然一只小鸟落在画架上,吱吱嘎嘎一阵子乱叫。睫毛被惊醒,猛地推开我。跳下墙头,认真瞅着小鸟。很漂亮的小鸟,啄着翅膀,警惕地注意着睫毛。又一只飞过来,落在旁边,两只小鸟吱嘎叫了一会儿,展翅飞走了。她指着小鸟飞走的方向,扭头冲我快乐笑着,孩子一样,特别可爱。 我也冲她笑着,感觉到一丝前所未有过的温暖。 以前与不不只有过火热激情,好象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温暖? 偶尔偷偷对比了一下。 《天堂隔壁》走马观花的游客 两人踩着光溜溜的青石板,脚步轻快地走在小巷子里。 “经常来这儿画画?” “还行,上学时经常来写生,对这儿有了感情,毕业后只要画画就来这儿。” “为什么不去附近的宏村?” “自从拍了那个电影以后,游人太多,嫌吵,懒得去。” 她指的是《卧虎藏龙》。的确最烦那些走马观花的游客,还是衷情安静闲逸的西递。 拐弯有个客栈,上面挂满“**美术学院实习基地”字样的牌子。睫毛拉住我说,这就是她们上学实习住的客栈。驻足观察,果然很多眉清目秀学生打扮的女孩子进进出出。 “为什么全是女孩?” “女孩子心灵手巧嘛。” 走到村口。 一座高大的胡氏牌坊,一个安静的小湖。傍晚时分,很多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围在湖边抱着画板认真作画。很多在画素描,少数画水粉,个别作油画。睫毛拉着我的手站在她们背后,不知疲倦地瞅着,似乎在回忆过去的学生时光。 她瞅画,我偷偷瞅女孩子们衣领子里露出来的好看脖颈。 最喜欢欣赏女孩子的脖颈,那里有令人感伤的青春气息。 一个第六感觉特别敏锐的女孩突然扭过头来,一下子捕捉住我固定在人家脖颈上的目光。女孩提提衣领,瞪我几眼。我自觉心虚,颠着脚尖儿,若无其事抬头望天,装模作样吹起口哨。 “饿了。” 睫毛冲我笑笑,拉着我跑到绣球楼下一个小广场。 众多小吃摊中,唯独走到一个卖豆腐花的老太太跟前,要了两碗豆腐花。 老太太五十多岁,穿着破旧但很干净的棉袄,头发花白,奇怪地扎着两只小辫子。垂在肩头,晃来晃去,很有意思。人很和蔼,似乎继续保留着年轻时候一直未改掉的羞涩习惯,目光遇到男性就不好意思地避开。 很少说话,只知道低头做豆腐花。做好盛在碗里,不声不响端过来,放在一张破长条桌上,然后靠住石头围栏,眯着眼睛抽烟,表情悠然自得。偶尔抬起长长的灰白指甲,认真瞅个半天。 豆腐花很鲜嫩,入口即化,挖了几勺子就吃完了,肚子仍然空着,又要了两碗。老太太笑笑,把烟小心摁灭,放在石头台阶上,低头继续做豆腐花。 “你认识她?”我指着老太太问。 “认识,以前实习天天来吃。” 睫毛小心挖起豆腐往嘴巴里塞:“她打扮得很像我妈妈。” “你妈妈?现在哪儿?” “天堂。”睫毛冲我笑笑,若无其事的样子。 “跟我妈妈是邻居!”我拍拍她的肩膀,有种同命相怜的温暖感觉。 “天堂隔壁吗?” “嗯,差不多。” “她们那儿也有豆腐花吃吗?”睫毛眼睛有点潮湿地笑着说。 “没有,有豆腐云。” 睫毛想起什么,放下勺子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大背景是一个大院子。门前一条长长狭窄的胡同,厚重的老式木门,粗大结实的木门坎。院子里所有家什无一例外弥漫着二三十年代的怀旧伤感气氛,那个大城市独有的萧瑟气氛。一个老女人坐在门坎上默默抽烟。 “这就是我妈妈。”睫毛指着告诉我。 一位有点古怪的老女人。花白头发,用头绳扎成两个小把子垂落肩膀。穿着碎花布料的老式系扣棉袄,脚穿一双系带平跟皮鞋。目光从容,表情淡定。双手摊开着一本书放在膝盖上。我贴近照片拼命确认,照片太小,看不清楚。 “是《圣经》里的《创世纪》,妈妈信这个。”她解释。 我感叹地点头。 再看照片,果然感觉她妈妈是那种饱经风霜、见过很多世面、颇有教养、已知天命为何物的老女人。不禁想起一首老歌《夜来香》。我揽住睫毛小肩膀,两人脑袋凑在一起,看着照片出神儿。 “这个是妈妈最后留给我的。” 睫毛又给我看她胸前吊着的一枚玉环儿。 “其他全部捐给了基督教会。” 她十分平淡地补充了一句。 《天堂隔壁》头顶一棵大杏树 晚上,坐在大院子里石头墩子上,陪房东老太太聊天。 头顶一棵大杏树。杏花热热闹闹密密麻麻堆在枝头,芳香四溢。耳边响着老两口喜欢听的安徽当地戏曲。 老头儿一年如一日坐在门坎上专心抽水烟。偶尔古怪地瞅下我们。 老太太很健谈,一刻不停聊了一晚上胡氏传奇。我与睫毛哈欠连天,不好打断,只好瞅着老房子里梁、枋、斗横、隔窗以及窗上的雕刻解闷发呆。最后趁老太太往茶壶里加水的空儿,站起来回房间睡觉。 “你们小两口真怪,怎么不睡一个房间?”老太太笑呵呵地说。 “旅途劳累,这样休息得好。”我揽着红了脸的睫毛说。 两人顺着一条狭窄得有点过分的木梯,嘎吱嘎吱攀上二楼。 我们住在二层两个小房间。屋子里全是明清时代的雕花家具。一张雕花大床,几张粗木方椅,连摆放洗脸盆的架子都古香古色。打开窗户,春寒未泯,寒风清澈。因为是木楼,二层没有洗手间,我们轮流到一楼公用小浴室冲澡。让睫毛先去。我掏出杜拉斯的《广岛之恋》,靠在床头翻看。翻到一句让人感慨的话: “战争遥遥无期,我的青春也漫无止境。我既摆脱不了战争,也摆脱不了我的青春。” 廖廖几笔却恰到好处,让人痛到最深处。 青春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痛。 爱情也是。 正琢磨着,听见大声叫我。 走到隔壁,睫毛打开一个门缝,一只手用毛巾揉搓着湿漉漉的头发,一只手把洗漱用品递出来交到我手里。 第16章 她斜着身子,露出半个光润滑腻的肩膀,砰得一声关上门,把我贪婪的目光一下子切断。 我下楼钻进冲澡间。 湿乎乎的雾气里,仍然弥漫着睫毛刚才洗澡留下的香味。干净清爽,是那种做爱不多的女孩子特有的隐隐约约的独特腥香,特别体贴入微,渗入毛孔。我脱光衣服,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令人着迷的味道。下身不禁勃然而起,不知如何是好,干脆打开冷水,咬牙切齿把这不合时宜的欲念彻底冲刷掉。 洗罢端着脸盆,踩着吱吱嘎嘎的木梯上二楼。 走到睫毛门口,敲门。她又打开小门缝,把脸盆里瓶瓶罐罐的洗濑用品接过去,抱在怀里,抬头望着我,我也望着她,两人长久注视,都想说点什么,可都似乎不知如何说起,气氛有点尴尬。只好彼此匆匆笑笑,说声晚安,各自回房。 我继续看《广岛之恋》。 看累了扔下书,趴在窗口望着夜色中的西递。 一轮明月照着古镇,青砖灰瓦的房顶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隐隐约约仿佛在倾述一个属于时光流逝的久远故事。一种突然丧失掉时空的感觉油然而生,味道如同趴在太空船上俯视地球的那种沧凉神秘。 听见敲门声。 开门,是睫毛。 穿着碎花睡衣,卷曲长发系成两条粗辫子垂落肩头。靠在门框上,半眯着眼睛,哈欠接二连三。 “猫。” “什么?” “屋顶上有只猫”,睫毛可怜巴巴地说,“我最怕猫。” 我笑笑,把她拉进屋里。 她打个哈欠,钻进被子,闭上眼睛继续进行一个被突然打断的睡眠。 我瞅了好一会儿。 去睫毛房间把被褥垫子抱过来,铺在木地板上。没有枕头,干脆把《广岛之恋》垫在脑后,想了一会儿心事,安静入睡。 睡到半夜,突然睡不着,浑身欲望澎湃。 干脆爬起来,钻进睫毛被窝,紧紧抱住她。 睫毛仍然沉醉于熟睡中,小脑袋枕在我肩膀上,鼻子小狗似地嗅嗅我的脖子,好象在熟悉那儿的气味儿。一会儿不嗅了,记住似的,鼻子塞在我颈窝里,长长睫毛触碰着我,痒痒的。终于寻找到一个最舒服的睡姿似的,安静放心睡去。小身子随着呼吸,轻微均匀地在我怀里起伏。 睫毛身上有一种冬天晒被子才有的阳光味道。混和着女孩子温暖性感、甜中带腥的独特气味。长腿从碎花睡衣里裸露出来,压在我腿上。肌肤滑腻,极为舒服的磨擦感,下身勃然又起。手探进睡衣抚摸她的平滑肌背。嘴巴碰下她微微翘起的小嘴巴。睫毛身子抖了一下。我俯下身去,深深吻住她。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手顺着后背抚摸到她翘起的臀部,那儿有着舒服的曲线。停留一会儿,继续往下探索,到达一片森林,抚摸下行。睫毛一下醒了过来,忽然用力握住我的手,轻声喘息着阻止。 “做爱吧?”我轻声在她耳边说。 她用力摇头。 “喜欢你,想要你。” 睫毛并不抬头。眼睛睁开,长睫毛划过我的脸庞,凝视一会儿我的脖子,又闭上眼睛,叹口气说: “喜欢不一定要做爱。做爱之前,还有许多事需要做。” 说完松开我,滚到另一侧,背对我蜷曲身子入睡。 我瞅着天花板,呆呆躺了好久。 “做爱之前,还有许多事需要做。” ——怎么最近她每句话都让我陷入沉思? 睫毛很多类似再普通不过的话,却能深深刺痛我,形成共鸣。 以前跟女孩上床做爱,只为做爱:彼此喜欢,脱衣上床,尽量体贴让对方舒服,做完拥抱安慰,享受肉体欢愉,避免寂寞侵扰。 ——如此简单,从未考虑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 或许睫毛想表达:做爱只代表占有,并不代表拥有?不做爱却代表更渴望拥有对方?那种不只局限肉体,更多渗透到心灵里的拥有?如果一认识就上床做爱,反而很容易打碎一件很美好的东西。 突然意识到自己生活的不正常,略觉悲哀。更衬托出睫毛的某种可贵之处,一种奇怪的说不清楚的弥足珍贵。 “不做爱反而代表更渴望爱。 这个春天只发情,不做爱。” ——总结出类似重要结论,闭眼睡去。 第一次拥抱着不不之外的女孩睡觉。 却意想不到的踏实安全。 《天堂隔壁》陪睫毛结束作画 11 陪睫毛结束作画,回到城市,已是春花落尽。 到一家熟悉的画廊。 长头发的小老板认真挑选睫毛的作品,合适的就留下。 “这幅可以乱真,最近进步不小嘛”,小老板指着《夜晚的咖啡馆》不停赞扬。 睫毛抬头瞅我笑,我故作自豪地耸耸肩膀。 小老板把上一批画卖出的钱交给睫毛,卖不掉的退还。又递给她一个小清单,上面列着最近畅销的作品名称,可以临蓦出售。睫毛很自豪地把欠我的钱全部还清。我拒绝接收,她表情坚决,只好收下。 “为什么不卖自己原创的画?”走出画廊问她。 “水平有限,卖不出去。即使画得好也没人要,买画的多数附庸风雅,没多少有鉴赏能力的。”睫毛叹气。 “能看一下你自己的作品?” 睫毛想了想点下头。 两人坐在路边长椅上,她打开画筒,把刚才老板退还的画抽出来递给我。几张风景写实,几张人物肖像,一张抽象超现实。我对一张西藏味道的风景画来了兴趣: “在西藏画的?” “不是,没钱跑那么远。是云南香格里拉,一个叫迪庆的地方。” 睫毛回忆一下告诉我。 她盘腿抱着膝盖,带有很多排扣的长筒靴踩着椅子边,前后晃悠着身子。点根烟,卷曲长发散落一肩,长长睫毛折射着阳光。一件腊染味道的大披肩整个裹住肩膀。长围巾随意绕在脖子上。让我不禁联想起波希米亚之类的词语。 “真美。”我一语双关。 “是呀。我最大理想就是,在雪山脚下,建个木房子,静悄悄地活完一辈子。”睫毛无限憧憬地说。 这句话引起我强烈共鸣,一股神奇的冲动,久久不能挥去。真想离开这个肮脏的城市,住在雪山脚下,清静一生。 “多我一个行吗?” “没这个必要。你多我一个不算多,我多你一个不算少。爱情是一场战争,不能交到一个随时可能叛变投敌的人手里。” 说得我表情痛苦。 她意识到话重了,抱歉地冲我笑笑。见没多大反应,只好沉默。 睫毛的话让我一直心口隐隐作痛。她的意思是说:我不能轻易离开不不跟她在一起?还是想表达我是个靠不住的混乱男人?不管哪方面,她似乎已经把我定位成容易“叛变投敌”之人?怪不得一回到城市就对我不理不睬?不过这个城市的确到处记录着自己的肮脏放纵史。想到这个,有些自悲,看来自己只配一个人孤苦伶仃狼狈过活。 叹口气,低头继续翻画。 目光聚在一张后现代主义味道的抽象画上。错综复杂的画面,分辨不出所以然。 “这画太奇怪了,是不是表示一棵大树,树上结了一只果子?”我好奇地问。 “是的。”她瞅了一眼,点上根烟说。 “为什么大树枯萎了?代表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妈妈。”睫毛平淡地回答。 好多天之后,再次走进酒吧楼道。 玫瑰跟女朋友坐在高脚椅上唱着许巍的《完美生活》。瞅见我,放下吉他,一齐瞅着我笑。 “爱情这东西,有点意思。”玫瑰摸着女朋友的小脑袋笑着冲我说。 今天他们穿着情侣装。花格子衬衫,牛仔小上衣,很脏的牛仔裤,衬衫上分别印着科特?柯本和格瓦拉。 我笑着拍下他的肩膀,钻进酒吧。 时间早,还没有开始上客。 我趴在吧台上,要了杯威士忌。罐头递给我,冲我笑笑,算是见面礼。 奶茶坐在沙发里,怀里抱着个女孩。瞅见我进来,冲我挥手。要杯威士忌端着走过去。 “又跑哪儿鬼混去了?”奶茶问。 “踏青去了。”我简单回答。 看来大家已经习惯了我来无踪去无影,知道我暂时不会自杀,都懒得多问。 奶茶把怀里的女孩介绍给我。女孩戴着一顶鸭舌帽,紧身女式西装,一身男性打扮,翘着指头抽烟,冲我训练有素地点下头,表情冷淡。中间摘了次帽子,头发短到接近秃头。 “皮子呢?”我问。 “谈恋爱去了,跟钱。”奶茶不屑地回答。 我耸耸肩膀,起身走开。 没事可干,趴在吧台上喝威士忌,瞅着奶茶她俩:两人拥抱着坐那儿,边说话边抽烟,偶尔彼此亲下脸庞。更多时候紧紧拥抱,望着窗外霓虹灯下的萧瑟夜景,默默发呆。味道清丽孤绝,如同秋天湖水上傍在一起的两条小木船。 恋爱真好,哪怕同性恋。 颇为感触。身边的朋友历尽茫然颓废青春,开始慢慢找到真爱。玫瑰,奶茶。包括皮子,虽然他恋爱对象是钱。 自己的真爱呢? 不不似乎正在逐渐成为过去。接着会是谁?难道是睫毛? 不知道。 《天堂隔壁》一种叫缘分的东西 电视里播放着老片子《甜蜜蜜》:男人女人走在异乡街头,穿街越巷,漫无目的。走到一个橱窗前,正在播放邓丽君去世的消息,《甜蜜蜜》的歌声随之传出。 第17章 两人叹息,扭头,意外发现对方。 影片试图表达:珍惜世界上最为珍贵的一种叫做缘分的东西。 突然很想把这个想法告诉睫毛。想抱着告诉她,想亲吻着告诉她,想没有任何距离与猜测痛快大胆地告诉她。 只是想想罢了,转念又悲观不已。睫毛似乎在固守彼此间的那份隔阂。如她所说:“爱情是一场战争,不能交到一个随时可能叛变投敌的人手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爱情领域,自己怎么看都更象个叛徒?真的无颜面对新的感情。 酒吧开始上客,人潮开始汹涌。 这种汹涌会让孤独人的寂寞增加好几倍。喝光威士忌,叹口气,挤出人群,开车回家,心情矛盾难受。上楼进门,桌子上扔着一封信,竟然是不不的?将信将疑打开: “感慨颇多,一言难尽。无论你,还是生活,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个《乘客》。不想回来了,既然彼此对生活没有帮助,还是各过各的吧,你学会珍惜自己。我留下的东西烧了或者埋了,不要随便扔了,你知道我讨厌人家丢东西。欠了你许多,想来也不用说抱歉了。我们只不过做了一场梦,希望你快点醒过来。” 我坐在火车上。 车厢昏暗。趴在卧铺上,盯着窗外朦胧月色,一动不动。 12小时前。 读罢不不来信,呆坐在沙发上。睫毛喊我吃东西,喊我去睡觉,惹得我心烦,忍不住冲她嚷了一句“别烦我!”,继续傻呆呆坐着。 10小时前。 下楼开车,驶出城市,漫无目的乱开。不知不觉来到郊县一片湖泊。下车沿着湖边走。初夏的湖泊十分安静,偶尔听到昆虫鸣叫。风阵阵掠过,一片片的芦苇沙沙作响。 找着一只小木船。爬上去,解下缆绳,操起竹竿,一下一下把船撑开。湖水很静,不费力就撑到湖中间。放下竹竿,坐在船头,点根烟。月亮很好地挂在头顶,映照着湖面一片光洁。小船顺着湖水的流向慢慢漂流。 低头。湖面上飘浮着一片片的浮萍。明亮月光下,水草飘悠悠的样子十分清晰。抬头。四周被渔网分隔成一块块,成片养殖着什么。这才想起是个养蟹区。每到秋天,就与不不皮子开车过来,坐着渔民小船到湖中间的船屋,吃螃蟹,喝黄酒。晚上睡在船屋。在漂流着的木船上跟不不做爱,然后拥抱着看月亮,感叹体会世间落漠。 我掏出小口琴,吹起《乘客》,突生凄凉:几年的感情,就这么被不不一封信简单了断。自己被不不抛弃,又被睫毛唾弃,孑然一身,生活没有一点出路。 特别难受。 8小时前。 开车回家。睫毛可能被我气跑了,家里没人。我又看不不的信,痛苦漫无边际淹没自己。不想装模作样痛苦下去,把信扔在一边,冲了个冷水澡。上床睡觉。睡不着。爬起来,翻出一本《戈壁沙漠》,坐到阳台上啜着威士忌翻看。书以自传形式,讲述三位五十多岁的法国女传教士,坐一辆驴车,沿着丝绸之路横穿1926年兵荒马乱的中国西北,目的为了传教,也为了理解中的沙漠。 有句话印象特别深刻:“沙漠对我们非常宽厚,慷慨地在自己孤独的浩瀚无限中,赋予我们完全的自由”。 坐在阳台上,极目西望。同一片星空下,遥远的戈壁沙漠,仿佛伸出手臂向我频频召唤,冥冥中为自己召示一条出路? 当一个人没有出路的时候,任何一条路都是出路。 6小时前。 已经坐在开往嘉裕关的西行火车上。 没给睫毛留字条。 反正她懂得照顾自己,况且彼此也没约定过什么。 《天堂隔壁》满脸疲惫爬下火车 被女乘务员推醒。 “到站了,把票拿出来换票。” “到哪儿啦?” “去哪儿都不知道?嘉裕关!” 女乘务员没好气地说:“你的梦话可得找地方治治了,下铺投诉说你讲了一晚上梦话,不不这个不不那个?睫毛长睫毛短的?” 满脸疲惫爬下火车。 挺大的太阳。空旷荒凉的西部小站。搭车一路到嘉裕关。 “塞外秋来风景异”。 ——趴在城墙上眺望,念了几句小时候喜欢过的边塞诗。关外是茫茫戈壁,关内是披翠绿洲,如此而已。漫无目的到处瞎转。太阳挺大,晒得头皮发麻。转到一个角楼,正好遮住太阳,干脆靠着砖墙躺下来。瞅着苍茫戈壁,一点精神没有,满脑子都是不不和睫毛。一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前喝了几口小酒,嘀咕几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唱歌。 美美一个午后小觉被人打扰?有点生气。歌声仍然不断。气乎乎地爬起来,绕到侧面,发现有个女孩也躺那儿躲太阳。 女孩扣着一顶大牛仔帽,看不见脑袋。大热天穿条紧绷绷的牛仔裤和长筒靴。双臂枕在脑后,脚尖跟着音乐节拍不停晃动。一件脏乎乎的格子上衣,胳膊晒得通红。嘴角叼根香烟。烟灰不时被风吹落,洒在胸口,毫不介意,一幅陶醉的样子,认真哼着《hotelcalifornia》: “weletothehotelcolifornia,suchalovelyce,suchalovelyface”。 “suchalovelyface”是俏皮喊出来的,潇洒语调如同泼出一盆水。 我苦笑一声,扭头欲走。 女孩听见了,摘下牛仔帽。 脸部线条分明,眼睛细长,嘴角上翘,有点混血味道。眯着眼睛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我,一幅不耐烦的表情。 “有什么好笑的?”她用力喷出一口烟,漫不经心地问。 我耸下肩膀,不置可否。 “没听过吧?听不懂就别瞎掺和!一边呆着去。” 说完把牛仔帽扣在脑袋上,摇头晃脑继续哼。 “打扰人家睡觉还不礼貌?” 我嘟嚷几句,忍气吞声走开,边走边哼《hotelcalifornia》。 在当地一家汽车修理厂找着一个老朋友。租借了他的跨斗三轮,一辆老式摩托车,跟日本人打仗时缴获战利品的仿造品。告别朋友,开车上路。 二十分钟后嘉裕关出现在右侧然后消失。平坦宽阔的312国道,感觉不出任何驾驶难度。车辆较多,太阳很大。我戴着大墨镜,穿着长袖格子衬衫牛仔裤,脖子里系条红色防风围巾,高唱着老鹰乐队的《takeiteasy》,迎风驾驶,不停超车,心情变得愉快起来。 疾驶过一个公路休息站。 突然窜出来一条狗,急打方向躲避。又窜出一个追狗男孩,急忙往另一侧打方向。三轮摩托好象对我的驾驶技巧挺不满,生气地翘起一侧挂斗,如同一架被击落的飞机,冲下公路,一口气窜进路边麦秸堆。嘲笑声哄天而起。我脑袋扎在麦秸堆里,屁股露在外面,一动不动,活象一只老母鸡。又羞又气。最近这么倒霉?情场不顺,这旅途也不顺? 几个好心的当地人帮我把摩托车拖出来。一个大货司机走过来,帮我前前后后检查,好象有过丰富驾驶经验似的,讲了一大堆废话。 “比如刚才那种情况,该怎么办?”我虚心地递根moods小雪茄给他。 “躲呗,怎么着也不敢撞人哪!”他低头认真研究小雪茄。 “万一躲不开怎么办?” “拼命减速,然后冲着路边软棉棉的东西冲上去,比如麦秸堆什么的。” “好的,多谢” “嗯慢着,这种烟,能多给我两根吗?” 《天堂隔壁》一道长长的防沙墙 12 继续上路。 到达玉门。找个小吃店要了兰州拉面,一碗凉粉,几块泡油糕。吃完挺着大肚子出门。一大帮小孩子围着三轮摩托车,瞅见我走过来,哄笑着跑开。 开了一两个小时,路面开始坑洼。估计年久失修,加上很多货车严重超载所致。公路两边逐渐荒凉。之前还不时瞅见路边的小饭店,坐在门前花枝招展招揽司机的当地妇女,诸多杂货店修车摊,现在再难看到,闲置荒芜的破泥坯房子倒比比皆是。 驶过一道长长的防沙墙。 前方出现“y”字分叉。路旁有几栋废弃的破房子。开过去停在前面,下车查看地图,四下打量。 一间修车行,一条破轮胎吊在锈迹斑斑的铁杆子上。另外两间饭店,里面埋着锈得不成样子的大铁锅。房顶全部倒塌,墙头长满几尺高的荒草,随风摆动。墙根散布碗口大的洞口,应该是老鼠或者沙漠土蛇温暖的家,样子恐怖。 坐在土门槛上,掏出小酒壶喝了两大口威士忌。热辣辣的感觉直冲胃底,与外面的大热天里外攻击身体,分外畅快。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一碧如洗的辽阔晴空。仿佛走进一部风格简练的西部电影。 前方“y”字两条叉路,如同自己正面对着的情感纠缠,茫然不知所终。 叹口气。 打开地图,认真观察,西偏北三十度应该是正确方向。 突然听见一声口哨。 四下瞅瞅,空无一人。 “我f!”我嘟嚷一句,掏出指南针认真观察。 “指南针是没有用——的!” 女孩子的声音? 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一个女孩从破房子后面钻出来:牛仔帽,格子衬衫,嘴巴叼着烟卷,大墨镜扣在脸上,长发飘扬。 第18章 斜靠残坦断壁,吹着口哨,无动于衷瞅着我。 ——竟然是坐在嘉裕关听《hotelcalifornia》的牛仔帽女孩? 蛮惊讶的。 不过最烦别人打扰。懒得理她,继续低头摆弄指南针。找到西偏北三十度,这个方向恰好落在两条叉路中间线上,等于还是没有方向。 “怎么不跟我问路?”女孩吐掉烟卷。 我瞅她几眼,四下望望,没有车辆影子。 “你认识路?” “当然!”女孩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有个条件,载我一程。” 我来西部目的就是图个清静。清醒地思考人生,借助自虐似的漫长旅途,度过这段难熬的感情危机。最烦别人打扰。有些犹豫,坐在墙边默默喝威士忌,瞅着戈壁滩发呆。[奇+書网-qisuu.]好象外星人刚刚释放过毒气,四周静悄悄一辆车也没有?只听见墙头荒草沙沙摇摆的声音。 “你去哪儿?”只好向她妥协。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牛仔帽女孩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去天堂隔壁。”没好气地回答。 “正好同路。” 女孩说话风格简练明快,别具一格,蛮讨人喜欢,不似多嘴多事之人。 “太棒了,这两天正性饥渴没处发泄呢,上车!” “彼此彼此。” 女孩笑了,走过来跳上摩托车。 车子开到叉路口。 牛仔帽想了想,指向右。三轮摩托一阵怒吼冲上那条路,背后飞起一串沙尘。 风越来越大。吹得人喘不过气来。天空开始慢慢聚集云层。太阳一会儿躲在云层里,一会儿露出来。戈壁滩上一片片的骆驼刺摇摇摆摆。沙尘在远方若隐若现,暗暗聚集着摧残一切的可怕势力。 “你确认这条路?” “确认。” “你来过?” “没有。” “那如何确认?” “男左女右嘛。我看过地图,两条路分别通往罗布泊与吐鲁番。本来去哪儿我都无所谓,对我来说都是天堂隔壁。” 原来刚才是唬我? 我嘎吱刹车,长时间瞅着她。虽然特别欣赏她的话,还是很生气。 牛仔帽摘下墨镜,咬住腿儿,眯着眼睛,挑逗地作出一幅“你吓得我好怕怕”的样子。表情无赖。 “赶我下车?”她不屑一顾地跟我确认。 真想把她赶下车。可是茫茫戈壁,如此对待一个陌生女孩不是男人所为?无可奈何,只好从背包里翻出防尘眼镜与口罩,扔一套给她。她得意地笑笑。 《天堂隔壁》挡着风冲我喊 把眼镜戴上,从背包里抽出一条新疆风情的红色大围巾,整个裹住脑袋,只露出大墨镜,再扣上牛仔帽,味道很像《阿拉伯的劳伦斯》。 倒把我惹笑了。 “刚才怎么呆在那个破地方?天上掉下来的?”我开车大声冲她喊。 “不是天上掉下来,是被人扔下来的。”牛仔帽遮着嘴巴挡着风冲我喊。 “怎么回事?” “我搭一辆大货车过来的。货车司机非礼我,摸我大腿。” “所以你揍他了?” “才没呢,我喜欢司机摸我,就冲着他长得特像西部片里那个伊斯特伍德,才搭他车的。” 我差点被大风一口噎死,这段日子天底下的奇人怪事全给自己碰上了? “那后来?” “他口臭!身上全是新疆莫合烟味儿!音乐放得也不好,全是新疆民歌,腻味死啦。” “然后?” “然后我就踢他一脚!谁知他方向盘没打好,一下子冲到沟里去了,撞蒙了。我爬出来,走到刚才搭车的地方,累得走不动了,太阳又大,只好躲在房子里等车过来。” 想起过来路上,的确瞅见一辆大货车可怜巴巴地趴在一条干涸河床里。 “你肯定踢得太不是地方了。” “踢得正是地方,这个我有数”。 牛仔帽得意洋洋地说。 风太大,说话很累,喊得嗓子疼,只好住嘴。 牛仔帽把一只耳机塞进我耳朵,是《hotelcalifornia》。她跟着前奏好听的漫长鼓声,在跨斗铁板上摇头晃脑敲打节奏。 三轮摩托车开始爬上一座长长的沙丘。 《hotelcalifornia》换成了枪炮玫瑰的《novemberrain》,看来女孩喜欢摇滚乐。摩托车在歌声中一口气冲下沙丘。太阳隐隐约约出没在云层缝隙,穿过云层洒向大地。配合着歌声,憾人心魄。又换成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borninusa》。牛仔帽把歌词改成了“borninchina!”,冲着戈壁滩四面八方喊了几十遍。接着是滚石的《satisfaction》,卡百利的《zombie》,史密斯飞船的《livingontheedge》,涅磐乐队的《somethingintheway》。仿佛这些摇滚乐队一路上赞助了这次旅行。 三轮摩托车象一条大鲨鱼,道路如同食物,大口大口贪得无厌地吞噬着每一段路。 太阳又被云层遮住。 云层被血红晚霞浸染,由左及右高低堆积,变幻出绚丽多彩的颜色。戈壁公路横跨在广阔荒凉的戈壁滩上,笔直搭向遥远地平线,仿佛在搭建一条通往天堂的路。戈壁滩上遍布高大结实的骆驼刺,低矮的沙丘,奇形怪状的洼坑。连绵不断的灰黑色石头山脉,横亘在右侧,不知疲倦地跟随我们向前伸展。 云层突然破开。 太阳落山前最后瞅一眼大地似的。阳光以千军万马的壮观气势一泄而下。地平线上搭起无数光柱,仿佛太阳在对大地亲密倾述着什么。耳边响起枪炮玫瑰改编自鲍勃迪伦的《knockingonheaven’sdoor》——敲天堂的门!壮丽环境配合着绝妙音乐,此时此境再合适不过。血液被熊熊点燃。这就是音乐的力量,还有戈壁沙漠的力量。 我与牛仔帽被大自然深深打动。 无论一个人遇到怎样的挫折,大自然永远是如此无辜地傲然伫立,渺视着挫折,赞扬着坚强。那博大精深的胸怀,强烈感染激发起你对生活的热爱,培育你挑战挫折的勇气与信心。大自然永远是一个最好的励志老师。 突然心情好了许多,一下子释然了许多。 低头冲牛仔帽笑笑,她也感动地冲我笑。 戈壁滩上的夜晚来的特别快。 云层很快变幻成灰黑色。夜色降临,凉风四起。牛仔帽靠在我右胯上,脑袋左摇右晃,一会儿睡着了。 耳边响起《vincent》。 眼前蒙太奇电影镜头似的,浮现出披翠山坡。油菜花儿。果树。青瓦房子。潺潺小溪。红蜻蜒。油画布。睫毛被落日映红的温暖脸庞。 一会儿又响起《乘客》。 电影镜头恍然大悟,一下又变成石皮弄堂。瑟缩在屋顶上的三只潘多拉空盒子。安静的湖水。漂流的船屋。不不忧郁绝望的眼神。 脑袋里一会儿想想这个,一会儿想想那个。 备受折磨。 《天堂隔壁》赶不到敦煌 已是深夜,赶不到敦煌。前方荒凉一片,只好就地宿营。 把摩托车开到一栋破房子后面。取出户外露营装备。牛仔帽帮我打地钉,挂帐篷,铺防潮垫。走回大路,看不见任何摩托车、帐篷影子,才放心走回去。在野外,人最大的敌人是别人,野兽次之。 把背包里的食物倒出来。牛仔帽的实在太丰富了:金钱肉,腊羊肉,母亲牌真空包装肉条,一盒草莓,几个大苹果,甚至用快餐盒打包了一盒哨子面!瞅着我惊讶的表情,她得意地不停晃脑袋。吃完东西,打算睡觉。牛仔帽来了兴致,非拉我坐在帐篷外面沙丘上,光着脚丫,嘎嘣嘎嘣啃着大苹果聊天。 “我是不是脾气不大好?”牛仔帽问。 “还成。” 我被那辆破三轮摩托搞得疲倦死了,加上脑子里情感纠缠,一点心情也没有,只想睡觉。她问什么就答什么,不停打盹儿。 “我知道,就是改不了。” “遗传?” 一提到遗传,牛仔帽沉默了好一会儿,神情有点沮丧。 “不知道,我很早就没了父亲。” 一下子又变成同命相怜。我拍拍她肩膀,表示安慰。 “出生前父亲就死了。我是母亲带大的。但是不喜欢母亲,甚至曾经很讨厌她!” 今天真是遇到类似阿甘、甘地、玄奘之类的奇人了?听说过不少讨厌父亲的,讨厌母亲的倒是第一次。 “是不是说到这个吓着你了?”牛仔帽笑了。 “当然没有。每个人都有特殊经历,这才叫人嘛。否则不就成了罐头似的千篇一律的罐装人?”如此开导她。 牛仔帽笑笑,跟我聊起了她的过去: “我曾经讨厌母亲,甚至恨她。我知道这样大逆不道,当然自有原因。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一件事,就是母亲跟人调情,调情的男人再来欺负我。那天下午上课身体不舒服,请假回家。我们家是过去老租界里那种破楼。开门就听见母亲跟人做爱的声音。我捏手捏脚上二楼,经过她房间,门竟然开着,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母亲骑在他身上。我吓呆了!碰巧又遇到那男人的目光!我疯子一样躲进自己房间,浑身发抖。后来母亲出去买东西,男人竟然敲我的门。当然不敢开,他就拼命砸门,最后用脚踢,还低级下流地大骂。 第19章 我快崩溃了,那扇门摇摇欲坠,感觉无处可逃,干脆把红领巾系到房顶上,踩着凳子,脖子伸进去,脚一踢,天旋地转。” 本来没多少心情听她说。听到这儿,倒来了兴趣,这个女孩的经历实在不同寻常,难怪举止如此狂野不羁? “母亲把我救了下来。那以后,我就对母亲,对男人充满仇恨。我离家出走,在外面瞎逛了好几天,没东西吃,最后只好回家。那天晚上母亲抱着我,哭着讲述她的经历。之前从来不跟我讲任何事。才知道母亲最命苦。结婚不久,父亲就出了车祸,留下性功能障碍的后遗症。这下苦了她,那年头谁敢越轨?母亲一直忍着,一口气忍了好多年。后来实在忍不下去,跟人发生了关系。就那么几次,偏偏怀上了孩子。事情暴露,父亲又羞又气,得脑溢血死了。没多久,小孩生下来。就是我。因此母亲特别恨我,那时候生活困难,母亲宁肯到处找苦活累活,挣钱买奶粉,也不肯喂我奶。我就是用奶粉养大的,知道多恨母亲了?因为我,母亲一直抬不起头,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骂‘破鞋’。母亲很倔强,坚强挺着。挺到最后,突然想开了,干脆坏到底,开始跟男人上床,毫不介意别人怎么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破鞋’。说也奇怪,反倒没人说了。大家开始可怜她,甚至尊敬她,日子慢慢正常起来。直到去年母亲去世。” 突然想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那个美丽孤独命运多孽的西西里女人。想到自己的母亲,还有睫毛的母亲。 ——为什么天下的母亲总是如此命运波折? 当一个女人成了母亲,就会因此伟大起来,无论她曾经是什么,或者以后将会是什么。 突然对牛仔帽多了很多同情,与好感。 夜色深沉,气温骤然下降,神秘的戈壁滩深处开始掠起阵阵冷风。 拉着牛仔帽钻进暖乎乎的帐篷。 “为什么来西部旅游?”她问。 我愣了一会儿。 本想解释遇到感情问题:女朋友离家出走抛弃自己,好容易喜欢上另一个似乎又没缘分。感情无依无靠,生活没有出路,跑沙漠寻找出路来了。可是这些讲给一个陌生女孩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看了本书,三个法国老太太赶着驴车逛丝绸之路。人家外国老太太都来过了,甚至是七十年前,再不来看看,一辈子都快白白晃过去了。”如此回答。 “有道理。知道我为什么来?我有强烈的沙漠情结,最喜欢看西部片,看见沙漠就兴奋。” “喜欢哪个演员?” “当然是伊斯特伍德。” “《赏金杀手》看过?” “当然!喜欢死了。” 她一口气说出不下二十个西部片名字,边说边用右手模仿掏枪、射击、吹散枪口硝烟、插枪种种熟练动作。还不停抵住我太阳穴,扣动扳机,嘴巴“叭叭”作响。 “你有什么梦想?”牛仔帽又找个话题。 “没有。” “哪能没有梦想?” “象《奥德赛》里面的尤利西斯一样去历险,遇到一个独眼巨怪,还有用歌声蛊惑船员投海自毁的妖女,还有斯库拉、卡律布狄斯两个大怪物。” 我随便胡扯一个。 其实自己知道,历尽颓废之后,现在的最大梦想,是心爱女人的一张脸: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一天天在老去,被时间蚕食,被岁月糟蹋。我会捧着这张脸,认真数着又新添了几条皱纹,一直数到足够心疼为止。然后微笑着告诉她:女人的美丽不只是用皮肤表达。然后两人起床,一起做饭,一起涮碗,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起嘴角流着口水傻傻发呆,一起对垒时间这个对手。 两个人穿着衣服拥抱,有一句没一句地侃着,朦朦胧胧入睡。 牛仔帽身材很棒,修长大腿缠绕着我,生机勃勃的乳房隔着衣服压在我胸脯上,吐气如兰的鼻息喷在脖子上。下身勃然而发。认真分辨,感觉欲望单纯发自下身,并非脑子,欲望没有掺杂太多“爱”的成分。厌倦过去千篇一律的做爱关系。苦笑一下,压抑住这种纯粹的肉体诱惑,默默数着羊,数到快二百只羊的时候,睡着了。 《天堂隔壁》到达敦煌莫高窟 13 第二天傍晚到达敦煌莫高窟。 欣赏完壁画雕塑,找个荫凉地休息。跟一个工作人员搭上话。他说右侧有一条干涸河道,旁边有一片洞窟群,正在开发研究,基本保持着原始状态,更值得欣赏。又补充说管理处已将其封闭,闲人不许入内。牛仔帽冲我神秘地眨眼睛。我会意地点头。 入夜,游客四散,景区关门,空无一人。 月色下的鸣沙山安静详和。莫高窟如同一道浓眉,长长舒展在山脚下。一条干涸河床,遍布鱼鳞般的波浪纹路,月光下色彩诡谧。 我拉着牛仔帽,钻出浓密的杂草丛,跳下堤坝,跑过河床,爬上对岸,溜进莫高窟右侧封闭的洞窟群。钻进一个高大宽阔的洞口。月光下伫立一尊巨大佛像。年久失修,佛像缺胳膊少腿,浑身上下堆满灰烬,肩膀上堆了厚厚一层鸟粪。 两人到处瞎转悠,寻找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摸到佛像背后。一块砖头颜色很不同。找根小棍子,把砖头小心翘动抽出,打开头灯往里照,伸手摸了一会儿,竟然摸出一枚银钗和一块玉戒指。两人惊呆了。牛仔帽小心比较,银钗别在长发上,玉戒指套在我小指上。悄悄走开。 继续往里走。洞窟群如同一个大迷宫,每个洞都有好几个出口。我掏出指南针,按照平行于河床的方向直线前进。仿佛走过了一千五百年的漫长历史,认真阅读着一本实物堆砌起来的西域文化编年史。把历史真切踩在脚下的感觉,让人热血沸腾,无以复加。 类似感觉还有一次。 那年旅行至意大利,行走到海格利尼姆。与庞贝类似,海格利尼姆也是几乎一瞬间被维苏维火山摧毁的古城。不同之处,庞贝是被火山灰硫磺烟吞没,海格利尼姆却是被泥沙流活活掩埋,感觉起来气氛更为残忍恐怖。那天黄昏,坐在被发掘出来的海格利尼姆街道一角,抚摸着距今1900年的石头,恍若人世,如同目睹耶稣复活。不停感叹:人活一世,到底能留下什么? 与牛仔帽爬回对岸,坐在大泉沟边上,喘着粗气休息。 “这回算是探险了?”牛仔帽兴奋地说。 “不算,应该叫盗宝传奇。” “怎样才算探险?” “去罗布泊找死了一千年的人骨头,带回家当枕头。” “这样算不算盗取文物?”牛仔帽问。 “是取,不是盗。如果拿去卖钱,就是盗。我们只是把它们换个地方。与其被扔进博物馆拍卖行冰冷的玻璃缸,不如贴着我们的皮肤温暖舒服。” “我喜欢这句话,每件坏事你都能找到一个合适理由,真棒!” 两人干脆把帐篷扎在大泉沟干涸河岸上。 钻进帐篷,打开上面的通气口,望着夜空里的星星聊天。牛仔帽要听探险故事,我就把谢里曼发现特洛伊古城的故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直到把她讲困。钻出帐篷,坐在月光下的河床上,听起许巍的《时光》。 《时光》有一种特别打动人的力量。流水般的前奏响起时,仿佛真切看见时光如同脚下一条溪水,没过脚背,潺潺涌过。间奏里的弦乐背景宏大,如同遮掩在岁月背后那些沧海桑田的故事。每次听,都感觉如同在穿越一条时光隧道,昏黄错落的的光带忽明忽暗落在脸上,眼前是神秘茫然的未来,背后是被挥霍掉的青春,其中滋味,分外感人。 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现在就死,一生会有什么遗憾? 一件是母亲去世竟然没能见上一面。只是在火化场高耸入云的大烟囱低下,远远瞅见象征着母亲的一缕凫凫清烟。那缕清烟,是对“母亲”的最后印象。之后便开始了无依无靠的所谓人生:漂泊挣扎在茫茫人海,找不着归宿,没有寄托。直到遇见不不,被她收留。虽然只是形式上的收留,对我已经弥足珍贵。从此学会把寄托放在不不身上,从她那儿寻找温暖与安慰。 还有一件,是与不不分手,同样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连声抱怨都没得说。 最后一件,好象是跟睫毛彼此有话说,可一直没说出来? 想想自己所谓的人生遗憾,其实不过如此,反而一下轻松起来。既然生命负担如此之少,可以活的更从容些,大可不必把自己太当回事。 早上醒来,离开莫高窟,直奔柳园。 三轮摩托车不知疲倦地行驶在戈壁沙漠。 听着老乡村歌曲《tieayellowribbonroundtheoldoaktree》《takemehomecountryroad》,感受着十足的西部风情。 牛仔帽把漂亮的长筒靴翘在三轮摩托跨斗上。她今天穿件很短的牛仔裙,随风摆动。偶尔露出黑色内裤,惹得过往货车司机瞅个不停,偶尔听到响亮的口哨,她也报以口哨。 “慰问司机们的眼球儿?”我打趣她。 “是的。他们其实挺辛苦,物尽所用吧。”牛仔帽妩媚地诡笑。 “看过《情色沙漠》?” “讲什么?沙漠里的男人强奸女人?” “正相反。沙漠里男人甚至强奸男人!” “这个我喜欢,快点上演!” 沿途地貌让我着迷。 第20章 连绵不断的低矮山脉一直横亘在公路两侧。远远看去,什么都没有,只有石头,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神秘光泽,仿佛在炫耀与绿色植物争夺生存空间的战争中取得了旷日持久的胜利?石头呈现出灰色、灰黑色。车子驶过一个叫西湖镇的地方,石头竟然变成了黑色,耐人玩味,神秘恐怖。路边是随处可见的残坦断壁,顽强对抗着流沙的干涸河床,耸立在戈壁滩上生命顽强的骆驼刺。深深感叹众多叫不上名字的沙漠植物,身体力行赞扬着生命,讽刺着近在咫尺的死神。让人莫名其妙地惭愧。 《天堂隔壁》笔直的柏油公路上 远方笔直的柏油公路上,出现一个人影。 天气炎热。路面升起一团热气,远远望去,如同积了一潭水。那个人正飘飘凫凫行走在水上。车子开近。是个男人。一身牛仔打扮,背个大包,健步疾行。 “有没有《末路狂花》布莱德皮特的味道?捎人家一程?” 牛仔帽瞅着男人,兴趣一下子盎然起来。 瞧她一脸渴望,只好点头,减速慢慢靠近男人停下。 “喂!去哪儿?”牛仔帽探出身子大喊。 男人停下瞅我们。大背包咣当一声扔在地上,荡起一堆尘沙。 “喀什。”男人手遮太阳,望着前方说。 “旅游?” “不是,去考古。” “考古?”牛仔帽扭头瞅瞅我,好玩地笑笑。 “不是专业的,是业余的。纯属业余爱好,闹着玩儿的。”男人谦和地说。 “就这么走着去?” “一路搭车过来的。这一段没搭上,干脆一路走了过来。” 男人好象有一段时间没喝水了,嘴巴干涸,声音嘶哑,正在用力咽吐沫。 牛仔帽把我的威士忌小酒壶递给他。男人将信将疑接过去,尝了一小口,砸巴砸巴嘴,冲我们笑笑,又灌了好几口。男人灌酒的样子很是粗犷好看,牛仔帽看得出了神儿。异性间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或者眼神,最能有效打动对方。 男人三四十岁,落腮胡子,脸上疙疙瘩瘩,估计是长期暴晒。头发很长,脏乎乎地棉花糖一样堆着。穿件长袖格子衫,袖口挽到胳膊上。牛仔裤破了好几个洞。长相跟布莱德皮特没法比,不过跟《德州巴黎》里的塔维斯倒是有一拼。 我们载上考古男人,继续前行。 男人很早就毕业于一所著名大学历史系,分配到一个国营企业宣传科,不死不活十分郁闷。干脆辞职去夜市摆摊儿,专卖邓丽君刘文正的磁带,赶上流行,小挣一把。于是开始全国古迹到处乱跑,没研究出什么,钱倒花个精光。只好回去继续摆摊儿,这次专卖“忙着呐,别烦我”之类的文化衫,又赶上流行,批发零售收获颇丰,又开始到处考古研究——如此循环,一晃混到现在。 牛仔帽听得着了迷,两人热火朝天聊起来。路面起伏,她干脆把脑袋放在后座男人胯间,亲亲密密的样子。挺为他们高兴。茫茫戈壁,有如此情投意合的艳遇实属不易,应该好好珍惜享受。 下午到达柳园。 长途跋涉加上超载,三轮摩托呼噜一声叭在那儿,再也发动不起来。找个电话打给嘉裕关朋友,连声抱歉。按照他交代的地址,把摩托车推到一个维修店。师傅认真检查,说没个三五天修不好。只好交足维修费,另谋出路。 三人坐在路边,发愁如何去吐鲁番。 好不容易拦了一辆大货车,谈好价钱,上车出发。我坐在后面车厢,让他俩坐在小驾驶室,好继续亲昵。不知不觉驶过星星峡,离开甘肃,进入新疆。夜晚的戈壁滩迅速降温,我浑身冰冷,车厢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块破防雨布,干脆卷起来裹在身上。夜晚地貌极为枯燥,又不敢睡觉害怕着凉,只好盯着夜空里的星星发呆,琢磨了一路星相,莫名其妙想起了睫毛那架望远镜。在差点被冻僵之前,货车终于停在一个小客栈门口。 客栈极其简陋。墙壁用石头抹上泥堆砌而成,屋顶是几根粗糙的木梁钉在一起,横跨过整个房间。一排排的椽子上铺着厚厚一层芨芨草,草根很硬,很多地方刺出来。支撑房顶的是几根粗糙的木柱子,每根都有盆子那么粗。 店主人升起火,我烤了半天,好容易暖和过来。 饭菜很丰盛:几张烤馕,一盆抓饭,油塔子,西红柿牛肉土豆大烩菜,新疆土面。我们狼吞虎咽,一会儿消灭干净。吃完主人带我们去房间睡觉。北大荒似的大通铺,用石头砌成,上面铺一层干草,再铺一层毯子,就成了床。主人把我跟男人扔在房间,带牛仔帽去另外一个房间。一会儿传出一声残叫。牛仔帽跑出来抱住考古男人,面无血色。几个人跑过去,那个房间床铺靠近墙角有个大洞,一只大老鼠打量我们几眼,拖着长尾巴,不慌不忙钻了进去。女孩死活不敢睡。考古男人只好陪她去门外扎帐篷,我跟司机睡屋子。 排除鼠患,还有隐藏在草堆里不咬人的善良小虫,屋子与床铺还是恰如其分地实现了睡眠功能。粗糙简陋的环境,神秘诡异的味道,不由又想起《hotelcalifornia》。一会儿响起司机死猪般的呼噜,吵得难受。灵机一动,轻轻吹起口哨《hotelcalifornia》,司机竟然神奇地安静下来。吹了大半天,嘴巴累得合不拢,一下子睡不着。干脆掏出圣艾克苏佩里的《人类的大地》,用头灯照着认真阅读。书里有这样一句话: “我们对自身的认知,大地给我们的教诲比任何书籍都要深远。” 忍不住披上衣服,走到外边。 降温后的戈壁滩荒凉寂寞。只有星星无私地奉献着其实除了给予人们信念之外,对地球意义微小的光明与热量。远处的沙漠与高山敞开着博大胸怀,似乎在对我说:来吧,到我们怀抱里来,体会只有大自然才能给你的生命意义! 真的产生了一种想走过去,永远走过去的谵想。 理性还是苏醒着的。走回房间,听着神秘的《英格玛》安静入睡。 ——对于自己,到底谁是这层意义上的大地? 《天堂隔壁》一个荒僻小镇 中午时分,货车开到一个荒僻小镇,停车加水。 小镇不大,只有几片石头房子,错落散布在浩瀚戈壁沙漠上,星星点点,有点月球表面的味道。这种味道的小镇,西部戈壁沙漠已经难得一见。 司机提着水桶跳下车子。我们跳下去,伸展胳膊腿,四下转悠,到处打量,充满好奇。小镇有个小饭馆,一个光胸脯的维族老头儿,不停晃悠扇子打盹儿。一个小修车铺,修车师傅头戴维族小帽在补胎,偶尔翻起眼珠子瞅我们。旁边一家小旅社,一个扎维族头巾的女人坐在门口,怀抱小孩,眼神绝望冷漠。远处一张脏乎乎的桌球台,两个维族青年站在旁边不停比划。 一个维族老头儿盘腿坐在路边小凳子上,闭着眼睛弹冬不拉,吱吱呀呀难听的声音传遍整个安静小镇。四周尘土飞扬,老头儿身边搁着一只落满沙土的大碗。我蹲在旁边听他弹冬不拉。牛仔帽拉着考古男人去打桌球。 老头儿弹了一会儿,停下大口抽莫合烟。端起大水碗,把漂在上面的灰尘吹开,小心喝几口,放下碗,擦着嘴巴,瞅了我一会儿,笑笑,把冬不拉递给我。我接过来按照吉他的弹法,尝试几下《阿拉木罕》,实在是两种完全不相干的乐器,调儿都找不着,只好还给他。谁知老头儿心有灵犀,一会儿《阿拉木罕》就吱吱呀呀响起来,当然仍然难听无比。老头儿瞅着我放声大笑,我也笑笑,一边认真计算他嘴巴里残余的牙齿数。 走到桌球台边。 考古男人把球杆交给我。球体上坑坑凹凹,让人心疼。我俯身开球。维族青年打进一个单色球,冲我笑笑,样子憨厚,击打另一个单色球,没进。突然刮起一阵呛人的沙尘。我接过球杆,俯身把一个花色球打入底袋,把中间一个花色球打入中袋,调整呼吸,把难度最大的一个远台贴边花色球轻轻推进底袋,白色母球撞边滚到最后一个花色球背后,正冲袋口。把球杆交给牛仔帽。她接过球杆,一扭一扭走到台边,翘起屁股,以一个性感的动作与嘴形,轻推白色母球,花色球慢慢入袋。牛仔帽夸张地晃动屁股,惹得大家一起哄笑。 我跟考古男人坐在旁边,安静欣赏牛仔帽跟维族青年打球。两个小伙子穿着条纹短衬衫,维族小帽,白球鞋,谦虚憨厚。甚至憨厚得让我们有点心疼。 “多好的年纪,可惜埋没在了这片沙漠里。”考古男人叹口气说。 “也未必,或许他们在叹息我们被埋没在城市里?环境造就生存。”我说。 “环境造就生存?这句话有点意思。”他拍下我的肩膀,笑了。 或许维族青年太多日子没看到牛仔帽这样性感打扮的女孩了,不时偷偷瞅她长长的光腿。考古男人偷偷指着小伙子胯间的翘起,两人宽容地笑了。牛仔帽也觉察出来,干脆趴在桌球台上瞄准时,把内裤都露了出来。 “这叫用青春性感,支援边疆建设!” 爬上货车时,牛仔帽振振有词地解释。 倒让我想起苏联坦克入侵捷克时,布拉格的姑娘们穿着短得吓人的迷你裙,挡在坦克跟前,抱住身边陌生的捷克男人,捋起裙子热烈接吻,故意刺激折磨苏联大兵们的情欲,滋养他们的萎靡不振。 性感是一种武器。 可惜自己居住着的那个城市,这个武器只是过于狭隘地被利用着。 第21章 不一会儿,小镇消失在视线里。连同老头儿亲切难听的冬不拉,以及维族小伙子令人费解的青春。 傍晚到达吐鲁番。 司机长途跋涉去克拉玛依,热情跟我们握别。换车到达高昌古城。装饰得花里胡哨的载客驴车在景区里疾驶,味道滑稽。在玄奘讲经的地方坐了会儿,受不了拥挤吵闹的游客,安静离开。来到牙尔乃孜沟两条河交汇处的交河古城。保存相对完好,至少没有驴车。把里面的塔群、民居、手工作坊、寺院、古井、街道逛个遍。最后逃过管理员,在古城里偷偷扎营。 三人靠着月光下几千年历史的土墙根,大口喝着威士忌,聊过去,谈未来。 跟考古男人聊起最有价值的几次考古发现,以及对现在文化的影响。首当其冲当然是伟大的庞贝与海格利尼姆。两座远在意大利的古城,与身边的交河古城有着类似的沧桑壮阔。区别主要在于建筑风格,建筑材料,以及用建筑区别出来的政治文化特点。当时的罗马与汉朝,有着类似的辉煌。罗马统治着环地中海,汉朝驾驭整个东亚洲,各为楚雄。比起罗马身处南欧洲到北非的动荡地理环境,汉朝要稳定理想得多,按道理应该发展得更迅速。事实却并非如此。从古希腊雅典一直到罗马,人们一直关心使用一个极重要的词“民主”。在遥远中国,被讨论着的永远只是“皇权”,这个词被过分重视了长达二千年。亚洲与西方的巨大差距,最初历史根源或许就在于此。 又聊起埃及的布鲁格施贝伊,意外发现位于帝王谷与埃尔巴里之间陡峭断层上山洞里法老们的木乃伊。斯蒂芬斯在中美洲热带雨林发现古玛雅科潘古城。还有汤普森潜入古玛雅奇钦?伊查的古老圣井寻找宝物,只因道听途说古玛雅人喜欢把少女战俘金器扔进井里作祭品?尤其喜欢把少女扔进井里去问神灵吉日良辰。我们架起牛仔帽,作势要把她扔下悬崖,直到她高声求饶才罢。 “我的愿望是发现一个可以与楼兰古城媲美的古迹。”考古男人说。 “我是要找到一个爱人。” 或许威士忌喝多了,我第一次明明白白说出类似的话,却感觉酸气十足?偷偷瞅下他俩,幸亏没怎么在意我的话。 “我要找到一个可以驾驭我的人,因为我是匹野马。”牛仔帽说着轻轻哼起郑钧一首类似意思的歌。 我感受颇深。 或许爱情,就是一个学会如何驾驭一匹野马的过程? 或者被驾驭。 第二天把他俩送上开往库尔勒的长途汽车。 我独自前往乌鲁木齐。 《天堂隔壁》租车去楼兰古城 14 在乌鲁木齐找了一家青年旅馆,便宜安全地住下来。 打算在这儿等待户外探险者,一起租车去楼兰古城。 陌生的城市。没事儿沿着街头到处乱逛。逛到老二道桥市场,顺着密密麻麻的摊位瞎转悠。货品基本雷同:维族衣饰,弓箭刀具,手鼓冬不拉乐器,真皮皮具,雪莲花之类。 有个摊位很特别。 挂满各类动物的角,还有羽毛。桌上摆着奇奇怪怪的动物牙齿,骨头化石。特别留意了一下牙齿,有尖长的,粗短的,饱满的,瘦细的。有的钻个洞儿系着红绳,有的光秃秃什么都没有。桌子后面坐着小老板,藏式打扮,低头认真挫着一只牙齿。 打听是什么鸟儿的羽毛?他懒懒瞅我一眼,说是秃鹫。我指着桌子上几种牙齿继续询问。他不大愿意答理我,不耐烦地回答狼牙、虎牙、还有豹子牙。问哪个是豹子牙?他想了想,把手上那个递给我。的确是一颗附带牙齿主人曾经不可一世的骄傲的凶恶牙齿。很饱满,弯度自然,有清晰纹路,是一颗难得的漂亮牙齿。小老板指给我看牙齿根部刚封上去的蜡,防止虫蛀的,说明是颗真牙。 我买下了这颗牙齿。 试探着问:“应该是真的豹子牙?” “朋友不是用来欺骗的”。 ——小老板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没看见表情。 两人聊了起来。可能都喜欢探险考古猎奇,聊得挺投机。小老板很豪爽,干脆请我吃饭。我帮他收起摊档,两人到附近一家新疆饭馆边吃边聊。 他叫扎巴,藏族人。 “为什么不在西藏,那边不是更适合做生意?”我问。 “女朋友是新疆人,不为生意,只为能在一起。”扎巴淡淡回答。 “这些货品都是倒卖过来的?” “不完全是。部分靠倒卖,大部分去牧民那里收购。两个月去一次南疆,专门到偏远沙漠边缘采购,带回来卖钱。” 这引起我浓厚兴趣,问下次能一起去吗?扎巴淡淡地笑笑,说不行,他从来不跟陌生人同行,除非朋友。我耸下肩膀自嘲,举起酒瓶与他干杯。结帐时他坚持付钱,理由是“今天已经挣了你不少钱。”我心里热乎乎的,特别欣赏这个诚恳踏实又不失豪爽的西藏汉子。 作为回报,我请扎巴喝酒。他对我印象不坏,欣然同意。 两人钻进一家小酒吧。 迎面听见披头士的《sgtpcoper’sloneyheartsclubband》。每次听这歌,就会想到饶嘴的中文歌名:佩珀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真不知道披头士四个家伙怎么琢磨想出来的?越来越怀疑他们脑袋里的零件,是上帝专门一个个拧上去组装而成,至少与常人有很大差异?没有披头士,这世界不知会缺少多少乐趣。如同没有爱情的人生。 我们点了当地产的啤酒,边喝边聊。扎巴好象对酒吧不怎么习惯,老是问这问那。我笑着逐一解释。 “现在唱歌的是谁?”他大口喝酒问我。 “一支叫的英国乐队”,我小口喝酒回答。 “他们都披着长头发?” “曾经是。我喜欢他们留长头发时候的样子,还有作品。” “这个人会来中国演唱吗?” “来不了。他们不是一个人,是四个人。而且已经死了两个。” 扎巴沉默了一会儿:“那应该挺难受,世界上没有比朋友更重要的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话特能打动我。 不禁回忆起披头士成员之一,乔治·哈里森去世的事。 那次坐在马来西亚开往新加坡的长途大巴上。长途旅行,昏昏欲睡。为了解困,听起披头士,果然来了精神。旁边一位新加坡人翻看报纸,一行醒目标题写着哈里森去世的消息。本来与我非亲非故,按道理如同瞅见大街上撞死一个人,唏嘘几声,如此而已。可是我却莫名其妙悲恸好久。或者披头士很多歌曲探讨生与死的意义,试图帮助人们解惑,指明生活意义。无论意义如何明了,过程却谁也无法避免。 两人陷入各自的深思,不停往嘴巴里灌啤酒,气氛沉闷。 这时响起披头士的《hey!jude》。 扎巴说喜欢,跟着节奏左右晃动脑袋。唱到lla,hey!jude”,我模仿列侬还有哈里森的声音一起怪叫,扎巴跟着怪叫,两人不停碰杯,大声怪叫,惹得旁边几桌客人不停侧目。 一个安静羞涩的维族女孩走了进来。 扎巴女朋友,叫柯兰,做导游的。听说也是个孤儿。 说到这个扎巴还挺开心。瞅我迷惑不解,扎巴解释说:藏人对生死的理解与汉人不一样,其实无所谓生死,都只是一次旅途。况且柯兰是孤儿,这辈子没人给予柯兰的爱会超过他扎巴多!也就没什么好愧疚的了。 听了心口一疼。惭愧不已。 惭愧过去的混乱日子,惭愧跟不不装模作样没有结果的所谓爱情,惭愧现在的无依无靠。扎巴好象一面镜子,照出另一个“自己”,躲藏在城市肮脏空气里的“自己”。 第二天起床,刷牙洗脸,坚持做五十个俯卧撑,感觉不过瘾,又认真做了一遍广播体操。走到旅社公告板前,贴过一张公告:“寻共赴楼兰古城探险驴友八人”。发现只有一人留言,写道:“疯子”。我想了想,在后面加上一句:“除了这个疯子朋友,还有谁愿意去?请留言。” 旅社服务员喊我电话。是组织这次楼兰探险的一家户外旅行社,说本周必须把人数确定好,否则取消。挂掉电话,呆在房间看荷马《伊利亚特》,看到“忒提斯手提阿基琉斯的脚踵在冥河里洗”那一段,折上角合上书,双手抱着脑袋靠在木板床头沉思好久。 下午无事可做,又去扎巴小摊。 他忙着打磨牙齿。瞅我笑笑,示意坐下,继续打磨。递根moods给他,两人默默抽烟,并不说话。我带了张披头士精选集。扎巴很高兴,借来隔壁碟机,从头听到尾,晃着脑袋,不停冲我笑。放到《hey!jude》,学着昨晚声音怪叫,逗得我直笑。 扎巴又要请客。 《天堂隔壁》送走旅游团的柯兰 我们接上刚送走旅游团的柯兰,跑去五一大排档。 挨个摊儿吃了个遍。羊肉抓饭、拉条子、烤包子,味道真棒。柯兰嚷着吃冰淇淋,扎巴拉她钻到旁边小冷饮店,我呆在一个小摊等着烤羊排。 之后,发生了一次激烈冲突。 一帮来自南疆的新疆小伙非要抢在我前面。我不同意,双方争论起来,一个哈萨克打扮的年轻人突然凶恶地一拳打来,我没防备,被他打翻在地。碰翻烤箱,一大堆东西撒在我身上。那帮人哄堂大笑,仿佛打倒的不是人,是头猪。 第22章 我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那儿盯着他们笑。他们以为我要道歉,傲慢大笑,扭过头去不再瞅我。我偷偷捡起一条长板凳,冲刚才击倒我的家伙砸过去。那家伙应声倒地。那帮人勃然大怒,向我围逼过来。知道完了,干脆把板凳扔在地上,随他们去吧。突然一个家伙扑倒在我跟前。背后站着扎巴。一手提着长板凳,一手护着柯兰,目光冷酷望着那伙人,仿佛凝视沙漠里的一头豹子。 等到警察赶来,战事基本结束。对方两倒一伤。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胳膊伤得抬不起来。扎巴肩膀被扎了一刀。刀口很深,他呲牙裂嘴,仿佛刺到骨头里似的。柯兰没事。 扎巴保护我时挨刀的。 刚才打架,被我击倒的家伙溜到背后,握着尖尖的英吉沙小刀。扎巴瞅见,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小刀干净利落刺入他的肩膀。让我骇然的是,刀子刺入时,扎巴脸上没有太多的痛苦表情,反而微笑着对我说:“现在,咱们算朋友了。” 去医院包扎。他跟没事儿似的,自始至终傻乎乎地笑。 这傻笑让我想起酒吧里的罐头,心底无比温暖。 柯兰第二天要出团去喀纳斯湖,我照顾扎巴,干脆一起住在青年旅社。 其实倒不如说扎巴在照顾我。他只是肩膀有伤,行动自如。我却吊着一只胳膊,洗脸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都需要扎巴帮忙。洗脸时,他把毛巾浸满水,帮我一遍遍地擦脸,再清洗干净毛巾,挂在通风处。刷牙时,帮我挤好牙膏,倒好水杯,最后再把沾满牙膏泡沫的脏水杯洗干净。 我们会聊天,聊累了就看书,看累了就听音乐,听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聊,饿了就让旁边小餐馆送东西,边喝酒边吃,吃完继续聊。过了些天,两人的伤基本没有大碍,我白天去扎巴店里帮忙,傍晚等柯兰过来,一起收摊儿吃东西。吃完东西提着啤酒坐在二道桥市场边上,瞅着一大堆人跳新疆民族舞。 一到傍晚,就有本地维族老大爷围成一圈儿坐在地上,吹着喇叭,弹拨冬不拉之类的维族乐器,击打各种型号的手鼓。本地姑娘小伙,还有一些放得开的游客,都喜欢上去跳。 扎巴看得高兴,拉起柯兰也上去跳。他俩双臂举过头顶,腰身随着节奏扭来扭去,脚尖不停点地,极富维族特色。夕阳落在他们身上,形成一对意味深长的剪影。 望着幸福的扎巴与柯兰,感动不已。 所谓幸福,或许大抵如此。 回到旅社,那份感动仍然波涛汹涌。 想了想,跑到前台,给家里睫毛拨了个电话。好久没人接,只好作罢。 又给酒吧拨电话。奶茶接听,说一切都好,叫我别挂念。找皮子,不在酒吧,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放下电话,呆呆在院子里坐了好久。 忽然发现如果有一个人在心里牵挂着,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呵? 兀自悲哀了一会儿。 一天扎巴突然打算下乡收购货品。 我申请加入,他欣然同意。租了辆破旧不堪的小货车,把旅途必备品扔上车,告别柯兰,一大早出发。计划环绕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北边缘,沿着与塔里木河平行的方向一路前进。 他受我影响,开车一定要听音乐。我放上涅磐的。扎巴问是什么乐队?回答叫涅磐,主唱已经自杀。他说难怪,这样的音乐听了不自杀才怪,更别说写这种音乐的人了。他问怎么自杀的?我回答吞枪管,扣板机,一声巨吼,脑袋炸开,无比悲壮。扎巴听完笑了,说有更悲壮的,如果死了就天葬,躺在古格遗址大石头上,让秃鹰把自己吃得干干净净。我问为什么要在古格?他回答那儿是他的精神家园,家就在附近,平时遇到生活难题,只要面对那片残垣断壁坐一会儿,立即迎刃而解,神奇的很。我换上郑钧的《回到拉萨》,两人兴奋地大唱好久。 驶过高耸的天格尔峰。傍晚到达库尔勒。 扎巴带我去当地一个土货交易市场。千奇百怪什么玩意儿都有。他认真小心鉴别。在一块残缺不全的木头跟前犹豫好久,据说是从楼兰古城那边搞过来的,要价很高。扎巴盯了好久,感叹楼兰的东西被搞到外面乱卖,让人难过,说这辈子最大梦想就是发现一个类似楼兰或者古格那样的古迹。我们采购了一些牙齿兽皮兽角。晚上宿在客栈大通铺,住客呼噜山响,如同睡在猪圈。 天蒙蒙亮,扎巴就拉起我,上车走人。 小货车驶出库尔勒,驶离国道,驶上坎呵不平的乡镇小路。没多久穿越孔雀河。他说孔雀河连接博斯腾湖与罗布泊,我说可以划船去罗布泊?两人哈哈大笑。聊起罗布泊,自然聊到彭加木和余纯顺。提到余纯顺,扎巴一脸崇敬,说余纯顺改变了他对汉人的看法:以前一直认为汉人不能吃苦,只知道盘踞在城市里,对沙漠里的人冷嘲热讽,余纯顺让他看到了英雄的影子。他说一个愿望就是到余纯顺墓上去瞧瞧,看看英雄的灵魂呆在哪儿。 中午时分,穿越塔里木河到达沙漠公路。 坐在路边,掏出面包矿泉水牛肉罐头大吃大喝。沙漠公路一望无际消失在地平线。扎巴说一直开下去,就是西藏:灵魂比肉体更适合呆的地方。吃完东西躺在路边休息。扎巴一会儿打起了呼噜,我认真听《德州巴黎》专辑音乐。这样的环境氛围,听这个再适合不过。真佩服一把吉他营造出来的博大精深,强大感染力甚至超越了交响乐队。 离开沙漠公路,经历艰难,驶过这团场那牧场,到达喀什。收购到一些喜欢的货品。但没有扎巴提到的豹子牙。对方嘲笑:这年头去哪儿找豹子?扎巴并不泄气。后来经常听见他提到豹子牙。 驶离喀什,经过叶城,到达和田。和田是难得继续保持浓郁新疆风味的南疆小城。竟然很难找到讲流利汉语的。扎巴的维语并不好,为谈生意,跑到一个小学请来一位汉语老师。这位维族老师的汉语半斤八两,不过勉强过关。临走没有什么好感谢的,干脆把那本《伊利亚特》送给她。 《天堂隔壁》维族老人开的小杂货店 15 到达玉龙喀什河与喀拉喀什河中间地带,塔克拉玛干沙漠边上一个维族老人开的小杂货店。 老人满脸大胡子,跟扎巴很熟,取出一小块刻有古文字的古碑残片。极不寻常的碑文。埋藏它的地方应该更不寻常?立即掏钱买下。老人说是在几十公里外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发现的,有一个快被流沙吞噬掉的古墓群,上次孩子们意外发现的。 我们被探险的念头刺激得热血沸腾,记下地点,立即开车过去。 开到沙漠边缘。一望无际可爱又可怕的沙漠。波浪般的沙纹无边无际摊开去,仿佛在说:欢迎进入死神的怀抱。我望望扎巴,扎巴望望我,两人相视一笑。取下背包,装满水。掏出指南针,带上防沙眼镜,按照老人说的方向走进沙漠。 开始八九公里热情洋溢。两人有说有笑,沙地比较硬,踩上去挺舒服。回头望去,小村镇懒洋洋趴在太阳底下。爬过一个坡再望,小村镇消失,四周横亘着无边天际的沙丘。又走了五六公里,开始吃力。沙地越来越软,经常陷脚。太阳热度突然增大,开始不停喘气喝水。举目四望,千篇一律的沙漠。 扎巴掏出望远镜,念道老人的话四处张望:“一条干涸河床,一片骆驼刺丛,一堵断墙,就是那儿。”我摊开四肢躺在沙地上,一会儿被迫爬起来,沙子滚烫,找个荫凉地方坐坐都不成,沙漠一览无余全是太阳的领地。我有些动摇。扎巴说河床可能被流沙掩埋,继续走应该会有发现。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走。又走了三四公里。每一步流沙都没到脚脖子,浑身大汗淋漓。意志开始动摇,不停犹豫。扎巴回头,充满鼓励的眼神望着我。不好丢脸,只好拔脚前行。 突然一只脚陷进沙子,足有一尺多深,身子猛地栽倒在地。扎巴拼命拉住我。两人表情恐怖,以为掉进电影《可可西里》把人吸进去的流沙阱?被他拉出来,一身冷汗。扎巴弯腰查看,挖了几下,流沙松软,继续挖,一会儿挖出结实的河床。我陷进去的地方正是那条被流沙埋掉的河床。不禁对扎巴深深佩服。他拿起望远镜,调整焦距,遥远地平线上,终于发现目的地。两人兴奋不已,大步走去。终于到达。一片完全沙漠化的绿洲。不远处耸立着那堵断墙。与扎巴怀着虔诚的心情走到跟前。我扑嗵一声倒在墙边,不想再站起来。扎巴继续四下打量。 一座土堡。 建筑年代久远,主体墙已经风蚀怠尽,如同雅丹地貌。过去应该是一条交通干道,随着沙漠吞噬被迫废弃。土堡基本倒塌,只有矮矮一截。中间被挖掘过。挖掘人只挖到地基就没了耐心,土堡仿佛正想张嘴向人敞开心扉却又嘎然而止。扎巴取出大袋子,装进去一些土疙瘩、枯木条、带有油彩的泥块、瓦片。这才坐到我身边,长长松口气,表情幸福靠在墙上,抽烟微笑。 我问需要往下挖掘吗?他说不需要。瞅我一脸奇怪,解释说“历史最好的保管方式就是封存”,打算回去告诉负责考古的朋友,让他们组织堪查挖掘,毕竟人家更专业。我调侃,说没准儿埋着特洛伊古城那样的宝藏?扎巴回答无所谓,金钱不是最大梦想,最大梦想是找到第二个楼兰古城,让全世界对这片貌似贫瘠的土地刮目相看。 夕阳如血。沙漠一片沉默。土堡残垣断壁在晚霞映照下,迸发出神奇诡秘的气息。 第23章 让人靠在这儿不禁热血奔流。历史拥有着一种神奇力量:再伟大的现在也无法将它完全蔑视掉。一直坐到夕阳落山,才依依不舍返回。 晚上睡在维族老人家。 夜里我突发高烧。扎巴拿出退烧药给我吃下,老人也煮了当地偏方,热度总算控制住,扎巴在我身边坐了一夜,眼都没闭一下。第二天高烧已退,低烧不断,浑身不停出冷汗,偶尔呕吐。扎巴只好找到一辆乌鲁木齐方向的车,把我送上车,拜托司机路上好好照顾。 “为什么不一起回去?”我问。 “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办,办完才能回去。” 他小声回答。避开我的目光,低头沉默。 车子缓缓开动。 扎巴唱起了《hey!jude》,边唱边夸张地扭身子,冲我不停挥动双臂。 我也冲他挥动双臂,心里特别难过。 回到乌鲁木齐吊水,第二天退烧。 给柯兰打电话询问扎巴情况,说一切都好,这才放心。 身体有点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驱除寒气。躺在椅子上看书,看累了就听音乐。户外旅行社打电话过来,问罗布泊人数如何?去旅社公告牌查看,除了“疯子!”,又多了两个字“蠢货!”只好回答:“加上我只有三个人”,对方说如果下周凑不齐人数只能取消。我被迫同意。 吃过午饭坐在院子听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听到一半,突然扔出来一只鞋子,差点砸我身上。一会儿旅社老板走过来,说音量可否小点?隔壁对这种古怪音乐极有意见。只好作罢。晒了一会儿太阳,不小心睡着了。身体虚弱,特容易睡着。醒来已是夕阳西下。肚子咕咕叫,跑到小店吃了一肚子羊肉。 顺着街道走,把胃里腻乎乎的羊肉消化掉。 一口气走到与扎巴去过的小酒吧。钻进去,正在放披头士。我趴在吧台喝着当地啤酒,琢磨着扎巴的行踪,遗憾不能同行。一个醉熏熏的哈萨克人嚷着要听流行歌,吧员只好换碟。我喝完啤酒,安静离开。 顺着街道走。走过一个桌球室,进去瞅了会儿。他们技术还成,打法儿太粗暴,简直是在打棒球。本想劝说应该温和对待桌球这项运动,实在没什么必要,只好悻悻离开。 走在一条大街。霓虹闪耀,一派热闹。不时有人问“朋友要不要找个维族姑娘陪陪?”我受扎巴影响,最讨厌陌生人喊自己朋友!很想反问他们“能给我小费吗?”,可是扎巴不在身边,人家样子凶悍,到底没多少底气。 回旅社坐在院子里,瞅着茫茫夜空发呆。 突然瞅见院子墙上挂着一把破吉他。 宝贝似的取下来,六根弦断了两根,弹不出和弦,只能弹单音。调了半天调不到标准音,只好勉强将就。弹leonardcohen的《solong,marianne》,尝试了一会儿里面精彩的吉他轮指。弹完一时想不起什么,干脆把leonardcohen的老歌全弹了一遍。 放下吉他。呆呆靠在躺椅上,仰头望天,研究了一会儿北斗星。 哼起《那些花儿》: 哼到“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想起不不,莫名感伤,竟然热泪盈眶。 此时此境,终于知道,也终于承认,我与不不已经如歌中所唱“各自奔天涯”。从此两人形同陌路,再无关系,再无利害。所谓的感伤眷恋,其实只是个人想像,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与不不再无任何关系。应该勇敢大胆开始新生活,不让这份感伤装模作样继续下去。 《天堂隔壁》生活是自己的 毕竟生活是自己的,不能交到一个叛变投敌的人手里? 已经知道应该交到谁手里。 恨不得现在就交到她手里。 我跑到旅社前台,给家里拨电话。 没人接。继续拨,直到有人接听,是睫毛。 我激动地大喊:“我是管呆,我在新疆,你还好吗?你要不要过来?我们。。。。。。” 电话突然吱吱啦啦怪叫起来。 吵得耳朵难受,只好远离听筒。 再靠近听筒,只听见睫毛“喂喂”个不停,一会儿挂了电话。 我瞅瞅旅社老板,老板也瞅瞅我。 彼此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不好摔电话,只好作罢。 不知不觉又过了好几天。 突然感觉自己象一只松了线的风筝,可怜巴巴飘在空中。 本来这条线牵在不不手里。不不突然放手。希望睫毛能牵住,却阴差阳错飘到这儿,幸好被扎巴柯兰牵住,如今他们也故意松开似的,一下子很不习惯这种所谓的自由。这种“对于自由的不习惯”,让我陷入沉思。 一直崇尚不自由勿宁死,为什么突然冒出“对于自由的不习惯”?难道需要重新修正以前的观点与生活态度?不知道。只是遇到睫毛还有扎巴以后,很多观念开始慢慢松动,新的想法洪水般冲击着大堤,渴望一泄而出。前所未有渴望自己这个风筝能被什么东西牵住,不要茫然飘乎下去。 我累了。 我需要一个落脚点。 接连几天没消息。 打电话过去,意外听说柯兰办了离职手续。惊讶万分。跑到老二道桥扎巴小摊,柯兰正在神色凄凉收拾东西,远远瞧见我,有点想避开。快步跑到她跟前,柯兰抬起头,吃惊地发现她的眼睛肿得象个桃子,脸色苍白如纸。 心头一紧。 柯兰告诉我扎巴出事了。 扎巴死了。 我呆住了,傻子似的。 柯兰说完再也抑制不住,趴我怀里嚎啕大哭。绝望神情如同即将被沙漠吞噬掉的最后一簇骆驼刺。 第二天,我早早坐上回程火车。 走前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柯兰。她没了扎巴,没了工作,又是孤儿,这钱应该用得着。柯兰死活不要,最后勉强哭着收下,小心翼翼揣进口袋,那种伤心无助的表情,让我倍加难受。柯兰犹豫好久,递给我一个大信封,让我上车再拆。 头天晚上,去了趟与扎巴柯兰去过的酒吧。 里面没放披头士。告诉服务生想听一首披头士的老歌?他懒懒回答客人在点其他歌。问能不能通融一下?服务生态度生硬地拒绝。我想了想,点了瓶啤酒,用力砸在地上,一帮人围上来殴打我。我左避右闪,护住脑袋,大声怒吼,毫不畏缩。老板跑过来拉开,把我护出去。没谢他,径直沮丧走开。很多年没被人欺负了,委屈难过的差点哭出来。路过一个药店,买了瓶安定,回到旅社,灌下肚子一大把,蒙头睡去。 坐在火车卧铺旁边空空荡荡的过道上,拆开柯兰给我的信封。 “趴嗒”一声,从信封里掉出来一个东西。 捡起来。 是一枚打磨成牙齿样子的骨头? 还有一封信。 疑惑地打开,是柯兰写给我的: 管呆: 本来不打算再告诉你什么。 扎巴其实是去找一颗豹子牙,因为第一次见面卖给你的,不是真豹子牙。豹子太难追捕,豹子牙稀有少见。 扎巴说,你们见面第一句话是“朋友不是用来欺骗的”。当初卖给你,是因为没想到以后真的成了朋友。所以一直愧疚。 上次你生病先回来,扎巴继续收购豹子牙,一直没有找到。 他到达于田,听说有一个捕猎队要出发,里面有一个熟悉的捕猎队员,说见过豹子出没。扎巴高价预订了一只,后来改变主意亲自参加捕猎队。 他们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部边缘,深入到昆仑山脉,寻找豹子踪迹。经过喀喇昆仑山,进入西藏。一天捕猎队休息,扎巴听说附近有一个不知名的古迹,就一个人去查看。早晨去的,中午还没回来。大家感觉不对劲,就去找他。找到时,扎巴已经快被什么野兽撕成碎片。但是还有气,还活着。他什么武器也没带,是一直用拳头搏斗的。 等我赶到,扎巴已经断气。 后来把他送回西藏札达,那儿是他老家。他说过,死了要按照家乡风俗天葬,说身体如果让秃鹰吃了,会跟着秃鹰飞到最好最高的天堂。 天葬我没敢参加。扎巴叔叔主持的,他叔叔在札达旁边的托林寺出家为僧。只知道天葬地点在古格遗址附近,这是扎巴小时候就为自己想好的地方。 还有,信封里的牙齿,其实是我叫人从扎巴肩胛骨上偷偷削下来的。我想,这个对于你,比豹子牙更珍贵。况且,这样他就可以一直陪着你了。 当然,我也有一颗。 柯兰。 我把那只骨头打磨成的牙齿挂在脖子上。 抬头仰望。 一望无际诡蓝色的高空,一只秃鹰骄傲快活地划破长空,展翅飞翔。 低头。 发现那只骨头打磨成的牙齿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刀印儿。 “应该是上次扎巴替我挡刀子时,留下的刀印儿?” 我饱含泪水无限幸福地猜想。 《天堂隔壁》学会暂时忘记 16 时间,实际上最没心没肺。 曾经的沧海桑田,不管曾经如何感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被抹去,都会一点点顺水推舟地被淹没消耗掉。再坚强的人,也只有被迫选择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努力学会忘记,学会伪装,学会用美好未来欺骗眼前的寸步难行。 我也只有如此,学会暂时忘记扎巴。 背着行囊回到家,空空荡荡。 睫毛不知道去了哪儿。 叹口气,到厨房随便找了几袋方便面,下锅煮了,就着几包榨菜,默默吃下。 第24章 打量房间,惊讶地发现睫毛的望远镜不见了。继续观察,她所有东西都不见了。看来搬走了?连个字条也没留。估计是对我莫名其妙离开失望透顶?有点难受。扎巴死去,本指望从睫毛这儿找到温暖,如今竟然破灭。 坐在沙发上,不想发呆。 打开碟机,是《罗拉快跑》。估计是睫毛在家看的最后一张碟片。 无精打采地瞅着电视屏幕,思绪一盘散沙。碟片讲一个叫罗拉的女孩疯子般到处乱跑,试图帮男友找回丢掉的一笔钱。这钱是欠黑帮的,如果找不回,男友将命在旦夕。可是茫茫人海哪儿去找? 男友冲罗拉发牢骚:“你老说爱是万能的,爱能在20分钟内变出10万马克?”最后他们竟然神奇地找回了钱,看来爱的确万能? 这句话发人深思,我呆呆坐在那儿琢磨好久。 琢磨透了,起身收拾行装,下楼开车。 找到那家画廊。 小老板正往墙上挂那幅《妈妈》。打听睫毛下落。他说最近没来。失望地走出来,又折回把那幅《妈妈》买下,顺便打听其他几家画廊地址,开车赶过去,没有睫毛影子,都不知下落。一个认识她的画友说好象瞅见睫毛去了西递。 看来20分钟找不到睫毛了。 或许20小时可以? 开车直奔西递。傍晚到达。在古镇里里外外转悠到深夜,逛遍所有客栈,没有她的影子。 看来20小时找不到睫毛了。 或许200个小时可以? 干脆住下来。第二天继续转悠,一无所获。反正没事,一住就是一星期。直到变得绝望。毕竟无法依此类推,再进行下一轮2000个小时的漫长寻找。自己剩余的人生,最多不过8个可怜的2000小时而已,再也挥霍不起。 住在上次那家客栈。 老太太意外得病去世。客栈没了灵魂,冷清许多。 老头儿更加沉默寡言。奇怪的是,老太太的去世,似乎给了他什么启示,比以前温暖许多。偶尔跟我打个招呼,说上几句什么。我倒因为老太太的去世,加上找不到睫毛,对生活有点失去信心,懒得理他。老头儿只好继续沉默寡言,表情多少有点委屈。 我每天上午睡觉,中午起床,下午坐在客栈楼顶晒太阳。 脚翘在木扶栏上,瞅着远方高低起伏的群山,林林错错的青瓦房顶,一坐就是一下午。坐累了就在古镇里漫无目到处瞎逛,见门就进,见胡同就钻,奇怪的是竟然没找着一条死胡同。逛累了就坐到悄无人影的僻静弄堂里抽烟。偶尔感慨形只影单,不怎么痛快地无声哭泣几下。 有时坐在村口大牌坊湖边瞅女学生们写生。偶尔有热心女孩瞅我举止怪异,好心冲我打招呼,一概不理,只是呆坐。可能呆坐时间过长,竟然被她们当成了模特,叽叽喳喳瞅着我画素描,一边表情滑稽地指手划脚评论我的五官。偶尔溜过去瞅一眼,画上的自己如同一具木乃伊?残不忍睹。只好忍气吞声被迫离开。 饿了就去小广场露天小饭馆吃饭。 有一家红烧石鸡做得很地道。可是菜上来却没吃过几块,全丢给了旁边一只小狗。一只很懒很脏的小土狗,甚至叫不出品种。 小狗总是凑近每一桌,默默伫立,不叫也不吵,十分耐心,很少有人扔东西下来,被迫离开,再蹲在下一桌,如此循环。唯独我扔了很多肉,小狗好象对我有了感情,只要我从附近走过,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在我身前背后晃来晃去,一直跟出去很远。没有任何讨食的意向,仿佛只为找个伴儿。这个让我很感动,况且我也需要个伴儿。于是每天定时去吃,小狗也准时在那儿等我。久了,小狗竟然一直跟着我,穿街过巷,形影不离。小狗主人终于有了意见,我只好放弃在那儿吃饭。偶尔去喂下小狗。 去吃老太太的豆腐花。她老喜欢提睫毛,不好解释,只好回避。 后来在一家老宅子客栈里发现一个小酒吧。 客栈主人比较低调,甚至不挂酒吧招牌,客人爱来不来,这个让我很喜欢。每天晚上八九点钟,在古镇走累了,就坐在小酒吧,要上一瓶当地产的啤酒,小口喝着。听着小酒吧里天天放邓丽君的《小城故事》,瞅着门外过往行人,神色轻淡,默默发呆。酒吧从早到晚就我一人,熟了也不当外人,我没事就在他们家大院子里瞎转悠。喜欢他们家客厅大块的地砖,厚实凝重,踩在上面,什么心事都能被融化掉。 客栈主人是个背包客,全国各地到处暴走,小酒吧交给父母打理。父母不懂放音乐,酒吧就我一人,干脆让我帮他们挑。我拿过碟包,客栈主人留下很多爵士、波萨诺瓦、乡村布鲁斯,还有少量摇滚。有一张枪炮玫瑰,很想听《don’tcry》,半夜三更不好打扰这个安静小镇,选了张leonardcohen的专辑,《hey,that’snowaytosaygoodbye》忧郁地飘出来。凄凉中夹杂些许暖意。我喝着酒,把玩专辑封面:leonardcohen背对镜头而坐,面前一片类似西递的青瓦房顶,孤单地抱着吉他,似在轻吟似在沉默,漫无边际的落漠扑面而来。 “这人是在念,还是在唱?” 老父亲笑眯眯地凑过来,好奇地冲我打听。 本想回答:“他是个民谣诗人,唱歌就是在念诗。” 可是一句话实在解释不清楚。就换了张苏格兰风笛专辑。 “这笛子吹得真好。是民歌吧?哪个省的?” 老父亲又笑眯眯地问。 我笑笑,摇摇头。 《天堂隔壁》晚上古镇特别冷清 来西递的多是江浙沪一带富裕游客。当天来回,住宿的很少。 晚上古镇特别冷清,一声狗叫能传遍整个镇子。我也如此模仿过几次,效果不错。迷上这份冷清。经常一个人到处游逛,轻声走过,水银泄地般悄无声息。 我也有一个伴儿。一只猫。 可能是被我的神秘诡异吸引。况且漫漫黑夜只有我一个生物在不停移动。我在胡同里轻声走,猫在胡同墙头无声跟着。我过桥,猫从桥顶廊棚上爬过。我坐亭子底下休息抽烟,猫蜷在亭脊上瞅着我打哈欠。我走累了,钻进小客栈睡觉,猫也跟着我跳上客栈房顶。我躺在床上想心事,猫则趴在青瓦房顶眯眼休息。 闭了一会儿眼。 睁开。 猫终于不见。 一天下午退房。决定回家。 老头儿一脸留恋,可能两个沉默少语的男人,忽然变得心有灵犀? 先去小饭店喂了小狗最后一块肉,喝了老太太两碗豆腐花,去小客栈酒吧与老两口告别。他们说今天难得周末,人会很多很热闹,还会有当地社戏表演。我笑笑说就怕热闹。安静离开。 永恒回归。 尼采说:一切事物一遍又一遍地发生,同一的永恒再现。 以前总是不能透澈理解。现在重新趴在酒吧熟悉的吧台上终于明白:比如总有那么一个瞬间,绝对相同的一份心情,从身体里再次漫延掠过。比如现在这份对生活不抱希望、茫然失措、泡在威士忌里慢慢发酵的熟悉心情。 尼采还说:“希望”反而是从潘多拉盒子里飞出去的所有灾祸中最大的一个,因为它延长了人类的苦难。 为了结束自己的苦难,现在开始不再希望。 不再装模作样暗自伤心。 不再不切实际把未来寄托到别人身上。 皮子奶茶瞅见我回来,高兴迎过来,彼此拥抱。 “听说你跑新疆去了?”皮子说。 “人家是为情所困,解闷去了。”奶茶笑笑。 “什么情不情的,有性就行了。性情所致,无性无情。” “无情何谈性?人跟动物总得有点区别吧?”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倒省的我开口说话。 四下打量酒吧。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音乐,陌生的人群。熟人一个也没瞅见,全部是陌生面孔。只爱陌生人。我叹口气。罐头递给我威士忌,顺便笑着跟我握下手。 “西部好玩吗?”他调着酒问我。 “还成。” “跟上面的一样吗?”罐头示意一下电视。 我抬头瞅瞅,正在播放《末路狂花》,两个女人驾驶汽车在沙漠里孤独穿行。 “差不多。” 突然很怀念那一段时光,怀念无比真诚的牛仔帽与考古男人。 当然还有令人揪心的扎巴。 皮子把我拉到窗户边。 沙发上躺着几个女孩子。逐一给我介绍。重点介绍一个叫胡桃的,长相果然出众。说完坐下抱住一个,冲我挤眼睛坏笑。女孩们年纪挺小,还在上学。"奇+---書-----网-qisuu."全部t恤衫牛仔裤朴素打扮,脸上不着脂粉,笑容没有任何虚假成分,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乐意尝试。不满意只做个老实好人,渴望能变的坏一点。对阳光下的快乐没了兴趣,正在向人生的海底深渊探索发展。把错误当成乐趣,把失去当成快乐,渴望更多不凡经历与稀奇感受。 ——正往枪口上撞的年纪,让人心疼的青春。 我叹口气。 “听说你去敦煌了?”叫胡桃的女孩好奇地问我。 我笑笑点头。 “那边有好吃的吗?” “胡桃。”我开个玩笑。 她使劲捶我肩膀,小孩子似的,样子可爱,做妹妹再适合不过。 第25章 “敦煌瓜。”总算想起来一个。 “下次再去帮我带个回来?” 我点头答应。胡桃伸出小手指跟我认真拉勾。 “课程不紧吗?还有时间泡酒吧?” “松着哪。现在大学就是青年疗养院,上不上都一样,反正毕业也不急着找工作。找个有钱老公就成,靠他养活。已经一星期没上课了。”胡桃说。 沉默了一会儿。 我认真听着爱灵顿公爵的大摇摆乐队演奏,仿佛置身那间著名的棉花俱乐部爵士现场。胡桃饶有兴趣地四处打量酒吧里的各色人等,充满好奇。我瞅瞅皮子,搂着女孩,劝人家喝酒,不停摸这亲那,拼命占便宜。我无可奈何地皱下眉头。 “经常来酒吧吗?” “这是第三次!” 胡桃羡慕地盯着不远处一个女人的漂亮打扮回答。 “感觉如何?” “好玩!以前总觉得酒吧乌七八糟,不适合我们学生来。来了感觉挺不错,比呆在宿舍听音乐台广播强多了。还能认识人,挺喜欢。” 她眯起眼睛冲我夸张地笑。 《天堂隔壁》不时扭头看胡桃 隔壁一桌熟人冲我打招呼,告别胡桃坐过去。是个喜欢户外活动的老朋友,听说我去了新疆,拉住聊了一晚上。尤其对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前进的路线很感兴趣,说打算最近去一趟。 不时扭头看胡桃。 已经有男人端着酒杯坐在旁边,一幅眉飞色舞的样子侃侃而谈,不停晃动着手里的车钥匙。胡桃被男人富贵潇洒的样子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听着,不时微笑。男人挺面熟。终于想起来,经常来酒吧勾搭女孩子,小恩小惠骗人家上床,再告诉人家自己有了老婆,要么偷偷摸摸做情人要么分手,如此而已。 我叹口气。 一会儿胡桃起身走,过来打招呼。问这么晚了需要送吗?她冲我笑笑,说已经有人送了。拉着女伴,大大方方跟那个男人走了。 “你怎么了?不喜欢那女孩?”皮子不解地问我。 “喜欢。” “为什么不勾搭?清纯白嫩多棒!今晚肯定有戏,她老是打听你。” “喜欢不一定要勾搭。” 其实我一点心情也没有。 又是午夜。 与皮子开车来到城郊那栋废墟楼。爬到顶楼。风光依旧。只是那辆高耸着的巨大起重机不见了。 “看来最近你经历不少?”皮子感觉出我心事重重。 “是的。” 本想把扎巴、睫毛的事给他说说,可想想又无从提起。 问起他的近况。 皮子跟那个跑车女孩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天天跑政府拉关系,忙于应酬,陪那些官员尽情腐败。最近打算开个公司,利用这层关系创办自己的事业。如此而已。 “想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我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点心事。 “恭喜。谁都想。” 皮子笑笑说。 第二天胡桃又来了。 我正跟皮子趴吧台上用扑克牌玩梭哈。皮子摸到“3张j”,我竟然摸到一个顺子!两人正在感叹人生如牌。 “我有手机了。”胡桃把新买的手机递给我。 “不错嘛?”皮子说。那时候学生用手机的挺少见。 “是呀,昨晚那个男人送的,他人真好。”胡桃自豪地说。 我跟皮子面面相觑,感觉如同吃了只苍蝇。 胡桃趴在吧台上,叫了杯饮料,随手翻看一本时尚杂志。翻了一会儿,放下杂志,叹口气说:“我衣服穿得太老土了,不来酒吧真不知道。瞧人家穿的,简直没法儿比。” 喝完饮料,看见熟人过来,冲我们扮个鬼脸,一起钻进酒吧。 “瞧!你还怜花惜玉呢,人家已经搞上手了。” 皮子瞅着胡桃走远,打抱不平地瞒怨我。 两人继续摸牌。我摸到“2张a+2张k”以为赢定,谁知皮子竟然摸到“3张q”!被他痛吃。早说过,牌如人生,不可琢磨。 几天后见到胡桃,身上的便宜t恤牛仔裤不见了,换了件名牌黑色无袖长裙,背后还有一个大大的v字开叉。 她特意跑到我面前甩来摆去,卖弄了一晚上,高兴得合不拢嘴。 “还是原来那件t恤可爱。这件有点三陪嫌疑,况且显得人太老气。”我如实评价。 胡桃想了想,笑着说:“即使三陪,也是高级三陪。” 说完花枝招展跑去给皮子看。 《天堂隔壁》已经开始同居了 再见到胡桃,神秘地对我说,已经开始同居了。 “早点同居就好了,住宿舍又脏又乱真没劲。” “学生不住宿舍,是不是不太好?”我试探着问。 “不漂亮的女生才住宿舍呢,漂亮的早搬出去了。难道我不漂亮?” 我只好耸耸肩膀。 “我打算结婚呢。”胡桃说。 “学生能结婚吗?” “先把事情订下来,等毕业就结。” “一辈子长着哪,这样是不是太急了?” “女孩子一辈子不就为找个有钱的好老公吗?” 我苦笑。 一天深夜,酒吧打烊。 罐头日复一日地翘起脚尖往杯架上挂高脚杯。 我趴在吧台上,认真观看直播中的世界杯足球赛,中国对巴西,比分已经输至0:3。电视屏幕上,神奇教练米卢正在场边大声呼呵。 胡桃突然钻了进来。 醉熏熏的,满脸涨红,脆弱不堪。名牌长裙好象在地上拖拉过,皱巴巴脏乎乎地抹布一般裹在身上。我惊讶地扶她坐在吧台。胡桃傻傻坐着,目光呆痴望着前方,开始掉眼泪。眼泪越掉越急,最后哗哗往下流。抽出纸巾递给她,接过去用力擦着,无力地倒我怀里,继续痛哭。边哭边用力不停咳嗽。 把她扶到沙发上,又哭了一个小时,把我肩膀湿得一塌糊涂。本想劝她,可是无从说起。况且明白她遇到的这类伤心事,这个城市每天不知道发生多少起,没人有解决方案。只好心疼地拍拍她的肩膀。好久不哭了,趴我怀里休息,慢慢睡着了。 一会儿醒了,要水喝。我倒水,扶她喝下。 喝完趴我怀里,瞅了我一眼,又委屈似地哭了起来。 “我被那男人骗了,他有老婆,根本没打算过离婚。”胡桃擦着眼泪说。 “你该谢谢他。” 胡桃一脸惊讶地瞅着我。 “应该感谢第一个伤害你的男人,他让你开始变得成熟。这是女孩子成长过程中的代价。迟早要付的一个代价。”我认真解释。 她听完怔了一会儿,陷入沉思。 “但是他毁了我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往往不是幸福,是教训。” “我离不开他,我习惯了花他的钱,过有钱人的日子。怎么办?” “继续跟他呆一起,感动他?” “男人都是狼心狗肺!没什么好感动的。” “明白就好。” 胡桃说困了,想睡觉。可是太晚了,男人家去不了,宿舍也回不了,回家或者去酒店开房害怕又变成一夜情,干脆陪她在酒吧沙发上睡了一晚,穿着衣服,无关情欲。睡前胡桃给我讲述她的恋爱故事:她有过一个男友,大一认识的。一见钟情呆在一起,算是初恋。后来同学经常聚会,一起出去玩,其他漂亮女生车接车送,经常有人买这送那,全是高档化妆品名牌衣服。自己男友穷人一个,什么也买不起,坐出租车都心疼,搞得一点面子没有。况且除了感情他什么也不能给自己,只好忍痛分手。 “你有女朋友吗?”胡桃问。 “有。”我想想回答。 “你爱她吗?” “还成。” “她爱你吗?” “不知道。” “她叫什么?” 我犹豫一会儿,叹口气回答:“叫睫毛。” 说完一阵子悲哀,甚至连睫毛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最后一次见到胡桃,在一个咖啡馆。 我坐在窗边翻看一本有关房龙的传记。 一辆小跑车停在窗外路边。 下来一个女孩,一套名牌连衣裙,夸张的高跟鞋,挽着男人胳膊走进咖啡馆。走近,瞅见是胡桃。她也瞅见我,丢下男人,飘飘凫凫跑过来,一脸幸福。 “终于找到心上人了?”我深深为她高兴。 “哪儿呀,就是上次酒吧认识的那个呀?” 我一脸茫然。 瞅了几眼,果然是那个装模作样哄女孩子,让她流了一晚上眼泪的男人。 胡桃瞅着我满脸疑惑,笑笑解释:“跟他合好了。你不是说过:应该感谢第一个伤害你的男人?” “他不是有老婆吗?”我只好坦率直言。 “所以我做他小情人呀。挺好的,现在是二房吃香,正房连做爱的机会都逮不着,只能呆家里做饭洗碗看电视。况且不是正房,花他的钱一点不心疼!” 胡桃晃晃手腕上新买的欧米茄小腕表,冲我调皮笑笑,掏出烟点上。抽了几口,盯着红指甲,认真想了想,叹口气: “女人也就十年大好时光。青春一过,人走茶凉。趁着大好青春,赶快为所欲为。我对男人依赖惯了,离开他们寸步难行。现在只找有钱男人,拼命花他们的钱,反正他们挣钱也是冲着养女人的。” “这种日子迟早也会烦的。”我叹口气。 “烦了才好!实在烦了,就开着跑车,冲下山崖,一命呜呼,就不烦了?关键要先买得起跑车。” 《天堂隔壁》我买回一盆花 17 我买回一盆花。 第26章 一天走过路边卖花摊,含苞待放的花丛中,躲着一个小仙人球。鸭蛋那么大,又小又难看,挤在花丛中一点不显眼,孤单寂寞,黯然神伤。忽然有一种物以类聚的凄凉感,招呼要买下。老板是一个老实巴脚的花农,认真告诉我:小仙人球身上长了个小洞,担心不久会变成大洞。我有点犹豫。仿佛感觉小仙人球在拼命冲我使眼色:“嘿!买回去照顾我!”还是买下。小仙人球叫金虎。 把金虎带回家,搁在阳台上。那儿阳光充足,空气新鲜。搬张椅子,双臂抱膝,目不转睛注视。金虎有一种沉默的优雅,以及沙漠仙人掌类植物与生俱来的骄傲。一身淡淡的绿,绿得不过分,不声张,但足以在人们眼睛里造成声势。浑身长满骄傲又略带悲壮的刺,仿佛在说:“想把我捏碎是不可能的,除非把我砸烂。不过那样你还算男子汉?”想到这儿,长吐一口气,幸福许多。 跑到对面山脚下的花草种植场,找到一个好心的老花农,得到医治偏方,果然有效。只要没事,就坐阳台上长时间注视金虎。一个动物一个植物默默对视,悉心相伴。特别想找人说话时,也会瞒怨金虎是个植物。不过时间久了,反而发现也是另外一种乐趣,会给你更广阔的想像空间。 正如切?格瓦拉年轻时候闯荡南美,一次提到大海:“大海一直是一个知己,一个聆听你所有的讲述却不会泄露你的秘密,而且总会给你建议的朋友,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它发出的各种声音。” 金虎正是类似一个朋友。目前,我需要类似一个朋友。 偶尔把金虎带到酒吧。空气不好,烟熏火燎,担心它身上小洞伤口恶化,又专门匆匆送了回去。 要是睫毛在就好了,对她也会这么好。 ——偶尔这么想想。 又是午夜。 皮子出差忙生意,奶茶陪秃头女孩去看刘若英演唱会。酒吧里只有我跟罐头,还有几个服务生。我站在吧台帮罐头洗杯子,盯着《老友记》,不时跟着剧情笑。罐头表情死板,只知道低头擦洗杯子,目光偶尔掠过电视屏幕,无动于衷。 想起以前跟几个朋友合住,味道与《老友记》无异。印象最深是一天一个室友的朋友来玩,进门就嚷拉肚子上厕所。大家忘了这事,一起出去吃饭,吃完又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回家,那家伙还坐在洗手间马桶上。原来厕纸用光了,没人给他递纸,只好干坐着。 这家伙就是皮子。想着想着偷偷幸福地笑起来。 至少手里还有友情。如此安慰自己。 一会儿服务生叫我,说有客人找老板。 满脸疑惑地走过去,窗边沙发里陷着两个陌生女孩。 一身办公白领套装打扮。真丝衬衣,夹腰小西装,一步裙,颜色得当的丝袜,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手边放着名贵小包,脖子里挂着贵重项链。一个表情开朗,一个颇为忧郁。忧郁女孩靠在开朗女孩肩膀上,不停哀声叹气。 桌子上摆着两瓶法国红酒,一瓶已经喝光,一瓶还有一半。两人醉意熏熏,玩味地瞅着我,老是诡笑。好象藏着一个只有我不知道的大秘密。 “你们皮子经理呢?”忧郁女孩问。 “出差了。” “据说这儿是号称最暧昧的酒吧?”开朗女孩干脆打破僵局。 “只是据说。” “墙上不是贴着吗?”开朗女孩瞅下皮子贴的海报。 我只好耸耸肩膀笑笑。 “其实没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我朋友刚失恋,心情郁闷,来这儿就是为了交个朋友什么的。可惜今晚男人没一个顺眼的。” 开朗女孩点上烟,抱着胳膊抽着,动作老练好看。不停拍下脑袋,试图想清醒清醒。两人虽然酒醉,仍不失一种长期养成的优雅习惯。 我皱下眉头,示意有什么可以帮忙? “今晚就你有点看相,所以罚你过来陪我们聊天。”开朗女孩说完笑了,挺善意的那种。 我不置可否。 气氛有点尴尬。 这时响起诺拉琼丝的《newyorkcity》。 琼丝与彼得麦利克乐团合作的一首布鲁斯味道浓郁的歌,节奏感很强,颇为惊艳。女孩跟着节奏晃动肩膀,偶尔叫我一起碰杯。气氛缓和许多。 女孩一个移民加拿大,一个定居新西兰。可能在国外玩够了,一个劲地叹息国外没意思,什么都没有,除了大把自由,还有危险重重的爱滋病,只好重新移居国内,渴望能找到喜欢的男人。谁知这几年国内风云突变,一跃成为世界上男女关系最混乱的地方,最没有责任感,最玩的起的地方。似乎对国内男人颇为失望。 “国外不一样混乱?”我回忆起国外旅行的种种经历。 “国外男人婚前混乱,婚后老实,特别讲原则。国内男人不管结婚与否,一概混乱到底,不可教也。”开朗女孩总结说。 《天堂隔壁》国内男人最靠不住 “正确。国内男人最靠不住,结婚之前抢,结婚之后偷!”忧郁女孩深有体会似的。 “感情上靠不住,还得用下半身去留住他们。” 对话一下子变成了一场针对男人的大批判?我干脆闭嘴旁观。 “他们不懂爱,不懂女人。” “只会用下半身思考。” “现在的男人真让人失望!有看相的没感觉,有感觉的没看相,有看相有感觉的床上功夫又不成。” “人活着真没意思。国外没意思,国内没意思,一夜情没意思,情人没意思,谈恋爱也没意思,结婚更没意思。现在真想死,又不敢死。” 两个衣食无忧,生活优越的女孩子,也有如此多的烦恼?这个世界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琼丝唱起那首脍炙人口的《don’tknowwhy》。 女孩跟着哼,总算让人透口气。一个女孩聊起了观看琼丝的现场演唱会,这倒让我羡慕不已,很喜欢那张不插电版本的演唱会碟片。 “或许你们要求太高了?”我笑笑,总算插句话。 “不高,只想找个心满意足的男人,梅尔·吉布森或者梁朝伟那样的就不指望了,只要真心喜欢就成。可是哪儿找?好男人都死光了。”忧郁女孩仰着脑袋不停吐着烟圈儿。 “正确。好男人是死光了,否则我也不至于一个月没来高潮了。” “一个月?我都半年了。高潮?只要高潮!女人来个高潮怎么这么难?真羡慕男人,不需要什么感情,随便找个漂亮的,简单上个床,乱七八糟来个高潮,完事说声再见,如此简单容易。上帝干嘛让我做女人?” 那两瓶红酒似乎要把女孩的抱怨全掏干净似的。 如此这般的对话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摇摇晃晃下楼。 她们醉得厉害,不放心,只好扶到自己车里,打听家住哪儿?没有声音。回头瞅瞅,两人靠在一起睡着了。叹口气。翻她们的精致小包,有一张物业管理缴费卡,按照上面写的地址开过去,是一栋高档公寓楼。 两人仍然没有动静。只好摇下车窗透气,点根烟耐心等待。小声打开汽车音响,听拉维?香卡的西塔尔琴,轻轻哼着,抽了几根烟。女孩终于有了动静,蹊蹊簌簌在后座上挪动身子,不时打酒嗝。我左膀右臂一边一个,扶她们下车上楼。可能女孩们经常醉酒晚归,保安一脸俗笑,熟门熟路送进电梯,摁了一个楼层,表情暧昧无限羡慕地瞅着我。一幅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怪异表情。电梯门即将合闭时,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房间挺大,配备齐全。 二十几层,能俯瞰整个城市夜景。 女孩子轮流去洗手间,再轮流洗澡,再轮流喝冰水。这才清醒过来,瞅着我,彼此瞅瞅,一起笑了。我只好跟着傻笑。一个女孩坐到梳妆台精心上夜妆,不停拿拿放放一大堆化妆品,类似动作让我想起《摩登时代》拧动机械螺丝的卓别林。另个女孩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骂声没劲,扔掉摇控器,一头钻进洗手间,好久不出来。把我理所当然地晾在一边,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有点束手无策。 旁边扔着一本影集,摊开着。干脆拿过来解闷。全是男人照片,光线昏暗,影像模糊,有点偷拍的味道。大部分年轻漂亮,少数成熟潇洒,个别年纪略大或者过小。翻到后面,惊讶地发现一张皮子的模糊照片。抽出来,背后写着几行字: “职业酒吧老板 国籍中国大陆 长像漂亮 身高合适 皮肤良好 下身尺寸中等 做爱时间持久 有否高潮一般 评价优等产品。” 我看罢落荒而逃。 《天堂隔壁》人生就象一架天平 人生就象一架天平:左边欲望,右边爱情。 爱情那个托盘上还是空白的时候,为了保持平衡,只好先放上其他东西。 这个东西一会儿是一夜之欢,一会儿是n夜情,一会儿是情人,反正离不开形形色色的肉体遭遇。人们渴望爱情,却总遭遇肉体。 ——我正心灰意冷地琢磨,皮子钻进酒吧。 “有什么最新消息?” 他丢下包,要杯伏特加,习惯地拍着肩膀问我。 “优等产品。” “什么优等产品?” “你是优等产品。”我笑着说。 皮子莫名其妙地笑笑。他有事应酬,过来看下我,简单喝杯酒,起身告辞。剩下我一人不停往嘴巴里灌威士忌,感叹自己如同一条下水道,什么东西都住里灌,最后不用操心地自动消化排泄掉。 第27章 吧台上坐过来一个女孩子。 怀里抱着一只吉娃娃小狗。 女孩好象跟罐头很熟悉。点了一瓶爵士啤酒,一份爆米花。爵士自己喝,爆米花喂小狗,小狗真的一颗颗吃下去,吃得还挺上瘾。吃爆米花的小狗?——大家都看呆了。 女孩穿了件很大的t恤,头发随便梳理。个子不高,腿却很长,显得人晃晃悠悠的。一张挺耐看的娃娃脸。喂完小狗,抱怀里抚摸,瞅着《老友记》,把剩下的爆米花往嘴巴里塞。塞一会儿冲罐头说句什么,继续再塞。一会儿过来说想借几张cd?我点头同意。 酒吧不少男人认识她,不时有人过去搭话。女孩总是简单寒暄,低头摆弄小狗,不再答理。男人们识趣地退回座位。有个男人挺幽默,被拒绝后,干脆俯身邀请小狗喝酒。小狗汪汪叫了两声。女孩大笑,坐到男人那一桌。好象话不投机,一会儿又回到吧台,继续吃爆米花,喝爵士啤酒,看碟片。偶尔跟罐头聊句什么,罐头一概点头。 酒吧打烊。 下楼,原本繁华的街头退潮一般冷冷清清。 叹口气,准备去停车场。瞅见街边长椅上坐着个女孩,抱着小狗。走过去。正是酒吧那个女孩,摇头晃脑听着cd机,摸着小狗脑袋抽烟,不时哼着《恋恋风尘》。旁边放着一瓶啤酒,已经喝了大半。我坐在一边,掏出烟抽着,听她哼。 女孩瞅见我,辨别了一会儿,冲我笑笑。我也冲她笑笑。 “谢谢你的碟。” 女孩摘下耳机说。脸蛋红扑扑的,看来喝得不少。 “喜欢听?” “还行吧,谈不上多喜欢,又没有其他东西听。” 我笑笑。 女孩摘下一只耳机,找了一会儿我的耳朵,认真准确塞在里面。 听了一会儿,倒想起老狼来酒吧的情景。那次老狼在城市参加完一个演出,顺便过来玩。正巧我抱着吉他骑在高脚椅上唱歌,他也凑过来一起唱。唱了好几首,其中一首就是《vincent》,歌词都记不全,边唱边彼此瞅着傻笑。 “听说你前一段时间去敦煌?罐头说的。他老提你,说你不在,酒吧好象少了什么。敦煌我也去过,没什么感觉。后来去新疆喀纳斯湖,有点意思。” 两人聊起了西部之行。女孩还掏出钱包,里面有一张沙漠公路上的照片。让我又想到扎巴,心里一阵子难过。 “你们酒吧前一阵子我天天来,最近来得少了。” 我作出一幅询问的表情。 “说出来你别笑话。前一段在你们酒吧认识了一些男人,有几次喝多,脑子不清醒,稀里糊涂上了床。一时冲动,后来特别后悔。害怕在酒吧里再次遇见尴尬,只好回避。” 可能酒喝多了,女孩很坦诚。不过醉意微熏之余,一点不烦人,反倒坦诚得有点可爱。我叹口气。上床上床?酒吧好象离不开这两个字? “你看起来过得挺开心的?”我换个话题。 “是呀!不开心也得想办法开心。况且现在不开心的人多着呢,干嘛还去凑那个热闹?世界上有乐趣的事很多,多尝试就会发现。” 女孩醉熏熏的,晃得太厉害了,闪了一下,差点掉下长椅。 我扶她,她扶住小狗,冲我笑笑,换个抱狗的姿势,继续说: “以前来酒吧,是因为烦得要命。跟人上床,是发现在酒吧里闲得要命。养小狗,是发现跟人上床烦得要命。”她晃着两条腿,无所谓地说:“现在一个人过,什么烦事也不想。男人更不想,已经好几个月不做爱了,都把这事忘了。发现其实也没什么,轻轻淡淡,蛮有意思。” “平时白天忙什么?” “上班,卖衣服!”她笑笑说。 “卖衣服?” “是呀。总得干活挣钱养活自己,靠男人养多没出息?我在帮人卖衣服呢,对面商场,你哪天没事可以过来坐坐,靠近洗手间旁边那个摊位,挺好找。” 我欣然点头同意。 “还在上学?”我问她。 “快毕业了,正在考研。然后考雅思,准备出国。” “怎么都这么喜欢出国?在国内呆着不是挺好?” “国内是好,什么都好。除了一点:什么都是假的,像酒吧一样。” 说完抬头看天,一言识破天相、道破天机似的,满脸失望。 两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与无奈。 天堂隔壁(第二部分) 《天堂隔壁》我有个坏毛病 我有个坏毛病。 记人家电话号码的时候,不喜欢记姓名。喜欢记特点。比如有个女孩喜欢吃爆米花,我就记上爆米花女孩。有个女孩喜欢听王菲的歌,就记上王菲女孩。有个男人喜欢掏鼻孔,就记上鼻孔男人。如此这般。 偶尔翻下电话本,瞅着乱七八糟的名字,莫名其妙地发笑。不过不能怪我,毕竟来酒吧的客人太多,只记姓名不记特点,等于没记。 最有趣的一个名字是:偷偷放屁男人。这个人喜欢跑到酒吧外边放屁,抖抖裤子,再钻进酒吧。 最长的一个名字是:皮子介绍黑皮肤头发略长喜欢抽外烟偶尔过来一下的女孩。因为这个女孩实在没有什么特点,只好如此长篇累牍。 一次认识了一个嘴巴很大的女孩。 偷偷往电话本上写“大嘴巴女孩”。结果被她发现,瞅瞅笑了。女孩喜欢笑,一笑起来,满脸都是嘴巴。她喜欢一个人靠墙坐,双手抱膝,双脚踩在桌子横梁上,脑袋靠着墙,默默抽烟,神情自若,无动于衷。 熟了以后,知道女孩刚从英国留学回来。暂时不想上班,干脆到处晃晃。 一天女孩在翻一本法语书。 “在学法语?准备去法国?”我凑在旁边问。 “去个英国就够折腾的了,不去法国。现在闲的无聊,没什么东西解闷,干脆学法语。法语好听。” 说完给我哼起了法文歌《jem’appellehelene》,脑袋继续靠着墙。这是女孩另外一个突出特点,只要坐着,脑袋一定抵着墙,怕墙会倒过来似的。偷偷在电话本备注上一条“大嘴巴脑袋靠墙女孩”。 我又放了首类似的法文歌vieenrose》。女孩挺高兴,揽着我胳膊亲下脸颊,十分朋友性质的那种,脑袋依旧靠着墙。两人聊起法国电影。她喜欢吕克·贝松的《碧海情深》,还冲我模仿里面的海豚叫声,样子可爱。我提起戈达尔,她打着哈欠说不喜欢。 经常有男人过来邀请她喝酒,一概笑笑拒绝。遇到过分难缠的,干脆拉住我胳膊一脸亲热状,男人只好知难而退。 之后一段时间没在酒吧看见她。 一次开车在街上,看见她背着个大包,一头长发,疾步走在人行道上。身着大衣,秋风吹动长发,配合着自得轻松的表情,特别引人注目。 “去上法语课?”我停车冲她打招呼,示意要不要送。 “早不上了,烦了,那个英俊的法语老师回国了,干脆不去了。在学钢琴呢。”张开大嘴巴笑笑,手扯着背包带,指指旁边一个巷子。 “钢琴?解闷?” “是呀,无聊死了,找点乐趣呗。上次你不是提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吗?想试试自己弹出来呢。” 冲我招招手,闪进小巷子,一会儿不见了。 再见着,在一个网球场。 大嘴巴女孩身着球衣,光着长腿,正在姿势笨拙地挥动球拍。 瞅见我,跑过来。 “在打棒球?”我调侃她。 “才刚开始练呢,敢笑话我?”她笑着用球拍打我脑袋。 “钢琴呢?学好了?” “没有,早就不学了,弹的脑子疼。这不在练打网球?” 好长时间没见着,跟消失了一样。 后来突然又出现在酒吧。 仍然一个人靠墙坐,双手抱膝,脑袋靠着墙,默默抽烟,神情多了一丝黯然,脸也苍老了不少,闷闷不乐。穿着件大毛衣,好象瘦了,松松垮垮的。 “不打网球了?”我习惯地问她。 “不打了,换了个乐趣,改谈恋爱了。” “恭喜。” 我握住她的小手晃了一下,小手冰冷。 “有什么好恭喜的。不是爱情,是情人。比我大一轮,是个老男人,有妇之夫。” “为什么不试试爱情?” “试过,全是小男孩,不懂得珍惜,全用眼泪总结掉了。” “老男人就懂得珍惜?” “不知道,至少他懂得疼人。他很疼我。给我洗衣服,帮我做饭,给我洗头,晚上哄我讲故事,我睡着他才会回家。” 女孩眼睛一下子潮湿起来,扭头贴住墙,偷偷擦了擦眼角。 “他老婆怎么办?”我只好一针见血。 “他也疼老婆,两个都疼,两个都得照顾好。所以说他是个好男人。他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我才心疼他。希望他能过的好,至少比我好。” 说完不停叹气。 我无话可说,两人沉默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起身离开。 有个陌生男人走过去邀请她喝酒。她举杯撞一下,看都不看。男人要求坐在旁边,她往墙边挪动位置。男人不停对她唠叨什么,她似听非听,脑袋只顾抵着墙,仿佛在倾听墙壁那边传过来的声音,一脸落寞。偶尔拿出手机,试图给老男人发个信息,又犹豫下,摇头叹气地放弃。 《天堂隔壁》酒吧如一个戏剧院 18 酒吧如同一个戏剧院。 第28章 每天都在上演一幕幕活生生的人生戏剧。 我既是剧院老板,也是热心观众。偶尔还友情客串,粉墨登场。 在酒吧里,人们付出金钱,收获经历。我付出经历,收获金钱。 人生是一面会说谎的镜子。 ——很多客人,白天上班是镜子里的自己,晚上泡吧是内心里的自己。 想像一个人:白天坐在高楼大厦办公室,表情严肃认真,待人彬彬有礼,遇到工作上的麻烦默默忍耐,从不大呼小叫,上司跟前更要低三下四,忍耐数不清的顾虑烦恼。一旦夜晚来临,在酒吧里却醉眼熏熏,话无遮拦,把所有忍耐顾虑全部抛出来,充塞在酒吧里。酒吧变成了一个废品收购站,专门收购人们白天被伤害掉的种种不满情绪。 酒吧里看见的,是白天看不见的每个人的另一面。隐藏最深的,阳光晒不到的,需要足够酒精与夜色还有情挑,才能被揭发释放出来的“另一面”。坐在酒吧里,可以欣赏到遍地横陈的“另一面”。 酒吧是一个手术室。很多时候,眼睛突然变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剖开每个人的身体,凸现出他们的灵魂。血淋淋的令人震惊的灵魂。 酒吧是一个大染缸。大家一起跳进生活的大染缸,挣扎着爬出来,在酒吧这块大画布上打个滚儿,用自己与众不同的体形,绘成一幅超现实主义的抽象画。 睫毛离开后,我经常趴在吧台上如此胡思乱想。 她带给我的温暖感觉,短短时间,随着她的离去,被冲洗得一干二净。脑子一片空白,身体上下冰冷。 如同一条寻找冬季暖流和伴侣的鱼。 暖流一涌而过,伴侣陌然消失,什么都没拥有到。只好带着少的可怜的温暖回忆,茫然失措地重新游回冰冷对岸。 虽然冰冷,毕竟是个岸。 毕竟还有同类在活动。 “我们是同类。” 有个女孩一天这么对我说。 仿佛钻进我心里,转了一大圈,瞧瞧看看,又钻出来似的?让我颇为感触与震惊。 难得知音。一下子就成了朋友,女孩叫默默。 实际上不再是女孩了,应该是女人,年龄可怕地往三十奋起直追。可是默默动静相宜的举止、凸凹适度的身材,让人一点也看不出年龄。或许这就是生命活力之顽强的具体诠释。 “你看人的眼光,象一把手术刀。在解剖。”默默瞅着我,吐着烟圈。 “这跟同类什么关系?” “我学过外科,懂这个。” “你也经常解剖?” “人,除外。害怕看见丑陋。还是倾向于欣赏美好的东西。” 默默说话从来都是如此简练深刻。青春抓住后半段的女人的突出特点。 两人说话经常像打排球,传来接去,重磅扣杀。有速度就有快感。从此只要默默趴在吧台上,我的目光都会尽量扮出温暖的样子。 默默的性格如同她的名字。 总是默默地趴在吧台喝酒,默默地陷在沙发里抱着枕头瞅电视屏幕,默默地望着窗外抽烟,默默地走进来或者默默离开,默默地哭或者默默地笑。 她酒量很小,但似乎挺爱喝。经常一点酒就醉,之后或者陷在沙发里睡觉,或者被男人带走。总是略为面熟的陌生男人。 默默是个极其坦率的女人,坦率到没有任何遮掩。 我怀疑这与她曾经学过的专业有关。解剖讲究坦率。 “你跟多少女人做过爱?”这是默默正式问我的第一个问题。 “若干。” “从医学统计的角度,十个以上的病例代表若干。是否?” 我经常被她的提问逼到墙角,只好被迫装傻。 “生理结构既然相同,为什么非要跟不同女人做爱?” “生理结构不同。”我终于找到一个反击的机会。 我瞅瞅四周,从吧台上拿过两个纸杯,递给默默。示意她摸一下杯子内壁。摸一下,果然纹路有极大差别。默默用力喷了我一脸的烟雾,算是惩罚。 “生理结构既然类似,为什么非要跟不同女人做爱?”默默换了个问法儿。 “性格不同。”我老实回答。 “总会遇到一个性格最喜欢的?” “是的。” “那总可以从一而终了?” 我喝了口威士忌,想了半天回答: “还是不成。东西用过,会有折旧。” 一个纸杯从默默手上飞出来,结结实实摔在我额头上。 《天堂隔壁》这种感觉让男人痛苦 播放着碟片《布拉格之恋》。 想起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调情是没有保证的性交承诺。” 我不知道与默默这种对话算不算调情的一种。从目的上来看应该不算。可是言谈之中那种触摸到低压电流似的轻微颤栗感,略带愉悦感的生理感应,又有类似嫌疑。 两人总是如此“调情”,但是不做爱。 唇来舌往,仿佛一场调情的演练,从来不涉及具体实施。百思不得其解。尤其面对着默默绽放着的最后的青春,以及自己孤独沉睡着的大好情欲? 后来终于明白。 性其实是一张纸,不管两个人再亲密,也不能一指捅破。毕竟羞涩与神秘是性冲动的主要来源。中间这张纸再薄,也得让它存在。一旦捅破,就会落入迟早索然无味的尴尬境地。关于性,两个处于调情阶段的陌生人,不能讨论得太深入彻底。一旦什么都说尽了,说彻底了,反而不敢再实践,至少会害怕实践。因为害怕那种“按图索骥”的对比反思。 比如一次默默提到“就是获得不了那种插入之后的快感,还得装模作样去伪装。”——我立即联想到如果自己插入她的身体,默默会貌似舒服,其实没有多少感觉,完全是一张虚饰之后的不真实的脸——这种感觉最让男人痛苦,那些试图把女人的感受作为做爱宗旨的善良男人们。 所以与默默之间,只善良地调情,但不做爱。 宁肯一直这样口无遮拦地“哥们儿”下去。 或许酒吧里的人都知道这层“哥们儿”关系,造成默默与我之间更加口无遮拦。 经常是我趴在吧台喝酒,默默忽然挤过来,冲我说上一句: “管呆,带我回家好吗,今晚?” 顺着声音找人?往往看不见了,消失在茫茫人群里。如同她顽强固守仍然频频失陷着的大好青春。一会儿看见了,却挽上了某个男人的胳膊。 我只好笑笑,继续闷着头喝威士忌。 有时候一大堆朋友围着长沙发聊天。我偶尔挤过去凑个热闹。 经常看见默默陷在沙发里,躲在人群中,身子用毛毯裹着,闷头抽烟。偶尔就某个问题跟人争执几句,大多数时间落落寂寞。 瞅见我坐在旁边,就会问:“不想跟我做爱吗?管呆?” 我只好安静地回答她:“这个夏天不发情。” 然后两人在哄然而起的笑声中,心照不宣地笑。味道怪异又温暖。 《天堂隔壁》时间过得很快 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时间仿佛被人偷走似的,夏天接近尾声,秋天悄悄到来。 发现这一点,往往是从酒吧女孩子的衣着。薄透夏装很快换成毛绒绒的精致包裹,腿上也开始套上各式各样漂亮的长筒靴,愈发显现出世上无物可及的动人情韵。 酒吧仿佛成了一个温度计。感受天气变化风雨冷暖,瞅瞅第一个钻进酒吧的女孩子,就会一目了然。 酒吧也是一个测量社会感情指数的温度计。所谓人间晴暖,或者世态炎凉,从酒吧的男人女人之间拥抱或者离开的力度、角度、方式、姿式、眼神、时间,最可以充分地感受到。陌生男女之间这种不经意的聚散行为,却成为自己心头上堆积人生凄凉大厦的主要材料。 睫毛的现在,仿佛一个未知数,想知道却无从得知。反而释然。 默默的现在,就在眼前,在自己心头悄悄凄凉堆积。所以沉重。 在酒吧,看着默默把自己包在毛毯子里,看着她喝酒,看着她喝醉,看着她喝醉之后被男人带走。偶尔醉熏熏晃过来,躲在我并不温暖的怀里,十分牵强地体会一下来自朋友的所谓关怀。 默默跟男人抱着走出酒吧时,心里总会莫名其妙的疼一下。 只是一下。 没有二下。 早就过了那种硬撑局面打抱不平的幼稚年纪。 尊重别人,首先是尊重他们的生活方式。 哪怕自寻死路,如果他们真的愿意。 一天,与玫瑰坐在楼道上弹《hotelcalifornia》。 玫瑰来了个玩音乐的朋友,手鼓打得极为出色。 三人正玩得上瘾。默默从酒吧里钻出来。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时,站立不稳,我一把扶住她。 她抬起头,或许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一下子释然,由我去抱。 我早习惯如此。只好拖过把椅子,把喝得半醉的默默堆在那儿,继续弹琴。 “换个新鲜的歌听听”,默默忽然大声喊:“烦死了!天天弹这个,换个新鲜的。我喜欢新鲜的,喜欢新鲜男人!” 打鼓的朋友哈哈笑了起来。 我与玫瑰难过地瞅着默默,不知如何是好。 一会儿默默手机响。响了好久。一直不接。 没多久,楼道那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听得出来,是那种结实稳重男人的脚步声。 果然,类似感觉的陌生男人大步走过来。 第29章 瞅了一会儿默默,摸下额头,把脸贴在她脸上。默默好象很熟悉那份拥抱,很熟悉那张脸,很熟悉那男人的味道。奇-書∧網紧紧抱住男人脖子,脸都不看一眼,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很痛。 他们这样抱了好一会儿。 男人擦干净默默脸上的泪水,扶她起来,瞅几眼我们,转身就走。 咚咚咚结实有力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慢慢消失在楼道里。 我呆呆坐在那儿,注视着空气里他们曾经呆过的地方,好久。 “终于被爱情给抱走了?” 如此为默默暗自高兴。 这不是有关这个叫默默的女孩故事的最后结尾。 第二天默默又陷在酒吧那个属于她的沙发里。 我走过去,坐在旁边,瞅着她笑。 “昨晚喝醉了。我后来做了些什么?怎么回家的?”她抽着烟,一脸天真的样子。 我愣了好一会儿。 瞅着她的确很认真,不由得笑了。最后大笑,一直笑到倍感难过为止。 “你还没回答呢?”默默莫名其妙地瞅着我问。 “你差点回了家。”我只好如此回答。 《天堂隔壁》所谓鲜花配绿叶 19 酒吧故事是由男人女人构成的。 所谓鲜花配绿叶。 讲了很多女人们的故事,却忽略掉了大片绿叶。 应该也讲讲男人们。 讲讲那些草儿。 那些比花儿更顽强,更不容易凋谢的草儿。 男人甚至根本不凋谢, 他们只是慢慢枯萎。 有这样一个男人。 喜欢趴在吧台,不停抽烟,瞅着各色人等,默默喝酒,默默微笑,不多事,也不多话。偶尔跟罐头说句什么。我老是趴在吧台,时间久了,自然就熟了。不知道他做什么职业,因为说话喜欢捎带几句英文,大家便喊他的英文名kevin,至于中文名字反倒无从得知。 kevin喜欢威士忌,还喜欢兑上饮料,味道怪怪的。每天晚上都要喝小半瓶,抽半包烟,一点钟抬起胳膊看表,准时走人。知道了这个习惯,时间一到,罐头就大声提醒:“kevin,时间到了!”。 “老婆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是一点钟回家。”他如此解释。 kevin挺有男人气。三十出头,脾气温和,不急不慢,很讨女孩喜欢。他还有一个爱好,喜欢请女孩子喝酒。不管认识与否,只要坐在一起,就送人家酒喝。时间久了,单身女孩来,都喜欢坐在他身边。送酒是一方面,主要可以跟他聊聊天解解闷。kevin一脸好男人相,很有安全感,当然也富有欺骗性。时间久了,他也不自觉被拉入酒吧艳遇大潮中。一开始总是一个人按时回家,后来带着女孩提前离开酒吧,再后来带着不同陌生女孩来酒吧。最后只要来酒吧,总会有女孩子跑过来扑他怀里,亲密无比。如此趋势。 “kevin,时间到了!”罐头好意喊他。 “sorry,跟老婆讲好了,推迟到一点半!”kevin笑着说。 “天天在酒吧,老婆没意见?” “ofcourse!不过思想工作做的好,她想通了,也就习惯了。” 一段时间后,kevin回家的时间又推迟到二点,据说用每天下午陪老婆逛街这个条件交换来的。 “既然老婆这么重要,为什么不多陪她?”我问。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左手摸右手,有什么好陪的。” “那如何体现老婆的重要?” “老婆就跟我的生命一样重要。如果天塌下来,唯一舍命相救的,除了父母就是她。一辈子的寄托嘛。”一幅义不容辞的认真表情。 “那还跟女孩子鬼混?”奶茶冲了他一句。 “两回事。老婆是我的一切,可以把一切都给她,除了自由。毕竟人活着要开开心心,我不会妨碍老婆开心,她更不会妨碍我开心。我们是国内目前最牢固的一种婚姻关系,ok?”他笑着说。 “跟其他女人上床,也叫爱老婆?”奶茶追根到底。 “还是两回事。只当作自己一种业余爱好,打篮球不也是业余爱好?跟女孩上床靠下边,打篮球靠双手,如此区别罢了。都是一种器官嘛,understand?”kevin一向好脾气,奇#書*网收集整理不急不噪地解释,面带微笑。 有一次实际体会到了蕴藏在kevin话语中的力量。 那天来了台风,风很大,酒吧的霓虹灯广告牌都给吹掉了。 他趴在吧台抱着一个女孩聊得正欢。一个服务生走过来,说外面有人找。kevin跑出去。一会儿笑眯眯地抱把雨伞回来。 “谁还送伞给你?”女孩子好奇地问。 “我wife,瞅着刮台风,不放心。”他笑笑说。 “wife?你家那个黄脸婆!想的倒蛮周到。”女孩子随便开了个玩笑。 只听“叭”的一声,kevin把手里的酒杯摔在地上。脸上风云突变,一定要女孩子赔礼道歉,就因为刚才说他老婆是“黄脸婆”。女孩子吓了一跳,莫名其妙不知道怎么办,一下子给吓哭了。幸好奶茶过来安慰圆场。 “怎么着都可以,说我老婆就是不行!” 一脸凶相不停唠叨。 有一段时间好久没瞅见kevin。 在酒吧再次碰见,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原来老婆生孩子,在家悉心照顾。 “当爸爸什么感觉?” “就当养了个小宠物。”他习惯地笑笑说。 “当了爸爸还勾搭女孩子?” “专门勾搭喜欢老男人的女孩子嘛。” “不在家照顾孩子?” “有老婆呢。况且近墨者黑!我可不能影响了下一代健康成长。” 经常瞅见kevin抱着女孩子喝酒,偶尔掏出钱包,瞅瞅贴在上面的儿子照片,默默得意地晃着脑袋微笑。 此番情景让我感慨万千。 所有人都拿着一把尺子,在自己与他人利益之间认真比划着,尽量苛刻地丈量寻找着一个最佳平衡点。 《天堂隔壁》还有一个男人 还有一个男人。 叫老愚。三十三四,比kevin略大,性格却多有不同。 kevin喜欢摆出一幅老好人的姿态,性格隐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活的比较大众化,除了世俗享乐,别无他求。 老愚截然相反。特别有观点,也喜欢摆出观点。对什么事都关心,尤其关心女孩子的心事。在座只要有哪个女孩不开心,不管认识与否,就会跟人家聊,不停摆事实讲道理,循循善诱,直到女孩子明白事理,重新变得开心。他也会因此特别开心。其他事则不屑一顾。 两人相同之处,都蛮有女人缘。女孩子普遍喜欢没有脾气的kevin,那种不疼不痒的喜欢。性格鲜明的老愚却完全不同,喜欢他的女孩子会疯掉,不喜欢的会讨厌死他,如此极端。 跟其他男人用钱让女人高兴不同,老愚更多是用思想与爱好。 他音乐电影、中西文化、政史地理、写作摄影无所不精,甚至能抱吉他上台唱几首民谣。只要一大堆人坐在一起,就成了老愚的舞台。他主持节目似的,把诸多事理深入解剖给大家。喜欢的伸直脖子,不喜欢的权当下酒话料,皆无大碍。 老愚有很多爱好,他孜孜不倦地探索“自己”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谜语,而且颇有收获。他又很清醒,明白维持爱好的基础是经济,所以从来不疏于做生意,搞了好几个公司,收益颇丰。老愚与普通生意人有本质区别,挣钱目的为着发展更多爱好,爬到一个自我认知的最顶峰,体会高处不胜寒的悲壮骄傲。他从不去夜总会,也不陪客户去桑拿,津津有味沉浸在丰富多彩的爱好里,冷漠地嘲笑拒绝着世俗诱惑。 当然除了性。 老愚喜欢性。与kevin不同之处在于,他不喜欢小女孩。小女孩的定义是:25岁以下,没见过世面,咋咋乎乎,没什么涵养,思想上没深度,对音乐电影一窍不通。如此而已。每次提到老愚的女人,总想到贝多芬喜欢的那种:“出身维也纳贵族阶层,有教养,仪态娴美,一种脆弱的文雅。”每次坐在他身边的女孩,都有类似“一种脆弱的文雅”。 老愚似乎没办法让自己停留在一个女人身上,他轻易会厌倦。我悄悄计算过,每隔三个月身边会换一个女人,如此不知疲倦。他又有一个普通人不容易做到的优点:喜新不厌旧。经常把好几个有过关系的女孩,聚在酒吧坐在一起,女孩们竟然聊得热闹开心。堪称一景。这并非没有原因。很多跟他好过的女孩,都能得到他继续无微不至的热心照顾。他的人生哲学里没有“人走茶凉”这几个字。 我听说过一个小故事。一次一个女孩在家生病卧床,老愚甚至从国外坐飞机赶回来,只为给她煲碗汤。女孩感动得热泪不止,以为他又回到身边。谁知第二天,老愚说要去看望另外一个女孩,绝尘而去。或许正因为他这种固执真诚的性格,喜欢他的女孩,会喜欢得死心踏地,从而也绝望得一塌糊涂。 我还听过一个小故事。一次他做生意周转不开,不经意告诉了一个已经分手的女孩。女孩上班族,靠死工资辛苦积蓄。谁知第二天竟然把银行存款全取出来,装在一个皮包里,咣当一声扔在老愚办公桌上,丢下一句“可能不够,你凑合着用吧”,扭头走人,只留下一阵风。剩下老愚一个人默默流泪,他难得哭泣,而且一向只为自己哭泣。 第30章 当然这个女孩也没能留住他。他似乎生来只为自由而活,只为自己而活。 “对自己负责,就是对别人负责。”老愚说。 “还打算结婚吗?” “打算。但是没好人,也找不着好人。干脆一个人过。” 他说的好人,指的是合适的人。 瞅着老愚身边众多美丽大方真诚感人的女孩子,真不知道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好人?或许在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类似睫毛对于我,这层意义上的好人? 不知道。 《天堂隔壁》一个来酒吧的女孩 《那些草儿》。 这不是一首歌。是一篇文章。 一个来酒吧的女孩,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下的自述式文章。我在这儿转述一下。为此,要向亲爱的读者表示一下歉意:请允许我在思路突然溃乏的情况下,把经过允许的别人的文字,充塞到文章里来。其实只是感觉,没有比这篇小文章,摆在这儿更能表达我的意思。引用文章略有删节。 《那些草儿》。 如果可以选择,我可不可以不过这种生活:匮乏爱情的岁月? 记不得和多少在酒吧认识的男人上过床。我认为总有那么点时间是爱他们的,不管这点时间是多么短暂。除了和一个曾经是同性恋的男人保持了一段类似恋爱的关系,其余的都是一夜情。 我肉体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用他的手解开我胸罩扣子的时候,我的身体无可抑制的的颤抖。这个陌生男人,我们只是在网上说了两句话,然后见面,跟着他进了一家宾馆。我已经不记得那时的想法,只觉得当时“处女”对我来说,是一副沉重无比的枷锁。我想放纵自己,安慰自己残废的爱情。 男人亲了我很长时间,黑暗中我的身体肿胀而火烫,他的手指戳进我身体里面。 “你是处女?” 处女能代表什么呢?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明白。 一直认为平时一本正经的女人,只是没有遇到足够的诱惑。 第一次的做爱以失败告终:男人的太大而我的太紧。 一直没睡。 直到天亮我穿好衣服准备走,男人睡眼朦胧。 我说你会记住我吗?他说会。 我关上门的时候,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没有任何伤感后悔,它们就那么流了下来。 现在想想,至少在他抱着我睡觉时,我是爱着他的。 其实我有时会想念他,我想和他再做一次爱,让我耿耿与怀的是:我的第一次竟然给了他的手指? 那一次对我来说就像一次革命,我从来没有什么珍惜自己身体的那些狗屁想法。 大学几年我也喜欢过一个人,最后终于和他有个机会认识。第二天做爱。我对男人的能力没有过什么要求。但这种男女作爱时刹风景的事,却发生在这个我比较纯情地喜欢了好几年的男人身上。他说我的屁股让他不能自持。两下就不行了。我没有意识过,我会因此而歧视他,但事实上从那刻开始,我对他的感情荡然无存。 有一段时间我处于思维混乱的状态。我简直无法搞清自己的状态,不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可是又没有自杀的勇气。 一天下午我躺在床上。 我点一只烟,轻轻摁在左手腕上。皮肤慢慢揪起来,像个小太阳。我想到了被烫的塑胶纸。那种疼痛牵动我的每一根神经,也给我一种变态的快感。这是我自己最狠心的时候。我抽一口烫一下,最后将烟在小太阳上摁熄。当然这个作品第二天变成掺不忍睹无比狰狞的一个窟窿。 当时我正和那个曾经是gay的男朋友在一起。 其实他是我所有发生过关系的男人中最体贴我的一个。也许是他潜在的女人的特质?对我惺惺相惜。 他喜欢我吻他小小的乳头,喝醉酒会哭。 我对他说:“亲爱的你在右手上烫一个吧,这样谁都知道我们是一对?” 他看到我左手那个窟窿,极为震惊。这句话结束了我们亲密而不牢固的关系。他认为我是个可怕的有问题的女人,他害怕睡觉时我会伤害他。 其实我没有想过要伤害谁。 我唯一能伤害的只是我自己,我能把握的只有自己。我不是一个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女人,每次和某个男人做完爱,躺在他胳膊上时,我就想如果这样一辈子多好?我从来不和他们有第二次的联系,只是因为害怕最后的失去。 就这样。 本来打算述说男人的,结果主题似乎仍是女人? 就这样。 《天堂隔壁》生活里出现过的人 20 《呐喊》。 ——最近老是想起蒙克的这幅画。 画中一个人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脸上只露出两个空洞洞的眼窝,表情绝望。背后远处站着两个人,对这个孤独绝望甚至已经露出明显自杀倾向的人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老感觉自己如同画中人。生活得有点泄气,有点失去耐心。 城市里到处都是无动于衷、袖手旁观的人。 真正想帮自己的人,皮子,奶茶,罐头,却又无能为力。 因为一物降一物。 睫毛就是那一物。 秋天来临。 偶尔会坐在阳台上总结一下生活。以及生活里出现过的人。 突然发现没做多少事情。 也没有特别大不了的事。 小仙人球金虎身上的小洞已经痊愈,留下一个漂亮的疤。 皮子终于开始扬眉吐气,向有钱人的目标大步迈进。他搞了公司,到处行贿,打通了上下关系,事业越做越大。再也不借谁的钱,倒是很多人开始向他借钱。已经不再来酒吧泡女孩,女孩们开始主动泡他。 奶茶与上次那个秃头女孩爱得死去活来。女孩打算移民荷兰。奶茶讨厌国外生活,舍不得这个国家这个城市这个酒吧这群朋友。两人为此犹豫不定。 玫瑰恋爱很成功。不再街头卖唱,跟我借钱开了个小碟屋,专卖盗版文艺碟片,我很多时间消磨在那个温暖小屋。被人查封过一次,皮子托到关系,从此再无麻烦。 罐头得了一次阑尾炎,割除之后,一下子话开始多起来。甚至有时候一天到晚说个不停,好象那截儿阑尾当初堵住了他的喉咙?客人却投诉酒调得越来越难喝了。看来木讷一点儿的人,似乎更容易把事情做好? 那个隔壁小女孩父母最终离婚。她选择搬出去跟有钱爸爸一起过,据说这样可以保证长大出国留学的资金。为此有了新妈妈。旧妈妈年老色衰,一人躲在空房子里凄凉度日。换了一家单位三班倒,工作辛苦,但固执地不愿向生活低头,更不愿再嫁。我因此很佩服她,反倒成了朋友,偶尔邀她一起喝个茶说说话。 没有睫毛的消息。 最近听过最棒的歌手是damienrice。 他们的作品经常让我欲哭无泪。羡慕他们可以用声音最直接地表达出自己的生活,以前这方面是羡慕鲍勃玛利。每次听damienrice,总感觉生命如同一栋伫立在苏格兰海岸悬崖边的木房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种植着无限希望的碧绿高原,背后是波涛汹涌的悬崖峭壁,心里是无所谓希望无所谓绝望的一种临界。 看过最棒的碟片是丹麦特里尔的《白痴》。 讲述一群正常人假装成白痴大白天集体出动,享受人群骚动带来的另类乐趣。里面有句话讲得实在妙:“当一个白痴,是一种奢侈,也是一种进步,白痴是人类的未来。” 听过的最棒的几句话如下: 皮子:“最好的人生是,年青时狼狈不堪,年老时富贵不堪。” 奶茶:“青春腐烂之前,先让它绽放,哪怕绽放在一堆牛粪上。当然男人还不如牛粪。在房间里烧着牛粪取暖睡觉,也比抱着男人取暖强。我衷心热爱我的女人们。” 玫瑰:“摇滚乐死了,爱情活了。死亡用爱情拒绝了我。” 还有罐头的。那天他瞅着玫瑰拨弄吉他,想了一会儿说: “世界上最好的乐器,是女人。” 喜欢上了火车站。酒吧打烊,经常跟皮子跑到火车站,坐在进站口抽烟,听激动人心的火车汽笛声,欣赏众多行色匆匆的旅途中人,感受生活的颠沛流离。 喜欢上观察露宿街头的人。一个人走在午夜天桥或者商场门口,经常瞅见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的人。就会凑在旁边,近距离观察。偶尔有人醒过来,也近距离观察我,两人沉默注视,彼此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喜欢上了跟车子说话。有什么心事,都会直接跟车子说出来,仿佛它有了生命似的。其实车子一直都是有生命的。车子是最忠诚的朋友,你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哪怕你驾驶它打算驶下悬崖,它也毫不畏缩。让人感动不已。 发现自己老了。 是别人告诉我的。那天在一所大学门口停车等人,摇下窗户抽烟。有个女孩走过来问路,问完听见车子里放着leonardcohen的歌,说“喜欢他的歌,说明开始老了。”说完笑笑走了,留下一个青春无比的背景。 回头总结可能是自己留了胡子的原因?回家认真把胡子刮了,从衣橱里挑出一件旧长袖t恤,穿下去站在镜子前,发现显得年青多了,肚子却比以前鼓得厉害多了。这才开始难过地相信女孩子的话。衰老是一种可怕感觉。听听披头士的《help!》便知。 一次又翻《广岛之恋》。 不经意又翻到那句话:“战争遥遥无期,我的青春也漫无止境。 第31章 我既摆脱不了战争,也摆脱不了我的青春。” 感觉青春如同手里握着的一条滑溜溜的鱼尾巴,即将溜走。即使不溜走,看样子没多久也会渴死在自己手里。无论对于寂寞还是爱情,这场战争,看来都要旷日持久打下去了。 青春是一场围困。 如同西班牙人对阿尔罕布拉宫旷日持久的围困。 青春不毁灭你,它只是围困你。 《天堂隔壁》忽然开始下雨 来了寒流。 天气骤冷,前两天还飘了点雪。冬天衣服全扔在干洗店,只好龟缩在家。好几天不见转暖,实在憋不住,下楼开车转悠,开着暖气,欣赏街景。寒风掠过街头,把顽强挣扎在枝头的枯叶一扫而光。落叶被风到处吹卷,四处飘散。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无声地抗议着无可奈何的可怕季节。街上全是抖抖嗦嗦匆忙赶路的行人。我躲在温暖的车子里,透过车窗认真观察,如同趴在一艘船上瞅着海面上溺水挣扎的人群。 忽然开始下雨。 雨越下越大。街上仿佛被摁了一下“快进键”,人们的动作全部快了一拍,行人奔跑着四处寻找蔽雨的地方,摆小摊的迅速收拾摊档,偶尔撞车争吵的被迫放弃四下逃窜,骑车人一辆辆飞快从车窗外掠过。只有卖报人披着雨衣,在街头东张西望继续叫卖,偶尔有车停下要张报纸,甩下一张纸钞开车就走。没来得及被风吹走的落叶,被雨水泡湿,脏乎乎黏在脚下。所有人都一幅瑟缩模样,竖起大衣领子,毫无意义地对抗着强大的寒冷。 前方车子急停。 我也紧急停车。趴在方向盘上打量。原来一个腿脚残疾的,撑着手杖在雨中街道上大模大样地从容走过。所有车子摁响喇叭表示不满。 突然庆幸自己不是个残疾人。 庆幸自己没缺胳膊断腿,庆幸自己不是盲人,庆幸没有要命的心脏病,庆幸没有肮脏的性病,甚至庆幸睡觉时不打呼噜。庆幸来庆幸去,突然发现其实自己是一个几乎什么都有的人:身体健全,没有疾病,衣食住行样样不愁,还有条件去寻找一些小享受小感觉。 ——那么每天哪来这么多用不完的茫然落漠? ——因为没有爱情?可是如果拿一条腿去交换爱情,自己愿意吗? 如果是睫毛,没准儿会愿意。但是谁又真的知道? 人们总是在乎目前最需要的一样东西,忽略掉那些已经拥有的东西。或许这是不快乐的真正原因。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偶尔想像:如果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母亲的,是否愿意?答案是愿意。又假想,如果用一双眼睛去换取母亲的生命,是否还愿意?答案却是犹豫不决。 人们不害怕彻底失去,害怕的是残缺不全。 如同自己的生活,缺少了睫毛,变得残缺不全。 前面的车子开始启动。 我缓缓跟着,雨刷器左右摇摆,窗外景色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做梦一般。 打开音响,听着朴树的老歌《白桦林》。 驶过一个街角。 路边有一个公话亭,有个人影缩在底下,瑟瑟发抖。 驶过公话亭。 眼前一亮,灵光一现。 急忙停车,换档,打开双跳灯,注意着后方车子,小心翼翼贴着路边倒车,直到前车窗与公话亭平行。透过雨水模糊的右车窗,认真辨别: 长发随意垂落肩头。削瘦的肩膀。茫然沉静的大眼睛。蝴蝶翅膀一样张开着的长长睫毛。长长的棉围巾。粗呢大外套。系带的长筒靴。怀里的玩具小羊。粗布大背包。 是睫毛。 竟然是睫毛? 她没带伞,穿的很单薄,躲在风雨飘摇的小公话亭,靴子湿湿的,脸埋进外套领子,表情落漠。似乎在等出租车。 我摇下车窗,使劲喊。 睫毛扭过头来,惊讶地瞅着我,不知所措。 雨太大,使劲刮进车里。 挥手示意她上车。 睫毛呆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只好跳下车子,街边流淌的积水没过脚脖子。左蹦右跳避开积水,跑过去把她拉上车。车子开动。风雨寒冷被挡在窗外。扭头激动地瞅她,兴奋不已。睫毛额头上的头发滴着水珠,茫然地瞅着我,表情空洞。一会儿别过头去望着窗外,不再看我。 雨势骤急,道路拥挤。 车子行驶在一条单行道,后边一长串车子拼命鸣笛催促前进。没法停车,只好盯着前方小心驾驶。 朴树唱起《那些花儿》。 ——“她们都老了吗?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我与睫毛终于没象歌里唱的那样,各自奔天涯。 刹那间无限的幸福与感动,波澜壮阔袭遍全身。 如同冲进外面大雨里,痛痛快快承受那份冲刷洗礼。我抑制住激动心情,轻声哼着认真驾驶。偶尔透过后视镜瞅下睫毛。 睫毛哭了。 她脸贴着后车窗,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小身子微微颤抖。脑袋使劲扭向一侧,默默注视窗外凄凉雨景,用力咬住大拇指,似乎不想让我听见。 我泪水立即哗哗流下来。 也不想她看见。默不作声,脸侧向车窗。鼻涕不停地流下来,悄悄用手背抹干。手背湿漉漉一大片,又改用袖口。 好久。 《天堂隔壁》车子停在大胡同口 车子终于驶出单行道,驶到宽阔大街上。靠边停车。 “你瘦了。”我扭头瞅着她微笑。 “你也瘦了。”睫毛轻轻回了一句,脸继续贴着冰冷车窗。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冰冷。 “一起回家吧?” “不。我回自己家。” 我叹口气,想了一会儿,只好开车。 车子停在老城区一条大胡同口。 雨势渐缓。 我下车,把后车门拉开,扶睫毛钻出来。试图陪她回家。 睫毛眼神坚定地拒绝。 要她电话。她瞅瞅我,犹豫一下,扭头走了。 扔下我一个人呆呆站在雨中。 第二天一大早就把车子停在大胡同口。 一直等到晚上,没见人影。第三天如法炮制,坚定不移等到下午,终于瞅见睫毛。背着粗布大包,斜着肩膀,低着头走出来。赶快把车子开到她身边,摇下车窗鸣喇叭。睫毛扭头看看我,想了想,继续往前走。只好继续跟着她往前开。一车一人一前一后慢吞吞在街上走,惹得不少人侧目。睫毛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停下来,想了想,拉开后门,钻进车子。 “去哪儿?” “展览馆。” 车子开到展览馆,下车走到大门口,睫毛凭票进入,我没票被拦住。 睫毛瞅瞅我,幸灾乐祸地笑笑,钻了进去。我被扔在那儿。但她刚才那个幸灾乐祸的笑,反而让我感到了温暖与希望。 买票进入。是一个油画展。大厅被隔成很多小房间,中间过道曲曲折折,看不见睫毛。跑到入口处查看简介,有一幅《夜晚的咖啡馆》,心里一热,走过去,睫毛果然一人坐在木地板上,托着腮帮,眨巴着长睫毛,认真琢磨。我凑过去,盘腿坐下,掏出烟打算点上。睫毛伸出一只胳膊摁住我,示意不能抽烟。我顺势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她试着抽出来,没抽动,只好叹口气放弃。 人不多,稀稀拉拉。展出大部分是原创,少部分临蓦。原创作品其实更有力度,思想更深刻,更能表达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给予人们心灵的强烈扭曲。或许画功有限,没人观看。 睫毛又要去体育场。 两人赶到,人山人海。一场甲a足球赛。睫毛拉我走到一个小门,出示工作证进去。走到主席台下,睫毛钻进更衣室。一会儿钻出来,变成一身红色运动服打扮。周围很多女孩类似打扮。 “义工。” 《天堂隔壁》睫毛冲我解释 睫毛冲我解释。拉我坐在主席台下小凳子上。比赛开始。 踢得很差,气氛沉闷。球市冷清,零零散散勉强聚些人。比赛激烈起来,看台上的球迷们也逐渐热闹。主队进攻。一个号手站起来,吹起冲锋号,球迷疯狂呐喊。主队射门偏出。球迷唉呀一声,瞒怨四起。客队反击。球迷嘘声四起,号手吹起了鬼子进村的旋律。客队射门被守门员化解。球迷在一个胖子带领下,高喊加油,一片欢腾。如此这般。 睫毛抱着胳膊坐在一只足球上,左右晃悠,啃着手指甲,撑着下巴,抬头瞅天空中变化无常的云彩。瞅了一会儿,拿出那本观察日记,在上面涂画什么。我斜瞅几眼,几只插着翅膀的小猪挤在一起拼命追逐一只足球? “为什么做义工?”我忍住笑问。 “不牵涉利益地为别人做点什么,不挺好?”睫毛随便涂画着说。 “看球其实就是发泄罢了。”我不屑地说。 “何以见得?” “平时工作压力大,没办法发泄。没事跑出来看球,也不懂一二三,只知道大喊大叫高声臭骂,反而捞个热爱主队的好名声,没准儿还能沾上爱国主义的边儿,如此而已。” 我瞅着旁边一群高声臭骂客队的球迷,自以为是地回答。 “更多人只是平静地享受生活,享受运动带来的快乐。你看到的只是片面的一部分。”睫毛平静回答。 我一下子语塞。 瞅瞅四周,睫毛说的没错,更多人的确在微笑着认真看球,仔细体会,或者高声为双方加油,为偶尔出现的精彩传球赞叹不已。自己看到的高声辱骂,的确只是片面现象。 第32章 怎么我老是只看到片面现象?如同夜晚在酒吧只看到人们发泄的一面,而没看到他们白天积极向上的一面? ——睫毛的话让我开始警惕。 球被踢到主席台下。 球员跑到场边大喊,睫毛省过神来,放下小本子,把屁股底下那只足球抛向场内,跑过去捡回另一只,重新垫在屁股底下,悠然自得晃悠着画画。 突然有一丝感动。 我太久没参加白天的活动了。瞅着太阳底下大多数人正常的生活与快乐,瞅着睫毛的自得其乐,颇为感触。浸淫在夜晚太久太久,或许到了换换生活内容的时候?记得开酒吧前,经常来体育馆打篮球网球,偶尔踢踢足球。经常跟一帮子驴友到处攀爬,甚至一起组团打算穿越可可西里。可是现在生活只有酒吧,自己越来越象一只夜猫子。 比赛以主队胜利结束。球迷心满意足地撤退。拥挤人潮逐渐退去。诺大体育场只剩下我跟睫毛两个,还有几个清洁工。或许主队获胜,睫毛一下子开心起来,在台阶上蹦蹦跳跳,跳累了坐在台阶上抽烟。 秋天的天空特别宁静高远。 头顶上的云分成三层,最低一层棉花糖一样的絮云,中间一层卷积云,最高一层薄薄的象一张纸。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一群鸽子掠过头顶,展翅飞翔。睫毛一只两只三只,伸出指头,小声数白色鸽子。夕阳沐浴在她的头发与面庞上,详和温暖。让我想起老鹰乐队的《tequsunrise》,想起歌曲里蒙太奇般堆积起来的沙漠、日落、地平线、龙舌兰,温暖又有点凄凉。不禁轻轻哼了几句。 一阵冷风吹过,睫毛打个颤,扯长袖子把手缩在里面,抱住胳膊。 我抱住她,把大衣张开紧紧裹住她。睫毛叹口气,瞅瞅我,忽闪下长睫毛,表情无奈地静静靠在我肩膀上。 “你知道以前我有个女朋友,那段时间突然分手,心里难过,出去走走,想用时间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我不告而别,是我不对,向你道歉。” 我试图把事情说明白,可是越说越糊涂。 瞅瞅睫毛,还在认真数鸽子,似乎根本没听我说。只好沉默。 “我饿了。” 好一会儿,睫毛翘起嘴巴可怜巴巴地瞅着我说。 在美食街一个小吃摊吃得饱饱的,睫毛又打包一份日本豆腐,拉着我开车到城郊一家敬老院。黄昏时分,大院子里全是出来散步的孤寡老人。 走到一棵桔子树下。 坐着一位老太太,木讷地瞅着脚尖,一动不动,唯一动的地方是流淌下来的口水。旁边还坐着一位老人,耳朵贴着一台袖珍收音机,里面播放着《常回家看看》,边听边乐呵呵地傻笑,此类表情经久不衰。 睫毛坐在旁边,扶住老太太胳膊,热情打招呼。老太太费力地扭头辩认,好象笑了笑,看不大清楚。衰老得一塌糊涂的脸上,不大容易分辨出具体表情。 她认真拿纸巾把老太太脸上的口水擦干净。取出饭盒,一勺一勺喂日本豆腐。老太太张开嘴巴,吞进去,嚼几下,闭嘴翻几下眼珠,好象在研究味道,点点头,再张开嘴巴,如此机械重复。 喂完,睫毛用纸巾擦干净老太太嘴角,跟她说了一会儿话。老太太其实没怎么听,偶尔点下头,动作机械。 “你亲戚?”我小心翼翼地打听,瞅着老太太跟她妈妈长得有点像。 “不是,长得挺像我妈妈,喜欢过来看看她。”睫毛平淡回答。 头顶上的桔子树挂满了漂亮饱满的桔子。 有人摘下一只,嗅见扑面而来的浓烈的桔子香。 忽然想起西递大院子里那棵桔子树,应该也挂满桔子? 《天堂隔壁》把睫毛送到大胡同口 21 把睫毛送到大胡同口。 我可怜巴巴地瞅着她,象一条等人抛食的小狗。她瞅了我一会儿,犹豫一下,让我下车。 胡同很长。两边一排排老城区才有的那种老房子。 推开两扇厚重木门,钻进一个小院子。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梧桐树,遮蔽住半个院子。墙上荫荫葱葱爬满葡萄藤,藤上错错落落挂满沉甸甸的小葡萄。那架熟悉的天文望远镜摆在院子中间。屋檐下摆着画架,小桌子上散着一堆画笔工具。旁边摆着一张大摇椅。 睫毛从背包里摸出钥匙,开门进去,示意我换上拖鞋。 房间不大,很温馨。四壁空空,挂满全是睫毛临蓦的画。 一张棉布大沙发。小桌上摆着一只花瓶,插着几只难得一见的莲花,暗香四溢。没有床,木地板上铺着一层藏式仿毛地毯。靠墙边摆着一张大床垫几个大枕头,看来就是床。一盏老式台灯表情呆滞搁在那儿。一个大书架放在墙角,整整齐齐堆满了书。 睫毛示意我坐在沙发上,帮我冲了杯速融咖啡,自己端着大杯子喝热橙汁。喝完把我扔下,到院子里把晒过的被子抱进来丢在床垫上,把长发盘成两条粗辫子,钻进院子一侧的小厨房做饭。 我喝着热咖啡,嗅着房间里混合着阳光与莲花的好闻味道,瞅着墙上的画。 有几张印象派大师莫奈的,一张《印象日出》,一张《睡莲》。 看得出作者几经涂改,画上明显的修改痕迹。似乎作者心情由重变轻,画面风格也类似地由沉重逐渐变的轻盈,终于挥洒自如。画只临蓦了一半,似乎作者挂上去寻找新的灵感。《睡莲》只是个雏形,远远看去,更像水草丛边趴着一堆青蛙?我瞅着睫毛不在,偷偷笑了一会儿。 伸个懒腰,忽然感觉不应该坐享其成。 钻进小厨房。小餐桌上摆满盘盘碟碟,全是难度较高的日本菜。睫毛套个红色大围裙,长发兜进头巾,一只手挥动铲子炒菜,一只手叉腰,动作挺像红色娘子军。一会儿告诉我把菜端到院子小石板桌上。我端出去摆好,认真打量。一碗日式蒸蛋,两碗冷荞麦面,一盘烤熳鱼。睫毛钻出来,端着一盘田舍味噌烤茄子。 两人坐在院子小石板桌上,一人一个小板凳,头顶上就是葡萄藤,颇有田园味道。 我喜欢吃日式蒸蛋里的蟹肉棒,睫毛挑出来夹给我。 睫毛喜欢吃里面的文蛤,我也夹给她。 两人夹来夹去,彼此瞅瞅,都笑了。 过去那种习惯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味道不错。”我不停夸奖。 睫毛不理我,埋头顾吃。 “有清酒吗?”我故意为难。 她真得从厨房找出一瓶清酒。其实我不喜欢喝,已经摆在跟前,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 “有音乐不更好?”我继续故意找麻烦。 她钻进屋子。一会儿钻出来。响起当下流行的《十年》。 “俗气,不能来个有品味的?” 睫毛牙齿咬了一会儿筷子,想了想:“为什么只要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你就一定觉得俗气?难道只有你一人喜欢才叫品味?你总是刻意拒绝大家都喜欢的东西,拒绝相同的感受,拒绝共鸣,拒绝平淡,你活得太片面了。” 说完叹口气,继续低头吃菜。 又响起同样流行的《痴心绝对》,之后是《暗香》。 睫毛又补充说:“我以前总想活得与众不同,脱凡超俗,越片面越极端越好。现在不想了。现在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朴实,简单。” 我愣住了。 如果这些话是别人说的,我肯定反驳,可是她说出来,却如此打动我? 吃完饭两人陷在沙发里,一人抱着一大杯咖啡,看碟片《乳房与月亮》:小男孩喜欢上女人乳房,一天告诉一个女人,想看她的乳房。女人想想,露出乳房,用手挤压,奶水喷射出来。男孩张开嘴巴,抬头认真接住。 睫毛哈哈笑了起来。 我好容易找到一个讨好她的机会,赶快跟着大笑。睫毛不笑了,我仍然张着嘴巴傻笑。她瞅瞅我,皱下眉头。我赶快闭嘴。 看完碟片,睫毛伸个长懒腰,揉几下眼睛,说困了,让我回家。我拼命坚持,才得以继续留下来。她把晒过的被子丢在沙发上,示意我睡。从柜子里找出一床旧被子自己盖。 “转过身去,不许回头。” 我按照睫毛的命令背对她,认真看电视。偷偷瞅下头顶上的镜子,清楚地映照出睫毛换衣服的动作:恰到好处的上身,弯曲结实的腰背,苗条的长腿。正瞅得带劲,脑袋忽然被一件衣服蒙住,背上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只好忍气吞声老实巴脚坐在黑暗里。一会儿回头,睫毛已经换上睡衣躺在被子里,眼睛闭着,眼皮略微抖动,长长的眼睫毛随之颤动。特别可爱。 把碟片看完,点上根烟,耐心瞅着头顶上那幅《睡莲》,琢磨了一会儿莫奈。莫奈也是我喜欢的画家。喜欢一个人,更多喜欢他身后的影子,人生路上那条拖的长长的折射出精神力量的影子。莫奈专门买了一块地,亲自设计花园,开挖池塘,种满睡莲,为了方便观察,甚至架起一座小桥。一呆就是二十年。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呆二十年?酒吧?爱情?或许什么都不是?不知道。 睫毛轻轻咳嗽几声。我赶快把烟熄灭。关掉台灯,躺在沙发上。 月亮很大地挂在窗外夜空。 没有多少星星。 小院子特别安静。安静得如同画里纹丝不动的睡莲。怀里拥抱着温暖蓬松的被子,嗅着阳光的味道,偷偷瞅瞅睫毛,朦胧月色下,长发散乱洒在脸上,鼻息如丝,安详如月。 一股幸福感觉再次涌遍全身。 第33章 《天堂隔壁》永远空荡荡的房子 不知不觉呆了好几天。 睁开眼,永远是空荡荡的房子。爬起来,睫毛永远会坐在门口屋檐下的台阶上认真作画。小桌子上搁着一杯牛奶,一小盘烤面包片,没有涂沙拉酱的干净蔬菜。瞅见我起床,睫毛笑笑,端起东西钻进小厨房,一会儿热腾腾端出来。两人边刮对方鼻子边吃。吃完她继续作画。我躺摇椅上晒太阳,抱着一本《世界历史地图集》从“十字军东征”看起。 睫毛画起来挺投入,往往一口气画到傍晚。偶尔停下来休息,瞅一会儿天空。手边的咖啡永远是凉的。我计算了一下,她习惯20分钟喝一次咖啡。她每次放下杯子,我就赶快端起来放微波炉里加热,再端出来放那儿。如此重复,也算有点事干。 期间去了三次画廊,两次体育场,一次敬老院。 画廊生意不景气。每次都听到小老板与睫毛叹气,感慨这是一个貌似文化的糟糕城市,真正爱画的人买不起画,不爱画的人瞎买画,有点意思的原创卖不动,瞎描乱写的临蓦却颇受欢迎。所谓品味,越来越成为被遗忘的传说。小老板好心给睫毛介绍一些商业画的活儿,比如书籍封面设计,报酬更高,说完递过来一本类似的书:封面一个几乎裸体的妖媚动画女孩,舞刀耍枪,眼神挑逗。睫毛叹口气,摇头笑笑。 体育场球市更为惨淡。看台上一半人都坐不满。场上是无精打采踢得乱七八糟的所谓职业球员,场下是冽冽寒风里忠心耿耿的铁杆球迷。鲜明对比让人气愤又无奈。一次甚至踢起假球,我不懂这个,是旁边球迷喊出来的。一个胖我两倍的球迷,水牛一般伫立在寒风里,摇晃着血红国旗,大喊“去你妈的假球!中国足球死了!”,眼泪唰唰往下流。类似电影《勇敢的心》,颇为感人。看完球,不少人往球场里扔啤酒瓶子。我也扔了一个。本来打算扔两个,怕清洁工阿姨打扫起来麻烦,况且万一睫毛下次捡球扎了脚? 敬老院是唯一让人感觉温暖的地方。 老太太照例坐在桔子树下,表情木讷,口水直流。身边老人的袖珍收音机里继续唱着民歌。老太太只吃日本豆腐。睫毛告诉我,她想吃别的,可是咬不动,嘴巴里只有两颗真牙。 我们总是坐着公共汽车来回。 本来开车多好,可是睫毛不喜欢,说跟大家一样没什么不好,似乎在刻意纠正我的某些毛病?只好陪她。不过坐习惯了也不错,至少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老城市的老胡同,距离市区比较远,敬老院更远。坐一趟要一个多小时。 或许这条线路比较偏僻,至今仍然奔跑着一辆老式公交车。车子破旧,到处都是伤痕,开起来哪儿都响。可能发动机老化,加速有问题,启动时经常咣当一声,车子晃悠一下,继续停在原处,然后就响起司机千篇一律的骂声。车门经常关不上,司机只好爬过来摆弄气动关门阀。车子哪儿都露风,尤其站在门口,简直跟坐三轮摩托车差不多,老让我想起来西部之行驾驶的那辆,不知道修好了没有? 睫毛不喜欢争座位,每次都是等到最后上,往往没座位,只好挤在司机座位旁边。每次如此,反而跟司机熟了。偶尔跟他聊上几句,递几根烟。司机一肚子抱怨,正好发泄给我听。说自己脾气大心眼窄,跟单位领导没搞好关系,被分配到这条偏僻线路这辆破车。老婆下岗没工作,小孩上学花钱,老父亲半身不遂在家,只好忍气吞声混到现在。如果没这些负担,宁肯去街上摆地摊烤羊肉串,也不愿意受这个整!我连连点头称是。 不过坐公交车最大的优点,就是拥挤人群中,可以一直抱着睫毛。 晚秋初冬的寒气,把两人逼在一起。抱着睫毛冰凉的小身子,下巴抵着她的头发,两人共用她那条长围巾,嗅着她脖子里散发出来温暖腥香的女孩气息,幸福无比。 睫毛的身子开始逐渐温暖,包括眼神。 令人惊喜的变化。 一天吃完饭,坐在台阶上看云彩。 “你看像什么?” 睫毛指着近处云彩问我。 “像棉花糖。” 我本想回答像女人屁股,没敢。 “像大雪封顶的小木屋。”睫毛眯着眼睛认真形容,叹口气说:“最想画类似一幅画,没亲眼看见,没有感觉,下不了笔。” “一起去看就是,北方差不多下雪了。” “现在?” “现在。” 《天堂隔壁》生活像拍电影 生活像拍电影。 其中片段如同蒙太奇镜头,一会儿定格在这儿,一会儿摇切到那儿。 两天后,有关我的生活镜头,已经由小院子切换到一个小村庄。 睫毛跟我一样。 长白山脚下。深山林场旁边一个小山村。 通过旅行社朋友联系好住处,吃住全包在一个老乡家。 睫毛扔下背包,拉着我就往山上跑。 连绵百里的长白山脉。我们穿过林场,钻过一片白桦林,踏过一条小溪,一路爬到山顶。放眼四望,壮观的北国风光尽收眼底。山背后是壮观辽阔的长白山脉。眼前一片平原,星星点点散布很多小村庄。站在高处,清楚看见四通八达的乡村小道,耕种在田野里的牛群,一栋栋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子,木板钉搭起来的木屋,堆在院子角落里劈好的木条木块。靠近山坡,是大片大片交杂着深红、橙红、深黄、浓绿五彩斑斓的树林。草皮中间的空地上,牧民骑马呦喝着羊群,在草坡上缓缓移动。 睫毛拉着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脑袋偎在我肩膀上,凝视着眼前壮观宁静的景色,兴奋不已。她把长卷发扎成两个大把子,一顶毛线帽,一双翻毛长筒靴,长围巾垂在胸前,白色粗棒针长袖毛衣,小手缩在长袖口里,双手交叉握着抵住下巴,安静沉默。偶尔扭头看下我笑笑。 晚上在老乡家吃饭。 两口之家,老两口五六十岁,无儿无女,相伴度日。老头儿张罗木匠活儿,老太婆忙活轻便农活。两人一天到晚侃侃这扯扯那,抿着嘴笑个不停,好象几十年了还没把知心话掏完似的。 饭菜丰富,热气腾腾全是东北土菜:小鸡炖蘑菇、炝三鲜、乱炖、家乡凉菜,还有一大碗粥。吃完饭招呼我们坐火炕上聊天。 房间简陋。看得上眼的是一台黑白电视机,收不到几个台,经常出故障,看一会儿就没图像,拍几下就好。一边聊天,一边瞅见老头儿叨着长烟管不停去拍电视机。 老人喜欢述旧。讲了一晚上过去。 他们土生土长在这片土地上。刚懂事的时候日本投降,老头儿父亲是个汉奸,被拉去枪毙。老头儿被叔叔收养,以为要过太平日子。不久赶上东北解放战争辽沈战役,叔叔被国民党拉去充军,锦州战役被炸断一条腿,这条腿反而救了他的命,除了他,一起被拉去的同乡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东北解放,刚过了一段儿太平日子,开始搞运动。叔叔参加过国民党,莫名其妙被一瘸一拐拉去枪毙了。老头儿从此成了孤儿。全国开始闹饥荒,到处要饭,一路要到这个小村庄,被一个木匠瞅见收养。老头儿长到二十岁,木匠上山阀木被砸死,老头儿又变成一个人。幸亏学到木匠手艺,勉强养活自己。后来遇到同是孤儿的老太婆,两人相依为命活到现在。他们生过孩子。小孩长到五六岁时失踪了,据说给河南人贩子偷走了。后来又生了一个。小孩长得挺好,聪明伶俐,特别喜人。全国开始搞红卫兵运动,孩子跟着同学到处瞎串联,一次数万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上,竟然被狂热的人潮活活挤踏而死。以后再也没怀上孩子。 “现在好了,终于过上太平日子喽”。 老两口盘腿坐在坑上乐呵呵,好象刚才只是道听途说他人的故事。 这句话特别让人难过。我与睫毛眼睛湿湿的。揽住睫毛,彼此紧握住手。睫毛不时擦下眼角,表情温暖又凄伤。 每次听老人们讲述类似经历,就会想到西行之路,沙漠里一簇簇不起眼的骆驼刺。无论岁月如何艰难险阻,无论挫折如何不可思议,都不能将其击垮,永远如此顽强地执着坚持。 听着类似的生命故事,目睹老人乐观豁达包容一切的笑容,忽然感觉自己以前所谓的彷徨茫然,显得有点无病呻吟滑稽可笑? 目堵老人的相依为命,慢慢懂得到底什么是爱情:无所谓大喜大悲,无所谓劫后重生,无所谓悲欢离合,更无所谓甜言蜜语。 爱情,归根到底只是一种相依为命。 《天堂隔壁》漫山遍野枯黄落叶 22 住了好几天。 一点没有下雪的影子。反正两个闲人,干脆住了下来。 冬季即将来临。漫山遍野枯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美妙感觉如同踩在楼兰古城松软沙子上。 睫毛把画架支在一片白桦林里,认真描绘眼前景色。 我不好插嘴,呆在一边默默观看。 她画累了,站起身子,来回走动,散步似的,似乎在收集灵感。脚尖挨着脚跟,双臂张开,小步小步踩在落叶上,小声数着数儿,好象在丈量什么,表情认真可爱。丈量一会儿,双手合掌不停点头,找到灵感似的,继续作画。 我继续欣赏着她,偶尔欣赏下画。 她又画累了,围着白桦树转悠。 白桦树一棵棵高耸入云,树干上长满眼睛一样的树疤。睫毛一个一个触摸,掏出一个小镜子,认真跟自己眼睛比较。 第34章 似乎没有找到一个满意的疤,只好作罢。 我想了想,跑回老乡家,借来两条破网,系在两棵白桦树干上,跟个吊床似的。睫毛笑了,高兴地爬上去,胳膊枕在脑袋后面,闭着眼睛晃来晃去,不停哼着《那些花儿》,挺舒服的样子。 我坐旁边树干上看《瓦尔登湖》。 一会儿吊床不动了。睫毛可能晃累了,瞅着浓密树冠里露出来的一小片天空发呆。干脆帮她不停摇晃,一边认真看书。 睫毛忽然跳下来,蹲到我跟前,抱住我肩膀,认真深情地望着我。 我也望着她。深情地抚摸她的长发。 两人深深地接吻。 时间突然静止。 理性陷入长眠。 感性只集中在一些最直接纯粹的知觉体验上。 睫毛柔软好吃的舌头。蝴蝶般划过脸上的长长眼睫毛。脖子里的温暖气息。稀稀落落不停落在肩膀上的枯黄树叶。远处小溪潺潺流水声。牧场上隐隐约约的伐木声。。。。。。 好久才松开。彼此望着,默默微笑。 睫毛用力刮下我的鼻子,笑着跑开,继续作画。 我继续看书。一边回味这个终生难忘的吻。 时间静悄悄甜蜜蜜地前进。 画完一幅《白桦林》,大雪仍然没有消息。不过也乐得如此。深秋的长白山太诱人,只是呆呆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已经心满意足。 睫毛开始另一幅画。有些抽象,看不懂。 她画累了就躺吊床上休息。经常不知不觉睡着。我小心观察,一旦发现,赶快从背包里取出毯子给她盖上。秋天的冷从来都是悄无声息。 睫毛睡着了。 我一人孤独捧着书。放下书,揉揉眼睛。目光穿过浓密树冠缝隙望向天空,初冬的天空清澈异常,如同婴儿的眼睛晶莹透亮。 取出随身小口琴,轻轻吹起马斯奈的《沉思曲》。 一阵风掠过,最后一批枯叶接受了我的召唤似的,摇摇曳曳飘落下来。飘在我与睫毛身上,拼组成五彩斑斓的好看图案。睫毛身上的像加拿大国旗,我的像英格兰。 树叶飘落在空中的时候,姿态特别让人感动。 ——你分辨不出树叶隐含着的神秘讯息与情绪:是在忍受与树枝分离的痛苦?还是在享受投向大地怀抱的喜悦? 对于一片落叶,你不知道哪边对它来说是天堂,哪边是地狱。 如同每个人的一生。 不过拥有了睫毛,即使不活在天堂,也应该是天堂隔壁。 反正不再是其他。 晚上挤在老人炕上吃饭聊天。 老人特别健谈开朗。老头儿喜欢说笑话,睫毛缠着他讲,笑个不停。 他们不停换话题。一会儿聊起了年轻时候,老头儿不停夸奖老太婆是附近村里出名的美人儿,娶了她真是上辈子积德。老太婆倒挺谦虚,说老了算不上美人儿了,不过年青时配张学良也绰绰有余。一边做出个翘兰花指的动作,我与睫毛笑得前仆后继。老太婆跑屋里翻出结婚照:一张缺角少边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两张年轻的脸紧紧贴在一起。瞅着照片,对照现在两张衰老的脸,嗟叹不已。 无论你给予岁月什么,岁月都会不多不少从你这儿拿走什么,那就是时间。属于所有人,公平又残忍,组成生命同时毁灭生命的,时间。 老太婆来了兴致,下炕踏上鞋子跳起东北二人转,还拉睫毛一起跳。睫毛一会儿就学会,拉我跟老头儿下炕,四人热热闹闹跳了大半天。 夜里睫毛非要跟老人挤在一起睡。 我们把自己房间的被子枕头搬过来,四个人并肩挤在大火炕上,足见东北火炕之宽阔。睫毛躺在老太婆怀里,抱住她,把老太婆感动得不得了。老太婆摸着睫毛的脸,一下子哭了起来。爬起来劝了好久。原来想起了死去的孩子,伤感所致。 老头儿问我们来这儿做嘛打算?我回答想看看下雪。 老头儿笑了,说除非贡奉菩萨,这个季节还下不了雪。 睫毛听了真的爬起来。正好大桌子旁横着长条几,上面供着菩萨像。老头儿找了几根香点上,睫毛认真插在小佛龛里,还合了几下掌。不过也好,佛香的味道挺好闻,至少有助于催眠。 入睡前,瞅见老头儿紧紧握着老太婆皱巴巴的枯手,一刻都没放松过。 于是轻轻握住睫毛的光滑小手,安心睡去。 迷迷糊糊被叫醒。 《天堂隔壁》穿上衣服跑出去 一脸懵懂间,瞅见老人家一脸的激动,高喊着下雪啦!好几遍。 我与睫毛穿上衣服跑出去,不禁望天惊叹:鹅毛大雪,仿佛受到菩萨召唤似的,铺天盖地飘落下来。整个山村,远处的林场,很快被大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睫毛兴奋死了,拉住我往山坡上跑。雪越积越厚,跑到山坡下,雪已经没到膝盖。两人干脆躺在雪地上,冲着天空大喊,任凭雪花儿奇奇怪怪飘落在脸上。 老头儿借来一辆雪橇,拉着我们绕来绕去,一路爬到山顶。清清楚楚看到大雪覆盖的小村庄。被雪压倒的麦秸堆,雪地里匆匆觅食的家禽,大雪中慢慢消失掉的乡间小路,家家户户屋顶上冲破大雪封锁的炊烟,林场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树冠。 呆呆凝视好久。 钻进我们睡觉的小木屋。 视野很棒。透过窗户,清清楚楚看见远处积雪的林场与连绵群山,近处被积雪覆盖着的一排排的木屋。推开门就是一尺厚的雪。 睫毛支起画架,认真作画。我在一边帮她洗画笔,打个下手。一直到深夜。她仍在刻苦作画。我累了,趴在火坑上不知不觉睡着。不知多久,被睫毛滑腻的皮肤舒服醒了。睁开眼睛,一片昏暗,只有火盆里释放出忽明忽暗的光线。睫毛钻在我怀里,紧紧抱着我,闭着眼睛,鼻息缓缓喷在我胸脯上。惊讶地发现睫毛几乎裸着身子,只穿内衣,皮肤滚烫,脸蛋发红。两人肌肤无一处不在亲昵。舒畅感觉无可言状。强烈的欲望燃烧起来。爱的欲望,混合着做爱的欲望,熊熊燃烧。 舔下她的长睫毛。颤了一下,仿佛蝴蝶翅膀上落下一滴水珠。继续舔。睫毛醒了,睁开眼睛,安静乖巧望着我,一动不动。我的舌头顺着长睫毛到鼻子,再到嘴巴。每换一个位置,她的身体就会颤抖一下。舌头滑到她嘴角,沿唇线轻轻描了一圈儿,慢慢伸进嘴巴。睫毛犹豫一下,用舌头迎接住我,闭上眼睛,轻轻呻吟,声音如同涨潮的海水在晃动一只小木船。手伸到下面,温柔抚摸,她下身早就长白山天池一般汹涌澎湃。 抬头看着睫毛。她睁开眼睛,柔情似水望着我。一会儿用手背遮住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猛地拉开她的手背。睫毛象一只受惊吓的小兔子,大拇指放在唇边咬住,眼神迷惑期待。我抬起身子,将钢铁一般的下身,轻轻地,慢慢地,万般温柔地送进她湿润紧凑的身体。。。。。。 做完不久,又坚硬起来。睫毛眼神充满鼓励,又要了一次。直到两人疲惫不堪。 突然刮起猛烈的暴风雪。 狂风拍打着窗户。透过被两人喘息热气模糊的玻璃望向窗外,大地已经成了暴风雪施展无限想像力的战场。所到之处,按照它的想像重新塑造着树木的形状,压迫着不可一世的高山,填补着所有凹洼不平。直到一切看上去光洁平滑,如同睫毛的皮肤,才喘着粗气就此罢手。 我与睫毛躲在大雪覆盖的小木屋,如同悬崖峭壁下秘密山洞中两只悄悄冬眠的小鼹鼠。木屋里温暖如春。火盆里的木炭贪婪地呼吸着其实在加速自身死亡的氧气,发出叭拉叭拉的燃烧声。 弥漫开来体液的味道。 睫毛的味道清澈隽永,让我想起沾满露水的竹林清晨升腾起的那股潮气,还有堆满小木船的港口雾气紧锁的那片湿气。只有滋养在爱情的土壤里,才会孕育分泌出来如此纯澈的味道。我嗅到过最感人最清澈的体液味道。 我闭上眼睛长久呼吸,沁入心脾。 甚至想喝入胃底,融化到身体里去。 耳边响起damienrice的《theblower’sdaughter》。 damienrice脆弱气质绝望声音,混合着空气里弥漫开的体液味道,整个大雪封盖的小木屋蒙上一种诡异的暖洋洋的颓废味道。 “我喜欢体液的味道,让人感觉危险,又诡异,好象地狱的味道。” 睫毛趴在我胸脯上,手指随便刻划,表情温暖,又有一点脆弱。 “精液可以美容!上次一个女伴说的,她喜欢把男朋友的这东西涂在脸上,当面膜用。听的时候特别恶心,现在却想试试呢。” 她伸手往下摸那液体,我赶快抓住。 “真奇怪,想像起来挺脏,真做起爱来,一点也不觉得,甚至冲动着想舔舔尝尝?人越是压抑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反而越强烈。” 我抚摸着她后背到臀部的优美曲线,默默倾听。 “这些话吓着你了?”睫毛问。 “没有。还有更吓人的吗?”我故意说。 “有,怕你接受不了?”她长长叹口气,脸贴在我胸脯上,浑身无力。 “只要是你的,全部接受。”我鼓励她。 睫毛趴起来,胳膊交叉趴我胸脯上,下巴抵住胳膊,乳房挤在我胸脯上,似乎在整理思绪。 “记得之前我们睡过几次,没做爱?” 我回想一下,点点头。 她犹豫了一会儿:“一方面感觉做爱应该是相爱以后的事,谈不上爱情的做爱,没大意思,也不需要这个。” 第35章 “喜欢不一定要做爱,做爱之前,还有许多事需要做。” 我故意认真背诵她在西递古镇的话。睫毛有点惊喜,亲下我的嘴巴。又失落地叹口气,仿佛下了一个挺大的决心: “其实想做也做不了,那时候我刚打过胎。” 我有些惊讶,尽量掩饰住。 “能接受?”睫毛再次确定。 《天堂隔壁》特别颓废绝望的日子 我点头,装作若无其事,鼓励她说下去。 “我曾经有一段特别颓废绝望的日子。因为妈妈去世,出车祸死的,现场我去过,全是血,甚至还有脑浆——知道对我的刺激有多大?那段时间,简直得了歇斯底里症,疯了似的,老想死。勉强活了下来,害怕那个城市,老想起那些血迹脑浆。一天搭上火车,漫无目的四处漂泊。火车停了就下,买票再上,也不管去哪儿,这样晃荡了好几天。实在坐累了,就下车到处游荡。每天住便宜旅社,吃快餐。最后钱花光了,就睡火车站候车室。没钱了,就忍着。实在饿得忍不住,就去街头帮人画肖像,挣钱买东西吃。” 这时damienrice唱起另一首《volcano》。 凄美歌声更能敲开心扉,让人莫名其妙疯掉一般淹没在漫无边际的忧伤里。 “还能接受?”睫毛望着我再次确认。 我俯身亲下她的小嘴巴,用力点头。 “一天晚上睡不着,起来到处溜挞。穿过一个小巷子,突然窜出几个男人,把我拖进旁边一个院子,扒光衣服,按在地上,轮流趴在我身上。” 我惊呆了。 掩饰不住惊讶表情。扳过睫毛的脸,没有哭泣,反而在微笑,平淡如水震撼人心的微笑。 “后来他们把我扔到那儿,裤子都没帮我套上。我又痛又累,默默躺了一夜。第二天爬起来,不敢去医院,讨厌护士们貌似同情的羞辱眼神。忍着痛晃到一座大桥上,想了想,妈妈死了,没什么好牵挂的,跨过栏杆想跳下去。这时开过来一辆车,跑出一个男人拼命拉住我。他把我带回家,照顾我。我不喜欢他,出于报答,只好陪他。我不会照顾人,那段日子,努力学习照顾他,做菜洗衣服,等他回家,还算温馨。后来他可能腻了,经常在外面鬼混,回家身上全是其他女人的味道。我最忍受不了这个,只好离开他,继续流浪,就到了你们这个陌生城市。对生活彻底绝望之际,突然发现自己又怀了孕!很想要那个孩子,可是不知道是谁的,更不知道应该怎么照顾它?害怕给它一个比自己更不幸的一生?只好打掉。打掉一个活生生的骨肉,痛苦无比,就跑到你们酒吧喝酒,偏巧遇到你。就这些。” 睫毛仿佛抖掉一个无比沉重的大包袱,轻松无比。 “这样一个肮脏可怕的女人,你还要?” 我紧紧抱住她,热烈亲吻,很想回答:“要,亲爱的,当然要,只要你,独一无二的你!”,可是感觉有点俗套,只好作罢。拼命点头,直到她满意为止。 睫毛想了想继续补充: “那段日子绝望透了,生活没有出路,很想破罐子破摔。只到一天发生一件事。就是来寒流下大雪那次。我独自一个人爬上山,翻了好几个坡,钻进一个废弃的破庙。一个人都没有。我坐在屋檐下,望着雪景,独自反思。那时候产生了画一幅大雪木屋的想法。远处突然升起烟火。我很激动,不好意思喊,不敢喊。干脆把外套脱了,清清冷冷特别舒服。又把毛衣脱了,嫌不过瘾,干脆把衬衣毛裙全脱了,只穿内衣,光着身子望着满天烟火,感动得浑身发抖。 漫天大雪纷纷扬扬。一阵子冲动,干脆躺到雪地里。冰冷无比,刺入骨髓。或许是寒冷的刺激?僵化的思绪突然豁然开朗,一下子琢磨透了很多东西,感觉生活应该乐观起来,不应该自暴自弃。突然很兴奋,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从来没有哭得那么痛快淋漓过。爬起来看烟火,眼泪唰唰往下流。 我喜欢烟火,喜欢那种毁灭的感觉。烟火的生命力就在于毁灭。就象一根火柴存在就是为了最后一刻燃烧,感觉特别宿命。每当看见烟火升到空中,绽放,刹那美丽,然后毁灭,就会特别感动,仿佛看见自己过去的经历。 还记得《黑暗中的舞者》?那段时间,总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脖子套上绳索,眼睛蒙上,站在绞架上的比约克。区别在于,她是无辜被人审判,我却是莫名其妙被自己审判。不过也有共同之处,虽然套上绳索,并不妨碍我们高声歌唱。” 睫毛终于一口气说完。 爬起来,跪在炕上,靠在窗边,望着被大雪覆盖掉的林场群山,幸福地微笑。 我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轻轻亲吻她的后背,感动之极。 为以前对睫毛一再的误解与偏激态度,羞愧不已。 耳边响起了科特柯本的《wheredidyousleestnight》。 “聊聊你的?那段日子?都经历了什么?” 我抱着她认真讲述:不不抛下我,丢了情人,找不到生活方向,只好用性来解脱,生活混乱。遇到睫毛,又不接纳我,万般无奈,跑去丝绸之路,寻找生活出路。遇到扎巴,倍受他健康温暖生活方式影响。扎巴意外死去,被迫溜回城市,万念俱灰,幸好被睫毛收留。 讲到扎巴,睫毛挺难过,眼睛湿湿的。 “羡慕他可以天葬。”她擦擦眼角安慰我。 “更羡慕他有柯兰。”我亲下她的小脸蛋回答。 两人聊着聊着,兴致逐渐高涨起来,气氛也开始活跃。 睫毛坐直身子,伸开手臂探个长长的懒腰,打个大哈欠,冲我笑笑。仿佛给刚才的伤感气氛划了个句号。 “聊点高兴的?” “比如?”我问。 “你多大开始做爱?” “22岁。” “骗人!” “真的,不骗你。” “所以现在拼命往回补?” 睫毛拉着我躺回火炕。 《天堂隔壁》用指甲刻划我的唇线 火盆里的火苗映在她的裸体上,弯弯曲曲,忽明忽暗,味道如同埃及艳后。两人如同两只冬眠大熊,脑袋抵着脑袋俯卧,睫毛用指甲刻划我的唇线,眯着眼睛望着我,我也深情回望她。 “你有什么梦想?”睫毛问。 “娶你。”我说。 “贫嘴!其他的呢?” “我们一起去过牧歌式的生活:去深山老林隐居,狩猎为生,爱护蔬菜。” 我想起在废墟楼顶对皮子说过的话。 “喜欢。还有吗?” “想炸一座桥。” “炸桥?发泄对社会的不满?” “不完全是。我喜欢桥,喜欢得发疯,没办法表达,只好选择炸掉它。” “炸哪座桥?长江上那个?” “不会。不喜欢那种俗气的桥。我喜欢耸立在高山峡谷中间风格冷峻的桥。” “耸立在高山峡谷中间风格冷峻的桥——我喜欢!然后呢?” “我会在桥边住上一个月,跟这座桥度蜜月,分享最后快乐。然后把它炸掉,炸得粉身碎骨,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都找不着。” “全国人民都会抓你!” “所以这才有乐趣。你想:全国人民都在抓这个炸桥分子,可是我——这个炸桥分子——就开开心心活在人民群众眼皮子底下,多刺激呀?” 睫毛胳膊肘撑在炕上,开心地望着我。似乎已经在分享我炸桥的快乐。 “万一你暴露了呢?” “畏罪潜逃。” “去哪儿?” “南太平洋上的复活节岛。” “有巨人石像那个?” “是的。我的梦想就是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去那个岛,死在那儿。” “没人安葬,会给鸟吃了。” “你不是在我身边吗?” “我才不去连洗手间都找不着的地方呢,你自己呆着吧。” “好好。干脆天葬,被鸟吃了。” “被鸟儿吃了?有什么好处呢?” “你想像一下:比如我现在就躺在南太平洋复活节岛巨人石像上,已经接近生与死的临界状态——感觉就在天堂隔壁似的——等待天空中饥饿的老鹰来啄食我的身体。想像一下,老鹰啄食了我,我就活在了老鹰身体里,我就是老鹰,老鹰就是我。我挥动胳膊就可以飞起来,飞到活着的时候永远也飞不到的稀薄空气里去。” 《天堂隔壁》我讲得痛痛快快 睫毛听得兴致勃勃,我讲得痛痛快快。 两人趴在火炕上,双脚翘在背后,小孩子一样一上一下地晃着。她指甲在我身体上随意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案。一会儿在胸口,一会儿在胳膊,一会儿又回到脑门,嘴巴里轻声哼着“wheredidyousleestnight”。 “以后哪天我消失了,你就唱着‘mygirl,mygirl,tellme,wheredidyousleestnight’,哭着喊着,拄着拐棍到处找我,一直找到头发花白?” 睫毛突发其想,饶有兴趣地逗我说。 “中国那么大,哪儿找得着?”我故意摆出一大堆困难。 “也是。先约定好一个地点?” “不错。约定哪儿?” 她咬着指甲,认真考虑哪个地点更合适。这时响起许巍的《温暖》,慢悠悠暖乎乎让人挺舒服,歌里唱到云南大理丽江。 第36章 “云南?”她终于找到地方。 “太大。再小点的地方?” “香格里拉?” “范围还是太大。” “西藏拉萨?” “不错。再具体点?” “拉萨八角街?某个小咖啡馆?够具体了吧?” “不错。就这么定了。” 睫毛伸出小手指头,认真跟我拉钩。 表情持重,仿佛一个终生约定似的。 我贪婪地抚摸睫毛的光滑皮肤。 感觉她的皮肤会说话,会呼吸,富有生命力。当然也会哭泣。 “我喜欢午后做爱,尤其午觉刚醒,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迷茫,特别有感觉。”睫毛喃喃地说。 “我喜欢下雨天。雨水打在窗户上,或者铁皮屋顶上。”我想想回答。 屋子中间的火盆安静下来。明晃晃的火苗熄灭,盆子里闪烁着暗火堆,隐隐约约忽明忽暗。 “我又想要了。给我好吗?” 睫毛在我耳边轻声撒娇。 “好的。” 我轻声回答,亲吻着她的耳朵,爬上她的身体。双手温柔地抱住她。凝视住她藏在粉乱头发后面的大眼睛。睫毛咬住下唇,眯起眼睛,呼吸急促。我缓缓推进,一环紧似一环的结构,如同一条世界上最迷人的小路,我贪婪地探至最深处。。。。。。 以侧卧的姿式结束。 睫毛揽住我后背,示意不要离开她的身体。我从后面抱紧她,下身倦在她身体里,幸福安祥地拥抱入睡。 “想娶我吗?”她有点困了,声音似有似无。 “有点。” “回答的很牵强嘛?” “好狗不会叫。” 我十分不恰当的比喻,逗得睫毛轻声笑。她下身跟着一起收缩颤动,轻轻挤压着我,微妙感觉不可言喻。 “还记得那个约定?” “哪个?” “这么快就忘了?” 睫毛又收紧下身夹我,以示惩罚。 “提醒一下?” “拉萨。” “想起来了,一个小酒吧,拄着拐棍去找你。”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不知不觉睡着。 半夜睫毛扭头舔我脖子,象只小馋猫儿。我倦伏在她身体里的下身又坚硬起来,慢慢耸动,配合着睫毛的动作,直到高潮。 《天堂隔壁》需要一点正义感 23 一个人,就是一座城市。 喜欢一个城市,往往是因为喜欢城市里的一个人。 远离这个城市,往往是因为要离开城市里居住着的这个人。 人盘踞着城市。城市并不盘踞着人。 现在睫毛盘踞着我,也盘踞着这座城市。 如同不不离开了我,也就离开了这城市。 当然,不不是逃避者,这给了新的感情一种略带正义感的理由。 感情很多时候需要一点正义感。 回到城市。 与睫毛把几幅画送到画廊。 小老板认真观看,全部留下,尤其喜欢那幅《白桦林》。 “能感觉到温暖,一种真实的温暖,恭喜。” 小老板瞅着我们俩笑着说。睫毛紧紧靠着我,幸福地笑。 “能不能办个人画展?”我大胆地问。 她扯扯我的胳膊,意思是画无止境,名家遍地,不可胡来。小老板犹豫下,说可以,但是如果名气不大,不好联系展览馆。 “在酒吧办?”我灵光一闪。 小老板感觉是个好主意。没有如此开画展的,倒值得试试。 最后协商好我负责组织安排,小老板协作宣传,并提供其他一些缺乏名气但风格过硬的画家作品,费用我们出。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名为《我们的城市,我们的画》的画展在酒吧举办。 前期开酒吧认识的众多媒体朋友开始发挥效用。他们协助宣传,吸引了众多观众。画展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大家对“酒吧画展”颇为新奇。众多没有名气但才华横溢的画手,终于有了展示自己的机会,现场成交率颇高。气氛高涨。 还有一个小插曲。 显要位置,一幅画用布遮住,迟迟没有揭开。 “挂的什么?”睫毛好奇地问。我要她猜。 “《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往何处去?》?” 我摇头。 “夏尔丹的《鳐鱼》?” 继续摇头。 “马格利特的《强奸》?” 仍然摇头。不错,睫毛提到的都是我喜欢的作品。睫毛撅下嘴巴,冲我调皮笑笑,一把扯下画布:是那幅她打算卖掉的《妈妈》。她打量好一会儿,紧紧抱住我,激动不已。 “你去西部那段时间,穷困潦倒,只好把这画卖掉。”她叹口气说。 这幅画吸引了不少人。听清楚画的意境,都颇为感动。有人当场开价购买,我笑笑谢绝。收到很多约稿购买者,睫毛却笑笑谢绝。 “真正爱画的人,只收藏一幅画。”她悄悄解释给我。 “就好象真正的爱情故事里,只能出现两个人?” 我如此比喻。睫毛点头笑笑,一幅孺子可教的调皮表情。 画展很成功。 几天后,城市相关媒体联合宣传,酒吧知名度大增。 之后如法复制。联合一些业余文艺团体,把酒吧当成一个文化平台,相继推出酒吧“陶艺展”,“漫画展”,“真人雕塑展”,非常成功。吸引了很多城市里的文艺人士,精神探索者,以及喜欢附庸风雅的小资白领。 尤其那场“真人雕塑展”。灵感来自西班牙游浪者大街,因为首创先锋艺术,大胆前卫,得到媒体热烈宣传,一些全国性媒体也进行报道,被评为“本月最酷的文化行为”。酒吧名声大躁,生意又掀起新高潮。 这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让我反感的“一夜情酒吧”的帽子终于摘掉,如同过去那些苦不堪言的混乱经历一扫而清。酒吧真正成了一个收容所:专门收容那些被生活折磨得狼狈不堪、漂泊四方、仍有梦想、不言放弃的精神孤旅者。睫毛设计了一套新宣传海报,主题是“文化酒吧,我们这一代的精神活化石与文化记事本。”昭扬出真正渴望蕴藏在酒吧里的东西。我联合一些喜欢写字的朋友,开设了一个bbs网站,专门登载小说、评论、音乐、电影,支持原创和纯文艺作品。我偶尔写点东西,谈谈过去聊聊未来发发牢骚。或许开酒吧的原因,认识我的朋友比较多,大家都喜欢瞅瞅,人气竟然颇高。 生活开始阳光起来。 以前浮沉麻木在夜生活里的自己,经常起床瞅着太阳琢磨:除了光合作用,您老还能为我做点什么?现在太阳能做的事越来越多。终于可以在阳光下仰首生活,而不只是月亮底下。发现这个大火球,比冷冰冰悬挂在地球附近永远甩不掉的那块大石头,更有点意思。 早上总是被香喷喷的亲吻弄醒。 睁开眼睛,看到的永远是睫毛亲切温柔的笑脸。我会把她抱在怀里,嗅她身体独有的香气,混合着冬天棉被还有户外阳光的好闻味道。喜欢哼一句老歌:“你是每一个早晨,我最想看见的人。” 阳光总是很好地洒在小院子里,空气无比清新。 高大的梧桐树,墙上的葡萄藤,新叶萌发,一片盎然春意。 喜欢听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坐在摇椅上,抱着睫毛晒太阳。 早餐是香喷喷的煎鸡蛋,热牛奶,烤面包片,蔬菜沙拉。 吃过早餐,睫毛会拉上我去跑步。一开始简直是折磨,不知道多少年没跑步了。第一次爬到附近小山顶上,喘得差点背过气去。 《天堂隔壁》开始有放风筝的 冬末季节,已经开始有放风筝的。 我们坐在山顶大石头上,肩并肩手拉手,远远瞅着高高低低的风筝出神儿。去的次数多了,跟放风筝的几个老大爷熟了,偶尔让我们放放。睫毛总是控制不好,被风筝拉得到处跑,我瞅着发笑。 “这壁虎剪得真漂亮!”我递烟给老大爷,恭唯一下他的风筝。 “哪儿,是只鳄鱼!”老大爷不满地瞅着我。 放的久了,干脆自己回家做了一只。却放不起来。老大爷检查一下,认真纠正说,两侧竹条重量不同,造成左右不平衡,当然飞不起来。修整之后,果然飞了起来。 “您那鳄鱼飞得真高。”知道感谢老大爷,最好夸奖他的风筝。 “哪儿,我又剪了一只壁虎。” 从此他认为我不说实话,再不答理我。直到下次好不容易说中为止。 睫毛不大擅长放飞,比较吃力。我瞅着山坡下一片平坦,灵机一动,开车子过来,我在前面驾驶,睫毛在后面放飞,果然十分有效。最后干脆载着睫毛扯着风筝到处开,风筝如同穿云火箭,新颖放法儿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下午睫毛坐院子里作画,我坐旁边打盹儿。 感觉不能浪费时间,干脆写东西发在网上。写的多了,干脆写中篇。写到一半,干脆变成长篇。开始写长篇小说。名字开始定为《一根睫毛》。睫毛笑着纠正说已经有《一地鸡毛》。想了好久,改名为《天堂隔壁》。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眨巴着好看的长睫毛问。 “以前在地狱,现在跑到天堂隔壁来了。” “为什么不跑到天堂?” “在隔壁已经幸福得受不了,跑到天堂,怕幸福死。” 写累了就看书。看累了就弹吉他。唱别人的歌累了,就干脆自己写。第一首歌名字叫《我是一只鸭子顶呱呱》,d大调。 第37章 歌词如下: 我是一只鸭子我顶呱呱 我是一只青蛙我乐哈哈 我是一只肥猪我吃不下 我是一只狐狸我尾巴大 我是一个男人我没有家 她是一个女人她爱上他 睫毛对最后两句很有意见。想想也是,改成“我是一个男人有了家,她叫睫毛她爱画画”。参照鲍勃玛利的风格,配上了雷鬼乐节奏,竟然特别耐听。 每周去一次体育场,半月去一趟敬老院。 球市有所好转,据说与足协打击黑哨假球有关。对这个兴趣不大。 敬老院老太太身体健康,只是一次吃桔子又酸掉一颗牙。现在她的牙齿与心脏一样重要,重在独一无二。睫毛嘱咐她一定要刷牙。老太太想了好久,愁眉苦脸地说不是不想刷,只是附近没有卖中华牙膏的,她只用这个牌子。 开公交车的司机辞职在街头摆夜宵小摊,生意不错。我们经常捧场,过去吃他的炒凉皮和麻辣烫。 奶茶跟我借钱,开了个街头小甜品店。 这是她一直的理想:“开个小店,泡个美女,过着自给自足的悠闲日子。” 我们从画廊回来,经常去小甜品店,找奶茶聊天。奶茶很喜欢睫毛,甚至喜欢得让我吃醋。每次去,都揽着睫毛聊上半天,话题很多集中在她们都喜欢的王菲、刘若英或者dido。把我晾在一边,一杯杯喝珍珠奶茶,每次都饱饱的不想吃饭。 “哪天跟这个色鬼过腻了,就来找我,咱们过快活日子。” 奶茶经常不屑地瞅着我劝说睫毛。睫毛也喜欢奶茶,对同性恋尤其好奇,两人老是窃窃私语。我偶尔竖起耳朵偷听。 “两个女孩怎么做?” “当然可以,比如舌头。” “多不好意思?” “习惯成自然嘛。” 只要有美女走过,奶茶就会故意吹口哨,人家扭过头来,就冲人家笑。很多竟然如此搭上话。 小甜品店呆烦了,奶茶拉我们去健身。 奶茶喜欢骑疾速单车,睫毛喜欢柔体操,我则认真锻炼腹肌。 “在打造男人的本钱?” 奶茶总是抱着睫毛肩膀,瞅着我吃力地从腹肌机械上爬下来,嘲笑我。瞅瞅自己日益鼓胀的肚子,实在无颜还嘴。练累了,坐地板上,瞅着睫毛练习柔体操。 《天堂隔壁》忍气吞声坐那儿 睫毛穿着紧身衣,表情认真,跟着健身教练翘腿,弯曲,旋转,劈叉。一大群女孩中间,身材凹凸得当的睫毛特别显眼,尤其小蛮腰无人可比,所以得到健身教练“特别照顾”,经常瞅见那家伙扶扶她肩膀,碰碰她腰,瞅得我生气。那家伙却故意瞅瞅我,悠闲自在。 “浑身肌肉鼓鼓囊囊,跟头牛似的,有意思吗?”我故意贬低人家。 “得让我试试,才会知道呀?”睫毛故意气我,一下子跑开。 不好追,忍气吞声坐那儿发呆。 诺大个健身馆,自己只能练练器械,长长肌肉,锻炼腹肌。偶尔游个泳。其他时间瞎转悠。或许开酒吧的原因,经常遇到熟人。很多时候不认识人家,人家却认识我。 一次在健身馆打桌球。一个男人拍下我肩膀,说上次在酒吧遇到,碰过杯。实在记不得,只好寒暄。他也喜欢打桌球,于是开了一局,边打球边聊天。 “好久没去你们酒吧了,最近工作太忙。我老婆还是在你们酒吧认识的呢。” “结婚了?” “下半年秋天结的。” “感觉如何?” “不怎么样,她男朋友比我女朋友还多。看来酒吧只适合找情人,找老婆真不能在酒吧。”男人认真总结。 递根烟给我,两人靠在桌台上抽烟聊天。 “其实我挺爱老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找女人鬼混又不舒服,真矛盾。” “是不是因为时间久了,太单调?” “是的,性生活单调枯燥,根本没有做爱欲望,简直活受罪!家里满足不了,只好到酒吧找新鲜的。老在外边鬼混,回家想做也没力气。老婆有意见,干脆以牙还牙,也偷偷鬼混。两人恶性循环,这日子过得。”男人不停叹气。 “试试换换地方,换换心情,比如到大雪覆盖的小木屋里,或许有感觉?” 我诚心建议他。 十几天后,又遇到男人。 “嘿!你上次建议的去小木屋什么的,真有意思!”男人兴奋地拍我肩膀。 “跟老婆和好了?” “没。我的意思是,无论带什么女孩,只要去那儿,保准当晚搞定!”男人得意洋洋地说:“你有没有试过在雪地里做?爽死了。” 我叹口气。看来男人只要面对性,都有一种不可救药的劣根性。如同以前的自己。 还有一次在游泳馆。 我游了一个五十米自由泳来回,累得差点吐了,坐泳池边休息。遇到一个酒吧老客,彼此打招呼,聊了起来。 “要谢谢你。”他说。 “为什么?” “那段时间刚来这个城市,什么都是陌生的,寂寞得要死,天天泡你们酒吧,认识了不少朋友,生活才逐渐开心起来。” 我总算松口气。 这位老客的话颇让我感慨。酒吧刚开的时候,城市还没有多少酒吧,的确给了他们一个轻松认识朋友的好环境。现在不同了,城市里到处都是模仿我们风格的酒吧,又风起云涌很多所谓时尚酒吧,所谓艳舞表演、模特走秀、美女作陪,打着酒吧招牌行夜总会之能事。“酒吧”这个词一下子显得低俗不少,让人泄气。幸亏上次与睫毛搞画展,走文艺包装之路,否则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想到这儿,莫名对睫毛充满感激。感激她收留了我的情感,感激她还给我一个太阳,让我重新正常地活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再惭愧。 “我在酒吧认识了一个女孩,皮子经理介绍的,从此生活被她改变。”男人说。 我抬头望着他,等着他讲述自己的温情故事,一个感人的爱情故事。 “跟这个女孩鬼混,结果被老婆知道,离了婚。谁知女孩不愿意嫁给我,只是拼命花我的钱,说爱她就得帮她,想想也是,帮她出资办公司,倒腾这折腾那,生意没做成,钱全折腾进去了。后来女孩看着没什么好折腾的,甩手走了。回来再找老婆,根本不理我,生活落魄成这样,唉!” 我听罢目瞪口呆。 走回体操馆。 睫毛跳累了,盘腿坐在地板上擦汗。 我坐在她旁边,长时间瞅着她,表情温柔,一动不动。 睫毛把我脑袋推向一边,脑袋装了弹簧似地弹了回来。睫毛笑笑又推,脑袋又弹回来。睫毛干脆推来推去,我的脑袋也弹来弹去。两人都笑了。 好久。抱坐在一起,靠在玻璃隔离墙上。 两个人拥抱着的样子,映在对面墙上大落地镜里。 睫毛提起我左胳膊,镜子里我举起左胳膊。又提起我右胳膊,镜子里我举起右胳膊。她想了想,手指夹住我腮帮子,镜子里出现一张小猪脸的奇怪造型。又琢磨构思一会儿,把我两个嘴角往下扯,捏住鼻子往上提,镜子里出现一只大猩猩的造型。我干脆举起双臂,拍打胸脯,呜呜大叫。 周围响起一片友好的笑声。 几个女孩坐在地板上,靠着大镜子,抱着膝盖,羡慕地瞅着我们,怅然若失,默默发呆。 她们的表情又让我想起《那些花儿》: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为我静静开着。” ——突然挺心疼:多好的女孩,多好的青春,应该有很多真诚的爱围绕她们,沐浴她们,让她们的青春绽放得更加理直气壮。 真的很应该。 《天堂隔壁》生活是一把锁 24 生活是一把锁。 很多人心甘情愿把自己锁起来。锁在一个黑匣子里。所以他自始至终眼睛里全是黑暗。所以他以为外面的世界也是黑暗着的。 以前浸泡在夜晚的自己,似乎把自己锁了起来。睫毛用一把钥匙打开锁,我被放了出来,这才知道不被封锁的乐趣。已经说过,阳光的乐趣。 当然也有很多人没有钻进过黑匣子,还没来得及了解里面的黑暗。 最好的生活,是钻进过黑匣子,再从里面钻出来,重新站在阳光里。一辈子锁在黑匣子里,或者一辈子锁在阳光下,都是一种悲哀。 类似最好的爱情,是经历混乱之后的聚合。始终单纯或者始终混乱,都存在某种迟早爆发的引患。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不被诱惑浸淫过,就永远不会懂得缘分与稳定的意义。 酒吧风格焕然一新。 睫毛喜欢陷在酒吧大沙发里,抱着枕头,盘腿坐着,光脚踩在沙发上,瞅着电视,悠闲自在。她喜欢靠着什么东西,靠着沙发、窗户、我的肩膀,反正喜欢依靠。被她靠着的地方,总是与她连成一体,仿佛成了她的一部分,她在的时候就显得生动,离开就显得死气沉沉,特别空洞。 皮子来得少了,奶茶忙活小甜品店,我只好张罗着招呼客人。不管招呼客人,走在酒吧里,或者陪人说话,总喜欢抬起眼睛找睫毛,看她在哪儿,在忙什么。睫毛也如此。彼此目光相遇,偷偷笑笑,眨巴眼睛,幸福甜蜜。 经常有爵士布鲁斯组合在酒吧演出,演绎诺拉琼丝、克莱普顿等大家相对熟悉的歌曲。遇到懂行的客人,也会演唱类似比利?哈乐黛、埃拉?菲茨杰拉德、奈?金?科尔的老歌。有一位久居国外的老客,能够唱出原汁原味的《quizas,quizas,quizas》,只要他来酒吧,就会有掌声邀请上台。 第38章 快打烊时,客人不多,我经常上台弹吉他唱几首歌。有时候客人来了兴致,会上来跟我一起唱。 一次我在台上唱披头士的《yellowsubmarine》。下面一桌客人跟着一起唱,竟然一字都不差?唱完问还有吗?我想想又唱《inmylife》。唱完还要听,干脆抱吉他坐到他们旁边,一伙人把披头士的歌全部弹了一遍。原来是几位台湾朋友,年轻时候附近有美军驻扎,经常去俱乐部,里面天天放披头士,所以都会唱。其中一个吉他弹的相当不错,很多间奏都能完美弹出。 还有一次我瞅着人不多,唱了首老掉牙的《外婆的澎湖湾》。吸引了又一拨人,为首一位搬个椅子坐在跟前,要听《童年》。唱完又要听《乡间小路》。后来干脆坐上来,抱过吉他唱起了《小燕子》。 一天酒吧打烊。 罐头他们都走了。睫毛要听我唱歌,现在,就在打烊后的酒吧,只唱给她一个人。我抱过吉他,唱披头士的《yesterday》。她鼓掌,示意还要。又唱猫王的《lovemetender》。她听得陶醉,唱罢深深亲我,又点《trytoremember》,还有保罗西蒙的《soundofsilence》,之后是《bridgeovertroubledwater》。这首气势磅礴的作品难度实在太大,我硬撑着勉强唱完,高潮地方调子跑得一塌糊涂,唱罢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我要睫毛唱。她先唱戴佩妮的《你要的爱》。我弹琴伴奏。我们都喜欢戴佩妮,喜欢创作型歌手。又唱王菲的《旋马》,刘若英的《成全》。睫毛唱累了,又点我唱《vincent》,托着腮帮子认真听完。最后让我自选两首。先唱许巍的《温暖》,后唱《那些花儿》。 放下吉他,抱着睫毛靠在窗边,俯视灯火辉煌的城市,想起以前跟皮子在午夜街头四处流浪,那一段不人不鬼的混乱日子,对比现在的宁静安详,莫名感动与感激,好久好久。 睫毛突然说饿。拉着我跑到附近一家通宵营业的连锁饭馆,大吃一通。 吃完眨巴下眼睛,说干脆晚上住酒吧。我把两条长沙发对在一起,拼成个大床。睫毛站上去跳了几下,伸出两个手指交叉,表示够结实够宽大够舒服。刚躺下,睫毛又嚷着要喝咖啡。 只好爬起来,穿着内裤光着脚跑到吧台,瞅着几大罐咖啡豆,问喝什么?回答要爱尔兰咖啡。正打算煮,睫毛又把我叫回去,诡异地瞅了我一会儿,说要我脱光衣服去煮咖啡。问原因?睫毛说没有原因,就想看着你光着身子煮咖啡。想了想,只好脱得光光地钻进吧台。睫毛不停偷笑。 我边磨咖啡豆,边瞅着睫毛。她只穿内衣内裤,跪在沙发上,撑着胳膊,翘着小屁股,双脚在背后一晃一晃的,不停眨巴眼睛,温柔地瞅着我煮咖啡。咖啡煮好,香气扑鼻。混合着酒吧怀旧的装饰格调,恍然如同坐在爱尔兰小城街头一家小咖啡馆里。小心用托盘端过去。睫毛没接咖啡,却一把抱住我,深深亲吻我,把我拉倒在沙发上,翻身压在我身上,从上亲到下,疯狂地要我。 咖啡全洒在沙发背上。浓浓的,香香的,和着体液味道,莫名诡异。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煮咖啡。” “也是第一次给人煮咖啡。” “以后属于第一次的东西,都留给对方好吗?” “好的。” 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上午。 突然被钥匙开门的声音惊醒。 抬头。是来酒吧打扫卫生的阿姨,已经推门进来。 “慢着!有人!” 我光着身子,无比凄残地大吼一声。 酒吧是一个最有故事的地方。 有故事的人才来酒吧。 人们在酒吧留下故事。这些故事如同一瓶陈年威士忌般发酵,默默酝酿出或者温暖或者暧昧或者悲凄的人生滋味。自己不再是这些故事的主演,彻底变成观众,与睫毛一起坐在人生的大看台上,心态平和,表情温暖,通情达理,抱臂旁观。 身边的趣事继续不断发生。 一个女孩连续好几天来酒吧。 《天堂隔壁》毫无关碍的表情 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人也不理。要杯威士忌,加厚厚一堆冰块,陷进墙角壁炉边的沙发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幅与她毫无关碍的表情,若无其事飘在脸上。喜欢反穿一件男式大外套,一长排扣子全部扣在背后,一双男式高腰皮靴。打扮怪异。每次都要求播放碟片《基督最后的诱惑》,一看就是一晚上,眼都不眨。 这倒勾起了睫毛的兴趣。 “我妈妈也信基督的。” 睫毛靠我肩膀上叹气。后来跟女孩了聊起来。 女孩好象皈依了基督教。张口闭口都是基督,表情深刻,若有其事。很喜欢唠叨,冲睫毛说个没完。即使睫毛不听,她也独个自言自语,不停抽烟,仿佛在跟空气说话,倒蛮可爱。威士忌一杯又一杯,酒量不大,一会儿就醉熏熏,始终双腿半跪在沙发上,身子晃晃乎乎从来不倒。嘴巴继续唠叨。睫毛有些听烦了,走开。女孩跑过去把她拉回来,摁在沙发上继续唠叨。哭笑不得。 “生活没意思,充满麻木,就等着上帝来救赎我们。”女孩说。 只好不停劝她好好生活,阳光一些,开心一些。 “开心不起来,痛苦是最根本的,痛才能快乐着。没有痛苦不叫人生。痛苦是最基本的美德。痛苦使人清醒。我得经常让自己保持痛苦,否则就会麻木,一刻也不能让痛苦停止,否则就会麻木得昏迷过去。” 说完卷起袖子,给睫毛看胳膊。上面全是烟头烫的疤,一个接一个,如同雪地上走过的熊掌印儿。有点恐怖。也有点心疼。女孩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拿过烟头,对着胳膊认真瞄准,作势要烫下去。睫毛使劲拉住她。 一直听她唠叨到酒吧打烊。 “小妞儿,我喜欢上你了。明天再来看你,我会想你的,象你这样可爱的小人儿,应该有人疼才好。” 女孩临走认真摸了把睫毛的脸蛋,心疼地说。 我们养了一匹马。 确切说,是收养了一匹马。 一个朋友移民国外,一大帮女朋友全部遣散,东西全部送人。唯有一匹马送不出去。一次来酒吧,想了想,干脆送给了我们。放在城郊一家养马俱乐部。很棒的一匹马。我们没有任何经验,除了人,没有跟其他动物相处过,不知道如何照顾,只有从《马语者》里学到的零星经验。只好全权委托给俱乐部,定期付费。抽空就去看它。似乎一直积累不起来深厚感情。看来缘分不到。睫毛喜欢骑,马似乎很听她的话,却不怎么喜欢我,老冲我打喷鼻。 一次坐在山顶。 一片片光秃秃的树林。冬天的太阳温暖挂在天边。几个风筝飘在高空。成群的鸟儿四处雀跃鸣啼。远处小村庄升起凫凫炊烟。田间偶尔走动几个人影。四周沉寂安详。 我揽着睫毛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默默注视。 睫毛穿了件白色针织大平口毛衣,露出好看的肩胛。一件红白斜纹裙子。脖子上一条红白黄三色棉围巾。长卷发扎成弯弯曲曲两个大把子。 我凝视着她,忽然产生一种油然而发的感激。 如同站在雪山脚下藏传佛教寺庙里油然而发的,对冥冥上苍的感激。这种油然而发的感激,总是沉睡在灵魂最深的一个角落,不容易苏醒。有人甚至一辈子都没醒过来。幸亏不是我。 忽然感觉自己跟“自己”和好了。 忽然明白了睫毛对于自己的意义。 “谢谢你。” 我握住睫毛的手,笑笑说。 睫毛扭头奇怪地望着我,想了想,沉静地笑了。 两人深情地接吻。 很想趁热打铁说一句“结婚吧?” 又觉得有点象演电视剧一样做作拗嘴。 我摸出一枚玉戒指。 上次在敦煌发现的那枚。已经去玉器店认真擦洗,亮闪纯净,蕴意悠远。抓过睫毛手指,慢慢套上,认真讲述来历。她很惊喜,抬起手指久久注视,仿佛站在遥远神秘的丝绸之路,表情激动。睫毛想了想,把脖子里吊着的那枚玉环儿摘下来,认真挂我脖子里: “妈妈送给我的。说是她妈妈送给她的。要传给我,让我继续传下去。你能传下去吗?” 睫毛深情地认真望着我确认。 我用力点头。 “嫁给我吧。” 我瞅着远处炊烟,故意语气轻淡地说。 “有什么好处?” 睫毛双手合十,托着下巴,抬头望天,肩膀晃来晃去。 “一起看夕阳?” “这也算好处?” “一起去大雪覆盖的小木屋,天天呆在里面,抱着聊天?” “这也算好处?” “天天给你做饭吃,然后洗碗,睡觉前给你洗脚,一心伺候?” “这也算好处?” “做一个大布袋,象袋鼠一样,把你塞里面,一直带着你,我到哪儿你就到哪儿,从早到晚,日日夜夜,形影不离?” “这就对了!” “答应嫁给我了?” “勉勉强强。” 《天堂隔壁》那个破旧小院子 我们干脆买下了睫毛租住的那个破旧小院子。 喜欢小院子朴实的泥土气息,喜欢梧桐树葡萄藤,喜欢夜晚的安静,讨厌城市里拥挤吵杂的高楼大厦,讨厌那些貌似亲近其实隔膜的邻居。 第39章 当然更多因为纪念。两人把东西搬到一起。真正成了一个家。 “为什么以前不让我把东西搬过来?”问她。 “现在是家,以前是房子。家是为爱情准备的,房子则无所谓什么关系。” 睫毛似乎从来都能无比贴切地解释我的所有疑问。 搬完家,两人收拾打扫小房间,一边饶有趣味地聊天。 “娘子对小生有什么要求?”我往书架上一本本堆书,打趣说。 “不许随地扔纸巾。”睫毛跪在沙发背上,认真往墙上挂画。 “好。”。 “不许不换拖鞋就进屋。” “遵命!” “不许人家睡着的时候,那个硬东西挤来蹭去的,老是骚扰。” “yes,sir!” “做爱的时候,脑子里不许想其他女人。” “当然!” “回到家里,身上不许有其他女人的味道。” “好的。” 睫毛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什么。走到跟前盯着我,压抑住过去的痛苦记忆,抓住我的肩膀认真说:“以前借住你家,天天被迫闻你身上散发出的其他女人的味道,你竟然从不掩饰?我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你身上其他女人的味道。答应我,不要让我再闻到,不要让我再回忆起那些羞辱的日子,好吗?” “好的。” 我万分愧疚,坚定承诺。 为了睫毛,什么都可以,更不用说这个小承诺了。 不由想起《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那个托马斯。 也经常在外鬼混,回家头发上留有其他女人的味道,妻子为此深为怨恨。看来女人都挺看重这个?感觉我与托马斯很多地方很像,尤其过去一直喜欢“牧歌式的美妙单身汉的日子”,眼看这种日子行将结束,未来将是沉甸甸的责任落在肩上。 责任就是一种承诺。 男人不能没有承诺,否则只配做一个男孩。 过去的自己,是一个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的两栖动物:用男人的成熟去吸引诱惑女人,然后用男孩的稚幼当成一种理由去推卸责任。 看来需要由这种两栖动物,彻底进化成男人了。 一天深夜。 抱着睫毛光着身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听leonardcohen的老歌。 “是不是应该有个浪漫的求婚场面?”我说。 “说来听听?”睫毛亲着我的脖子回答。 “比如现在光着屁股跑院子里,大喊几句:嫁—给—我—吧?” “不,要喊一百次。” “那会把警察召来的?” “那也总比让我失望,离家出走强?” “万一把警察召来怎么办?” “邀请他进屋一起祝贺求婚成功。” “如何祝贺?” “三人划拳,两个赢的做爱,输的在一边看?” “听起来挺不错的。要是我跟警察赢了呢?” “你们俩做,我看。” 又一天晚上。 睫毛洗完澡,裹上浴袍从浴室里跑出来,盘腿坐在床上看电视。她每次洗完澡都不擦干身子,尤其头发,水珠顺着头发往下滴,浴袍湿乎乎一大片。我只好拿起吹风机,一边骂她邋踏一边帮她把头发吹干。吹完帮她扎成两条粗辫子。抱着钻进被窝,拥抱着说话。 “要惩罚你。刚才上床前,你违背约定,叫你三声不回答,就得惩罚。”睫毛调皮地说。 “好吧。” “罚你自慰给我看!” “今晚停电,怎么看?” “那自慰给我听?” “一定如此?” “一定如此!” “好吧听着:啊——噢——噢也——啊噢也——噢mygod——啊噢,快!快!——满意了吧?” 《天堂隔壁》两人缩在被窝里 一天外面很冷,两人缩在被窝里凝视着窗户。 一会儿睫毛爬起来,往窗户上吐气,在一层雾气上画了一个小人。 我也爬起来,从背后抱住她,双手爱抚着她的乳房,瞅了一会儿,在小人胯间画了一根大东西。 睫毛打我一巴掌。想了想,把那大东西改成一个小裤衩。 我在小人胸口画上两个大乳房。 她又改成乳罩。 我又画上一个小人,贴在这人身后,做爱的样子。 睫毛抓起我的手掌擦干净。吹几口气,重新写上一个字:“猪” 我加上两个字,变成:“猪八戒” 她偷偷笑笑,加成:“猪八戒管呆” 我加成:“猪八戒管呆爱睫毛。” 一次我以压在睫毛背后的姿势结束做爱。 两人四肢重叠,下身紧密相连,仿佛两个克隆人。我胳膊肘小心撑着床铺,免得压坏她的小身子。睫毛脚尖不停骚弄我的脚板底,痒痒的。 “这叫什么姿势?”她脸蛋红红地问。 “蛙泳式。”我随机应变。 “青蛙喜欢这样做爱?” “它们更喜欢把尖脑袋整个扎进去。” 睫毛想打我,四肢被压住,只好用力收缩下身夹我,以示惩罚。 “跟我做爱什么感觉?”她问。 “好象跟一只美丽的长颈鹿。” “长颈鹿?” “是的。长颈鹿只吃树叶,不吃肉腥,脾气应该温和,口气应该清新?” “乱恭唯!具体点。” “好象冬天把手伸进一个棉手套里。” “太直接,给点想像空间嘛。” “冬泳之后,钻进潮湿温暖的沙子里?” “不够浪漫。还有吗?” 两人每天晚上总如此,早早躺下,光着身子紧紧拥抱,彼此深情抚摸,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不知不觉睡着。 二人世界的幸福,大抵如此。 《天堂隔壁》依偎着在街边走 一次临近情人节,两人甜蜜依偎着在街边走。 看见一张大海报,是冬泳比赛广告,胜利者奖励两张“海南浪漫情人节”旅游套票。两人看了好一会儿,睫毛开玩笑,说如果我能为她参加,而且能赢得胜利,去海南过一个温暖浪漫的情人节,那该多让人感动呀? 几天后,我开车带睫毛到湖边冬泳比赛现场。 “这么冷的天,来看比赛?” 两人坐在观众席上,睫毛缩在我怀里,不停瞒怨。 我找个理由离开。 半小时后,我穿着泳衣,浑身发抖,挤在参赛人群里,使劲跳起来,向观众席上的睫毛挥手。谁知她不在,或许太冷,跑回车上去了?我扫兴不已,没了睫毛观看,比赛意义不大,打算放弃。正走出人群,瞅见旁边一个老太太正在鼓励一个参赛老头儿,两人还偶尔亲吻一下,情景感人。我刹那间感动不止。为什么不能去拼一下?或许真得能为睫毛赢得比赛胜利?况且为睫毛做什么,关键是做,难道只为了让她知道? 最后我当然没赢得比赛。 但我赢得了对“自己”的胜利。 至少为了睫毛,去奋斗了一次。 我拼尽老命,坚持游到了最后。成绩是倒数第二名。倒数第一,是刚才那位老头儿。 “怎么去了这么久?”睫毛问我。 我浑身发抖,笑而不答。 夜里开始发烧,浑身烫得要命,还有点打摆子。 睫毛吓坏了,把我送到医院急诊室。我烧得迷迷糊糊,双眼模糊,身边坐着好几个人影,是谁都不知道,只好伸手去摸。 “乱摸什么?老色鬼!” 奶茶的声音,一巴掌打开我的手。 我笑笑,再摸。终于摸到睫毛那张熟悉的姣好的脸。全是泪水。 “没事,不就是发烧嘛。” 我笑着劝她。 “什么发烧?你过去的老病,全给诱发出来了,就差爱滋病拉!” 奶茶心疼地骂我。 连续几天躺在医院。 奶茶有事先走。睫毛一刻不停守在旁边。我病得厉害,根本下不了床,还老喜欢喝水,总是想尿尿,睫毛就拿夜壶帮我接,尿得我都烦了,她却不厌其烦。一次我不小心把夜壶弄翻,她找回新的床褥帮我重新铺好。医院暖气坏了,睫毛找来热水袋,不停帮我换热水,感觉哪儿冷,就帮我暖哪儿。不停问我想吃什么,不管再远的路,都要跑出去买回来,一口一口喂我吃。其他时间什么也不干,只是托着下巴,眼睛都不眨一下,深情凝视我。我也凝视她,只到累了才闭上眼睛。 一天夜里十二点一过,她趴过来,轻轻亲下我的嘴巴,无限温柔地说: “情人节快乐,呆子!” 这才想到,已经到了情人节。 “不能去给你买礼物了。”我躺在病床上,抱歉地冲她说。 “你已经给了我一份最好的礼物。” 睫毛取出钱夹,掏出一张券。是上次冬泳比赛的参赛人员入场券,我当时随手塞进大衣口袋了。 “可惜没为你赢得胜利。” “你已经赢得了。” “以后我们永远不分开了。”我说。 “好的,除非你再干坏事。”睫毛回答。 “比如?” “再不告而别跑到新疆去?” “再比如?” “再浑身都是其他女人的味儿?” “再比如?” “再这么废话连篇。” 《天堂隔壁》我如同一条鱼 25 我如同一条鱼。 一直渴望岸上新奇的生活。一天爬上岸来,却发现并非想像,可是已经没有退路。徘徊茫然中,一场大雨把我重新送回海里。重新自由自在畅游八方,才猛然醒悟大海的浩瀚恩赐。 第40章 我如同一滴水。 在宇宙间蒸发漂泊,居无定所。终于最后一次凝聚成雨,坠入最深的海底。自此成为大海的一部分,从此再也不被蒸发,永远告别漂流。 “为了使一滴水永存,最好把它汇入大海。” ——睫毛就是这层意义上,让我感激涕零的大海。 一天晚上,睫毛去参加一个文艺沙龙。 我呆在酒吧照顾生意。 “皮子又没来?”我皱皱眉头问罐头,已经好多天没看见这家伙了。 “皮子在这儿哪!” 扭头,皮子兴高采烈钻进酒吧。 两人高兴地拥抱,不停拍肩膀。 感觉他哪儿不对劲儿。瞅了一会儿,才发现换上了以前西装革履的老打扮。不过现在是一身行头,衣服鞋子手表全是名牌,一幅金里来银里去的富贵模样,以前那套便宜行头没得比。 “这些天跑哪儿去了?”我多少有些抱怨。 “到处三陪,陪得浑身上下所有零件都快成废品了。”皮子回答。 “只要下边那个零件不废就成。”我笑笑。 “听说你打算结婚?” 皮子问我,我幸福地点头。 他夸张地摸下我的额头,耸耸肩膀笑笑: “没有目的的婚姻,是失败的婚姻。”皮子说。 “我有目的,就是给以前的生活划个句号,重新开始。” 皮子听了大笑,想了想,认真回答我: “人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划句号,除了死。我们这种人,天生就不是附属于其他东西的人,更不附属于婚姻,婚姻是没有本事的孤独人的避难所,逃避自由世界的可怜虫!我们应该自由地活着,高傲地孤独着,勇于享受,大胆失去。失去一切才是自由,不是你的名言?” 灌了一大口伏特加,继续他的理论: “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最可靠,钱和死亡。任何人都无法经受金钱的诱惑或者死亡的威胁。所谓爱情都是瞎扯蛋!最貌似可靠的东西,反而是最可能伤害到你的东西。只有钱和死亡,畅通无阻的最好的通行证!” 我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两人沉默。 过去亲密无间的空气,忽然哗得一声落下一道透明玻璃墙似的,目光也会被无情地弹射回来。 喝完酒,非拉我下楼看样东西。 显眼位置停着一辆车。 一辆崭新的奔驰slk敞篷跑车。我摸着漂亮的烤漆,惊讶地瞅着皮子。他把钥匙丢给我,示意开车试试。想了想,还是让他开,我坐旁边。车子轰隆隆启动,迅疾扑出,如同一只恶豹。 “感觉不错吧?这才是生活!拼命挣钱拼命享受,结什么婚?咱哥俩这么过多好?体会人世间所有的刺激,尝尽天下美女,活的潇洒,死的无憾!生命不息,做爱不止!” 这些话如果放在以前,会让我兴奋然后茫然。现在奇怪只有反感?我不停琢磨着引起反感的原因,保持沉默。 前方出现一个叉路口。以为皮子会往左拐。皮子却往右打了方向盘。 我恍然大悟。 与皮子已经各自走上两条不同的路。 皮子的青春与欲望继续发生着亲密的化学反应。我的则是与爱情。到底谁会产生出更加适合生命,对得起生命的化合物?不知道。 路不同,不与之谋。 ——只知道这句冷冰冰的老话,开始无情面对两个最好的朋友。 心里特别难受,扼腕不止。 “狗日的生活!我f!”不由大骂起来。 “生活就是狗日的!狗日的!我f!我f!”皮子兴奋起来,象往常一样,大叫不止。 我一腔愁绪无处发泄,干脆跟着大叫。 车子飞奔,扔下无数“我f!”。 《天堂隔壁》拐过一个路口 拐过一个路口。 午夜街边,走着两个女孩子。 染成金色的长直发,短裙,齐膝小大衣,长筒靴,光着小腿,熊猫一样的厚重眼影——一看就知道从时尚杂志模仿来的日韩风格流行打扮,一看就知道是渴望感官享受拒绝爱情的所谓新新人类,一看就知道是舍得把青春大把大把往外扔的冒险年纪。 皮子兴奋地瞅下我。我面无表情,懒懒又有点心疼地看着女孩。他耸下肩膀,一幅嘲笑的不屑表情。减速,靠近女孩,吹下口哨。女孩子停下来,扭头莫名其妙瞅皮子,又瞅瞅崭新的敞篷跑车,脸上露出羡慕之色。 “去哪儿?”皮子隔着我冲女孩喊。我只好往后退,露出视线。 “回家。” 女孩对冲皮子说,声音细声细气。眼睛盯着跑车,悄悄研究款式型号。 “送你们一程?”皮子冲女孩暧昧地眨眼。 女孩子相视笑了笑,咬了会儿耳朵,商量好了,冲皮子说:“坐得下吗?” “可以分两辆车送嘛!” 女孩欣然同意。皮子让我开车带一个,说他自己坐出租车带另外一个。我摇头。告诉他不能鬼混,要早点回家,睫毛还在家等我。让他自己玩。皮子又使出惹人同情的绝招儿,知道我心软,死缠硬磨。他这种情况下想单独把一个女孩带走不大可能,的确需要配合。估计以后与皮子鬼混的机会不多了,甚至交往的机会都不一定太多。心里一酸,决定最后配合他一次,干脆当作一场告别演出。按照皮子的意思,把两个女孩都“送”到他家。 又是打牌。配合皮子偷牌换牌藏牌。灌女孩子酒。大实话大冒险游戏。我如此这般机械重复,仿佛街头艺人手里不停摆弄着的傻猴子,表情漠然。这次略有创新:皮子趁着两个女孩子昏乎乎抱着去洗手间,掏出一包东西洒进矮脚杯,用力摇晃着好意嘱咐我:“记得喝高脚杯!矮脚杯给她们喝!除非你想发情。” 女孩钻出来,继续玩。皮子又偷偷嘱咐,他喜欢高个的,矮个的留给我。 还不停鼓励我:“失去一切才是自由!若为自由故,所有皆可抛!别让爱情冲昏头脑。我正在谈一笔大买卖,如果成了,我们哥俩就可以周游世界,从此过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管他什么女人不女人爱情不爱情的?” 我听了又高兴又难过,更多是担心。高兴的是他还惦记着这份友情,担心的是皮子总是用钱来解决一切问题,到处行贿,陷得越来越深,害怕他出什么事。 还是下定决心,牌局结束就回家。至于矮个女孩,让她自己睡这儿好了。况且没准皮子有本事三人行?轮到女孩洗牌,发现皮子出老千,死盯住他。没办法偷牌,双方开始各有输赢,只好喝酒。我心情不好,老惦着睫毛,一下子忘了皮子嘱咐,抓过手边杯子就喝。桌子上的酒基本干掉,才想起来放药的事。已经晚了。 四人醉得不似人形。 奇怪的是身体醉着,意识却异常清醒。但意识支配不了身体。下身开始膨胀,象吸足了水的海棉,胀个没完没了。脸上烧得厉害,热量向四肢扩展,欲望熊熊燃烧。摸把滚烫的脸,瞅瞅他们同样如此。四人如同四只饥渴无比的大熊,急需猎物,窥探时机。 清醒过来时,已经跟女孩赤裸裸躺在地毯上。 皮子抱着另外一个女孩,光着身子躺在沙发上,睡得死猪一样。 后悔得要命。没得选择,没得抱怨,只有叹气。忍住爆炸似的头疼,爬起来套上衣服,钻出门去。 到家。 睫毛已经躺在床上。 小心翼翼上前观察。她好象刚睡下,蜷着身子对着墙,咬着手指甲。眼睛闭得不死。眼皮老跳,长长的眼睫毛偶尔颤动一下,特别可爱。 心里一疼。更加后悔。 小心脱光衣服,不弄出声响,免得吵醒她。钻进被子,胳膊小心贴着枕头钻过她的脖颈,从背后抱住她,脸贴着她的小肩膀,手紧紧握住她的小拳头。"奇+---書-----网-qisuu."体会她温软滑腻的身体,享受世界上最安全、最体贴、最发自内心的畅快感受。这种感受让我非常感动,几乎热泪盈眶。 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想像地深爱着睫毛。 甚至渴望跟她一起死。 类似的热爱。 随之而来是最内疚又略带委屈的自责。 睫毛身子颤了几下。 试图挣脱我的怀抱。不成功。没再动。 听见一声微弱叹气。 我醉的如同溺水之人,床象一条救生艇,睫毛象方向盘,我死死抱住,沉沉睡去。 “明天醒来,带睫毛去办结婚手续。我是她的男人,她是我的女人,任凭风雨飘摇,再不改变,一起活到老,一起安静地死去。” ——睡着前最后一个清醒想法。 《天堂隔壁》醒来已是傍晚 醒来已是傍晚。 空空荡荡的房间。 叫睫毛,没人答应。只好爬起来。醉意未消,脑袋还有些疼。 空空荡荡的院子。 走出院门,胡同里里外外逛了一圈,没有睫毛影子。 莫名其妙坐在小院里。 冬天。花败叶枯的季节,嗅不到任何熟悉的香味。 却有另外一股味道。 使劲嗅嗅,猛然发现身上全是昨晚陌生女孩的体液味,混和着危险的精液味。 心里咣当一声坠落下去! 如同一架从一百层高楼失重坠落的高速电梯。 扭头再看。院子里的天文望远镜、画架,再次不翼而飞。 钻进屋子。墙上那幅《妈妈》被摘走,留下方方正正一块空白。桌上没有任何留言字条,只有那张冬泳比赛的入场券。 第41章 我瘫坐在地板上。四周安静极了。脑袋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立即开车奔赴安徽西递,还有浙江西塘,甚至赶去周庄、乌镇,把附近所有古镇逛个遍,一无所获。又折回西递,找遍所有房子,没有睫毛。 心情由忧郁变得悲伤,由悲伤变得恐惧。 生活是一片脏抹布,越抹越脏。 记忆同样如此,越回忆越模糊。 只记得发生了一场战争。 战事正酣。自己是一名被苦苦围困的败兵,奋力跑向机场,扑向等待搭救自己的最后一班飞机。到得太迟,密密麻麻的追兵近在咫尺。为避免一起沦陷,飞机被迫起飞。自己孤零零地被扔在飞机场上,没有搭上睫毛这最后一班飞机。 ——冗长繁褥的记忆总结起来,不过如此简单。 我有一个不不。 不小心丢了。 我又有了一个睫毛。 不小心又要丢了。 ——某个深夜,默默流着眼泪,终于承认这一点。 正拿生活没办法。 正不知如何对待丢掉睫毛的痛苦。 生活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又把皮子丢了。 皮子死了。 《天堂隔壁》痛苦是一种快乐 痛苦是一种快乐。 “要想体验至高无上的快乐,必须要有悲伤至死的准备。” 那些日子,天天沉浸在丢掉睫毛的痛苦里,不得解脱。时间久了,反而体会到痛苦的博大精深,甚至无以伦比的精彩。开始理解上述那句话,还有那个用烟头烫自己的基督女孩。我甚至如法炮制,用烟头在左肩烫了个洞,竟然身体力行地意外发现“痛到极致乐到极致”。烟头靠近皮肤,灼热感觉令人恐惧;烟头触到皮肤,强烈的疼痛;烟头慢慢侵入皮肤,疼到极致,皮肤开始麻木适应;烟头熄灭,皮肤抵抗住侵略后的快感油然勃发,甚至意犹未尽。干脆又烫了一次。最后发现受伤最厉害的不是皮肤,是下嘴唇:一直习惯疼痛时,拼命咬住下唇。 一天傍晚。 我坐在小院子里光秃秃的梧桐树下,独个聚精会神,偷偷摸摸享受品味失去睫毛的博大精深的痛苦。 罐头推门进来。 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表情沉重。一张两天前的报纸。登载着皮子车祸身亡的消息,附有照片,扭曲变形的汽车残骸里,勉强分辨出血肉模糊的人形。 后来知道事情经过。 皮子知道了拉我鬼混丢掉睫毛的事,特别内疚,不好意思见我。加上生意突起波澜,他说的那笔大买卖刚刚成交,就碰到一场全国范围内的廉政反贪风暴,一天受贿人突然被捕。皮子只好拼命花钱打通各个关节,试图封住对方的嘴,因为受贿金额巨大,一切都没有多少把握,生活一下子变得危机重重,事业也陷入绝境。走投无路,只好酗酒发泄。 一天晚上在那家“私人会所”喝了很多酒,吃了兴奋药,不停拉着身边的女孩子们上床,醉得不似人形。还嫌发泄不够,硬拉一伙人去赛车。对方也醉了,各自驾驶跑车冲上高速公路。皮子冲在最前面,使劲踩油门,不停高喊“我f!”。他们从高速公路驶上环城公路,再从环城公路驶上城区公路。 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分叉。 笔直的高速路被一块巨大广告牌挡住,另有一条叉路通向城区。广告牌背后是废弃的老环城路,正在拆除中。从广告牌背后看上去,是高耸的横断路面,距离地面几十米,悬崖峭壁般险峻伫立,如同一扇通往天堂的门。广告牌上没有任何灯光箭头标识,皮子醉得太厉害,根本没看见。那辆跑车,以180时速冲向广告牌,象一支利箭,穿透,飞翔,俯冲,坠落地面。 大地回收了一切。 我立刻赶到出事地点。 事故现场已经清理干净,车辆通行正常。广告牌上安装了明亮刺眼的灯光指示带,竖起了醒目的换向指示牌,确保车辆汲取教训,立即转向。 似乎一切没有发生过? 我把车子停在广告牌前。 凝视着广告牌上一个明显的“凸”字——那是被车子高速冲过去时撞出的大洞,如同太空里的黑洞,沉默神秘恐怖无奈。 黑洞吸进去的是光线,大洞吸进去的却是皮子年轻富有的生命与所有青春。 我坐在路边,小口喝着威士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场空前灾难。想哭,却奇怪哭不出来。或许丢了睫毛,一直受虐似地把痛苦当成快乐来“享受”。久而久之,有关“痛苦”这种感觉,一下子找不回来似的。 眼前突然出现幻觉。 看见夜空中展翅飞来一只秃鹰。 扎巴天葬时出现的那只秃鹰。从西藏古格遗址起飞,飞过喜马拉雅山,飞过雅鲁藏布江,飞过高山平原,飞过乡村城市,一直飞到头顶上的夜空,降落在广告牌上。忽然瞅见皮子从广告牌上站起来,回头冲我笑笑,爬上秃鹰翅膀。秃鹰一声长鸣,展翅飞上无限高空。 我无限幸福与凄凉地想像着。 来到那栋与皮子经常去的废墟楼顶。 点起一根烟,默默抽了一会儿。 从钱包里掏出一小张皱巴巴的纸,是那张皮子差点烧掉的“全国销售亚军”奖状,残余一小部分。认真瞅了一会儿,用打火机点着。火苗由弱变强,逐渐把纸片吞噬,窜起一股好闻的硝烟味。耀眼光亮在黑暗寂寞的废墟楼顶维持一小会儿,逐渐黯淡,最后熄灭,化为一小堆灰烬。风刮过来,灰烬一吹而散。 刚烧过的水泥板上,月光下露出一片小小的烧痕。我伸出手指试了一下,略微带烫,如同生病发烧的额头体温。 不知道为何,那种叫做“痛苦”的感觉一下子苏醒过来。 泪水恍然大悟似的,潸然而下。 哽咽好久,不能自抑。 “我小时候死过一只猫。” “然后?” “扔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天堂隔壁》发生了很多事 26 时间过得真快。 转眼一年过去了。 发生了很多事。 那个曾经是我的酒吧,现在已经转手他人。 当初皮子开公司,资金不足,只好用酒吧抵押贷款。他上次行贿败露,车子房子所有资产全被没收,加上前期经营不善,所有亏损累加起来,资不抵债,责任追究到酒吧,只好把酒吧转让变卖替他还债,因此我差点破产,一夜之间不可思议地变成了穷光蛋?产权移交前一天晚上,我跟罐头奶茶玫瑰几人,在酒吧喝的大醉。没有责骂,没有瞒怨,只有沉默,包括默默哭泣。唱了一晚上的歌,喝光了所有威士忌,弹断了所有吉他弦。 第二天罐头不辞而别。从此如同一块冰,融化消失在茫茫大海。再无音讯。与奶茶找遍整个城市,一无所获。 奶茶继续经营自己的小甜品店。 玫瑰呆在自己小碟店。我经常跑过去,喝酒听音乐玩吉他,偶尔两人一起跑到天桥唱歌。玫瑰把开店挣的钱,除了还我,全部投入到一张试验专辑,混合摇滚、布鲁斯、民谣、朋克等音乐元素,特别精彩。找不到发行单位,只好到只售文艺片的碟店私下售卖,评价很高,销量却奇差,欠了一屁股债。玫瑰心灰意冷。一次坐在小店喝酒,听到涅磐的《rapeme》,玫瑰哭了,大喊“rapeme!”,情绪激烈,操起小凳子把货架上哗众取宠的流行碟片砸个稀八烂。第二天小店关门,留给我一封信。说带女朋友去流浪,重新回到以前一无所有的日子,做流浪歌手,远离世俗,自由自在。 我又丢了玫瑰。 睫毛离开后,我不敢回小院子,害怕回忆,害怕碰所有跟回忆有关的东西。 懒得租房子,住进附近一家便宜小旅馆。后来东西越搬越多,干脆找老板谈个便宜价钱,包个房间。每天使用味道古怪的袋装浴液,容易划破牙齿的劣质牙刷,皱巴巴永远洗不干净的浴巾,睡在全是樟脑味道的床单上。习惯了,竟然喜欢上那种破败感。 小院子一直闲置,一闲就是一年。 好朋友一个个离开我,没了酒吧,更加无所事事。 干脆不出门。天天躺在小旅馆床上看电视。不再看文艺碟片,专看俗的不能再俗的电视频道,瞅着那些傻帽儿搞笑节目,乐呵呵地咧嘴傻笑。不洗澡,不理发,不洗头,不剪鼻毛,不削指甲,不洗袜子,一切顺其自然。 一天在超市买东西,遇到一个老情人。看到我憔悴的样子特别惊讶。她家住附近,经常过来照顾我。每天下班捎盒饭,陪我叽里呱啦大吃。吃完陪我看电视,看完电视她回家,我独自躺在皱巴巴充满樟脑味道的床单上安静睡觉。第二天她上班前,会给我送来牛奶面包,还专门带来一个小微波炉,可惜我一次没用过,我开始喜欢吃生冷东西,包括生菜叶。我的脏衣服,她总是及时拿回去清洗。我很感激,但不感动。世事变幻,我已经感动累了。不久老情人去国外探亲,我又变成一个人。 在小旅馆呆烦了,就在城市里到处走。穿一双大头皮鞋,宽松大毛衣,脏乎乎的大外套,所有衣服鞋子都比自己大一号,如此叽里咣当,飘飘乎乎,招摇过市。一次走过一家服装店,有一面大镜子,里面匆匆闪过一个忽然陌生起来的自己。驻足回来认真审视,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瘦了很多,过去曾经合身的衣服鞋子,突然不再合身。叹口气,继续走。 第42章 走过街头,走过胡同,走过立交桥,走过城区,走到城郊,直到听到牛叫,看见饮烟,嗅到泥土里的春天气息,才止住脚步。抑制住让自己浑身发抖的感动,抑制住泪水,努力让自己笑起来,哼着开心的歌,扭头再往回走。 一次走过一家小音像店,听到朴树的声音。 久违的声音。心头一热,驻足观察,原来推出了新碟。墙上贴着《生如夏花》大幅海报,贴的不紧,朴树忧郁犹豫的目光随风起落。正在播放着的新歌叫《colorfulday》。 睫毛或许也在某个地方驻足聆听? 泪水立即模糊双眼。 别过头去,双手插兜,吹起口哨,极力抑制住这讨厌的伤感情绪。 ——colorfulday! 朴树开始变得温暖,歌里充满让人不适应的盲目幸福。不像我遍体寒冷。恭喜他。 发了一次高烧。 一次深夜呆在车里睡觉,开着暖气。凌晨被冻醒,原来汽油耗光,车子熄火,暖气早停。吃了安眠药,继续睡去。中午醒过来开始咳嗽发烧。跑去医院吊水,正是上次睫毛陪我住的那个。窗户外面光秃秃的迎春花枝杈,淋满污水。这次我孤零零一个,再无人照顾。 捡到一只小狗。 一天下雪。开车到山顶发呆。下山时,雪地上慢慢走着一只小狗。停车。小狗发现背后的灯光,回头茫然冷漠望几眼,低头继续赶路。小狗“茫然冷漠”的眼神让我很感动。把车子慢慢凑过去。小狗又站住回头张望,犹豫一下,跑下公路,钻进大雪遍地的松树林。那是死神的领地。为小狗的命运深深难过。忽然很想把它找到。关上大灯,耐心等待。一根烟后,小狗终于出现,我小心凑近抓住它。第二天带到宠物医院。有点感冒,打针时小狗很安静,不停用目光找我,直到找着为止。这种变化让我挺感动。洗过澡的小狗可爱许多,只是表情仍然冷漠,或许对抛弃它的人类心灰意冷?买了小狗睡觉的窝,饮水器。有点中耳炎,滴了药水。抱回旅馆。把它放窝里晒太阳。小狗很听话,趴着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瞅我,瞅累了倒头就睡。应该给它起个名字。正好听涅磐,干脆叫“尼瓦拉”,同时兼顾另外一个英雄格瓦拉。 《天堂隔壁》与秃头女孩相伴余生 奶茶最终决定移民荷兰阿姆斯特丹,与秃头女孩相伴余生。 小甜品店转让给了一个曾经爱过却没有缘分的善良女孩。 临走头天下午,跟奶茶去皮子墓地告别。 阳光很好。 四周宁静肃穆。 麻雀在秃树枝上驻足休息。几排松树警卫般默然伫立。 我掏出小口琴,吹了一会儿郑智化的老歌《你的生日》。那天恰好皮子生日。奶茶取出小蛋糕,认真插上蜡烛点着,可惜没人吹。火苗在冬天的冽风中脆弱飘摇。 “皮子真幸福,至少在天堂。不象我们。我们在哪儿?” 奶茶擦擦湿润眼角,若有所思。 “天堂隔壁。” 我微笑。 第二天送她到机场。 刚下过大雪。车子安静行驶在高速上,两人凝视着窗外雪景,沉默不语。 在候机室,奶茶给我一个长匣子,作为礼物。我是个粗心的人,忘了买礼物,为此懊恼不已。两人安静坐着,凝视眼前众多伤离别的人们。奶茶一直微笑,我则愁眉苦脸。这时,奶茶想了想,从容地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 奶茶可能得了爱滋病! 秃头女孩有一次经不住诱惑,在阿姆斯特丹乱搞,染上了这个病,更要命的是,与奶茶相处很久之后才发现。 “不用担心,只是可能。况且即使真得了,我也不怪她,没有多少人能经得住生活中的种种诱惑。况且即使我没病也会陪她照顾她一辈子。两个相爱的人,应该有同一个命运。这是一种幸福,不管这个命运是什么。”奶茶说。 我无言以对,热泪盈眶,模糊了双眼。一会儿泪水涌出来。奶茶也哭了。两人紧紧拥抱,默默流泪,情形凄残。旁边坐着两位老夫妇,瞅着感动,一起陪着我们老泪纵横。 “你爱睫毛吗?”奶茶问我。 我擦着泪水,拼命摇头,又拼命点头。泪水更凶。 “年青时候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爱。年老时候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突然失去爱。人生最宝贵的是缘分。去找她,哪怕天涯海角,如果你真爱她。找到她,跟她拥有同一个命运。” 奶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琢磨着这句话,走到停车场,打开那个长匣子。 一根精致无比的桌球杆。 上面贴有一个小标签,仔细观察,竟然是老戴维斯的亲笔签名。 我紧紧抱在怀里,宝贝一般。 从此,再没打过桌球。 机场高速上。 打开收音机。音乐台。在介绍dido的新专辑《whiteg》。 音乐响起时,我的灵魂颤抖起来。 想起奶茶刚才说过的话,突然无比惭愧,惭愧得无地自容。 whiteg。 ——想像自己面对爱情,举起一面白旗。 可怜的是,根本没人接受我的投降。 生活痛恨投降的人,睫毛更痛恨。 自己如同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爬出龟缩已久的战壕,举着白旗走向敌营,却被一阵枪声吓住,犹犹豫豫进退两难。 难道真如睫毛所言,我将变成一个叛变投敌之人? 突然前所未有地思念睫毛。 驱车来到那个久未涉足的小院子。 只有这儿还留有睫毛的影子。 推开锈迹斑斑的小铁门。 一片萧瑟。 大梧桐树与葡萄藤光秃秃只剩枝杈,挂满积雪。样子可怜。 小石板桌也被大雪覆盖,上面摆着睫毛匆匆离开时没收拾的碗盆。 墙脚落叶长期堆积,没人打扫,压在积雪下慢慢腐烂,散发出从未有过的腐臭。 打开房门。 一只老鼠吱溜窜出,沿着我在雪地上的足迹跑出院子。 屋里一片霉味。坐在同样霉味浓重的床褥上,四周冰冷。爬着几只小蟑螂。墙角结起蛛网。所有家具披满灰尘。墙上挂着的吉他弦锈迹斑斑。书架上的书散发出难闻的潮气。 我丢了睫毛,房子丢了我们,彼此都很可怜。 默默坐着,凝视墙上《妈妈》被摘走后留下的空白。 打开积满灰尘的音响。 里面塞着睫毛临走听的最后一张cd。 朴树的《那些花儿》:潺潺的流水声,女孩子的笑声,流星飞去的声音,清脆的吉他声,如泣如述的歌声。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对面墙上挂着一张合影:睫毛双手抱着我的腰,小脑袋抵在我怀里,我揽着她的小肩膀,两人骄傲地依偎,眼睛里全是幸福。背后一片层林尽染的白桦林。地上洒遍枯黄树叶。一条小溪潺潺流过。一棵大白桦树上清楚刻着几个字:我的睫毛。 《天堂隔壁》再也抑制不住 再也抑制不住。 为睫毛储存了一年的泪水,夺眶而出,最后演变为一场轰轰烈烈的痛哭。 对面墙上一面大镜子。 镜中人老气横秋,衣着凌乱,发如稻草,眼袋鼓起,泪流满面。 ——被生活逼得狼狈不堪,走投无路。 我肆意痛哭,骄傲地鄙视镜中人: 这个叛变投敌的人,这个葬送几乎到了手的幸福的人,这个把睫毛重新逼上颠沛流离生活绝境的刽子手。 镜子里痛哭的人,一下把“自己”惊醒。 望着窗外的积雪,突然想起与睫毛的一个约定。 长白山压满积雪的小木屋,那个早被自己遗忘的干干净净的约定: ——“以后哪天我消失了,你就唱着‘mygirl,mygirl,tellme,wheredidyousleestnight’,哭着喊着,拄着拐棍到处找我,一直找到头发花白?” 突然鼓起勇气。 一个无比大的决心慢慢形成。 决定去找睫毛。 为了那个约定。 至少为“寻找”做些什么,而不是天天装模作样独自伤悲。 天上不可能掉馅饼,更别说睫毛了。 我要找到她,然后如奶茶所说,跟睫毛拥有同一个命运,不管这个命运会是什么。 翻出地图,回忆睫毛曾经说过一定要去的地方。决定先去湖南凤凰,然后去云南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最后进藏,去八角街上的小咖啡馆。 直到找到睫毛。 哪怕头发花白。 第二天在酒吧贴出广告:“征集西藏自驾游伴两人,男性,吃苦耐劳,会开车,喜欢吃辣,不怕蚊虫。喜欢鲍勃玛利、披头士或者莫扎特。” 征集到两位同伴。紧张准备:制订路线计划图,购置户外用品,全面检修车子,借了一根电警棍以防万一。为了鼓励士气,翻出文德斯的公路电影《德州巴黎》看了一遍,还有描写格瓦拉年青时代南美之旅的《摩托日记》。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开车出发,开始了寻找睫毛的漫长旅途。 车子在城市拥挤车流里缓缓行驶。 旁边的熟悉景致,如同一出话剧演完拆卸布景,悄无声息逐一掠过。没人谢幕,没人鼓掌,有的只是冷漠,城市里浸淫着的深入人心的冷漠。 第43章 驶出市区,驶上环城公路,驶过没了“凸”字的全新大广告牌,驶上高速公路。从此,过去的时光,与这个城市有关的一切,如同战争年代没搭上撤退飞机被扔下的黑压压的难民,永远抛在脑后。眼前是充满希望的神奇未来。 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两位旅伴一个做律师,一个自由职业复姓西门,都是酒吧熟客。 “这次出去旅行,你为着什么?”西门问我。 “出去转转,在家呆烦了。”我避繁就简,不想把私事当成大众话题。 “了解西部人们的生活,看看西部大开发的进度,关心人民疾苦。”律师慢吞吞地回答。我与西门张大嘴巴,呆呆对视,故意作出佩服的样子。 “我冲着艳遇。在城市里泡够了,全是俗里俗气的女孩。据说那些古镇全是有品味的美女,可能会有新感觉。”西门无比坦率地说。 南京合肥一晃而过。 下午驶过武汉。 “为什么广告上说,一定要喜欢鲍勃玛利、披头士、莫扎特?” “道不同,不与之谋。” 《天堂隔壁》车子拐进加油站 车子拐进加油站。 我跟律师去洗手间,留下西门加油。走回车子,意外发现坐着一个女孩? “她跟我们同路,去韶山,正好搭我们车。”西门得意洋洋地解释。 瞅瞅女孩,还算漂亮,只是有股子妖气。有点假天真,其实人蛮精明。看人喜欢往上翻眼睛,一幅什么都讨厌的样子。唯独不讨厌西门。我与律师对视一下,耸耸肩膀,只好如此。车子驶出加油站,回到高速公路。我听着音乐认真驾驶,律师认真看书,西门不停跟女孩胡吹八捧。 “真的开车去西藏?去干什么?旅游?”女孩故作天真,一口湖南腔。 “我们有一个外景拍摄任务,去那儿取景。” “拍电影?”女孩故作神秘状。 “有点类似。拍地理专辑,discover那种,知道?” “当然,可喜欢看了。你真棒!”女孩亲下西门的脸。 “你做什么的?” “大学刚毕业,不想上班,趁着年青,到处晃晃。”女孩挺无所谓地说。 “花钱怎么办?” “给人要呗!喜欢我的人多着哪!不过谁跟我好,就得养我。轮流养活我!” “怎么个养法儿?” “给零花钱呗!平时买衣服,买化妆品,都得用钱呀。” “你身边女伴都这样?” “差不多吧。生活就是一场交易嘛,他们出钱,我们出青春,交换一下,皆大欢喜。靠自己努力,折腾的满头皱纹,或许还没现在过的舒服呢。” “以后我也养你?” “一言为订?” “当然。”西门认真与女孩子拉勾。 我听了,不禁苦笑,连连摇头。感叹女孩子,也感叹西门。 西门挺象皮子,不过又有本质区别。皮子也喜欢勾搭女孩子,但从不撒谎,也不哄人,实实在在,最多为了把女孩灌醉使用一些偷换扑克牌之类的小花招。这个西门却有点不择手段。 驶出湖北进入湖南,律师开始打盹,西门不停亲女孩。驶过岳阳,律师睡着了,西门继续与女孩调情。驶过长沙,夜晚来临,打开车灯认真驾驶。律师睡得死死的。望下后视镜,惊讶发现两人躺在后座上,身上盖着大毛毯,耸来晃去,竟然在做爱?我吃惊不小。现在的女孩子都怎么了?似乎什么原因让她们“基因突变”?变得灵魂越来越脱离肉体,彼此成为好邻居,不再是紧密一体。 感慨万千。把车子音响开大,免得彼此尴尬。突然飘过来一场雷阵雨。雨点很急很大,砸在车皮上,噼叭作响。此时此景,不由想起与睫毛在雨中车子里的情景。 那次驶过长江上一座高架桥,也下起大雨。雨势很急,泼瓢下来,四周雨茫茫的一片。车里响着dido《i’mnotangel》。超灵诡异的声音,伴着原始性感的节奏,蕴育出一种足够的暧昧。 睫毛突然要我停车。 我打开右转向灯,慢慢停在大桥边上。这儿仍然是高速公路的一段,过往车辆繁多,我打上双跳,询问的目光望着睫毛。她冲我调皮地笑,双腿跪在座位上,盯住我的眼睛,随着好听的节奏,艳舞女郎似地开始脱毛衣,边脱边用舌头舔嘴唇,模仿得惟妙惟肖。睫毛冬天再冷也只是空荡荡套上一件大毛衣,上身只穿内衣,光腿穿件薄牛仔裤,光突突的小身子,害得我经常一抱她就爱欲勃发。她甩掉大毛衣,俯过身子亲我,帮我解牛仔裤。我也亲吻着帮她解。两人兴奋极了,手忙脚乱帮对方脱衣服,脸涨得通红,象两个躲在教学楼后面偷偷亲嘴的中学生。睫毛跪起身子,慢慢坐下去。 “体会到雨水打在铁皮屋顶上做爱的感觉了?” 睫毛说。我突然想起小木屋里说过的那个小想法,恍然大悟。 “你所有想法,只要有能力,全帮你实现。你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以后你属于人生第一次的东西,我都要。” 睫毛不停亲吻着我喃喃说,象在哄小孩子入眠。我的感动如同滔滔江水,奔涌不息。两人光着身子紧紧拥抱,躺在被雨水包围的车子里。旁边车子潜水艇般,从左侧超车道无声地鱼贯而过。远处长江大桥高高耸立的桥臂,如同航空母舰上的庞大指挥塔,风雨迷茫中特别壮观。雨中的高速公路腾起一片片浓重水雾,如同横穿海峡的跨海大桥。 温暖地回忆着。 前方出现服务区。抬头观察后视镜,云雨散尽,两人疲惫拥抱。于是减速,驶进服务区。叫醒律师,一起上厕所。一会儿西门也钻进来,欣喜若狂地冲我们诡笑。律师莫名其妙,我不好揭露,只好装傻。 回到车上。 女孩不见了。 几个小背包不翼而飞?几乎所有现金、银行卡都在小背包里。 三个人呆若木鸡。后视镜上夹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 “你这个大混蛋!说什么拍电影?什么养活我?当我小傻瓜?哄骗我感情?现在判处你的垃圾道德死刑!没收全部财产!这叫劫财又劫色!还有,你们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三人差点崩溃! 《天堂隔壁》到达湘西凤凰古城 27 第二天下午到达湘西凤凰古城。 找个便宜客栈住下。他俩累坏了,倒头就睡。我去找睫毛。 沱江边上空空荡荡。乌篷船一字排开,江水潺潺奔流。岸上只有一些背着篓子苗族打扮的当地人。清冷冬季,游客极少,一片落漠。顺着古城吊脚楼中间的一条青石板小街,从头走到尾,再折回来,来回好几趟,没有睫毛。干脆去客栈挨家挨户打听,古城客栈找个遍,一无所获。 踩着石头小桥过江,把对面客栈全部又找一遍。除了一个房间有女孩洗澡,没有睫毛。干脆等在房间外边。女孩出来,不是睫毛。倒把人家搞得莫名其妙。 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960万平方公里,一个难度绝不低于《拯救大兵瑞恩》的艰难寻找。有点泄气。 回到客栈,倒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 他俩起床,叫我吃饭,我不理。推我几把,也不理。他俩很奇怪,只好坐在旁边抽烟等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他们又不是陪我来找睫毛,没必要用自己的糟糕心情去影响人家。只好坐起来,揉揉眼睛,拉他们出去吃饭。 夜晚的凤凰很美。几条铺满青石板的小街。街边成片古香古色的吊脚楼,每个楼角都挂着一串红灯笼,透射出温柔细致的光线,铺洒着整个古城。虽然夜深,很多小店仍在营业,卖腊味食品的,卖苗族服饰的,卖各种工艺品小玩意儿的,还有众多小饭馆小茶馆小酒吧,错落有致不失文静地点缀着古城的文化韵味。冬季游客稀少,背包客与驴友们,三三俩俩结伴走过。 吃完饭,他俩拉我去酒吧。不想去,拗不过,只好同往。 酒吧很有味道。粗糙的木质结构,到处挂着风格奇异的民族饰品。客人三三俩俩。窗边两个女孩,一身背包客打扮,斯文得体,捧着旅游杂志,轻声低语。谈不上多漂亮,但被氛围掩映得韵味十足。 西门不停瞅我跟律师,好象为难三男二女如何分配?我把他俩推过去,自己坐到窗边,要杯当地产的清茶,心情沉重望着沱江,默默思念睫毛。偶尔扭过头去,他们跟女孩聊得很投机。 坐累了,起身到处转悠。 墙上贴着很多留言条:俏皮话、真情表述、赤裸示爱、一部分涂鸦。 我想了想,把睫毛那句话认真写上去: “很多人生命里0.1%的时间曾经100%爱过某个人, 所有人100%的时间不可能永远只爱某个人。” 决定无论到哪儿都留下消息,好让睫毛知道我在找她。 旁边站过来一个女孩。 扭头瞅瞅,有点面熟。再瞅,原来是下午找睫毛时那个洗澡的女孩。彼此笑笑。女孩抱着双臂,看我留的字条,想了想说: “要是我,宁愿只要那0.1%。” 听了,心里一颤。 回到座位,女孩子也跟着坐了过来。 她双手抱着大茶杯,脸贴着杯子壁,似乎在暖和冰凉的脸蛋。歪头斜视窗外的沱江,沉默不语。手边放着一本书。我也不想答理谁,一心一意想睫毛。 两人如此沉默。好久。 一种奇怪的氛围慢慢形成。 ——两个沉默的人,各藏心事,百感交集,保持着熟悉又陌生的距离。 第44章 一种甜丝丝的温暖味道在彼此舌头味蕾里悄悄生长。 两人以同样的速度觉察到了氛围上的微妙变化,有点尴尬。 “才来凤凰?” 我干脆打破沉默。 “不是。住了好多天了,来这儿练琴。”女孩语气有一丝淡淡无奈。 “练琴?吉他?钢琴?还是凡哑林?” “请问,什么叫凡哑林?”女孩说话始终比较注重礼节。 “就是小提琴。张爱玲的书里,因为年代早,把小提琴都叫做凡哑林。” 我不小心又使用了这个年代已久的泡妞套话,不由的有点恶心自己。 “呵,我喜欢这名字,比小提琴贴切!”女孩笑了。 大茶杯放在桌子上,双手撑着下巴,认真望着我,一下来了兴致。我却有点后悔,怕不好收场。不想招惹谁,也不想被招惹。 “在练习谁的曲子?”我端起茶杯,随便问问。 “谁的都碰,都不精通。你喜欢听谁的?帕格尼尼?” 女孩点上一根烟,翘起手指,不经意地夹着烟,姿式优雅,味道忧伤。提到帕格尼尼,一副保准说中的懒懒表情。或许现在流行把帕格尼尼当成音乐品味的标志,很多不听小提琴的,只要提一下帕格尼尼,至少品味上就算通过。 “还成。就人来说,喜欢莫扎特、海菲兹。就作品来说,喜欢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一直认为小提琴是因为这类曲子才变的更加伟大。” 女孩子听得出了神儿,津津有味。 我却感觉有自我卖弄之嫌疑,懒得再多说,干脆闭嘴。 两人又陷入沉默。 西门走过来。说想去沱江边走走,邀请我们一起。本打算婉言谢绝,谁知女孩抢先站起来,礼貌地点头答应。愣了一下,只好同意。 《天堂隔壁》走在沱江边上 六人钻出酒吧,走在沱江边上。 夜深了。只有吊脚楼上一串串的红灯笼,在提醒夜晚别以为可以吞噬掉一切光明。灯笼透射出朦胧暧昧的光线,远远看去渲成一圈圈光晕。沱江缓缓奔流。寂静冬夜,清楚听见潺潺水声。月亮清冷地挂在天边,偶尔有云彩飘过,刮过一阵并不刺骨的冷风。 冷风掠过,西门与律师抱住身边女孩的肩膀。 女孩站在那儿打颤,礼貌大方地用表情提醒我。我省过神来,只好揽住她。女孩似乎受过类似基督教之类的正规礼教,言行举止有一种神秘的典雅,甚至典雅得有点死板。 她穿件质感柔顺的黑色纯毛大衣,腰身位置法国式得收了一下腰,更显出细腰肥臀的婀娜腰身。大衣领子竖起来,隐约瞅见里面质感良好的白色胸罩的蕾丝花边。女孩似乎与睫毛有相同癖好,喜欢冬天穿着内衣,外面直接套上大衣。这个发现又让我一阵子难过。 西门走过来说他们有事,暧昧地眨巴下眼睛,四人搂搂抱抱开房间去了。 剩下我与女孩呆呆站在江边,不知所以然,十分尴尬。 女孩问想不想放许愿灯?我点头同意。 她去客栈拿回十几个,两人走到沱江小石头断桥上。女孩蹲在那儿,小心提着大衣角,认真往许愿灯里插蜡烛。我坐在一边帮她。十几个许愿灯很快就弄好了。她问我想许几个愿?我回答一个。她笑笑,把一盏留给我,其余的自己放。我用打火机点着一盏,递给她。许愿灯其实就是一只红色小纸船,上面插着一根小蜡烛。她托着小纸船,轻轻巧巧放在水面上,立即顺水漂走。我再点上一个递给她,她轻放在水面上,如此重复。不一会儿,十几个小纸船全部漂在水上,前呼后拥,错落有致。纸船上小蜡烛燃烧着的火苗,尽力映照周围水面,远远看去非常漂亮,一种特别不真实的漂亮。 女孩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许愿,好一会儿睁开眼睛,冲我笑笑,示意放我的。我把小纸船托在手掌心上,模仿女孩模样,闭上眼睛,许了一个与睫毛有关的心愿。小纸船折得干净利落,边边角角线条清晰,船体婀娜挺拔,看来应该有力气把我的愿望顺水漂到最远的地方? 把小蜡烛点着,近距离凝视。火苗微弱,但并不自悲,竭尽全力燃烧,顽强抵抗寒风。凝视好一会儿,放在江面上,转眼漂了出去,跟前面十几个保持固定距离,不急于追赶,也不甘落后,边前进边打旋儿,远远看去,仿佛一个舞者伴着帕拉第斯的《西西里舞曲》甩起大裙子作小回旋。 小纸船越漂越远,逐渐模糊,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朦胧光晕。光晕一下子消失,远处恢复黑暗。消失得太突然,仿佛突然闭上眼睛,把所有光亮全部裹进眼皮,类似的意想不到的突然黑暗。我站直身子张望,试图寻找小纸船的影子。枉然。不禁有点惆怅。 “前方有一个小堤坝。所有小纸船漂到那儿都得掉下去。好象所有人最后都得去天堂一样。” 女孩靠在我肩膀上苦笑,口气有点幸灾乐祸。 我不作声。抬头看天。浩瀚夜空,没有月亮,天空与江水用黑暗达成了默契,那就是呈现在远方的一片混沌。 “经常感觉,自己就象那些小纸船,马上就要从人生边上掉下去似的。”女孩悲观地说。 “活着总比死了好。至少还有希望。”我只好如此劝她。 “一个希望之后,会是下个希望。人生就是一个轮回。精神上,其实我们都是已经死去的活人。死去的是灵魂。至于肉体,那只是时间与呈现状态问题。我们都在以意识不到的速度与程度,慢慢地腐烂着。” 女孩子长叹一声,绝望地望向夜空。 我呆住了。 突然想起那次在西塘古镇,三人坐在死人门外,不不说过类似意思的话:“活着的死人”与“死去的死人”终于零距离接触了,甚至回忆起不不凄凉的笑声。 不不离我而去,然后是睫毛。 生活似乎处处与我作对? 我f! 把女孩送回沱江对面的客栈。 一个黑乎乎的大院子。 女孩牵着我的手,穿过院子,走过空无一人的大客厅,上二楼,开门进去,扭亮一盏小台灯,坐下。视野不错,对面就是沱江、成片的吊脚楼、古城墙城楼。房间不大,简单干净。床上躺着一把红色小提琴。我随手拿过来,拨弄上面的琴弦。 女孩冲我笑笑,坐我旁边,接过小提琴,用下巴夹住,想了想,闭上眼睛,轻声拉起一个曲子。旋律极其沉重,几个极不协调的滑音,不可思议地穿梭其中,让人听了特别难受。女孩被音乐感染,似乎深深陷入音乐的意境,表情有点痛苦,音乐达到高潮时,竟然变得泪眼朦胧。 “什么曲子?”我打破沉默。 “《忧郁星期天》。”女孩轻声说。 我猛然醒悟。 一个法国人创作的奇怪曲子。作者将无法解脱的苦涩、甜蜜的伤感全部混杂在绝望的琴声里,优美旋律背后是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残酷判断,会让听者产生莫名其妙的自杀冲动。作者女友就是这曲子的第一个受害者。最后作者也留下“自由不要然而”的遗言,跳楼自杀。 “自由不要然而。”我轻声念道。 “自由然后死去。”女孩接上我的话。 “那只是瞎联系,不要身入其境。”如此劝她。 “我已经身入其境了,无法摆脱的身入其境。生活没有意义,死亡是最后归宿。” 女孩喃喃地说,舔着滑落到嘴角的泪水,表情绝望地品尝着。 一会儿把小提琴放下,靠近我认真打量。伸出手指,停在我嘴唇上,顺着唇线划了一圈。抬起手指蘸下自己的泪水,慢慢伸进我的嘴巴,轻轻触碰我的舌头,把泪水均匀涂在舌尖上,又收回放进自己嘴巴吮吸,似乎在品尝我的味道。点点头,眯着眼睛冲我笑了起来,表示喜欢。 “太长的生命没有太多意义,宁愿生命里0.1%的时间曾经100%爱过某个人,否则真是浪费。” 女孩无力地轻声说道,引用了睫毛说过的那句话。 我猛然醒悟。 《天堂隔壁》生活都只有一个重点 找个借口离开。 独自走过沱江上的小长桥。 无比沮丧。甚至有点崩溃:千里迢迢寻找睫毛,莫名其妙差点跟个陌生女孩上床?一气之下跳进江里。江水太浅,狠狠挫了一脚,疼得要命。江水冰冷,脚背冻得针扎般难受。哼了几声,顽强坚持住。扶着小长桥,踩着飘飘的水草,呲牙咧嘴一路趟水走过江面。走到对岸,钻回房间,躺床上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倒头睡去。 第二天早上被房东大妈吱吱呀呀的湘西方言吵醒。 开车接上律师西门,回忆一下小提琴女孩,叹口气,告别凤凰,继续上路。 他们带上了昨晚认识的两个女孩。她们从广西阳朔一路背包,晃晃悠悠到了凤凰,下一站贵州黄果树瀑布。女孩们的生活状态蛮有意思,喜欢出来背包转悠,公司不给长假,干脆辞职。等晃够了,再回城市另找工作。如此循环。 “这样岂不可惜?” “有什么可惜?任何时候生活都只有一个重点嘛,总不能瞻前顾后,否则什么也干不成。我们每年都这样,为了出来转悠,干脆辞职。晃得累了,再回去重新找工作,其实找不着也无所谓,反正饿不死。我们的目标是明年把全国所有古镇转一遍。”女孩如此回答。 “任何时候生活都只有一个重点。” ——女孩这句话,让我陷入深思。 反思起过去的我。 第45章 过去的日子,要么找不着重点,要么同时拥有好几个重点。做事瞻前顾后,一无所成。总渴望把什么都照顾好,最后反倒什么都照顾不好。 任何时候生活只有一个重点。 这个重点本来应该是睫毛。 可惜现在才意识到。 律师跟她们打听阳朔,女孩认真讲述。 我不禁想起跟睫毛在阳塑攀岩的那段日子。 那次在健身会馆认识了一个喜欢户外的朋友,尤其喜欢攀岩。正好阳朔有一个攀岩友谊赛,睫毛挺有兴趣,两人干脆随团前往。我跟睫毛攀岩次数不多,技术奇差。不过睫毛悟性似乎更好,短暂集训,竟然在比赛里拿到了女子前三名!不过实话实说,那次比赛只有四个女孩参加,最后一名脚上还有伤。比赛结束,两人坐着小船游漓江。 印象最深的,是小船驶过九马画山,一只蜻蜓落在了睫毛光着的脚趾上。很漂亮的蜻蜓,一直趴在那儿,迎风伫立,姿态优雅。睫毛靠我怀里,两人坐在船头,瞅着小宠物一样的蜻蜓,听着巴赫的《平均律钢琴集》。连绵低矮的群山倒映在清澈江水里,连同两人亲密拥抱的样子。 旅途开始艰苦起来。 凤凰到铜仁的县级公路极其糟糕。很多地方修路,到处都是年久断裂的坑洼路面。吉普车颠颠簸簸,折腾的够怆。从此漫长的320国道,体会不到任何驾驶乐趣。他们昨晚可能折腾得够怆,晃来晃去,一会儿各自拥抱着睡着了。 我认真驾驶,在崎岖险峭的盘山路上执着前进。 听着保罗西蒙的《theboxer》。一首砺志歌曲。讲述一个穷孩子跑到纽约,找不到工作,整日游荡街头,身无分文生活潦倒。一次被迫参加街头拳击赛,以此为业,每天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成长为职业拳击手。不由的想起自己刚毕业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遭遇有点象皮子,一腔热血找不到用武之地,在城市里到处撞壁。一天听了《theboxer》,备受激励,背包去了海南,又去珠海深圳。没找到机会,没挣到遍地黄金。干脆顺着东南海岸一路往北走。找工作伤了心,干脆把工作扔在一边,只是一味流浪。背着小包,穿着发白牛仔裤,一双脚跟磨透的猪皮鞋,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到处流浪。吃便宜盒饭,住便宜旅社。钱剩得不多,干脆睡街心公园长椅。 流浪到厦门,身无分文,工作找不着,干脆跑到一家建筑工地,噌了个拉砖头的苦活。工作简单,只凭汗水,工资结得快,挺适合我。拉了半个月砖头,腰酸背疼,凑够旅费,赶快背包走人。又到温州,工作更难找。落魄到钻进一家连锁擦鞋店打小工,工资太低,被迫放弃,背包继续流浪。没钱坐火车,就站在国道边,看见北上的大货车就拦,作为感谢帮司机们擦皮鞋,因为他们的鞋子总是过分肮脏。一路晃到青岛,找到一份在饭店清理下水道的苦差事。饭店开业在即,下水道堵塞,我负责疏通,天天在臭哄哄的烂泥里钻来爬去。 如此这般,一晃就是一年。回到城市,狼狈不堪,没脸见人。无家无业,不好意思麻烦同学朋友,在城郊租了间便宜民房,白天找工作,晚上缩在屋里看书听音乐,闭门思过。没暖气,盖着两床大被子都发抖。那段日子,一听《theboxer》就流泪。握紧拳头,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出人头地,结束这种狼狈不堪的生活。 晃悠一年,简历上没有正规单位,又不愿撒谎,没人敢要。最后被迫撒谎。一次面试一家大广告公司,工作实在诱人,干脆一闭眼,撒谎说有过一年业务经验,竟然得到工作。这辈子只撒过两次谎。另外一次,是在没把握的情况下,对不不说爱她,导致不知拿这份所谓的爱情怎么办。从此告诉自己绝不撒谎。 后来跳槽到一家汽车公司经营进口免税汽车,挣到第一个一万块。激动地把存折塞进一个信封,搬家时不小心丢了。流着泪把小区附近的垃圾箱扒个遍,一无所获。不是心疼钱,是心疼人生第一份收获,就这样丢了。所以一直不能原谅自己丢东西的坏毛病。 皮子说的对:最好的人生,是年青时狼狈不堪,年老时富贵不堪。 人生的最大乐趣,就在于苦涩青春:把青春折腾得一塌糊涂,为了生活疲于奔命,尝尽无数失败沮丧。当然之后要有足够收获作为人生结局。 《天堂隔壁》一口气开到夜晚 一口气开到夜晚。 吉普车停住了。 前面路段塌方,车子堵得象一条长龙。四周是连绵高耸的雷公山脉,荒山野岭,一片黑寂。前面大货车逐个关灯熄火,看来要长期等候。只好躺下休息。 一片寂静。 突然有人敲车窗。几束手电筒扫射进来。 惊讶地爬起来,摇低车窗,发现路边站着十几个流氓无产者打扮的农民,手提棍棒,面无表情,为首一个秃头汉子。远处几个刚从一辆大货车爬下来,还伸手打司机耳光。 “下车!”秃头大喊。 “什么事?”我透过车窗露出的一条小缝问。 “收过路费,每人一百块!”秃头有点烦。 一群《可可西里》盗猎分子般的凶汉。荒山野岭,如果不下车,担心他们会砸车。律师跟西门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女孩紧紧抱住他俩,表情恐惧。我镇静一下。抽出借来的小电警棍,把车窗摇下,冲秃头说,我们去凯里公干,荒山野岭,大家体谅点。说完打开电源,火星四迸,咔嚓作响。秃头吓了一跳,犹犹豫豫,瞅瞅我瞅瞅车牌,不知怎么办。前方货车突然轰隆作响,全部发动,打开大灯,整条山路亮如白昼,道路疏通了。秃头只好作罢。喊一嗓子撤!带着手下人呼啦啦往山上跑去。多少有点当年铁道游击队的风采。 刚才的恐怖遭遇,又让我想到睫毛。 她挺象电影《可可西里》中的一只小藏羚羊:不过渴望一片绿草一条溪水一个栖身之地,如此简单,我却没能给她? 她给了我生活希望,我却回报以绝望。 真恨自己! 叹息中,不知不觉抵达黄果树。 告别女孩,车子重新驶上320国道。 又经历一次险情。 吉普车在云贵高原崎岖山道转弯时突然爆胎,幸亏西门反应快,拼命把住方向盘控制住车子,安全停在盘山路边,下面就是悬崖。三人大汗淋漓,好久惊魂未定。西门取出千斤顶换胎。我与律师瞅见不远处有一个小卖部,就走过去。 全中国最简陋的小卖部。 青灰色大石头一块块堆垒起来,用干草塞满墙缝,房顶用树干搭起来,一张破草席上盖满草,再用石头压住。门口横着块木板,上面摆着烟酒方便面卫生纸。房子里黑暗阴冷,石头垒起来铺满枯草的床,堆着几条露出棉絮的破被子,四壁堆着简单做饭家什。 床上坐着一个穿着脏乎乎破棉袄的老太婆,抽着旱烟,默默瞅着我们。 买了几包便宜的劣质香烟。老太婆走出来,把烟递给我们,顺势摸着墙根儿坐下,抽着旱烟晒太阳,偶尔瞅下我们,没有多少表情。 我跟律师坐在老太婆身边抽烟。一老二小,晒在新鲜便宜的阳光下,构成一幅幽默又有点伤感的画面。 睫毛在就好了,可以画下来。 过了晴隆,山路平坦起来。 一望无际盘来绕去的柏油路。 云贵高原晴空万里,不时瞅见悬崖下的小溪流水。山坡一片枯黄,掩饰不住蜂涌而出的春天气息,星星点点的新绿遍布其中。生命在大地上萌动奇-書∧網,清新冷冽的风袭来,浑身清爽。听着莫扎特的《嬉游曲》,体会大自然波澜壮阔的恩赐。 车子驶到一座小桥附近,又爆胎。 桥头有个修车摊,一个老头儿坐在那儿。西门招呼他补胎。桥头有一栋石头房子,钻进去转转,比老太婆那间好多了,至少有家具和一台小黑白电视。 老头儿慢吞吞补胎,补完继续坐在桥边,抱着水壶不停喝水,默默瞅着河水发呆。手边搁着个破二胡。我坐过去,抄起来尝试几下,吱呀怪响,只好作罢。律师又抄起来,认真调弦。我瞅着他笑,以为装模作样。谁知一会儿《二泉映月》响了起来。律师闭目养神,摇头晃脑,陶醉其中。我与西门看得呆了。老头儿也瞅着,表情淡然。律师把二胡还给老头儿。老头儿想想,认真把《二泉映月》重新拉了一遍。没法形容那弦音,只能举个类似典故:小泽征儿听过这首中国民乐,哭着跪下,惊为天乐。 惊叹眼前这幅剪影:小桥流水。枯黄草丛。连绵山势。破旧石头房子。满脸皱纹比胡子还要多的老头儿。破旧大棉袄。寒冷冬天穿着一双单薄的破旧军绿鞋。惊为天乐的二胡弦音。老头儿乐观固执不为所动的眼神。 《天堂隔壁》少数民族气息浓郁 下午路过一个少数民族气息浓郁的小镇。 全部戴着蓝布盘起来的大高帽,披蓝色长褂,白色袜子黑色布鞋。好象在赶集,人、猪、牛、车挤的到处都是,只好缓慢前进。 前面忽然有人一声残叫趴在车头。吓了一跳,下车查看,原来是个泼皮闹事,故意倒上去。刚想把无赖扯下来,西门突然拉住我。抬头观察,整条街好象被摁了暂停键,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扭头盯着我们,一动不动,气氛紧张。那家伙叫得更欢,从车头滚到地上,表情痛苦。 律师想了想,蹲过去问泼皮如何补偿。 第46章 泼皮伸出一个指头,律师掏出十块钱。泼皮瞅瞅,继续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旁边一群年轻人,一看就是他同伙,抱着胳膊冷笑着围凑过来。西门又走过去。凑在泼皮耳边说了句什么。泼皮想想,竟然站了起来,扯住西门胳膊,跟着他往前走。我们赶快开车,慢慢跟着。人流自然让开,车子跟着两人,以一种特别风趣的情景,慢吞吞地往前开。不一会儿开出拥挤市集。 一条宽阔马路横在眼前。西门偷偷给我使眼色。我忽然省悟,悄悄挂档,猛然启动,快速换档,车子喘着粗气,呼隆隆一下子窜到他们前头。西门猛地飞起一脚把泼皮踢翻,飞快爬上吉普车。车子拼命加速,以120时速冲出小镇。后面响起一片嚎叫,不似人声。 路过盘县,一个以狗肉出名的地方。 停车买水。旁边停下一辆警车。跳下个交警,说我们违规停车,罚款五十。律师跟他交涉半天,免于罚款,却惹火了交警,他气乎乎记下车牌,开车走人。 再次开上高速。 三人很兴奋,律师开车,速度奇快,一会儿西门吵着要撒尿,靠边停车。一会儿那辆警车又停在前面。交警跳下来,说高速公路不能停车,这次一定要罚款。律师又跟他吵起来,说罚款可以,但交警有报复嫌疑!交警说这是他的事,别人不用瞎操心!律师火了,两人争执起来,推了交警一把。谁知交警一拳重重打在他脸上,律师应声倒地。我与西门跳下车扯住交警。西门想打他,我冷静拉住,严肃交涉。交警非旦不认错,反而越来越嚣张,甚至掏出身上的对讲器。 忽然,交警腿一软,扑嗵一声倒在地上! 背后,律师如同董存瑞一般,表情严峻,双手紧紧握着那只电警棍! 俯身观察交警,幸亏只是被打闷,呼吸正常。赶快把他抬上警车,对讲器摘下来扔路边,警车钥匙拔下来扔进后背箱。西门又取出安定药片,在不致人伤害的范围内灌了交警一大把。 律师发动车子,风一般冲了出去。 这时响起约翰?列侬的《powertothepeople》。 三人不停大吼:“powertothepeople,powertothepeople,righton”。 接下来是列侬另一首《standbyme》。每当自己孤独无助,经常听这首歌,激励自己,感受列侬的出离愤怒。律师又换上张楚的《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中国人民》,哲学诗篇般的歌曲,让我们热血沸腾。 车子到达收费站。没有麻烦,轻松过关。驶过昆明,直奔大理。 《天堂隔壁》进入大理古城 28 第二天傍晚,驶过洱海苍山,进入大理古城。 找到一家青年旅社。浑身上下只有几十块钱,订不起房间,狼狈地走出来。坐在街边休息。我想了想,干脆把寻找睫毛的事告诉他们。他俩挺吃惊,颇为感慨,用力拍我肩膀,说有难同当,大家一起找。我复印几份睫毛照片,分配好路线,分头去找。我负责人民路与洋人街。把客栈茶馆酒吧全部打听一遍,一无所获。最后无力地坐在一个小咖啡店门口的青石板上,不停叹息,沮丧得要命。 咖啡店里钻出一个女孩,抱只小猫,站在背后。瞅了会儿我手里的大照片,想了想说:“这女孩来过。” 石破天惊! 我跳起来。女孩笑笑,抚弄着小猫说“你先别急,让我想想。” 她陪我坐在台阶上,努力回忆。说前些日子,照片上的女孩来过几次小咖啡店,跟另外一个女孩。之所以印象深刻,因为她们身上钱不够用了,在咖啡馆给客人画过几天素描,略微挣点小钱。 我又心酸又兴奋,打听她们去向。 回答丽江方向。说那天很巧,她们在门前搭上了去丽江方向的中巴车,据说要去大香格里拉。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终于有了线索! 我兴奋不已。 大香格里拉!我要象推土机一样辗遍你!只到找到睫毛。 掏出所有的钱,在小咖啡馆买吃的,等律师西门回来狼吞虎咽消灭干净。小咖啡馆兼卖cd和手工艺品。上下两层,下面经营,上面住人。墙上挂着一把木吉他。我瞅着,想到住宿费,灵机一动,跟女孩借了,认真擦拭,调好音阶。坐在咖啡馆门口青石板上,打算卖唱挣钱。西门找了个大碗摆在跟前,里面扔上几块硬币,诱饵似的。女孩搬个小凳子坐我旁边,拿着手铃,怀里抱着小猫。 夜晚的大理古城很安静。 一条青石板路平直地延伸开去。两边是错落有致的老房子,没有类似凤凰古城一串串的红灯笼。老房子里透出灯光,把光滑的石板路映照的光彩流离。抬头,左边是高耸危立大雪封顶的苍山,右边是被成片瓦房遮住的宁静洱海。如此景致,干什么都容易动情。 我取出拔片,轻拨吉他,弹了几个和弦,想了想,轻声唱起《那些花儿》。 很奇怪。只要唱这歌,就会走进一个时光隧道,与睫毛在那儿会合: 睫毛正背着一个双肩背包,跟随马帮,行走在茶马古道上。那是茶马古道最险的一段,险到只容一人一马通过。睫毛紧紧跟随一个赶马人,贴着峭壁缓缓前进。脖子上的玉戒指随着行进的动作,在睫毛漂亮的胸脯上一荡一回。四周很安静,只听见马蹄踩在乱石上的声音,江水拍打峭壁的声音,还有赶马人扯着嗓子喊山歌的声音,当然还有睫毛迷人的喘息声。睫毛走累了,停下来,用手背擦汗,摘下水壶喊水,能听见咕咚咕咚的喝水声。睫毛目光顺着古道移向远山,移向江水,正在缓缓移向我。我激动不已,等待着,等待着。。。。。。 一阵掌声把我惊醒。 一下子从时光隧道里跳了出来。 眼前没有茶马古道,没有睫毛。眼前是大理古城安静的青石板路。眼前是陌生残酷的现实。擦擦潮湿的眼睛,长长叹口气。 “真不错!你想找的那个女孩,在咖啡馆画画时,也喜欢哼这歌。” 女孩摸着小猫脑袋笑眯眯地说。 我神色黯然。 一对情侣坐在旁边,可能被我的歌声打动,甜蜜轻吻。西门不失时机地拿起大碗伸过去,男孩大度地掏出一把硬币扔进碗里。 我又唱起许巍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似乎没有什么比这一声高唱更有吸引力。 一声即出,掌声一片。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年轻背包客,还有一些小情侣。几个背包老外也被吸引过来。凑过来不少人,或坐或站,听我唱歌。或者说更多意义上在感受这种气氛qisuu奇书:寒冷冬天的一场小型街头音乐party。 不是我唱的好,是许巍写的好。歌很打动人。很多朋友跟着一起唱,唱罢热烈鼓掌。老外听不懂,也表情友好地一起鼓掌。硬币叮叮当当落进碗里。一对情侣没零钱,干脆扔了张五十块钞票。西门大声叫好。 有人喊要听《故乡》。我高声弹唱。唱罢喝水。歇了一会儿,瞅着老外多,弹起了鲍勃玛利的《stiritup》。好听的吉他节奏,伴着手鼓还有手铃,大家越听越起劲,一会儿都站起来扭动,大声喊着,吸引了更多人。最后十几个老外,二十几个国内朋友围坐周围,气氛热烈。 《stiritup》之后继续弹《buffalosoldier》。大家都站起来扭,咖啡馆女孩不失时机卖了很多大理牌啤酒。大家边喝边闹,唱《isthislove》的时候,一个女孩可能喝多了,夸张地站起来,边跳边脱下外套,大家热烈鼓掌。女孩笑呵呵地扭腰,又脱下毛衣。大家掌声更加热烈,有人吹起口哨。女孩受到鼓励,眯着眼睛大笑,又脱下了衬衫,只穿胸罩,把衬衫扯在手上,举过头顶左右甩动。西门兴奋地跳了起来,上前揽住女孩的腰,两人胯对胯脸贴脸,性感放荡地扭动。我弹起另一首更欢快的《couldyoubeloved》。西门与女孩跳得更大胆,甚至扮起做爱动作。其他朋友跟着模仿,大家疯掉一样,气氛热烈之极。 《天堂隔壁》不仅仅是一首歌 好久。直到闹累了,纷纷坐下喝酒休息。 唱郑钧的《灰姑娘》,气氛一下变得温暖起来。有的聊天,有的拥抱聆听,有的抬头看天,有的低头沉思。又唱何勇的《钟鼓楼》,许巍的《悄无声息》《永恒》,汪锋的《英雄》与《再见二十世纪》。 最后唱许巍的《那一年》。 很多人轻声哼着,默默流泪。 这不仅仅是一首歌,更象一部伤感电影,浓缩记录了这样一个人的一生:漂泊四方居无定所,频频失败饱受打击,找不到让灵魂安营扎寨的地方,找不到让爱情居有定所的怀抱,败局注定却又倔强坚持,不愿向命运低头。 不只我是这样一种人。 大部分真诚热爱生命,又无奈痛恨生活的人,都是类似这种人。 唱罢宣布结束。 脱衣女孩跟西门一帮子人另找地方胡闹,我借口休息退出,人群一哄而散。 把吉他还给女孩,连同50块钱吉他租借费,女孩笑笑大方收下,帮我换成整钞,挥手告别。 回旅社把房租交上。 走出旅社,顺着洋人街慢慢溜挞。很多咖啡馆小酒吧。挑一家钻进去,找个大沙发坐下。 第47章 旁边一对老外情侣拥抱着看《戏梦巴黎》。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70’s》慢慢翻看。碟片换成《第七封印》,我一下来了精神,很喜欢伯格曼的这个老片子,有个意味深长的片段:死神喜欢跟人下棋而且老是输。我抱个大枕头看的起劲。忽然碟片被停止,换上另外一张。扫兴地叹口气,伸个懒腰,起身走人。 顺着洋人街往下走。 钻进十字路口旁边一个小cd店。一个女孩正用电脑下载音乐,刻成光盘售卖。店里放着cafédelmar。小女孩瞅我没反应,从推销的意义上,换了张蒲堤吧。我还是没反应,她又换上张融合尼泊尔风情的nirvana电子乐。我只好识趣走开。 拐上人民路,钻进一家更小的cd店,甚至没挂招牌。店老板正在寂寞地听一张巴洛克风格的碟,不理睬我。我随便哼了几句旋律,他听见一下来了劲头,跟我聊起了巴赫,找到知音似的拉我聊个没完,为了留我,甚至免费送我酒喝。一会儿他女友回来,点起火炭盆,小屋里暖和许多。三人围着炭盆聊巴赫,直到话题穷尽,我起身告辞。 溜挞到另外一个酒吧。很粗糙,也很诡异。全部结实的粗木结构,摆设古朴。人不多,都是老外,三三俩俩,表情木讷。外面下起雨,很响地打在老屋檐上。两只苏格兰牧羊犬,温和地走来走去,不时嗅嗅我,没有恶意。屋里响着风格诡异的电子乐。没人理我。找个炕头坐下,要杯普洱茶。角落里有把吉他,抱过来弹了一会儿《creep》。翻一会儿碟包,有张《一条安达鲁狗》,塞进碟机,看到蚂蚁从男人手心里钻出来的镜头,移开视线。呆呆盘腿坐着,瞅着屋顶,听着下雨,触景生情,想弹一首吉他曲《雨滴》,已经扔下吉他,懒得再捡起来。 走出酒吧,雨还在下。 兀自一个走在路上。夜晚灯光照在青石板上,反射出鳞光。我悄无声息往前走。两边一排排的老房子,雨水顺着瓦片往下滴。我走得很轻,好象肉体已经分割出去,只有魂儿往前漫步,十分诡异。听着大门乐队的《ridersonthestorm》。那种心情,如同一滴水珠摔在青石板上,叭嗒一声,摔得彻底,碎得舒畅。 路边很多半掩门的小酒吧。气氛宁静,宁静到不好意思进去打扰。 不好淋雨。钻进一家小酒吧避雨。一帮人围着火盆烤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我呆呆坐了一会儿,喝了杯普洱茶,插不上嘴,只好起身告辞。又钻进一家。老板热情招呼我跟一大帮子人围坐一起,中间支着大火盆。他们有说有笑,在谈论什么布尔乔亚,有国内国外的黑的白的男的女的。不说不笑的时候就各自揣着火发呆,神情或虔或默或呆或痴,诸多不同,十分有看相。我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暗自发笑。 旁边坐着一个女孩,挺漂亮,皮肤晒得挺黑,脸上落有斑,味道有点象服饰杂志上的混血模特。跟我聊了几句。女孩北京人,厌倦了城市生活,跑到这儿找感觉,本来只想住几天,谁知一住就是半年。什么也不想做,也没什么可做。每天晚上到酒吧扎堆聊天,跟大家一起发呆。沦为懒人一个。如此而已。 女孩要换地方玩,问我去不去。我考虑下同意。她带着我穿过两条寂寞小巷,敲开一扇门钻进去。一番热闹天地。热闹的是炉火,还有人数。气氛却是类似的安谧。声音很轻地放着underworld电子乐。电视里放着碟片《猜火车》。房间不大,铺有毯子。一堆男人女人东倒西歪,身体错综复杂地叠加在一起,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全部不脱鞋,露出肮脏的靴子底。有的聊天有的靠墙发呆有的抽烟有的抽大麻有的跟着音乐摇头晃脑有的面无表情接吻,味道糜烂。女孩递给我大麻,我笑笑摇头。一只小猫爬过来,不停蹭我的腿,把手里一串没吃完又不知扔哪的牛肉串递给它,小猫满意地叨着爬走。对面坐着一个留大胡子的家伙。一大把年纪,仍然一身西部牛仔打扮,戴着牛仔帽,腿上牛仔裤磨破露出个大洞,一直玩味地瞅着解剖我。我也同样认真瞅着解剖他。喝完一杯茶,不习惯空气里的大麻味道,打个喷嚏,起身告辞。 不着边际走了很远很远,再很远很远走回来,直到疲惫不堪。 听了一路大门乐队的《ridersonthestorm》。歌里的打雷声,风暴声,配合着诡异歌词,意境壮阔,氛围诡秘,特别适合这个奇怪的夜晚。我喜欢大门乐队,喜欢莫里森,喜欢他的诗人气质,忧郁无畏的眼神,飘逸的长发黝黑的皮裤,喜欢被他煽动起来的那一代人疯狂盲目的青春热情。 一次去欧洲旅行,特意赶到巴黎皮尔拉兹公墓。那儿埋藏着奥斯卡、卓别林、巴尔扎克。这些人的墓全部一晃而过。很多墓碑上悄悄刻着“┗jim”,是歌迷们刻下的通往莫里森墓碑的路标。按照这些世界上最特殊的路标,很容易地找到莫里森的头像。夕阳下,坐在公墓旁,点起一根烟,用口哨轻轻吹着《ridersonthestorm》,回想起挥霍浪费掉的大把青葱岁月,颇为伤感。 《天堂隔壁》通往丽江的国道 29 第二天早上,驶出大理古城,驶上通往丽江的214国道。 阳光灿烂洒在大地。苍山上的雪清晰可见,阳光下透露出一种雄壮与不真实的美。山下一片片白墙灰瓦的白族民居,顺着山势蜿蜒起伏。只要山坡平坦的地方就有民居。洱海摊开在公路右侧,宽阔浩荡,又不失妩媚。洱海右侧类似地横亘着连绵高山。大理古城夹在两座群山中间,不禁感叹大自然的刻划,与人类的择居本领。一片乌云飘过来,竟然掠过一阵太阳雨。洱海上方蓦然跨起一道彩虹。 驶出古城,驶上军马场山的盘山公路。 律师放起一首邓丽君的《再见,我的爱人》。不知道多久没听了。乍听很不错。又听到《甜蜜蜜》《月亮代表我的心》,刘文正的《三月里的小雨》《外婆的澎湖湾》,蔡琴的《你的眼神》《恰似你的温柔》。一张老歌合集,一下把我们带到童年时代。 西门说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喇叭裤、手提四喇叭录音机、蛤蟆墨镜。 比他大几岁的律师笑了,说那已经是很往后的事了,再早的还有呢,比如:赶大集、春节庙会、加里森敢死队、第一眼瞅见12寸黑白电视机时的兴奋、正睡觉突然有人喊地震啦整个家属院男女老少跑出来站在空地里、知道有一个叫毛主席的人去世学着大家的表情一起莫名其妙难过。 我想到的是:一大家子人夏天跑街头吃西瓜用大蒲扇放瓜子回家晒干吃、穿着绣有龙的针织衫模仿陈真到处踢腿打拳、第一次瞅见吉他是邻居女孩的哥哥抱着唱张行的《迟到》、喜欢上一个穿红色蝙蝠衫被叫作“破鞋”的幼儿园阿姨、坐在操场上听大孩子们讲男人女人“操逼”是怎么回事一边偷偷自慰、一次自慰终于突然流出白色液体吓得哭出来喊妈妈以为得了什么病。 我说得最可笑,西门与律师笑得前仆后继,不可自抑。 又响起《小秘密》《阿里巴巴》《季候风》《冬天里的一把火》《夜色斓珊》《站台》。 西门说起了少年时代:第一次跟女同学站在教学楼后面亲嘴儿被班主任发现扯着耳朵去站墙角、跟男同学们逃课带女生去电影院看《霹雳舞》偷摸身边女生大腿、一个女生来例假,放学不敢站起来,座位底下一大摊血从此男同学都叫她流氓。 律师也越说越逗:一次主题班会上有个女同学站起来问老师刚才男同桌告诉她的“操逼”是怎么回事、老师在讲“资本主义花花世界一团糟”时带来一张用作反面教材的袒胸露背的玛丽莲梦露照片,下课照片被男同学偷走轮流拿回家自慰,最后梦露嘴巴被挫出一个大洞潮乎乎的没法再用。 我忍住笑接着说:每天晚上看《血疑》梦想山口百惠那样的女朋友、喜欢上一个女同学,每天抢着打扫教室就为没人时两腿叉开趴女同学座位上,体会她的体温与国产香皂的味儿、与男同学在男女厕所隔墙上弄出一条墙缝,偷看喜欢的女同学上厕所一边比赛自慰。 我们不可救药地陷入回忆。以及回忆所带来的时光隧道般的无穷乐趣。这些回忆,幸福与感伤矛盾地交织在一起,有的地方让人狂笑不止,有的地方却又欲哭无泪。突然发现内心一块未被开垦过的处女地,一直藏在内心深处,一下子被开垦发掘出来,一种扑面而来的恍若人世的悲沧感。 远方突然出现一辆警车。 很多警察,有的甚至全幅武装。回头发现后面也跟着两辆,看见我们无路可逃,打亮警灯,发出刺耳警报。我与西门傻了。律师却极为镇定。认真把握方向盘,表情平淡如水。寒风吹起他的头发,粉乱飘散,味道悲壮。 这时响起枪炮玫瑰的《knockingonheaven’sdoor》。 音乐点燃热血。三人激动起来,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冷漠地望着前方黑压压的武装拦截力量,高声唱着: “knock、knock、knockingonheaven’sdoor!” 律师主动承担了一切。 我与西门才被免于追究责任。他被带上警车,我们心情沉重继续前进。 余下的旅途只有两个字:沉默。 我与西门轮流开车,不听音乐,不说话,只是沉默。 第48章 午后到达丽江。在四方街一家客栈住下。扔下东西立即分头找睫毛。我沿着新华街一路找上去。丽江比凤凰大很多,客栈比比皆是,或许越来越成为旅游热点,民风没有凤凰朴实,待客冷漠,增大了寻找难度。最后两手空空精疲力竭回到四方街,不久西门也一无所获回来。两人坐着发呆。一直坐到肚子饿了,回客栈吃饭。吃完继续坐在四方街长椅上,抽着小雪茄,小口喝着威士忌,面无表情。 四方街上突然响起音乐。 每晚例行的篝火晚会开始了。 一个纳西族老汉手提老式录音机,播放着当地民歌。十几位纳西族老太太,头帽角帽,衣着纳西族服饰,手拉手围成一圈,跳着那种走两步退两步跳两步的古老舞蹈。中间燃烧着一堆篝火,老人们脸上映照得红扑扑的,配合着似乎凝固在脸上的真诚微笑,恍若一大群顽皮嬉戏的孩子。跳到尽兴处,老人们开始邀请游客加入。跳舞的人越来越多,手拉手的队伍越排越长。队伍只好折一下,再折一下,最后变成里里外外好几圈。 篝火映红大家的脸庞,脚步温暖大家的肢体,音乐融化大家的心情,天空净化大家的境灵。虽是夜晚,天空仍然一片湛蓝,清楚看见头顶上飘过的片片白云。远处玉龙雪山隐约在目,一片片老屋栉次鳞比。此时此景,所有人都在慢慢融化感动,包括我与西门。 有人过来拉我们。西门站起来加入,我坐旁边默默观看。西门拉着两个女孩大大方方跳起来,不时瞅着我笑,我也瞅着他们笑。一会儿两个女孩又把我扯起来。大家前进我就前进,大家后退我就后退,大家伸脚小跳我就跳伸脚小跳,大家喊号子我就喊号子,大家欢笑我就欢笑,大家不难过我就不难过。 跳累了,坐下休息。 哼起那首《温暖》。 《天堂隔壁》感动也余波渐消 不禁想起扎巴柯兰在新疆街头跳舞的样子:夕阳落了一肩,笑容洒了一地,鸽子飞了一群,幸福暖了一身,类似一幅意味深长的剪影。 还有与睫毛在西递古镇那幅剪影:油菜花儿。果树。古镇青瓦房子。潺潺小溪。红晴蜒。油画布。睫毛被落日映红的温暖脸庞。 以及长白山白桦林里:柔软好吃的舌头。蝴蝶般划过脸上的长长眼睫毛。脖子里的温暖气息。稀稀落落不停落在肩膀上的枯黄树叶。远处小溪潺潺流水声。牧场上隐隐约约的伐木声。 想起历尽生活磨难,却没能从我这儿得到温暖的睫毛,一下子热泪盈眶,羞愧不已。这份温暖,本来如此简单,我甚至都没能给她。 感动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之类明摆着的壮观场面,你却感动不起来。恰恰这种隐隐约约的伤感情绪,深埋心底轻易不敢碰的忧郁心情,一旦被最朴实坦诚的场景唤醒,就会千军万马汹涌澎湃,经久不息,令人扼腕。 所谓感动,不过如此。 篝火晚会结束。 波澜壮阔的感动也余波渐消。 眼睛里又恢复了残酷的现实场景:陌生的古镇,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笑脸,陌生的心情。 深深叹口气。 西门拉着我跟女孩去酒吧。喝了不少酒,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新华街小河两岸扯着嗓子对歌的游客让人烦,只好起身一起去逛古城夜色。顺着四方街往上走。夜晚的丽江,越走越漂亮。一条小溪始终追随我们,蓝色夜空里的白云俯瞰我们,偶尔掠过一阵清凉但不刺骨的风。轻悄地踩在干净的石板路上,走过一排排岁月悠久的门板房,越往前走人越稀少。最后坐在一座小桥上聊天。桥下是潺潺溪水,即使夜晚也能清楚看见飘呀飘的水草。 聊到打哈欠。 西门邀请醉意微熏的女孩一起到客栈坐坐,她们欣然同意。后来西门拉着一个女孩开房睡觉。另个女孩坐在我房间不知如何是好,不停扳弄手指头。我想独自睡觉,瞅瞅女孩尴尬友好的样子,又有点与心不忍。女孩其实对我兴趣不大,只是跟女伴同住一个客栈,现在女伴跟西门走了,她害怕回去一个人睡这种阴沉沉的老木房子,只好坐这儿可怜巴巴瞧我脸色。不好为难人家,干脆让她睡床,我打地铺。旅途疲劳,倒头就睡。什么也没多做。 第二天与女孩们告别。 与西门商量去警方看望律师,把应该承担的责任承担起来。两人都要去,资金不够,只好猜拳,结果西门去。把身上的钱全部交给西门,其实也只够路费。其余花费,只好各自想办法去挣。生存第一次作为问题,严峻地摆在面前。 没有其他特长,只好继续街头卖唱。 在新华街一个小酒吧租了把红棉牌破吉他,抱着坐在四方街小桥旁边长椅上卖唱。效果不佳,大家都忙着跑到新华街对歌,没人耐心听我唱歌。一对情侣勉强听完,扔下几枚硬币草草了事。干脆跑去新华街,挨个酒吧转悠,遇到对歌的,就问是否需要伴奏?没想到效果不错。那些扯着嗓门大喊的客人正愁找不着调儿,有把吉他伴奏显得容易多了,而且更有气氛。我一下子受欢迎起来,很多游客大声冲我嚷:“那个弹吉他的快过来,给我们伴奏,一定要盖过对岸他们!”一晚上忙活下来,收入270块,初战告捷。 为了奖励自己,跑去大石桥吃了两碗黄豆面,外加一块丽江粑粑,一碗鸡豆凉粉,直到碘起大肚子。第二天,花五十块钱把破吉他买下。老板又送了一套琴弦。我坐在窗边换成新弦,调试好,音色改进不少。旁边一对小情侣要听朴树的《白桦林》,我唱给他们。女孩挺感动,塞给我5块钱,又要听《那些花儿》,我摇头拒绝。女孩问为什么?我说这歌只能唱给一个人。女孩问情人?我想想,摇摇头,认真回答是爱人。女孩颇为感慨,一下对我的经历来了兴趣,似乎要追根问到底。我回答来找丢失的爱人,从凤凰一路到大理丽江,钱被偷了,只好卖唱挣钱,打算继续卖唱去拉萨。女孩听得着了迷,干脆把身边小男朋友扔下,坐我旁边聊天。小男朋友拉她,被不耐烦地甩开,只好可怜巴巴瞅我。我笑笑,告别女孩,安静离开。 几天晚上如法炮制,效果奇好。很多常住客人,甚至我不来就不对歌。我大干快上,每天都有一两百块的收入,最多一个周末收入四百多。一个星期后,告别熟悉的客人与酒吧,开着吉普车,踏上寻找睫毛的漫长旅程。 想起小说《漫长的婚约》,看书时不觉得,现在却深刻体会到茫茫人海寻找一个人的艰辛。不过坚信,睫毛肯定会在某个雪山脚下,茶马古道上,或者藏区草原。我一定能找到她,然后永远珍惜她,跟她拥有同一个命运。 你观察过蚂蚁觅食吗? 蚂蚁从洞里钻出来,朝一个方向爬,找到食物拖回洞里。把食物丢下,再爬出来,朝向另外一个方向,再拖回去。从空中看,蚂蚁仿佛在划一个以洞口为圆心的大圆圈。 那些日子,如果你从飞机上观察我与吉普车,会发现轨迹与蚂蚁类似。只不过我的圆心经常变化,一会儿丽江,一会儿稻城,一会儿香格里拉,一会儿瑞丽。我如同一只勤劳的工蚁,不断变换圆心,变换半径,抱着坚定信心,寻找睫毛,毫不气馁。 《天堂隔壁》我找到了泸沽湖 我找到了泸沽湖。 没有消息。晚上住进落水村一家摩梭民居。 坐在院子里,喝当地的酥里玛酒,吃猪膘肉,望着远处的洛姆神山,想着睫毛发呆。 院子里还坐着类似一个晒太阳发呆的女孩。一脸慵懒。我抽的雪茄好象呛到了她,她挥手驱烟。我赶快熄灭,对她说不好意思。她笑笑说没关系。两人聊了起来。 一个喜欢户外的女孩。带我去她房间,窗外就是泸沽湖,清澈湛蓝的湖水俯手可触。床上扔着一个硕大背包,她说背着这个刚从虎跳峡徒步回来。两人聊起了徒步经历,聊起坐在halfway露天晾台上眺望远处雪山日落。一直聊到半夜。聊完被外界过分夸张的所谓走婚,分头睡觉。 半夜女孩突然敲门进来。说下个目标是少林寺,打算去那儿练一年功,问我这个计划如何?我琢磨半天,说如果没了类似性欲之类的世俗欲望,倒完全值得考虑。女孩说小声点,楼上就是摩梭祖母火塘,不能讨论性问题,否则亵渎神明。两人都笑了。女孩又说彻底看破红尘,就想去练功,甚至出家。又说背包出来两个多月,想找个结实肩膀靠靠,能睡一起吗?只当借个肩膀?我笑笑同意。女孩大大方方跟我躺在一起。 女孩说:“我们也学习摩梭人走次婚吧?就当实习?” 我回答:“这样会亵渎摩梭祖母火塘,不可取。” 女孩说:“胡扯!” 只好把寻找睫毛的事,简而又简告诉她。女孩很感动,感慨找不到象我这样的好男人,找不到真爱,找不到生活真谛,只好寄托在户外运动,奔波在高山绿水之间,流浪在道德与灵魂边缘,找不着归宿。说着鼻子一酸,象征性地流了几滴眼泪。我只好安慰她,十分必要地纠正:我是个很不好的男人,生活混乱,老丢东西,甚至丢了爱人,否则也不至于奔波如此。女孩又回过头来安慰我,说已经挺不错,至少丢了东西懂得找。两人安慰来安慰去,一会儿拥抱着,无关情欲地踏实睡着。 我找到了稻城。 这儿号称最后的香格里拉。地方不大,很好找。当然也很容易地没有找着。 长途奔波疲劳之极,坐在稻城一座用石头堆砌而成的房子跟前休息。 第49章 阳光使劲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手上捏着睫毛照片,以一个固定姿式堆在墙根。眼前闪过的,是和善大度粗犷豪迈的康巴人,还有众多勤奋寻找生活真谛的年青背包客。瞅得累了,闭上眼睛,竟然在这个安静和谐世外桃源般的小镇街头睡着了。 醒来时,太阳依旧温暖。 对面街边站着一个康巴女人。扎着红头巾,只露出温暖单纯的眼睛。肩上习惯地披一块生羊皮,身上穿着康巴特色的暗黄色大棉袄,围着红黄绿横条围裙。双手揣进袖筒,温和地站在太阳底下,与阳光融为一体,不知疲倦地微笑。 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开过来。司机是一位穿康巴大袄的男人,粗糙豪放,头发乱成一片,颇为沧桑。身边揽着一个小孩子,棉衣棉裤棉鞋,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脏乎乎。太阳刺得厉害,小孩眼睛一会儿闭一会儿睁,挺可爱。男人把女人拉上拖拉机,隆隆启动。这时男人忽然瞅见我,竟然高兴地冲我挥手打招呼。我没动也没有表情。男人并不介意,冲我笑笑,开着拖拉机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坐在那儿,为他们与贫穷完全无关的十分愉快的生活状态,深深地惊愕。 我来到奔波寺。 一个僧人正往地上抛撒青稞喂食几只藏马鸡。偶尔窜出一只野兔抢上几口再快速跑掉。远处一位老太太步履蹒跚在转经。 转完经,坐在旁边休息。 老人头发花白,白发明显多过黑发,绿棉围巾扎在脖子上,褐色棉袄破了好几个洞,袖口翻出白色卷毛。如果不是花白长头发,根本分辨不出老人的性别——当性别对于一个人已经失去意义的时候,你应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老人面无表情呆呆望着前方。 一会儿目光转向我。她习惯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抚摸腕上红色小绳子串起来的佛珠,目不转睛凝视着我。我也目不转睛凝视着她。处于生命两端的叫做人类的两个生物,就这么面无表情默默对视,体会着时间对于两人完全不同的意义,以及谁更愿意进行交换。 老人脸与手背上的皮肤如同枯树枝,甚至更加枯褐。皱着眉头望着我,似乎在思考一个什么问题,阳光照耀下,脸上死气沉沉。 生动起来的是眼神。 慢慢地,老人忽然露出笑容,把手放下来,撑在腿上,最后定格成一个真诚祝福的温暖微笑——好象老人刚才怀抱着全世界所有的海水,突然放手洒向了全世界所有的沙漠——类似的宽容大度与彻底解脱。 似乎跟“岁月”这个斗争了一辈子的对手,终于和好? 老人长长吸口气,好象给自己鼓劲儿,扶着石墙站起来,继续转经。 我一直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好久。 来到茶马古道上的维西。 在鲁甸镇目堵了一个僳僳族的葬礼。 四个僳僳族老太太,靠着木板墙整齐坐着,头上包着一层层缠起来的土蓝色包头巾,身着棉袄。袖口平整,没有类似藏族那种厚厚的翻毛。裤子肥大,脚上穿着老式军绿色胶底鞋。 老人们正在为死者举办“灵歌会”:围绕着火塘彻夜吟唱,超脱死者,安慰家人。老人神色安详,并无悲恸。听说吟唱者里面也有死者亲属,看来她们是真的笃信死者灵魂已经被超脱,正在奔赴天堂路上,或者至少在天堂隔壁。 我想起了莫扎特的《安魂曲》。虽然已经足够感人,仍然远远不及这种原始的、不需要任何乐器伴奏的、人声吟诵的灵歌震撼人心。虽然极其简单,而且调子重复。此时此景,老人安详平和仿佛只是送死去亲人出趟远门的乐观眼神,有着天崩地裂的强烈冲击力,以及对充塞于城市中的生活概念的强大破坏力。 我跟着轻声唱了几句。老人们听见,并无不快,甚至招呼我坐过去一起唱。我笑笑放弃。毕竟是唱给皮子扎巴甚至奶茶的,不能与老人们的吟唱对象混为一谈。皮子扎巴就罢了,想到奶茶,一阵子心酸。 《天堂隔壁》试图辗过整个中国西南 30 如此这般。 我自始至终听着一首老歌《晴朗》,驾驶车子,试图辗过整个中国西南。 我穿过雪山,穿过草地,穿过湖泊,穿过森林,穿过村庄,穿过乡镇,穿过云海,穿过蓝天,穿过万人欢腾火树银花的寂寞除夕夜,穿过本该属于二人浪漫世界的孤单情人节,穿过岁月,穿过明天。 无限执着,寻找我的爱人。 我的睫毛。 我并不悲伤,也不沮丧。 更多时候,充满笑容,充满信心。 如同稻城那个扎着红头巾的康巴女人,如同奔波寺那个最终与岁月和好的转经老人,如同维西那几位只是送死去亲人出趟远门的僳僳族老太太。 我开始喜欢阳光,喜欢沐浴在五彩斑斓的阳光里:草原上的落日,雪山顶上的朝阳,洒满我的肩膀,跳跃在车窗。阳光是世界上最棒的魔术师,它总能变幻出丰富多彩的颜色与线条,塑造出一切可能的想像,感染我,融化我,激励我。 我心怀感激,执着前行。 我开始感激湖泊。 每当渴的时候,大自然总是在前方为我出现一片镜蓝干净的湖水。我会趴在旁边喝水,小心舀出来洗脸,把脏水泼在旁边。有一次凝视湖水里的自己:套着无数领子的破衣服,扎着破围巾,肮脏的大头皮鞋,拉链已经坏掉的牛仔裤,胡子拉喳的老脸。我并不伤心,反而微笑,无限幸福地微笑。因为我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已经开始跟睫毛走上了同一个命运的“自己”。我相信,睫毛,我的爱人,这个时候,也可能在类似一面湖水前,静静打量自己,偶尔会想起我。只要偶尔,就已心满意足。在快要热泪盈眶之前,我会微笑着安静离开。 我开始感谢森林。 每当累的时候,森林总是恰如其分地为我出现一片空地。我会停车,安营扎寨。每个安静夜晚,我会坐在帐篷外边,认真凝视月亮。西南高原的月亮,总是那么皎洁,皎洁得让人感动,很多时候凝望着出神儿,竟然担心它会掉下来。没有足够食物时,我学会在森林里寻找,我喜欢上了一种兔兔草,小时候摘来喂兔子的,一咬会渗出很多奶一样的汁液,我会用面包裹上,认真咀嚼。森林里很多野兔,它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喜欢它们警惕地在身边奔跑,彼此都很安全而且满足。 我开始感谢朴素的当地居民。 几次发烧,身边没了药品,车子行驶在一片荒原上。只好强忍痛苦,连续驱车,总能在路边找到一栋木屋。里面总会居住着善良朴素的康巴人。他们会热情地把我扶进去,点起熊熊的炭火,熬上滚烫的热汤,为我找来当地的土药。他们会忙来忙去,忧心重重,生怕我出什么事。他们忧心重重的表情,总能让我热泪盈眶。因为又想到睫毛,想到她流浪在外,肯定会有类似病疫,可是谁来照顾安慰她? 我开始感谢孤独。 孤独是一种力量。一种博大精深的伟大力量。只有完全沉浸在孤独里,才能更加深刻地琢磨出更多真知。我蜷在驾驶位上,连续十几个小时保持一个固定姿势,只有眼睛在活动,孤独地驾驶,孤独地前进,孤独地思考,孤独地寻找。我孤独,但不孤单,因为我心怀爱情,活到现在,最伟大的沉淀与拥有。我寂寞,但我不落漠。因为“寂寞是一团烈火,那儿的天地广阔”。 我开始感谢音乐。 我感谢许巍,感谢dido,感谢rice,感谢披头士,感谢鲍勃玛利,感谢巴赫莫扎特。感谢他们在精神上陪伴我,无微不至地安慰着我,让我历尽岁月,仍能坚强地保持信心。活下去的信心,与找到睫毛的信心。 我也开始感谢“自己”。 虽然我还没有完全发现“自己”。 《天堂隔壁》奔赴香格里拉县 在川滇交界没有找到睫毛。 最后奔赴香格里拉县。 到达小中甸,大自然给了一个惊喜。 车子驶过虎跳,驶上山间公路,驶上大雪铺盖的雪山。一转弯,视野突然开阔,眼前闪出一片广阔草场。草场夹在两座山脉中间,满目温暖壮观的枯黄色,零零星星点缀着一簇簇的低短树丛,一群群黑牦牛在悠闲散步,一片干净的小湖泊,几栋白墙红顶的藏式民居,甚至能听见屋檐上的吊铃叮当作响。 一切安宁穆静。 仿佛你经过时,上帝突然伸出手指挡住嘴唇“嘘”了一声:千万别打扰这片安宁穆静的土地。 停车坐在枯草上,吹着清冷的风,听《燃情岁月》主题音乐,心情激动。 突然想起睫毛说过的一句话: “雪山脚下,建个木房子,静悄悄地活完一辈子。” 决心一定要实现睫毛这个梦想。 她的梦想,就应该是我的梦想。 一路抵达香格里拉县城。 先去古城。古朴淳厚,游人稀少,客栈也少,找了一遍没有睫毛。打算去德钦,睫毛可能会在那儿观赏梅里雪山。大雪封路无法通行,只好找家客栈住宿。夜色降临。钻进一家家小酒吧,无一例外要杯普洱茶,瞅着背包客们聊天,打量酒吧装饰,想想睫毛,安静发呆。坐累了起身就走。 最后钻进一家小客栈酒吧。人数适中,热闹温暖,一直呆了下去。换下口味,要了杯酥油茶。藏民打扮的小老板用大竹桶子帮我做好,倒了一大碗,我小口品尝,味道不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50章 角落围坐一圈藏民,语气粗犷不停聊着什么。吧台围着一群外国人,好象去梅里脚下练习登山。一个外国登山客大声嘲笑起日本人,好象最近一次日本登山队试图攀登卡瓦博格时全部遇难。 “至少他们有这个勇气,你们有吗?” 寻着声音找过去,一根粗壮的木柱子后面坐着一个女孩。 老外们耸下肩膀,调皮地笑笑,换了其他话题。 小老板招呼女孩过来坐在一起。 热心给我介绍,说她也去梅里,大雪封山,等待多日,今天似乎再也等不及,脾气有点急,值得理解。另外她是个日本人。 “不对,是日本中国混血”,女孩略带不满地认真纠正。 我们聊起了梅里雪山,还有藏民心目中的神山卡瓦博格。 女孩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对我介绍,卡瓦博格峰是一座仍然没有被征服的雪山。地球诞生以来,一直寂寞孤单地耸立在那儿。没有人能够登顶,没有人能够依靠把它踩在脚下而铸造所谓的生命神话。从而更加造就了它的神圣与神秘。 聊起上次日本登山队遇难。女孩子表情忧伤,说的确是一座令人敬畏的神山。上面很玄,当地人都说没人能活着回来。日本人不信这个邪,最后竟然真的全部遇难。 屋子中间的大火炉熊熊燃烧,释放出无穷温暖。 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大家都静默下来,炉火烧红大家的脸,雪山隐隐约约就在窗外,屋子里孕育出一股浓浓的佛意,香飘飘地弥散开来。人人都沉浸于此,不能自拔。 我与女孩一起走出酒吧。 她说明天就要去德钦。我说不是大雪封山? 女孩摆弄着手指头说:“封山只是对于胆小鬼来说的!” 我双手握住她的肩膀认真劝告:“不管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不希望你出什么危险。大雪封山无路可走,还是改天吧。” 女孩一双大眼睛从垂下的长发里固执绝望地探射出来,望着我,无奈地笑笑: “知道。但是明天我一定要去!因为明天是他的忌日,他就是参加登山队死在卡瓦博格的。这次就是打算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明天,对于他,对于我,对于我们崇敬的卡瓦博格,真的很特别。” 女孩说着哭了。我呆住了。轻轻抱住她,拍拍肩膀,以示安慰。一个外国女孩子千里迢迢寻找爱人,而且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宁肯冒生命危险,只为一个纪念日?突然无比惭愧。更加坚定了找到睫毛的决心。 《天堂隔壁》大雪仍然封山 大雪仍然封山,只好继续呆着。 不愿去看风景,天天在松赞林寺瞎转悠,琢磨是不是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描述的世外桃源?寺庙极其破败。一片片倒塌的土墙。芦苇生长在墙头,随着雪山方向吹过来的风轻轻摆动。寺庙依山而建,全部泥坯结构,一两为邻,三四成片,七八为群,如此错落排列,宛若蜂窝。 我每天顺着寺院里的泥泞小路,一个个房间一个个院落走进去。本以为那些泥坯堆砌的土屋子里不会有人。每次推开门,总会意外发现僧人呆在里面,或者晃动身体认真讼经,或者沉默喝茶,或者坐在火炉边摆弄柴火。 认识了一个僧人。 那次钻进一个破旧小院子。四周墙头全是芦苇,木梁破旧不堪。推开一扇侧门,一个年青僧人坐那儿向火。瞅见我,热情招呼坐下,还给我煮了一大筒酥油茶。我尝了几口,难喝无比。屋子很小。一侧是简陋卧榻,一侧堆满整齐的柴伙,一侧挂满做饭用的各类家什。 喝完酥油茶,两人沉默不语。各自发呆。 昏暗。一扇小窗。透射进来青靛色的午后阳光,沐浴一切,孕育出一股神秘的禅意。窗外传来檐角吊铃叮当作响的声音,乌鸦凄凉难听的叫声,转经筒吱吱呀呀的响声,远处雪山隐约的风声,经幡呼啦作响的声音。扭头凝视僧人,一侧向暗,一侧被炉火映红,手捻佛珠,念念有词,安静从容,闭目深悟,似乎一切尽在脑中。 突然产生幻觉:屋子里坐进了另外一个“自己”,似乎就坐在我对面,我凝视着这个刚坐起来的“自己”,琢磨着“自己”,反思着“自己”: 我们是否正在从“自己”那儿慢慢消失掉? 我们消失掉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么? 天天泡在僧人房间。 跟他聊天,或者发呆。 一天晚上聊到深夜,干脆住下来。床铺坚硬难忍,不过炉火温暖。 一天早晨得到消息,大雪清除可以上路。 告别僧人,离开迪庆。穿越白茫雪山,一路跋涉,抵达山谷里的德钦县城。住在飞来寺一家客栈,正好面对梅里雪山。很多人等着观看卡瓦博格,据说已经躲在云层后面一个多星期没露面。打听睫毛,没有消息。出于好意,又打听那个混血女孩,也没有消息。 我在飞来寺里瞎转悠。在一幅壁画《护法金刚图》跟前伫立好久,默默为睫毛许下心愿。松赞林寺有类似一幅《六道轮回图》,阐述人一次次投胎转生,转生循环如同一条无穷无尽的铁链,只有佛陀才能扬弃,从而不受轮回之苦,因此受尽人们拜敬。 清晨突然睡不着。潜意识里佛光感召似的。 穿衣下床,走到客栈露台上,手扶木栏,眺望远方仍然遮掩在云层背后神秘的卡瓦博格。梅里雪山冰清玉洁,如同一面镜子,突然照出另一个自己,一个已经迷失掉的真实自己。 过去的自己,早已不是“渴望成为的自己”,反而成了“被欲望摆布下的自己”,不再自由,虽然貌似自由。总是千方百计满足欲望,丧失了“欲望选择权上的自由”。过多放纵,换来的是对“不放纵欲望的选择权”的放弃,造成一种更深层次的不自由。 每个人正从自己那儿慢慢迷失掉的一部分,正是被“完全自由的欲望”控制下的“最大意义上的选择权”的丧失。毕竟遵循“完全自由的欲望”,容易满足,容易用生理快感来掩饰一切,容易被接受。遵循“最大意义上的选择权”,却要压抑自己,不容易被人接受,或者说基本不被接受。 ——这才是人们真正的悲哀,来自生命根源里的一种悲哀。因为出自生命根源,所以这种悲哀,谁也不容易摆脱。 开始明白圣艾克苏佩里《要塞》中的一句话: “人跟要塞很相像,必须限制自己,才能找到生活的意义。” “没有立足点的自由,不是自由。” ——只有拥有“最大意义上的选择权”的自己,才是真正自由的自己,摆脱了被“完全自由的欲望”控制的自己。 开始明白为什么睫毛如此渗入我的心脾,融化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或许她就是我的要塞? 给了我“有了立足点的自由”? 这个“有了立足点的自由”,意义上类似风筝。 风筝飞得再高再远,也需要一根线与大地保持联系。松开这根线,风筝或许暂时飞得更高更远,不久就要面临毁灭。貌似控制风筝的那根线,反而保证了风筝最大意义上的自由,那种“有了立足点的自由”,而不是随意放飞导致毁灭的刹那自由。睫毛就是我这个风筝的长长牵引线。 对面云层突然飘逸粉裂,卡瓦博格神奇地破云而出,皎洁澄透呈现眼前。太阳也从云彩里一跃而出,刹那间朝霞满天。红色霞光沐浴着洁白雪峰,完全融为一体,悲壮滋味,无可言状。 本来一种自然现象,此时此景,却产生出一种超自然的震撼力。 长久被震撼着。 《天堂隔壁》一起开车去西藏 吃早饭时,与一群背包客商量好一起开车去西藏,我出车他们出钱。计划穿越滇藏线去拉萨。一行人在《青藏高原》的哄唱声中,热情高涨颠簸上路。一路穿越芒康,八宿,波密,八一镇,工布江达,风尘仆仆历尽艰难到达拉萨。事先宣传得当,大家立即帮我找睫毛。有负责布达拉宫的,有负责大昭寺的,有负责八角街的,最后约好在八角街酒吧会合。 我去大昭寺找了个遍。每个磕等身长头的信徒都仔细观察,没有睫毛影子。黄昏时分,夕阳把大昭寺鎏金殿映照得灿烂详和,一批批转经的人们,手持念珠不停摇着转经筒,口里心中不停诵念着经文许愿,匆匆擦身而过,只留下令人感慨万千的背影。 回到小酒吧,大家气喘吁吁一无所获。为表示感谢,请他们大吃一顿牛肉酱比萨饼。餐罢大家上街闲逛。我没心情,一个人抱着酥油茶,难过地坐在毯子上默默发呆。坐累了,爬上二楼。墙上挂满各式各样的画。 突然发现睫毛那幅《妈妈》。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惊喜万分。 久违的泪水立即涌上眼眶。拼命抑制住。 找来店老板。 我过分激动,口齿不清,结结巴巴要求把画买下。店老板上下打量我,说作者嘱咐不让卖。问我姓名。告诉他。店老板找出一封信,"奇+---書-----网-qisuu."认真核对信封上的姓名,无可奈何叹口气,递给我,说了一句“有个女孩在这儿等了你很久,每天从早上一直坐到晚霞满天,默默发呆”,似乎想责备我点什么,瞅我神色黯然,又不知如何开口,干脆摇头叹气走开。 我找个安静角落。 信封上写着一个半年前的遥远日期。 小心撕开。 睫毛笔迹。 竟然不敢看。 第51章 扭头望向窗外的雪山,好一会儿,屏住激烈心跳,双手捧着,认真阅读: 我走累了 非常累 想靠在你的肩膀上 听你唱《那些花儿》 经常想起那个大雪覆盖的小木屋 那个温暖夜晚 想起一个不经意的约定 为了这个约定 鼓足勇气,默默等待,尝试给我们最后一个机会 可惜你没来 似乎你并不急于珍惜这个机会 只好离开,继续流浪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一再容忍对方的错误 害怕精疲力竭地再次面对你一再的错误 我可以把握我,你却总是不能把握你 我痛恨时间,痛恨时间欠下我们的债务 我痛恨生活,痛恨生活非把我们逼的狼狈不堪,才肯善罢干休 我们最终没能战胜生活这个老对手 我们输了,本来可以赢的 让一切平静结束吧 我象一个流浪儿,你捡到我,又丢了我 不要找我了 你可能会找到我,但是你找不到你自己 精神本来打算托付于你,现在只好继续托付给上苍 至于身体?去哪儿流浪?去天堂?去地狱?早已无关大局 你多保重 已经看过了夕阳下的古格遗址 扎巴说的很对,所有生命意义都蕴藏其中 我也类似地看到了我们的意义 为此难过地流了泪 看完之后,给我唱《那些花儿》好吗? 没想到真如歌中所唱: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我唱《那些花儿》,唱《vincent》,唱《温暖》。 我旁若无人地为睫毛大声歌唱,直到哽咽不止,泣不成声。 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那张早被睫毛泪水浸湿过的信纸。 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把信纸折好,放进最贴近胸口的口袋,擦干泪水,微笑着走出门去。 重新走在大街上。 走进拥挤人群里。 让霞光沐浴着我。 让夕阳温暖着我。 无所谓悔恨,无所谓希望。 一直走到无处不在的睫毛身边 《天堂隔壁》没有等到睫毛 31 我在小咖啡馆呆了好几个月。 当然,没有等到睫毛。 中间,我去了一次古格遗址。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我呆呆站在那儿,长时间注视夕阳下的古格,激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点感想也激发不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长时间地注视着。 仿佛我一下子变成了遗迹,古格变成了观众。 黄昏里,残坦断壁千年焦土被沐浴成一片血红。 仿佛不是出自人迹,更象是地壳的一部分,地球诞生以后就伫立在那儿似的。 味道类似吴哥遗址,或者海格利尼姆古城。 海格利尼姆是被维苏维火山泥沙吞没,古格遗址却是被时间掩埋,味道更为凄凉。 又像苏美尔人在美索不达米亚建造的那座通天塔,站在塔下,被上帝混乱了语言,只好用敬畏的神情彼此沟通。 我找了一堵结实土墙,深深挖个小洞。 取出那一小块扎巴的骨头,深情亲吻,埋进小洞,结实填好。 抬头,碧蓝欲滴的天空中,几只鹰骄傲地展翅掠翔。 ——那不就是扎巴吗? 我迎着阳光,眯着眼睛眺望,幸福地想像。 坐在古格遗址脚下。 蓝天。夕阳。荒山。疾风。苍鹰。四面八方沧海横流之后的地表杰作。 血液沸腾,感慨万千。 不禁想到时间的长与短。 木桶的装水量取决于最短的一块木板。 时间也如此:所有长与短,最终会均化为短。 比如:眼前的古格遗址会继续存在一万年,而我们最多存活五十年。古格遗址存在时间的“长”,比较起我们存活时间的“短”,只能委屈缩小为“短”——我们一旦死亡,“我们的古格遗址”也随同死亡——地球上所有的“长”与“短”,在这层意义上接近相等。 联想起跟睫毛的长与短。 无论我的时间多么“长”,没了睫毛,会均等于“与睫毛在一起时间”的“短”。如果找不到她,大把“长”时间,会均化缩小[奇+書网-qisuu.],直到无限接近“零”,成为已经死去的活着。即使濒临生命尽头终于找到,已经接近“零”的时间,还能给彼此带来多少幸福? 想起睫毛那句话:“以后哪天我消失了,你就哭着喊着,拄着拐棍儿到处找我,一直找到头发花白?” 原来,每一对相爱的人都有一个命数。 这个命数被上苍牢牢掌握,没得商量,没得退路,冥冥之中,左右彼此。一直到入墓扣棺,才能得以最终揭晓。 或许现在的结局,就是跟睫毛的最终命数? 恍然大悟,再次热泪盈眶。 坚强不让自己再流泪。 把泪水收藏起来。 把情感收藏起来。 把爱人收藏起来。 在一面土墙上,悄悄刻下:我的睫毛。 安静撤离。 之后我开始流浪。 雪山。草地。溪流。古城。村庄。冰河。森林。 我去所有想去的地方,做所有想做的事,打听所有可以打听的人,只为找到睫毛,只为能够与她拥有同一个命运。 我开始喜欢讲故事。 我不管坐在哪儿,不管身边是谁,不管有没有听众,我都会席地而坐,或者晒着藏地高原的太阳,或者面对潺潺而过的溪水,或者背靠巍峨耸立的雪山,或者身处这样那样的咖啡馆小酒吧,我都会点上根烟,微笑着,开始自言自语讲故事。 “有一个人,老喜欢丢东西。” 这是故事的开头。 “丢什么?” 偶尔会有好奇的热心人插话。 “丢书,丢钱包,丢身份证,丢钥匙,丢情人。” “然后呢?” “到处去找。”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早知现在,当初为什么不懂得珍惜呢?” 我无言以对,然后会流泪。 在众多嘲笑的目光中,难过地流泪。 《天堂隔壁》半年后的一天 半年后的一天。 我回到了那座久违的城市。 因为那天是清明节。 我去了皮子墓地。 取出三盒小雪茄,按照皮子的年龄整齐摆放在墓碑前。掏出威士忌小酒壶,装有他喜欢喝的伏特加,喝一口,在墓碑前倒一点,如此重复。坐了一下午,温暖地回忆往事,奇#書*网收集整理哼皮子喜欢的歌。想流点泪,会痛快舒服些,可惜没有成功。 突然感觉城市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它不再属于我,我也没多少必要继续属于它。 似乎有一个新的生存空间在等着我。 我没呆多久,没见什么人。把老房子卖掉,需要的东西打包寄走,寄不走的贵重物品全部卖掉,不贵重的全部送给表情善良的街头流浪汉。带上小仙人球金虎,小狗尼瓦拉,睫毛剩下的所有物品,从此拒绝了这个城市。 我在丽江至香格里拉县中途的小中甸,以便宜价格购置了一块地皮。 位置很棒。远处就是雪山,一条小河湍湍流过,一望无际的宽阔草场。 一个丽江朋友帮我做了建筑设计,找了个信得过的施工队。我没建造那种藏式白房子,而是按照西部乡村小镇的标准样式,建造了一座德州风情的三层小木楼。我跟着施工队一起挖地基、打夯、起墙、搭架、上梁,油漆。小木楼太特别了,一大片牧场草地上十分显眼。如果你从丽江搭车去香格里拉,行至小中甸,雪山脚下,细心观察就能看到。 那就是我家。 也是睫毛的家。 只因她说过:“最大梦想,雪山脚下,建个木房子,静悄悄地活完一辈子。” 人只有一辈子。 这辈子,即使不能跟睫毛在一起,也要跟她的梦想在一起。 况且住在这儿,更容易找到睫毛。 我学会了早上准时起床。冲冷水澡,做早饭,跟尼瓦拉一起大吃大喝。 吃完饭,牵上尼瓦拉一起去草场上跑步,沿途摘很多花,回来插到花瓶里。瓶子插满了,就认真栽种在院子里,细心浇水剪养。 上午做攀岩锻炼。我加入了一个业余登山队,计划天气适合的日子,尝试攀登梅里雪山基部。至于神山卡瓦博格,当然万不敢想。即使有那个实力,也不会攀登。世界上难得一个不被人迹踏至的地方,保存下来留个想头,是件挺有意义的事。毕竟人脚比藏民心目中的神,要肮脏的多。 吃完午饭,我会躺在晾台上吹风睡午觉。醒了就带尼瓦拉一起干农活。能够自给自足的东西,尽量自己生产。我种了很多蔬菜,向日葵,还有一大片葡萄。人生是个轮回,这些小时候的爱好,现在重新拾起。我甚至买了两头牦牛,学习放牧。开始体会与动植物打交道的乐趣,一直被忽略掉的应该属于人的一部分的伟大乐趣。 其他时间看书。那段日子把格拉斯、惠特曼、卡夫卡、萨特、二十四史甚至古兰经全部读个遍,仿佛这些作者在陪我度过每个孤单日夜。甚至开始研究藏经。我开始尊重宗教。尊重宗教营造出的那种神秘力量,让亿万人倒地叩首顶礼膜拜的伟大力量。地球上想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倒地叩首,目前只有宗教做的到。 第52章 所以值得尊重。 琢磨累了,抱吉他坐在三层晾台,望着夜空下亮闪闪的雪山,默默弹上一会。感叹生活如此自由自在,除了睫毛,别无他求。 我的生活方式与当地牧民差别太大,引起他们极大好奇,也引起不小敌意:一个外乡汉人带着一只狗,莫名其妙来到这儿,建了一栋莫名其妙的房子,以莫名其妙的方式生活,与世隔绝,与他们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 一种微妙的敌意暗暗滋长。直到发生一件事。 一天深夜正准备睡觉。突然有人敲门。开门,是一对藏族牧民夫妇。女人怀里抱着孩子,男人用生疏的汉语说孩子发烧,没找着车,听说我有辆吉普,能不能送孩子去县城急诊?我赶快开车带他们赶到医院。他们走的太急放了带钱,我先垫上,还躺在医院长椅上,一直等他们帮孩子吊完水,接他们一起回家。 这对夫妇挺感激我。经常过来坐,给我捎些当地土特产。我也回敬一些雪茄之类。他们逢人就说:“那个新搬来的汉人挺不错”。有时会带几个牧民朋友一起过来坐,我就招待他们抽雪茄,喝威士忌,听披头士,看我收藏的无数碟片。他们蛮喜欢,没事就过来,后来上了瘾,有事没事都会过来坐。 后来我这儿竟然跟个小酒吧似的。每到傍晚,牧民小伙子就会嚷着“一起去管呆那儿喝洋酒抽洋烟瞅洋妞儿哪”,跑到我这儿来。有的尝雪茄威士忌,有的听永远奇怪新鲜的音乐,有的趴那儿看碟片,有人甚至跟我学弹吉他。大家来得次数多了,大好意思老是免费,干脆按进价付钱。我想也好,否则迟早破产。 丽江至香格里拉途中,没有什么象样的客栈,更不用说酒吧。 《天堂隔壁》继续寻找睫毛 我的木楼离大路不远,徒步背包客走过,瞅见有灯光人群音乐,以为客栈,就会走过来。我受牧民好客的影响,一概热情招呼,专门准备了二楼客房。很多背包客喜欢这儿。可能纯正西部牧场式酒吧就这一家,一屋子身着传统牧民服饰的藏民,完全放松的氛围,让他们新奇又感动,似乎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安置疲惫灵魂的地方。 我只当招待客人,不收任何费用。后来人越来越多,吃喝住都我招待,大家不好意思,主动掏钱。我不好收,他们就塞到尼瓦拉跨包式的小衣服里。只要有人结帐,就听见大声招呼尼瓦拉的声音。 一传十十传百,很多背包客喜欢写游记发在网上,我这儿名气越来越大。刚开始只是背包客顺路坐坐,后来只要去香格里拉或者走滇藏线,都会折回来住我这儿。最后即使不去香格里拉,冲着好奇也要过来。很多拍影视的过来取景,我一概拒绝,除了两次类似《喜马拉雅》那样高品质的独立制片。 内地突然爆发“非典”。很多闲人都往西部边远地方跑,小客栈酒吧更是人满为患,每天都有客人挤进来打听住宿。只好把格局重新改进。底层做成西部乡村吧,二层改成爵士餐吧,三层改做客栈。把叫达桑的藏民夫妇找来帮忙。达桑负责进货,他老婆负责招呼客人。干脆又把达桑父母也请来做饭,二楼成了最正宗的西藏风味餐馆,更受欢迎。 时间飞逝。 睫毛杳无音讯,如同消失掉的最后一块大陆亚特兰蒂斯。 不过也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为了打发时间,继续写书。想把它献给睫毛。还坚持写日记,把每天发生的事情,用对话形式记录下来。有什么心事,就在日记里告诉睫毛,然后按照她的语气逐个回复,我再答应照办。如同两人真的每天生活在一起似的。 只要有酒吧,就会有奇奇怪怪的故事。 一次一帮学生围在吧台喝酒。其中一个抱怨说,同宿舍一个家伙性格怪异,为人孤僻,穷不拉叽,脏得要命,特别讨人烦,最近还特喜欢钻研凶杀案,莫名其妙的。“小心他把你们都杀了”,有人在旁边起哄,然后大家一起笑。许多天以后,听说了一桩血案:一个通辑犯无缘无故举起大铁锤,莫名其妙把宿舍同学全杀光了!联想起前面那个来酒吧的学生,深深为他担心。 一次一老外趴在吧台上跟我聊天。是个业余地质学者,正在研究喜马拉雅以及云南横断山脉地质结构变化趁势。说木楼客栈所在的这片草原,正好夹在两大座横断山脉中间,处在一种强烈活跃期,类似地壳大陆漂移。两座山脉地壳正在产生巨大冲撞,与激烈俯冲运动,可能会导致地壳表层断裂塌陷,形成一条类似雅鲁藏布江那样的峡谷。即使俯冲没这么剧烈,局部强地震还是极有可能发生的。我听罢友好地笑笑。 与女孩子有关的小故事也时有发生。我只当观众,不再是演员。把来客栈的女孩全当哥们儿看待,聊什么都无所谓,只当过嘴瘾。真涉及到敏感的性事,一概回避。谈不上洁身自好,只当成对睫毛的一种责任。她虽然不在身边,既然已经在心底安营扎寨,已有一个约定,就得落到实处,不能再叛变投敌。跟很多女孩成了好朋友,经常纠集一帮驴友逛大香格里拉。全是铁血驴友,见山就爬,瞅溪就溯,看洞就钻,我一概跟随,野人似的,狠狠过了把户外瘾。一天晚上露宿一片荒山,帐篷里竟然听到外面四脚动物走路的声音,十分恐怖。第二天打听附近藏民,说那一带过于偏僻,经常有狼出没。 继续寻找睫毛。 每月去一趟大理,每三个月去一趟凤凰,每半年去一趟长白山小山村。在所有人气比较旺的客栈酒吧,都留下睫毛照片,在户外杂志刊登寻人启事。一次偶遇睫毛一位老画友,说在尼泊尔遇到过她,为此甚至专门跑了一趟,当然一无所获。 长久下来,我的名字逐渐被人忘记。 我有了一个新名字“寻找睫毛的呆男人”。 我寻迹于众多古镇的孤独身影,成为现实中难得一见的“阿甘”,成为被嘲笑对象。我毫不介意,继续寻找,继续询问,继续难过,继续拜托,继续一笑而过。久而久之,大家不再嘲笑,反而流露出敬佩与同情,甚至从我身上找到某种意义? ——味道类似古希腊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他身体力行着苦行主义,过着乞丐一样的日子,毫不介意别人的嘲笑,试图以此来描述一种理想生活状态。他大白天点着灯,渴望寻找诚实的人。 ——当然没他那么崇高,十分之一都没有。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只想找到心爱的那个女人,如此简单。 所谓崇高,只是一句用来给上帝挠痒痒的屁话。 如果能找到睫毛,我宁肯变得邪恶无比。 《天堂隔壁》又一年过去了 32 时间滴水不漏地前进。 转眼又一年过去了。 有一天,感觉特别心高气爽。 如同周围的雪山全部融化,冰冷清洌的雪水全部涌进胃里。 早早爬起来,煮杯现磨咖啡,端到三楼晾台上,漫无目的四处了望。 目光一会儿在雪山,一会儿在草地,一会儿在溪水,一会儿在牦牛群。 一年又一年,眼前一切都没变,包括形只影单的自己。 变化的只是时间。 以前总是渴望突然瞅见睫毛,渴望突如其来的激动,诸如泉水给予沙漠般无限浩瀚的生命恩赐。现在不再抱有幻想。当然并非绝望。对睫毛旷日持久的执着寻找与等待,已经慢慢转化成一种生活方式。等待本身,反客为主成了与“非等待”同样重要同样普遍的生活态度。睫毛早就无处不在地充满着我,以及我的生活。 更多时候,满怀温暖,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温暖回忆过去,幸福面对未来。没了对重聚的大喜,更没了对失去的大悲。生活平淡如水、从容淡定、冷暖自知、无关得失、福祸相宜——这些感觉,慢慢融进血液,成为本性与生活习惯,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不再似以前只是偶尔体会瞬间感动,或者卖弄玄机。 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超越那些所有束缚自己的种种欲望的深刻自由。 令人感激涕零的空气一般恩赐意义上的自由。 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感觉自己飞行在自由自在的空气里。 “为了让一滴水永存,最好把它汇入大海”。 ——如此这般。 自己无所不在地成为着“自己”。 在“自己”浩瀚无边的概念与意义里自由飞翔。 记得青春张狂的自己,曾经一再搞不懂一个谜底:已经得到的这些,没有得到的那些,二者对于现在与未来,到底有着什么意义?多大意义? 记得阅读《消失的地平线》时的疑惑:我们是否正在从“自己”那儿慢慢消失掉?我们消失掉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么? 现在,所有答案blowinginthewind。 所有一切,尽在不言中。 生活,浸泡在一丝甜涩的温暖中。 如同秋天飘下的最后一片红枫叶。 脱离树枝伤感离世的同时,从容乐观无限温暖地憧憬着下一个春天,想像下一轮生命,即将在叶子落下的地方,不可阻挡的再次萌发。 我呆呆坐了一天。 手里抱着一杯咖啡,身边立着一把吉他。渴了就喝咖啡,闷了就弹吉他。如此这般,只为坐着。偶尔喂尼瓦拉,或者喂自己。 黄昏。温柔的风,从雪山那边清冽地吹过来,无处不在地裹缠着我,柔软体贴。 傍晚时候,我去附近小镇采购。 第53章 忽然下起了雨。挺大。 赶快把尼瓦拉抱起来,跑进车里。 车子在人车稀少的路上缓缓行驶。 旁边不时掠过高速行驶的越野车。车辆稀少,车速极快。 行驶到一个交叉路口,前面红灯。停车等待。 雨越下越大。雨刷器吃力地左右摇晃。 远处的雪山,草地,河流,牧场,庄舍,牦牛群,全部朦胧在大雨里,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叹口气。 打开音响,久违的一首老歌。朴树的《那些花儿》。 记忆是一个很怪的东西。 它总是安静沉睡。总有那么一首歌,能够把它轻轻唤醒。记忆就会溜出来,弥漫在心情里,挥洒的到处都是。 这样的傍晚,这样的雨,这样的歌,这样的心情,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发生过? 努力回忆: 街边好象应该有一个电话亭? 下面应该有一个躲雨的女孩? 应该是这样一个女孩:长发垂落肩头。削瘦的肩膀。茫然沉静的大眼睛。蝴蝶翅膀一样张开着的长长睫毛。粗呢大外套。长长的棉围巾。怀里的玩具小羊。粗布大背包? 眼睛开始潮湿。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朴树如此叹息。 我也跟着叹气。 《天堂隔壁》窗户越落越低 忽然尼瓦拉趴在窗口“汪汪汪”叫了几声。 用手背擦擦潮湿的眼睛,观察四周。 一辆中巴车,在自己右侧,缓缓停下来,等待红灯。 我摸几下尼瓦拉的小脑袋,喂它一块巧克力。 抽出纸巾,摇下车窗,擦拭被雨水模糊掉的后视镜。后视镜里的自己,胡子拉茬,头发凌乱,生活得一塌糊涂。 叹口气。瞅瞅中巴车。靠窗零零散散稀稀落落几个乘客,味道萧瑟。 擦完后视镜,慢慢摇上车窗。 目光不经意掠过中巴车,一扇窗户在慢慢落下。 瓢泼大雨中,窗户全部关的严严密密,这扇不识趣落下的窗户特别显眼。 窗户越落越低。 慢慢露出一个女孩子的模样: 一顶旧绒线帽。 篷松长发垂落肩头。 更加削瘦的小肩膀。 一条长长的棉围巾,缠绕着长长脖颈,有点破旧,露出线头。 茫然沉静的大眼睛,默默注视远处朦胧在大雨中的雪山,若有所思。 蝴蝶翅膀一样张开着的长长睫毛,偶尔眨巴一下,略显疲惫。 粗呢大外套,左胳膊肘位置打磨得有些泛白,好象舍不得扔。 一只毛绒绒玩具小羊的半个脑袋,有点脏。 脸色苍白。饱含生活颠沛流离状态中的那份沧桑,以及不向生活低头的那份固执与坚强。 整个灰色调的构图中,唯一充满活力的,是那枚挂在胸前亮闪闪的玉戒指。 ——是睫毛。 我呆住了。 浑身血液没有沸腾,相反被强烈的惊喜给凝固住了。 我张大嘴巴,屏住呼吸,差点因此造成缺氧,接连打了好几个风嗝。 反应良好的大脑,好象突然被拔下所有插头,线路阻塞,神经一下子陷入瘫痪。等慢慢反应过来,中巴车已经开始启动。那扇窗户慢慢升了上去。 脑子里所有插头迅速接好,思维迅速恢复正常。 唯独有一根线没有接好。这根线负责下的神经,叫做“从容”。 其实只要发动车子,紧紧跟随,无论天涯海角,只要紧紧跟随永不放弃,幸福唾手可得。朝思暮想的幸福,唾手可得。 我却鲁莽冲动地打开车门,跳下车去,试图跑到那扇车窗前,把里面那个至关重要的人拍打醒。 我忽略掉了红灯已经转成绿灯。 我拉开车门,跳下车子,站在边远小镇宽阔街道上,还没站稳,就被后面一辆疾驶过来的越野车撞飞。 最后的视觉记忆是:中巴车停在大雨中,探出很多看热闹的人头。 “这就好,睫毛应该也会看见的。” 我痛苦地趴在地上,微笑着,放心地闭上眼睛。 世界长久地陷入黑暗。 我说过, 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梦, 我的梦在继续: 我站在木楼前的牧场上。 远处,睫毛一步步向我走来。 如同《肖申克的救赎》:重获自由的弗里曼,沿着广阔湛蓝的墨西哥海湾,一步一个脚印,坚定无比,无所畏惧地走向罗宾斯。 睫毛挂在胸脯上的玉戒指,阳光下一晃一晃。 夕阳洒在她身上,金灿灿的一片,佛光般沐浴着她。 我泪水滂沱,幸福地微笑。 缓缓挪动脚步,迎接着她。 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 我脚下迸裂塌陷。仿佛踩上了一个大陷阱,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惊恐观察。 《天堂隔壁》这勇气让我恐惧 脚下夹在木楼与睫毛中间的大片草地,竟然真如那位地质学者预言,轰然裂开一个恐怖的大裂缝!我正好站在裂缝中间,原本结实如铁的草地,轰然龟裂分离。一下子踩在类似北极浮冰上。 我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蒙了。 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大块大块的泥土草皮,夹杂断裂的岩石层,把我齐腰裹住。所能做的,只有本能地拼命扒住地面,惊骇无助地望向睫毛。 睫毛给吓呆了。 烟尘弥漫中,她捂住嘴巴,伫立在那儿。 猛然清醒,拼命跑过来。 宽阔的塌陷彻底阻挡住她的脚步。 看见了睫毛眼中深刻的绝望,与正在鼓起的试图跳下来抱住我的勇气。 这勇气让我恐惧。 反而一下子镇静下来。 我用力微笑起来,向睫毛挥动原本求助的手臂,改成告别的样子。拼命压抑住一下子苏醒过来的所有知觉:包括泪水,包括遗憾,包括悲愤,包括腰身以下撕心扯肺的剧烈疼痛。 瞬间。 泥沙草皮碎裂岩石块,一起挤压到胸口。强大力量几乎让我窒息。拼命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冲睫毛喊了句什么。 视力已经无法回应意识。找不着了睫毛的位置。 泥沙很快埋到脖子,已经发不出声音。 迅速的。 目光掠过模糊的雪山、草地、树丛、木屋、夕阳,一切陷入黑暗。 最后一个闪电般掠过大脑的清醒意识里,十分不满地嘟嚷一句: “找了这么久,哪怕让我摸下睫毛的手?我f!” 立刻产生了幻觉。 仿佛走进了一栋险峻高耸尖顶式的哥特式建筑。阳光透过嵌在墙上的彩色玻璃窗透射进来,光芒四射五彩斑斓地沐浴在我跟睫毛身上。睫毛偎在我身边,幸福微笑,一起聆听来自天堂隔壁的讯息与神秘呓语,还有上苍以这种形式给予我们的启发托寓。 之后,关于我的一切,精神的肉体的,过去的未来的,轻的重的,悲的喜的,全部永恒回归到上帝创世纪前的无限黑暗中。 仿佛经历了从寒武纪到侏罗纪亿万年的漫长时间。 我的小手指突然翘动了一下。 《天堂隔壁》我终于苏醒过来 我终于苏醒过来。 不知从何处苏醒,不知是不是还在梦中? 张开眼睛。 自己躺在一张似曾熟悉的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似曾熟悉的模糊人形。 无力地闭上眼睛。 滚动眼球,努力涌上些泪水,润滑视力。 暗自想像: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到底会给自己怎样的激动感受?是不是应该假装突然死去?假装瘫痪?或者假装一下失去记忆?好捉弄一下坐在旁边的睫毛?好欣赏到她眨巴眼睛冲我调皮可爱地翘起小嘴巴? 眼前又出现西递那幅剪影:油菜花儿。果树。古镇青瓦房子。潺潺小溪。红晴蜒。油画布。睫毛被落日映红的温暖脸庞。 还有长白山那幅:柔软好吃的舌头。蝴蝶般划过脸上的长长眼睫毛。脖子里的温暖气息。稀稀落落不停落在肩膀上的枯黄树叶。远处小溪潺潺流水声。牧场上隐隐约约的伐木声。 我小孩子般反复对比,偷偷幸福地发笑。 酝酿一下情绪。 如此漫长几近绝望的寻找之后,终于重逢,终于接到上苍扔给自己的一个最好礼物。 无论如何,也不能给睫毛一个脆弱苍白的眼神, 得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精神一点。 这样琢磨着,再次慢慢睁开眼睛。 人影从模糊变得清晰。 一下子惊呆了。 ——眼前坐着的不是睫毛。 竟然是不不?! “你的睫毛怎么了?怎么一直说梦话?你的睫毛不是还在吗?” 不不一脸关切,莫名其妙地瞅着我。 “是的,我的睫毛一直在,她永远都在。” 已经深深收藏起来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淹没了视线,淹没了一切。 我说过, 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梦。 我重新闭上眼睛。 希望重新回到梦中 。。。。。。 我有一个情人。 不小心丢了。 我又有了一个情人。 不小心又丢了。 ——如果必须用一句最简明的话总结一个人的一生,我的不过如此。 我一直没有活在天堂,也没有活在地狱; 我去不了天堂,也去不了地狱; 自己永远只是活在天堂隔壁: 距离天堂一点点,距离地狱也永远只是那么一点点。 第54章 ——如果必须有一句最简明的话总结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我的不过如此。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